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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

    第201章 何当重逢

    群星这天同几位宸国大使坐在福清宫大使府的堂屋里,众人面前桌上摆着长安加急送来的敕令,内容是关于取消宸国向建康遣使及答复国书的决定。

    年前妊婋等人回到洛京后,上元府就向建康答复了的即位国书,称准备邀请宸国一同出使建康,与昭国新朝建立邦交,过完年的正月里,建康回函表示欢迎燕宸两国春日来使,原本上元府准备在这两日与宸国大使共同议定回函,确定具体的出使日期,却不料长安那边因近日探知的昭国情况突然变了卦。

    与这封手令同来的,还有一位伏兆的亲信宫官,此刻也坐在群星对面,跟群星等人说了伏兆命她带来的话,请群星与上元府众人另拟别策。

    其实对于出使建康的事,伏兆一直有些抵触,群星对此也很清楚,当日伏兆在会谈上只是出于各方面考量勉强同意了这个安排。

    如今得知季无殃登基后对旧朝皇室赶尽杀绝的举动,又不免勾起先前那封声罪告谕中所提的“伏姓皇室天命不在”,虽然伏兆与旧朝宗室自母亲遭贬后就断了恩义,但这前前后后诸般对她出身的贬损与诋毁,仍然让她万分恼火,甚至不惜背约也要紧急取消此次出使安排。

    群星看着桌上那封敕令,与众人一起沉默半晌,下定决心说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断没有临行前撤回长安的道理,若上元府肯通融,我宁愿假借燕国使者头衔,前往建康为殿下探一探究竟。”

    前来送敕令的那位宫官听了这话抬眼看向群星,也明白她的意思,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回长安,她的母亲群怀现在还被扣押在太极宫幽阙台,伏兆重用她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若她此次无功而返,母亲的性命和自己的前程都恐怕岌岌可危,另外若因她们临时背约取消共同出使的安排,燕国使团独自前往建康,或许会跟昭国达成什么不利于宸国的盟约,这也于燕宸两国的缔盟关系有损,她不能任由昭国在她们中间钻了空子挑拨。

    所以群星提出了这个有些大胆的想法,由她充作燕国使臣同去建康,一方面避免燕国使团瞒着她们与昭国结盟,另一方面也可探知建康的局势。

    那宫官想了想,点头说道:“若上元府同意的话,我即日就回长安为群阁相促成此事。”

    群星向那宫官投去了感激的一眼,随即起身拿过桌上的敕令,告辞众人往上元府去了。

    因近日要往建康出使的事,上元府众人开春后都没有离开洛京,这日她们齐齐在议事厅里见了群星,也传看了伏兆发来的敕令,听群星提议以燕国使者的头衔与她们同去建康,大家沉默下来。

    群星知道她们也需要内部商议一下,于是她在说完自己的诉求后,很快起身退到外间等她们答复。

    待群星离开议事厅,她们就这个提议细谈了谈,大家都能理解伏兆对于季无殃贬斥其出身的愤懑,若此次出使仍与宸国使者同行,也可能会因宸昭之间的旧朝隔阂,影响她们想要促成的南北互市。

    而以燕国使者名义带上群星,明面上还是燕国独自出使建康,会谈或许能够顺利些,也不至于因此破坏她们与宸国的缔盟。

    见大家都倾向于同意群星的提议,妊婋又提出在使团离开洛京的同时,她和厉媗还有穆婛以及现今掌管多国互市的玄易去一趟长安,既是为了纾解伏兆的心结,稳住两国的缔盟关系,也是为了顺便谈一谈来日从西域引进棉花的事,毕竟她们亦不想将引进布匹织物之望尽托于江南,以免来日受人掣肘。

    先前她们商议出使建康的人选时,妊婋就直言自己曾在嫖姚军里跟几位将领打过照面,而且她也在离开时向何去非承诺过,她不会在来日燕国正式出使建康时一同前来,以免嫖姚军中有人瞧见了,叫何去非不好解释。

    妊婋一早就同众人说了,请她们另外从上元十二君里推举两位前往建康的大使,所以过段时间她去长安,倒是也不影响上元府议定好的出使安排。

    议事厅里众人很快就群星的提议达成了共识,同意让她假充燕国使者与使团一起去建康,并在回函国书中写明了此次出使的的启程日期和预计抵达淮水沿岸的日子,请昭国安排人马接待使团。

    千光照提笔写完给建康的回函国书和给长安的再访国书后,她们请群星回到了议事厅,跟她说了大家商议好的结论,群星得知后欣然应允,说自己也会补充一份奏疏,请那位宫官带回太极宫。

    果然那位宫官没有在洛京久留,当日拿到上元府的国书和群星的奏疏后,立刻上马离开洛京,几日后长安发来回函,同意群星以燕国使者的名义前去建康,也表示欢迎妊婋等人再去长安。

    在长安发来回函后不久,上元府也收到了建康的回函,称已派遣人马在燕国使团出发当日前往淮水一带迎接。

    燕国使团启程这日,洛京城外春光正盛。

    留在城中坐镇的千光照和上元十二君中的其她几位,一起先到南城门送了前往建康的使团离城,随后又到西城门送妊婋和厉媗还有穆婛以及玄易四人往长安去了。

    莺初解语,柳拂云骥。

    一支昂扬气派的队伍从巍峨的城门中驶入春光里。

    那队伍前方的赤色军旗随风舒展,旗上“嫖姚”两个大字在灿阳下闪着金光,队伍后方还有好些车马幡幢等仪仗。

    何去非这日穿着一身鲜亮的督帅军装,骑在她那匹通体雪白的素云骥上,身后骑兵队伍也是一水白马,她们奉旨离城前往淮水南岸,迎接燕国使团。

    她们与燕国使团同日启程,但洛京距离淮水比建康要远,所以何去非这一行人马不紧不慢,走得颇为悠闲。

    去年下半年,何去非在江淮和山南道等地领嫖姚军各营四处镇压叛乱,连带着协助重新整编江南军,一直忙到年关底下才回建康休整,然而建康皇城和各府里也有许多庆典应酬要参加,她到过完元宵才完全歇下来,出了正月终于解过乏,此刻她精神抖擞地带兵出城,面上一扫过年时的疲态,又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就这样从容走了七天,何去非一行人马在这日午后抵达了淮水南岸寿州一带的驻边大营。

    在这边驻扎的江南军指挥使听说消息后,赶忙带人迎了出来,这指挥使也是何去非的老熟人,是去年才从她部下调到江南军的一位游骑校尉,进了江南军后赶上各营整编,她连升两级,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何去非在马上笑着受了那指挥使的军礼问好,连声叫她不必下马,直接回营就是,队伍众人被那指挥使请进营门,何去非左右看了看,见这边大营里也是耳目一新了。

    江南军过去各营构成比较复杂,其中大部分男兵在季无殃登基前由她的一位族中侄男掌兵,还有几个男兵营的军权则在分散在宗室王手里,后来季无殃指派了一位族中姪女效仿嫖姚军,在江南军中组建了女兵营,与岭南的高凉军彼此间不时互换人马执行任务。

    去年淮南王起兵谋反,调的是那些宗室王手里的江南军男兵营,政变后还有几个男兵营为抵制季无殃称帝发生哗变,杀了她在江南军里掌兵的侄男,随后被嫖姚军和江南军女兵营以及一部分江淮水师联手剿灭。

    此后半年里江南军女兵营征召了不少新兵填补各地边防大营,又从嫖姚军和高凉军各自借调了一些,而所剩不多的江南军男兵,则被何去非调往山南道配合平叛,折损了大半后,她又将余下的转送至山南矿区协助开矿。

    而现在的新任江南军督帅,是当日被季无殃指派组建女兵营的姪女,因是近亲所以入了宗室,也是一位新郡王了。

    这天江南军督帅还在建康宫面见季无殃述职,寿州大营里都由那位指挥使全权接待何去非等人,正好她原本也是何去非的部下,这些事自然得心应手。

    何去非等人在寿州大营里安顿下来,为迎接燕国使团准备了几日,这次何去非带来的人,都是这半年里新提拔上来的,这也是她刻意安排的,主要是担心妊婋说话不算话,万一这次出使还是妊婋亲自前来,若带了去年在新兵营里见过她的人,自己不好解释,所以这次再三选了完全没见过妊婋的人与她同来迎接,以免被妊婋来个措手不及。

    她来之前也看了燕国遣使的国书,但那上面只说会有上元十二君中的两位前来,出使头衔为柱国,余者还有七位使臣,一行共是九人,并没有写具体名姓。

    何去非同众人在寿州大营盼了整整三日,燕国使团终于从淮水西侧乘船抵达了寿州大营北边的港口。

    何去非与那大营指挥使带人前去迎接的路上一直在猜那边来的会是谁,想到自己过去只跟妊婋打交道时容易落了下风,因此她觉得,只要来的不是妊婋,其她人应该都好对付。

    正思量间,只见那边船上已陆续有人往下走来,何去非走到埠头上朝前望去,忽然瞧见了一个瘦高身影,那人手里端着个铜烟杆,反射出来的光晃了一下她的眼睛,紧接着是一个阔别数年的声音:

    “呦呵,几年不见,傻小孩儿都当上大元帅啦?”

    何去非眼皮一跳。

    大意了,她怎么把这位姐给忘了。

    眼看那瘦高个儿悠然踱步来到面前,她忽然觉得还不如是妊婋来呢,但此时想这些也晚了,何去非朝来人拱拱手,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苟柱国,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何去非:好好好,你们上元府商量好了轮流出人过来玩我是吧?

    第202章 画屏天畔

    苟婕抱拳向何去非还了一礼,嘿嘿笑道:“能得何督帅这样的大人物亲自迎接,荣幸之至啊!”

    说完她又侧身抬手,向何去非介绍与她同来的另一位柱国。

    何去非顺着她的手瞧见了随后走上前的那人,却是个生面孔,只见其生得肩宽体阔,一张方颌面孔,左侧脸颊颧骨处有块浅疤,疤痕上方一双冷厉吊梢眼,自有一派内敛中藏不住的狠劲儿,观之不怒自威。

    苟婕知道何去非没见过她,遂笑着介绍说这位柱国名叫东方婙,又说:“当年你去洛京的时候,我们这位东方柱国才刚收完河东道,一直在那边善后,等你走了她才回来,是以没能同你见上一面。”

    何去非见状也向东方婙拱手问了好,待东方婙还礼毕,苟婕又往前走了一步,拿手里的烟袋锅子轻轻点了点何去非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妊婋都跟我打过招呼了,你在我们那的事,她叫我给你兜着点,放心,保准给你兜得明明白白的。”说完又笑着朝她挑了下眉,暗示她当年独闯幽燕军大营被俘的事。

    本来何去非还没开始担心,此刻一听苟婕说让她“放心”,她终于不放心了,甚至还听出了些许威胁意味,她瞥了苟婕一眼:“苟柱国这话,我没太听明白。”

    苟婕会意哈哈大笑:“不打紧,反正我们这次也不是为叙旧来的,而是为贺贵国新生嘛!”

