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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20

    第211章 缓辔西疆

    东方婙和群星听她说完,一起笑着摇了摇头:“不懂点风水真是容易叫人骗了去。”

    苟婕耸耸肩:“甭管怎么说,咱好歹是替她解决了问题,套的那些话就算是收的报酬吧。”

    接着苟婕把她从何去非那里打探来的庆平帝驾崩前后情况,也给东方婙和群星等人说了一遍。

    苟婕这一晚几次套问,从何去非的话语神情中看,她是真的不知道庆平帝之死有什么内情,她认为就是久病所积,突发旧疾,而且深信这件事就是季无殃天命所归,天时地利人和,正该她们在旧朝沉疴难起时另开盛世,就算庆平帝没死,也不过是和幼帝一样发诏书退位,殊途同归罢了。

    在何去非的回忆中,当日庆平帝在一众太医抢治未果下驾崩,是许多人都瞧见了的,随后宗正寺卿和政事堂所有人齐齐进宫,宫官们当着众人的面为庆平帝完成了擦拭更衣的小殓,三日后入棺大殓时百官叩拜,中书省及御史台还有大理寺也共同参与了例行的三司会验,整个过程没有人对庆平帝的死发出质疑。

    大殓结束后盖棺停灵,不久后幼帝登基,紧接着建康政变,直到季无殃登基之后,才下旨给了庆平帝一个“哀”字做谥号,并令何去非送到淮南寿春山的旧朝皇家陵园安葬,一切从简。

    那时候建康城还在戒严,嫖姚军上下忙碌,何去非也没空按全套的皇帝规制为庆平帝下葬,只是在陵园边上随意选了个平整空地,带人浅浅埋了完事。

    苟婕最后摇头总结道:“以何督帅给自己搭练武台子都能挑个对风口的眼光,这旧朝小屪帝埋的估计也不是啥好地方,说不准此刻已被野狗刨出来吃了。”

    东方婙听完这些,托腮思忖:“这庆平帝的死难道还真是巧合了不成?”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群星却摇摇头:“那也未必,我总觉得那哀帝死前的病症有些蹊跷,要是能拿到之前的膳单或脉案就好了。”

    苟婕皱了皱眉:“这怕是有点难,后面找机会再看看吧。”

    说完她从旁边拿过一张信纸,用密文将今日探知到的事,以及向南边输送马匹换取织物稻米等事都写了下来,考虑到往南互市若增加马匹,可能会给宸国蜀中靠近荆楚一带的边防带来压力,所以苟婕没有当着群星的面说这件事,只是悄悄写在了纸上。

    随后她将信装好,说自己明日会同东方婙去一趟鸿胪寺,给她们使团再取一枚通行牌,请屋中一位使者将此信亲自送回洛京。

    三日后,那使者带着信,在沁园门口告别了苟婕几人,翻身上马,扬尘疾驰而去。

    不久后,这封信摆在了上元府的议事厅里,外封开启后取出又装回,被原样封好送出了函谷关,在几天后的傍晚时分,被坐在燕国驻宸大使府厅堂里的妊婋再度拆开。

    妊婋轻轻抖开信纸,借着屋中的夕阳余晖快速看完,抬手递给了坐在她身侧的厉媗。

    这次她们来长安,停留的日子不短,主要是因为待谈的事有点多,在收到苟婕来信这天,她们同宸国这边九霄阁众人在延英殿里谈了三次,其中一次是她们与伏兆和九霄阁的双边会谈,另外两次则是和黔滇及漠北使者一起进行的五边会谈,内容都跟接下来的各地边防及互市有关。

    说起来还是因为去年那场建康政变,昭国新朝廷和宸国周边的势力都变得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这两边一个没谈拢就开战,所以纷纷遣使来长安试探伏兆的想法,想要努力稳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缔盟关系和物产互通。

    妊婋几人也是要借这次来长安,再从西域引进些棉花和种子,前不久穆婛和玄易结伴从长安出发,跟宸国使者往西域去收集各国的棉花产量和互市等价水平,只留妊婋和厉媗仍在长安,跟宸国以及其她几方势力斡旋洽谈。

    “咱苟半仙可真行啊!”厉媗看完信,往桌上一拍,朗声笑道,“靠这解煞的神通,又搁建康督帅府混成‘座上宾’了!这回还不用假扮成屪子,想必是舒坦极了!”

    说完厉媗又点了点信的末尾,那部分写的正是何去非想借南北互通换取马匹的事:“还真给你说着了,我看这也没什么不行,往南边输送点北地新种雄马,多换些稻米布匹给大家吃穿用,毕竟咱们自家种桑引棉养稻,也没那么快。”

    近日漠北众部联合遣使来长安,除了打探中原局势外,也是为了将这新种雄马加进各地的马匹互市。

    这些新种雄马,其实还是从肃真部传到漠北的,多年前妊婋等人把滇南的情况带回洛京后,大巫部族的孕育法也传到了肃真部,松甘萨满得知后,派了两名神徒穿过燕宸两国地界,不远万里往滇南学法,此后每年也都会派人前去交流进展。

    肃真部将她们从滇南引进来的孕育法,先用到了自家部分马匹上,并在原有的技法上做了些调整,使得雌马孕期稍有缩短,新生幼马的体型更利于分娩,减少了许多因产程过长导致的难产和幼马夭折问题,几年下来,这项技法已经逐渐纯熟,只是以此法生下来的雄马普遍寿命极短,成年后大约只能活两到三年,而雌马目前看来一切正常。

    这法子后来又传到了漠北,几个部族为了减少自家雌马难产和幼马夭折的问题,也都陆续改用了此法,这几年下来,马匹量比从前逐年上涨,于是她们琢磨着把多余的幼年雄马往南边两国输送一些。

    这些雄马寿命短,等价水平也低,但也正是因为寿命短,在各国互市上并不大受欢迎,漠北也不想留着牠们消耗自家马场的草料,所以这次遣使来长安,还是想给这些新种雄马找个销路,多少换些物产,不至于白白浪费。

    洛京上元府也早听说了肃真部和漠北这几年培育的新种马,她们燕国自家河东的马场也曾有管事前往肃真部学法,从去年开始也跟着培育起新种马。

    如今燕国四处太平,马匹的消耗没有从前打仗时高,日常练兵靠着自家马场的马也尽够了,只不时从北地互市再引进些强壮雌马丰富族系,对那些寿命极短的新种雄马兴趣也不大。

    这次她们来长安前,上元府就两边使团的会谈内容议了几次,对于建康可能想从北边获取的物产,妊婋就推测应该会有马匹,于是提议由她们燕国做个牵线之人,将漠北多余的新种雄马送去江南换取织物和稻米。

    但是要怎么样让建康那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批短命雄马,就要靠苟婕和东方婙等几位使者与昭国谈判了。

    “苟姐当着何去非的面为难,没答应提供马匹,看来是还准备再吊那边几天胃口,她是懂做生意的。”妊婋笑着把那信纸折了起来,“咱们这边也得跟她配合起来了。”

    先前她们与宸国达成的共识中,曾经承诺过与昭国新朝廷的互市不会涉及军备,这是为了避免给铁女寺军在蜀中的边防增加压力,毕竟与燕国以淮水为界不同,宸国在蜀中与荆楚一带的边界都是靠山脉树林,边防投入本来就比燕国要多,若是昭国那边军队再多些马匹,来日东征会变得非常棘手。

    但从目前妊婋和厉媗在长安参加的几次会谈看下来,宸国短时间内似乎并没有东征计划,而漠北的新种雄马寿命又短,一旦中原局势生变,燕国可以立即停止马匹输送,只要拖上个一二年,南边的骑兵很难对她们构成什么威胁,因此妊婋觉得这事还可以再跟伏兆谈谈,在先前的缔盟约定上做些调整。

    这时窗外晚霞已消,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厉媗起身点起了屋中的几盏灯,跟妊婋两个又就接下来的会谈走向细细聊了一回,直到大使府的管事来催她们去用晚膳,她二人才从这边屋里出来,往东边膳厅走去。

    第二日上午,妊婋和厉媗离开大使府,一路闲闲步行,往四方馆走来。

    她们出门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此刻的长安城街道上热闹非凡,不少人刚从东西市赶完早集,拎着满载的篮儿筐儿往家中走回,除此之外,街道上也有穿官衣出公差的,以及赶大车送货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妊婋和厉媗没在大使府用早膳,在去四方馆的路上,她两个找了家店面,一人要了一碗羊汤,又要了两张胡饼和两块炸得金黄酥脆的胡桃蜜饯毕罗。

    二人饱餐完,看看日头差不多到了巳正前后,正是她们先前送拜帖时约定好的时间,于是起身结了帐,继续往四方馆行来。

    如今的四方馆,已不似妊婋第一次来长安时那样冷清了,近日北馆里住着漠北使者,西馆里是滇国盟巫,南馆里住着黔南来的刀婪等人,只剩东馆暂时空着。

    她们这日来到四方馆,原本是为了拜访刀婪,昨日收完苟婕的信,妊婋想着正好也能顺路到北馆跟漠北使者聊上一聊。

    因事先下过帖子,她们来到四方馆门前时,已有人在这里候着了,妊婋和厉媗说明来意后,跨进四方馆的大门,恰见东馆的方向隐约有人走动,妊婋随口问了一句:“东馆这是也有人住了?”

    接待她们的馆丞笑答道:“是,南海国使者今日刚到。”

    第212章 时与事会

    妊婋听了点点头:“这可是路远,还请替我们代为致意吧,等她们休息过后先见了宸王,我们再择日相见。”

    那馆丞笑着应了下来,抬手请她们往刀婪下榻的南馆走去。

    一行人转过两道回廊,穿过三层月亮门,终于来到树阴匝地的静谧南馆。

    刀婪知道她们这日要来,此刻正坐在南馆庭院的纱棚下摇着扇子纳凉等候,方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她起身撩开纱帘,恰见馆丞引着妊婋和厉媗来到门前。

    “原该是我登门拜会,却要劳动两位前来见我,有失敬意了。”刀婪的中原话比几年前进益不少,她笑着拱拱手,“快请屋里坐。”

    妊婋跟厉媗对视了一眼,也笑道:“我们是来道贺的,哪有请你登门的道理。”

    刀婪招呼完她两个,又抬手请那馆丞也进屋吃杯茶,那馆丞却摇摇头,说自己还要往东馆招待南海国来使,也要替妊婋二人带话,刀婪闻言也便没有强留她,目送她出了门后,请妊婋两个进了屋子。

    刀婪身侧还有一位黔南副使,她们请妊婋和厉媗坐了,给她二人倒了山野茶,随后在对面椅上坐了下来。

    妊婋抿了一口茶,见刀婪落座,她放下茶杯贺道:“交趾湾总算是平定了,我们听了也跟着为你们高兴,正好大家最近聚在长安,若有什么我们来日能帮得上忙的,请一定不要见外。”

    妊婋和厉媗提前下帖子来四方馆会见刀婪,正是因为近日南边的大新闻——交趾北部和东侧海湾割据的军阀已被黔南自治军和南海舰队联手剿灭。

    黔南与交趾的这一战,粗粗算来至今竟也有五年了,主要是那边地势实在复杂,丛林密布,河流交错,亦且又多暑湿瘴疫,所以打打停停,才拖了这样久,如今黔王舍乌终于得偿所愿,果然把黔南的大旗插到了交趾湾的海边,而且还占领了矿产颇丰的交趾北部。

