第181章 曦晖朗曜
夏末辰初,昼景清和。
建康城的街道上一派寂静安宁,仅有阵阵清脆的马蹄声自东向西传来,是何去非正带人马前往禁军指挥府。
自从季无殃登基以来,建康城至今仍在戒严,四个城门全天紧闭,只能凭通行令牌进出,城中各坊也缩短了开放时间,坊门要到每日早上巳时才开,傍晚酉时关闭。
何去非这日一早出了府,骑上自己的高头大马,经过旧日政事堂衙门外时,她微微转头瞥了一眼,瞧见那门前石阶边角处还有些斑驳血迹未清干净。
她皱眉朝那边点了一下,跟后面人吩咐道:“着人把这里的石阶再仔细洗刷洗刷,来日这衙门还要用呢,叫新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听到后面人应下了,她才继续驱马向前。
路上她又瞧了几处衙门口,都还算整洁,有些空空荡荡,有些如常办公,只是这个时间点各坊还没开门,各衙门当值官吏也都还没来。
季无殃登基前的那场血腥政变里死了不少旧朝宗亲和世家朝臣,又有许多男官在随后的清算中被抓捕,因此各处衙门里不免显得有些空旷,但是眼看着新一场科举又要到了,多少民间女子摩拳擦掌地期盼着今年的秋闱,想来要不了多久,这些衙门就会被新科进士们填补起来。
何去非策马转入一个路口,经过大理寺狱门外时,一队嫖姚军将士正带着十辆板车,要往西城门赶去,她们看见督帅在此,都忙停下来行军礼。
何去非搭眼一瞧,见那板车上盖着草席,有几张席子下面露出铁青的脚来,知道这是狱中没挨过去的人,要送往城外烧埋的,她也一早批了出城令牌,于是摆摆手:“我就是路过,你们接着忙吧。”
那队人这才继续赶着车往西走去,刚行了没几步,何去非瞧见其中一辆板车上露出来的脚晃得有些怪异,于是又开口说道:“等一下!”
那队伍又停了下来,何去非策马上前,拿剑挑开一张草席,见底下是个身穿五品官袍的男尸,她认得此人,前几日因临亭王行诅案牵扯出结社做淫诗诋毁女官而被捕,此刻面容灰白透着尸斑,明显是已死去多时了,但她仍旧用剑朝尸体的胸口刺了一下,见没反应,又挑剑拨弄了一下腿,发现是脚踝断了,难怪方才露出来的脚随车走动时晃得那样怪异,她收回了剑,挥手说道:“没事了,去吧。”
看着那队人马走远,何去非摇了摇头,其实她拦这一下有点多此一举,因为按照她的命令,所有拉到城外烧埋的尸体,在出城时都要在城门口挨个儿补上几刀,以防有混在尸体里逃出城的人。
她倒也不是信不过自己的手下,只是城中才发生过一场混乱,有些事多加几层确认还是很有必要的。
等那队人走远后,她继续带人巡视城中哨岗,随着这几天抓捕清算和各处善后逐渐收尾,她已经向季无殃做出了承诺,十日后取消全城戒严时,保证让民众恢复正常生活,也让准备参加秋闱的外地举子们,能够如期进入建康城。
这天她依旧按照往日的路线,在城中所有哨岗巡视了一圈,最后来到禁军指挥府里,确认了这日各城门和宫禁坊间的值守班次,还有几处旧朝宗亲府邸的抄捡安排,直到巳时将近,她才不紧不慢地离开指挥府。
指挥府庭中日晷这时正好落在巳初刻,城中各处纷纷响起了开坊门的梆子声,何去非策马来到通往西城门的鸾鸣大道上,看到不少穿官袍的女人从坊间走出来,陆续往城东各衙门去当差。
过去衙门点卯都要官吏们天不亮就起身出门,如今城中戒严推迟了开坊时间,众人也能多睡一会儿,因此路上行走的人们看起来倒比戒严前精神饱满了许多。
那些官吏中也有不少认得何去非的,路过时都颇为客气地跟她问好,因禁军一向行事机密,她们也不打听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只打个招呼就各自去了。
不多时,何去非来到西城门前,守在这里的嫖姚军校尉瞧见她的身影,忙赶上来两步,说西大营指挥使派来的人马正在城门外迎她。
城门轰隆隆打开,一队守城兵洒水抑尘毕,何去非带着副帅和几名亲兵一同出了城,早候在城外的一名西大营领队策马上前行礼笑道:“大帅有日子没往我们营里去了,我家将军赶着命我过来迎接。”
何去非甩甩马鞭也笑:“确实有日子没去了,又听说来了不少新兵,我去瞧瞧你们西大营里乱套了没有。”
就在何去非一行人离城时,西大营里的新兵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正有将官在校场上来回踱步训话:
“今日大帅亲自来咱们西大营检阅,都务必给我打起精神来!”
队伍里的妊婋看将官在那里昂扬又亢奋地跟众人强调今日大阅的注意事项,她听了一会儿才微微往旁边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叶妉和花怒放,抿嘴笑着朝她两个挑了下眉。
她们在西大营里参加的新兵试训,前阵子因庆平帝驾崩停了七天,之后又恢复如常,直至幼帝退位,季无殃登基,营中为庆贺全体休了三日,接着继续照常训练,直到昨日忽然有人来报信,说何去非要在这日上午前来检阅新兵。
妊婋三人这些天也听说了城中政变的情况,得知幼帝告太庙当天,有淮南王带了一帮宗亲及死士,勾结一部分朝臣里应外合,意图行刺季无殃,却被早有防备的嫖姚军扣在了太庙门前,接下来就是连续数日血雨腥风地清除逆党。
妊婋听完此事经过,在几日前又趁空跟领队告了假,这次叶妉装作训练时崴伤了脚留下做人质,由妊婋陪同花怒放去苏州看望“幼年时曾接济过她的恩人”,二人到麻姑仙观收了各地发来的信,又给她们分别回了信后,再次回到西大营。
这两天妊婋正琢磨着找机会撤走,昨日忽然听说何去非要来检阅新兵,花怒放急得直问要不要连夜逃走,妊婋想了想,却笑说:“如今形势变了,咱们也可以不用撤得那样狼狈了。”
很快新兵营的将官开始到各队吩咐明日的安排,新兵检阅的内容,她们先前都听将官介绍过,大部分人参加集体列阵大阅,只看队伍走得是否整齐,口号喊得是否响亮,还有一小部分则是参加台上演武,前三甲有额外奖励,也有机会被选中去做亲兵或调入城内禁军,据说待遇比城外提高一大截,但是演武有门槛,也不是谁都可以参加的,登名前还得跟将官过上两招。
昨日那将官来到妊婋所在的队伍里,妊婋主动去问了演武的事,这段时间新兵试训,那将官对妊婋印象很好,见她颇有悟性且进步飞快,又听说她从闽东来时路上常与流贼野兽搏斗,道她是个可造之材,早在心中给她留了个名额,但面上还是说要按规定验验身手。
片刻后那将官趴在地上说“阿虎身手确实可以”,然后爬起来拍拍裤子给她登了名,又嘱咐她明天演武时悠着点发挥,莫要伤了自己人弄巧成拙。
这日所有参加演武的人被将官从列队中叫出来到演武台旁边集合时,西大营门口响起了一阵恢宏的号角声。
何去非和副帅被西大营指挥使及都尉们簇拥着在营门前下了马。
按往常新兵检阅的顺序,应该是先看演武,再看列阵,但是何去非进营后,念着前些天进城护驾时受伤的将士,于是吩咐随她前来的副帅先替她去看演武,自己却跑去了伤兵营慰问。
政变那天城中虽然血腥,但两方厮杀其实不算特别激烈,因何去非与季显容提前在各处做了应对部署,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们的人单方面碾压,所以嫖姚军整体伤亡并不重,有零星受伤不便移动的,都留在城内大营医治,轻伤者则都随队伍回到了城外大营。
西大营当日进城的队伍大部分都在外围堵截叛党,回营时身上那些血迹其实都是搬抬尸体蹭上的,后来指挥使细细查点,共有三十余人受了些磕碰和刀剑划伤,这几日下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去非若是再晚点来,恐怕都慰问不到几个人了。
但她常日忙碌,难得来一回西大营,不能放着伤兵不去看望,因此只叫演武正常开始,不必等她。
演武的时间是选定了吉时的,既然有副帅代看,台上也没有推迟,几轮掣签对打下来,直到最后要出三甲时,何去非才从伤兵营赶来,在台下正中位置坐了下来。
又过了两轮对打,到最后一轮时,新兵营的将官走上了台,说接下来这位比别的新兵身手好些,就由她来做对手比试。
新兵演武从未有将官登台的,这却新鲜,何去非抱胸往大椅后面一靠,笑道:“竟然需要劳你出马,我倒要看看身手到底有多好。”
那将官反握刀柄朝台下拱了拱手,片刻后又有一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杆长戟。
何去非抬眼看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臂朝前探身细瞧,这时台上的对打已经开始了,何去非紧紧盯着持戟那人,见其身量高壮,一头散乱短发,颈侧刀疤在兵刃相接的光影中闪着赤色精芒。
恍惚间一阵宿醉感直冲顶梁骨,何去非怀疑自己早上喝的不是醒酒汤,而是迷魂散,不然怎么会在自己军中看到敌国故人的身影?
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台上不断响着,刀戟交鸣,刃光如织,两边你来我往,一下是戟锋贴颈过,一下是刀尖掠腰出,打得惊险处引来台下小声惊呼“当心”,一柱香后,那长戟缠住刀刃挽了个枪花,向上轻轻一挑,刀柄当即脱手掉在了地上。
台下围观众人不禁拍手叫了几声好,台上将官也笑着将刀捡起来,请何去非上台给今日演武的魁首颁绸缎印绶。
何去非皱着眉头看了看台上人,起身从侧边拾阶而上,从旁边礼仪兵的托盘上拿起印绶,挥手让台上其她人都退到下面。
她捏着印绶往演武台中央走去,直到那人面前一步开外停下来,又细细打量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妊婋……”
“大帅怎么直呼我名,连声姐也不叫。”妊婋往前走了半步,倾身到她耳畔低声问道,“听说你到处跟人吹我要和你拜把子?”
第182章 钦承掣肘
一阵夏末疾风稍显唐突地从演武台上吹过,何去非手里的印绶也随之挣扎了两下。
何去非用眼角余光瞥见台下众目睽睽,她尴尬地咽了口吐沫,想到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失了威仪,于是立即挺起胸膛,理不直气也壮地回了一句:“那咋了。”
这话给妊婋说一愣,想不到在耍无赖这方面,她也遇上了强劲的对手。
趁妊婋愣神之际,何去非三两下把那绸缎印绶系在她腰上,转身吩咐道:“带她随我到营房。”
接下来的新兵列阵,何去非仍叫副帅代为检阅。
叶妉和花怒放站在列阵里,看到妊婋被几个亲兵前后围着跟何去非走了,二人不禁转头对视了一眼,这时旁边有人小声问道:“阿虎是不是要被提拔去做督帅亲兵了?”
另一人答:“肯定的,阿虎这是混出头了,以后咱在督帅身边也算是有人脉了。”这话说完,周边几人跟着嘿嘿笑了起来,听到列阵检阅开始的号角声才赶忙收了声。
何去非走进西大营指挥使营房,让其她人全部出去,只留下妊婋在内单独谈话,很快营房大门被她的亲兵从外面重重关上。
妊婋见人都走了,低头摸了摸腰上系的绸缎印绶,笑道:“这个手感比先前那个粗布的滑溜好多啊,是你们江南新出的料子吗?用什么织的?”
何去非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是转过身满脸警惕地盯着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你部下强征进来的呗。”妊婋耸耸肩,“你的军队征召方式未免有点太霸道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我朝?”