    这时燕国使团其余众人也都下了船从埠头走到岸上,苟婕颇为郑重地给何去非一一介绍起来,随后又说一时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她们还要在建康住上一阵子,来日方长。

    她们这日下船时已是午后,在岸边叙话的功夫,斜阳又落了几分。

    何去非听说苟婕她们此行是先骑马到了淮水北岸汝阴一带的幽燕军驻边大营,又转乘船往东行了两日,才抵达南岸寿州大营港口,考虑到连日奔波难免疲惫,何去非请她们先在这边大营里歇上一晚,明日再启程前往建康。

    这日晚间,何去非和那大营指挥使依例办了个简单而不失隆重的接风宴,为了叫燕国使团能够早些进帐休整,宴席上众人也都没留到很晚。

    第二日一早,何去非请苟婕等人登车上马,带着那队风光的仪仗往建康驶来,不疾不徐地行了五日,这天午后苟婕从车里撩帘瞧见了建康的城门。

    这支车队在城门外稍微停了片刻,很快再次走动起来,不多时进了城,苟婕透过车窗细细打量起两侧的街景。

    大抵是为迎接使团提前净了街,她们走的这条路十分安静,只见两侧屋檐高低错落,一扇扇雕花彩门皆紧闭着,门楣上方还有未收的市招幌子,可以看出都是些酒肆、茶坊、钱庄和绸缎铺子。

    她们在城内行了约有两刻钟,转过两条大道和一条巷子,才在一处僻静甬道停了下来,听到外面有人说到了,苟婕起身下车,见面前是一扇朱漆大门,匾额上写着“沁园”。

    这时东方婙也在旁边下了马,跟她一起抬头看向面前的大门,这次她们从寿州大营来,何去非一路车马都备了,苟婕最是个好取巧图受用的,但凡能坐车,断不骑马,这一路她歪在宽阔厢车软榻上左一觉右一觉,晃晃悠悠睡到了建康。

    东方婙却觉得坐车憋闷,遂从何去非的马队里借了一匹高大白马,跟在苟婕车子旁边骑行而来,使团里的其她人也有乘车也有骑马的,都看个人喜好而定。

    苟婕这日又在车上坐了大半天,此刻下来站在那园门前,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她本生得瘦高,这一抬手更显细长,各处骨节往上一抻,整个人竹子拔节似的劈啪作响。

    过去这些年苟婕不时随幽燕军各处奔波,肌力已有所见涨,臂膀一捏也浑似铁,但筋骨外仍只是一层紧实皮肉,吃得再多都不显丰腴,她倒是也看开了,说她太姥姥生前就是个精瘦老太太,体型这东西或许是天生随祖。

    就在苟婕伸懒腰的功夫,那边园门口恭候的几位官吏已迎了上来,其中领头的中年女子说自己是鸿胪寺少卿,又说鸿胪客馆未及修缮,因此请她们暂住在这处皇家园林内,这里距离建康宫不远,进宫谈事或往城中游览皆很近便。

    何去非令那支嫖姚军护送队伍在园门外列队等候,随即撂袍抬脚,与那鸿胪寺少卿一同邀请燕国使团众人进了园子。

    这沁园是座极有江南特色的园林,入门绕过影壁墙即见一汪清泉,上方亭台楼阁疏密有致,随着何去非与鸿胪寺少卿引路,众人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见到各式花窗外的春日景致,有开得正盛的木兰和海棠花,正斜倚在皱瘦玲珑的太湖石旁,真个是一步一景,转盼生新。

    她们走了半晌来到堂屋内时,已有候在这里的执事给她们备好了茶点,待众人落座后,那鸿胪寺少卿简单给她们介绍了一下朝中的接待安排,说请她们先在院中稍歇两天,过几日还有花神节庆典,等过完了节再安排宫中会谈。

    苟婕和东方婙对视一眼,大家奔波数日是得先休整一下,于是皆点头同意,随后那鸿胪寺少卿又说见她们没有带执事来,问她们是否需要增添些人手。

    她们这天进园一路上已瞧见了不少执事,这对燕国众人来说都有些不大习惯,苟婕还想着适当减去一些,但见这边园中各处都有排好的固定班次,因设施不比她们洛京便捷,若减了人,留下的恐怕担子更重,于是她只说不需要另添人,屋中倒水铺床等事她们自家来做,只外庭院留些协理执事即可。

    东方婙也点点头,想着等她们在这里住些日子,摸清了打水烧水等杂物事,再慢慢减去些执事也使得。

    这些要求都在何去非意料之中,当初她跟着妊婋等人回洛京住在上元府那段日子,知道燕国那边不再分这些主仆尊卑,她也新奇了一阵子,但是回到建康后住在家中府邸里,又不得不沿用母亲婺国君那一套执事班子。

    这几年何去非留心调整了几次执事的轮值待遇,也渐渐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虚礼,只如她军中将士姊妹们一般看待,有时候她母亲到她南府里来,还说她这边执事有些没大没小,太没规矩了些,她也只是笑笑说自己正在尝试些新规矩。

    那鸿胪寺卿也从何去非这里听说过一些燕国的事,见她们使团果然没带任何执事,也不要添人,已心下明了,遂没有强求,只又说了几句别话,便请她们回屋歇息,若有什么需要就请前庭执事往鸿胪寺相告,随后起身同何去非一起告辞去了。

    等她们去后,苟婕一行人也都各自取过包袱往后院来看屋子,正如她们事先的交代,鸿胪寺在这边园中给她们预备了九间大小格局差不多的屋子,大家随意分屋放了东西,各自或休息或洗澡或三两结伴细逛起这座园子来。

    这时节不冷不热,沁园各处屋中廊下皆挂了纱帐,有春风徐徐吹来,带着满园的花草芬芳。

    比起江南园林的秀丽清雅,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春景,却是另一派盛大张扬的场面。

    “长安的牡丹,竟也不比洛京逊色!”

    妊婋这日再次来到长安城崇宁坊的燕国大使府,见这园中与去年秋日里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去年秋日里那些金的红的树叶,在春天新生时节还是一片翠色,而彼时并不显眼的花圃枯枝中,已开起了拥拥簇簇的大朵牡丹,被后头那些绿树衬得繁花似锦。

    走在妊婋身后的穆婛和玄易转头相视一笑,穆婛先前在这里做过三年燕国大使,自不用说,这样景色已是她瞧过的第四个年头了,而玄易自从在肃真部与营州边界创立互市府以来,这几年也时常到陕州的互市府,跟众人一起统筹与宸国和漠北及黔滇等地的互市细项,长安的大使府她几乎是每季都来,虽然不是常驻大使,但这里的景色她也是四时不落,唯有妊婋是头一次在春日里来,不禁对着这番美景赞叹起来。

    原以为洛京皇城里旧日御花园中的牡丹已是绝色,每年这时节都有城中民众一早登名轮流进皇城观赏,这两年她们又在城中几处花圃园子移栽了大片皇城牡丹,免得大家都挤在一处赏花不够尽兴,如今见这长安城中的牡丹,花盘大小也与洛京不相上下,亦且花色丰富,大使府中这几片花圃里多种的是姚黄和魏紫,也穿插了几株赵粉和素白月神。

    妊婋几人在庭前赏了好一会儿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们转头看去,原来是大使府里的两位使者,才从宸国外使司取了新制的互市文书回来。

    见了妊婋等人在此,两位使者请她们一同进堂屋,查看今年各地统筹的互市安排。

    第203章 威怀遐远

    她们走进堂屋里各自倒了茶,随意落座后,看那两位使者把新取回来的文书摆在桌面上,边吃茶边等府中几位现任大使一同前来议事。

    长安现在是她们与西部各地互市的枢纽地,凡燕国与宸国蜀中陇右等地以及西域黔滇互市的物产,都要经长安转送,所以那两位使者取来的文书里,包含了今年各地互市途径长安的车马调配安排,还有物产流转条约和通关税额等细则,封面都按相应地区做了颜色标识。

    妊婋几人这次从洛京出来,先到函谷关东侧的陕州住了几天,在这里与互市府的经办们看了今年的互市簿籍。

    她们燕国这边今年也增添了不少大学堂里研制的新式用具,包括妊婋去年出海用过的窥天镜,如今已能成批制作了,当时和她们一起去南海的昙烛回来后对此物赞不绝口,一力推动引进,伏兆见了燕国互市府提供来的窥天镜也觉得甚好,遂令外使司将此物纳入今年的互市册。

    与窥天镜一起运出的,还有随身看时间方向的掌中晷和指南罗盘,以及更加结实耐用的新式火镰折伞等物,在宸国和西域及黔滇各地亦颇受欢迎。

    她们靠着这些小巧精细的新造器具,为燕国换来大量甘蔗、蜂蜜、茶叶、药材和香料,虽然今年还是没能从蜀中引进蚕丝,但互市府也与外使司谈下了一些轻薄柔软的上好夏布,只是因数量有限,运回国后会优先分发给各地幼童们裁衣裳穿。

    这次她们再来长安,除了为安抚伏兆对于昭国的不满情绪外,也是想借宸国的关系跟西域诸国商谈引进棉花的事,因她们互市府这几年得来的西域香料器具等物,其实都是经由宸国外使司转手,并没能直接跟西域诸国接洽,而宸国目前似乎也不太重视棉花这项作物,不愿引进国中影响自家丝麻的种植产出,因此她们准备找机会,经宸国外使司搭线,直接跟西域那边谈一谈。

    这次来长安前,玄易也为陕州互市府调备了一批海盐和各式新造器具存货,留待来日与西域洽谈之用。

    她们燕国目前对外互市的物产,往宸国黔滇及西域运送的主要是渤海海盐、纸张和瓷器及今年新增的精巧器具,而往漠北和肃真部互市还会多些铜铁及煤炭,另外去年冬日里又加运了一批铜铁煤炭往南海国去换造船木。

    曾几何时她们国中也有人担心过,这样大批向外运送铜铁煤炭,会不会来日自家不足,但这一二年间她们在燕北与河东等地开金银矿时,又顺带发现了几座新的优质铜铁矿,再加上渤海湾内近乎取之不竭的海盐,足够她们再从各地换些好东西来,大家对于物产不足的担心渐渐消去了,但同时又换上了另一种忧心,怕自家的矿产和海湾遭南边或西边盯上,因此幽燕军各地大营的边防和日常训练也丝毫不敢松懈。

    妊婋几人和宸国外事官在堂屋吃了片刻茶,见府中大使们陆续到了,遂同她们一起打开那几份文书,把今年春秋两季的车马及关税又核对了一遍,照例两份都盖了印,一份留存在她们大使府内,一份交与那外事官。

    待这件正事办完,妊婋又似不经意般向那外事官问了问宸国今年与西域的互市情况,那外事官答得颇为谨慎,内容也都不过是些公开的场面辞令,妊婋听罢跟厉媗等人对视一眼,也没再多问,闲闲吃完一盏茶,便起身送那外事官离开了大使府。

    那外事官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一位宫官来传宸王的话,说得知妊婋等人这日到长安,请她们先在大使府赏几日春景,等她招待完戎昌国和于阗国的使者,再请她们进宫说话。

    妊婋她们这次进长安城时也曾路过四方馆,见到那边有不少异域车马在甬道外进出,春日里各国先后遣使来长安,为这一年的互市贸易和缔盟协约奔走洽谈也是常事,据妊婋所知,黔滇近日也各自派遣了使者往长安来,应该就在这两日到。

    妊婋料到太极宫里这阵子必然忙碌,也不知换了新人的九霄阁能否应付得来,于是她请那宫官进堂屋坐下吃茶问了问伏兆近日的情况,说她们也不急着回洛京,可以等伏兆得空再进宫相见。

    随后妊婋又拿出了她们这次来长安给伏兆带的国礼,是三大盒药材,分别装着人参、鹿茸和五味子,都是她们跟肃真部换来的北地珍品,内里还附了几张方子,是肃真部萨满医和太平观灵极真人列的春日补身固气方,请太极宫的国医按照伏兆的脉案酌情增减,用于温补脾胃,清疏肝火。