    与之联手的南海舰队这次收获也不小,司砺英不仅将交趾南边沿岸收入囊中,而且控制住了交趾半岛东边的整片海湾,原先还有些南国小船队可以绕过司砺英控制的海域,从交趾湾绕行至岭南西边小渡口贩货,如今却是一点空子也没得钻了,所有要从南边往中原去的船只,都得先拜过大司命的码头,才得靠近陆地港口。

    交趾湾大捷的消息是三日前抵达长安的,这在刀婪看来并不意外,但这时候传来还是让她颇为激动,也给她面对燕宸等国增添了不少底气。

    此刻刀婪在堂屋里听到妊婋的道贺,低头微微一笑:“我国南端初定,许多城镇矿山还要慢慢归拢,来日还少不了要从北国请些英才指教襄助。”

    妊婋也笑道:“确实,新收的疆域且得规整一阵子,不止你们陆地,海上想来也是,南海国近日遣使来长安,想必也跟交趾湾大捷有关。”

    从南海往长安来,要么从东海绕行至燕国往西,要么途径黔南进入蜀中,这次南海国使者跟交趾湾大捷的消息前后脚抵达长安,可知她们必是从黔南过境而来。

    黔南在交趾湾与南海舰队联手,事先并没有告知燕宸两国,但这件事动静不小,大家其实早都知道了,黔王舍乌先前之所以瞒着这事,主要是担心燕宸两国出手干涉,后来她听说有宸国使者跟随燕国船队到南海拜访司砺英,紧接着朝廷易主,各地形势也跟着多多少少受了影响,加上交趾湾胜局已定,舍乌这才将大捷的消息正式遣使告知宸国,同时还来信嘱托刀婪,另将此信通过长安大使府转报燕国上元府,勿要在这两国间的亲疏方面失了礼节。

    正巧这消息来时,妊婋和厉媗就在长安,前日在府上收到了黔南的国书,她两个看完后,请人快马送回洛京,随后写了帖子送到四方馆,说要在这日上午会见刀婪道贺。

    见妊婋提起南海国,刀婪一脸坦然:“这次南海国使团是与我国报信人同路来的,我们的人与宸王派来迎接的大将提前进长安报信,南海国使团随后抵达,今日一早才进城,想来稍后也会给燕国大使府送去问候国书。”

    “南海国往北来一趟不容易,我们也想请你们来日与她们一同再到洛京瞧瞧去。”妊婋说道,“今年年初大司命就随船带了话来,说要遣使往我们那去一趟,我看这次南海使团应该也是准备先到长安,再到洛京。”

    去年年底幽燕号再度启航,圣人屠和千山远带着满舱的铜铁煤炭,又往南去了一趟,这一回舵师们有了经验,在进入苏州外海前往东绕开了江淮水师的警戒区,又绕过流求岛,直接停靠到了阇婆港口,与司砺英派在那里的楼船交接完货物,圣人屠登小船到南海海面上跟司砺英谈了一回,跟她换了一批上好的樟木和红绘木。

    因其时正有昭国使者在流求岛驻留访问,司砺英先将这批造船木运到阇婆,在那里给幽燕号装了舱,于正月里送她们绕过流求外海往北返航。

    司砺英与燕国从去年就有往来,这是刀婪知道的,也猜到她们两边应该是谈了些物产交易,而今交趾湾大捷后,南边形势也比先时大不同了,黔南准备向燕宸两国请些懂得采矿的人才,协助她们扩建交趾北部铁矿,也还要着手准备建立自家的海盐场。

    过去黔南重度依赖北国的盐铁,而今眼看着能够自给自足了,将来如何在保持与燕宸两国的缔盟关系中,让自家顺利发展起来,正是刀婪眼下的重任。

    这次刀婪来长安,也想过在这边谈完要事再去一趟洛京,与燕国增进一下旧日交情,正好这日妊婋和厉媗登门道贺邀请,她自然没有理由推却,于是赶忙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一直向往洛京,好不容易往北来一回,断无不去的道理。”

    妊婋和厉媗见她满口应下,又笑着给她讲了讲洛京及她们燕国各地的情况,随后又就交趾湾和交趾北部的规整进展跟刀婪聊了一阵。

    不知不觉到了午初刻,刀婪留她们在南馆用午膳,菜肴是她们使团带来的黔味。

    妊婋和厉媗在南馆用完午膳,跟刀婪一起走到四方馆中庭纳凉消食,正见漠北来的几位使者也在这里,于是跟她们又闲谈了半晌,顺便打听了一下漠北新种马的情况。

    及至午后,妊婋和厉媗准备告辞回去了,这时有馆丞引着一人从东馆方向往中庭花园走来,只见那人身着无袖上衣和宽裤,两臂上是海浪纹身,脚下一双鲨鱼皮的靴子,是南海舰队里十分常见的打扮。

    妊婋见来的是个生面孔,头上没有三条簪发髻,而是留着一层短发茬儿,只在额间绑了一条阻汗发带,看打扮应该是从琼州岛来的管事潮姑。

    那潮姑跟随馆丞来到她二人面前,拱手问了声好,说她们大使收到了燕国致意,请她来给燕国大使府送国书和赠礼,并带话说等过两日使团进宫见过宸王,再来这边拜会。

    妊婋和厉媗见状笑着道了谢,与那潮姑一同出了四方馆,坐上馆丞为她们备下的厢车,往燕国大使府行来。

    她们在府中堂屋里招待那潮姑坐下吃茶,先贺了近日的交趾湾大捷,随后又问了问南海近况。

    那潮姑说她们最近正在交趾湾沿岸搭建新港口,交趾军阀相继覆灭后,有大量交趾民女渔娘投靠了她们,跟她们一起规整沿岸村落,又在交趾与琼州岛之间来回跑船运送木料和石材,眼下整个交趾湾里颇为繁忙。

    提到这次往长安出使,那潮姑也说是考虑到中原局势。

    去年季无殃在登基后的半年里调派军队平靖疆域,很快令各地恢复了平稳,紧接着今年开春后季无殃又下旨开国库,大力补贴民间百业,并在闽东增设了几处对外港口,靠着内陆和海上贸易提升民众收入,以此凝聚人心,遏止动乱,进一步巩固新政权的统治。

    陆地上的贸易繁荣,让司砺英的舰队也赚得盆满钵满,整个南海国都跟着空前富裕起来,这才能够广招人才兴建交趾湾,也正是因为如此,司砺英更加关注中原局势,不愿见内陆起战,断了她们南海的财路,所以才遣使上岸来长安探访宸国动向。

    妊婋听完垂眸想了想,今年年初幽燕号回港的时候,她听圣人屠和千山远说过,流求岛上现有昭国新朝廷派驻的使者,这次司砺英遣使来长安,或许也带着与建康那边达成的某些共识。

    至于这次南海使团要协商的具体内容,还得看接下来的会谈进展,妊婋和厉媗知道那潮姑不方便提前跟她们说太多,于是也没追问,只闲闲说了两句长安城里好吃好玩的地方,招待她在这里坐了片刻,才送她离开了大使府。

    南海使团抵达长安后第三日,进太极宫与伏兆见面详谈了一回,随后又过两日,燕国大使府收到外使司送来的邀请,请她们于两日后进宫,参加包括黔、滇、漠北和南海国大使在内的六边会谈。

    第213章 坤舆重舒

    长安城已入夏,通往太极宫的凤台大道两侧槐树上蝉鸣不绝。

    妊婋和厉媗这日换上了正式些的夏衣,一早与燕国现任驻宸大使一同在大使府门外登车,跟着前来接引的仪仗马队,从承天门进入太极宫。

    这天的六边会谈还是在延英殿里召开。

    因燕国大使府所在的崇宁坊距离太极宫最近,妊婋她们是参会外使中最早到的,比她们来得更早的,是东道主伏兆,伏兆两边坐着包括隽羽在内的四位九霄阁阁相,她们的身后还有三名记录会谈内容的执笔宫官和史官。

    延英殿内的布置与她们上次来时也稍有不同,专为这日的六边会谈设了座次。

    伏兆仍旧坐在东侧主位上,座前的地面上刻着辰龙卯兔的纹样,此刻从殿顶藻井折射进来的光线,将伏兆面前的龙纹勾勒出了一层金边。

    伏兆给燕国留的座次在自己的右手边,座前地上刻着寅虎丑牛,她的左手边则留给了南海国的使者,那边座位前刻着巳蛇午马。

    伏兆这日看起来心情颇佳,见妊婋她们到了,笑着抬手请她们到右侧就坐,妊婋也没跟她多客套,只和往常一样扯了几句闲话问候夏安,说着话走到燕国位置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殿内藻井边透进来的日光点亮了地面上的蛇纹,巳时到了。

    就在那蛇纹亮起的瞬间,延英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南海国使者跟随接引宫官踏进殿内,跟伏兆和妊婋等人打过招呼后,在蛇纹后头的位置落了座。

    四方馆的使团这天早上是一同出发的,在南海国大使落座后,黔滇大使和漠北大使也鱼贯进殿,分别在其余几个预留的大座上坐了下来。

    这日参加会谈的势力虽多,但除东道主外,各国只来了两到三人,在这延英殿内各按方位落座,倒是也不显局促。

    待众人落座后,侍立在大殿四周的宫人走上前,给每人面前呈上了茶水果点,随后又默默退至大殿边缘,整间殿内很快肃静下来。

    这时坐在伏兆身侧的隽羽先开了口,代表伏兆感谢众人应邀前来,接着将这日会谈的议题介绍了一遍。

    伏兆前日派宫官邀请所有在长安的各国外使进宫,也在国书中提到了此次会谈是为“各方协同议定平准”而召开的,简而言之就是几方势力坐下来,把彼此间的边防部署、互市等价协约和使者派驻情况再明确一遍,以确保各方协同的公正与平衡。

    在隽羽介绍议题的时候,伏兆端坐在大椅上环顾四周,见各方大使有的神色晏然,有的姿态严肃,也有的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她将殿中各个方位上的势力疆域在脑海中与坤舆图一一对应,组成的范围正好将昭国新朝廷圈在其中。

    伏兆默默想着,如果这些势力都能为她所用,来日吞下江南倒是可以事半功倍。

    当然她没指望在座的这五方势力能像戎昌国大小王那样,立场坚定地表示无条件支持她东征。

    毕竟戎昌国地处偏僻,还需靠着宸国换取外界物产,而今日坐在殿中的这五方,哪一个单拎出来都不是好对付的主。

    就连先时因物产短缺而相对弱势的黔南,在交趾湾大捷之后,腰杆子也明显硬起来了,坐在申猴纹后方大座上的刀婪这日神采奕奕,连两颊浅斑都似乎散发着光亮。

    伏兆清楚殿中这些人都是为了稳住中原局势来的,而她今日召开这场“平准会谈”,也是为了用军事盟约和互市协定将自家周边的几方势力锁在身侧,就算来日不支持她东征,也会出于地利考量而有所顾忌,不至于联合起来反她。

    这时隽羽介绍完了今日会谈的议题细项,在座的几国大使对这些内容其实心里都有数,在南海使团抵达之前,妊婋她们已经跟黔滇还有漠北使者在这间大殿里进行过两次五边会谈了,不过这天的议题除了将南海国纳入进来之外,还增加了民众越境往来的区域划定,还有边防查验的章程则例。

    随后大家就议题中的事逐一确认起来,尽管伏兆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外提过任何东征计划,但众人从这些天的多国会谈中可以看出,她这是有要通过多项协定稳住各方的意思,若来日局势果然有变动,大家也能靠着各自的筹码从中斡旋一二,至少不会陷入被动。