妊婋往旁边桌沿上一靠,似笑非笑地抱胸看着她:“你猜猜看。”
何去非皱起眉头,垂眸思量片刻:“你被上元府扫地出门,所以决定投敌报复?”
妊婋低头笑了一下:“几年不见,何督帅的思路还是这么异于常人。”
何去非拿起方才命人一并带来的文书翻了翻,里面有妊婋入军的记录,内中写的是从梅关大营被征召入嫖姚军,从军前的出身地点是闽东。
“闽东……”何去非立刻想到了季显容两个月前去闽东接被俘部下的事,遂抬头看向妊婋,“先前苏州外海的燕国楼船是你带人开过来的?”
“是。”妊婋承认道,“我们想跟南边诸国换些物产,路过苏州外海时与你们江淮水师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那你又为什么会从闽东上岸?还跑到梅关一带来?”
“这个嘛……”妊婋挠挠脸颊,“我们的船出了点问题,意外触礁致使龙骨开裂,凿具又不慎落海,原本想向司砺英求助,却不想没能跟她们谈拢,为了能顺利返航,只好从闽东想想法子,寻个修船的榫卯凿,后来上了岸听说我们想找的阇婆商队要从梅关往江南去,我就想着既然来了,不如顺便到梅关找她们谈谈互市的事,谁知道才到梅关就被你的部下扣住强行从了军,想找你通融通融吧,可你又一直不在,把我拘在这儿,硬是当了一个多月的新兵。”倒完这一通苦水,妊婋又长长叹了口气。
何去非一边听一边满面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似乎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听妊婋说完后,她又点了点手里的文书:“你告假去苏州做什么?”
妊婋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我们这次南行有点出师不利,在流求岛碰壁不说,南国洽谈也没着落,我又跟船队失去了联络,想着她们或许已经修好船提前返航了,路上还得经过苏州外海,所以才想到苏州去打听打听,可是江淮水师消息严密,什么也没打听到。”
听到这里,何去非差不多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次跟妊婋一起从闽东上岸的共有三人,其中一个在闽东重金寻到榫卯凿后就回船上去了,妊婋则带着另外两人去找阇婆商队,因先前的万岁圣寿节,也有不少海外商队往江南送贡品,顺便采买些江南新绸和瓷器带回去。
据何去非所知,妊婋说自己前往梅关的那段时间,的确有阇婆商队从梅关进入江南西道,只是通关时间比她们被嫖姚军征召时要早个三天左右,所以才没能碰上,至于后来告假去苏州时没有借机脱逃,也是因为有同伴被扣在营里,所以她在苏州尝试打听消息未果后又回到了西大营。
何去非把妊婋述说的这段经历来回琢磨了一下,想找找其中有没有什么破绽,正想着,却被妊婋的突然感慨打断了思绪:“没有想到建康这样快就变了天,我虽未亲历,也在城外为你们捏了一把汗。”
何去非知道她话中的“你们”,既指的她自己和嫖姚军,也指的季无殃和朝中追随者,未及答言时,她又听妊婋说道:“如今新皇登基,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应该也不似往日紧张了。”
妊婋说完换了个颇为友善的笑容,试探问道:“我想你们新皇对于旧朝洛京大抵没有什么执念吧?”
何去非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沉吟,先前朝堂上呼吁北伐的声音,大部分都来自宗亲和几个主战的世家党派,因燕国占领旧京,宸国残杀先帝,他们称与此两国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是这些人现在已经随着这场政变归为尘土,而接下来朝廷对北边与西边两国的政纲,季无殃尚未表态。
经历完近日这场政变,朝堂及各处衙门空前单薄,虽然建康城中各处目前暂且平靖,但当季无殃改朝换代的诏谕陆续抵达江淮两道及山南岭南各地时,仍需投入大量兵力提防和镇压可能掀起反抗的地方宗族势力,要想让大昭新朝彻底从政变中恢复安定,也正经需要些时间精力,在这个紧要关头,与燕宸两国为敌一定不是季无殃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让何去非有些犯了难,她一时拿不准季无殃对待燕宸两国的态度和方略,而妊婋作为上元府的决议人之一,对南北两边接下来的关系走向影响不小,她忖度半晌越想越乱,抬头看妊婋还在冲自己微笑,只觉得眼前立着好大一颗烫手山芋。
“你想要什么?”何去非缓缓开口。
“我当然是要走了。”妊婋毫不迟疑,“难不成还赖在你这里等着立功晋升么?但是……”她笑了笑,“怎么能够走得皆大欢喜,还需要督帅的配合,毕竟眼下时局生变,许多事都要重新论,大家总得给彼此留出日后建立邦交的余地。再者,你们朝堂和军队广为流传的单骑勇闯燕地传奇录,其中始末可也与实际情况出入不小,我还得受累给何督帅保守秘密。”
何去非被这番话里的要挟意味弄得老大不自在,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在指挥大案前来回踱步,像个困兽一样转了几圈,才停下来叉腰看向妊婋,脸上带着满满的不服:“从前在你的地盘里,我被你威胁我认了,怎么现在到了我的地盘,还是我被你威胁?”
“这算什么威胁。”妊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这是友好协商。”
何去非低头想了想,又问妊婋要从哪里走,妊婋说自己与船队有过约定,若等不到她,就在本月初启程返航回上元府报信,算行程过两日应该能经过苏州外海,所以妊婋请她为自己准备一艘快船,到苏州外海与燕国船队汇合,免得上元府见她未归,出动幽燕军跨越淮水来问南边要人。
何去非本以为她要就近过淮水去往北岸,还在顾虑自己与江南军关系不睦,而淮水南岸边界主要还是江南军在驻防,要瞒过江南军送妊婋过淮水难度很大,所以发问之前她其实已经设想好了,要把她偷偷送回闽东。
但此刻听妊婋说她们的船已经启程返航了,若耽搁下去,不免又平添许多麻烦,只是就近从苏州送她走,也得动用江淮水师的船只,少不得惊动季显容,她还在犹豫能不能把这件事跟季显容私下里通个气。
妊婋似乎看穿了她的踟蹰,先前季显容改姓加封的事也曾有吿谕传到西大营来,妊婋很快又说道:“武王那边,若能得你稍作牵线,往后南北建立邦交恢复互通也能顺畅些,大家本没什么深仇,何不化敌为友。”
何去非眉心微蹙,就她本人来说,确实谈不上跟燕国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幽燕军再怎么说也是强占了洛京,在她看来那里还算是季无殃的潜龙之地,季无殃未必肯完全放弃收复旧日山河,只是比起与宸国在旧朝宗室方面的矛盾,大昭与燕国的明面冲突会小一些。
从季无殃的立场来看,势必要先瓦解燕宸两国的缔盟关系,分别施以拉拢和打压,才好逐个摆布,结合自己近日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几项新政令,何去非觉得先与燕国谈和应该是季无殃正在筹划的事。
妊婋看着何去非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转来转去,也没再开口,只是含笑静静等待,片刻后才听何去非终于下了决心:“你明日等我消息。”
等妊婋从指挥营房里走出来时,已经是午正一刻,新兵列阵检阅早就结束了,各营里也都吃过了饭,叶妉和花怒放给她留了饭菜,见她回来,忙从食盒里一样样往外掏。
妊婋等到她们这边营房外间走动的人都回屋小憩后,才低声对她二人说道:“过几天咱们就能从苏州撤回幽燕号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妊婋:在耍无赖上差点被将了一军,还好后来在编瞎话上扳回了一局。
第183章 潮来声汹
何去非没应西大营指挥使留她在营中用午膳的邀请,只与她们勉励了几句,叫副帅留下来替她放赏犒劳将士,就独自上马匆匆回城去了。
进城后她也没有回府,而是直奔武王府,恰好季显容才从宫里陪母皇用完膳,正要回府中小憩。
季显容在甬道下车时,见何去非在门前住了马,遂邀她进府,见她一跨进门槛就连声问“有吃的没有”,季显容笑道:“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把我姐饿成这样?”说完她吩咐人在府上花厅里摆了桌菜,自己倒一杯蜜酿说话作陪。
因厅中没有外人,只她两个族亲姊妹,遂也不讲什么虚礼,何去非先就着米饭吃了两口菜,才说起自己今日去西大营检阅新兵碰见妊婋的事。
季显容听她说完,摩挲着金杯上的篆刻云纹,皱眉思索道:“你先前不是说上元十二君在燕国都是顶贵重的人物,怎么这婋帅不在洛京治国,还扮成乞儿到处乱跑,找你拜把子来了?”
“休要再提拜把子的事。”何去非的脸微微僵了一瞬,摇摇头,“她们具体怎么治国的我不清楚,毕竟有十二个人呢,可能跑出来一两个也不耽误内政吧,但要是丢了一个,那就不是小事了。”
说完这话,何去非又拿起银箸,从中间盘子里夹了一块樱桃肉。
一双扁方漆木长箸被轻轻撂在桌上,妊婋拿起旁边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她面前的叶妉和花怒放听说她们过几日就能回去了,都不免有些激动,此刻营房里众人都已开始午憩,各处静悄悄无人走动,她三人所在的这间僻静窄屋正适合密谈。
叶妉激动完冷静下来问道:“若是动用江淮水师的船只送咱们过去,会不会被司砺英的人察觉?”