    三盒药材打开给那宫官看过后,又被妊婋一一合了起来,那红漆木盒四边包着银护角,盒面上雕刻着对应的人参、鹿茸和五味子纹样。

    室内和室外的光影在盒面纹样上来回变换着,待光线再次停驻时,已是在伏兆的武德殿东书房大案上,随着那宫官轻轻开启合页,盒中飘出来一股淡淡的药气。

    伏兆拿起那本方子看了两眼,随手放到药盒上,令旁边侍立的宫人一起收下,听说妊婋请她忙完再见,她点点头,叫那宫官传一桌菜肴到燕国大使府答谢国礼。

    待那宫官得令去后,她又抬手取下几份奏疏,一边翻看一边让身侧宫人给她说了说午后的会谈和晚间宫宴安排。

    这天上午她才接见完戎昌国的使者,这个建立在旧日吐蕃东部领地的新国度,仍然延续着从前东女国时期的制度,采用大小王共治的方式,现在的两位国王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大王掌内政,小王掌军权,这次来的使者也是大小二王各派一人,并六个随行的宫使书吏。

    自戎昌国新立至今,国中各处已趋于稳定,今年她们遣使来长安,主要是为了答谢宸国这几年来的扶持,并向伏兆正式表明立场,若宸国来日要向昭国宣战,戎昌国愿意出兵五万,或助她东征,或协力维持河西走廊的平靖,为她稳住后方,以免西域再次生乱。

    对于戎昌国大小王的主动表态,伏兆非常满意,这日上午会谈结束后,她邀那几位使臣从四方馆搬进了太极宫西侧殿群,以示两邦亲好之意,并请她们晚间与于阗国来使一同参加宫宴。

    这阵子周边各国频频来使,除戎昌国使者直接提到了东征外,其余的明面上大部分说的都是为了商谈互市,但大家彼此间心照不宣,知道近日的会谈其实皆与中原局势有关。

    这天刚进长安城的妊婋等人自不必说,就是为了这次使团前往建康一事来做调停人的,而正在路上即将抵达长安的黔滇使者,也必定是为了稳住局势而来。

    尤其黔南去年在季无殃登基后,率先向建康发了国书贺表,也在前不久得到了建康的回函,似有要复通两地驿道的苗头,显然这次出使长安是跟这件事有关,黔王舍乌既不希望因此事得罪伏兆,也不想看着东西两边起战把自己夹在中间,所以派出了得力干将刀婪,来长安打探中原局势,并从中尽力斡旋,以期维持住大家各自为政的现状。

    而西边于阗国遣使来长安,则是打的另一番算盘。

    去年年底,于阗国发生了一场宫变,老国王的长女杀了自己两个弟弟,囚禁了老国王,自行加冕,成为了于阗新王。

    这于阗国的老国王自己作为先国王幺女,就是靠着发动政变杀害兄长自行加冕称王的,然而等到她年老时,却也在王储问题上犯了糊涂,竟一味偏疼幺男,连年削减长女的兵权,令其长女倍感不安。

    去年她借着代表于阗国向长安送国礼的机会,得到了伏兆的暗中支持,回到于阗后她筹备了数月,赶在年末西域各国休整时,以吞沙之势杀弟囚母,成功登上了王位。

    今年春日里,这位于阗新王已将国中内政整肃大半,随后从商队处得知了昭国新帝与伏兆的旧朝皇室恩怨,她借着商讨贸易的由头遣使到长安,实则是为打探伏兆东征的计划。

    若铁女寺军大举东出,西域驻军减少,于阗国倒是可以趁机吞并两三个周边小国壮大自身,毕竟自从两年前遭铁女寺军敲打过几次后,于阗国在河西走廊包括整个西域都被宸国压了一头,如今眼看着中原局势似乎要乱,于阗国倒是正好可以趁机夺回西域霸主的地位。

    于阗新王这点叛逆的小心思,伏兆皆看在眼里,她坐在大案后面想了想这日上午跟戎昌国来使谈的内容,随即提笔给戎昌国大小王写了一封信,待她一气呵成写完信时,门外响起一名传令官的声音:“启禀殿下,几位阁相到了,正在偏殿等候传召。”

    伏兆“嗯”了一声,将手中书信折起,一边装封一边悠悠说道:“请她们进来。”

    第204章 改岁宜新

    这日来到伏兆书房里的,是九霄阁中的七位阁相,缺席的两位,一位是此时正随燕国使团在建康出访的群星,还有一位则被伏兆派去了于阗国聘问。

    几位阁相进书房时,隽羽和往常一样走在众人最前面,她手中捧着一摞奏疏,来到伏兆大案前轻轻将奏疏放到案上,打横着一本靠一本摆好,在伏兆说完“都坐吧”,她才告了坐,转身在左侧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其她人也依次各自落座。

    伏兆从隽羽放在她桌上那摞奏疏里随意抽出三本来,打开翻看了几眼,皆是各地民生相关的例行奏报,已俱批复过了,有一本末尾盖着一枚“隽”字小印,其余两本则是另外两位阁相的批文和记印。

    过去这类奏疏,都是九霄阁的人拿到伏兆面前拆封,先由她过目后,选出一部分亲自批复,另一部分交予九霄阁众人拟复,再呈回她面前,若她看过夹在奏疏中的拟复内容没有什么问题,就会让文书官将九霄阁的批复贴在奏疏上,她再补上一枚骑缝敕命章,批个“依拟”。

    若有她见了觉得拟复内容不妥的,便另外亲自批复毕,再令文书官将九霄阁的拟复笺贴在另外的文书上,写明批驳后发回九霄阁晓谕众人并归档。

    先前这种方式,使她每天都要将大量时间花在批阅奏疏上,有些拟复奏疏还得来回看上两三遍,所以才会时常秉烛至晚,事事劳心以致伤神过甚。

    后来她病倒的那段时间,所有奏疏都由九霄阁两位阁令与众阁丞代为批复,只在她养病期间精神好些时,叫九霄阁呈上几件要紧事给她过目,见朝堂各部及地方上事务并未因她病倒而出什么乱子,各司承转得当,这才放下心来。

    如今九霄阁改制,她也参照病中理政的方式做了一番革新,为九霄阁设了数条理政纲要和章程,随后每日呈上来的奏疏还是当她面拆封,但她只拣十分重要的一两份留下亲自批阅,余者全部下发至九霄阁,让几位阁相共同拟复,最后分作几大类由各自负责的阁相直接批复盖印。

    只有九霄阁内部存在争议的奏疏,才会被挑回来请她亲自批复,其余的她只随手翻阅两三份看看,再看过九霄阁呈来的批复概览,没什么大问题就直接下发各部施行。

    而后在季度大朝会上,伏兆将各部与地方上的现状及问题与群臣当面勾兑一遍,就能快速掌握各部及各地政令的实际进展,不至于在内政上过度劳神,同时也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应对周边各国的局势上,制定来日的方略大策。

    目前这套全新的政务处理方式在伏兆看来效果不错,九霄阁的新进阁相们起初还有点放不开,而近日已配合得愈发顺畅,让伏兆省心许多。

    今天她召几位阁相来此,除了例行查看阁批奏疏外,还是为了推动吏治革新的几项新政策。

    今年一开年,伏兆就颁布了全新的官员黜陟赦令,取缔了先前由璇玑台全权负责地方官员政绩考核及任免的方式,改为由长安巡察使与地方郡府及民间乡贤行首们合议举荐,地方官员任期将满时,也可以上奏推举一到两位继任者,同时各地郡府内不再是郡守的一言堂,而是由一位郡守加三位郡丞共担政务权责,进一步在官阶之间削势均声。

    除此之外,各地及长安各部的俸禄津贴也做了不少调整,得赖于河西走廊及南北两地商贸繁荣,宸国这几年国库丰盈,已连续三年为所有官吏加俸,今年开年又加了一回,经过连年调整,不同官阶间的收入差异逐步缩小,这些调整其实也都是为了铺垫今年的黜陟令,尽可能避免为争权夺利出现的各种营私舞弊,选拔出一些真正做实事之人。

    伏兆看过那几份奏疏后,问起了年初黜陟令的事,负责推行此项政令的阁相很快将最新进展向伏兆回禀了一遍。

    听闻赦令已经晓谕所有郡府,伏兆微微点了点头,就后续的举荐章程跟众人说了一阵,随后又提起午后与于阗国会谈的内容,伏兆已事先确定好了这日参与会谈的几人,其她人则只需在会谈前了解相应方略即可。

    待这几项要事说完,伏兆叫众人各自散去午休,案上的奏疏连带她给戎昌国大小王写的信,都请她们一并带回九霄阁安排对外发出,吩咐完这些事,她单留下隽羽在偏殿内共进午膳,等午后一同前往延英殿参加会谈。

    她们这日与于阗国来使所谈的内容,一直围绕着西域商贸诸事,那几位使者在会谈时探问中原局势和东征的话,也都被隽羽不着痕迹地扯回到了贸易相关的话题上,两边各怀心事地谈到傍晚,伏兆才开口请那几位使者与戎昌国来使共赴国宴。

    这一晚宴席上觥筹交错间暗流涌动,于阗国使者虽然没能在会谈上探问到宸国东征的意图,但却从戎昌国使者席间的神态言辞中,看出了那边大小王对宸国的支持态度,大抵也揣摩出了伏兆的意思,不管宸国是否东征何时东征,都不会放任于阗国称霸西域,而于阗新王在有所行动之前,最好也先自家掂量掂量。

    伏兆坐在主位上看着席间众人神色各异,也没多说什么,因她至今仍在戒酒,所以并没在席间久坐,只露面同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随意夹了几箸开胃菜后,就请隽羽和几位阁相代为招待,自家早早退了席,回到殿内另传了一桌膳,清净自在地享用起来。

    这晚国宴结束后第二日,恰逢朝中旬休,宫中和长安城内各衙门一片静悄悄的,而城中东西市和城外郊野上却格外热闹起来,衙门官吏和禁军将士还有宫人们,都趁着好春光,或逛街采买,或走马踏青。

    伏兆这日也在宫中御湖上休闲了一日,只同隽羽二人泛舟垂钓,她们不再谈讲政务,只说起年少时隽羽带伏兆偷偷翻出铁女寺,到山下河里捞鱼的事,后来为这事惊动了住持观圣师太,碍于伏兆的身份,观圣师太不好责罚,只言语上苦心劝谏了一番,倒是隽羽狠狠挨了罚,在寺里扛了一柱长香的小铜鼎。

    那天伏兆站在边上看她受罚,心里既愧疚又懊恼,盯着线香烧到了时辰,忙跑过去帮她把鼎取下来,见隽羽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正抹眼泪想说“往后再不叫你带我出寺了”,却见隽羽笑着低声对她说:“下回咱再换个周密点的计划,绝不叫她们察觉。”

    二人在御船里笑说那些淘气往事,不时有湖中肥鱼咬钩,她们又忙起身合力收线取鱼装篓,也是难得在这春日里放松欢快一回。

    过了这个安闲的旬休日,长安城各部衙门在转天又如常忙碌起来。

    这天上午九霄阁进宫送奏疏时,给伏兆带来了一个消息:“黔滇使者进长安了。”

    “刀婪她们到四方馆了,我送完她们才过来的,咱这长安大使府可真气派呀!”一个雀跃的声音在燕国大使府门前响起。

    妊婋众人早在大使府门前等候,此时瞧见那声音的主人站在日头底下,笑弯的双眼在阳光下透着红棕色的光,似有两把火焰正在她眸中燃烧,正是她们的前西南大使羲和瞳。

    羲和瞳怀里还坐着个小小女童,也生得和她一样棕中带红的明眸,正好奇地看向妊婋等人。

    自当年羲和瞳与妊婋还有千江阔出访黔滇并留在那里担任大使,距今也有将近七年了,原本上元府最初议定的外驻大使年限是三年,羲和瞳在第三年见到燕国来滇南的众人陆续诞子,也决定做个母亲,不久后她顺利有孕,与洛京新来的继任大使交接了日常事务后,就在洱州安胎育婴,直到今年女儿满三岁可以随她远行了,她才趁黔滇出使,与她们同路北上,往燕北而归。

