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秋气肃金
长安城内的街景,还是妊婋印象中的模样,只又多了好些胡商队伍,街道上也比几年前看起来更热闹了。
和妊婋一起来的鲜婞是初次到长安,她骑在马上见到那些商队里的胡人面孔觉得十分新奇,又觉得一直盯着看有些冒犯,因此只趁转头跟妊婋说话的间隙,才往旁边瞧上几眼,又回头跟那外事官问她们燕国的大使府在城中什么位置。
说起来妊婋也还没来过这处燕国驻宸大使府,只知道自从这大使府成立以后,她们的使团就不用再往四方馆去住了,这两年听互市府回洛京的众人说起长安的事,都要提一句大使府里景色极佳。
那外事官见问,策马上前答道:“贵国大使府位于太极宫东边的崇宁坊,这园子过去曾叫做‘蘅园’,是在旧朝一座王府上修建而成,内中草木繁盛,如今园中秋意正浓,几位大使这时节来,正是赏枫的好时候。”
说话间她们已顺着城中主路走过了七八个坊,来到一处路口转而向东,不多时来到了崇宁坊外,果然一进坊门没多远就瞧见了大使府的匾额,那边门口还站着几个人朝这边张望,瞧见这边队伍来了,皆快步走出来迎接。
燕国这处大使府里平日常驻的共有三十余人,除了大使和参赞外,内中大部分是互市府在此洽谈与宸国和西域还有黔滇漠北等地互通物产和运送中转的使者,另外还有一小支幽燕军的驻外队伍,以及几位安排接待国中来使居住出行等庶务的管事,和燕国国内的办事府里一样,大家各司其职,不分高低,平日里吃住亦无两样,若要外出开销时,只需在管账的那里登记支领宸国钱币,一般也就是在东西市里买些日常用物及吃食点心之类。
此刻从门口往外来迎接她们的,正是那几位接待管事,见妊婋四人在门口下了马,都笑着问这一路是否辛苦,又问起妊婋往南海去的事,热情簇拥着她们走进了大使府。
伏兆派来的外事官请那队禁军看护国礼车辆,随后也跟着一起走进了大使府。
果然正如那外事官所说,这大使府园中秋意正浓,里面四处种着枫树和银杏树,满眼金绯交映,甚是壮丽。
妊婋往正堂走的路上又瞧见石路两边还有许多花圃,只是过了季节未得见花,她抬脚往正堂台阶上走时笑道:“这园子真个好景致,看这些花圃,想来春夏时节又是另一番热闹吧?”
那管事也笑答说这园子里四时景致都不相同,前任大使还留下了一副四季画挂在堂上,一会儿请她们坐下吃茶观赏。
她口中所说的前任大使,正时三年前受妊婋之托前来出使长安的千江阔,当时千江阔和穆婛一同从洛京来到长安,三年约定期满之后,千江阔离开长安后回到洛京城外太平观住了些日子,又往燕北幽州城外太平观看望闭关修书的师娘灵极真人还有师姊千渊海去了。
而与千江阔一起在这里做了三年大使的穆婛,在今年年初收了行装,只身往西域游历去了,前不久还曾给洛京送过一封信,说她最近已回到了宸国领土,将在不日抵达长安,妊婋想着正好到时候就在长安与她汇合,等这边事情谈完,大家同回洛京过年。
在千江阔和穆婛之后来到长安出任大使和参赞的,也都是妊婋和鲜婞过去在幽燕军中相熟的姊妹,大家在堂屋中厮见毕,坐下来吃茶叙话,正对着堂屋上挂着的四季图,是大使府园中一角的景色,每一幅的右下角都有一枚千江阔的小印。
因伏兆这边派来的外事官还要进宫复命,妊婋先跟几位大使讲了国礼的事,想着来回挪动麻烦,就没叫卸车,准备一会儿请那外事官直接将这国礼连同国书一并先送进宫去,请伏兆看过后确定会谈时间。
这边几位大使也没有什么别事交代,众人在堂上吃了一回茶稍歇片刻,就送那外事官离开了。
她们这日抵达时是午后申时初刻,这时间有些不早不晚,还没到府里晚间开膳的时候,但几位大使想着她们奔波一路,或许也该饿了,还应先垫补些点心,于是拿过一个菜牌子请她们看看用些什么,这边小厨房里若有现成的就先给她们开小灶弄点吃的。
鲜婞接过来瞧见那上头写着的有“馄饨”,笑道:“这却是有阵子没吃过了,我来一碗馄饨垫垫吧。”
妊婋闻言也再没看别的,只说就跟她一样。
不多时,有管事端小托盘给她们送来了两碗馄饨,笑说都是她们晌午新调的馅儿,中午府里大家吃的包子,多出来的馅准备晚膳时做肉胡饼,正好匀出一些给她们包了两碗馄饨。
如今大使府这些管事里,有两个正是当日跟鲜婞从幽州城的鸡毛贼手里一块儿跑出来的妇人,包的馄饨也都是从前幽州城里常见的风味。
妊婋一闻这味道也觉得分外怀念,她舀起一勺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褶皱薄皮紧裹肉馅,混着带有胡椒辛香的骨汤,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幽州城里,那时候她也曾在秋夜里得到过这样一碗搪寒的善意。
“我看这手艺,比你当日也不差了。”妊婋吃完两口,笑着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鲜婞。
这几口馄饨吃得鲜婞也是百感交集,从前她在幽州城里卖馄饨时自己总舍不得吃,后来出城到了豹子寨,帮花豹子管着寨中房屋分配琐事,又后来在军中同众人一起东奔西跑,再到进了洛京城,她管起了各坊里房屋修缮分配诸事,整日忙得像个陀螺,虽然有时候也在府中与管事们下厨给众人做些大鱼大肉,但这样的市井小吃却再没做过了,在今日之前,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从前卖的馄饨是什么味道,直到被这几口汤勾起从前的回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想起过去的事,鲜婞也抬头朝妊婋笑了一下:“荒废了这些年,如今怕是没有这样的手艺了,等过阵子回去,我也再包一回试试。”
二人对坐着吃完馄饨,又起身跟几位大使和管事们往后院屋子里瞧了瞧,在屋中放下包袱后,又来到府中议事厅里,跟那几位大使问起了长安以及伏兆的近况。
今年夏末季无殃登基后不久,曾在国中各道府州城中发布过一份声罪告谕,伏兆派在蜀中和山南道楚地相接一带的探子将建康巨变等诸般事打听了清楚,随后连带季无殃的登基诏书和这份声罪告谕的抄本一起带回了长安。
伏兆得知消息后,曾邀请她们几位大使进宫会谈,但那时洛京并未有信来,妊婋和圣人屠也还在返航途中,这边几位大使还是进宫后从伏兆那里得知了建康政变的消息,皆是一脸愕然,所以面对伏兆的试探询问,她们也只说要等妊婋她们从南海回来后,与上元十二君议过,再看来日如何与新朝廷接触。
季无殃在国中发布的这两份圣谕,妊婋当日在嫖姚军西大营里也瞧见了,见季无殃在登基后将这些旧朝皇室秘辛公之于众,她起先也有些意外,但后来细想了想,这一方面是为了让大昭迅速与旧朝划清界限,进一步剔除朝中明面臣服于她但暗地里仍然忠于旧帝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是对西侧虎视眈眈的宸国稍施遏抑,令伏兆一时难以师出有名地公然向大昭发兵征讨。
“宸国自从平靖了吐蕃和西域后,国力空前,只是长安官场上对于伏兆的王储问题仍然有不小的担忧。”其中一位大使说道,“其实西域之乱也与去年伏兆急病有关,那边诸国想着她一旦有什么好歹,国中势必会乱,进而也会影响到西域各国的财路,这才为了所谓的提前布局闹出了些乱子,所幸后来铁女寺军西征大捷,摆平了这一场无谓之争。”
妊婋点点头,宸国目前的盛况仍然是靠伏兆一人凝聚起来的,接下来她应该也要开始推动一些制度革新,来确保政权的持续稳定,只是妊婋还不太清楚伏兆这边的具体打算,所以一直念着从南海回来后要尽快到长安看看情况。
她们随后又就长安近日的坊间新闻聊了几句,直到天色渐晚,几位大使才送她们回院休息。
通常大使府接待国中或各地回来的使者,都不会在她们抵达当日摆宴,而是请她们先行休整,等到第二日或第三日再办接风宴席。
妊婋一行人在大使府内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上午收到太极宫内廷发来的邀请,请妊婋和鲜婞还有几位大使明日一同入太极宫会谈并参加宫中午宴。
她们答复了内廷来人,当晚在大使府内跟众人开席简单聚了一宵,到转天清早收拾停当后,在大使府门外登上了前来迎接的宫车。
不多时,宫车在太极宫外层甬道处停了下来,她们下车随内廷宫人来到延英殿外,时辰正好临近巳时。
妊婋等人进殿时,伏兆和九霄阁众人都已经到了,她抬眼见伏兆端坐在紫檀王座上,还和几年前一样盛气凌人,未见一丝病容,身形看起来似乎还更健壮了些。
伏兆的大椅侧边立着她们此行送来的月华灯,众人在殿中彼此问过好落座后,妊婋随口问了问伏兆是否喜欢这灯。
“那自然是喜欢的。”伏兆淡淡看了她一眼,“因为这灯是从前我母亲送给我皇祖母的中秋礼。”
第192章 凉飔乍起
延英殿顶部藻井四周渗透进来的晨光,静静铺在殿内的木地板上,带着镂雕花纹轮廓的交错光线使得这间高顶大殿愈发美轮美奂。
在伏兆说完话后,殿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直到坐在客席上首的妊婋悠悠开口。
“竟有这样巧事,那现在物归原主,我们这礼也算是送到宸王心坎上了。”妊婋从容地看向伏兆,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想必旧朝皇城国库里还有不少这样的珍宝,还请宸王回头列个单子,我们回去再翻翻,往后都做为回礼慢慢送还给你。”
“你……”伏兆被她这副反客为主的无赖模样噎了一下,随即摆摆手,“不必了,我哪里记得那许多。”
眼看会谈尚未开始就有些僵住了,坐在妊婋对面的一位阁令适时向妊婋等人解释了几句,说这月华灯是老太后崩逝前一年中秋时,广元公主进献宫中的,所以伏兆和其她从前曾在广元公主身边的人对此印象都比较深,想来此物后被归入内廷珍宝库存放,或是没有详细记载来历,或是记录早被抹除,燕国众人不知前情,这次作为中秋回礼远路送来,也是机缘巧合。
殿中的氛围在她说完这番话后稍稍缓和了几分,很快另一位阁令又代伏兆向妊婋等人询问燕国是否收到新朝廷的国书,以此开启了这日会谈的正题。
妊婋坦言说上元府是在宸国国书抵达当日同时收到大昭即位制书的,随后又把书中内容详述了一遍,见两位阁令不约而同点了点头,知道她们近日应该也是收到了同样的国书。
在收到这份正式国书前,她们两边都早以各自的方式获悉了建康政变的情况,这次会谈也是想要再次当面确认彼此间的缔盟关系,以免被季无殃登基后的中原局势变化影响。
妊婋就大昭来书这件事起了个话头:“旧朝倾覆,殿下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来日你我两国与昭国或许还可再通往来,共同为中原大地谋个太平盛世。”
伏兆皱了皱眉:“四分五裂,谈何盛世。”
“合未必一定繁荣,分也未必等同离乱,事在人为嘛。”妊婋扫视了坐在对面的九霄阁众人一圈,又看回王座上的伏兆,“我看殿下也非穷兵黩武之主,这次邀我们来长安,一定不是为了商议联军征讨昭国的。”