前几日妊婋跟花怒放告假去苏州到麻姑仙观收信时,得知前往闽东窃取造船图样的千山远已成功回到流求淡水与圣人屠聚首,于是妊婋在回信中请她们直接向司砺英告辞返航,说她三人会在苏州外海与她们汇合。
妊婋三人上岸后一去不复返,司砺英必然会不放心,这次幽燕号返航,她极有可能会派人在后面远远跟着,直到幽燕号开过苏州外海再离去。
妊婋也料到了这一层,她想了想说道:“新受封的这位武王,还不知是个什么心性的人,她或许会动用水师船只协助何去非送我们出海,也或许不会出面,只命人隐秘行事,不管用哪种方式,都可以让咱们稍稍窥见些新朝廷的态度,至于司砺英那边,我也想好了来日应对的说辞,反正年底运送第二批铜铁时还要再跟她们打交道。”
话毕她再次拿起长箸,夹了几条酱烧杂鱼放到陶碗里,就着稻米饭吃了一大口。
葵口鸾凤纹金碗落在玉石桌面上,何去非展开手边的一方越罗拭巾轻按唇角,说:“没吃饱。”
季显容这日请她在厅里落座时,因何去非说有要事跟她商议,所以屏退了所有执事,她也知道何去非这一饭碗定是不够,外头侍立的执事也都备着呢,于是她拿起桌上的小铜铃摇了两下,不多时有两个执事走了进来,前一个撤走了何去非面前的空碗,后一个捧着另一只一模一样且盛满米饭的金碗放到了她面前,随后欠身行礼毕很快又退了出去。
听完何去非说妊婋提出要从苏州离开的事,季显容低头想了想,妊婋等人乘船南来,又从闽东上岸,多半也与先前旧朝宗室提议北伐有关,如今形势巨变,许多事有待重新规整,不仅内里各地州府要逐一平靖,周边几个势力间的关系也需谨慎处之。
先前她要求司砺英不得与燕国结盟,原也预备着等燕国船队无功而返再次路过苏州外海时,对其稍加威慑拉拢,以备来日分化燕宸两国,减轻北面与西面的边防压力。
因此对于妊婋突然出现在嫖姚军这件事,不管是真的强征误入还是有意刺探,她都倾向于大事化小,但她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惹眼,片刻后她缓缓说道:“这件事我就不出面了,我水师也不好直接参与,我另叫人给你弄一艘改装渔船,你只说找了个偏僻渔村送她们悄悄离开就是了。”
何去非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完,觉得此法可行,稍后二人往茶室细谈了谈接下来的安排,午后何去非从武王府出来,照例到城中各处巡视了一回,晚间她又同母亲一起进宫面见季无殃,回禀了几处府邸的抄捡进展和城中情况。
第二日,何去非派人到西大营让妊婋三人收拾行囊,众人都以为妊婋要进城到何去非身边做亲兵,且被允许带两个人跟她一起去,这怕不是跃升副将的待遇,于是纷纷来给她们道贺送行,口里说着来日不忙时记得回营看看等话。
妊婋三人笑着同大家道了别,跟随何去非派来的亲兵先到马厩里各牵了一匹马,离开西大营后,上马走军驿道连日疾行,于两日后的傍晚时分,来到苏州东侧靠海的一处小渔村。
在去往渔村前的最后一个军驿里,妊婋三人脱下嫖姚军的军服,换上了最初来时的布衣,她们抵达渔村海边时,夜幕正缓缓降临。
这渔村边有处看似已经废弃的小破埠头,旁边停着一艘风帆渔船,四下清寂,唯有海浪声和海鸟滑翔而过时的悠扬鸣唱。
妊婋几人走上前,瞧见那埠头上伫立着一个身姿轩昂的人,身后披风猎猎作响,衬得脚边波涛都矮了三分,听见她们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摘下风帽,露出长眉星目的英挺面庞,正是何去非。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送你们走。”何去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再多解释。
妊婋看见那艘渔船上还站着个渔人打扮的驾船娘,她上下打量了那驾船娘几眼,才朝何去非笑道:“这样也好,有劳何督帅费心。”
三人在夜幕中登上了那艘渔船,驾船娘解开埠头上的绳索,拿船橹在埠头边轻轻一推,拉起风帆,渔船很快随着退潮中的海浪向东海深处漂去。
妊婋三人走到船头坐了下来,花怒放看向前方的茫茫大海,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咱就这么走了,征咱入军的哭包领队会不会挨罚?她其实人挺好的。”
这次新兵检阅,因妊婋拿了演武魁首,征她三人入军的领队也被提了一级,以妊婋对何去非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会在事后迁怒部下另找由头秋后算账的统帅。
“不会。”妊婋说完回头看时,岸已远了,埠头上那人的披风还在浪尖上剧烈摆荡,直到海面一点点上涨,和逐渐落下的夜幕融为一体,像是墨色荷包的两端轻轻合拢,把陆地和那人都收在了里面。
何去非看着那艘渔船消失在天与海的尽头,忽然觉得有点心慌,她虽然长在苏州,过去也曾多次来过海边,但她从来不喜欢大海,也不喜欢乘船,她不喜欢脚下漂浮的感觉,甚至害怕海水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的样子。
自从少年时随母亲出海游览过一次后,她就再也没登过海船,此刻看到夜幕与海面已经黑成了一片,她立刻转身往后走去,果然她还是更喜欢踩在大地上这种踏实的感觉。
何去非在这处海边渔村里等了一夜,那驾船娘在天边泛白的时候回到了岸上,向何去非回禀说她们凌晨时分在外海看到了燕国的船队,她亲眼看妊婋三人从渔船登上她们的护航海鹘船,又从海鹘船登上了楼船,确认人送到了,她才驾着空船回来。
何去非点点头:“好,有劳你了,早些回营休息吧,我也回去了,你家督帅那里我会去跟她说的。”
趁天大亮前,她们分路离开了这处偏僻渔村,何去非走来时的军驿道回到了建康。
这日午初进城后,她仍旧先往各处巡视了一圈,见城中安稳如常,才回到自己的府邸,进院吃些东西洗漱后,倒头补了个觉,醒来时,黄昏已经浸透了她的屋子。
她坐在床上出神片刻,才慢悠悠起身更衣,又摇铃唤人进来倒茶,这时有执事走进屋来禀道:“君上回来了,请大帅往北府里同进晚膳。”
“知道了。”何去非喝完一盏茶醒醒神,踏着暮色出了屋子,往北府大步走来。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母亲平日摆膳的浮香阁,门口几个执事见她来了,忙从两侧打开纱帘,她撩衣抬脚进门,果然见母亲正站在堂屋里赏画,壁上新挂起来的这一幅,是昨日御赐的《嘉禾登丰图》。
“给母君请安!”何去非朗声行了礼,抬头见母亲回过头来,笑着招呼她一起看画。
何去非起身上前,见那画中是蓝天下的一片金黄稻田,左上角有一枚朱红色的御览宝印,旁边一列小字:“赐婺国君何却歧赏玩”。
季无殃登基当日,与“武真公主”一同被废除的封号还有“婺国夫人”,季无殃为何去非的母亲何却歧新创了一个超品君爵,是为文武爵位之首,封号前缀不变,直接改封为“婺国君”,统领朝中百官。
自从季无殃来到建康一步步掌权,扶植起许多旧日的族亲姊妹,在这些姊妹当中,何却歧与季无殃的族亲关系其实并不算近,中间还隔了两代人,论辈分应当算是远房表姊妹,所以她在季无殃登基之后并未被归入宗室,仍以大臣身份位列朝班。
何却歧少年时曾与季无秽交好,才会在她重病时接到圣旨前去洛京探望,此后又一直陪伴在季无殃左右出谋划策,因善通韬略,又常挺身而出为季无殃处理一些棘手的政务,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何去非与母亲在堂上赏了一会儿画,见母亲笑着转头问她:“这两日辛苦奔波,终于把北国的朋友平安送走了?”
第184章 旧事如烟
送走妊婋三人的事,何去非并没有瞒着母亲,包括她之前与季显容私下商议安排船只,何却歧也是一清二楚。
对于大昭新朝接下来与燕宸两国的邦交方略,何却歧主张化干戈为玉帛,还曾提议向此两国发出新皇登基国书,但是季无殃只说先理内政再议外事,尤其要先保证今年秋闱顺利如期举行,朝中众臣近日也都在为此事紧张忙碌着,考虑到朝中经历政变后所剩官吏人数实在不足,许多事暂时无暇顾及,何却歧也就没有坚持再提。
妊婋的突然出现,在何却歧看来是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对于她们上岸寻修船用具和南国商队却不巧误入嫖姚军的说辞,何却歧是一个字也没信,她断定妊婋其实就是为了打探建康动向而来的。
毕竟今年年初建康朝堂上许多旧朝遗臣见各地安稳且国库充裕,又把北伐的事翻了出来,联名上书要求增加军费筹备北伐,动静闹得不小。
虽然她不清楚燕国是以什么方式获取到建康的消息,但想来各地封锁或许百密一疏,难免偶然走漏一两丝风声,让燕国对南朝即将北伐的计划有些紧张起来,所以引得妊婋亲自前来探看。
而妊婋之所以直接亮明身份,想来也是因为建康变了天,两国往后未必还是敌对关系,何却歧认为她这是想拿自己试探一下新朝的态度。
鉴于朝中目前还没有正式明确对外方略,何却歧认为何去非先借此事私下与季显容达成共识是个明智的做法,至少没有为了偷偷送走妊婋三人,背着江淮水师搞些什么小动作从而埋下误会。
何去非说着自己到苏州渔村给妊婋三人送行的事,与母亲转过堂屋屏风来到了摆膳的花厅。
母女两个坐下后,上膳的执事开始频繁走动,很快桌上摆满肴馔,都是何去非素日爱吃的菜。
何却歧在动箸前先抿了一口香薷饮,突然想起一件事,遂说道:“前日是你兄长忌辰,恰巧你在苏州,没去旧宅看看么?”
“啊,我忘了。”何去非挠挠头,“念着这边事多,在海边送完人忙不迭地往回赶,都没进州城,我还遗憾没能给母君带盒点心回来,却把这事浑忘了。”
何去非的兄长是三年前殁的,那年科举首度开放女子应考,苏州城应乡试的人数不少,何去非的兄长原本没打算参加这一年科举,但是因为受了那出《何嫖姚平岭南》的戏文刺激,他决定再拼一把,却不料在乡试就落了榜,过去他参加科举都是止步于会试,这次他瞧见榜上密密麻麻的女子姓名,认定要是没有她们,自己至少能上个榜尾,他为此气吐了血,放榜后一病不起,在会试前就咽气了。
何去非对此一直觉得很可惜,可惜兄长没能得知后来那一年殿试三甲全是女人,她也没能赶去跟兄长说一句“哪有男人做状元的,你一辈子也当不了状元。”
不过这话她后来在他坟头说了,希望他在地底下能听到。
此后这两年何去非一直忙着军中的事,也没再回苏州看看老宅的情况,今天要不是母亲提起来,她都快把这个人彻底忘了。
“你常日忙碌,这些小事想不起来也是有的。”何却歧放下手里的玉盏,满眼慈爱地看着女儿,“前日我已着人去看过了,也顺便带了点心回来,等吃过了饭,再叫人给你装些响脆糖拿回院去。”
苏州城东有家吴苑酥房,是开了几十年的老铺子,何去非幼时在苏州家中就常见桌上摆着吴苑酥房的八珍盒,里面有母亲爱吃的枣泥麻饼和蟹壳黄,也有她喜欢的响脆糖。
何却歧总是想着女儿自小在苏州长大,如今她们常住建康,也怕她想念苏州,所以总不时派人去买些点心或市井玩意儿带回来。
何却歧打小长在建康,在密友季无秽进宫的那一年,她也奉家中之命前往苏州与吴国公府结亲,这一住就是二十年。
那时候她总是想念建康的吃食,后来她辗转跟随季无殃从洛京回到建康,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府邸后,她决定再也不离开家乡,但是又忍不住推己及人地想着女儿会不会也更喜欢自己长大的地方。
好在何去非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终日在军中忙得乐此不疲,从不见有什么乡愁,幼时那些吃食玩意儿,有就有,没有也不念着,而她从前在苏州交好的发小,如今基本上也都在建康军中或衙门里,所以她若不是为办正事,半年一年也回不了一趟苏州。
对于女儿不大思念童年故地这一点,何却歧还是比较欣慰的,因为自己在苏州度过了此生最不自由的二十年,在接到进宫探望季无秽的圣旨时,她才丧夫不久,当她带着女儿乘车离开苏州城的时候,她透过窗子瞥了一眼城墙上的字,心里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果然此一去风云变幻,她真的再也没有踏进苏州城,连长男去世时她也没回去,只命府上管家带人前去操办丧仪。
与吴国公府结亲,是何却歧家中一早替她定下的,长男出生时理所当然地随了父姓,而怀次子时,吴国公府昔日荣光已然暗淡,为了巴结皇后和贵妃的族亲至交,主动提出次子随母姓。
那时何却歧还天真地想着,不管孩子随谁的姓,母亲疼爱孩子的心总归是一样的,甚至一度考虑回绝吴国公府这个大方让渡。
但是何去非出生后她改了主意,觉得女儿才是这世上跟她最亲的人,自然应当随她的姓,谁也不能夺走这份连结。
在何去非长大的岁月里,她总不由自主地对女儿倾注比对长男更多的关爱,后来她发现吴国公府上下族人有时候会因为她女儿随母姓而表现出排斥之意,甚至有同宗男童在她女儿面前起哄一般大声问“你怎么姓何啊”“你是不是野种”,气得女儿冲上去跟他们打作一团,每每都要她跑过去拉开护着。
她那时才开始慢慢醒悟,原来儒家礼教中那些所谓的“血脉香火”传承,在父氏家族中看得最重的不过是个“姓”而已,他们无法真正靠血脉来维系亲缘,所以才把“姓”看得如此之重,甚至把允许次子随母姓作为一个重大筹码来巴结皇后族亲,十分荒谬可笑。
吴国公府这种既想巴结又忍不住排挤的扭曲风气,让她不免更加疼惜女儿,也在暗中默默期望她将来能有大出息,见她说自己长大要做将军的时候,何却歧还曾在心里遗憾过没能给她一个男儿身,所以为她争取和男孩一样在公府学堂里读书练武,那时候她们都深信只有男人才能在这世道有大出息。
而今她母女二人对坐在建康城最显赫的府邸里,一个受封超品国君,一个手握皇城重兵,在旧世道的尸骸废墟上建起了属于她们的高台。
何却歧看着吃得正香的何去非,回想起自己当年那些愚昧而不自知的想法,不禁自嘲一笑,随后抬头伸手为女儿布菜:“这桂花鳜鱼除了春日里,也就是这几日肉肥,过阵子天冷就吃不到了,你连日奔波辛苦,可要多进一些。”
何去非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只是一味埋头吃饭,不时点头称赞两句鳜鱼鲜美。
等她母女两个温馨而惬意地用完晚膳,又到外面厅中闲谈消食,说起过两日城中取消戒严的安排,又提到了今年的秋闱。
因为前段时间那场政变,今年新朝科举较往年延后了些,各地举子中亦有不少忠于旧朝的,何去非也奉旨派了嫖姚军到各地督促巡检司捉拿抗议闹事的男秀才。
如今聚众抵制新朝的男民陆续被镇压,但也有不少自发罢考的男人,私下里结社偷偷作些反动诗词,何却歧最近也准备带人暗中调查,等秋闱平稳结束后再行清算。
说完这些事,她们又聊起了妊婋三人被征入嫖姚军的前后原委,对于妊婋先前说她们是因为没跟司砺英谈拢,才为修船从闽东上岸的事,何却歧也有几分怀疑,遂又就这件事的始末跟女儿细问了问。
何去非仔细回忆了当日妊婋所说的话,包括楼船触礁龙骨变形还有榫卯凿落海等细节,都跟母亲说了一遍,又说因这件事,她已下令重查军中各营所有新兵的来历。
为了避免此事影响军心,妊婋三人的情况她没有对军中众人明言,也没有向征召妊婋的领队问责。
毕竟嫖姚军的确是以征召乞儿起家的,这个强征行为也是她下的命令,所以她只是先以整理兵籍为由,命亲信副帅把各营将士的来历重新细细筛查一遍,以防内中再有其她势力潜藏的细作,同时又准备着手制定新的征兵章程,提升领队和都尉等将领对部下的防间辨谍能力,确保麾下部伍之精纯。
何却歧听完思忖半晌,说道:“我也再派人往闽东走一趟,看看她们当初在那边上岸时到底做了些什么,也看看她们是不是真的没跟司砺英谈拢。”
第185章 临岸窃密
“先给我们讲讲你们去闽东的事吧!”
