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载骤骎骎
伏兆沉着脸离开幽阙台,坐上门口等候的肩舆,来到了佛母殿内。
这天不是寻常进香的日子,佛母殿里只有几位比丘尼照常静修参禅,四下里一片清寂。
伏兆没让宫人跟着,独自到偏殿更衣换了一身简素佛衣,来到佛母殿旁边的禅室,吩咐外面几位比丘尼勿要打扰。
等禅室门发出关合的“咔哒”声,她回身看了看这间屋子。
这间禅室是完全比照她旧年在铁女寺住过的屋子打造的,内中的板壁叠席和桌案香炉,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从九岁那年母亲回京薨逝后,她就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了整整十二年。
她取过一个蒲团放在墙角边,像年少时那样抱膝坐下,静静看着对面墙上的坤舆图。
这张坤舆图是当年从益州公主府里带出来的,如今的中原各地,早不是图中那个完整的江山了,但是为了让这间屋子保持她离开蜀中前的模样,墙上的坤舆图一直没有换过。
她看着面前的那些山川河流,回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认哪里是洛京,哪里是长安,哪里是蜀中,哪里是江南。
“这些地方,将来也可以都是你的。”广元公主这样对她说。
她拍着手:“那到时候,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广元公主愣了一下,随即搂着她哈哈大笑起来:“那也未免太过劳民伤财了,但是你可以住在世间最尊贵的宫殿里,享受这些地方送到你面前的珍馐美馔。”
年幼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劳民伤财,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见母亲指着殿中的茶点玩器,一一给她说这些分别都是从图上哪些地方来的。
后来她跟随母亲离开洛京,去往幼时常听母亲说起的蜀中,一路上却不是她想象中那样游山玩水,连母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心思沉重的模样,连日赶路抵达益州后,母亲又开始忙碌起来,她有时三五天也见不到一次。
三年后母亲将她叫到书房里,说自己要回一趟洛京,让她留在益州等她回来,并给她写了几个人名,说都是极可靠的人,可以护她周全,又嘱咐她莫要贪玩,日常功课不可懈怠。
她问母亲回洛京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带她,母亲只说是回去悼念皇祖母,骑马快去快回,带她不便,还说等她再大些,能长途骑马了,再带她一起回去。
她回想着母亲临行前说的那些话,似乎是没料到此行回京凶险,又似乎做好了以防万一的准备。
不久后京中传来丧报,益州公主府封锁抄捡,她在一片混乱中提笔写奏疏请旨出家,此后数年里一直深信罪魁祸首非舅皇莫属,从没有想过这些事背后另有其人。
这时她又想起季无殃登基后颁布的那份声罪吿谕,这位深藏不露的舅妈真是玩得好一手瞒天过海,时隔三十年数次愚弄宗室和三法司,又假惺惺地命人当着燕国使团提什么送归懿德太后族亲,简直是把她当傻子耍。
想到这里她恨不得立刻提锏杀至江南,但前不久她才在多国会谈上明确表示过近两年不起战,不能因冲动叫宸国失了威信,过去十二年她都蛰伏过来了,区区两年又算得了什么。
她盯着坤舆图上江南的位置,起身取过旁边一叠印帖纸,撕下一张明黄色的写下几个字,贴在了建康城上。
伏兆这天在佛母殿旁边的静室里一直呆到了傍晚,这其间也有宫人来寻她,回禀九霄阁送来的几件重要政事,见殿中几位比丘尼拦阻,只得在殿外踱步等候。
伏兆出来后也没再更衣,穿着那身佛衣常服同那几个宫人回到武德殿东书房里,路上她已听完了回禀,回到书房写了几份手书敕令,让宫人赶宫门下钥前送去九霄阁官署。
等那宫人离去后,她坐在大案后想了想,又写下一份吿谕,命人在明日朝会上宣读。
“前九霄阁右阁令群怀私自矫诏,假传军令,吾心甚痛,失望至极,念其功勋不忍重责,着革除爵位尊荣,发往益州铁女寺为先主守陵自省,无诏不得出。”
群怀被扣押在幽阙台将近一年后,此事终于尘埃落定,朝中一众官员悬着的心也算是落回了肚里。
与群怀假传王命有关的一干人,早在今年春天就陆续处罚完了,而群怀本人却一直杳无音讯,朝中众人只知道她被秘密关押,是死是活全无消息。
许多被群怀提拔上来的人都在担心受到牵连清算,但见群怀的女儿群星在九霄阁重组后出任阁相,都有些摸不清伏兆的想法,也没人敢去打探或求情。
这日朝会上宣读完吿谕,伏兆又命人念了群怀亲笔写的一份《罪己书》,并让宫人拿给众臣传阅,群怀在书中直言己过,令朝中人引以为戒,切忌结党营私藐视王权,且在末尾写了感念宸王宽宏等语。
随后伏兆再下敕令,取消先前群怀牵线的家族联亲,所有涉事联亲男一概没入陇南供配院,并称这桩假传军令案到此为止。