    妊婋她们早在这次从洛京出来前,就收到了羲和瞳从洱州发来的信,大家也在府中翘首企盼了好些天,这日见她和女儿总算到了,众人皆一起笑着围上来接她进府。

    羲和瞳单手抱着女儿大步往里走来,另一只手拉着妊婋说起她这次北上的见闻,说她们途径蜀中等地时,见各处郡府都张贴了吏治革新的敕令和章程,还在民间征选议政乡贤和行首,到处都贴着“能者得其位”的口号。

    众人说话间已走到了堂屋里,妊婋请羲和瞳在大椅上坐了,给她倒了杯茶,又给她怀中女孩倒了杯温水,才在她身侧坐下来,也给羲和瞳说了说她们这次来长安的所见所闻。

    羲和瞳抿了一口热茶,赞了一句说道:“宸王殿下这番革新颇具锐意,只是仍不知来日的王储问题她打算如何解决。”

    “她的解决方式应该就在藏在这场吏治革新里。”妊婋思忖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这是打算逐步推行嬗让制。”——

    作者有话说:[1]“嬗”,shàn,有演变之意,也有更替、传递的意思,早期的“嬗让”后来被改为“禅让”,成为父权封建朝代篡位的借口,这里用回“嬗让”,与前面季无殃受禅登基所提到的“禅让”有本质上的不同,需要明确区分开来。

    第205章 花神献瑞

    “禅让制?”羲和瞳放下茶杯,“就像昭国季皇受禅登基那样么?”

    妊婋取过旁边纸笔写下了“嬗让制”三个字,说她从千光照那里借来的书中看到过,中原过去的母系部族一度用“嬗让制”选贤者继任首领,只是被后世朝代去女意字,把“嬗”改成了“禅”,且因制度问题无法正当施行,逐渐沦落为篡权的借口,显然伏兆想要恢复的是最初的“嬗让制”。

    妊婋解释完又说道:“我们来长安这几天,正好赶上太极宫储贤馆招收新学年的开蒙学子,听说自今年起不限出身,各个坊巷都有宫人来给适龄女童登名备选,从幼童进学,到官场革新,处处透着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意味,这可不就是在为嬗让制做铺垫么?”

    厅中众人听完也默默忖度起来,宸国的王储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打从储贤馆设立以来,关于伏兆准备择贤收养王储承祧的传言就没断过。

    多少勋贵之家明里暗里照着伏兆的喜好教导自家女孩儿,只盼着哪个女儿一朝飞龙在天,光耀门楣。

    宸国朝堂上大部分人包括民间的传承观念,仍然延续着旧世道儒家那套宗庙制度,而伏兆这一年来先是重组九霄阁,再是推动吏治革新,细看皆是在撬动旧世道血统礼教的根基,准备向另一种新制度迈进。

    结合近日各方情形来看,等到朝中及地方职司渐渐习惯推能就位,那么往后以举贤传器的方式交出国中最高权柄,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这让羲和瞳联想到了她这些年在滇南的见闻,说大巫部族推选首领也与嬗让制有些相似。

    因她们部族中的祖先追溯到了千年前的古滇国大巫,部族中的人全都是她的后代,所以首领也从所有族人中推举。

    当今首领大巫蒙雌屹虽然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儿,但她的继任少巫却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部中前两年推举出来的另一位英才。

    据羲和瞳所知,少巫作为大巫的继任者,类似于中原的储君,但却不是选定就不再变动,而是每五年一重选,先前的少巫可能不变,也可能被换选或自行主动让贤。

    假若蒙雌屹当权年久,她身边的少巫可能会换上好几轮能力出色者,随时准备接她的班,等她退位后,少巫继位大巫,而她则会和先前退位的历任大巫一样,改称为“祖巫”,大抵如同中原的太上皇。

    厅中众人听羲和瞳讲完滇南的继任制度后,皆称与中原古时的“嬗让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家随后聊了几句各地民俗制度的历史,羲和瞳又跟她们说起了此次与她同行来长安的黔滇使团的情况。

    当日她们出发时,是刀婪先与几名使者从黔南矩州赶到滇南洱州,与蒙雌屹面谈过后,再与滇南这边出使的盟巫及几位使者还有羲和瞳等人一起跨越边界,途经蜀中往长安赶来。

    这几年来,虽然黔滇与燕宸互通物产,但她们并不常往北边遣使,所以也没在长安和洛京设立大使府,她们那边每次来人到长安都是在四方馆下榻,或者被伏兆邀请至太极宫中居住。

    妊婋听说这次黔南使团是刀婪做主使前来洽谈,看得出黔王舍乌很重视这次出使。

    羲和瞳也说舍乌如今只掌控一些大方向上的军政要务,其余民生方面的事务已经陆续交给了王储刀委全权处理。

    而刀委的妹妹刀婪这些年来时常奉舍乌之命在外奔走,去年年底又受勋获得了半数兵权,在黔南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这次她亲自带队出使,必然是为安定中原局势而来。

    妊婋想着自己与刀婪数年未见,也有心探问一下黔南与司砺英结盟的情况,但是她们和黔滇使者作为宸国的外客,未见伏兆前,先在私下里会面也有些不妥。

    于是她跟厅中众人商议了几句,最后决定请一位大使府管事出面,带些燕国特产到四方馆,感谢黔滇使团此次北上途中对羲和瞳母子二人的关照,并明说她们此来长安也还未进宫,待来日大家见过伏兆后,再相聚叙旧。

    那管事拿了东西去后不多时,带了几样黔滇特产回来,说黔滇那边两位主使谢过了燕国的盛情,也说待过两日进宫觐见完伏兆,再与她们相见,方不失了使节礼仪。

    大家在厅堂上看过黔滇那边送来的回礼,又谈讲了几句,见时候不早了,才一同起身去用午膳。

    羲和瞳的女儿到了这时候也不似才来时那样腼腆认生了,见这边院子里的花儿开得正盛,也不赖在母亲身上了,只在长廊上跑跑跳跳地闻花追蝶玩,大家一路看着她,说笑着走到了府东边的用膳花厅里。

    在黔滇使团进长安的这日午后,伏兆派了一队宫官出来,先到四方馆慰问使团一路辛苦,随后又转道来到燕国大使府,邀请妊婋等人明日进宫洽谈。

    从那宫官的话语中,妊婋得知于阗国和戎昌国的使者在前日宫宴结束后,已于这两天陆续离开长安回国去了,接下来外使司会安排燕国和黔滇使者先后进宫洽谈。

    妊婋和几位大使爽快应下了第二日进宫的邀请,在堂屋里接待那位宫官坐下吃了盏茶,闲谈数语后送她出了大使府。

    此后两日的延英殿会谈上,伏兆和九霄阁里的三位阁相就今年与燕国和黔滇等地的互通事宜,分别跟妊婋和刀婪等人确认了一回。

    在与燕国的会谈中,伏兆对先前紧急撤回出使建康的敕令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等燕国使团回来后再详谈后续安排,并同意了妊婋提出直接与西域各国商谈引进棉花的要求,称会让外使司派人协助她们与波斯和于阗等地接洽。

    而另一边与黔滇的会谈上,伏兆也表示今年两地物产互通照旧,面对刀婪含蓄探问今年蜀中是否会有边防军队调动,或是扩大戒严区域等可能影响通商驿道的情况,伏兆只说请她们放心,言语间似乎并无东征之意。

    这两日的初次会谈都没有进行太久,结束后转天到了谷雨节气,正是迎花神的日子。

    这也算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俗,因洛京牡丹总在谷雨前后盛开,所以谷雨节气这日被定为花神节。

    伏兆幼时在洛京,年年跟着母亲广元公主在谷雨这日迎花神,这算是她记忆中春日里最为隆重的节日了,后来她随母亲到了蜀中封地,还曾听母亲感叹说可惜益州没有京中那样好的牡丹。

    如今宸国建都长安,城中牡丹也不输洛京,于是她把旧朝的花神节原样搬了来,每年谷雨这日都要隆重庆贺一番,今年伏兆也邀了燕国和黔滇大使一同游览城中牡丹园迎花神。

    大地值此盛春时节,一片日渐和暖,不独长安在迎花神,谷雨这日的建康城也是一派热闹非凡。

    过去在洛京皇城里,季无殃也总在这时节举办宫中花神宴,那时皇城的花圃中唯有芍药与牡丹并重,而今在江南,却少见牡丹,各处园林中百花齐放,其中江南芍药不似洛京中盛开得那样浓烈炙热,却是另一种清雅高洁,在这一年毫无悬念地又做了建康花神节的百花魁首。

    相去千里的两座城池,在谷雨这日同时举办庆典,遍邀她国到访使团同贺春日盛景,直至傍晚时分各赴筵宴。

    长安城里,凤辇宸游,九重宫阙映丹华。

    建康宫外,鸾觞禊饮,百花仙酿齐斟霞。

    “洛京纵有千般好,只无江南这样的园林景致与佳酿,我们这次出访,来得可真是时候哇!”坐在这日晚宴客席上首的苟婕,端起手中金盏抿完一口百花酿,笑着赞叹了这么一句。

    燕国使团众人这天午时参加了建康宫的花神宴,晚间琼华殿夜宴,席间是季无殃与新国宗亲及朝臣。

    而新被加封为太子的季显容,则奉旨另外在东宫宴请燕国和南海国使团,这一晚禁军和江淮水师几位主要将帅也都在东宫席上。

    听见苟婕这句赞叹,坐在她对面正席第二位的何去非悠悠说道:“我们这里百花虽盛,只可惜不适宜牡丹生长,回到江南这几年,我也不时怀念起洛京的春景,想来放眼中原,再没有比那里更好的牡丹了,就连长安怕是也不能及。”

    “我没有见过长安的牡丹。”坐在她身旁上首的季显容接过这话,又朝坐在对面的苟婕和东方婙看过来,笑道,“或许来日风云变幻,今日在座的诸位,还能一同去长安城里跑马看花,也未可知。”

    苟婕与东方婙听了这话转头相视一眼,二人只当没听出季显容话中的征伐之意,苟婕抬手夹了一箸春笋尖放在嘴里,吃完才笑说:“既是看花,须得春和景明才不辜负,像我们如今上元府的两支使团,一支在江南一支在长安,两边看花各有意趣,殿下和众将若来日也得出使我两国,亦可以分作两班,各览洛京与长安风貌,岂不快哉?”