叶妉和花怒放在甲板上一左一右架着千山远,缠着她问闽东的情况,妊婋从船舱里出来看见这一幕,笑着凑上来说:“我也要听。”
这日的幽燕号已开出了苏州外海,预计再有十一二日就能抵达她们当时出发的鲁东登州。
妊婋三人前日凌晨回到幽燕号上,圣人屠和千山远都在甲板上迎接,见到她三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才终于放下心来,都一迭连声让她们简单洗漱毕早些休息,舱室内铺盖等物也都提前给她们预备下了。
她们这些天从建康城外连日骑马赶路来到苏州海边,又乘渔船在海上漂到半夜等待船队靠近,确实也累得不轻,回到幽燕号的第一天她三人基本上都在舱里歇着,睡醒了吃些东西再接着睡,直到这天晨起才算是歇过乏来。
叶妉这日一早顶着阔别已久的蛋蛋走出船舱,跟隔壁舱的花怒放一起来到甲板上,见千山远才从舵楼里出来,笑问她们在嫖姚军中的经历,她先前从苏州城外的麻姑仙观来信中得知了此事,只是信中写得简略,所以想着等她们回来细问,叶妉和花怒放转头相视一笑,却只说要先听了她们去闽东的经历做为交换。
两边正笑闹着相持不下,恰逢妊婋也来到甲板上,加入了听故事的阵营,千山远笑着摇了摇头,只得投降,先给她们讲起两个月前,自己与船运府的造船师跟随司砺英的人往闽东造船处盗窃造船图样的事来。
与当初妊婋三人从岭南循州偷渡上岸不同的是,千山远等人是跟随商队一起从闽东港口上的岸。
虽然朝廷当时主要的南海贸易港口都以岭南道为主,但因闽东距离江南相对近些,也有不少南国商队选择从这里登岸,前往江南采购丝绸和瓷器。
她们当时混在一个南国商队里,用司砺英帮她们伪造的船引文书,通过了市舶司的港口查验。
顺利上岸后,她们先以船只触礁致使龙骨变形为由,在闽东沿海一带重金求购榫卯凿,并借此搭上了闽东造船处的一位采办,靠行贿了解到了造船处的一些情况,后面也基本上都是拿金银铺路,摸清了造船处的值守班次,后来司砺英的人以酒局拖住几个监门使和坞丞,千山远则同造船师和另外一位司砺英所派细作潜入造船处,窃取到了几份详细图样,包括制法成熟的大型楼船,以及近几年新出的炮船,甚至还有一些仍在研制当中的新式战舰。
所有船只的图样在档案房里皆备有多份存案,她们从中抽取了几份录副图样,又将各处收整好,仔细抹除了闯入痕迹后悄悄离开。
随后她们又在附近观察了几日,发现造船处的人并未发觉有图样失窃,才拿着买来的榫卯凿,跟随另外一支商队带着那些图样离开了闽东,那位造船师这段时间都在和船运府众人细细钻研,已有了不少收获。
窃取图样的整个过程,在千山远的讲述中并不怎么惊险,叶妉和花怒放托腮听完,都有一点点失望:“这闽东造船处的看守也不怎么牢靠嘛,用金银就能买通?”
“旧朝衙门里贪腐成风,你们年纪小,不曾经历过,才会觉得匪夷所思。”几人身后传来一个闲适的声音,她们一起转头看去,果然是圣人屠。
妊婋侧身给她让出了一些位置,这时千山远也点头说道:“前几年遭司砺英带人劫船时,闽东造船处就为隐瞒贪污克扣,向朝廷多报了损失,后来两岸暂时讲和,朝中来的是季皇身边亲信重臣,那时人都称她‘婺国夫人’,她跟司砺英谈完发现造船处报损对不上账,此后一两年里命人将造船处整顿了一番,贬了不少人,只是奈何造船处到底是个看技艺的衙门,有些颇吃经验的职司短时间内难以撤换,所以如今那些人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朝廷拨款,一味只要从来求修船用具的外来商队处开刀敛财。”
妊婋听她提到“婺国夫人”,想起了前些天从西大营听到的最新诏谕,遂说道:“这位‘婺国夫人’,现在已是‘婺国君’矣,她是何去非的母亲,我们跟何去非说从闽东上岸的事,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想来也会派人前去核实,这是咱们时机赶得好,等到新朝接下来要大刀阔斧地整顿各地官场衙门,这些船样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被咱们拿到了。”
花怒放听了这话跟着紧张起来:“那她派人去闽东核实,会不会发现船样失窃?”
千山远和圣人屠转头对视一眼,笑道:“造船处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船样失窃,即便知道了,也不可能叫朝廷的人查出来,那岂不是自掘坟墓。”
圣人屠又说道:“地方衙门欺上瞒下的风气,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扭转的,加上造船处存案记录混乱,最多只能查到有支外来商船队以重金从造船处私下买走了一个大型榫卯凿,这里面确实有些不合规矩的操作,相关吏臣会因此吃些苦头,至于再多的,应该查不出来。”
拿寻榫卯凿修船当幌子的事,是妊婋从苏州城外麻姑仙观收信时得知的,正好被她借来忽悠何去非,把上岸的事圆了过去,她冷笑道:“造船处那些男官吏常年倒卖衙门器具,也该他们吃些苦头,往后南海商队再碰上要修船的事,就只能求助司砺英了。”
说完这话妊婋又看向圣人屠:“我看信里说咱们幽燕号前阵子还真修了一回,具体是怎么回事?”
船只触礁的事虽然是个幌子,但幽燕号停靠在流求岛淡水港口时遭遇了一场夏季飓风侵袭,而当时船上货舱里的铜铁全部卸载之后船身过轻,在狂风暴雨中确实出现了轻微的龙骨变形,有可能会影响返航,当时司砺英不在岛上,代为统管流求岛的大副与圣人屠上船查看了一番,说淡水港口修不了,于是派了一队船护送幽燕号往流求岛西南边的达皋港口修缮,圣人屠不放心,也随船一同去了。
圣人屠先给她们讲了讲达皋港口的景象,说那里有三个淡水港口那么大,因夏季船队出海频次减少,港口里停着上百艘大小船只,场面十分壮观。
达皋的修船坞也有好几个,大副叫人给幽燕号单独清出了一个船坞,又派了几个经验老道的船师协助修缮,跟圣人屠一起去达皋的燕国船师水手们也借这次机会,跟流求的船师学了不少实用的本事。
几日后她们修好船底,又给船身补了一层桐油和生漆,正好阇婆那边运来的石料也到了,她们在达皋港口装了舱,有了这批花斑石压舱,就不用担心返程船轻扛不住风浪了。
等圣人屠一行人从达皋驾驶幽燕号回到淡水时,千山远也从闽东回到了这边,她们碰面后的第二日,收到了叶妉和花怒放从西大营告假到苏州城外给她们发来的信。
“这次为修船,绕着流求岛转了一圈,领略了不少独特风景。”圣人屠感慨道,“只可惜夏日里飓风太多,没能往琼州岛去瞧一瞧,那边的情况,我们还是听昙烛回来说的,一会儿瞧见了她,可以再请她给你们讲讲。”
圣人屠刚说完,抬眼就瞧见了一个穿佛衣的身影,正是这次从长安随她们一同向南出使的法师昙烛,于是忙叫住了她。
昙烛原本才要回舱,转头瞧见圣人屠喊她,这才走过来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又向妊婋三人问候了几句。
作为宸王伏兆派来与燕国船队同行向南的使者,昙烛这一路上都与燕国这边众人保持着一定的往来分寸,看见她们聚在一处说话时,她从来不会主动到近前探听,而像妊婋她们在返程中途才登船这种事,若没有主动跟她提起缘由,昙烛也只是默默看在眼里,绝不肯多问一句。
先前昙烛随幽燕号抵达淡水不久后,听司砺英提到流求与琼州有日常通行的船只,于是提出想去琼州观览一番,以充实此行南海游记,来日携归长安供宸王参阅。
司砺英当时正有事要与朝廷水师和燕国众人分别洽谈,想着再有宸国参与其中也有些不便,于是欣然应允,派手下送她去了琼州岛。
在昙烛抵达琼州岛不久后,南海上就开始起飓风,两岛之间的往来船只大幅减少,每一艘都用来运载各种必需物品,她只得暂时在岛上住了下来,直到一个多月后海面恢复平静,她才搭上回到流求岛的船只,来到流求西南角的达皋港口,正赶上幽燕号修缮完毕,于是昙烛在这里换乘幽燕号,跟圣人屠一起回到了淡水。
听她们问起自己在琼州岛的见闻,昙烛想了想,从自己在琼州南端登岛开始讲起:“我去的时候是盛夏,从沙滩往岛内的路上好似蒸笼一般潮湿闷热,后来到了接待我的山寨里,我才发现琼州岛的民风世情与流求岛有些不同,那边岛上圈养着南海国疆域内的所有男人,为集中取配所用。”
第186章 闲云收尽
流求岛上没有男人,这是她们都知道的事。
流求岛上的女人们大多来自闽东、岭南、琼州和南海诸国,当然也有岛上的土著。
当日司砺英带着船队登上流求岛时,与原本盘踞在岛屿周围的男海盗和在岛上替他们看守肉票的土著男民,展开了一场长达数月的厮杀。
正是这场厮杀清空了整个岛屿上所有的男人,司砺英只饶恕了一部分岛上的土著女子和她们的女孩,允许她们继续在岛中山里生活,而岛上其余地方,都在随后被她带来的船队逐一重建起来,除了最初跟司砺英一起在渔女行会谋生的人们,还有她们这一二年间在海上和岛上解救下来的人们,除此之外,她们又陆续接纳了许多从闽东和岭南慕名前来投奔的人,以及南海诸国商队里想要留在这座岛屿的人们。
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女人们,建起了流求岛上的一座座新山寨,延续着从前司砺英在渔女行会设下的规矩和准则,那时候司砺英没有称王,也没有建国,她们只是组成了一个拥有自家地盘的行帮公会,纵横南海的大司命也只是顶着“行首”或“会长”这类名头继续开疆辟海,并在两年后夺下了琼州岛。
琼州岛那时候还是朝廷管辖的地盘,因遭西侧交趾乱兵越过海湾登岛劫掠,岛上的州府衙门屡受冲击自顾不暇,岛民在混乱中瞧见从东边开来一群船队,很快那些人看清了势盖南海的深蓝旗帜,知道这是司砺英的舰队登岛了。
许多反应快的岛民当机立断选择投靠大司命,替她在岛上带路驱逐交趾乱兵,可以说司砺英是凭借岛民的拥戴迅速平定琼州岛的,因此并没有像先前登上流求时那样,对琼州展开大范围清洗。
司砺英先是带人剿灭了那些登岛作乱的交趾匪兵,而后又跟意欲平乱的州府巡检司打了几仗,在官府落败后,她命人绑了一批男官吏送到岭南冈州,让他们代为向朝廷宣告,琼州岛此后归她的行会统领,不需要朝廷再派人前来管辖了,琼州岛也就此正式脱离了朝廷。