见此事没有更进一步扩大清算,甚至连群星在九霄阁的相位都没受影响,群怀在朝中的旧日部下和门生皆如释重负,郑重领了旨意,称“殿下英明”。
伏兆坐在王座上扫视众臣,群怀这些年确实给她提拔了不少出色的将才和文官,这些人往后将会更加忠心地为她所用。
这日朝会结束后,群星留了下来,到武德殿内见过伏兆,得到了明日接母亲出宫离城去蜀中的允准。
长安城里秋意渐浓,群星第二天清早进宫,来到幽阙台门外时,抬头见上空高阔晴朗,一片湛蓝。
不多时,幽阙台的大门缓缓打开,随着沉重的声响,群星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她看见门内的宫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的容貌看上去似乎沧桑了一点,但步伐还和从前一样稳健。
群星跟母亲的关系,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复杂,她崇敬她,也畏惧她,爱重她,也厌烦她,既怕不能成为她所期望的样子,又不愿按照她的期望度过此生,她的成长过程中,充满了与母亲的相互依靠和对抗。
群星不希望母亲死在幽阙台里,这会让她悲痛到难以面对伏兆,当然她也不希望母亲东山再起,继续压在自己头上,如今这个结果对群星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
群怀见女儿来接她,站在门口笑了一下,她明白伏兆的用意,昨日伏兆离开幽阙台后,她也想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过去的自己有太多疏忽之处,好在她接下来将会有充足的闲暇时间,慢慢厘清思绪。
母子二人阔别一年,却都没在甬道上叙话,群星只是走上前接过群怀身后宫人拿的衣物包袱,对母亲说道:“车在宫门外,殿下说了,不必往宫内告别。”
群怀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与女儿一起从西侧宫门离开了太极宫,登上一辆宽敞厢车,群星也跟着一起上了车,跟她说车里给她备了秋日里添换的衣物,还有往蜀中路上的金银盘缠及常备药物,请她途中照顾好自己。
从宫门外到城门口,群怀静静听她叮嘱了一路,就像她年少初次独自出远门时,群怀也这样叮嘱过她。
直到车子在城外短亭边停下来,群星说自己只能送她到这里,群怀才说了一句:“阁中政事繁杂,也总有章可循,莫要累坏了身子,记得时时加餐。”
群星眨眨眼,赶在鼻子发酸前别过了头:“知道了,不用担心。”说完转身下车,接过送行宫人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在短亭外看着那辆车再度启程,渐行渐远。
群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长安城墙,虽然无法亲自上战场为先主报仇有些遗憾,但她相信伏兆无需她亦能成事。
见群星还骑马立在短亭外,她又想起伏兆离开幽阙台前说的那番话,想到如今的九霄阁里清一色都是群星这一代年轻人了。
世道或许又该再变一变了,群怀这样想着,松开手放下了车帘。
群星和伏兆派来送行的宫人见那厢车走远了,才掉转马头往城中而回。
阵阵西北风,卷着马蹄扬起的细碎尘沙和枯黄落叶,在城外官道上肆意飞舞着。
秋意也随着这阵风席卷中原北方,给秦岭和太行以及燕山山脉里都染出了一片片霞金暖色。
“吁……”
一阵马蹄声在燕山山脚下止息。
一双长腿轻巧跃下马来,走进了旁边的驿站。
“哟,妊婋!有日子不见啊!”驿站中忙活的人里,有人一眼认出了牵马走进来的妊婋,笑着打起招呼来。
妊婋在门口桩子前一边拴马一边说道:“可不是正经有日子没回来了。”
驿站里的人多半是豹子寨下山来的,有要从这里取马远行的,也有来这里取近日书报回寨的。
方才跟妊婋打招呼的,正是豹子寨里的一名力妇,见妊婋难得回到幽州来,她先问了问洛京众人可好,又问妊婋是不是要回寨去。
妊婋跟她说着话走进驿站里,打了一碗茶坐下来,说确实要回寨看看,但回寨之前还得先往太平观里拜会一下灵极真人。
那力妇闻言连声说道:“那是要的,老神仙深居简出,我上月去进香也没见着她老人家,你回来了她必定见你,到时候替我们带声好。”
妊婋点头答应了,又坐在这里喝了两碗茶,见驿站里还有给太平观预留待取的最新书报,她说自己正好顺路带去,于是拿了书报,告辞驿站里的众人,独自步行往山里走去。
燕山脚下的进山路这几年也新修过了,比起从前她跟少年们进山时的土坡走起来轻松许多,妊婋顺着平整石阶,往北边太平观的方向走去。
行了约有不到半个时辰,她忽然瞧见前方出现一个巡山的身影。
第222章 乍离瑶阙
妊婋在石阶上住了脚,看到前方不远处那人也停了下来,还和从前一样,一身漆黑劲装,腰间隐约闪过杀人不见血的银光,肩上扛着一串山鸡野兔,正是几年不见的千渊海。
看到妊婋出现在这里,千渊海倒也不怎么意外,只微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句“回来了啊”,这就算是她最热情的打招呼方式了。