这话算是挑明了燕国对昭国新朝廷的态度,伏兆知道妊婋先前去南海也是想侧面打探南朝北伐的计划,如今季无殃在国书中声称不会为旧朝征讨燕宸两国,打消了燕国最大的顾虑,接下来南北两边或许还要重建邦交,这却不是伏兆乐于见到的局面。
对于季无殃当初在那份声罪吿谕中称“伏姓皇室天命不再”,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即使眼下局面暂时不适合开战,也不代表她会同意与新朝廷建立联络,这次她邀妊婋来长安面谈,也是想要稍作施压,提醒燕国谨慎对待与昭国的关系。
然而妊婋在这次离开洛京前,已同上元府众人初步议定,准备在来日发回给建康的《答即位书》中提出向建康派遣使节,并尝试与大昭洽谈互市,只是考虑到宸国这边可能会对此表示不满,所以要等妊婋先到长安摆平了伏兆,再正式发出答复国书。
与江南互通往来对于上元府来说是势在必行的一桩要事,主要是为了能够引进江南等地的蚕丝和各类丝织物和南方麻布,来弥补她们燕国目前在这方面的短缺。
燕国各地如今的织物主要靠种麻,所产汉麻相较南方的苎麻织成布匹更加粗糙,尽管厚实耐寒,夏日里劳作却不大透气,除了日常衣物料子有些过于单一外,各地行医包扎伤口所需的丝织软布亦十分有限。
过去几年,她们还是靠着搜刮各地州府库房和绸缎庄子以及皇城内库的布匹来满足民众日常所需,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从前分发完的那些布帛眼看着渐渐磨损即将消耗殆尽,若不能从南方多引进一些来,大家恐怕会陷入布料单一且匮乏的境地。
自从与宸国缔盟以来,她们也曾尝试引进一些蜀锦川绸,但蜀中的丝织品作为河西走廊的贵重通商货物,也是太极宫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宸国向燕国开出的丝织品互市等价一直居高不下,且因为要运往西域出售,能够分给燕国的量也不多,因此上元府众人都觉得最好还是能从江南再开辟一条新路出来。
虽然燕国在鲁东黄河两岸和淮水北岸其实也有几片桑田,但一岁至多不过一熟,产量较江南桑田一岁三熟要低不少,加上旧朝时期曾有过一次黄河改道,冲垮了不少桑田和粮田,紧接着又遇上大旱荒年,当时朝廷为保京畿周边的粮食产量,在鲁东等北方地区颁布过“改桑为粮”的政令,此后蚕丝的主要产地慢慢都迁到了长江两岸,淮水以北只剩了少量桑田,因此燕国如今的自产丝布很难覆盖民众的日常所需。
而今燕国各地田土已分配得满满当当,若要开辟桑田,一时人手也不足,先前她们互市府还曾与宸国商议过引进蜀中蚕丝,但考虑到蜀锦川绸的纺织供应需要,九霄阁拒绝了这项提议,称只能对外提供丝织成品,不能提供丝材,可燕国互市府又觉得她们的丝织成品等价太高,两边讨价还价商谈了好几次,至今也没能在这一项上达成互市。
这次妊婋来长安前,也跟上元府众人预设了一条退路,若宸国对她们出使大昭互通往来表示强烈反对,那至少要把蜀中丝材按大家都能满意的等价水平开放给燕国。
当然在妊婋看来,这次她们来长安洽谈最好的结果,还是能够说服宸国摒弃前怨,与她们同派使者前往建康,让中原能够平和渡过建康政变后的动荡时期,以利各地生民。
“新朝季皇为我解了一桩心头恨,若此时出兵讨伐,岂不显得我忘恩负义。”伏兆看出燕国不希望两边邻国再起兵戈,也明确做了表示,但紧接着语气中又带了几丝不忿,“可她登基后颁布的诏书也给我添了些不自在,实难与之通好,再说我国物产丰饶,商贸繁盛,也不需要她们江南的东西,没有趁乱东征已经是我最大的善意了。”
这时一位阁令也顺着伏兆的话对妊婋说道:“那边值此新旧交替之际,必定还有许多残余的宗族势力需要镇压,季皇这龙椅坐不坐得稳,亦待观望,我们建议贵国也别赶在这时候往建康出使去蹚浑水,且看看情况再说。”
这算是进一步表明了伏兆和整个九霄阁的态度,妊婋想了想,也不提她们需要南方蚕丝的事,只说:“若新朝可能会再生动荡,那更应遣使过去打探其朝堂动向,才好提前应对。”
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双方在这日会谈上各持己见地说了半日,最后也没能达成共识,只是后来为了缓和气氛,其中一位阁令把话题转到了南海国上,伏兆也顺势问了问南海诸国都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听妊婋说她们带回了一船花斑石,遂请她同互市府说来日带些样石瞧瞧,看上去她对南海国的兴趣比对江南要高些。
这也是出于一些地利考量,司砺英的南海国能在东南方向牵制昭国,对于燕宸两国来说都是应该拉拢的对象,不管物产方面有没有实际的互通价值,她们都需要借此巩固与南海的联络。
这日的会谈从巳时初刻一直进行到午初刻,虽然并没有达成什么结论或协议,但最起码双方都表明了各自对新朝廷的不同态度,妊婋觉得这也算是有了一点进展,这次她们要在长安留驻一个月,或许接下来的会谈还能慢慢松动,于是欣然同众人往内宫后湖岛上赴宴。
席间妊婋只闲谈了些南海见闻,再就是听鲜婞讲了讲燕国民间这两年为取代儒学而兴起的各类新学说,同时也跟九霄阁众人了解了宸国各地的学堂科考制度。
午宴结束后,伏兆又请她们在后湖泛舟品茶,直到申时末才命外事官送她们回到大使府。
这日的宫中午宴菜式虽精致丰盛,但妊婋和鲜婞在席间都顾着谈讲倾听,也没怎么敞开来吃,至午后回到大使府都觉得这午宴好似没吃一般,于是又一人吃了一碗馄饨。
终于填饱了肚子后,妊婋和鲜婞同几位大使和洛京来的府君在堂屋里说了说后续的会谈安排,直到天色渐晚,一位管事走进堂屋内,说大使府门外来了一位传话的执事。
不多时,那位执事被请进大使府,妊婋见是个生面孔,很快她听那位执事说道:“我家主人想请上元府两位柱国到寒舍小聚闲叙,不知肯否赏光。”
妊婋接过她递来的帖子,见内中是几句敬慕邀约之词,落款写着崇宁坊璞园,旁边一枚椭圆小印上写着一个“隽”字。
鲜婞也瞧见了帖子内容,两个人对看了一眼,这是九霄阁阁丞之首隽羽宅上发来的邀请。
第193章 华灯纵博
自秋分过后,长安城中各坊间的宵禁提早到了戌时初刻开始,此时已交戌正,坊门早已关闭,但隽羽的璞园与燕国大使府同在崇宁坊内,倒是不受宵禁限制。
妊婋和鲜婞走出大使府,见门外停着一辆不大起眼的青绸厢车,她两个客随主便,应那执事的邀请登上了车,见这车虽然外面看上去低调朴素,内里装潢却十分雅致,内中都是半新不旧的蜀锦靠垫,厢壁四角上悬挂香囊,散发着淡雅清气。
妊婋坐下来摸了摸那靠垫,蜀锦虽是宸国特产,但因造价不菲且要供应西域商路,国中数量也很有限,官员富户若购得一匹半匹,都是裁衣或做靴面鞋面以彰显奢华,而普通民众平日里穿的则多是各地自产的麻布或丝布。
拿国宝一般的蜀锦做这辆不起眼厢车里的靠垫,即便是在长安城里,想来也很不寻常。
妊婋和鲜婞在车里坐下,那执事在外面问了一声是否可以出发,得到肯定回答后,车子小幅摆动着向前驶去。
崇宁坊靠近太极宫和东市,位置优越,内中不乏宸国高官宅邸和内廷办事院及地方进奏衙门,坊内主街上还有几座酒肆和乐坊,行在路上隐约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曲声,妊婋透过车窗的纱帘看到路上人来人往,有为主家去酒肆打酒买宵夜的执事,有结伴往乐坊消遣的官吏,也有各府里家庙中的比丘尼去参加夜间讲经法会,热闹之处竟比白日更甚。
她们坐在车里,在崇宁坊的主路上行了一段,不多时转进一条内巷,四周很快安静下来,又转过两道弯,等到她们彻底把外面的喧嚣抛下时,车子稳稳停了下来。
“璞园到了。”
那执事掀开车帘请她二人下车,妊婋见这里是一处宅院外层甬道,面前的侧门上立着两个执事,见她们到了忙迎上来,说主家正在堂上恭候。
妊婋和鲜婞被她们引入园中,转过两三层花园回廊,才来到正堂屋前,果然见到一个秀逸的身影,穿着一席家常素色锦袍,从堂屋门外往前迎了两步,含笑对她们说道:“我天擦黑才进城,没能赶上今日的会谈,又想着已有许久未见故旧,这才匆匆下帖,幸好你二位肯赏光,没叫我空盼。”
今日她们在延英殿的会谈,隽羽没有出席,妊婋听一位阁令说她前阵子代伏兆往蜀中巡狩去了,原本她应在前日进城,不料途中耽搁了两日,伏兆得知消息后想着初次会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结论,便没叫改期,只着人留了会谈记录等她回来再看。
妊婋也笑着拱了拱手:“隽阁丞远道而归,却被我们搅扰不得休息,这次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把事情慢慢谈开,倒也不急这几日。”说完她又给隽羽介绍了身边的鲜婞,三人一同走进堂屋坐下后,她们先听隽羽讲起了她此行往蜀中的事来。
这次隽羽去蜀中本也是例行巡狩,每年春秋两季桑田收茧的时候,伏兆都会派人过去看看,以确保蜀锦织造进展如常,而这一年因东边政变,蜀中又与新朝廷山南道有大片接壤,为了蜀中的安定,伏兆特命隽羽亲自走一趟,一方面是查看秋蚕收成,另一方面也是要顺便慰问驻边的铁女寺军大营,提醒她们加强边界巡防,并密切留意东侧的异常。
隽羽说自己从蜀中回来的路上,在边界处听闻山南道聚集起了几拨乱军,多是地方宗族号召起来的,打出的旗号自然是讨伐季无殃,匡复旧朝,也有趁乱自家另立的,这些人马在乡野间也获得了不少男民的踊跃加入,目前新朝廷已派出了数支官军,正在山南道四处平乱。
“不同于从前的男流寇造反,这次打着起义旗号的,多是为抵制新式科举而罢考的地方男学子,背后还有各地的乡绅地主宗族在出钱支持,那些人马在起兵前还发了不少诘屈聱牙的檄文。”隽羽说道,“只是他们口号喊得虽响,谋略却不足,夏末起兵盘踞在山南乡间的几支人马,在我回来时都已被打散,四处逃窜,也有许多迷失方向撞到我们边界来的,带累得我们各营边防这阵子也跟着忙碌起来,不过倒是也能从抓到的人里边问到不少东边的情况,如今看着成气候的造反队伍是没有了,但乡间仍然还有不少蠢蠢欲动者,或许都还在暗中等待下一个时机,当然也有可能在等来时机之前,已被彻查叛贼的官兵分而灭之。”
妊婋听完也说:“我们这次出来前,也分了人往淮水驻边大营巡视,就是担心南边政变后会有地方上的男民生乱,好在我们与南边隔着淮水,就算真有想不开的要偷渡过来,也不难捕杀,不至于影响我们淮水北岸的田土和民众。”
隽羽这天进城后,先直奔太极宫见了伏兆,说完蜀中和东边的情况,又看了上午延英殿里的会谈记录,知道燕国有意出使建康,于是也顺着这个话说道:“建康初定,还要花些时间平靖四方,想来暂时也顾不上建立邦交或互通物产诸事,依我看你们也可再等等。”
妊婋听隽羽说完这话,深深看了她一眼:“今日上午宸王已在延英殿里表明了态度,我猜隽阁丞晚间相邀,应该也不单纯是为了替她劝阻我们出使建康。”
隽羽闻言低头一笑:“我确实另外有个想法,不瞒婋帅说,我也希望往后你我两国都能与江南重建联络,这于我们三地生民皆有益也,只是殿下心中仍有介怀,所以我想在其中求个两全之法。”
这时鲜婞开口说道:“恕我冒昧问一句,九霄阁中与隽阁丞有同样想法的人,怕是不多吧?”