在琼州平定后不久,一众男岛民又对司砺英统治岛屿感到分外不满,私下里秘密商议要将她和她的舰队赶回海上,让琼州岛实现宗族自治。
男岛民的密谋很快被最早投靠司砺英的一位部族黎首得知,为了避免岛上再次掀起战乱,她赶在司砺英征讨叛乱前,将那伙人扭送到了司砺英面前,称往后岛上若再有二心者,都由她带人抓捕来给司砺英定夺,作为条件,她请司砺英对其余不曾参与反叛的年轻男岛民网开一面,并称流求岛上不留男人,来日恐怕后嗣无继,遂向司砺英提议将琼州岛剩余男民看管起来,为流求岛众人供配生子,若有诞下男孩的,也可以送到琼州岛来,这样流求可以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不必为生子乱了风俗。
前面两年流求岛在司砺英等人重建后,吸引来大批周边各地的女子,因此人数连年激增,但是要如何延续后代,司砺英也还没有想好,听了那黎首的提议后,她觉得此法或许可行,于是同意饶他们一命,后来众人在岛屿南端建起了一个名叫露花浦的地方,将年轻男岛民和俘虜全部集中圈养起来。
原本昙烛所乘的船计划是在琼州东侧靠岸,然而当日东岸起了一场疾风骤雨,因此舵师临时决定转舵从南侧停靠,后来她们登岸的地方,正离露花浦不远。
接待昙烛的寨子,正是负责看守露花浦的,当日她进寨时还见有几个老妇来看望自己的男儿,出来时她们又向这边的管事提出要见司砺英,求她做主放了露花浦的男人们各回家中生活,被那管事拒绝之后就在寨子外面吵了起来,昙烛在旁边听人解释时才听说露花浦的来历。
后来昙烛在这边寨中住了一段时间,得知起初岛上的男民并没有全部被集中到露花浦圈养,而是分散在各地由家族中人自行约束。
按照司砺英定下的新规,岛上只能由女人外出做工,以及各处议事巡查。
有人提出要让男人们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但怀躯哺乳都是男人家替代不了的,所谓照看其实也有限,加上他们对待幼儿每常粗心敷衍,也让母亲们十分放心不下,还要请邻里姊妹一起帮忙看顾。
那些男人既不用外出劳作,又不怎么擅长照看幼儿,连做些家中简单活计也时常惫懒,仗着母姊妹们不大计较,至多不过挨几句嗔骂不痛不痒,渐渐竟都养成了坐享清福之人。
几个地方还接连出现游手好闲的男人偷跑出家门聚众赌博吃酒,这些事传到司砺英耳中,她亲自带人上岸杀了一拨坏了规矩的,然后把岛上男人全部集中到露花浦严加看管,令他们白日里做大量编制藤器之类的活计,免得他们不安本分作乱生事。
随后又将先前为那些男人做保的黎首押回流求,另外安排了自己人接管琼州岛。
此后每当南海国里有人要生子时,都需提前同露花浦的管事报备挑选几个,在这边寨里住上一段时间。
至于各地新生幼儿,司砺英同大副和几位行会谋士议了一回,最后决定另设宅院请年长妇人和母亲们轮流照管教养,也列入岛上的日常重要劳务之一,其中的男儿则都在一岁后送到露花浦旁边的专设宅院内圈养。
昙烛在露花浦旁边的寨子里住了十日,又启程往岛内游历观览,行至琼州北岸时,恰逢飓风到来,于是她又在北边停留了数日,那几天里还见到岛上集结人马,纷纷往西侧赶去,不久后她也游览到了琼州西侧,听闻司砺英趁飓风登岸后带人往交趾去了一趟,又隐约听说司砺英带手下占领了交趾东岸一小块地方,似乎是准备在那里跟交趾上割据的几个军阀做长期对抗。
由于琼州岛西侧与交趾只隔了一个海湾,当时司砺英为打交趾预备了不少船只在此,周边一片地方都封锁戒严,昙烛就没有再往西走,而是从岛内回到了当初登岛的南岸,等飓风季过去后,才随复通船队回到流求。
“打交趾是为了琼州岛的安稳吧?”叶妉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说道,“前面琼州就遭过劫,若交趾一直乱下去,对琼州来说也是个麻烦。”
花怒放听完歪头想了想:“交趾听起来似乎没那么好打,只占据东岸一小块地方,若没有内陆支援,要往里打不是也很吃力么?明明只在海湾内警戒足矣,为什么要登岛以寡敌众?”
众人一时间都没想明白司砺英此举的用意,皆沉默下来,妊婋听到花怒放话中提到“内陆支援”,突然想起她们当初从循州偷渡上岸后,在渔村里换上苗族鬼师的袍子离开,虽然当时接待她们的邝一姑说这是岭南北边苗寨的袍子,但她总觉得那袍子的做工和配色,应该跟黔南有些渊源。
她垂眸想了想黔南与交趾的边界位置,若司砺英在交趾地盘上是跟黔南联手的话,占据交趾东岸的举动就显得合理了很多,但这些只是她的无端猜测,所以并没有跟众人提起,只是在昙烛讲完琼州的游历经过后,跟她们说了说自己与叶妉还有花怒放上岸的事。
想来此时建康政变的消息也已经传到长安了,妊婋并没有跟昙烛细说她们混入嫖姚军的事,只说是原想就近上岸打探一下朝廷动向,正巧碰上建康政变,这才调整行程从中途登船与众人汇合。
季无殃登基的事,流求岛众人通过妊婋从苏州发来的信中第一时间得知,当时司砺英才带人从交趾撤回来,很快宣布在两岛和其间的海域建立南海国,因为这个宣布有些仓促,流求岛上也没来得及筹备大型庆典,圣人屠等人看出司砺英这是要趁朝廷变天之际,与陆地上正式划清界限,以期在来日的洽谈中能跟新朝廷有个平起平坐的对等关系。
圣人屠和昙烛她们心照不宣地在岛内开国宴会上向司砺英道了贺,称冬日里再将燕宸的国礼一并送来,连贺了三日后,才在妊婋来信中约定好的时间向司砺英辞行启程往北而返。
昙烛这时在甲板上说完南海见闻,察觉到妊婋几人似乎还有些私语要谈,于是笑着说自己吹久了风又有些头晕,告辞她们转身回舱室去了。
等昙烛离开后,圣人屠又低声跟妊婋问起她们当日从苏州离开的事,那天凌晨接妊婋三人上岸时海面上一片昏暗,圣人屠只瞧见是一艘不大起眼的渔船,所以问新朝廷是不是没有讲和之意,所以何去非只得暗自做主悄悄送她们离开,没有动用水师军船。
这话叫妊婋想起了那日送她们出海的驾船娘,身姿挺拔且有扶军刀的习惯动作,她当时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必是江淮水师出身,又看那渔船是经过改装的,多半还是武王季显容授意而来。
看来这昭国新朝廷诸事未稳,不欲与北边起战,但对外方略也没确定下来,所以不宜张扬此事,只好暗中送走她们,给来日南北两边打交道留出些余地。
如今季无殃以移花接木的方式篡国上位,内里必定还延续着旧日的官僚制度,即便今年科举秋闱给各处衙门填补了新人,在治世方面大抵也是换汤不换药,对于她们能在旧朝那些条条框框里做出多大的改善,妊婋心中颇有疑虑,因此认为还待联手南海国和宸国及黔滇密切观望,不能失了警惕之心。
妊婋认真想完,对圣人屠说了那艘渔船应该是季显容授意所派,接着又说道:“昭国新朝未必还要与我国为敌,只是朝堂一时空虚,且得先理好内政,所以暂时没有明确表态,等我们回到洛京,或许就能收到国书了,到时候以什么态度应对,还要大家共议。”
圣人屠点点头,说她们船队后方前些天一直都有司砺英派来的舰船随同护送,直到苏州外海处才调头回返,想必也瞧见了妊婋三人凌晨登船,来日要如何平衡昭国新朝廷和南海的关系,也需大家群策决议。
她们这日在甲板上谈完话,决定再同众人一起提些速度,大家抽了摇橹的班次,连日乘风向北行去,终于在十日后的飒爽秋风中,远远瞧见了鲁东登州港口的轮廓。
第187章 长思似海
幽燕号楼船缓缓停靠在登州南侧港口的埠头边。
岸上的烽火台早在船队靠岸前就眺望到了幽燕号的帆影桅杆,赶忙传信报与城中知晓,这日正在城中等候的众人得知消息后,都匆匆来到岸边相迎。
由于幽燕号在海上看清港口时就减了速度改为全靠风帆,从岸上烽火台瞧见她们,到她们平稳靠岸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岸上众人翘首企盼大半日,终于看到幽燕号来到眼前,气势恢宏的五层楼船上方,有数只鹰隼正在盘旋,其中还混着一只翅膀黑白分明的喜鹊。
从春到秋一晃数月过去,幽燕号从北至南又从南至北,船体风帆却不见饱经风雨的疲态,看那船身上油亮的新漆和桅杆上迎风招展的旗帜,竟比出发时还要威武。
几艘护航的海鹘船先伸出了艞板,岸上众人簇拥上前,围住走下来的水手们,连声道着“可算回来了”“累坏了吧”“喝口水缓缓”。
船上的淡水一向珍贵,这一路上大家都是定例少量饮水,此刻才下船的水手们瞧见众人捧起的水囊,都不由得眼睛一亮,纷纷接过来痛快喝了几口。
这时幽燕号上前中后三块宽长艞板也全部缓缓放下,搭在了埠头上方,楼船上的水手们背着各自的包袱褡裢,喜气盈面地往下走来,笑着跟岸上众人挥手打招呼,也不论相识与否,一个个搭起岸上人伸出来相接的手,说起远行归来的闲话,得意而兴奋地接受着众人的问候与称赞。
等船上水手们陆续上岸,才有妊婋等人和几位舵师分别在楼船内上下巡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人和物品,又检查完桅杆帆索,才一同走中间艞板离开楼船。
这几个月来,登州港口也翻修过了,妊婋从艞板往下走时,见这里的埠头比从前宽阔许多,且又向东西两侧延伸出了几个船坞修造区,看上去是为来日新船试水停放预备的。
妊婋转头细看那些新开辟出来的宽敞船坞,预留的大小都可以容纳楼船,虽然眼下她们还是只有幽燕号这一艘大型远洋楼船,但有了这次南行带回来的船样和技艺,想来要不了多久,她们这里也可以像流求岛的淡水和达皋港口一样桅樯林立,舟楫如云。
正在她一边走一边畅想时,脚下艞板忽然传来一阵剧烈震荡,转回头见原本在她身前的花怒放走到艞板中间位置时突然跑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埠头,被一个穿披风的魁梧身影搂在了怀里,正是提前从洛京赶来迎接她们的花豹子。
花豹子捧起花怒放的脸左看右看,满眼都是关切和骄傲,这一幕看得妊婋不禁有些入了神,片刻后她才瞧见花豹子身侧还有两张久违的熟悉面孔,正笑着朝她们这边挥手,是厉媗和杜婼。