    季显容闻言觑起眼睛,来回看了看对面客席上二人,苟婕这话里透露了一个她先前不知道的消息,那就是此刻燕国也有使团正在长安。

    看来燕国也是担心因此次单独出使江南而与宸国生隙,所以才会同时遣使安抚,看样子接下来她们还得在离间这两国上再花些心思。

    苟婕看着季显容若有所思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端起烟袋锅子抽了一口,片刻后从嘴角轻轻吐出一缕烟——

    作者有话说:浅浅声明一下:文中苟婕抽的是养生药烟,跟现实中的烟不是一个东西,请勿代入现实。

    第206章 垂拱平章

    “苟柱国此言在理。”

    季显容笑吟吟地举杯遥敬了苟婕一下,苟婕也抬杯回礼,瞧见她身上的织金蟒袍在宴厅灯火下散发着璀璨光彩。

    苟婕她们这两日住在沁园,从执事们口中听说,季显容是今年正月里正式由武王加封为太子的。

    彼时昭国各地已初步稳定,季显容的太子册封礼办得比季无殃在全城戒严期间的登基大典还要隆重热闹,此后季显容开始每日到东宫协理朝中政务,这次燕国使团抵达建康,也主要都是季显容在接待,而接下来的会谈,苟婕想,应该也是跟季显容打交道多些。

    她们刚到建康那天,就有东宫太子詹事和几名御前宫官在她们下榻的沁园内等候,说是奉圣人与太子之命给她们送郊劳礼,内中包含各色宫廷菜品酒果和绸缎布匹及文玩器具,是为使团接风洗尘之意,另外还传了话来,请她们暂且在沁园稍事歇息,并称已请太史局择定了吉日,邀她们在花神节过后进宫会谈。

    苟婕和东方婙还有几位使者收了礼后,请宫官把燕国的国礼和答谢致书一并带回宫中,表示接受花神节后的会谈邀请。

    自那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她们只在沁园里赏春歇息,不时有太子府来人送席面肴馔,还有尚衣局的宫人奉旨来为她们送丝绸裁衣,这也是季无殃母子为表亲厚的意思,苟婕等人没有推辞,只各自选料子做了两身春夏衣衫,更多的绫罗绸缎就不再受。

    看得出来季无殃对燕国使团此次到访颇为重视,园林内各项筹备和礼仪规制都在她们抵达前就确定好了,可以称得上是面面俱到。

    在花神节当日一早,苟婕和东方婙等人也受邀进宫面见了季无殃,正如先前两国交涉时约定好的礼节,燕国出使的两位柱国只向季无殃行了个平礼,季无殃坐在龙椅上点头还礼致意后抬手请她们落座,和颜悦色地问了问她们来时路上的情况,又问她们在沁园住得是否安适。

    苟婕落座后先感谢了昭国的热情招待,说沁园环境极佳,只是内中服侍者甚众,令她们感到有些不适应,遂请季无殃酌情撤减些执事,许多她们自家能做的,不必劳动她人服侍,更不必受那许多大礼。

    这几天她们在沁园里吃住,受到了过去不曾体会过的殷勤服侍,这些仅属于人上人的特权在她们看来百般不适,就连平素最爱偷懒让人帮忙的苟婕,也被那些跪地伺候的方式弄得老大不自在。

    她又不免想起自己从前在平州城里扮作男方士时见过的那些府衙里的丫鬟,如今她们个个都已是幽燕军或州城里独当一面的人物了,但在与她们仅有一条淮水之隔的江南地界上,仍然还有数不清的“丫鬟”,过着旧世道里人下之人的日子,并以此为荣。

    苟婕说着不须执事们行大礼跪地服侍的时候,东方婙微微偏头看向苟婕,又顺带往季无殃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季无殃眉梢微挑,眼神中露出些许困惑不解之色,而后转瞬恢复了威仪凛然。

    对于燕国的新制度,季无殃也有过一些粗浅了解,她只当她们是因从民间起义而后建国,所以仍以草莽帮派互道姊妹不论尊卑的野蛮方式来治国。

    季无殃听完苟婕的话,从容说道:“朕知汝国与我朝制度迥异,既是远来邦交,自当各遵其俗,即日起沁园内当依汝国礼制风俗行事,以使尔等稍感宾至如归。”

    这话说完,她又令身侧宫官到鸿胪寺传此口谕,并撤去沁园内三成冗余执事。

    苟婕闻言笑谢季皇体恤,随后众人又在殿中简单闲话了几句,因是花神节初次会晤,两边并没有谈及具体事宜,只说留待后面会谈再议。

    季无殃这日在殿中接见完她们,又请她们到建康宫御花园里赏了一回春花,午间宫中赐宴,苟婕和东方婙等人与群臣和南海国使者分殿赴宴,影影绰绰中也算是终于窥见了一点建康朝堂上的情况。

    花神节这日进宫赴宴的宗亲和朝臣,皆是按品着装,各色官袍和帽靴较旧朝时做了不少调整,还融入了史上武周时期复原而来的服饰风格,所有人皆是圆领右衽窄袖袍,衣长及膝,腰束革带,上戴幞头,下穿裤靴,衣服面料多为春日薄锦,按照衣着颜色图案和革带材质区分品级。

    苟婕和东方婙等人过去占领燕北道各州官府时,曾见过总督刺史们的官袍,也在洛京皇城和王府里瞧见过龙袍和蟒袍,多是刺绣繁复的款式。

    旧朝建国两百年来,皇室及官场在着装风格上愈发浮夸浓艳,而今建都江南的大昭新朝一改旧朝时的宽袍大袖,衣着颜色也多以靛青、藕荷为主,绣些禽鸟水波舟楫纹样,另有一种清爽利落之感。

    苟婕留神观察了一阵殿外走过的人群,进宫赴宴的大部分宗亲朝臣都是女人,但还是有少量男子混在其中,身上衣袍制式与女人相差无几,只脖子上多一条颈带,且个个蓄须,是以颇易辨认。

    席间闲谈时,苟婕听鸿胪寺少卿说这日来赴宴的男子,多数是季无殃晚辈族亲里入了宗室的,另外就是当日建康政变时最早效忠于季皇的少数男官,在新朝成立后做了贰臣。

    苟婕听完与身旁的东方婙对视一眼,这情形却也在她们预料之中。

    午宴过后就是游园赏花,傍晚前散场,苟婕等人回沁园歇了一个多时辰,天彻底黑下来后,她们再次乘车进宫,晚上使团都在东宫里赴夜宴,倒是没再在席间瞧见男官,连带花神节过后的会谈上,列席的也清一色全是女官。

    燕国使团与新朝廷在建康宫景和殿的首次会谈,季无殃并没有来,而是由武王季显容代为出席,并由婺国君何却歧负责主持,另外还派来了几位当朝文武能臣。

    苟婕她们出发之前,上元府众人已在国书中写明,此次出使是为消弭南北两地可能会出现的军事争端,达成以淮水为界不相侵扰的共识。

    而进一步的互通物产计划,则还要视实际情况再议,因此她们这日先就两国边界做了一番确认,仍延续先前燕国与旧朝划定的边界,淮水南北两岸分别由江南军和幽燕军各自驻边,若有需要沟通的事,得先在指定渡口打旗语,对面答复后再同时派单船到河中央接洽,其余时间两边皆不得擅自过河,若有违者射杀不论。

    季显容还在会谈中提出,淮水两岸的驻军数量应当对等,上元府众人在使团出发前曾就这个议题确认过,驻军人数对等也在此次需要达成共识的内容里,但苟婕听到这话后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又问了几句江南军当前的驻军情况。

    季显容这日也是有备而来,将淮水南岸几处驻边大营简要介绍了一番,并称为了表示南北睦邻,将在燕国使团回国后,再撤去南岸一万驻军,以表息战交好之意。

    江南军驻边营地的大致情况,北岸幽燕军其实早通过窥天镜摸了个七七八八,苟婕听季显容话中内容跟自己知道的差不多,微微点了点头,又说军队里的事还是东方婙更清楚,遂转头请她再做些补充确认。

    东方婙垂眸想了想,提出淮水北岸的幽燕军驻边主营可以再往北后撤三里,但同时也请江淮水师在苏州外海的警戒区往南撤去半更香的距离,为南北两边留出一片缓冲海域。

    燕国海防薄弱,季显容是很清楚的,她也料到燕国必定对江淮水师颇有顾虑,见东方婙直言提出这个要求,季显容没有迟疑,当即表示可以将警戒船只召回到苏州正东侧沪渎海一带,从那里到北边幽燕军控制的海域差不多正好是半更香距离。

    “太子殿下是个爽快人,我就爱跟爽快人打交道。”苟婕笑赞了一句,“如今罢战息兵,往后咱们两边还可再建些海陆驿道互通有无,也是睦邻间往来的情谊。”

    婺国君何却歧闻言,顺着她的话说如今中原三分,各地物产都不似旧日举国调度时那样丰富了,而今大昭新立,也是时候重新恢复各地联络,共谋盛世。

    紧接着,何却歧又顺势提到了西边的宸国,说原以为这次宸国也能遣使来建康,正可以办一场三边会谈,却不知宸王那边有什么顾虑,竟没有答复国书,也没有遣使,不免有些遗憾,又问燕国使团是否清楚宸国的态度,话语中暗含着对于西边局势的担忧。

    何却歧说这话时,拿眼在苟婕和东方婙以及其余几位使者面上环视了一圈,她的目光从坐在最后面的群星面上扫过,随后又看回苟婕。

    苟婕没有往群星那边看,只是坦然说道:“我们听说季皇与宸王之间,似乎还有些旧朝皇室的纠葛未解,此次出使来到建康,也是为了整个中原得以化干戈为玉帛,若贵国有什么需要我们代为传达的,也可以直言讲来,等我们回去说与宸国驻燕大使,再请她送信至长安,那些前尘恩怨,大家说开了就好了嘛,我们也不愿见中原再陷战火,自当受累为你们调停一二。”

    这话又给建康这边众人递了一个新消息,原来燕宸两国已互设大使常驻于彼此的都城当中,缔盟关系要比她们事先设想的更为紧密,何却歧转头与季显容对视一眼,才转过头来微笑道:“燕国大义,我们确实有话想请你们回国时替我们转达给宸王。”

    第207章 细斟北斗

    “要认真论起来,吾皇与宸王原有一层旧亲,而今分立两国,也是时势使然。”何却歧徐徐说道,“既然旧朝宗室已烟消云散,这层旧亲亦可揭过,若来日与她得建邦交,必不以辈分相压,还望大使转告宸王莫要心存顾虑。”

    苟婕看着面前这位婺国君,见她神色泰然,语调平和,知道她在建康朝堂上地位极高,但能在会谈上直接做出这样的承诺,想来应该也是得到了季无殃的事先授意。

    对于宸昭两国的情况,上元府众人都很清楚,按照旧朝皇室的关系论,季无殃是伏兆的舅妈,若来日以国家名义接洽,还要加上这层关系的话,宸国在礼节上就得低一辈,所以昭国这边认为宸国没有答复国书,也没有遣使来长安,就是不愿受这个辈分压制。

    何却歧在这日会谈上请燕国使团代为转达,明确表示愿意抛去旧皇室的亲缘关系,与宸国在礼制上齐平而论。

    然而苟婕等人心知伏兆在使团临行前撤回敕命,其实更介意的是季无殃对旧朝皇室出身的极尽贬低,但这话却不好由她们在会谈上质问季显容和何却歧等人,因此苟婕只是点头说道:“季皇虚怀若谷,圣量同天,旧朝十帝男君捆在一块儿不足比也,此话我们回去一定带到,以促成中原各地恢复互通,共襄盛举。”

    何却歧看苟婕的神情,料到她们已得知大昭新朝处理旧朝皇室后裔的事,遂也没有刻意回避,只说旧朝皇室覆灭乃是咎由自取,而宸王虽有广元公主留给她的家底,但今日成就皆是靠她自身得来的,与旧皇室毫无恩义,只剩仇怨,否则也不会亲自杀至洛京南边去取旧帝首级。

    鉴于这些前情往事,何却歧代表昭国立场,认为伏兆另立新国后已彻底脱离旧朝皇室,自然也不必往旧朝正统上去靠,随后她又说大昭新朝成立后各地重编户籍,寻到了伏兆祖母懿德太后的部分族中晚辈后人,若伏兆来日想要以宸国宗亲的名义接她们回长安,建康这边也会予以配合。