隽羽摇头叹了一声:“不是不多,是几乎没有,其中内情我也不便多言,今日邀你二位晚间前来,主要是想请你们明白知道我的态度,虽然后面的会谈可能还要在这件事上相持一阵子,但我一定会尽力从中斡旋。”
从妊婋与宸国打交道以来,就觉得九霄阁里众人似乎都各有各的想法,隽羽虽然名义上是阁丞之首,在九霄阁中地位仅次两位阁令,且深得伏兆信任与器重,但她在九霄阁内却看起来却似乎被众人孤立,这也多少有些奇怪。
这些话自然是不好当面问出口,妊婋见隽羽今晚殷殷相请,说了一番真切之言,不论内中还有什么更深的考量与目的,至少在明面上是与她们想要促成的方向相投,于是她也郑重说道:“我此来也想求个两全,既不损害你我两国缔盟,也能在日后与江南互通往来,为各地生民谋些福祉。”
隽羽听罢认真点点头,说完这些正事,她又请妊婋和鲜婞二人到府中夜游赏花灯,妊婋看着璞园内的九曲回廊,又见许多亭台楼阁在夜色下亮着点点灯火,随后三人在两队掌灯执事引路下,来到园中湖边赏了一阵莲花灯。
这一路逛下来,妊婋发现隽羽这宅邸规制极高,几乎像座王府,虽然她不清楚九霄阁其她人住的都是什么样的宅子,但总觉得一定不会华贵成璞园这个样子。
妊婋和鲜婞存着心中的疑惑在湖边跟隽羽一起赏完灯,见天色不早了,又想到隽羽今日远归劳累,于是告辞离开了璞园,因隽羽坚持要派人送她们回去,她们便也没有回绝,仍坐来时的厢车往大使府而回。
经过坊内主路上时,见这里也没有她们来时那样热闹了,连酒肆和乐坊的喧闹声也弱了许多,整个坊到此刻夜深时分才渐渐归于寂静,准备进入梦乡。
妊婋和鲜婞在大使府外下了车,向送她们回来的执事道过谢,转身推门走了进来,内中一片静悄悄的,只有一位轮值守夜的管事拎着灯上前相迎。
她两个回到堂屋里点上灯,说起晚间在璞园看到的景象,妊婋问她有没有觉得园中规制有些高得不同寻常。
她们之前虽然没进过哪个正儿八经有人在住的王府,但是占领洛京后搜刮过的王府官宅那也不在少数,想来长安城中宅邸院落也与洛京相去不远,明显这璞园内的格局已经不属于寻常官邸,而应该是从前哪个王府或者皇家园林改的。
鲜婞今日也留意到了,璞园的执事衣裳与她们白日里进宫时看到的宫人服饰料子纹样极为相近,这放在旧朝来说应该属于僭越,但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宸国在礼制方面已与旧朝大不相同了。
妊婋听她说完,低头思忖片刻,才缓缓说道:“九霄阁内应该也有党派之分,而隽羽看似被孤立,或许跟她深受伏兆器重有关,其她阁丞甚至可能包括两位阁令都不希望她将官场上的一些争议传到伏兆耳中。”
“你是说关于她们后续东征计划的争议么?”鲜婞听大使府的人说过,在季无殃登基之前,宸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东征了,如今战事中止,必定有很多人不甘心。
“嗯,不止这个,还有国中关于王储的争议。”
第194章 烟盖云幢
深秋的长安城里难得清透,万里无云的高远晴空好似一块没有杂质的琉璃,将滤过后同样不带杂质的日光倾倒在金顶宫沿上。
这天不是朝会日,太极宫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城中各坊大门才打开的时候,崇宁坊里就开出了一辆青绸厢车,转进太极宫东边的皇城外道,很快从东侧宫门径直开进了宫中。
这辆不大起眼的窄厢车,在宫内甬道上不疾不徐地走着,被两侧的高耸宫墙衬得愈发渺小。
又行了一段路,那车终于在一道内宫门外停了下来,等候在此的宫宫迎至车前,其中一人伸出手来接里面的人下车,见到车里那张熟悉的清雅面庞,那宫人熟络地打趣道:“阁丞大人怎么还不换辆宽敞鲜亮的车子,坐着也舒服些。”
隽羽握住她的手,踩着步凳走下来,满面和悦地说道:“这车轻便,坊间进出也不碍事,我坐着挺好。”
她与几位宫官说着话跨进了内宫门槛,见面前有一架肩舆在候着,一队宫人正要请她上坐,她却摆了摆手:“路也不远,我散步过去,不必伺候。”
说完又一边走一边问来接她的那宫官:“殿下已过去了吗?那人今日状况如何?”
那宫官颔首答道:“殿下一早就过去了,里头的事咱没瞧见,不好乱回阁丞大人,只听说醒来用过了早膳,想来无大碍矣。”
隽羽点点头,又加快了脚步,朝着太极宫北边殿群走去。
不多时,她与两位宫官来到一座宫门前,又登三段阶梯来到了一座高嵩殿宇外,那殿门上方匾额写的“枕月台”三个大字,在澄澈晴空下散着淡淡的蓝色光晕。
这边殿外也有几个宫人侍立,见她到了,有两个走上来请她稍候,另外两个转身进殿通传,很快又走出来说道:“请隽阁丞进后殿。”
她点点头,抬脚撩袍拾级而上,穿过一层前殿和中庭院,来到后殿内,迎面闻到一股淡淡药香,转头时见里间榻上靠着一个正在喝药的人,榻边则有两个宫人端着托盘侍立在侧。
穿着一身常服的伏兆,此刻正坐在那人长榻侧边的大椅上吃茶,转头见隽羽进殿,她放下茶盏说道:“不必行礼,过来坐。”
隽羽走进里间,见那榻上人看起来气色好些了,遂在伏兆身侧另一张大椅上坐了。
有宫人走来为隽羽端了一盏茶,很快榻上人也喝完了药,伏兆挥挥手让屋中侍立的宫人都出去。
等后殿大门轻轻关上,隽羽又细细打量起榻上的人,这人是她从路上带回长安的,昨日进城时因伤口渗血还发起了高热,经过宫中国医连夜调治,此刻看上去似乎已无大碍了。
“说说你这次往东去的任务吧。”伏兆语气平静。
榻上人点点头,又将身子坐起来一点,以便让自己看起来更恭敬一些。
此人的身份,昨日隽羽进宫时已同伏兆说过了,她是铁女寺军谛听营里的一名哨探,从蜀地东北侧边界潜入山南道楚地执行任务,因在楚地受了伤,回营途中体力不支,恰被隽羽的返程车队斥候发现,又见她身上有一封要紧的书信,隽羽看过后没有把她送去营地,而是直接带回了长安。
那封要紧的书信,伏兆也已看过了,是楚地一支士族男民造反军头目的回信,内容是向蜀中铁女寺军求借箭矢刀枪等兵器的数量,同时透露他们在楚地还有许多暗藏的民间势力,只要能够得到兵器支援,就能再度起事反抗季无殃的大昭官兵,讨伐季无殃谋害幼帝及一众宗室王并篡国的滔天罪行,为旧朝皇室复仇。
榻上那名哨探说她得到的任务是前往楚地刺探敌情,暗中秘密联络造反军,鼓动他们继续以匡复旧朝为由抵抗大昭官兵,并承诺可以在暗中为他们提供兵器支持。
“楚地士族根系颇深,反抗势力在乡间覆盖也广,而且据那边的头目说,他们已与江南西道的几个宗族取得联络,计划在得到兵器后与之联手,出其不意地给官兵一记痛击。只要我们提供了这批兵器,山南和江南西道必能再掀起一场大乱,为殿下来日东征铺路!”那暗哨说这番话时,神色十分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伏兆转头跟隽羽对视一眼,显然榻上这位暗哨以为自己的任务是从长安传达出来的,此刻见自己被带到太极宫悉心医治,又在殿中见到了宸王本人,她更加确信自己所做的这些事,都是来自宸王的吩咐。
那暗哨说完自己前往楚地的详细经过后,又因伤口疼痛支撑不住,于是往榻上靠垫微微歪下去了一点。
据她说自己这伤是从楚地穿行密林回来时遭猛虎所伤,当日隽羽发现她时,请随行医官查看了伤口,包括后来宫中的国医也说她腰腿上的伤确系利爪所致,与她的讲述相符。
伏兆见她歪靠在垫上,没再问什么别话,只是起身说道:“东边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在先留这里养伤吧,军中的事不必挂怀。”
隽羽也跟着从椅上起身,对那暗哨说了几句好生将养的话,接着转身随伏兆一同离开了这边后殿。
在她们离开后,殿门很快又被关了起来,一众宫人和禁军内卫站到门外,继续把手着这处宫中高阁枕月台的内外三层殿宇。
伏兆和隽羽回到武德殿的东书房里,说起这件秘密联络楚地造反军的任务来历。
在建康发生政变之前,宸国朝堂上下包括铁女寺军各地大营,都在为即将开展的东征紧张筹备着,虽然后来被季无殃登基打断了计划,但多数人仍然认为东征势在必行。
九霄阁中曾有人向伏兆秘奏,提议暗中派人前往楚地,扶植一两支民间造反军作乱,若能成气候困住建康,她们便可以顺势东出,打着平定河山的旗号趁乱入局杀至江南,再回身从西侧和南侧包抄燕国,直至收复洛京,问鼎中原。
伏兆对这个提议未置可否,只令驻边营地密切关注山南道的动向,却并没有让人去接触那边的造反军,从今日这哨探口中所说的内容来看,显然是九霄阁中有人认为可以用这种方式促成山南道的混乱,以加快她们东征的步伐。
国中之所以有人比伏兆本人还热切地期盼东征,说到底也还与王储未定有关,自从去年伏兆病那一场,国医就说此症候可能会因有孕复发,加上她也没有要亲自生育继承人的意思,九霄阁中众人见状开始琢磨起为她搜寻养子的事。
宸王要过继收养,自然不能随便从民间搜寻,总要是有些血脉渊源的才行,虽然广元公主仅有一子,而广元公主的母亲懿德太后也只有旧帝和广元公主两个孩子,但是懿德太后还有两个妹妹。
为了延续王室传承的亲缘关系,九霄阁中有人提议从懿德太后族中选年龄合适的女童进宫培养,并从中选择出色者立为王储。
懿德太后本是蜀中人,但是广元公主当年被贬回封地后,旧帝为了防着她利用母族人脉在蜀中培植势力,下圣旨令懿德太后的族亲全部迁至江南,如今族中后人都在苏杭一带。
这使得东征看起来更加迫切了,有不少人认为她们应当尽快夺取江南,寻找到懿德太后的族亲后代,并早些将王储人选接进宫中,以安定朝堂和民心。
毕竟去年伏兆那场急病确实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一想到国中各地可能会因为她的骤然崩逝而起内乱,许多人都认为眼下最紧迫的事就是解决王储问题,以免人心不安继而发生动荡。
面对众人担心自己万一突然死了怎么办的极度不安,伏兆的心情是有一点复杂的,她可以理解这种忧虑,却又难免心生抵触。
见伏兆回到书房后一直沉默,隽羽走到她的大案前,把自己昨晚私邀妊婋和鲜婞到府中说话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眼下朝堂中东征的支持者仍然颇多,伏兆有心扭转一下局面,把东征从方才哨探的那种狂热情绪中剥离出来,转为国家的长远策略。
但她需要一个契机和一些部署,因此在这节骨眼上须得有人先出面安抚一下燕国使团,以免九霄阁即将发生的变动影响接下来的会谈。
隽羽这次带回来的人,正是伏兆需要的契机,这件事可以说非常严重,无视她的旨意私传军令,意欲向敌国造反军输送兵器撺掇内乱,最轻也得是革职罢免。
其实伏兆对于下达这个任务的人心知肚明,她提了几个名字,对隽羽说道:“叫她们到那哨探的谛听营中去查,不可声张。”
随后又写了两份手书敕令,请隽羽将其中一份亲自交给长安禁军朱雀卫的统帅,另外一份则送至蜀中铁女寺军边防大营统帅处。
吩咐完这几件要事,隽羽没有在书房中久留,伏兆目送她离开后,往椅背上一靠,从大案侧边抽出一个密匣,里面静静躺着一份未开封的遗命,是她去年病重时匆忙写就的,因后来病情好转,这份遗命从来没有被开启过。
伏兆伸手拿出那份遗命,用桌上的裁刀划开封条,打开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当日写下的内容。
第195章 垂钓银湖
“听说去年伏兆重病时曾经下过遗命?”