    这日的会谈依然是从巳时进行到午初刻,因许多内容事先在各方单独会见中已确定了雏形,所以会上没有出现什么反复商讨,整体进行得还算比较顺畅。

    只有漠北在对外输送的马种数量上还有些没谈拢,往常漠北送往宸国的马匹会分出一些到西域去,这次漠北使者提出想将原有马匹中的一部分换成两倍的新种雄马,等价水平不变,但宸国这边没有同意,这桩互市还有待后续再议。

    妊婋这时悠悠说了一句:“漠北要向外输送新种雄马,我倒是想了个好去处,咱们另找时间一起商量商量吧。”

    因时候不早了,坐在伏兆身后的执笔宫官记录下了这日遗留的待谈事项,伏兆也说叫外使司另择日子商谈,随后起身邀请众人往旁边殿里参加午宴。

    午宴结束后,伏兆令宫官将各国大使送出了宫,单只留下妊婋一人说话。

    从延英殿这边宴厅出来,伏兆又请妊婋往宫中御湖观荷闲谈,等她们来到太极宫东侧这处名为“东海”的御湖边时,已有一队宫官在湖畔等候,称湖心凉亭里都预备好了,请她们登船前往。

    这时节的东海湖上,荷花连片盛放,她们乘船从荷叶之间缓缓行过,不多时来到湖心的一座八角凉亭前。

    凉亭内也有几个宫人在等候,已摆上了湃过的凉爽鲜果,亭中圆桌上还放了一盘双陆棋。

    双陆棋如今在长安颇为时兴,玩法有很多样,妊婋常在大使府里跟众人下西域波罗塞戏双陆作耍,也跟伏兆下过几回宫廷双陆。

    她二人走到圆桌边坐下来,恰有一阵风从湖面吹来,经过亭边上摆放的镂空冰雕,拂到面上煞是清凉。

    伏兆坐下后径自抬手掷骰,待骰子落盘时,她一边瞧点数一边闲闲问道:“你给漠北新种雄马想的好去处,是江南么?”问完才抬眼看向妊婋。

    妊婋对这劈面质问倒是也不觉意外,只在伏兆走棋的时候取过骰子,掷在骰盘里,坦诚一笑道:“还得你看事最真,确实是江南。”

    伏兆轻“嗤”一声:“你们与南边商谈互市不得涉及军备,原是咱们谈好的条件,现在又要来挑战我的底线?”

    “那些新种雄马到了南边不过堪用两三年尔,我看非但与你无损,反而有益。”妊婋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靠着这些马匹叫南边骑兵慢慢在军中占据一定数量,一旦局势生变,新马供应随时可断,至多耗个一年半载,士气必定受损,何愁摆不平江南?”

    妊婋说完这话,抬手数点走棋,伏兆见状垂眸思忖起来,按妊婋这个意思,给昭国提供漠北新种雄马,看似输出军备,实则是要将其骑兵队伍的命脉捏在手里。

    昭国目前的军队仍以大量步兵为主,为了应对北边和西边存在的威胁,势必要着重培养起一批骑兵,而江淮和山南等地的马场却难供应大量战马,只能依靠北边输送。

    通常朝廷军队中,骑兵都是从步兵内挑选精锐培养,平日里的训练内容也与步兵大不相同,更遑论战甲与兵器制式,骑兵在军中的军衔地位和整体待遇皆在步兵之上,一旦军中出现战马大批夭亡短缺,骑兵队伍很难快速转为步兵作战,反而会因在战场上势位下降斗志受挫,进而影响全军士气。

    想到这里,伏兆不禁冷笑了一声:“你这招倒是够损的。”

    妊婋耸耸肩:“我不做黑心商贩,也不坑她们,那些新种雄马是个什么情况,洽谈时都明明白白告诉她们,只有这种马可以向南输送,要与不要全在她们,你看如何呢?”

    伏兆没有立刻答言,只是又伸手掷起骰子来,一边问妊婋最近有没有收到建康那边使团发回来的消息。

    妊婋也没有隐瞒,说除了先前议定边界驻军对等的文书外,近日也收到了一封书信,称建康禁军督帅有意问北国引进马匹,作为布匹稻米的交换,但是具体内容还没开始谈。

    伏兆听完想了想,又掷过三轮骰子,才缓缓说:“我过两日再请漠北使者进宫来,你与我一起看看她们有多少马要出手。”

    妊婋这时伸手拔掉了棋盘上属于伏兆阵营的一面小旗子,然后端茶笑道:“没问题,我哪天都有空。”

    伏兆看着棋盘皱了皱眉头,随即重整棋盘说要再来一局,她二人在这东海湖的凉亭里玩双陆玩到临近傍晚,伏兆想起晚间还安排了与九霄阁众臣的内宫小宴,于是也没虚留妊婋,命亭中的宫人送她出宫。

    在妊婋起身准备离开时,伏兆又突然说道:“后天是我母亲冥诞,也是你母亲的忌日,我到时候派人去大使府接你,来宫中祭堂里给你母亲上一柱香吧。”

    妊婋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片刻后才答道:“好。”

    第214章 藕花深处

    广元公主冥诞这天,长安朝堂和衙门官吏们照例斋戒沐休,连东西市和城中临街商铺店面也都跟着休一日。

    妊婋一早在大使府门前乘上宫车,往太极宫行来的路上,见坊间都是静悄悄的,街道上也没什么人走动,不少宅子内设了香案,已都点起香来,整座长安城里笼罩着淡淡的祭香味道。

    太极宫的祭堂就设在佛母殿旁边,妊婋此前只来过佛母殿,这处祭堂还是初次来。

    她跟随引路的宫官穿过两层外殿,来到第三层祭堂殿外,这里也立着好些宫人,有两个见她来了,忙转身进殿通传。

    不多时,殿内走出一个颀长秀逸的身影,正是隽羽。

    隽羽快步走下台阶,跟妊婋问过了好,说伏兆已在殿内,随即侧身请她入殿进香。

    妊婋跨进殿内时,见这里面也站了不少人,有穿文官袍的,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佛衣的,粗粗看去皆是朝堂上地位颇高的文武要员和铁女寺出身的法师。

    妊婋也在先前的许多宫宴上见过她们,知道这些都是当年最早跟伏兆从蜀中益州杀出来的宸国元老级人物,想来皆与广元公主渊源颇深,都是她旧日的心腹部下或亲随。

    站在众人中间的伏兆听到殿外脚步声转过身来,她这天倒是没穿往日初一十五到佛母殿进香的那身佛衣袈裟,而是一身玄色十二章纹袍,头戴嵌宝金冠,在殿宇内灯烛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伏兆至今也没称帝,仍以宸王自居,而此刻她身上满绣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纹却是帝王制式,放在旧朝礼制下应当属于严重僭越,但眼下中原政权并立,疆域四分五裂,莫说十二章纹,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就算穿个三十六章纹、七十二章纹,也没人能说什么。

    妊婋今日头一回见她穿身上这套新朝服,知道她之所以没有正式称帝,皆因中原河山尚未一统,而她此刻提前穿上了十二章纹,则是为了避免在礼制上低了已登基称帝的季无殃一头,往大了说也有加深朝臣和民间信念之意。

    对于相邻两边新政权仍沿用旧朝礼制明里暗里较劲的种种行为,妊婋和上元府众人一样,多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只期望在两边斡旋中维持住目前各地的安稳现状,再以通过互市传播新学说的方式,逐渐剔除深入中原骨髓的儒家礼法。

    比起直接从旧朝土壤里新生的昭国,已经开始尝试推动嬗让制的宸国近年来对于旧日的儒家礼法,逐渐演变成既批判又不得不利用的局面,在妊婋看来,正到了进一步推广新学说的时候。

    这时伏兆转头见是妊婋到了,遂抬手请她上前取香,站在伏兆两侧的其她人也给妊婋让了一条路出来。

    妊婋这时才看清大殿内的祭台,最上面正中间摆着广元公主的牌位,在她牌位左侧,是妊疆的牌位,而她右侧牌位上则刻着隽羽母亲的名字,再往两边和下方两排,也整齐摆放着许多牌位,那上面的人名在妊婋看来都十分陌生,想来其中也有不少她母亲旧日的同僚至交和战友。

    妊婋接过伏兆递来的三炷香,走到伏兆左侧,站在了妊疆的牌位前。

    妊婋看那牌位名字下方,写着妊疆的生卒年月,这两个日子她先前在铁女寺里也见过,是广元公主当日为妊疆在寺中设长明灯时刻下的,只是寺中包括太极宫对于妊疆被害的前因后果并没有记录太多,许多往事都被广元公主和她的一众心腹带去了地下。

    她看着牌位,默默猜测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当伏兆和殿中其她人都在捻香礼拜时,唯有妊婋仍直直伫立在母亲的牌位前,端着手里的三炷香兀自出神。

    直到众人行礼毕,妊婋才回过神来,跟她们一起把手里的香插进了祭台前的宝鼎内。

    从这边殿宇中出来后,伏兆令其她人各自退去,到旁边配殿中换了一身常服,和隽羽一起邀请妊婋从侧宫门绕去佛母殿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

    三人在树荫下的石板小径上一路闲话,没有谈讲上一辈人留下的疑团,而是说起了此刻正在建康的燕国使团,还有假充燕国使者一同前去的群星。

    在建康那边与燕国使团进行完第一场会谈后不久,群星的信也被洛京的宸国驻燕大使府送回了长安,当日双方会谈上议定的内容,伏兆也都知道,包括主持会谈的婺国君跟燕国使团提起宸国来,说愿意送还懿德太后的族人,并称后续若两国有往来,必不以辈分向压等语。

    自从南边有信来,妊婋也还没有私下里跟伏兆打探过她的想法,见这日是个机会,遂问是否需要燕国使团在会谈结束后把懿德太后的族人一起带回来,再送到长安。

    伏兆闻言皱了皱眉,她总觉得建康那边提出这事不怀好意,前不久她才因擅传军令囚禁了前阁令群怀,借此打击了朝中提议请她收养懿德太后族人立为王储的论调,若近日通过燕国使团接回来,这些舆论恐怕又要冒头,而对于如何安置这些“皇亲国戚”,更不免生出许多争议。

    妊婋看伏兆面色阴沉,也有些好奇她会如何决断,从她对待懿德太后族人的态度,也能侧面看出她推行嬗让制究竟是决意革新,还是世袭制受阻之下的无奈之举。

    “不必了。”伏兆淡淡说道,“非我不念皇祖母旧亲,只是即便要接,也不应劳烦你们,来日我国与昭国如何接触,等群星回来禀明此行经过后再定。”

    妊婋点点头:“这次建康会谈,昭国那边看着倒也颇为诚恳,尤其季皇去年颁布的那份声罪吿谕,对旧帝可谓是半点情面不留,若抛去旧朝那层不远不近的娘舅外亲,你们也并非水火不容,又何必兵戎相见。”

    伏兆没有答言,只是一边走一边沉吟,她如今与昭国分立西东,本是为争江山一统,若说与季无殃有什么私仇,似乎也谈不上。

    目前九霄阁因建康那边提出送还懿德太后族人的事,对昭国贬低宸王旧皇室出身的愤慨之意也稍稍平息了些。

    加上近日各国纷纷遣使赴长安,都对中原局势和接下来的走向格外关注,考虑到各方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短时间内贸然东征弊大于利,也恐怕有损国家威信,伏兆在这次六方会谈结束后,私心里决定还是把周边各国的关系再巩固一下,同时推动内部的礼法革新,等到国中新制度平稳了,再向东徐徐图之亦可。