妊婋几人也笑着加紧步伐快走两步下了艞板,大家在埠头上厮见毕,先同众人一起打开楼船底舱,将她们从南边带回来的货物一一卸下船。
除了从阇婆商队那里得来的一批花斑石板外,货舱里还装了不少司砺英给她们的回礼,有流求和琼州的物产,也有南海诸国商队中比较受欢迎的货品,包括各色香料染料和晒干果片及肉脯,还有几十桶椰糖膏和棕榈蜜,真真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花豹子等人知道她们必定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早在港口边备下了一排拉货的牛车,趁着斜阳未落,众人一起带着这些东西,说说笑笑地回到了登州城中。
因念着她们远归劳累,下了船又换马回城,当日晚间城中并未举办盛大宴席,花豹子三人跟登州府君接她们回到提前收拾好的坊内安顿下来,请她们简单吃些东西就各自回屋洗漱更衣歇息,只说有什么别话都待来日她们休息好了再细谈。
这次妊婋她们返航比去流求时路上所耗时间短了三日,但到底也是在海面一连漂了这么些天,如今回到城中又不免要被上岸晕缠上一阵子。
妊婋这日迈着略微有些飘忽的脚步,推开了她在登州城下榻的屋子大门,迎面第一眼就瞧见了静静立在书案后边兵器架上的坤乾钺。
这次南行也与这钺阔别许久,主要是考虑到初次出海远航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她怕把母亲的遗物失落在海里,所以临行前左思右想,还是把钺留在了登州。
她走过去揭开罩在坤乾钺外面的防尘布,两面锋利钺刃将屋中的晚霞劈裂成丝丝缕缕金光,顺着钺柄上精美繁复的纹路肆意流淌开来,她抬手摸了摸钺身下方那枚朱雀徽记,轻轻说道:“我也想你了。”
这一次的上岸晕,在她方才骑马走动说话时不曾显露,此刻在坤乾钺前站了这一会儿,才开始感觉这屋子有点摇摇晃晃。
有了先前的经验,她低头靠在坤乾钺上定了定神,将防尘布又罩回钺上,缓慢挪动到兰室里沐浴洗漱,换上了柜中收着的寝衣,爬上榻准备跟眩晕做漫长对抗。
第二日清早睁开眼时,她也没急着起身,而是先翻了个身,蹭到榻边点起了昨晚备好的苏合香,等到那炉香燃尽,她才缓缓撑着榻沿坐起来。
这回远航上岸后,她明显有了很大进步,下了榻洗漱更衣时只觉得神清气爽,昨晚睡下时的眩晕已经完全褪去。
走到外间时,她瞧见大门外面透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接着传来厉媗和杜婼的声音:
“你搁那儿扒门缝干啥呢?敲门啊。”
“哎呀,姐你小点声,俺不寻思听听里面有动静了再敲门,你这一嗓子直接给人嚷嚷醒了咋整!”
“哦是,那我跟你一块儿听听。”
妊婋站在门里边,看着外面一左一右两个魁梧门神的黑影贴在门上,她低头抿了抿嘴,大步上前把门往里一拉,果然瞧见门外那二人满脸错愕地歪了一下身子,转头见是妊婋出来了,又立刻换上笑脸:“醒啦?饿了吧?”
妊婋也笑嘻嘻地拍了拍肚子:“确实是饿醒的。”说完抬脚出来跟她两个往院里敞厅去吃饭,边走边问其她人状况如何。
厉媗和杜婼都说只见到千山远一大早就出屋子到庭院里站桩吐纳,其她人都没起身,因为知道她们远航回来可能要晕上个一两天,所以今天坊间各个院落都有人给昨日下船的众人进屋送早饭,她两个也是才给圣人屠送完早饭,正打算再给妊婋端一份来,却不知道她醒了没有,所以才在门口徘徊。
原来院里其她人都在屋里吃了,妊婋走进敞厅果然见里面静悄悄的,大桌上摆着几个保温的铜鼎,里面是粟米粥和肉馅蒸饼,旁边还有一排扣着的大瓷碗,盛着几样鲜鲊酱虾和小菜,她一闻到这饭菜香味更饿了,遂伸手从旁边取碗舀起粥来。
因为院里各屋早饭都送完了,厉媗和杜婼也陪她一起坐下来同吃,一边跟她说起这几个月来国中的新鲜事。
这段时间厉媗一直都在洛京,跟花豹子一起守城,给散落在各地巡访的上元府众人传递消息,并协同各地州府君们调配国中粮食盐铁和各项物产,直到半月前千光照从滇南回到了洛京,不久后从燕北河东等地巡州访学回来的苟婕和鲜婞也进了城,花豹子又在城中收到幽燕号发回来的信,遂决定将洛京各项事都交给她们,约上厉媗一道来登州迎接妊婋等人。
当日杜婼正好同萧娍从漠北和肃真部聘问回来,进城后听说她们要来接妊婋,也兴冲冲地跟着一起来了。
听说国中各地安稳,妊婋点点头,把她们此去南海和后来上岸到江南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听说妊婋三人上岸后,被当成乞儿强征进嫖姚军里做了一多个月新兵,厉媗和杜婼乐得前仰后合,又问如今建康在新皇登基后是什么光景,妊婋却摇了摇头,说建康自政变之后一直在戒严,她并没有机会进城一睹新朝景象。
三人边聊边吃地悠闲用着早饭,这时忽听敞厅外面有人走动,妊婋转头见是圣人屠端着吃完的餐盘从屋里走了过来,说一会儿要去旁边院里看看叶妉和花怒放。
正好她三个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皆起身收了碗箸,一同到敞厅后头水池边洗刷收拾完,穿过庭院里的月亮门,往隔壁院落说笑着走来。
及至这边屋里,见花怒放还在榻上趴着说“好迷糊”,叶妉倒是看上去精神抖擞,正跟花豹子对坐在花怒放的榻侧桌边吃着早饭,不时你一口我一口地给花怒放喂饭。
见妊婋几人进屋,花豹子一叠连声招呼她们到旁边椅上坐,又问圣人屠和妊婋感觉怎么样了,说待会儿还要往各院里看看去,待明后日大家伙眩晕都退了,办个接风宴席,然后就准备告辞这边启程回洛京去,说上元府那边也都盼着她们呢。
这次的上岸晕普遍没有头一次严重了,大家基本上都在这日晚间有所缓解,于是花豹子跟众人商议定在明晚摆宴,随后又跟妊婋等人从幽燕号这次带回来的物产中,分出了一部分椰糖膏和棕榈蜜还有果干肉脯,给登州这边民众按城中坊巷和县镇村落分了些。
等到第二日的接风宴席摆完,她们带上余下的东西,整理好随行车马,告别登州众人,启程往洛京而回。
第188章 洛水清波
从登州出发的队伍,在金秋时节一路向西,不疾不徐地走着。
当日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那批花斑石,因为太过厚重,她们并没有带着一同返程,还都在登州港口附近的库里存放着,等到来日议定好了用途再来取运。
但是她们队伍中带的那一桶桶蜜糖膏份量也不轻,因此行进速度仍然不算快。
往西的这一路,正赶上秋收,她们从鲁东大地上一片接一片的金黄粟田间走过,途中歇脚时也会下田搭把手,顺便问问今秋的收成情况。
妊婋留意到这一季各地的秋收农具又精进了,她们在鲁东几处田里都瞧见了今年夏日里新运到的收割车。
花豹子给她们介绍说这是陆娀与铁工府新研制出来的利器,名字叫做“银镰雁阵车”,车上有十二柄银制镰刀,连接在滑轨上随车辆行走带动收割,镰刀的刀刃是银锡合金,刀背上的雁翎纹路用于导流秸秆汁液,银质镰刀可以避免这些汁液发酵成腐液黏滞在刃口,比过去用的铁质镰刀拥有更强的自洁能力。
收割车在行进的时候,镰刀向两侧以雁阵状交替挥割,生出的刃风使大批秸秆倒向固定的方位,每次挥割后,镰刀会被刀柄缠绕的浸油鹿筋迅速拉回原位。
“如今一日收割的粟麦,比先时多十倍不止了。”花豹子插腰说道,“省时不说,也省咱们好些气力。”
众人这日歇脚时站在田埂边,看着田里收割出来的粟穗被运到不远处的河边,用铜轮水转车打谷脱粒。
杜婼前阵子在漠北,有日子没下田了,这日瞧见田里收割与她年少在村中劳作时相比可谓日新月异了,不禁连声感叹:“亏得陆娀她们怎么想到的,若从前能有这些农具,一场秋收也不至于累得庄稼人直不起腰来。”
“虽说是新创,但其实也有根据。”厉媗说道,“洛京皇城书库里,藏了好多《百工考略》《经世奇器》《万械工谱》这样的书,陆娀跟皇城里的学子们研读后也从中借鉴了不少,又在此之上研制打造而得。”
妊婋看着远处河边的铜轮车,想了想说道:“这些东西,潜心钻研总能造得出来,只是因为用价不菲,所以从前都仅停留在书本收藏中,没办法惠民利民,毕竟旧世道里人命贱,哪里有金银珍贵。”
厉媗也点头冷笑道:“旧日那些屪子权贵不肯与民让利,倒会假惺惺地称赞子民任劳任怨,让人从早干到晚,却只为糊口而已。”
就在她们说话间,田里的人们已收完了两片地,都结伴往河那边洗澡歇乏去了,一阵舒朗的秋风拂过众人面颊,带着满满的谷物香气。
这阵秋风从粟田上吹来,伴着她们的队伍继续西行,于十日后将她们送到了洛京城外。
眼看着洛京的巍峨城墙越来越近,妊婋骑在马上瞧见了城外短亭边那个不出意料的身影。
千光照手架拂尘,身上穿的还是当初与她们在幽州城外太平观里初见时那身青衣,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迎接她们。
“此次一别又是半年过去了。”千光照看她们在面前下马走来,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年秋收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待各地忙完,正到了我们重聚长谈的时候。”
众人在这短亭外笑着彼此打过招呼,再次上马往城里行来,城头上早有人瞧见了东来的队伍,等她们走进东城门,见到了苟婕和鲜婞还有萧娍以及一众府君坊君,从上元府的方向来到城门口相迎。
城中的民众也听说妊婋她们自南海远道归来,都纷纷走到街道上瞧看问候,又听厉媗一路用洪亮的嗓门跟众人说先叫她们远归的人歇上几日,等过些天八月十五赏月节上,再与全城一同欢庆。
苟婕几人这日之所以没有跟千光照一起出城迎接她们,是为了忙着给妊婋她们收拾院落屋子,又备了些吃食和热水,以便她们回来后能尽快休息。
“知道你们这几天回来,屋子里外早都收拾过了。”苟婕摇晃着手里的烟杆,“但是衾枕被褥寝衣什么的就没提前洗,是昨儿道长说你们今日必能到,这才新洗过了,趁今儿日头足又干爽,晒了大半天才刚给你们收进去铺放好,香喷喷的,晚上你们就可劲儿睡吧,保管做好梦!”