这天是宸国朝堂及各衙门的旬休日,燕国驻宸大使府里也没有安排任何外事活动,府中的管事们都相约往东西市逛街去了,妊婋和鲜婞用过早膳后,跟几位大使来到府中后花园的湖边垂钓消遣,闲聊到宸国官场上的传闻,妊婋又提起去年听说伏兆重病时下过遗命的事。
一位大使点头说道:“是有这事,但后来她很快又好起来了,遗命据说已被封存,从未开启过,所以也没人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这时另外一位大使接过话茬:“但是那阵子隽羽拿到了长安朱雀军和铁女寺军各地边防大营的最高指挥权,朝中有人猜测她知道宸王决意收养的王储人选,并在遗命中被要求摄政辅佐幼主,九霄阁的两位阁令似乎从那时候开始就对隽羽颇为忌惮。”
随后她们又说起了宸国朝堂上关于王储人选的诸多争议。
三年前太极宫曾经开设储贤馆,招收了一批女童进宫开蒙念书,其中大部分是早先效忠于广元公主的文臣武将之子,那些人都是当年跟着伏兆一起从益州杀出来的,如今已是朝中各部和各地军营的中流砥柱,另外内中也还有一部分军中英烈遗孤。
当时太极宫对外的说法是要为国培养英才,朝中也有传言说伏兆可能会从其中挑选出色者收为养子,将来立为王储,但太极宫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
这里面主要是还有些礼法上的争议,虽然宸国如今与旧朝制度几乎是女男调转,但许多人伦亲缘习俗仍然保留着旧朝的部分观念。
众人比较关注的一点是,假如伏兆收养大臣之子立为王储,那王储是否要彻底断绝与生母的关系,若果然如此,将来王储登大宝甚至坐皇位时,她的生母是否还要向她行臣下礼?
妊婋听到这里接话道:“这在旧朝制度确有先例,不说前朝远事,单说眼前就有一桩,我听人说了,建康政变之前,那幼帝在告庙仪式上接受了亲爹淮南王的跪拜大礼,据说淮南王当时磕完头就哭了,皇权殴打父权的事,历史上也不少见,有些时候是硬逼着让父跪子,有时候为了避免场面太过有悖儒家人伦,又只好改成生死不见,只要不见面,就没有这种尴尬问题了,屪子朝掩耳盗铃是有一套的。”
在旧朝曾有先例的事,到了如今宸国却难以被大众接受,她们极为看重母子关系,尤其那些靠功勋在朝中有了一定地位的人,若因自己有功且后代出色,就要被宫中夺走立为王储,以致母子关系断绝,或许王储生母也还会因为王储的关系而被要求卸下官职避忌,这在功臣们看来,不像恩赐,倒像是惩罚。
在太极宫招收女童开蒙读书的头两年,这样的争议还不大显,因为众人都觉得伏兆还年轻,迟早会转变想法,亲自生下王储,而每年招收的这些女童,或许只是为了给将来的王储做陪侍伴读而准备的。
直到去年伏兆病了那一场,国医称她不宜有孕,朝堂上又掀起了关于收养制度的争议,不久后太极宫正式发布文告回应此事,称继任新王不需与生母断绝关系,且生母无需向继任新王行礼,同时新王亦不向生母行礼,双方齐平,日常见面不须避忌。
这时坐在妊婋身侧的鲜婞点头赞许道:“母子本也该当如此齐平相处。”
鲜婞说完把手里的钓竿放到一旁的竿架上,从旁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给她们讲起今年夏日里她与苟婕到各地访学的事。
最近几年,幽州城里最早设立的学堂兴起了一门“嫄学”,起初是为反对旧朝儒学而成立的,学说中主要对儒家礼教所推崇的孝悌之道进行了全方面的批驳,从生养恩义到守孝祭祀皆有驳论。
嫄学的开宗倡始者提出,母亲养育孩子是自身所需承负之责,孩子本身并不欠其所谓生养之恩,更不应受恩情禁锢而对母亲百依百顺小心奉承。
学说倡始者也讽刺了儒家关于子嗣应在丧礼上痛哭并在随后守孝三年等要求,称其所推崇的孝道不过是惺惺作态,过分虚伪。
在驳斥完旧世观点后,嫄学提出了人伦新主张,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论母子还是亲朋,皆应以彼此尊重为前提,尤其在养育过程中,母亲更不能因幼童势弱而将其视为私产施以打压和驱使,邻里之间也需要对此等行经做监督和相应制止。
在嫄学最初成立时,因部分内容措辞过于严厉,甚至有些不通人情,曾被一些民众批为“倒反天罡”,许多人仍未转变旧世观念,认为抛却生养之恩的说法过于狂悖,但是随着学说倡始者在各州学堂游历传讲,又与众多学子舌战辩论,也渐渐收获了不少支持者。
而这一两年间,因从滇南回来的幼童开始在各州由众人协助养育,民众对于这方面的话题更为关注,嫄学很快在燕北各州兴盛起来,并迅速播到了河东鲁东等地。
除探讨人伦关系的嫄学外,燕国大地上这几年也接二连三兴起了许多学说,有谈讲牧畜伦理的,有研讨法规制度的,也有反思战争与权术的,还有探究地象天象之类玄之又玄的学说,各家论点以游学辩论的方式在各地广泛流传,鲜婞和苟婕此行也是为了到各地收集记录这些新兴学说,并准备在来年推动一些学堂革新,以逐步形成属于燕国全民的新式理念。
不同于燕国各地兴起的母子齐平相处的理念,宸国在这方面仍然沿袭旧世礼法,母亲在孩子面前是绝对权威的存在。
所有人不论成年与否,日常在母亲面前都需要郑重行礼,亦且不得违背母亲的命令,包括个人生活中的大小决定亦需要接受母亲的训导,宸国的母亲们地位之重,与旧世道的父极为类似,所以太极宫对于来日继位新王与生母在礼法上齐平的结论,算是一种王权与母权的双双让步。
虽然太极宫的回应打消了大部分人的担忧,但也有人称若宸王收养王储后不对生母加以限制,又恐怕会出现王储与权臣生母密谋篡国这样的悖逆之事,危及宸王自身。
只是目前宸王并没有表示要收养哪个大臣的孩子或是英烈遗孤,众人的担忧与议论似乎不过是个空谈,然而由于储位空悬而弥漫于朝堂上的焦虑气息,还是被燕国大使们察觉到了。
此刻几位大使握着钓竿把话锋一转,从宸国朝堂转回到她们两边的缔盟上,提醒妊婋和鲜婞在接下来的会谈中要考虑到宸国将来可能会因王储问题产生的动荡,以免自家在两地互市中受到什么影响和损失。
妊婋以手托腮听完,眼睛还盯着湖面上的鱼浮,脑中回想起昨夜去隽羽的璞园时一路上所见所谈,她沉思半晌后,才跟她们说起后面的赴宴和会谈安排。
上回初次会谈结束后,大家并未确认下一次的会谈时间,伏兆只邀请她们在三日后同往东边山中的温泉宫。
往日深秋时节,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们都会跟随伏兆到温泉宫住上个十天半月,连朝会也会挪到温泉宫的大殿里举行。
妊婋想着她们后面或许可以在温泉宫跟九霄阁众人再谈一谈,顺便细探一下王储问题对宸国政局的影响程度,以便评估来日两边缔盟可能会因此出现的风险。
几位驻宸大使也是今年春日里才从千江阔和穆婛手中接过职务,前年她们整个大使府就随王驾去了温泉宫,包括如今还在府中的管事们,都说那边宫殿山景壮阔,温泉汤浴宽敞舒适,而去年则因伏兆病中没有离宫,听说今年又要去了,那几位大使也都不禁期盼起来,开始说些准备行李车马等事。
正在她们说得热闹时,湖的另一头也传来了一阵嬉笑和脚步声,众人抬头见是去东西市的那几个管事回来了,个个手里拎扛着东西。
她们走到这边跟妊婋几人说,温泉宫那边山里冷,所以她们把大使府里存放的几件吐火罗大毛毡斗篷都拿去西市找西域商家除尘养护了一下,说到时候好穿。
说完又给她们看了看今天的收获,包括几样西域蜜饯干果,还有一提羊肉馅胡饼,以及一款名叫波罗塞戏的双陆棋,介绍完吃的玩的,一位管事又掏出几个小布袋子,挨个打开给她们瞧。
妊婋和鲜婞凑上去一闻喷香,都问是什么,那管事笑说是几种新出的澡豆,有丁香和甘松香的,还有骆驼奶制的,她们说虽然温泉宫也会提供澡豆,但花样没有西市这样多,所以她们想着不如自家准备一些带着,难得去一回,大家也泡个新鲜。
看那几个管事今日满载而归,妊婋也想说拿钓来的鱼犒劳一下她们,可是低头往脚边一瞧,竹篓子里空空如也。
她们今天用完早膳就来湖边了,在这里连垂钓带谈讲,大半日下来竟然一条鱼也没上钩。
妊婋终于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把钓竿一抽,见鱼钩上已没有了饵。
鲜婞和那几位大使也都把钓竿从湖里拿出来,鱼饵皆不翼而飞,鲜婞奇怪道:“难道是鱼饵没放好?”
妊婋看向平静的湖面,皱眉抱怨了一句:“钓了半日,这湖里其实到底有鱼没有鱼啊?”