    苟婕倒是并不知道懿德太后还有族亲后人生活在江南,听了这话,她不由得转头看了东方婙一眼,又透过东方婙的肩膀看向坐在末尾处的群星,见到她面无表情地握了握拳。

    看样子季无殃这边也已获悉了宸国的王储问题,苟婕很快收回目光,转头对何却歧说宸王那边的态度她们暂时不得而知,但今日的话,她们一定会如实转达。

    何却歧点点头,没再在这个话题上展开讨论,而是又把会谈内容带回到两地国界边防驻军的约定上。

    至这日午初时分,这场首次会谈才接近尾声,燕国使团和季显容与何却歧所代表的昭国一方就两地边界达成了几项共识,主要包含淮水两岸驻军数量和大营距离对等,以及外海缓冲海域和警戒线位置,并确认了十余条细则。

    而关于南北两地互通等事,她们这日只初步表明了两边的态度,苟婕将上元府事先列好的互市物产单子交给了何却歧,听她表示此事还要与一众阁僚商议,再向季无殃请旨,所以要等下次会谈才能确定。

    苟婕也说此事不急,只跟东方婙二人先在这日谈成并誊抄成份的协约文书上盖了印,又看着奉旨前来送印的宫官在那两份文书上加盖了季无殃的新制玉玺。

    大家当面各取一份,苟婕说这日所谈的内容涉及到两国边防调整,不可因使团在建康停留而拖延,随后她当着季显容与何却歧的面,请她们燕国使团里的一位使者将这份协约文书亲自送回洛京上元府,以便尽快落实内中所谈诸事。

    季显容也表示愿派人马护送,同时承诺边防调整的旨意会在十日内陆续下达至淮水南岸大营和苏州大营,从下个月开始,南北两地就正式以今日所谈的睦邻协约,来施行全新的边防条例。

    这日会谈结束后,有季无殃身边的宫官前来传旨,让季显容与何却歧招待燕国使团在宫中用膳,同时还带来了御膳房提前备下的席面。

    苟婕等众也没有推却,知道季无殃派人来传话的意思是今日会谈的内容她已经知道了,且对协约内容完全认可。

    大家在景和殿后面的宴厅中用膳毕,燕国使团告别了季显容及何却歧还有几位列席官员,回到沁园着手准备要送回上元府的书信,好请那位送协约文书的使者一同带回去。

    为了尽快促成此事,以保障淮水两岸的平靖,她们这日会谈结束时就已经说好了,明日一早会有季显容派遣的一支人马,护送这位使者前往淮水南岸,从那边的渡口送她过淮水回到燕国地界。

    自从苟婕她们在花神节见过季无殃后,沁园内冗余的执事已经撤去了一部分,留下来的人们轮值当班时间也都改成了燕国作息,比先时轻松了许多。

    使团这日中午回到沁园,走上前庭回廊时,恰有几位执事正坐在廊下赏花,见她们回来,都忙起身笑着招呼问好。

    这些日子苟婕她们在后院起坐的客房和议事厅,都由她们自家归置打扫,后院里也有水井和柴房,平日里喝茶也都是她们自家打水烧炉,洗晾衣物亦不劳旁人,园中执事除了每日从后院拉走污水外,只需做些外院亭台洒扫和侍弄花草喂鱼喂鸟之类的活计。

    苟婕在廊下一边走一边跟那几个轮休的执事笑着说了几句话,那些执事知道她们的习惯,也想着她们从宫中回来大抵还有要事相谈,遂也没有太过于殷勤地询问她们是否需要人手,只将她们送到后院月亮门处,就自觉停下了脚步。

    那几个执事目送苟婕一行人跨进后院关上大门,也回身将前院这边的二道门关了起来,不去打扰。

    群星跟在众人身后,见她们往议事厅走去,知道是要给洛京上元府写信,这种时候她作为宸国遣使通常都会主动回避,这天群星也是走到议事厅外回廊边就停了下来,跟苟婕和东方婙说自己要回屋歇晌,若有别事晚些与她们另议。

    但苟婕想着今日会谈上何却歧提到愿意送懿德太后族人回长安的话,觉得这件事也应该先跟群星问问来龙去脉,才好一起写在信中送回洛京,于是她抬手请群星往这边议事厅中一同歇晌:“这里面三间大敞屋,长榻叠席尽够睡的,一起来吧,眯上一觉再说正事。”

    她们这日在宫中午宴上用得饱足,经过小半天的会谈和应酬,到这时候也都有了些倦意,因此大家并没急着议事,而是进屋喝了口水,便在长榻或叠席上各自歪着歇息,至午后申时初刻才陆续醒来,神清气爽地起身擦脸烹茶,有人去取了纸墨笔砚来,大家聚到东边厅中,在叠席上围坐下来,一起给洛京上元府写信。

    执笔的使者展开信纸,先将她们这日洽谈边界协约的过程写了下来,等到要写会谈中提及宸国的部分,几个使者一起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群星。

    “请恕我冒昧直问。”苟婕也看着群星,“今日婺国君所提懿德太后族人的事,可属实么?”

    群星想起自己的母亲群怀还是九霄阁右阁令的时候,曾经热切促成东征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尽快从江南接回懿德太后的族人,好从中为伏兆挑选王储。

    但是伏兆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有所保留,她从未亲口说过要从懿德太后的晚辈中收养王储,如今九霄阁重组,长安朝堂的风向也在悄然发生转变,这件事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提了。

    今日从婺国君口中再次听到此事,群星意识到建康这边应该是有某种方式可以获悉长安的情况,只是消息稍微有些滞后,或者说建康这边没有料到伏兆已经改换了想法,并且正在着手推动新的传位制度。

    群星垂眸想了想,缓缓说道:“懿德太后的族人确实在二十多年前奉旨从蜀中迁到了江南,但我们殿下此前并未提过要接祖母族人到长安入宗室的事,今日听建康这边的提议,其实有些要挟意味,表面上说着大家睦邻,实则对你我两国联一制一,想来这正是她们的对外方略,毕竟北边两国紧密缔盟,对南边威胁太大。”

    群星这番话说得坦诚,苟婕和东方婙也在这日会谈上看出来了,季显容与何却歧等人在提到燕宸两国时,态度上有明显的差异。

    燕国使团此来建康是为了促成中原各国恢复互通,断不会为了与昭国建立邦交而与宸国生隙,厅中众人也对此心照不宣,苟婕听完群星的话点头说道:“接下来的会谈上,我们也会再探一探她们对宸国的打算,或许能从中推测出来。”

    “明面上的话要探,内里的把柄也要寻。”群星目光坚定,“昭国虽是初立,但还有旧朝两百年的家底在,若凭她向你我两国以物产和海上战备威逼利诱逐个破之,就太过被动了。”

    “把柄……你指的是?”

    “季皇这把龙椅究竟是如何来的,当日那庆平帝又是如何死的,这其中内情或许能有文章可做。”

    第208章 客至竹园

    去年夏天旧朝庆平帝的死,在时机上实在是太过巧妙。

    妊婋当日在西大营里听到国丧号角时,就断定必然不是所谓“突发恶疾”这种单纯意外,这个想法她后来回到洛京时,也跟上元府众人提起来过,苟婕和东方婙都有印象。

    但妊婋三人当日在建康城外,并没听到有关这方面的质疑,连后来幼帝登基告太庙时,淮南王号召宗室起兵谋反,打出来的旗号也是讨伐季无殃“擅立嗣君,罔顾礼法”,却未指她谋害庆平帝。

    可见庆平帝的死,在当时的内廷太医院和政事堂及宗正寺看来,并没有被害迹象,随后国丧中的各个步骤也毫无异样,才使季无殃得以立淮南王世子为帝,再凭借淮南王谋反一事,名正言顺地取幼帝代之。

    要说这一连串天时地利人和,都凭借的是巧合,在苟婕看来似乎也不符合季无殃的行事做派,她在群星说完那句“有文章可做”的话后,摩挲着烟杆低头沉思起来,厅中众人默默看向她,直到半晌后才见她抬起头来,说道:“虽然眼下建康已然变了天,但内里看来仍延续着旧日朝廷那套处事之道,确实不能不加以提防,这两天我们再找机会跟她们旁敲侧击打探一下,一来多方细瞧她们如今行事作风比之旧朝有何改观,二来若果然发现了什么,亦可挟其隐慝,免得来日受她们拊背扼喉时无以反制。”

    去年的建康政变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旧日朝廷疆域内并没有发生大范围动荡,各地小股叛乱也很快被镇压,季无殃治下的军队和地方官吏在改换国号后半年内就恢复了民间秩序,她能以移花接木的方式平稳改朝换代,靠的除了这些年凝聚起来的拥护者之外,还有当日幼帝那份退位禅让诏,这是她用来对外宣称“天命所归”的重要佐证。

    尽管日月换新天,但燕国使团众人在建康的这段时间也看出来了,昭国朝堂制度其实还是在沿用旧朝那套儒家礼法。

    季无殃虽然曾旨意下重编《礼记》等典籍,去除内中对于女子的重重限制,保留了“为政以德”和“尽忠竭节”等部分,但这里面却也埋藏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一旦庆平帝被证实死于暗害,季无殃就是得国不正,这对她本人的威信将会是极为严重的打击,甚至可能会因此遭到儒家礼教的反噬,加速官僚内部分裂,进而出现党派倾轧,地方上的旧朝余孽也有可能趁机死灰复燃,再次掀起新一轮的起义和讨伐,动摇国之根基。

    从她们这些天参加宫宴游园的所见所闻中,可知建康朝堂目前的女官里,有许多从前世家大族出身者,仍未摆脱旧日习气,连更改母姓这样的事都要瞻前顾后,才在圣旨三令五申下勉强改了,其中更不乏准备为自家男儿在朝中铺路以维持家族荣耀的,可以想见这些人一旦知道了庆平帝的真实死因,会如何以“虎毒不食子”之类的口诛笔伐,将为旧朝女子开辟新世道的人拉下高台。

    此刻坐在议事厅中的众人心里都清楚,昭国内部潜藏的危机其实也不少,君臣之间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稳定而齐心。

    苟婕在看出这一点后,想到自家近年来的各类学说已渐成熟,往后她们可以通过南北互市的驿道,让燕国的新兴学说向南传播,逐步浸润民间,同时利用其内部隐患,迫使季无殃为了维护自身统治,不得不抛弃旧日儒家礼教,向她们的新理念和新制度靠拢。

    而在群星看来,昭国的秘辛或许能为伏兆筹划数年的东征提供新机,虽然在东征这件事上,她没有母亲群怀那样激进迫切,但她仍然站在伏兆的立场,此次随燕国使团来到建康,除了为确保燕宸两国当下的缔盟关系免受挑拨,同时也是为了找到昭国的薄弱之处,让她们来日有机会楔入缝隙,将其撕裂吞并,实现中原一统。

    想到这里,群星抬眼看向苟婕,发现苟婕也正好朝她看过来,尽管她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最终目的有所不同,但弄清楚庆平帝的真实死因,已成了她们当下共同的目标。

    苟婕看了群星一会儿,才说道:“我想起一位故交,或许明日可以去拜访她一下,趁机探探口风,但是她在建康朝堂身居高位,也不好私下里招待太多使者,所以我得独自前往。”

    群星想了想,也点头说道:“那就有劳苟柱国了。”

    随后她们就在厅中斟酌词句,用密文写完了送回洛京上元府的信,内容包括她们与宸国首次会谈的经过和达成的几项协约,以及婺国君关于昭国愿与宸国齐平而论并送还懿德太后族人的事,还有她们准备暗查庆平帝死因的明面原因。