妊婋听完大笑着拱手谢了,说必不辜负她们的辛劳,等进了屋先睡她个昏天黑地再说。
她们被城中众人簇拥着回到坊间,带回来的物产都由鲜婞同几位坊君一起安排卸车存放,她们在院里吃些东西洗漱毕正交黄昏,千光照说上元府里还有三个人没回来,陆娀才从燕北银矿上出来往回赶路,先前来信说明后日进城,而东方婙和素罗刹正从淮水一带幽燕军驻地巡边回来,大抵也要过两日才到,所以请她们先在城里放松歇歇,待众人到齐后再详谈议事不迟。
妊婋等众在阔别已久的屋子里歇过一日后,先送了昙烛离城,原本花豹子还款留她在城中再歇几日,但她说自己出来半年,要尽快回去向宸王复命,因此只在皇城福清宫的宸国驻燕大使府内留住了一晚,与几位大使见了面,就在第二日告辞众人,上马往长安而返。
昙烛离开后的两三日里,陆娀和东方婙还有素罗刹也先后回到了洛京城,上元十二君在中秋赏月节前三日再次聚首,仍在从前大家议事的敞厅里落座,说起彼此这半年来的经历。
每个人回到洛京问的最多的,还要数妊婋她们往南海去的事,虽然大家多多少少已通过洛京的来信知道了一些大概,但得知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居然偷偷上岸往江南去了一趟,又纷纷问起内中细节。
这半年来她们燕国各地和周边宸国及漠北还有肃真部都还算安稳,变数最大的唯有南边的大昭新朝,季无殃此番政变改天换日,中原形势将来如何,还要看她们与宸昭两边以后的关系怎样维系。
妊婋也同众人说了建康周边的情况,还有她自己对于目前建康朝堂的推测,认为昭国迟早会派人来与她们接触。
千光照想了想说道:“想来因那边秋闱在即,朝堂上无暇顾及,若来日有消息,必定也是从淮水南岸来,还要请咱们驻边的将领们多留意些。”
东方婙和素罗刹才从淮水驻地回来,说对岸的江南军近日有些队伍换防,但人数看上去并没有增加,反倒还少了些,同时部分地区驻边的新设营地上打得还不是江南军往常的缃黄旗,而是赤色军旗。
妊婋听了说道:“那该是嫖姚军的旗,江南军如今还有一些旧日遗留的将帅在内,虽然明面上已臣服于新皇,但她应该还是有些不放心,在这时节派嫖姚军介入边防驻地,应该是为了重新整编做准备,这对我们倒是没什么威胁。”
众人在厅中谈了半日南边政变的情况,对于新朝还是报以观望的态度,这时千光照又提起她从滇南回来途径长安,听说了季无殃登基后颁布的声罪吿谕,称旧朝宁宗曾经暗害了自己的母后和妹妹广元公主,也是他的执政无德葬送了旧都洛京,算是把旧朝覆灭的罪因全都扣到了宁宗头上。
长安太极宫并没有跟进此谕颁布声讨文书,也没有向东发兵的动作,伏兆只是请了燕国驻宸使者进宫试探询问南北两地是否有意建立邦交,包括千光照经过长安时,也被伏兆问到了这个问题,千光照当时以妊婋等人前往南海未归为由,只说上元府还不曾议定此事,但她也向伏兆承诺了,无论来日与南边新朝廷关系如何,都以不影响燕宸两国缔盟为前提。
妊婋点点头:“早我就说要往长安望她一望,等过阵子得了闲,我再去一趟吧。”
说完与自家接壤的两地情况,见目前并没有开战风险,厅中气氛轻松了许多,圣人屠拿起旁边炉子上坐的水,传递给众人盏中添些,这日她们杯中喝的,是幽燕号带回来的椰糖膏,只需挖出黄豆大小放在盏中,用热茶冲开,就是一杯椰糖甜茶。
随着大家盏中添水,议事厅里很快又弥漫起一阵馥郁椰香。
说起南海的物产,妊婋和圣人屠都说她们在流求岛上尝到了许多南方鲜果,只可惜都带不回来,原本她们启航的时候,幽燕号上还带了十余箱甘蕉,虽然司砺英等人都说这东西得吃新鲜的,在船上放不了很久,但她们还是想着带回来给众人尝尝,谁知十天之后果然那些甘蕉外皮开始陆续发黑,眼看着放不住,大家只得在船上分吃完了。
见厅中众人有些遗憾,圣人屠笑说她们也问司砺英要了一点甘蕉种子,就是不知道在淮水北边暖和些的地方能不能种得出来。
提起种子,妊婋也从身上掏出了一只小竹筒,说她们到建康城外西大营时正赶上江南夏季稻田播种,新兵营也被调去临近的皇庄御稻田里帮了几日忙,她趁人不注意时揣了一把稻种在身上,此刻从竹筒里倒出几粒给众人瞧看:“去南边时发现那边的稻米饭特别好吃,颗粒饱满产量又足,我也想看看究竟跟咱们这边种的有什么差别,好歹在她们军营里干了一个多月苦力,又是拉车又是插秧的,我就悄悄收了点报酬。”
第189章 彼界此疆
杜婼捻着妊婋带回来的稻种仔细看了看,皱眉说道:“瞅着也没啥区别,依俺看还是土不一样,咱这儿没有多少适合种稻子的地,土都太干,种稻子老得灌水,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还得除草,累人得很,所以才种的少。”
“现在咱们田里灌溉也没有从前那样吃力了。”陆娀凑上来看了看,她虽然不太懂种地,但如今各地麦田和粟田里的灌溉管道都是她同众人一起铺设的,“婋姐既然大老远带回来了,回头咱们还是找块合适地方种种看,这江南皇庄上的御稻或许比民间优良些,要是真能有所出,往后也好多个充实仓廪的谷物,以备凶荒。”
种地的人最不愿听“凶荒”二字,杜婼连忙把手里那几个稻种放回妊婋的竹筒里,说道:“行,那过些日子俺叫上些人,到淮河北岸寻个适合开辟水田的地方,今年是来不及了,这些稻种回头好好封存,等到明年夏天咱就给它种上。”
妊婋将倒出来的稻种又收回竹筒里,郑重交给杜婼,请她检查过后封存保管,以备来日播种,又笑说:“要是将来果然种出了好稻,就叫作‘杜婼稻’吧!”
杜婼一听兴奋起来:“就冲这个名儿,也高低给它种出来!”
议事厅里众人也都笑着勉励了杜婼几句,片刻后圣人屠又说起她们此去流求跟司砺英洽谈的协议,目前她们没有在明面上与南海国缔盟,但还是受司砺英之托,借着与阇婆等南国互通物产的名义,再向流求运一批铜铁,妊婋和圣人屠在会谈中同意了,并与司砺英约定在了今年冬天。
燕国各地矿产丰足,这几年积攒的生铜生铁储量极多,而宸国自家也有矿,不大需要她们的铜铁,平常她们只定期送去肃真部和漠北换些物产,对外互通也有富余,所以妊婋和圣人屠跟司砺英洽谈时没什么压力地答应了。
但是对于她们能从司砺英那里换取些什么,妊婋和圣人屠说还要回来同上元府众人议定,等下次运送铜铁时再一并跟她谈。
这次幽燕号运回来的阇婆花斑石,虽然都还在登州,但妊婋还是装了一块样石带回洛京,请众人看看往后还有没有必要多运些来,或是再跟司砺英谈些别的。
花斑石坚硬防滑,过去阇婆运到江南的那些,多数都是为皇宫王府园林做铺设,因美观华丽,在宫廷里颇受欢迎。
但这好看的石头放在上元府众人眼中,似乎也没有那样值得以大批铜铁来换。
苟婕又抿了两口自己盏中的椰糖甜茶:“要我说运石头不如运这椰糖膏,这甜水儿多好喝。”
圣人屠却摇了摇头:“这我也问过,椰糖膏熬制产出没有那么大的量,就算加上棕榈蜜,也不够压舱的。”
这日在厅中议事的除了她们上元十二君外,还有几位府君也都在,包括负责船运府事宜的千山远,她见屋中众人都还没想好从南海换些什么,于是提议道:“从她们那里运些造船木如何?”
随后她跟众人说起自己这次到流求和闽东一带,见南方造船用的多是樟木,坚硬且耐水耐腐,内中的樟脑可防虫蛀,还有一种流求特有的红桧木,质地坚韧不易变形,也很适合做桅杆。
而她们船运府这两年自家造的小船都是从燕山一带运来的松木,泡在海水里没有樟木那样耐腐,需要常刷生漆养护,将来她们打造大型远洋船,还是以樟木或南方杉木和红桧一类更佳。
过去旧朝廷大兴土木时期在鲁东和京畿一带滥砍滥伐的影响,至今仍未消去,为了让这些地方的树木恢复生长,她们沿海所需的木料都得从燕山运出,路途曲折艰难,而流求岛上多山多木,其中樟木也比北方树木生发得快,司砺英等人这几年为了造船,建了一条从山到海的运木道,从伐运到打磨,已是十分顺畅了。
“若能跟她们换些樟木和红桧木,到时候走海路直接运到我们的造船坞里,比我们费事从燕山拉松木过来要省好些力气。”千山远说,“不止造船用,这些木料还能给沿海各地搭些房屋仓库。”
众人听她说完,都觉得十分可行,很快议定冬日里运铜铁时,再跟司砺英重谈换取木料之事。
听了她们从南海回来的人说到流求港口的盛况,还有苏州外海江淮水师的威势,再看自家仍只有幽燕号这一艘旧楼船,众人也都觉得很有必要把渤海一带港口兴建起来。
虽然从目前的局面来看,她们短时间内不太可能会与大昭新朝起兵戈,但中原形势瞬息万变,她们沿海不能没有自卫的能力,等到新的大船建造出来,在加强海防之余,她们也能时常往南互通物产。
确认完冬日再往南海商谈的事,妊婋又向千光照问起了她此去滇南的情况。
自从今年年初前往滇南生子的三百位姊妹顺利带着自家新生女儿回到燕国,许多人看在眼里颇为艳羡,很快她们又征募到了五百人,在初春时节由千山远护送前往,也顺便聘问西南黔滇两国。
这次与千光照等人同去的,还有一支肃真部的使者队伍,她们这几年也多次派人前去请教滇南的孕育之法,想要照搬回部中,在减少众人分娩次数和损伤的同时,节制部中男婴的诞生数量,避免将来重蹈覆辙,再次被她们生下的后代反刺己身。
而对于北地诸国来使讨教,蒙雌屹一向是非常欢迎的,过去她们族中此法秘不外传,主要是防着朝廷借故讨伐围剿,如今中原各地风云巨变,她也盼着能将她们大巫文明发扬到中原甚至漠北等地去,所以每每接见北地使团携厚礼前来聘问,她都亲自热情款待,请来使在洱州和南边等地居住游览,自从大巫军驱除了占据南部的旧朝中原父氏遗民,又与宸国铁女寺军联手平了西北吐蕃之乱,蒙雌屹治下的领地较先前广袤许多,不少地方还待兴建,也很需要北边诸国的物产支援。
千光照等众抵达滇南洱州后,蒙雌屹先请她们在提前留出的城中寨子住了,又请她们往南边和西边游玩了一圈,还去了滇南西面新边界的雪山脚下,听说吐蕃旧日领土南北两边已被滇南和宸国瓜分,而中间的高原地域,则由她们共同扶植的东女国后裔建立了新的政权,国名为戎昌。
东女国的来历她们在前唐西域记中都听说过,还曾在一些坊间流传的话本里被称为“女儿国”,随着后来被吐蕃吞并销声匿迹,但族中还保留着一部分旧日习俗和文字记录,从前的辉煌在吐蕃覆灭之后得以重见天日。
千光照在滇南听说了戎昌国的现状,得知戎昌还算是宸国的附属国,若要前往聘问,需要得到长安太极宫的许可,因此没有前往,她在滇南游历了两个月后,与仍在那边的羲和瞳相约一起往黔南矩州走了一趟。
黔南这几年厉兵秣马地跟南边交趾在山岭里鏖战的事,她们也从羲和瞳的来信中得知了,去往矩州的路上,羲和瞳也跟千光照讲了讲南边的战事情况。
先前黔南自治军在打交趾的几年里折损了近乎全部男兵,后来羲和瞳曾到黔南协助舍乌和其王储刀委组建起了全新的女子军队,也给她们带去了一些在幽燕军中行之有效的律例和兵法。
今年新军建成后,她们并未再向先前那样不由分说地继续向南冲杀,而是改为小股队伍刺探,只在夏日里又向南边用了一次兵,获得了几场节胜,但其中的作战细节,舍乌和刀委等人并未向羲和瞳和千光照透露太多,只说她们会在来日彻底除去交趾的威胁,随后舍乌和刀委还有刀婪等人在矩州城中招待了千光照,也请她在周边游览了数日,才在夏末时节送千光照和羲和瞳一同回到滇南洱州。
她们燕国在黔滇设立的西南大使府虽然在洱州和矩州都有驻点,但羲和瞳平日里在洱州居多,比起滇南的热诚款留,黔南对燕宸两国的态度总是相对平淡客气一些。
听说黔南曾在夏日里向交趾用兵,妊婋点点头,心道果然她们是在与海湾对面的司砺英联手围剿交趾军阀,想来应该是不愿被北国干涉内政,或许也有跟司砺英的约定在先,所以才没有向燕国透露军情。
西南边跟交趾的战事对她们而言影响有限,众人听过之后也都只说仍旧保持目前与黔滇两地的敦睦邦交与往来即可。
上元府众人这日在议事厅内长谈完周边各处情况,此后两日又断断续续聚在此间,谈讲国中各地情况,又安排了秋收后到入冬前的各地军营换防及秋收粮食调配等事,随后在赏月节前的八月十四这天在洛京城中张贴了布告,接着陆续将南海带回的物产一起送与各地晓示分发。
这一年燕国各地的赏月节都办得十分热闹,上元府内也给众人回城接风欢聚了一场,此后大家各自休息了几日,直到寒露这天,有两封国书同时传到了洛京。
一份玄底金字封面,来自长安,另一份明黄龙纹封面,来自建康。
第190章 礼贵从宜
伏兆发来的国书内容简明扼要,里面只有一句话:“闻婋帅自南海归来,邀至长安一叙,另赠于阗白玉浮雕「海上生明月」一件,供上元十二君雅玩,谨贺中秋。”
众人在议事厅里也收到了随这份国书送来的箱子,她们见国书中说里面是一件于阗玉,都以为是砚台那样大的摆件,还道这箱子重得有些离奇,直到她们一起拆开箱子,厉媗和东方婙两个人一左一右合力从里面拎出了一面足有榻桌大小的白玉浮雕。
苟婕看她两个把那块浮雕轻轻立在屋中叠席上,眼都有些发直了:“世间竟能有如此大的于阗玉吗?”