她话音刚落,忽有一条黑背大鲤鱼跳出水面,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又钻回湖里,溅出来的水珠甩了岸上几人一脸。
第196章 锦幄初温
深秋的冷风,在长安城内外肆意呼啸。
城北的神武门于这日巳时轰然洞开,城门内驶出一队浩浩荡荡的皇城禁军,队伍前面打着玄底朱雀旗,整齐而昂扬地向前走着。
开路队伍后方,紧跟着一支礼乐仪仗队,一边走一边奏着气势磅礴的鼓乐,在仪仗队伍之后,又是一支由宫人组成的阵队,再后面才是一辆宝顶龙纹金辂。
金辂后面又是一支仪仗队,再后面则是随行官员车辆,其中也包括了燕国驻宸大使府的车马,官车后面是一队辎重车辆,队伍末尾处又有一支打着朱雀旗的禁军殿后。
城外百姓也有远远来瞧热闹的,都听说宸王今日起驾往温泉宫去,不少人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城外官道两侧山坡上瞧看。
对于民众的自发围观,禁军并没有驱逐制止,只有一支游弈队伍在车队两侧来回策马奔走,提醒民众保持距离,避免磕碰或影响队伍行进。
伏兆坐在金辂内的锦垫大座上,身披一件金貂香裘,闻着车壁两侧熏香暖炉散发的淡淡馨香,她懒洋洋地撩起车窗纱帘往外看了一眼。
车队外面此时还有不少民众聚集,因有些距离,她看不见她们面上的表情,只遥望身影大概能猜想出应该有好奇,或许也有艳羡和向往。
片刻后,她把目光从民众身上挪到空中,见这日天高云阔,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
这是她自去年病愈以来第一次离开长安,心境也与前年出城去温泉宫时多有不同了。
在生这场病之前,她宵衣旰食,开疆扩土,整个人意气风发,只觉得不日便可挥军东出,把中原河山收入掌中。
而经过这场病后,虽然国中民生未受什么影响,吐蕃故地的东女国和西域各国也为西征大军慑服,西南两地异域邦国皆不敢再造次,但朝堂上关于王储问题的忧虑,还是让她觉得头顶好似笼罩了一片阴云,她没想到自己不到三十就得顾虑后事了,可是去年那场病又的确凶险,朝中众人也不算是杞人忧天。
因为这些事,她对国中内政和礼制有了更多更深的考量,只是一切制度方面的革新都需要循序渐进,她告诉自己还得再有耐心一些,莫要被外面的焦躁情绪带乱了阵脚。
这次离城前往温泉宫,随行的九霄阁成员只来了七位,有一位阁令和隽羽受命留守长安,其她官员也大部分都留在长安,仅有各部的国卿和少卿以及部分重要宫官随她一起,想到过几日在温泉宫内召开的朝会规模能精简许多,她也可以暂且抛去一些长安朝堂的纷纷扰扰,静下心来认真捋一捋将来的打算。
想到这里,她将车窗纱帘放下,轻轻敲了敲车壁,跟外面骑马随行的宫人说车里有些太热了,把车壁炭炉里的银炭去掉一些。
车外人应了一声,不多时,车中果然没有方才那样闷热了,伏兆也觉得头脑更清醒了些,于是拿起旁边榻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开始翻看起堆放在榻桌边的奏报文书。
这支王驾队伍向西缓慢行进了一日,于第二天午初刻抵达了位于长安东北边的温泉宫。
温泉宫自伏兆占领长安后经历过三次扩建,如今规模已与长安皇城相当,这次随王驾前往的九霄阁重臣们在温泉宫内东南偏殿群都有各自的宅院,其她官员照例住在温泉宫北侧的官署区,妊婋等一众燕国大使被伏兆邀请至主殿群西边的皇家别院,而护送她们前来的禁军队伍,则都在整个温泉宫的四周营房内轮值休息。
到这日傍晚时分,众人已皆在温泉宫各处住所安顿毕,因考虑到途中奔波,内廷官并未在这一晚邀请众人赴宫宴,而是奉伏兆之命,给各院落包括营房里送了晚膳菜肴。
伏兆住进了温泉宫的主殿瑶光殿,这天晚间,她独自在殿前的七星汤里泡了一回,洗去了来时路上在车中批阅奏本的疲乏,亦暂且抛下了处理政务琐事的烦闷。
从七星汤中出来后,她又在汤池边的偏殿内让侍医给她按了按肩背,直至明月高悬宫檐时,她才穿着锦袍悠悠回到温暖的瑶光殿中。
伏兆在外殿里用了一盏安神的参蜜饮,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接着是宫人小声说道:“禀殿下,都中来人求见。”
“传。”
殿门打开,一个身影闪进殿中,来到她面前行了礼,果然是她留在长安的暗卫。
这次临行前,她只给了隽羽调动暗卫的令牌,只是她没想到这样快就有了进展。
伏兆命宫人给那暗卫也上了一盏参蜜饮,待宫人退下后,她让那暗卫在椅上坐下,将城中事细细说来。
原来隽羽在她起驾离开长安的那天中午,就收到了驻边营地飞隼传回来的消息,将越境前往楚地联络那边造反军的任务前情禀明,确系京中人秘密下达的命令。
隽羽收到信后,按照与伏兆事先议定好的方式设了局,在今日午后确认了给边军下达命令的京中人身份,遂遣这名暗卫在天黑前出了城,快马赶来温泉宫报信,向伏兆请旨拿人。
温泉宫距离长安其实并不远,先前王驾之所以走了一日有余,主要是因为仪仗队和宫人队伍多是步行,因此在途中停驻一宵,而今那暗卫从城中策马疾驰而来,不过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伏兆静静听那暗卫说完,又看了隽羽给她带来的密信,低头思忖片刻,问了几句城中的情况,随后让那暗卫在这边西配殿暖阁里休息一晚,待明日再回长安送信。
等那暗卫离开后,她仍坐在外殿大椅上思量许久,半晌才起身走到东侧大案后面,提笔给隽羽回了一封手令,许她调动留在太极宫的禁军队伍,将此事相关人等全部扣在皇城幽阙台,封锁官邸,待王驾回銮后再行论处。
写完这份手令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将信笺装进密封时,她的眼睛不经意扫过了大案上放着的一把墨玉手柄金鞘弯刀。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当年她离开益州去铁女寺祈福守灵前,曾被允许带走一部分广元公主的遗物,这把弯刀正是其中之一。
而当年将这把弯刀与其余遗物一起郑重交给她,并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教她使刀,为她暗中凝聚蜀中势力的那个人,此刻正被她列在手令扣押名单之首——九霄阁右阁令群怀。
这次王驾来温泉宫,她让右阁令群怀与隽羽一同留守长安时,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刻。
今晚隽羽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证实了伏兆先前的怀疑,是群怀利用自己在九霄阁的职务便利和在驻边营地的调度权,私自假传王命。
在季无殃登基之后,群怀曾多次以这种方式派人前往荆楚一带,唆使地方士族男民造反,只为了宸国能有个顺应民意的正当理由出兵东征江南,这次被隽羽遇到的那名哨探,只是她派出的众多哨探之一。
群怀作为广元公主的旧日亲信,这些年辅佐伏兆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广元公主的未竟之志,伏兆也愈发明显地感受到了,群怀只视自己为亡主之子,而非真正的主子,加上过去也是她教导伏兆居多,言行上亦常失敬畏之意。
几年前,为了能使广元公主的血脉得以延续,群怀还十分热衷于撺掇百官为伏兆选送年轻男子进宫服侍,这些事令伏兆不满已久。
但因群怀在战场谋略方面有着旁人难以取代的才干,这两年又为平吐蕃和西域提出了不少关键战策,这些贡献让伏兆对她平日里的不敬言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今日得知她果然已狂到在背地里假传王命,终于让伏兆忍无可忍。
群怀这样急迫东征的原因,自然与她当初提议接懿德太后族亲晚辈进宫有关,她是个极其看重血统的人,平日里也最反感朝中关于伏兆要收养大臣之子的传言,她坚持认为王储必需得与伏兆有母系亲缘,否则国将不国。
其实在群怀看来,懿德太后的族亲也只是备选而已,最好的结果还是伏兆能够亲自生下王储,尽管国医曾说过伏兆病愈后不宜有孕,但群怀仍然不死心,屡次旁敲侧击探问伏兆的身体状况,甚至说国医所言耸人听闻,依旧尝试拿广元公主说事,劝伏兆给母亲留个后。
想起这些令人厌烦的往日琐事,伏兆用力将那份手令封了口,往面前大案上一拍,将灯灭掉,甩手离开书房,往后面寝殿而回。
晚间她卧在榻上时,又想起从前有暗卫来报,说探听到群怀跟人感慨伏兆极有故主风姿,若日后不能延续故主骨血,纵然问鼎中原,亦有憾也。
她看着榻顶握了握拳头,似乎自己不管拥有怎样的丰功伟业,都会因无子嗣而被轻易否定。
这时她又想起了燕国的群议制度,她虽然很不认可这种权柄分散的治国方式,但见她们摆脱了单一亲族血脉的传承困境,也觉得其中或许有些可取之处。
第二日一早,伏兆将昨夜的手令交给那名暗卫,让她即刻回长安带给隽羽,接着又叫来一名宫官,说:“去请婋帅来进早膳。”
第197章 雕鞍驰射
妊婋昨晚在皇家别院的温泉池里洗了个格外舒服的澡,今日晨起神清气爽。
她听说例行朝会日是后天,想着或许明日能再跟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谈一谈答复建康国书的事,虽然从初次会谈的态度来看,宸国不大可能会明言阻止她们出使建康,但毕竟她们两边互市牵扯颇多,还是有必要维护好彼此的缔盟关系。
何况燕宸两国安定下来也没有几年,南边昭国更是新朝初定,中原各地都是才从旧世道里挣扎出来,还在寻找新的生路,若在此时起了争战纷乱,显然对所有人都很不利。
她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洗漱完,往外屋走来,准备跟别院里的宫人打听一下伏兆这两日的安排,恰在推开门时,见到一位衣着品级不低的宫官走进院中,那宫官也抬眼瞧见了她,款款走上前说道:“殿下请大帅往瑶光殿共进早膳。”
听说伏兆只邀了她一个人,转头又见旁边鲜婞等人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都还没起来,妊婋想了想,请别院里的宫人稍后给她们带个话,就跟那宫官出去了。
瑶光殿与皇家别院仅隔着一条内宫甬道,妊婋随那宫官从一道侧宫门进入瑶光殿外层殿宇,转过两三个弯弯绕绕的花园庭院,才来到主殿的西配殿敞厅外,有两列宫人正侍立在门外。
那宫官抬起手请她上了门前台阶,门外两个宫人伸手替她打起锦帘,她一脚踏进殿内,顿觉温暖如春。
这时节虽未入冬,但山脚下寒意已重,她们昨日抵达这温泉宫时,就发现这里的殿宇屋舍已处处点起了暖炉。
此刻西配殿中尚未传早膳,伏兆正坐在东侧主位上,手里端一盏乳酪茶悠悠喝着。
妊婋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径自走到她对面客席坐了下来,伏兆也只微微朝她点了点头,闲闲放下茶盏,吩咐身侧的宫人:“传膳。”