    等她三人一路从小径悠然踱到佛母殿后花园的湖畔,伏兆才开口说道:“我也没说一定要兵戎相见,若东边不来惹我,我也能看在黎民百姓的面上少些杀伐,只是不知昭国是否真如会谈中表现出来的那样大度。”

    见她话语中对季无殃也还有些疑虑,妊婋回想了一下过去建康旧朝廷的行事做派,那时候季无殃虽以垂帘太后的身份掌权,但对外下旨传召都是用庆平帝的口吻和名义,至于她本人的秉性和品行,在她们看来似乎总还有些朦朦胧胧。

    而这次建康会谈上,婺国君请燕国使团转达对于宸国的态度,或许另有深意,也未可知。

    妊婋往湖面上看去,缓缓说道:“建康新朝廷究竟有何图谋,还要再跟她们多打些交道才能瞧出眉目来。”

    佛母殿后花园里这个御湖名为“北海”,这时节已陆续开起浅紫色的睡莲,比起前日在东海湖凉亭上看到的荷花,另有一种幽深清绝。

    “今年这池塘里的荷莲开得比往年都好,想必是有贵客在此的缘故。”

    建康城青溪坊的沁园里夏景正盛。

    苟婕坐在前庭池塘边的小亭子里,一边等候回洛京送信又回来的使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前庭执事对着那片盛放的荷莲闲聊起来,当她问这池塘里的荷莲是不是每年都开得这样好时,那执事笑着答了一句恭维她们的话。

    这话才说完,园门开启,苟婕转头看去,果然是洛京回来的使者进了门。

    她忙从亭中起身迎了上去,向那使者连声道了几句“辛苦”,大家也没在前庭多说什么,只从这边往后院走去,前庭的执事们知道她们有事要谈,也都没往上凑,仍和往常一样目送她们到了中间那道月亮门,等里面门关上后,才把外面也关了起来。

    等洛京回信的这些天里,燕国使团就来日南北两地恢复互通的事,跟季显容和婺国君又谈了两次,两边都列了一些互市物产,以及初步的等价期望,只是暂时还没有确定下来。

    苟婕几人会谈结束后回到沁园这两天,一直在估算南北互市的等价水平和物产量,洛京回来的使者进城时,苟婕还在后院书房里跟使团众人一起整理算账的纸张,收拾完了才匆匆走到前庭来迎接。

    及至到了后院,苟婕接过那使者带回来的信拆开看起来,除了上元府由千光照执笔答复的信外,另还有妊婋从长安送回来的短笺。

    看见妊婋的笺中写着可以先跟南边谈一谈输送漠北新种雄马的事,苟婕笑着摇了摇头:“她这主意倒是不赖,只是为难我又要做一番游说。”

    第215章 点到为止

    这次她们来建康,在确认边界驻军之余洽谈互市,主要是为两件江南物产,一是织物,二是稻米。

    其实她们本来还想换点蚕丝,但江南与蜀中一样,都要留着本地丝材,只能对外输送织物成品,这一点在前些天与季显容等人的洽谈中,婺国君何却歧已经明确表示过了,蚕丝不会出现在互市之列。

    而燕国对外的物产中,海盐和铜铁是昭国不缺的,唯有煤炭目前仅依靠山南道几处旧矿勉强自给自足,也主要用在冶炼和瓷器烧窑上,冬日里仅有部分达官贵人烧得起银炭,寻常百姓家里则还都是烧柴,为此连年破坏山林,导致中部地区水患加剧,夏季山洪不断,所以何却歧向季无殃提议,从北地引进煤炭,以减缓山林损耗。

    季无殃在一众朝臣所提的各项南北互市物产中看了一圈,首先确定下来的就是煤炭,接着她又瞧见了何去非的奏疏,称各地军中马齿渐长,山南道马场新驹不足填补,恐怕骑兵队伍后继无力,请旨与北国商谈引进漠北良驹。

    战马作为重要军备,能谈下互市的可能不大,但考虑到军中的情况,季无殃还是让何却歧在接下来的会谈中稍作试探,看看能否为嫖姚军和山南道边防军引进些马匹。

    煤炭和马匹的事,前些天两边初步接洽时,何却歧已向燕国使团提了,因使团出发前议过的对外物产中包含了煤炭,所以在这一项上苟婕和东方婙都没有过多犹豫,只说后续详谈一下炭量和等价水平。

    而当何却歧随后提出马匹互市时,苟婕和东方婙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看起来有些为难,但实际上她们早在出来之前,就在上元府议事中听妊婋提过漠北的新种雄马,认为可以适当向南输送,以掌控昭国的重要军备。

    苟婕她们在会谈中沉默,主要是因为那天还没收到妊婋的回信,也不知道长安那边会不会阻挠此事,所以不好说能否将马匹列入南北互市。

    季显容与何却歧见她们似乎有些犹豫,倒觉得此事还有得谈,毕竟如果是像江南蚕丝这种绝对不可能对外输送的物产,她们必然会第一时间否决这项提议,既然没有拒绝,那就是还有争取的余地。

    这时沁园后院屋中一位使者,看完苟婕递来的短笺,见妊婋从长安送来的消息是可以向南提供马匹,遂笑道:“她们想要马,咱们可以给她们从漠北弄来马,这不是皆大欢喜,何须费力游说。”

    “人家想要的是‘良马’,咱们能给的只能说算是个‘马’,至于良不良的……总得把情况给人家讲清楚,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往后咱还得常年往来呢。”苟婕把信和短笺折好放回封内,低头想了一想,又从旁边拿了张空拜帖。

    她在帖子上写了两句话,起身出屋送到前庭执事处,请她们帮忙送去何去非府上。

    不多时那执事回来,说何督帅邀她明日到府上用晚膳。

    第二日,苟婕仍是傍晚时分在嫖姚府门外下了车,被等候在这里的管家请进了府。

    这府里比她上次来时夏意更甚,往里走的路上,还能见到许多硕果累累的梅树和桃树,府上一众执事见她来了,都赶上来问候一句“苟半仙”,看各处氛围,可知先前府里那些“怪事”已早没了。

    果然那官家在往里走的路上同苟婕说,按照她上回的指点,众人将御赐铜柱底座加高了,周边土也翻过了,又重新布置了练武台,自那以后还真就再也没闹怪事,前几日花匠们在铜柱两侧栽了新竹,也未再枯萎了,说完又连声赞她有大神通。

    苟婕端着烟杆笑而不语,又转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处湖边水榭外。

    何去非这日没在正堂屋见她,因节气渐热,管家说督帅最近回府后都喜欢在水榭里乘凉,有时候晚膳也在这边摆,听着旁边山石水流声十分惬意。

    这边水榭外有几个执事正在等候,见她们来了,其中一个转身进去通传,苟婕顺着她的背影往水榭上望了一眼,见那里四周挂着隔绝蚊虫的银纱幔帐,远远看去好似一团雾。

    很快那执事又从水榭里出来,抬手请苟婕往里走,站在门柱两侧的执事替她掀开幔帐,恰见何去非从长榻上起身,摇着扇儿跟苟婕问了声好,请她在凉快地方坐下,说完又抬手给她倒了一杯梅子茶,说这梅子都是自家园中结的,拿蜜腌制了泡茶,酸甜解暑。

    苟婕端盏喝了两口,点头称赞了几句,又见何去非这天一身家常打扮,也没像上回那样摆出督帅架子搞什么威风亮相,知她放下了些戒备,于是也没绕弯子,直接说起了自己这日的来意。

    “自上回初谈完南北互市的物产,我回去同众人算了算帐。”苟婕说道,“目前看下来我们能往南运送的不过煤炭而已,只是按如今的等价水平,要想多换些江南织物和米粮,需要的炭量不菲,而我们冬日里耗炭本就多,还要照例往北地运一批,算来算去竟有些不够与南边互市所用。”

    因何去非上奏疏说军中缺马,所以上次的会谈,季无殃也叫她去了,此刻听苟婕这样说,她不由得想起当日会上说到引进马匹的事苟婕未置可否,于是旁敲侧击地问其余物产方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我知道你们想要北地的马,我呢,我不希望初次南来无功而返,好歹谈下些互惠物产,也算是给国中民众谋些福祉。”苟婕悠悠说道,“至于马匹嘛,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说服上元府其她人,只是不知督帅肯不肯。”

    听苟婕话中意思,上元府本是不同意向南输送马匹的,何去非和建康这边参会的众人一样,对此都是早有预料,毕竟战马是北边的重要军备,而她们只是初步接洽,北边不大可能会轻易松口同意输送马匹,给自家和西边盟国的边防增加压力。

    但看苟婕的神色,她又是真的很想为燕国谈下江南的布匹和稻米,何去非估摸着北边可能是有布荒,据她所知,北边织物仍是以麻为主,单一织物日常用起来还是有许多不便,等到从旧朝廷各地搜刮来的丝织存货消耗殆尽,恐怕就要捉襟见肘了。

    而稻米虽被她们排在第二位,但其对北方的重要程度也能从上次的会谈中看出来,因北地谷物多为粟麦,跟稻米相比产量要低不少,同样大的一片地,产粮按石来算,南方稻米差不多能比粟麦多出一倍,加上南方稻田一年两熟,岭南甚至有稻田一年三熟,而北方粟麦田都是一年一熟,这样算下来粮食储量也颇为紧张。

    过去旧朝廷尚未覆灭时,北方还总不时闹旱灾,需要江南粮仓调米救济,如今看苟婕等人要来谈稻米,何去非想,八成是燕国这两年有旱情,又或者是为了给将来遇灾时预备的。

    这样看下来,燕国为了布匹粮食,肯稍稍放开些马匹输送也并非不可能,见苟婕说有法子,何去非饶有兴致地问:“苟柱国有什么法子?尽管说来,我肯与不肯,还得听了才知道。”

    苟婕又抿了一口梅子茶,清清嗓子,把她事先打过腹稿的漠北新种雄马来历及现状,向何去非娓娓道来。

    何去非手里拿着个玉把件,一边认真听,一边摩挲把件,眼珠转来转去地思索着。

    听到漠北这批新种雄马寿命极短,仅有两年左右,骟过后寿命能稍微延长一点,但也就最多三年,何去非皱着眉头在心中盘算起军中需要的马匹数量,以及将来新马与老马的接替安排。

    虽然寿命问题确实是个重大缺陷,但眼下昭国军中战马成批衰老,何去非每每想起都不免忧虑,在她看来,短命马总归好过没有马。

    若是这次南北恢复互通能够谈成,往后她们也有机会借着布匹粮食挟制燕国,或许将来可以进一步换取到真正的良马。

    苟婕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何去非的神情,看得出来南边军中战马断代的问题,也有些迫在眉睫,于是她缓缓说道:“向南输送这样的马,上元府众人想必不会太过反对,若是何督帅能接受,我可以为你说服她们。”

    何去非想了想,也没有立刻给苟婕答复,只说:“多承苟柱国献策,但这确实是个问题,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话虽这么说,但苟婕看出她已经有些动心了,于是没再多说,只是笑道:“这是自然,军中无小事,左右我们还要在这里盘桓一阵子,来日再谈亦可。”

    这日要谈的事,就此点到为止,正好天色已暗,何去非在这边水榭传了一桌晚膳,请苟婕品尝了她自家新酿的梅子酒,直到坊间下钥后,才命人送她回到沁园。

    苟婕下车后悠悠走回后院,见这边敞厅里灯火通明,她推门一看,燕国使团里的众人都在里面。

    大家坐在叠席上,其中东方婙和群星打扮得像两个江南百姓,苟婕见她们顺利归来,先是松了一口气,才问道:“是有什么新进展吗?”