    群星也在这封信后附了一纸短笺,内中用的是明文,只简要写了建康之行颇为顺利等语,请回洛京的使者帮忙转交给宸国驻燕大使府。

    等这些信笺写完,苟婕又提笔写了一封拜帖,随后走出屋子,来到前庭,问这边的执事有没有熟悉门路的,替她前去投个拜帖。

    前庭的管事接了拜帖,转身吩咐一个执事去后,苟婕走到旁边花园凉亭里,解下腰间的荷包,坐下来翘起脚,慢悠悠往烟袋锅子里塞满烟丝,点上火,一边瞧着亭前池塘里的初生荷叶和游鱼,一边津津有味地咂着烟嘴想事情。

    等她这一锅烟丝慢慢抽完,前去投递拜帖的执事正好回来,说那边府里应下了明日的晚膳,还说明日酉时打发人和车马到沁园来接她。

    苟婕闻言点了点头,在这边亭里跟那几个执事又闲聊了几句话,才起身往后院走回。

    第二日上午,她们先在沁园门外目送回洛京的使者与季显容派来的队伍一起离开,到了傍晚,一辆雀金帷幔翠盖车停在沁园门前,苟婕穿戴齐整,在门口登上了车。

    行了不多时,车子停下来,外面执事在车前恭恭敬敬请她下车,她弯腰走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府邸大门,气象峥嵘的乌木大匾上写着“敕造嫖姚府”。

    苟婕坐的这车子,方才是从北边绕过来的,她在车里也瞧见了与这座府邸相连的另一边府门,那边的门上是紫檀金漆匾,写的是“敕造婺国府”。

    苟婕站在阶前拍手说道:“一门双贵,真正显赫呀。”

    这时已有管家从门内快步迎出来行礼相让:“苟柱国里面请,我家大帅正在堂上等您。”

    苟婕微笑点头,撩起袍摆抬脚随那管家走上门前台阶,从右边侧门跨进府,抬眼见内中好一派蓬勃春景。

    夕照画阁,翠竹摇风。

    苟婕跟着管家走上柳荫曲廊,一边游览着园林景致,一边往正堂走去,与沁园满栽各色奇花异草不同,何去非这座嫖姚府内多种竹树,庭院里以方竹和凤尾竹为主,搭配几处垂柳与芭蕉树,走过曲廊转弯处,还可见绿意中点缀着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石。

    从曲廊往里走了片刻,经过一道葫芦门,又是一条往东去的长廊,一侧是开放的山石湖景,另一侧墙壁上则是各式雕镂花窗,从那些宝瓶、如意和扇形花窗看出去,皆有姿态迥异的花枝斜斜探出头来,自成一副天然画作。

    这条长廊直通正堂,苟婕边走边看,不时还要停下来,问问这是什么草那是什么树,因此正经花了些时间才走到堂上。

    等她终于走到正堂门外时,听到里面传来何去非的声音:“客人怎么还没到?那我先歪一会儿,等人到屋外了再来报信。”

    那话音刚落,这边管家站在外面禀道:“大帅,客人到了。”

    屋里沉默了片刻,才从里面走出一个执事:“大帅有请。”

    那官家侧身抬手请苟婕进屋,转过一面落地大插屏,苟婕瞧见了正堂屋里主位上坐着个熟悉面孔。

    何去非这日在府中待客,穿的虽是常服,却也不失郑重,身上是一件紫云罗的圆领狮纹窄袖袍,腰系一条镶白玉的金腰带,头上也是白玉金冠,足蹬一双玄底金紫云纹缂丝靴,端坐在大椅上,倒好个威风八面的将军模样。

    这次燕国使团来访,除了从边境大营接她们到建康那几天外,何去非也就只在随后的两次宫宴上见到了苟婕等人,席上她按规制穿着官袍,也没跟苟婕单独说话。

    当日苟婕来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傻小孩”,让何去非仿佛瞬间回到了数年前的丢人时刻,这几天每每夜半想起来,都忍不住捣枕捶床。

    昨日她见苟婕递了拜帖要来会见,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但她还是颇为亢奋地准备了半日,这天听说自己派出去的车子在沁园接到了人,她就从后院来到前面正堂屋里了,摆了好几种霸气的姿势,衣冠赫奕地坐在大椅上,准备狠狠扭转一下自己当年被俘时的窘迫形象。

    然而她在这边坐了半天,分明听说管家已带客进了府,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她也坐不住了,把腰一塌,让执事给她拿了个靠垫歪着,刚把腿架在大椅扶手上,外面就说客到了。

    何去非听了立刻放下腿,把身后靠垫抽出来往旁边一扔,挥手让门口执事出去带客进屋。

    另一边执事伸手接住飞来的靠垫,放回旁边软榻上拍拍平整。

    等苟婕转过落地插屏走进来时,何去非已经摆好了方才演练过的威武坐姿。

    “苟柱国怎么突然想到过来我这里坐坐?”

    第209章 惊风破意

    苟婕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纵上前,跟何去非问过好后,在客座上坐下,满脸严肃:“我观府上有邪气汇聚,今日是特来为督帅解煞的。”

    何去非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苟婕低头微微勾起唇角,不禁想起当年妊婋诈出何去非的身份时说的那句“我也是才知道的”,她此刻也想说这话,但是为了把今日的戏做全,她只得暂且按住话头,又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抬头看向何去非:“督帅府上近日添了新的大物件儿,此后接连出了几桩怪事,我说的可对么?”

    何去非这时看向站在一旁的管家,眼神中带着询问之意,想知道是不是管家带苟婕进来的路上跟她说了什么。

    管家却是一脸无辜,看看何去非,又看看苟婕,然后茫然地朝何去非摇了摇头,方才这一路上她也就是给苟婕介绍了几句竹树花草和湖石,旁的话可是半点没提。

    见何去非没答言,屋中的管家执事们也都不敢出声,苟婕这下心里更有底了,于是再次悠悠开口:“督帅乃是武曲降世,将星临凡,魑魅魍魉莫敢近身,这些邪气也不过是被无意困住不得走脱,才呜咽挣扎罢了,我今日特特赶来解煞,只是想着为贵府送个安宁,毕竟这邪气虽然影响不着督帅,但执事们未免惴惴,督帅素日又是最体恤众人的,必定也要为她们解此忧思。”

    何去非被这几句话捧得舒展了眉头,看向苟婕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意:“先前就听说苟柱国身上有些仙缘灵根,我却没当一回事,不想今日也有要劳烦你施展神通的时候。”

    几年前何去非到洛京时,就曾听说苟婕会看吉凶,懂得占星、望气、风水和六爻,还曾有个诨号称作“苟半仙”,但她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所以当时只是听听就算了,那时候她跟着穆婛在皇城大学堂观览,也瞧见了苟婕设立的星象学介绍,内容主要是制定节气历法之类的,因此并没有太当回事。

    加上何去非被妊婋拷着带回洛京的路上,苟婕总是端个烟袋锅子说些打趣她的话,油腔滑调的通没个正形,叫人实难把这位姐跟那些高深学问联系在一起,如今看来,似乎是她低估了这位苟柱国的本事。

    今日被苟婕言中的府上怪事,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因去年山南道新开采的铜矿产量颇丰,在季无殃登基后陆续运到建康,准备给户部用来打造新制铜钱。

    季无殃见这批铜量可观,遂命人分出一些,打造了一个“天宪柱”,立在建康宫正门,为大昭开国纪功铭德,今年过完年后,她又陆续将小些的浮雕铜柱赏给了几位有功之臣,何去非两个月前领了赏,着人抬了御赐的祥云纹铜柱进府,她亲自在府中选了位置,又在铜柱后方设了一个练武台,两边兵器架上摆起了十八般兵器。

    然而就在这练武台建好没多久,建康下了一场持续半个月的连绵春雨,雨停后的几天里,府上花匠们发现铜柱两侧的新竹竟连片枯死了,她们很快重新种了一批,没过几日也都枯了。

    最近几日,那练武台上也开始出现怪事,总有轮值的执事在夜半时分远远听到那上面有呜咽之声,听起来像是男人在哭。

    练武台兵器架上摆着的那些剑戟里,有不少曾被何去非借给部下将领,在去年建康政变中清剿逆党,死在那些利刃下的男人可以把整个练武台铺满三层,因此有执事私下里猜测,是不是有鬼魂附在那些兵器上夜半嚎哭。

    这些怪事最近也传到了何去非耳中,她是个不信邪的,亲自到练武台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又把兵器挨个擦了擦,始终没有听到什么怪响,执事们说必是那些男鬼怕了督帅,是以不敢出来,只趁没人时才哭。

    何去非对此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而府上除了这两桩怪事外,倒没再出什么别的事,虽说影响并不大,到底在执事们看来有些诡谲,私下里都难免不安起来。

    这两天何去非也想过去问问母亲,看是不是找人过来瞧瞧,但这铜柱是御赐之物,若这些怪事被人传了出去,又恐怕会显得对圣上不敬,也影响自己在朝中的名声。

    这些事何去非连母亲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今日见苟婕一来就道破她府上有怪事,不由得十分讶异。

    但不管她怎么问,苟婕都坚称自己是望气得知的,还说有破解之法,可还府上往日安宁。

    何去非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向苟婕:“苟柱国这番好意,我却之不恭,只是这铜柱毕竟是御赐之物,若瞧出了什么差池,叫苟柱国连带着整个燕国使团触犯什么朝廷忌讳,甚至影响来日两国会谈,岂不成了我的不是?”

    苟婕听完这话,拿眼上下打量起何去非来,心道这傻小孩几年不见倒是也涨了点心眼,这是想试探她殷勤登门帮忙的目的,还不忘虚声恫吓她一下。

    看着何去非一脸警惕的模样,苟婕嘿嘿一笑:“我这番好意不白给,原也是冲着接下来的会谈,想为我们南北互市多换取些织物稻米,只是我们燕地对外的海盐和铜铁,在你们这里似乎也不大缺,怕来日不好达成协约,所以想请督帅在婺国君那里帮忙美言几句,也不枉咱们旧日的交情。”

    这次与燕国使团的会谈,季无殃全部交由何却歧主持接洽,何去非没有参加前两日的会谈,只从圣旨中获悉了新的北部边防条例,也跟着给嫖姚军设在淮水的大营位置做了些调整,随后又从她母亲那里听说了会谈内容,知道燕国使团此来除了议定两国边防协约外,也有恢复互通的想法,至于具体内容还要在接下来的会谈中细细商讨。

    对于和北地恢复互通这件事,何去非也有私心,她想请母亲斟酌开放江南的织物和稻米,跟燕国换取漠北良马,为她的部下骑兵队伍增换军备。

    虽然山南道这些年来也建了马场自家培育,但因气候不适,马种退化严重,嫖姚军中眼下的马匹,大部分还都是从旧朝各地搜刮来的,战马的年纪这两年也都渐渐上来了,后续补充开始有些跟不上,这将会严重影响她们在各地传递军令,对来日镇压内乱和边防巡查都十分不利。

    此刻见苟婕主动提起换取江南物产的事,何去非转了转眼珠,这种有条件的好意,听着就让人觉得踏实,正好她也想借着私下往来,打探打探燕国马匹的储备情况,于是低头笑了一下:“换取物产的事好说,苟柱国既然这么敞亮,那我也不瞒你,府上怪事确实闹了几日,趁着天还没黑,劳动苟柱国随我去瞧瞧。”

    苟婕与何去非同管家执事们走出这间正堂屋时,外面夕阳正红,落在院中石板路上恰似血光笼罩。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府东边的花园里,见东南边辟出了一块空地,那御赐铜柱朝北立着,后面是一个高耸凉亭,亭子里设了一个四面通透的练武台,上面两排红木竖架,满列着十八般兵器。

    苟婕走到近前,瞧见那铜柱下方仅有个三寸来高的石台,铜柱底边带些绿色锈迹,石台周边土地上则是几小片枯竹。

    她绕着那铜柱细看了两圈,又蹲下来捻起枯竹下面的土,拿到鼻子前面嗅了嗅,随后站起身掸掉土擦擦手,不慌不忙地点上烟袋锅子:“金气泄地,断生蚀木,这铜柱和练武台的位置,都是督帅自家选的吧?没请个风水师瞧看?”