温泉宫的早膳和太极宫里一样丰盛,妊婋看着宫人们流水似的在她面前摆上各式肴馔,听她们口里报着花团锦簇的菜名。
因宸国这几年与西域贸易兴盛,加上伏兆个人偏好,宫中菜肴里有许多西域特色,除此外还有关中和洛京菜式,以及蜀中和黔滇等地的小吃,其中一道八珍汤里,甚至还有她们燕国鲁东运来的瑶柱。
早膳间她二人闲谈时,妊婋拿金勺捞起汤中的瑶柱,跟伏兆说她当日出海前在登州吃到的新鲜蒸贝,比这干的好吃多了,可惜距离太远,那些新鲜海产运不到长安来,最后笑着说若来日有机会,请她到海边看一看。
伏兆闻言先是皱了皱眉,以她如今的身份,哪里还能往邻国去观览,但她随即想到,等自己日后吞并了燕国,那倒是可以东巡到海边去看看,也尝尝妊婋口中所说的新鲜蒸贝。
这个想法只在她脑中过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口,她看向妊婋,从容说道:“往后定有机会一品。”
妊婋也只是回了她一个微笑,二人随后又就南海见闻和西域诸事随意谈讲了几句,悠然用完早膳,又往旁边花厅里吃茶消食。
妊婋见伏兆在早膳上同她说起天南海北的趣闻轶事,却丝毫不提江南,她想了想也没有主动提起,而是顺着西域贸易的话头,问了问河西走廊上各国往来的情况。
她二人在花厅里消食闲谈半晌,伏兆起身吩咐人备马,邀妊婋往上东苑狩猎场散闷,只说:“时节转寒,正该出去跑动跑动。”
每年秋日伏兆来温泉宫时,都会命人在上东苑筹备一场竞骁会,妊婋昨日听宫人说今年的竞骁会安排在朝会后一日,除了竞骁会外,伏兆及几位国中统帅也会单独邀人前往上东苑跑马消遣,今日也算是为竞骁会提前活动筋骨。
伏兆和妊婋来到温泉宫外时,已有宫人备好了两匹骏马,一匹乌黑油亮,是伏兆的墨曜驹,另一匹枣红如焰,是为妊婋准备的赤云骥。
伏兆翻身上马,接过宫官递来的大弯弓和箭囊往身上熟稔一挎,回头见妊婋也上马背好了弓箭,伏兆扽一扽缰绳,朝着温泉宫东门方向扬长而去,二人马后还跟了一队禁军护卫,带着几条细犬相随。
温泉宫东侧的这处狩猎场也经过了几次扩建,一眼望去瞧不见尽头围栏,茫茫秋日原野上随处可见獐狍鹿兔、貂貉雉羚。
上东苑里的猎物,都是囿人每日提前巡场投放的雄兽,今日听说伏兆要来,又增添了不少。
妊婋原以为伏兆说“散闷”,就是骑马出来溜达溜达说说话,顺便打猎作耍,谁知才进了上东苑,伏兆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转眼不见了踪影,看她似乎是认真来打猎的,妊婋也只好取下弓箭跟在后面。
妊婋在骑射方面其实不大精通,因学得晚,过去战场上,她通常都是近身拼杀,用箭的时候少,虽然行军路上也曾打过野食,但与这狩猎场上的情形到底不大一样。
而伏兆显然十分热衷这项活动,据妊婋所知,她少年时总在铁女寺后苑射箭消遣,后来杀出蜀中也是弓锏同用,这几年国中各处安定也没荒废了骑射,除温泉宫上东苑外,长安南侧还有个樊川猎场,前几年妊婋来长安时也曾听说过,只是这一年多来伏兆因养病没有出城,今日终于得以再度上马弯弓,看起来箭艺丝毫未减。
眼见那些细犬不断叼回中箭的猎物,妊婋想着,或许得请花豹子或者素罗刹来,才能跟伏兆比拼一下,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凑热闹的水平。
她们在上东苑跑了半个时辰,妊婋猎了三只獐子和两头鹿,伏兆却觉得那些獐狍鹿个头太大没什么难度,因此她猎得的都是些兔貉和雉鸡,还有一只小型斑羚。
最后两边收成堆放在一起,妊婋看着伏兆脚边三十来只灰兔和貉还有雉鸡以及那只斑羚,又看了看自己这边五个大家伙,要是按重量论的话,也可以算是平手了。
跑了这半晌,伏兆心情畅快,她命宫人把那些猎物都带下去收拾好,送回温泉宫留待备宴,随后邀妊婋往旁边大帐下吃茶休息。
帐中随侍的宫人给她两个各上了一盏蒙顶石花,方才她们在外面的狩猎,惊走了余下的兽群,此刻坐在大帐里朝外望去,只剩了一片静谧的绚丽秋景和高阔朗空。
“我们以围猎消耗雄兽,既做了消遣,又可供食用。”伏兆抿了一口茶,幽幽说道,“可惜太平年月不能以这种方式快速消耗掉一些人,因此总有潜藏贼宄之忧,单从这方面看,还是你们地盘上清净些。”
妊婋端着茶盏颔首一笑,只说:“先前听闻隽阁丞已派人往滇南接洽引入那边的孕育法,若得推行至民间,将来也可少些隐忧。”
提到滇南,妊婋想起今年跟千光照一起去的还有肃真部几位萨满神徒,据说她们还跟蒙雌屹邀请到了一位巫医,随她们回北地传法。
作为南北两地风俗迥异的母系部族,肃真部过去是靠类似狩猎的方式消耗多余的分支后代,让那些被驱逐出部落的男人组成小部相互厮杀,但是战火蔓延后,却容易反噬自身。
而古滇大巫部族的方式则更为隐秘平和,她们认为每一次孕育对于自身都是一场极大毁伤,若以毁伤为代价诞下多余的生命,又要费心剔除,实在是多此一举,因此多年来她们只致力于在孕育初时加以筛选,最大程度减少无谓毁伤。
然而滇南的孕育法在宸国似乎推行得并不顺利,妊婋听大使府的人说朝中不少人认为此法背离天然,连九霄阁中也有反对的声音。
如今宸国许多官员还在提倡以男儿联亲,她们担心引入滇南的孕育法后,自家族中男儿没了联亲之用,还有可能会被带走集中管控,因此十分抗拒。
九霄阁右阁令群怀也曾多次给部下和门生安排联亲,在引进滇南孕育法的事上,她认为应当仅给皇室或少数人使用,不可大范围推广。
然而宸国如今的世态,本就难以参照旧朝直接调转,毕竟旧世道以女子联亲可以确认母家血脉,可到了当今宸国以男儿联亲的家族,根本无法确定家主所生的孩子与联亲男有关,总不能为了确保男方血脉让家主身边只留一个人,所以这样的联亲关系较之旧世道脆弱了不止一星半点。
国中许多人也渐渐发现了,世态倒转之后的男人其实根本没有联亲的价值,但因长安还是有不少已经联了亲的重臣显赫之家,仍在为是否要引入滇南孕育法相持不下。
虽然如今还没有正式引入,但这两年其实也有不少人悄悄跑去滇南求子,尤其联亲过后接连生下男孩的,都不愿再冒险生男,朝中舆论也开始有些松动起来。
“引入初期有阻碍也正常,隽羽会持续推动的。”伏兆朝大帐外原野上望了一眼,又转头看向妊婋,“但这些事对现存礼制观念确实冲击甚大,想必燕国内部这些年来也发生过不少抵制吧?”——
作者有话说:伏兆:你骑射就这种水平?(指指点点)
妊婋:咱两边猎物重量差不多,我的说不定还更重一点,我也不跟你计较,就算平手好了
伏兆:?把这个耍无赖的叉出去
第198章 露晞向晚
妊婋转头看向伏兆,坦言抵制是一直都有的,过去她们清剿旧朝地盘,在许多州城里都建了“离恨坊”,给那些心怀“国仇家恨”的女人们居住开解,后来各地恢复平靖,大量房屋作坊有待重建,她们也被要求同众人一起参与劳作,再随着这些年几门学说的接连兴起,那些人脑中的旧日糟粕才渐渐被洗去。
“但我们至今没有在自家地盘引入滇南之法,也是顾虑一部分人观念可能存在反复,在彻底稳定下来之前,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妊婋直白说道。
但她也说从目前国中的情况来看,燕国靠着上元府的新制度,初步去除了权贵与平民之分,以群议主张共同繁荣,至少可以避免内部因分配不均发生动荡。
妊婋端着茶盏摇头感慨:“旧世道里那些王朝,到后来总逃不过主暗臣庸,分明是举国最需要才干与智谋的位置,却只能从一小撮人里勉强选一个能用的,几百年下来皇室分支愈发多,然则所谓正统一脉又因过于注重皇室内的亲疏远近,以致可选之人越来越少,这何尝不是血脉传承之大弊。”
伏兆坐在她对面听着,时而赞同点头,时而又微微摇头,或若有所思,或不以为然,或眉头紧锁。
她其实也很清楚旧制度中存在的问题,这一二年也在思量变革,她从来没有像旧世道那些开国男帝一样,天真到近乎愚蠢地期盼着自家后代得以万世承继,但是对于自己想走的新方向,有时也不免感到踟蹰彷徨。
尤其如今宸国大多数人都还是延续着旧日的思想,许多念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要想推动还得要天时地利人和,而眼下右阁令群怀矫诏私传军令一事,恰好是她需要的契机。
对于为了东征铺路而扶植荆楚士族男民造反的计策,伏兆最初听说时就没有同意,她不愿用这样的方式起战,也不屑于与那些人合谋,她不认为他们有资格做自己的垫脚石,但群怀却觉得时机难得,所以才会决定瞒着她私自下令。
而朝中以群怀为首的一众大臣,彼此家族中多有用男儿相互联亲的,正是引进滇南孕育法的主要障碍,对于她日后想要推动的制度变革也将是个极大的阻力,正该借着此事肃清官场。
而她一直谋划的东征也须暂且缓缓,总要先把内政稳住,再把制度革新的细节厘清,才不至于在对外扩张的时候,被内里积弊拖垮局面,葬送了她这些年来的心血。
伏兆紧闭双唇思索着后面的安排,妊婋见她一直没说话,悠悠抿了一口茶,忽然把话头转到了江南:“不独你这里有血脉传承的制度难题,眼下昭国新朝廷不也是一样单薄,虽然听说武王季显容颇有安邦定国之资,但她生母悼宪亲王一生五子,独她这一个女儿,谁知等到她来日传位时又会是什么光景?我们开辟新国自该有我们的新路要走,若一味照搬屪子朝的旧俗陋习,倒容易把自己送到死胡同里去。”妊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当然今日这番冒犯的话,我也就是当着你这位有胸襟的故旧,掏心窝子说上一说,来日若是出使建康,只有默然旁观矣。”
伏兆瞥了她一眼:“这么说来,只你们燕国毫无传承问题了?”
“那自然也是有的。”妊婋毫不避讳,“我们的人比你们两边都少,以眼下千里迢迢往滇南求子的方式,长此以往人口逐年缩减,若不能尽快找到万全之策,再过多些年,亦恐消亡。”
伏兆又不禁冷笑着“哼”一声:“方才那一车难听的话都说完了,末了才想着假惺惺找补一句,可惜你戴错了高帽,我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
妊婋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现在还好端端坐在这里,都没打起来,怎么不算心胸宽广呢?”
伏兆收起冷笑,正色问道:“既然说了掏心窝子的话,那你也再说说你们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出使建康?那边新朝初立,政局未稳,指不定哪天就叫造反势力推翻了,这样急着去做什么?”
妊婋闻言也换上了一脸严肃:“就是怕有这样事,所以才要尽快过去看看,大局能稳则稳,南边毕竟与你我两国不同,她直接从旧朝上移花接木,难保不遭遗孽讨伐,不管这江山来日是分是合,都是我们之间的事,我料你也只想与你看得上的对手较量一二,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旧世道在南边卷土重来吧?”