    群星点点头:“庆平帝的死确实有蹊跷。”

    第216章 乱叶翻鸦

    几天前东方婙和群星悄悄出了城。

    她们没有昭国的身贴,临时伪造难度不低,好在使团从洛京出发前,妊婋给她们拿了两枚嫖姚军的腰牌,说是以备不虞,果然这次派上了用场。

    那两枚军用腰牌货真价实,是妊婋去年从西大营离开前顺出来的,如今建康及周边各处平稳,城门查验也没有去年戒严时那样苛刻了,看到嫖姚军的腰牌,简单过问了两句就放行了。

    她们从西城门离开建康城,乘水路往寿春山的方向去,后来又下船转陆路,按照苟婕先前从何去非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拼凑,在两日后找到了庆平帝草草下葬的地方。

    通常改朝换代后,旧朝皇家陵园一般会有宗室旁支后代守护,但经过季无殃去年那一场大肆清缴,整个昭国上下已经找不出什么前朝宗室人了,更遑论宗族村落,所以这处陵园目前归当地巡检司在看管,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人前来盗掘旧皇室的陪葬器物。

    群星二人来到这里,见四处残碑卧草,显然巡检司只是定期查看周边是否有结伙盗墓的,至于陵内祭堂和周边石碑长满杂草的事,也没人去理会。

    旧朝彻底覆灭至今,短短不过一年,过去劳民伤财建造起来的庞大陵园,已荒废得有些不成样子了。

    她们在庆平帝的墓碑前转了转,见后面只是个有些简陋的小土坡,果然当日下葬时极尽敷衍,就连墓碑也做得十分潦草,跟帝王规制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群星细细看了半日,眉头紧锁起来,据她所知,这庆平帝虽非季无殃亲生,好歹也是她妹妹季无秽的孩子,再看季无殃登基后册立季显容为太子,又追封季无秽为亲王,可见她与妹妹和妹妹的孩子关系颇为紧密,而且庆平帝驾崩当日,身为太后的季无殃还发了一份言辞十分悲痛的懿旨。

    然而实际上,庆平帝在姨母登基之后,被挪出停灵的宫殿,由禁军送出城胡乱一埋,这一年来看上去无人问津,显然建康宫根本没有派人祭奠过,这很不对劲。

    若说是为了与旧朝皇室划清界限,那大可以给庆平帝另外找个地方下葬,季无殃也可以下诏除去他的帝号,改封个别的什么爵位,只要想给他保留一些身后体面,总是有办法的,除非是她本人完全不想。

    “看来季皇跟自己这位傀儡男儿的关系,其实在他死前就已经差到了极点。”群星观察完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话音刚落,忽听身后有动静,站在她身旁的东方婙已一个箭步上前,从旁边的草丛里揪出了一个人。

    东方婙眼神犀利,身手也敏捷,毫不费力地把逮到的那人拖到跟前,群星低头一看,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看着有几分文气,随着倒地还掉出了一些祭祀用的东西,于是她问:“你是旧朝遗臣?”

    那男人还有些支吾,踩着他的东方婙才要动手逼问,群星却赶忙摆手,给她递了个眼神,然后蹲下来低声跟那男人说自己是宸国来的。

    那男人面上先是露出几分疑惑,随即又听群星说,宸王现在是旧皇室唯一的血脉,当年说她亲手斩杀旧帝,完全是燕国恶意捏造泼脏水,又被季无殃拿来大肆污蔑,现在宸王想要为旧朝报仇征讨季无殃,接着问他庆平帝的死是否有冤屈。

    那男人听完这番话泪流满面,连连磕头,口里说着:“陛下死得冤”。

    群星听完抬头跟东方婙对视了一眼,东方婙撇撇嘴,对她方才扯谎说自家给宸王泼脏水的事有些不满,但鉴于是为了要套话,她也就没说什么。

    随着群星一点点套问,那男人断断续续道出了许多事,先说自己是翰林院的一个御前侍讲,曾为庆平帝讲过经史,去年建康政变前,他因老父亡故归家丁忧,不想才离开建康没多久,庆平帝就驾崩了。

    建康政变时他还在返乡路上,听到消息后大为震悚,为了避免被新朝廷清算,他也顾不上回乡葬父,慌不择路向西逃去,辗转到了荆楚一带,稀里糊涂加入了那边的造反军。

    他在那边的队伍里,见到了其余从各地逃过来的旧朝遗臣,还听说造反军不知从何途经拿到了庆平帝旧日的膳单脉案和药方,称庆平帝是为季无殃谋害,他们决定以此为由讨伐新朝廷。

    为了防止那些文册散落,造反军将原件秘密藏于某座寺庙内,而后拿出军中密文抄录的内容,让这男人和另外几人排查庆平帝的真实死因,并纂写讨伐季无殃的檄文。

    然而还没等他们细看那些内容,新朝廷的平叛兵马就已经杀来了,造反军抵挡不住一哄而散,死的死逃的逃,这男人也趁乱跑进山中。

    一年后各处平定,他才敢冒头,因临近庆平帝的祭日,所以冒死来到旧朝陵园祭拜,游魂野鬼一般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还想看看庆平帝墓中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好让他借这件事再在民间联络旧朝臣子反昭复国。

    等说完这些事,那侍讲哭着掏出自己千辛万苦保留下来的文书册子,请群星给宸王带话,求她为庆平帝报仇。

    群星冷眼看着那侍讲,旧朝廷这些儒官遗孽,当日提起宸王弑君的事,还曾咒骂不迭,如今倒是在这里痛哭磕头求告起来了,看上去有点滑稽。

    她接过仔细封装的文书打开看了看,果然都是军用密文,她看不懂。

    “原来是密文,我说怎么字都认识,但连起来不知道什么意思。”

    众人在沁园后院小敞厅里听群星讲完来龙去脉,一位使者拿起那几张纸来回端详,问:“那个屪子认得这密文吗?没叫他译出来?”

    群星摇摇头:“他也不认得,当时他们还没来得及译出来排查,就被平叛人马冲散了。”

    “那你们拿了这些东西就放他走了?”那使者又问。

    “怎么会。”东方婙轻描淡写地说,“问完话就地了结了,赶在巡检司来人前,给他扔他主子跟前了。”

    “回到旧主墓前,一时激动自尽殉葬,没毛病。”苟婕冷笑道,“你们全了他的忠君之心,也太仁义了。”

    屋中众人听完笑了几声,群星看着摆在面前的那些纸张:“只是眼下暂时无法知道里面的内容,来日还得带回去,找人破译这套密文。”

    这时苟婕也拿起了一张:“不用等回去,我现在就能给你译出来。”

    东方婙转头看了她一眼,想起当年她们杀进平州时,苟婕已经在北伐军指挥府里混了一阵子了,不止一次偷看过军中密信,后来她们收到营州发来的求援信,就是苟婕破译的。

    群星眼睛一亮:“果真?我去取纸笔。”说着就起身从旁边拿了纸笔砚台,又搬过来一张矮几,坐下准备记录。

    “你先别急……”苟婕挠了挠额头,“我虽然确实能看懂,但是距离上次看这种密文也有好几年了,有些字意转换我还得回忆回忆。”

    群星开始磨墨:“不着急,不着急。”

    苟婕拿着一张庆平帝的膳单,从上到下看了两三遍,才开始逐条译给众人听,坐在她对面的群星跟着一条条记录下来。

    译完膳单,又译脉案,接着是庆平帝驾崩前两三个月内太医院开出的几张保养药方,那段时间他又因喘嗽复发停下课业休养身子。

    群星一笔一划地记录着,越写越觉得有些内容似曾相识,等到苟婕把所有纸张都译完,群星也把写完的内容摊开在矮几上,拿眼来回扫视了两遍,注意到脉案和药方中的两味药材:“半夏”、“天南星”。

    接着她又看到脉案中的几句描述:“换季风寒”、“化痰平喘”。

    又想到前些天何去非说过,庆平帝崩逝的原因是“突发胸痹”,群星忽然感觉脑子“嗡”地一下,她知道为什么似曾相识了。

    前些年她以“明镜使”的头衔到洛京重查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去世真相,也曾翻出许多膳单和脉案还有药方,那些记录与手中的内容有多处近似。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群星只觉有点两眼发黑,她似乎在无意之间,揭开了尘封往事被遮盖的一角,她不得不用力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只手轻轻揭开白瓷蟠龙博山香炉的顶盖,用小勺往里面添了一点龙涎香。

    此刻灯火通明的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里,很快又弥漫起这股沉稳柔和的气味。

    季无殃撂下笔,将桌前的几份奏疏往前一推,靠在大椅上捏了捏睛明穴。

    “前日太子进献的星辰灯,抬进来朕瞧瞧。”季无殃说道。

    不多时,几个宫人从外面抬进来一盏宫灯,正是季显容前几天送进宫给母皇赏玩的。

    为了赏这灯,季无殃吩咐宫人在点完宫灯后,将书房内外其余灯都灭了,很快四下里只剩下了那盏星辰灯映在满屋里的星光点点。

    “再挪近些。”季无殃又说道。

    几个宫人奉命将那宫灯往大案前又挪了一点,随着那灯缓缓靠近,季无殃身后的影子也在一点点变大,大到那黑影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

    第217章 鞭笞鸾凤

    季无殃靠在大椅上,抬头看着书房上方藻井中的缥缈灯影,感觉到批阅奏疏的疲乏消退了许多,双目也不似方才那般滞涩了。

    近日各地州府赶在年中纷纷发来奏疏,回禀开春后各项新政令的推行落实效果、稻桑药材农田的半年收成和全年预估、春季岭南港口往来商队数及货物交易量、上半年的盐铁产量和新矿开采进展、夏季税钱税粮税布分批解送到建康的押运安排,还有各州的民生近况,另外也有地方上清剿旧朝反动势力的零星上报。

    这些奏疏送来时,都由宫人在她面前拆封诵读,然后转至内阁拟定批复,再总结出一份条陈来,一并交回给她过目。

    如今的建康朝堂和各部官署,包括地方州府县乡衙门,都在去年秋闱结束后被大量新科进士迅速填满,各地民女在季无殃前些年推动的学堂制度革新中夺回了读书的机会,去年秋闱会试,一批原本有些底子的学成者进京赴考,得了名次的全部录用,过了乡试但没过会试的,也有圣旨许她们补录地方吏员,一边熟悉衙门政务,一边为下次备考。

    然而衙门里的人数虽说是补充上来了,但到底都是些新人,还需要历练,因此朝中连内阁带六部所有年长官员少不得还是得多分担些,并抽出精力带一带这些年轻人。

    季无殃也能明显感觉到,去年秋闱过后的近一年来,她从前逐步提拔上来的内阁和六部官员并未比从前轻松,反倒更加忙碌了。

    入夏以来,吏部和户部里甚至有人因政务繁重相继病倒,她派了宫官和太医前去看视,又从宫中赏了药材补品。

    她相信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新人们总会成长起来,迟早有一天能够独当一面,为她撑起昭国的这片新天。

    从近日送进宫的这些奏疏中,她也能看出各地民众对大昭新朝归之若水,新春政令的推行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些,地方残余的旧朝反动势力也总能很快被敏锐的民众们揪出清剿。