花豹子看了也叉腰啧声说道:“这也太有实力了,她别是已经把于阗国给生吞了吧?”
据她们目前从燕国驻宸大使府得到的最新消息,宸国这二三年里仅将过去吐蕃的一部分领土纳入了版图,并未听说有吞并哪个西域小国,但前两年西域诸国也确实发生过几场区域交战,铁女寺军曾出河西走廊前往干预,加上吐蕃覆灭后被瓜分,使得西域诸国多少有些畏惧,在铁女寺军前去平靖后不久,一众小国纷纷臣服,连势头最盛的于阗国也不得不低头。
今年夏初,驻宸大使曾来信说过于阗国遣使带了好些沉重宝箱进长安,说是提前为宸王拜贺生辰,这座白玉浮雕应该就是那时送到长安的国礼之一,如今又被伏兆借中秋转送至洛京。
这样看来,伏兆这份贵重的中秋礼,似乎还带了一点炫耀和震慑的意味。
众人分析到这里,苟婕又弯腰细细打量了一回那浮雕,摸着下巴思索道:“如果是于阗国的国礼,那这雕的到底是「海上生明月」,还是「沙漠生明月」啊?”
大家听了这话也都凑上来认真研究起来,直到妊婋发表了结论:“伏兆送来的礼,那当然是她说海上就是海上。”
这时千光照打开了旁边的明黄封面国书,见内中是一份颇为正式的皇帝制书——《大昭受禅即位制》,前面几段文绉绉的内容都是她们已经知道的了,讲的是季无殃接受旧朝幼帝退位禅让,登基宣布更改国号等事,后面一段则是称前国都洛京及京畿一带还有燕北河东鲁东及关内陇右剑南等地皆乃旧帝之失,大昭将不会为旧朝向燕宸两国发兵征讨故地。
令议事厅内众人有些意外的是,这封国书一改旧朝惯用的那套至高无上的措辞,以一种极为冷静平和的口吻宣布了新政权登台,没有以上朝的姿态要求周边称臣,也没有主动示好提出建立邦交,看起来只是单纯向对等邻国发来了一份告知国书。
过去她们见过南朝向燕北发出的讨伐诏谕,也见过黔滇自立之后收到的圣旨,虽然那些诏书都是以庆平帝的名义发出的,但当时朝堂实际掌权的已是季无殃,那时候她授意对外发出的这些旨意,都还秉承着旧朝一贯死要面子的迂腐之气,而今到她正式登台,这国书风格也随之破旧立新,称得上是别开生面了。
议事厅中众人将这两份国书传阅了一遍,开始琢磨如何回应。
伏兆那边直言请妊婋过去,在这个时间点上大抵也要谈及季无殃称帝后的中原局势,因此要发回给南边的《答即位书》,还需等妊婋从长安回来后再一同斟酌。
这次来送国书的,只有长安使者住进了皇城福清宫的大使府,建康的来使却没有跨进燕国领土,而是在淮水上由一位驻边将领做主使乘船送来的,幽燕军的领营也是从北岸乘船至淮水中间接过来,两边很快又退回了各自岸上。
比起淮水两岸谨慎接触的状态,伏兆这次遣使就熟络许多,她的国书中虽然只邀请了妊婋,但考虑到此次去长安可能还需要再签些缔盟互通的补充协约,按照她们先前的定规,上元十二君中至少得有两人在场。
这阵子大家身上都各自分了不少事务,有要筹备往鲁东登州调配铜铁运往南海的,有要为各地过冬分派粮食和煤炭的,也有要到幽燕军驻地巡营慰问将士安排冬休轮值的,还有要整合近期民众纠纷进而增订律法的,更有筹划明年各地统办学堂细分研习领域的制度新规等事,林林总总大小事不下百件,一时竟难有抽身者。
最后还是鲜婞说她今年跟苟婕到各地访学回来收获不小,也还想再去长安了解一下宸国民众的进学制度,好为她们明年学堂改制做些参考,于是众人最后议定三日后由妊婋和鲜婞与两位议政府君一同前往长安回礼洽谈,预计一月后返回洛京,到时候再答复南边国书。
确定好时间后,她们还得给伏兆选一件像样的回礼,好在皇城旧日国库里宝物不少,想来不难找到一件可与这白玉浮雕匹敌的珍玩。
第二天她们把伏兆送的这件「海上生明月」浮雕摆件搬进了皇城学堂前殿,现今这里已开放给所有人登名参观,她们把浮雕摆在了殿内东侧,放了个立牌写上“于阗白玉浮雕「海上生明月」”和“宸国赠予”,并在四周设下护栏提示谨慎触碰,随后又往北边几间陈列珍宝的殿宇走去。
自从她们占领洛京,这几年也把皇城内苑细细整理了一遍,翻出了许多旧朝皇室珍藏,而后陆续搬进几间殿宇内一一陈列供众人观览,起先城中民众都对此十分好奇,刚摆出来的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不少人登名进来瞧看,也有从各地慕名前来观览的,一边看一边骂旧朝皇室太过奢靡,自然也有赞叹藏品做工精巧绝伦的,观览者中亦不乏动手能力强的,观摩完回家研制起仿造技艺,或在其之上另加新创,也办起坊间展览,获得了不少夸赞追捧。
这一二年大家对皇城里的珍宝热情渐退,她们这天来时,几间殿宇内仅零星三五人正在里面观赏游览。
大家在这些殿宇里转了几圈,选了小半日,最后聚在了一架金丝楠木镂雕月华灯前,这架灯是她们先前从珍宝馆角落里发现的,当时包着好几层防尘罩,打开见里面是个一人高的立灯,灯架是以琥珀色金丝楠木三层镂雕的月宫楼阁和桂树,顶端悬挂着一盏双层灯罩,外层鎏金里层青玉,内中玉盏盛放龙涎香灯油,点亮后光晕如月华,灯罩下方还有个活动转轴,可以旋转外层鎏金罩使灯型如同月相盈亏一般变换。
“我看这灯行,这灯肯定可以跟那个白玉浮雕打个平手,甚至在工艺方面还更胜一筹。”苟婕说道,“跟那块财大气粗的整玉相比,显得咱更有底蕴。”
妊婋点头:“反正都是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我也觉得行。”
其余众人想了想,也说摆在这殿里平时也不点灯,点上了也没什么照明作用,就是个纯摆设,里面镂雕还得时常擦拭,怪不好伺候,白放着确实不如送出去。
大家议了片刻,很快把这灯挪到了摆放白玉浮雕的大殿里,就放在那浮雕旁边,立牌中写上了“待回赠国礼”,随后她们回到上元府发布告示,请城中民众进皇城观览宸国新到的中秋国礼和燕国准备送去的回礼,赶在这灯送去长安前,让大家再饱览几眼。
在城中众人应邀进皇城观赏的同时,千光照也执笔将她们事先斟酌好的答宸国国书回函一气写就,内中先是几句中秋贺词,后面说请妊婋和鲜婞到长安代十二君其她人向伏兆表示谢意和睦邻亲好之意,随后同众人一起在末尾处加盖了上元府大印。
准备了几日后,妊婋和鲜婞及两位府君收拾停当,带上了细致包裹好的月华灯,跟城中众人告辞,启程前往函谷关。
杜婼因近日正好也要往函谷关的幽燕军驻地巡营慰劳将士,于是与一队人马前后护送着装月华灯的车子,跟妊婋她们一起来到函谷关西侧的陕州城。
她们抵达陕州这日已经算是深秋了,从西边吹来的风开始变得凛冽起来。
妊婋等人在陕州城内歇宿一宵,第二日一早,仍由杜婼送她们来到函谷关的关城下方,看着她们走出关城后,杜婼又登上城墙,望见不远处的铁女寺军驻边大营开出来一队人马上前相迎,两边队伍在营地外面停下来说了几句话后再次启程向西,随后一起慢慢消失在秋风萧瑟的山谷尽头。
因伏兆事先有过吩咐,在函谷关外等候迎接燕国使团的外事官和铁女寺军将领也没请她们在途中久歇,从函谷关出来后连日赶路,只是那月华灯运送需要多加小心,所以还是花了五日才来到长安城下。
矗立在深秋中的长安城墙,比妊婋上回来时看上去更加巍峨,伴着耳边呼啸的干冷西风,又添了几分肃杀之威。
“请燕国使团进城。”城门外列队相迎的长安禁军高声说道。
妊婋抬眼看了看那队伍上方猎猎作响的玄底朱雀纹军旗,轻扽缰绳,策马同众人一起走进了面前高大而空阔的长安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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