这话正碰在伏兆心坎上,当日她不同意扶植荆楚士族男民造反,正因不愿见儒家士族再在中原重起炉灶,哪怕仅仅只是燃起一点苗头,也是她不能接受的,纵然她十分不满季无殃登基后在诏谕中对伏姓皇室出身的贬损,但那是她们之间的事,不论将来如何较量,都不能叫那些旧士族有机会从中偷利苟活。
妊婋见伏兆没有答言,也不催问,只是静静打量她的神情,见她面上看去意有所动,便知自己此行所图已有七分成了。
半晌后,伏兆才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来日会谈上再议吧。”话毕又吩咐外面侍立的宫人去牵马,说要准备回宫。
妊婋含笑起身:“也别来日了,我看不如就明日吧。”
伏兆想了想,明天确实没什么安排,朝会日是在后天,过了朝会日后两天就是竞骁会,众人也得提前放松准备准备,她原本没打算在温泉宫里与燕国会谈,但想到过段时间回銮事情也不少,二次会谈一直拖着也不好,定在明日亦无不可。
可她却没有当场答复妊婋,只说:“日子定了自会有外使司的人给你们下帖子。”
妊婋笑了一下:“没问题。”
这时已有宫人为她们把马牵到了帐外,禀说方才她们得的猎物皆已送至尚膳司。
她二人出了大帐分别上马,走来时原路与那队禁军护卫一同离开上东苑猎场,于午初时分回到了温泉宫。
妊婋推开别院的大门时,听到院内敞厅里传来一片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这边的宫人见她回来,走上前说大使们都在屋里玩樗蒲,她听了点点头,想着自己从猎场回来一身风尘,于是先回屋里脱去外衣,净手净面,换了身洁净常服,才往敞厅悠然行来。
因大使府内众人有吩咐,叫别院的宫人们都不必在门外侍立,只在院内值房里听着大门动静即可,因此敞厅门外也没有打帘的宫人,妊婋伸手掀开厚帘,一只脚才踏进屋中,暖香即刻扑面而来,是烤栗子混杂着热茶的香气。
她们大使府的人都坐在东边长条大炕上,开了几局樗蒲正热闹地掷骰子,也有两两在旁玩双陆的,屋中炭炉边堆着好些栗子胡桃和芋头,众人手里捧着清茶,身侧炕桌上摆了几碟什锦盘,里面盛着柿饼、椰枣、干焙松子、炒瓜子、肉脯和葡萄干。
鲜婞才掷骰子走完马,抬眼见妊婋回来了,忙抬手招呼她上炕来坐,其她人也笑问她今日狩猎收成如何。
早上鲜婞她们起来时,先听宫人说妊婋被伏兆请去用早膳,后来大家用完早膳后见妊婋还没回来,才有宫人来报说她又被伏兆请去上东苑狩猎,因这日外使司也没安排什么招待活动,只邀请她们晚间赴宫宴,于是大家就在敞厅里玩了起来。
妊婋笑着走到鲜婞身边炕沿上坐了,跟众人说自己今日猎得三獐两鹿,已送回尚膳司,晚间宫宴上应该就能吃到。
这时旁边有一局樗蒲正好结束,那几人邀妊婋加入,她们随后就在这敞厅里玩了大半日,直至黄昏时分才收了残局,各自回房更衣预备往临晖殿赴宫宴。
在她们才要出门的时候,恰有外使司的人前来接引,同时给她们带了个消息,邀请几位大使明早巳时往万方殿与九霄阁众人会谈。
妊婋和鲜婞答应下来,同众人一起跟外使司的人前去赴宴,晚间席面上比先前她们在长安赴宫宴时多了不少野味,大家也尝到了妊婋和伏兆今日的猎物,觥筹交错笑谈至二更方散。
第二天妊婋几人在万方殿与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又谈了一回,或许是因先前最为反对燕国出使建康的右阁令群怀不在,亦或许是因为伏兆态度有所松动,这日的会谈上,伏兆及九霄阁终于给出了明确承诺,称只要燕国此次出使建康不与新朝达成任何可能有损宸国利益的协约,就不会影响她们两国之间的缔盟和互市。
但是对于宸国是否要答复建康发来的即位国书以及是否会派使臣等事,伏兆和九霄阁众人仍然没有在这次会谈上做出表态。
这在妊婋看来倒也不意外,能在第二次会谈上达成不影响互市的共识,已如她所愿。
这天会谈过后,伏兆与群臣在温泉宫主殿开了一次朝会,之后又是两日休闲,到第三日所有人齐聚上东苑参加竞骁会。
妊婋同大使府众人也一起到了上东苑,见这日竞骁会上投放的雄兽,都是兔貂貉羚一类或小或快或又小又快的猎物,并无一头獐狍鹿。
她想起前几日与伏兆同在这里狩猎的情形,怀疑那小心眼秃子怕不是憋了坏想要看她的笑话,于是推说自己月经首日略有不适,请了大使府中豹子寨猎户出身的一位大使和一位管事上阵,这二位过去战场上也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手,果然给她们燕国大使府博得了好些喝彩。
竞骁会结束后,众人又在温泉宫休闲了三日,才在冬日到来前,随王驾回到长安城。
妊婋几人这天坐在车里回到崇宁坊时,见坊内竟多了许多禁军侍卫站岗,在大使府门前下车时,妊婋遥遥见东边一座府邸周围也有许多侍卫看守,她回想了一下那个方向,似乎是右阁令群怀的宅子。
正在思量间,她们已经走进了大使府,才至院中时,忽见堂屋里匆匆跑出来一个身穿胡服的熟悉面孔。
第199章 樊川照日
朝她们跑过来的那人,上身穿着一件驼褐色翻领窄袖衣,下身是葡萄紫阔裤,足蹬一双玄色羊皮靴,胡帽下方露出几绺不长不短的细卷发丝,正在那张明朗笑颜两侧随风摆动。
正是才从西域回来的穆婛。
“我昨天回来的!”穆婛笑着跑到妊婋等人面前,“进了大使府发现里头空空荡荡,还以为咱两国断交了,吓我一大跳!”
众人听完哈哈笑了一阵,这时鲜婞走上前,揽过穆婛的肩膀上下细细打量,愈发觉得她颇有异域风姿:“你这卷头发和高鼻梁倒跟这身胡服相配得紧,方才你跑过来时,我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胡人女子,你别是祖上与西域有些渊源吧?”
听她这样说,穆婛粲然一笑:“我姥姥的确是波斯人。”
这段往事她从来少与人说,眼前一众人中,唯有妊婋知她身世,穆婛说完这话也看向妊婋,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想起了幼年时那场初遇。
那时候妊婋从洛京跑出来一年有余,流浪到燕北治所魏州一带乡野间时,恰有一支长长的押送队伍从城中开出来,她听乡间流民说,那城中有个藩王犯了事,宅邸被抄,连本人带家眷家仆全部押送进京。
穆婛正是那获罪王府乐班里的家生仆,府上获罪时她只有五岁,母亲才病逝不久,她与府上其余家仆被上门查抄的官兵一起押出城,路上她听人说等进了京,她们这些人都会被充入教坊司,据说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那时她小,押送时没有铐子,只拿麻绳捆手,也并不十分紧,她转了半日手腕终于挣脱绳扣,趁着晚间看守不防,悄悄跑了出去。
她不会看方向,只是一个劲往远处跑,后半夜误入一片荒坟野冢,被正在里面睡觉的妊婋绊了一个跟头,这一下也把妊婋给惊醒了。
两个小鬼头在深夜坟地里大叫起来,吓得周边几只狐獾鼬窸窸窣窣逃窜不迭。
“抱歉,我……我不是有意惊扰。”穆婛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身影,往后蹭了两下,“你是狐仙姥姥吗?”
妊婋歪头打量起她来,见是个比自己小些的女孩子,她问:“你是哪里来的?”
当着“狐仙姥姥”,穆婛不敢扯谎,就把自己从王府抄家押送的家仆队伍里跑出来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听穆婛说自己跑了大半夜,妊婋往南边指了一下:“你说的那队伍我知道,驻扎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一里地。”
原来穆婛辨不清方向,而那押送队伍又长,她这一通乱跑只是从队伍中段位置跑到了队尾外面,并没离开多远。
“你得再跑远一点,要不然天亮之后可能有人追来。”妊婋叉腰说,“我也要往北去,你可以跟我一起。”
这时天上几团云被风吹散,月光终于抵达这片野冢,让穆婛得以看清面前的身影。
“原来你是人。”穆婛仔细观察完得出了结论,又问,“那你怎么睡在这里,你不怕鬼吗?”
妊婋“嗤”了一声:“撞鬼也好过遇见歹人。”说完她摆出一副颇为老练的模样,“再说了,我在外游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鬼,据我的经验来看,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听她说自己在外游历许久,经验丰富,穆婛满眼崇拜:“这么厉害,你在外面游历多久了?”
妊婋骄傲地伸出食指:“一年,还零七个月二十五天。”
穆婛有些失望:“才一年多?”
“什么叫‘才’?那可是十九个月零二十五天,五百……五……”妊婋低头掰手指算了好一会儿,想起里头还有闰月,她皱了皱眉头,“反正五百多天!”
穆婛这时候已看出妊婋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不过七八岁,又看她算数都有点算不明白的样子,穆婛心里愈发没底,还是怕这坟地里有鬼,于是央求道:“我们现在就离了这里,一起往北走好不好?”
妊婋本来还想再睡一会儿,但眼看月亮西沉,若等到天亮再走,说不定跑不过追兵,她想了想点头同意,从地上捡起自己护身用的长棍,背上小包袱,跟穆婛一起离开了这片荒冢,往北而去。
天亮时她二人已经离那押送队伍有了一段距离,并没见追兵,才找了个树下歇脚,妊婋给穆婛掰了一小块馍,听她讲完自己的事,提醒她再不可对外提及王府的事,免得受牵连,穆婛认真点点头,此后她们都只以逃荒为由,结伴向北,直到一年后的春日里,她们随一支商队混进了幽州城。
自此后她们就留在幽州城里走街串巷乞食,为了好打理不长虱子,妊婋进城后把自己和穆婛打结的头发都铰了,街坊们看了只管妊婋叫“短毛”,又以为穆婛是她妹妹,见她头发天生带卷,就叫她“卷毛”。
后来她们离开幽州城到了太平观,听厉媗说自己随姥姥姓,穆婛想起她母亲曾和她说过,她的祖母是位波斯乐师,名字叫做穆剌特,于是她也以穆为姓,给自己起了如今这个新名字。
这时穆婛一边同大使府众人往堂屋走,一边说起自己这半年多来在西域的经历,等大家坐下吃茶,穆婛一脸神秘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给她们瞧看。
妊婋探头细看,见那布包里是几朵白花花的东西,像一团蚕茧,又比蚕茧看着松软,其她人也没见过,都问:“这是什么?”
“棉花。”穆婛说,“先前我们在皇城里搜罗的那些白叠子软布,就是拿它纺线织成的。”
“原来如此。”妊婋捻起一撮棉花细看了看,先前她们从洛京皇城里搬出许多稀有布料,其中有一种柔软的浅色布匹,册籍上记录为西域进贡“白叠子”,她此刻才知道原来那些软布就是用手里这个小白团制成的,要是她们自家能有这样的东西,倒是可以弥补蚕丝不足的问题,遂问道,“这东西好种吗?是不是还得打专门的纺线车?”