    今年燕国使团来建康之前,季显容代母皇巡狩,往江淮和山南等地体察民情,回来也说各地民心归附,虽然仍有零星反动和盗匪,但都不成什么气候。

    今年新朝廷开始在各地大举推动民俗革新,重修田土家产继承法规,并勒令变更三代内姓氏,取缔女子成亲离家等旧例,有些村庄也曾纠集起一群男民抗议,为了强制推行新政令,季无殃下旨让嫖姚军将领带着尚方斩马剑护送地方官张贴布告,有闹事者直接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到如今新皇和新朝廷在民间已多了数不清的拥护者,不少民众将所有反对新政令的人通通打成旧朝反动党,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甚至有乡间民众自发组成反动纠察队,抓了不少酒后抱怨胡诌的男人和为自家男人叫屈的女人。

    对于民间这些看起来稍显激进的自发行为,季无殃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只令各地官员密切关注民间舆情,并时时报至建康知晓。

    季无殃心里清楚,民间女子对她和新朝廷的狂热拥护,其实也是出于某种倒退恐惧,在那些好不容易摆脱了枷锁的人看来,任何可能令旧世道卷土重来的苗头,都必须狠狠消灭。

    看着地方州府报上来的一份份民意书,季无殃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百姓对她本人的拥戴,不是作为某个名姓无考的皇后或者垂帘太后,而是作为这个疆域内名正言顺的帝王。

    她看着藻井中缓慢旋转的星辰灯影,再次切身体会到了至高权柄的美妙,接着又想起了一些尘封的人和往事,一些让她差点没能走到这里的人,一些令她窥见权术并滋长出野心的人,以及一些促使她磨砺爪牙的往事。

    那些事过去了二三十年,早已随故人青山埋白骨,但许多细节于她仍是历历在目。

    昨天是广元公主的生辰,她也到宫内祭堂里给故人上了一柱香,回想着她从前的音容笑貌,算了算她若是活到今日该是多少年岁,若非她当年死在自己手里,必定也会另有一番成就。

    只是那样的话,就没有今天的大昭季皇了。

    思及此处,季无殃睁开双眼,吩咐宫人将那星辰灯撤去,仍旧将书房内各处灯烛点起来。

    她坐起身,将案上剩的几份奏疏和内阁条陈批阅完,听到外间漏刻钟敲了亥正刻,时候不早了,明天又到了每隔三日的例行朝会,她不能歇得太晚。

    “嗒。”

    侍立在书房内的宫官瞧她再次撂下笔,估摸着到时候了,于是轻步上前,搀着她从大椅上站起来,出书房往后殿更衣洗漱安寝。

    因夏日炎热,早朝时间从冬日的卯正提前到了卯初刻,上朝的官员们早于寅正前后就按文武两班在章门外等候了,直到时辰钟响起,众人纷纷从待漏院走出来,进入大殿前的阊阖广场。

    初生的朝阳将地面上的人影拉得细长,身着各色官袍的人们,经过两列昂首站立的禁军侍卫,在一片轻快的鱼袋腰牌敲击声中,往大殿上走去。

    季无殃这些年早厌倦了旧朝那种冗长而繁缛的朝会形式,在昭国成立后,早朝上各种烦冗礼节和仪式全部精简,仅奏大事十条,每件事留一柱香的时间,众臣出列就事进言,先前朝会奏过的事若无特别进展不准反复提奏,以此将朝会时长尽量控制在一个时辰以内,众臣退朝出宫后,还可以各回家中或就近在早市上吃饭稍歇片刻,辰正前后再到衙门开始处理当日事务。

    这日的早朝也和往常一样,奏了十件要事,其中半数季无殃直接在早朝下了明确旨意,另外五件则交由内阁和六部拟订方略,待季无殃过目后另行传旨。

    辰时初刻退朝,大部分官员依次从来时的路离开建康宫,但太子季显容和婺国君等内阁众人还有禁军督帅何去非被留了下来,另外到徽音殿里奏对接下来与燕国使团的会谈安排。

    这段时间何去非两次在府中私下接待苟婕的事,季无殃都是知道的,当初燕国使团抵达建康时,苟婕在宫宴上提起自己与何去非在幽燕军大营里见过面,也说了改日要登门拜访叙旧,季无殃亦在席间许何去非私下招待邻国故交,让她莫要失了往日情谊。

    何去非在先前的单独召对中,曾向季无殃回禀过,说自己在招待苟婕时游说引进马匹的事,这日早朝后她与季显容等人一起来到徽音殿,也是准备把苟婕提出的新种雄马情况照实禀明,向季无殃请旨决断。

    在何去非看来,苟婕提出可输送的马匹纵然有寿命问题,但对她麾下骑兵仍有很大用处,尤其是山南道边防和各地镇压民变,都急需填补青年马匹用于快速传递情报。

    季无殃坐在徽音殿的正殿大座上,听何去非细述漠北新种雄马的情况和军中引进马匹的必要性,并认为可以先引进一批,以促成初次互市,等到往后南北两地互通稳定下来,再另想法子引进良马。

    季无殃听完沉吟片刻,又让季显容跟何却歧还有几位阁臣都讲了讲各自的看法,最后决定依何去非所奏,在接下来的会谈中,用江南织物和稻米,跟燕国换取煤炭和马匹,至于具体的数量和等价水平,则由季显容与何却歧商议裁定,又嘱咐她们说鉴于是首次互市,等价方面不可太过锱铢必较,以免伤了和气。

    这日午后,鸿胪寺向沁园发出了下一次互市会谈的邀请,暂定于两日之后,苟婕这边几人也将互市物产的等价水平估算完了,于是欣然应邀,又请鸿胪寺来传话的典仪在堂上吃茶坐了片刻,才好生送出门。

    昨日晚间,群星细细看完苟婕译出来的那几份庆平帝的膳单脉案和药方,同众人说内中有多处药材功效重叠,过量服用极有可能会诱发不适,而其中膳单内还记录了季无殃赐给庆平帝的几样药膳,亦皆与庆平帝日常用药有功效重叠,表面看似有助益,实则损伤内里。

    群星推测庆平帝驾崩之前,应该也吃了季无殃所赐药膳,因都是这些年他常用的,所以未曾提防,那膳食中或许就将某味药材添了量,在他久嗽初愈后正好诱发胸痹,要了他的性命。

    庆平帝不是中毒身亡,所以后续的小殓大殓都没有人瞧出异样,加上当时局面紧张,朝堂上那些旧朝遗臣也没有精力细究此事,只希望能尽快将新帝扶上位,以确保宗室传承,停灵时的各项环节都是走个过场,所有人的眼睛都只盯着幼帝的登基大典。

    结合后来发生的事,群星笃定庆平帝就是死在季无殃手上,但是她没有提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因为当年重查的许多记录都还在长安,苟婕和东方婙也不了解内中细节,为了避免自己怀疑有误,群星决定还是等回去对比一下两边的记录详情再说。

    众人昨夜长谈完,苟婕算了算日子,接下来再有个一两次会谈,应该就能把初次互市确定下来,到时候她们也得尽快回到洛京,同上元府众人商议后续安排。

    两日后,燕国使团再次来到景和殿。

    苟婕在宫门外下车时,见不远处停着督帅府的车,何去非也正好才从车上下来,抬眼瞧见苟婕,遂朝她微微点了个头。

    第218章 怎禁鹈鴂

    时节临近仲夏岁中,建康朝堂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着前半年的衙门收支勾检、秋决前的司法复审,还有夏税征收和漕运诸事。

    内阁和各部里都是集中在上午处理重要公务,禁军指挥府里也是早上事多,所以这日与燕国使团的会谈被安排在了午后申时,这时间许多衙门陆续散班,季显容与何却歧等人终于得闲,从各自忙碌的官署赶到景和殿里来谈事。

    景和殿位于建康宫南侧外层殿群,距离如今取代了旧日政事堂的内阁官署不远,在内阁忙完的何却歧最早来到景和殿,在她之后第二个到的,是才处理完一批夏税漕运公务从东宫赶来的季显容。

    何去非这日一早在禁军指挥府里执行完例行公务,又上马出城往嫖姚军东大营和南大营视察了一圈,着重看了皇城外驻扎的骑兵马匹情况,午后才赶回城,到府中换了官袍,登车往宫门处赶来,下车时正好见苟婕几人也到了,而在她们两边下车前不久,来参加会谈的几位鸿胪寺官员也才刚走进宫门。

    一行人在宫中甬道上走着,何去非走在苟婕身侧,又跟她问起那漠北雄马的事,话语里无外乎是担心这马的体力会不会也有什么先天缺陷。

    苟婕其实没见过那马,详细的情况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好在东方婙这两年往河东去过几次,跟萧娍一起给燕国马场引进新种繁育方式,对这马的情况了解得比苟婕多些,于是苟婕忙拉过东方婙,请她给何去非再说说。

    东方婙说起话来一向简洁,见何去非担心,她只说:“那些雄马骟完就跟正常马一样,体力尚可,不常生病,到寿了死得也很痛快,除了命短没什么别的毛病。”

    何去非听完稍稍减轻了些担忧,这时她们已经走到景和殿门前,踏进殿内的一瞬间,凉爽气息扑面而来。

    建康宫的所有殿宇藻井四周,都有通风降温的装置,夏日里一打开,能比殿外凉快不少。

    大家仍旧按照先前的位置,在殿中各自坐下来,这次会谈的主要内容较上回更加明确,就是关于燕昭南北两地煤炭马匹和织物稻米的互市和约细则,包括两边物产的等价水平和互市数量以及交货方式等各项细节。

    双方这两日都做了充足的准备,落座后大家交换了拟好的细则文书,针对其中有待明确的部分商讨起来,在这日会谈结束后做了一份初步拟定和约,等季无殃过目后,再在下一次的会谈上正式盖印。

    这日所谈的双方物产中,漠北新种雄马将会分作两批,先在今年秋日里输送一批少量样马,给昭国这边看看品质,同时苟婕也称回到上元府会为她们多争取一些,等到明年春日里正式交货。

    其余几项物产也会在明年春日一同交接,两边约定将在今年下半年于淮水中段各自设立新的互市港口。

    这次会谈结束三日后,季无殃首肯了和约内容,在几分合约上都盖了玉玺大印,燕国使团众人再次来到景和殿,确认了两边后续的安排,也在文书上各自盖了印。

    当日晚间,季无殃邀请燕国使团进宫赴宴,苟婕在席间说要尽快将和约带回洛京,顺势向建康这边众人告辞,定了使团后日启程回国。

    季显容代母皇照例挽留了几句,在苟婕和东方婙等人再三谢别后,才说明日会派人将国礼送至沁园,欢迎她们明年再来。

    这日的宫宴开至二更方散,苟婕一行人从建康宫回到沁园时,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们走进前庭回廊,一路往后院行来,耳中听着雨滴落在树叶花草间的声音。

    因与昭国的初次会谈总算是圆满完成,苟婕心情颇为轻松,此刻听了这园中夜曲,不禁笑赞道:“雨打芭蕉,果然不同凡响,过两天要告别这江南景致,倒叫我有点不舍了。”

    东方婙抬头看着廊檐下的雨帘,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喜欢北方的干爽夏夜,等咱们回到洛京,暑热也该退了,晚风一吹,那才叫舒服,估计妊婋她们到时候也该从长安回来了吧?”