    何去非摇摇头,说她不信这些东西,也不愿叫人到她宅子里指手画脚,这铜柱是她领旨后让手下亲兵抬进来的,凉亭和练武台都是照着她的想法搭的。

    苟婕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抬脚往凉亭内的练武台走去,掏出身上带的罗盘和一小面五色幡,在台子四周分别站了片刻,又登台看了看那两个兵器架,见何去非也跟了上来,苟婕背着手说道:“不过是个小煞而已,好解得很,只是我有句话要问督帅,这些兵器下的亡魂里,有枉死的么?”

    何去非想都没想,大手一挥:“那没有,个个死有余辜。”

    苟婕转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请恕我冒昧,此煞指向旧朝宗室男,我还要多问几句,去年建康政变之前,哀帝的死可有什么隐情?”

    哀帝指的正是旧朝庆平帝,何去非听她提起这事,歪头想了想:“那能有什么隐情?哀帝打小身子就不行,出事之前着过一场热风寒,喘嗽了几日还在喝药,刚见好没几天,突然上不来气,太医赶到说这是痰迷心窍,抢治了一日无果最后胸痹死的,太医后来说可能是久病积压所致。”

    苟婕摸了摸下巴:“哀帝从前经常有风寒喘嗽这类小症候么?”

    “是吧,我其实也没见过几次本人。”何去非回忆道,“过去朝会每每抱病都是因为风寒发热之类的。”

    说完又问苟婕:“哀帝死得明明白白,我亲自带人埋的,难道这也跟我宅里怪事有关?”

    第210章 独听金啸

    “哦?”听何去非说庆平帝是她带人埋的,苟婕又问当日下葬时有没有出过怪事。

    何去非连连摇头,说顺利得很,什么怪事也没有。

    苟婕听完抽了两口烟,没再追问旁的,只说练武台上那两个兵器架需要往两边各挪上三尺,再往东南方向偏斜七寸。

    然后她又在顶上凉亭四角指了几个位置,让何去非吩咐人打些鸟蛋大小的铜风铃挂上,说这叫做“鸣金破煞”。

    说完她走出凉亭,来到练武台与铜柱中间,停下来说这里要加一道石立屏,不拘什么石,只要比人高,都可解金气。

    接着她又走回铜柱边,指着那石台底座说还要抬高三寸,且要在新底座上铺一层朱砂,说是为了护持地脉,免与金气相冲。

    最后她把抽完的烟袋锅子在两边土上轻轻磕了磕烟灰:“换底座的时候给铜柱底边除一下锈迹,再刷些防锈的清油,加了高台后,等出大太阳时,往周边土上洒些草木灰,再拉一层新土用柳木铲翻上七遍,仍再种上一批新竹,届时煞气尽消,练武台上嚎哭的男鬼也已魂飞魄散,这一片地气复初,保管不会再枯。”

    苟婕说这些话时,随她们前来的管家与执事都在一旁认真记录,不时询问些“铜铃要什么样子的”,“拿什么样绳悬挂”,“石屏形状可有要求,用不用刻些辟邪的图案”,“朱砂怎样放置”等等细节问题。

    何去非将信将疑地看着苟婕详细作答完,见天已擦黑,遂吩咐管家带人将东西依样备办了来,又让府上亲兵明日一早到北大营叫一队工兵过来重砌铜柱底座,说完转头向苟婕道了辛苦,抬手请她往北边花厅里用膳。

    苟婕将烟杆往腰带上一别,收起罗盘和五色幡,闲庭信步地跟何去非边走边聊,在天完全黑下来时,二人一同跨进了灯火辉煌的厅堂上。

    因苟婕这日说是私下叙旧会见,何去非也没请旁人,只她两个在圆桌边对坐,待执事们上膳毕,何去非也不叫人布菜伺候,只令她们都自去歇息用饭,若有事时她会摇铃呼唤。

    苟婕扫了一眼桌上菜肴,见何去非府上膳食比宫里似乎也不差,只是摆盘样式上没有许多精致讲究,倒显得更家常亲和些。

    这日晚膳上配的是宫酿金陵春,苟婕前些天在宫宴上也喝过这酒,喜它入口甘滑绵长,以糯稻酿制的香气是她们北地难有的味道,虽然当年她们打开洛京皇城时,也从宫殿地窖里搬出了不少南方贡酒,请各地民众同享,但那些陈酒的口感比起这次来江南喝的,到底还是差了一截。

    说是叙旧,但苟婕清楚何去非很不愿提起当年被俘的事,因此她也不提这些,只同她说起洛京如今的境况,见何去非问她如何懂得看风水解煞,苟婕又眉飞色舞地给她讲了讲自己的出身往事,包括她幼时跟着太姥姥学星象卜卦等事。

    自然,当年假充作男方士混入鸡毛贼和朝廷北伐军里,后来撞上幽燕军破城差点挨揍的事,苟婕是一点没提。

    想起自己从前不大光彩的经历,她对眼前这位督帅的旧事倒也有些感同身受,苟婕咂了口酒,一脸感慨地说道:“你我过去从各自的弯路走来,今日能聚在这里吃饭说话,都不容易啊!”

    何去非听她这话似有深意,又见她有了几分酒,似乎是套话的好时机,于是借苟婕方才提过的肃真部,问起了北边部族以及漠北的情况。

    苟婕也不隐瞒,说自家与肃真部原有些远亲,上元十二君中跟她从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萧娍,这几年也不时往肃真部和漠北出访,她们燕国与这两处关系紧密,每年都用海盐煤炭从北边换取大量鹿马牛羊皮货,尤其肃真部的大角鹿,现在也有几个鹿群分支在营州和平州等地定居了,而原来河东道紧邻宸国和漠北的一片草场里,也自家培育了不少北地和西域马种。

    当初何去非护送季无殃前往建康的路上,曾抓到过几个后面逃出来的小太监,听说了那一晚幽燕军杀进御帐营地的景象,那小太监称幽燕军打头阵的队伍,骑的都是腿比人还高的大鹿,鹿上人挥着或金或银的长柄大斧,凶煞无比。

    她听完这些事,为了避免小太监们说出季无殃提前从迁都队伍离开的事,请旨在暗中结果了那几个阉人,但对其描述中的景象多年来念念不忘。

    后来她独闯幽燕军大营被俘,跟着妊婋等人回洛京的路上,也问过她们截杀御驾的事,问那些大高鹿是不是真的,妊婋说确有其鹿。

    只不过何去非到洛京的时节天气转热,鹿群早已北归,城里仅有几副妊婋众人骑鹿破城的画作。

    对于没能亲眼看到巨鹿这件事,她一直有些遗憾,这天在晚膳间又听苟婕提起鹿群和北边草场的优良马种,不由得两眼放光,几乎流下羡慕的口水,心中还想着那鹿群有没有可能引进到南边来。

    苟婕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摇头啧声地说道:“我们也曾想过将鹿群往鲁东甚至淮水北岸引一引,但是南边长不出鹿群爱吃的那种苔藓,每年越冬时最远也就到洛京一带转转,开春天暖就都陆续往北回了。”

    接着她们又就鹿群习性和北边马场打理等琐碎事说了几句闲话,何去非似不经意般随口说道:“来日互市若能得些良马相换,要多少织物稻米想来也不是难事了。”

    苟婕听了这话,面上却有几分为难:“我们还不曾对外提供过马匹,毕竟这也是我军中之根本,这事却还要回去同我们东方柱国和几位使者详谈,也得给上元府发信说明,恐怕没那么容易定下来。”

    何去非表示可以理解,但还是希望她能为这件事争取一下,同时称自己也会跟母亲说说开放织物和稻米互市量的事,为南北两地睦邻开个好头。

    苟婕笑着举杯跟她碰了一下:“那就愿我们都尽力而为吧。”

    这日的晚膳,她二人连吃带说慢悠悠用到月上枝头,外厅里的漏刻钟敲响了亥时的钟声,苟婕口里说着时候不早了,手撑桌子站起身来,说她该回沁园去了。

    何去非伸手摇铃唤了几个执事进来,拿着银盆漱盂和软巾,请苟婕就在这里净手净面缓缓醉意,漱过口后再用一盏醒酒饮,才吩咐执事好生送她回去。

    沁园距离何去非的府邸不远,但也是横跨了几座坊,此刻城中已过宵禁,好在苟婕坐的是督帅府的车,夜间通行无阻,不多时车子在沁园门口停了下来,苟婕睁开昏昏欲睡的双眼,揉了揉脸起身下车。

    此时正有园中执事得了消息,在门口打灯笼迎接,往园中走了没几步路,苟婕瞧见前面也有几盏灯笼朝这边飘来,定睛细看原来是东方婙和群星还有几位使者从后院出来接她。

    苟婕见状来了精神,大家在外庭长廊下碰了面,简单打了声招呼,等走进后院月亮门,外面的执事关门各自或休息或轮班值夜去了,苟婕才一边往里面议事厅走,一边跟她们细述自己今日到何去非府上解煞的事。

    其实苟婕今日前去拜访,原也准备铺垫些灵异之事,以备下次借此打探庆平帝的死因,不成想这天傍晚她进府后,跟着那管家往里走时,恰见几个执事拎着几捆枯死的细竹从园子里经过,似乎是从那里抄近道往外走,于是她也借看花往那边走了几步,隐约听到“铜柱那边昨晚又闹怪了”、“新搭的台子怎么会有鬼”等语,这倒替她省了好些功夫,正好拿这件事跟何去非问出了庆平帝驾崩前后的情况。

    几人走进屋中,把内层门也关起来,东方婙给苟婕倒了一杯梅子浆兑的酸甜汤,坐下来问:“那边督帅府里还真闹上鬼了?”

    “闹啥鬼。”苟婕端起盏来扬头喝了一大口,“咱们来之前江南一直在下雨,那铜柱子底下防锈的石台不够高,叫铜锈渗到土里去了,那可不是种啥都枯么,她那府里又净是些小年轻,但凡往她母亲北府里问问年长的花匠婆子,也能瞧出是咋回事。好在土里渗得不多,等拿朱砂隔绝了铜锈,把底座垫起来,再加草木灰和新土翻翻就好了。”

    群星在另一边坐下来,又问:“那练武台上男鬼嚎哭是怎么回事?”

    “嗐,谁叫她不请个风水师先看看,非要自己选地方,结果把个练武台搭在了对风口上,这阵子日渐和暖,晚间风气相荡,那亭子跟铜柱的距离又正好形成了一个风阵,在那边里外来回吹,穿过架子上的兵器,又与那铜柱镂雕劈开的风相呼应,引发另类金啸,不似风声,反倒像嚎哭。”说到这里苟婕抬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把那兵器架的位置挪一挪,再加面屏风和几个铜铃,给亭内的风阵破掉,就没事了,还省得她往后在那里头练武呛风。”

    东方婙和群星转头对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向苟婕:“就这?”

    苟婕喝完剩下半杯梅子汤,把盏往桌上“噔”的一放:“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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