穆婛说道:“这棉花是南来的,原先在天竺种得多,后来西域诸国也开始种起来了,或许我们那里也可以种,我带了点种子,等咱们回去试试看。”
她们坐在堂屋里研究了一会儿引进棉花和纺线技艺的事,妊婋说可以等她们回去再同上元府众人商议一下,随后又问穆婛回来这两日有没有听说长安官场出了什么事,怎么瞧见坊间和右阁令的宅子外头多了好些禁军侍卫。
穆婛说她是昨日上午回来的,当时坊门外也有禁军把手,她被外使司的接待官员带进大使府时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外事官却说不知,似乎也有些讳莫如深,进到大使府里,见这边仅有几个近日才从蜀中洽谈互市回来的使者,一问才知大使府其她人都被伏兆邀请到温泉宫泡汤去了。
妊婋听完低头思忖片刻,揣测这位右阁令群怀或许是有些功高震主,她过去作为广元公主的亲信,也是庇护伏兆长大的恩师,在宸国朝堂上权势不小,先前几次会谈上,妊婋也看她言语中不似九霄阁其她人对伏兆那样恭敬,加上以她为轴心的一众勋贵们对引进滇南孕育法百般阻挠,这次恐怕是触犯了什么大忌讳,被伏兆借机整治了。
但这些事都属于宸国内政,只要这些变故不影响她们目前的会谈进展,就没必要插手。
前不久的初次会谈上,妊婋记得群怀对燕国出使建康十分反对,甚至还带些威胁意味地暗示过她们不要为了向新朝示好而忘了旧交,而今群怀出了事,对燕国这次会谈也算是利大于弊了,因此她们几个在堂屋里商量着决定静观其变。
群怀是在伏兆离开长安后第三天被禁军带进太极宫的,这件事让留守城中的一众官员惴惴不安了好些天,直盼到王驾回銮,大家见那些朝中重臣们似乎也是才得知长安出事,纷纷私下里派人跟留守长安的人打听情况。
伏兆这次回到长安,没有像往常一样照例歇息几日,而是在回銮第二天就召开了临时朝会,向满朝文武宣布了九霄阁右阁令群怀被革职关押一事,同时公开了她私自向蜀中假传重要军令的大逆行经,伏兆在罪诏中称恩师此举令她震惊且伤心失望至极,同时又强调本案牵涉官员将领均已查明,其余无干之人不必忧心等语。
与这份罪诏同时发出的,还有几份擢升任命,其中也包含与群怀关系颇为密切的官员和将领,甚至连群怀在朝为官的女儿也仍被委以重任,以示并无连坐之意。
这些旨意在朝会上接连发出,随后左阁令出列,称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向伏兆请辞。
伏兆想了想,这是左阁令看出她想要推动变革,因此做出了让步,加上左阁令在去年庆完六十大寿后,身子确实不好了几日,九霄阁的事她也不再有精力掌舵,伏兆顺势同意了她的请辞,又另外赏了好些东西。
等长安朝堂上这场震荡几日后尘埃落定,外使司安排了第三次与燕国大使的会谈,按照惯例,这应该也是最终确定各项协约的会谈。
妊婋这日走进延英殿时,瞧见九霄阁席位换上的几张新面孔,其中一位却是个老熟人,当年曾在洛京以宸国驻燕大使名义,暗查老太后与广元公主被害往事的那位明镜使——群星。
第200章 弹压江山
群星三年前从洛京的驻燕大使府回到长安,现在的头衔早已不是凰仪监明镜使了。
作为右阁令群怀的独子,群星自小被母亲寄予厚望,群怀原本希望她能成长为一员武将,然而她却并不好武,虽然当年铁女寺军起兵后她也入军随母亲征战过,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伏兆帐中做幕僚参将,或管些粮草辎重调配之事,等到伏兆占领长安,她又负责起文武官员典仪等务,在凰仪监中担任明镜使,后来又被伏兆派到洛京做了几年驻燕大使。
三年前她在洛京重查完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被召回长安后擢升为外使司令,兼任凰仪监令。
其实以群星的资历,早就能进入九霄阁了,只是因她母亲在,为了避免影响公正,才一直没有入阁。
而今朝堂政变,群怀在朝中以及铁女寺军各地大营中的门生和旧日部下难免不安,伏兆在这个时候提拔群星进九霄阁,多少也有在敲打之余对那些心生恐慌的文臣武将们稍作安抚的意思。
这日坐在延英殿内的九霄阁成员除了妊婋认得的隽羽和群星外,全都是新面孔了,可见随着这次群怀落马,左阁令请辞,九霄阁也顺势完成了重组。
如今总人数仍然还是九位不变,只是原先摆在桌上的阁令阁丞头衔位次名牌都被撤了下去,现在伏兆的执政中枢九霄阁里,不再是两位阁令加七位阁丞,而是九位全部并列为阁相。
妊婋几人在焕然一新的九霄阁众人对面坐了下来,隽羽取出目前达成的协议和追增的盟约内容,向殿中众人朗声宣读了一遍。
在这日会谈前,新任九霄阁众人向伏兆请示过了接下来的安排,大家对于两国目前达成的共识已全然了解。
隽羽宣读完文书后,又介绍了这日的议程,主要内容是关于宸国来日对于燕国出使建康的各项相应举措。
对于昭国新朝廷,伏兆一直以来的策略是既不对其统治江南等地予以认可,也不发诏令表示为旧朝征讨新政权,而是仅划清边界冷淡处之,静观其国中变化。
但是近日伏兆改变了想法,她与九霄阁众人昨日在武德殿议定,准备在燕国出使建康时,向昭国答复国书,内中认可季无殃对于旧朝宁宗的声罪举动,并称已知悉昭国的建成,但同时也明确表示不准备向昭国开放互市。
鉴于先前伏兆对江南的态度已有了些松动,妊婋准备在这日会谈上再进一步,邀请伏兆派遣使臣与她们一同出使建康,以示两国对外的缔盟关系。
伏兆坐在紫檀大椅上听完妊婋的邀请,垂眸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向坐在她左侧第二个大座上的群星,请她举荐适合前往建康的使者。
群星目前仍兼任着宸国外使司令,对于司中的一众官员十分熟悉,面对伏兆的要求,她想了想,很快说道:“建康不比其她友邦邻国,若果然遣使,臣愿亲往。”
伏兆要的正是她这个态度,对于是否要向建康遣使,伏兆昨日在九霄阁众人面前并没有明确表态,只说要视今日与燕国会谈进展而定,但心中其实也有意遣人过去,看看那边的具体情况。
妊婋见状,适时接话说道:“群阁相是贵国首位驻外大使,过去在洛京时就与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此次若能再与我们同去建康,定能为中原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
这时坐在伏兆左侧首位的隽羽也开口说道:“昭国初立,据说江南等地与旧朝时比已是一番新气象了,臣也以为应当前往查看其政体之变。”
伏兆看了看隽羽和群星,又问下座其她阁相有无异议,大部分人都赞同由群星与燕国一同出使建康,仅有两位不置可否。
片刻后,伏兆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就劳群阁相再辛苦一趟吧。”
宸国要向建康发回的答即位国书也已拟好,这天众人在会谈上把来日的安排细细谈了一遍,确定群星将在几日后与妊婋等人一起先到洛京,燕国上元府会将拟订好的国书送到淮水驻边大营,等建康发来回函后,群星与宸国驻燕大使府的人再在明年开春后跟燕国使团一同前往建康,届时再向建康送出宸国的答即位国书。
待诸事议定后,她们在延英殿里就这次的会谈内容签了几份追加协约,伏兆当日晚间又在太极宫举办了外事宫宴,贺此次两国会谈圆满结束。
会谈结束后的第二天正到小雪节气,虽然并未落雪,但长安城里一日冷过一日,似乎有一场大雪正在城池上方酝酿。
因九霄阁近日这场变动,妊婋等人回国的时间也是一推再推,为了避免过些日子下了雪路上不好走,妊婋在这天宴席上同众人一起向伏兆辞行,说她们明日定要回洛京去了。
伏兆也并未挽留,只命人打点了国礼,又叫一队禁军明日送她们前往函谷关。
妊婋和鲜婞还有穆婛三人这天一早与几位同行使者在大使府门前上了马,跟前来相送的大使和管事们道了别,带着国礼和行李车辆走出崇宁坊,见群星也骑了一匹高头大马,正与一队长安禁军在坊门外等她们。
这一路东行比她们来时走得慢些,抵达函谷关外这天终于飘起了大雪,妊婋等人进关后只得在陕州暂且留驻,在这里泡了三天温泉,才再次整装上马,于冬至前两日回到了洛京。
群星时隔两年再次回到位于洛京皇城福清宫的驻燕大使府,她发现这里内外都铺设了银质管道,每日早晚有现成热水,套间里面的洗漱兰室各项设施也比先前更加便捷了,烧水倒水这些事,若放在她长安宅邸里,总要五六个执事轮班伺候,而在这里为了要入乡随俗,大使府里也没设执事,如今全凭她自己亲力亲为,也不会感到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她不禁暗暗感慨起燕国这两年的发展。
洛京这一冬的雪下得厚实,城中过年没有举办什么大型庆典,只是各坊里亲友自家聚一聚,年前妊婋和厉媗给宸国大使府送了好些年货,群星和几位宸国大使就在皇城里过了个温暖富足而清闲的新年。
等到过完年出了正月,群星被妊婋邀请至上元府谈事,才知她们近日收到了季无殃发来的出使邀约国书,妊婋这日是来请群星开春后与燕国使者一同前往建康的。
这是她们先前在长安谈好的安排,妊婋在说完出使行程计划后,又同她讲了讲南边这半年来的情况。
季无殃自从去年夏日在建康受禅登基称帝,这半年来一直在整肃内政,清剿旧朝叛民,起先是建康城内的旧朝宗室和反对季无殃的遗臣,后她来又调集嫖姚军和江南军镇压山南道起兵造反的士族男民,在去年年底总算摆平了对季无殃反抗最为激烈的荆楚之地。
去年秋日里,建康禁军督帅何去非亲自带兵前往楚地,清剿了数十个大小宗族势力,奉圣旨羁押了大批地方上的男官吏,随后把她从建康带来的新科进士们护送进各地官府,代替旧日男官走马上任,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朝政令。
群星听完这些事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群怀的提议,当初群星也不同意暗中扶植楚地宗族势力为东征铺路,因为这件事她跟母亲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直到群怀被带走,母女二人都没再见过面,想来若非群怀矫诏传军令的后续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荆楚一带士族男民且得闹上一阵子,不会这样快被肃清。
季无殃花了半年时间平靖新国领土,可以说是雷厉风行,而比镇压民变更加杀伐果断的,是她这半年来对旧朝宗室皇族可以称得上是斩草除根的各项举措。
去年夏天季无殃的万岁圣寿节之前,旧朝宗室齐聚建康,包括分散在江淮山南封地的宗室郡王都被召进了建康,为当时还是太后的她庆贺双五大寿。
但是万岁圣寿节没能如期举办,因庆平帝在季无殃生辰前两日突然暴毙,原本的庆典改为国丧,季无殃又借此原由再次向各地发诏书,令各地宗室人举家赶至建康为庆平帝举哀,并共睹幼帝的登基大典。
在幼帝登基后不久的告庙仪式上,淮南王起兵意欲刺杀季无殃,被早有准备的嫖姚军和季显容的江淮水师精兵联手反杀,季无殃随后很快接受了幼帝禅位,并借这场谋反将当时被召进建康的所有旧朝宗室男杀了个罄尽。
这接连几桩事,导致荆楚等地有士族男民起兵时,虽然打着匡复旧朝的旗号,但却无法在民间找出合适的旧朝宗室男推为新帝与季无殃抗衡,因此难以凝聚民心,几家造反军只得各自为政,还有人趁机试图自立,却被自己人内讧推翻杀害,在一片乱哄哄时,被建康赶来的嫖姚军迅速逐个剿灭。
此事过后,新朝廷军持续整肃州府乡镇,追剿旧朝宗室遗孽,宗室男一个不留,宗室女被季无殃下诏勒令改回母姓,而部分宗室女生下的那些冠父姓的孩子,也全部奉旨跟随母亲改为冠祖母姓,经过这一番变革,季无殃如今统治的昭国境内,已经没有一个姓伏的活人了。
群星听说了南边的情况后皱了皱眉头,心道这恐怕会影响她们原定的出使计划,果然伏兆也在年后得知了这些事,就在上元府答复出使国书前,长安太极宫给驻燕大使府发来一封信,要求紧急取消此次与燕国使团共同出使建康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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