    听她提起长安,走在后面的群星也抬头往廊外看了一眼,她也想念长安的夏夜了。

    长安夏季雨少,夜空不时能看见满天星河,不似这里总在晚间下起雨来,望出去的夜空常是一片雾蒙蒙的。

    群星的心里积压了许多事,急于回到长安确认,但同时她也为中原各地来日的关系和走向感到有些担忧。

    她看着廊外雨幕中的夜空,忽然烦躁起来,忍不住幻想那些雨滴倒流回云中,再被风吹散,让这里的夜空也变得和长安一样透彻。

    当雨雾云层通通消散,天河星宿终于现身,又好似不经意洒了些在大地上,变成了长安城里的点点灯光。

    “有日子没下雨,这树都瞅着有点没精神了,过几天咱走了,这小院儿一空,我怕她们都想不起来要给这边的树浇水。”

    妊婋躺在大使府东边庭院的大竹榻上,和几位使者观星纳凉,听厉媗在旁边拎着水桶念叨。

    长安这阵子也是太燥热了,白日烈阳晒得院里枣树直打蔫,到晚上终于凉快下来,厉媗紧忙拎桶给院里那棵干巴树浇浇水。

    “没听她们说么,枣树耐旱着哩,用不着使劲浇水,你上来歇会儿吧。”妊婋往竹榻上拍了两下。

    厉媗听了把水桶撂在地上,就着那半桶水洗了把手,甩甩水珠撩开纱帐,在竹榻另一头坐了下来,从榻桌上拿起妊婋给她倒好的解暑饮,仰头咕咚咕咚喝完,爽快地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呀。”厉媗看着面前那颗枣树,“她们都说这儿的枣子比咱那儿的好吃,但是还得至少一个月才能熟,咱今年是吃不上了。”

    厉媗话音刚落,院门处传来一句笑问:“吃不上什么?”

    妊婋和厉媗转头看去,果然是穆婛和玄易,两个人挽着手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进院子里来。

    她们是几天前一起从西域回到长安的,这次通过宸国外使司搭线,跟于阗国谈下了一批白叠子和棉花还有种子,预计将在今年入冬时运回洛京。

    穆婛和玄易也进了帐子,在竹榻边坐下来,听说厉媗是在感叹吃不着枣子,穆婛嘻嘻一笑:“这确实有点遗憾,回头我替你们多吃一些吧,等过阵子那批白叠子到了,我再装些干枣一起给你们带回去。”

    为了等那批棉花运到长安,她两个还要在长安留驻一段时间,等入冬前后再回洛京。

    穆婛如今还住在她从前做驻宸大使的屋子里,玄易则因互市府常往来长安谈事,也在她隔壁有一间常住的屋子,与妊婋和厉媗她们这次住的院落隔着一条小溪。

    而这边院里除了妊婋和厉媗外,就是和她们一起从洛京来的使者,过几日都要一块儿走,这边小院就暂时空着,穆婛笑说她会和玄易时常过来看看这枣树,一定不辜负了今年的果子。

    厉媗对着那树枝头尚未成熟的小枣儿望洋兴叹:“虽然干枣跟新鲜枣不是一个味儿,但也只能如此了。”

    穆婛和玄易相视一笑,又问她们行李收拾得如何了,左右这几日她两个也闲着,所以相约到时候一起送她们到函谷关,见她们入关了再折返回长安。

    妊婋她们自己的东西倒是不多,不过随身几件衣物,只是此行还要带着各国的国礼,加上黔滇和漠北及南海使者也都要随她们一起从长安去洛京聘问访学,因此队伍也不小。

    这次各国出使长安,可以说是成果斐然,自上回六边会谈结束后,妊婋又跟漠北使者和伏兆还有隽羽详谈了两回,以确保向昭国输送马匹的事不会遭到宸国朝中的反对和阻挠。

    后来妊婋也私下找刀婪谈了谈,毕竟黔南与昭国也有一片不小的接壤地带,好在黔王舍乌有意与昭国再建邦交,刀婪得知这件事也只是问了问她们预计输送的马匹量,并没提出反对。

    此后各方又出席了一次六边会谈,除了确认上次洽谈的平准和约内容,又将漠北新种雄马的互市添了进去,会上伏兆也对平靖中原做出了表态,称近两年不会向东侧出兵,虽然她只说是“近两年”,但也足够让大家稍感安心了。

    待这些事终于谈完,妊婋估摸着建康那边的使团也差不多要回洛京了,于是向伏兆告辞,说还要邀请各国使臣到洛京看看,随后与众人定下了启程的日子。

    出发这天,妊婋和厉媗等人从大使府带车队来到四方馆门外,接上这里的各国使者车队,在一支朱雀军的前后护送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

    因队伍车马人多,她们往函谷关这一路行得不快,加上启程日子也比苟婕和东方婙等人从建康出来得要晚,当妊婋她们抵达函谷关时,苟婕她们的使团已经回到洛京三日了。

    跟随燕国使团一起去建康的群星,回到洛京后也并未久留,只同上元府众人和宸国驻燕大使见了一面,便告辞上马往长安赶回,正好在抵达函谷关这天,与妊婋她们的队伍在关外碰上了。

    群星策马过关后,跟妊婋这边众人打了个招呼,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匆匆往西去了。

    妊婋回头望向群星的背影,总觉得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似有深意,像是藏了什么难言之隐。

    第219章 子规声断

    妊婋这一行车队回到洛京时,节气已过了立秋。

    上元府早接到了消息,在她们抵达的这日午后,千光照和花豹子及一众坊君府君共同出城相迎,听说这次有四国使者一起来访,不少好信儿的民众也跟着出城围观,洛京西城门外遥遥望去十分热闹。

    刀婪坐在黔南使团的车里,好奇地打量前方的洛京城,随着车辆走近,她渐渐看清了城外的景象,不禁感到有些讶异,这氛围与她当日抵达长安时的肃穆庄严可谓是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大正经。

    她原本以为妊婋的散漫只是个例,没想到原来燕国民众都这么散漫随意。

    车队在与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刀婪从车窗边歪头望去,见前面妊婋和厉媗正在跟出城来迎接的几个人说话,其中一人青衣拂尘,看起来是个气质超逸的道士,而另外一人举止粗犷,颇有些草莽匪气。

    刀婪看她们在前面说话的样子,猜想那两位应该都在上元十二君之列,但这十二人的名字她只在国书中见过,除了此行相熟的妊婋和厉媗外,尚未见面的那十个人她现在完全对不上号。

    这次往洛京来的路上,为了解答各国使者的沿途疑问,四国车队里都各有一名燕国使者,此刻刀婪身边也正坐着一位,于是刀婪转头跟她问起前面来迎接的人是谁。

    那使者伸头看完很快答道:“那个青衣道士就是千光照,旁边穿五彩披风的是花豹子。”

    她的语气颇为熟络,也未因上元十二君的身份加什么敬词后缀,仿佛只是在介绍邻家的大姐。

    不多时,那边几人已说完了话,队伍再次启程,缓缓靠近洛京城门。

    刀婪仍倚在窗边看着外面,那些出城围观的民众离她越来越近了,除了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闲谈张望的,也有架上画板的,还有支起小桌在尘土飞扬下奋笔疾书的,脚边还插着些三角彩旗。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刀婪问。

    那燕国使者看了看说道:“这都是出来采风报闻的,你看那些小旗子上的字,就是所属报坊的,喏,那个黄色旗子上不就写着‘洛京快览’,还有那边绿色旗是‘市井纪闻’,蓝旗子的是‘飞鸿杂报’,大家都在这里记录各国使团齐抵洛京的场面,要不了几天,咱们这支队伍进洛京时的景象,就会连画带字地出现在各地的书报阁里。”

    接着刀婪听那使者介绍起各家报坊的来历,这种形式是从旧朝官府衙门的邸报演变而来的,那时候洛京皇城西南角有一小片“进奏院”,是地方藩镇驻京办事的官署,会定期抄录一些朝中重要新闻,包括朝议记录、重大案件审理进展、外邦使节往来和朝中官员调动等事,整理成邸报发至各地府衙,以便地方官员了解朝中近况。

    过去这些邸报都是书吏手抄誊录,仅限朝廷和地方衙门之间流转,平民百姓是没资格知道这些事的。

    而现今皇城大学堂研制的金箔刻印术已经趋近成熟,报坊纸张批量印刷装订,并有定期往来各地的快骑手们,把这些新闻和各家学说新书,源源不断地带到燕国所有城池县镇的书报阁里,供民众借阅。

    刀婪看着那些飘扬的彩色三角旗和认真记录的采闻家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她感觉到头顶有光影变换,是车队正在开进城门。

    因事先得知这次将有四国使团随妊婋她们一起进城,上元府众人已在皇城内又划出了几座宫苑殿宇,作为这次黔、滇、漠北和南海国使者下榻的驿馆,距离先前设立在福清宫的宸国驻燕大使馆也都不远。

    车队进城后,大家先送四国使团进皇城宫苑歇息,说后日再设宴为她们接风洗尘,等使团众人和车马行李都安置妥当,妊婋和厉媗才回到上元府里,跟众人叙这数月阔别。

    从她们春日里分作两支使团,各自前往长安和建康,到如今先后归来,从春到秋,已过去了将近四个月矣。

    上元府其她人也在春夏时节到各地忙碌了一阵,前不久才陆续回来,在妊婋和厉媗进城这日,上元十二君再次全部聚首。

    其中圣人屠在今年初春从南海带回了一批造船木后,就一直在登州港口跟船运府的千山远等人忙着造船修港,去年运回来的那批花斑石也都就地用在修造港口上了,因其防滑且耐海水侵蚀,比运到内路铺地更能发挥优势。

    直到前不久夏末,圣人屠终于回到洛京跟众人报信,这几个月来,她们照着从闽东盗来的船样和幽燕号的船体,打了三艘指挥舰和九艘海鹘船,还有七艘巡防战舰走舸,新征的舵师水手们也跟着新船试水,在近海操练起来,虽然登州港口如今还没到她们先前设想的那般舟楫如云,但眼下进展也是相当喜人了。

    “虽然跟江淮水师比起来还是有点落后,但按照目前大家采用的轮岗分批制料合船的方式,到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应该至少能有十艘跟幽燕号体量相当的楼船指挥舰了。”圣人屠话里对船运府信心满满。

    坐在圣人屠身侧的苟婕点点头:“建康朝堂新立不久,眼下仍以求稳为上,我看这二三年对咱们沿海威胁有限,足够咱们壮大起来。”

    听她说到建康的事,妊婋又回想起前不久在函谷关看见群星神色匆匆,于是问了问苟婕她们在建康探听到的政变内情。

    议事厅里众人都已经知道了苟婕她们与建康会谈的互市协定内容,但是会谈之外的隐秘内情却还没来得及细问,此刻听妊婋发问,大家也跟着好奇起来。

    苟婕见问,就把群星和东方婙出城探访庆平帝墓地,遇到旧朝遗臣并拿到膳单脉案等事说了一遍,最后给出结论是可以确定去年建康政变就是季无殃有意谋划的,从宗亲行诅案东窗事发,到庆平帝突然驾崩,再到幼帝仓促即位,到最后淮南王起兵,并非一连串巧合,而是步步为营。

    这在妊婋看来毫不意外,当日她在西大营见到有宫官来报国丧的时候,就料到这必定是季无殃的手笔,只是后来又听说幼帝即位,显然庆平帝的死完全没有引起宗室的怀疑,她有点好奇季无殃是怎么办到的。

    群星先前拿到的那几张密文膳单脉案和药方,已被她带回长安了,不过后来苟婕译出来的内容,她们各自抄录了一份保存。

    苟婕也把抄录的那几张纸给议事厅内众人传阅了一圈,内容不过是些宫廷药膳菜谱和食材,脉案药方里则都是各种诘屈聱牙的医家用语,整个屋里除了苟婕外,也只有颇通医术的千光照和厉媗能看得懂了。

    妊婋也接过两张纸看了看,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尤其那脉案里的词句,更是看得她一头雾水。

    当她顺手把那几张纸递回给苟婕时,抬眼恰好撞见对面千光照投过来的目光,不知为何竟与她先前在函谷关跟群星擦肩而过时见到的眼神有几分近似。

    耐人寻味,欲言又止。

    窗外传来几声秋蝉有气无力的嘶哑噪鸣。

    伏兆坐在太极宫武德殿东书房里,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群星。

    坐在一旁的隽羽看完了手里那几张誊抄的膳单脉案,起身走了两步,放回伏兆的大案上,见群星似有话不知如何开口,隽羽想了想,说道:“若有不便,我还是先出去罢。”

    群星却摇摇头:“不必,此事也应当请隽阁相知悉。”

    隽羽见伏兆也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又走回旁边大椅上坐了下来,整间书房仅有她三人在内,片刻寂静后,群星终于捋好思绪缓缓开口,从几年前她作为“明镜使”前往洛京重查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说起。

    那一年她与几位使者翻遍洛京皇城数十年前留存的各种典籍,查到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皆是为人所害,但当时并没有明确证据指向旧帝,群星等人推断可能是假太监之手为之,只是因年代久远许多事已无从查起,只留下了这一结论。

    随着去年建康政变,季无殃登台对外发布声罪告谕,明言直称旧帝弑母杀妹,将这两桩罪名彻底坐实,长安众人听说此事,有不少深信无疑的,包括伏兆本人也信了这番说辞,又因为这份声罪告谕,暂时打消了东征的计划。

    群星回到长安后,将这几份从建康带回来的膳单脉案与当日重查旧案时的记录做了详细对比,又向宫中国医细细询问,得到的谨慎回答是,从用药方式来看,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群星也想过或许当年的事还是旧帝所为,季无殃仅仅只是知情,而后才借用这个方法杀了庆平帝,但从当年朝中的局势来看,懿德太后的崩逝对旧帝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当年的事,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些内情。”群星想了想说道,“我母亲。”

    第220章 幽台深锁

    关押九霄阁前阁令群怀的幽阙台,位于太极宫西南角两条甬道之间,垣墙高峻,禁卫森严。

    伏兆在幽阙台大门外下了肩舆,两侧看守禁军见状赶忙行礼,伏兆微微一摆手,那边领队会意,同两边人合力打开了大门。

    她抬脚跨进门槛,跟随她来到这里的宫官没有一起进去,只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幽阙台大门内的宫道尽头,很快那两扇门再次关了起来。

    幽阙台内的殿宇,原是为了软禁犯事的宗室皇亲,也如寻常宫室一样分内外两层大殿,里面衣食笔墨供应不缺,除了站岗的内卫外,还有一班宫人服侍。

    伏兆这天走进幽阙台的前殿时,群怀正坐在东侧大案后头练书法。

    听见殿门开启,她还以为是有宫人来传话,抬眼竟瞧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绣金常服的年轻人,身姿仪态与她当年初见广元公主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令她不禁有几分恍惚。

    群怀放下笔,起身走到案前,纳头行礼道:“罪臣参见……”

    自去年秋日里,伏兆下令将她关押在此,至今不到一年,看着她两鬓渐起的白发,伏兆竟觉得像是过去了三五年一般。

    “恩师腿上有旧伤,照例免礼罢。”伏兆在她弯腰之前拦了她一下,又朝旁边椅子指道,“坐。”

    群怀腿上的伤,是她们当年一起从益州往长安杀来的路上留下的,当时为了给伏兆率领的主力人马打掩护,群怀带人另外走了一条险路,引开官军队伍时,腿上中了两箭,其中一箭触了骨,至今阴雨天仍时常钻心作痛。

    过去那些年,群怀在战场上为她摧锋陷阵的事迹数不胜数,因战功赫赫,在长安平定后,得到了“佩剑上朝,殿前免礼”的殊荣。

    在这日之前,群怀已有好几年没像今天这样郑重地给伏兆行礼了,她也没有料到伏兆还能和多年前一样拦住她说“免礼”。

    群怀被伏兆拦起身时迟疑了片刻,直到见伏兆转身在旁边大椅上坐下,群怀才在她方才指的对面椅上也坐了下来。

    伏兆淡淡开口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些旧事要问恩师,但在发问之前,恩师可以先问一件最关心的事。”

    关押的这近一年来,群怀与外界完全失联,听见伏兆这么说,她想都没想,脱口只问群星的近况,并称希望伏兆念及旧情,不要迁怒于群星。

    得知九霄阁重组,群星现在也位列阁相,近日出使归来,已顺利回到长安,群怀面上才放松了些:“谢殿下恩典。”

    伏兆没什么表情:“她见事极明,又细心能干,阁相之位原也是应当的,这不是额外恩典。”

    说完群星的事,伏兆才提起今日来意,跟群怀问起了三十年前懿德太后和季无殃两家外戚在朝中的情况。

    那时的群怀也才二十出头,还只是广元公主的一名亲随护卫,因时常跟随公主进宫,对朝中的事多少有些了解。

    群怀眉头紧锁地回忆了半晌,当年旧帝登基后,朝中士族党派林立,因旧朝先帝遇刺身亡,旧帝继位过程中,太后族亲出力颇多,为了制衡朝中党派,旧帝登基后先是扶植母家外戚,几年后又为了挟制母家外戚,开始扶植皇后和贵妃的母家外戚,在太后崩逝前,这两家外戚在朝中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但在太后崩逝后,她的族亲外戚在朝中被寻由头弹劾,势头很快弱了下去,而后旧帝为了避免皇后和贵妃在朝中的外戚群臣仰仗贵妃所生的皇次子权势过盛,又将阉党拉上台与之抗衡。

    伏兆听群怀说到这里,忽然问道:“听说皇祖母崩逝前一年,舅皇曾经生过一场险病,几乎没能挺过去?”

    群怀点点头,说“确有此事”,又说自己曾多次随广元公主进宫探疾,当年旧帝确实病得险,后来被幽燕军抬出洛京归还建康朝廷的梓宫,就是那时候备下的,当时连遗诏都下了,让皇次子继皇帝位,并加封生母季无秽为帝太后,同皇太后季无殃并尊,由太皇太后与两位太后共同摄政辅佐,前朝也定了七位辅政大臣。

    但旧帝病了月余后逐渐好转,居然没死成,而被立为太子的皇次子却在几个月后出痘夭折,当时朝中不少人私下里庆幸和后怕,若是旧帝没能挺过这场病,小皇帝又在继位后夭折,接连两场国丧,朝中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子。

    就在旧帝病愈后的第二年,老太后轰然崩逝,广元公主随之遭贬,群怀在跟随广元公主前往益州封地的三年里,多次听广元公主怀疑过老太后的死因,认为此事可能跟朝中党争有关,老太后的外戚势力在她崩逝后迅速倒台,朝中党争格局再次发生巨变,其中收益最大的其实是阉党,为了制衡各方势力,被旧帝趁势推上台,旧帝则以阉党为手,勉强收拾朝中的乱局。

    但广元公主一直坚信,母亲的死不是兄长干的,在她眼里,她的皇兄从来不是个刚断果决的人,绝对做不出这般雷厉风行的狠事,她曾说:“皇兄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胆魄和头脑。”

    群怀知道她当时另有所疑,只是从未见她对身边人说过。

    后来广元公主回京,原本也是想证实自己的猜疑,却不料没能走出皇城,群怀当时奉命留守益州,在随后到来的抄捡动荡中,拼尽全力护了伏兆周全。

    群怀事后认定当日是自家主子看走了眼,没能认清自己皇兄的为人,她坚信老太后和广元公主都是旧帝所害,并在随后对伏兆的教导中屡次提起这桩恨事,也给伏兆从小埋下了对舅皇最深的恨意。

    “若我说,当日的事的确不是舅皇所为,而是当时的皇后,现在的昭国季皇暗中出手,恩师觉得有可能吗?”伏兆看着群怀,问出了群星近日探查到的新进展。

    群怀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接着低头细细回想,但她其实对做皇后时的季无殃并没有什么印象,从前跟随广元公主进宫时,她不大能见到皇后,即便有时候广元公主会单独去见皇嫂,作为亲随的群怀也只能在殿外候着,至多不过远远瞧上一眼,对季无殃的为人作派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偶尔听过广元公主夸赞皇嫂“极有见识才干”。

    若放在几年前,有人跟她说这些事可能是季无殃暗中谋划,群怀一定嗤之以鼻,但如今时移世易,季无殃已然靠着一手偷梁换柱,彻底吞掉了旧朝,再回想当年往事,群怀惊觉自己过去对这位端庄持重的皇后,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群怀把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伏兆从她的神色中看出,季无殃当年确实有条件和理由暗中出手。

    “此仇不可不报,东征……”

    伏兆抬手打断了群怀的话:“这我自有安排,恩师放心。”

    她没有细说自己的安排,而是忽然语锋一转,提到这次群星跟随燕国使团到建康参加会谈,曾来信说季无殃有意送归懿德太后的族亲,但是她拒绝了。

    见群怀神色不解,伏兆又说她已决定抛弃血脉传承的旧制,另外推行新制,以确保往后的权柄能一直在女人手里流传下去。

    群怀忍不住驳道:“从族亲中选女子继位,一样可以确保权柄不落外人之手。”

    伏兆没有直接答言,却提起了于阗国君因意欲传位幺男,被长女反制囚禁一事,这事发生在去年群怀被关押之后,对于阗国的情况,群怀也有所了解,听到这桩新闻,她皱起眉头:“于阗新君狼子野心,殿下东征须提防背后。”

    “狼子野心,我治得住,她得以上位,仍然比男人白得了于阗国的王位要好多了。”伏兆看向群怀,“从这件事也能看得出来,男人掌权时,没有后嗣宁愿过继旁支男也不会考虑女儿,而女人掌权时,但凡男儿稍有出息,就有可能会纵其成为女儿的威胁,更遑论没有女儿的情况下,如何在亲生男儿跟族亲女子之间抉择。”

    群怀闻言沉默下来,于阗国前国君偏疼幺男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但听说那幺男的能力野心还是比长姊差得远,先前她在九霄阁时,也曾进言暗中干涉于阗国内政,以促使其国君传位给幺男,毕竟于阗国作为她们在西域的潜在劲敌,比起有能力的长女,那个幺男看起来对她们威胁更小些。

    “恩师见事,有时不顾女男之别,过去咱们行军时,为夺城池可以不择手段,但眼下既已立国,我还是希望往后不管是盟友还是对手,都不要再出现男人了。”伏兆说完这话,从大椅上站起了身。

    群怀也跟着站了起来,到此刻她终于确定,自己落得今日被幽禁的地步,果然不单因假传军令的事,更重要的还是企图扶植荆楚士族男民的举动,会给将来埋下祸患,所以即使是计,也是伏兆不能接受的。

    伏兆走到门前,忽然又道:“恩师往日护我,全是为我母亲,假如我是个男人,想必恩师也不会区别对待,仍会尽心护持辅佐。”

    “但我若真是个男人。”伏兆回头看向群怀,“恩师坐不上阁令的位子,群星也当不成阁相,这就是区别。”

    伏兆说完这番话,也不等群怀再说什么,就抬脚大步走出殿外,群怀赶了两步上前,却被殿外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她抬手遮挡光线时,听见外面戍守的侍卫又将殿门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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