妊婋拍拍身侧褡裢,咧嘴一笑:“我方才到驿站停马,顺便给观里取了书报信件,免你再往山下跑一趟了。”
千渊海“嗯”了一声,指着肩头扁担上最大的山鸡:“回去把这只烤了谢你”,接着转身跟她一起往太平观的方向走去,也没跟她说什么久别寒暄的闲话。
这几年燕国各处归于安定,幽燕军驻边大营里,还都按着千渊海先前定下的章程进行日常训练,先前她们夺下燕北道时,千渊海就开始在各地练兵授课,也带出了不少能独当一面的将才,后来见国中安稳,千渊海卸了军中事务,和灵极真人一起回到幽州城外太平观里静修。
当日千渊海离开洛京前,军中也有好些人不舍挽留,还是千光照最知她心性,清楚练兵传艺是件苦差,也料她这些年跟人打交道耗费了太多心神,急待远离人群修复自身,所以替她推了送别宴,私下里送她跟灵极真人悄悄离城去了。
妊婋此刻看着正往前走的千渊海,以及随她走动一晃一晃的那串山鸡野兔,感觉她整个人比从前在幽燕军练兵时自在了不少,看得出来比起沙场点兵,她还是更喜欢独自巡山。
“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因为上元府近日有什么新的对外战策吧?”千渊海往前走几步后,冷不丁回头问了这么一句。
妊婋眨眨眼,这可能是千渊海跟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问话时的表情似乎还有点担心她是来请自己回军营练兵的。
这次妊婋回幽州,其实也提前送了信到太平观,只是信中写得不十分详细,只说是要回来向灵极真人请教些私事。
灵极真人回到幽州城外闭关这些年,太平观也时常与洛京保持着书信联络,这两年山脚下建起驿站后,也总有各地新学说和新闻轶事的书报传来,都会给太平观留出一份,供她们定期取阅。
太平观也出了一份对外的《燕山太平报》,里面多是些日常养生功法、节气进补药膳方子和燕山草药识别采摘方式,以及山中野兽出没记录等等。
千渊海这几年虽然没有离开过太平观这片山头,但凭着日常这些书报信件,她对外界的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也知道妊婋和苟婕她们两个使团前不久才分别从长安和建康回到洛京,各方势力从近期会谈上看来尚算稳定,然而内里似乎仍有暗流涌动。
妊婋见千渊海这样问,也不能确保接下来一定没有新的对外战策,只是摇头说道:“来日的情况目前还很难说,但应该不至于走到要请你再度出山练兵的地步。”
千渊海闻言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转过身继续往山上走去,她二人一前一后,又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走到太平观外山门前。
面前的窄径石阶,还是妊婋熟悉的模样。
走出石阶来到太平观门前那片松柏林,妊婋瞧见道观大门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年紧闭,而是完全敞开着。
门外楹联也换新了,上联是:“道承先妣,万代妙术归正脉。”
下联是:“心期后世,玄风再起荡坤乾。”
妊婋站在门前,把这副楹联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再一转眼时,千渊海已经跨步进门了,她也随即抬脚赶了上去。
进门没走几步路,妊婋就见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同几个师姊妹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千渊海带回来的猎物,一边同妊婋打招呼问好。
如今太平观的大师姊千光照常驻洛京,其首徒玄易因互市府的事务还在长安停留,千山远则仍在登州船运府同众人一起忙着造船,而常年不在幽州的三师姊千江阔,去年回观中看望师娘和师姊妹们住了半年,夏日里又往肃真部去了,除去不在观中的这几位,灵极真人终日闭关,千渊海除了每日巡山外也不管别事,因此整座道观现已全是玄微当家。
说是当家,其实观里也还和过去一样,只是改由玄微召集各处照管的师姊妹们议事,大家共同安排打理观中的日常大小事务。
“天师姥姥知你今日回来,留话说在院中等你。”跟玄微一起出来迎接她们的一位师妹走上前,接过妊婋给观里取来的书报,笑着说道,“我送你过去。”
妊婋认得她,当年她们初到太平观时,她还是观里传话的一个小道童,不过五六岁年纪,在院子里欢快高喊“二师姨抓了两个鸡毛贼回来”,这一晃眼十来年过去,如今也是位小道长了。
这次妊婋回来前,灵极真人曾给千光照发过一封信,说自己修复的那批《归藏易》尺牍已誊录完了,但是还有一部分内容存在缺失。
根据一些现有典籍推断,楚地云梦泽一带应该还有些相关古迹,但那里如今是昭国新朝廷治下的地域,她们没办法随意前往。
正好灵极真人从近日的《洛京快览》中得知使团顺利归来,所以写信细问了问她们与昭国的会谈情况,想看看往后有没有机会以访学的名义遣使到楚地,寻找与《归藏易》有关的古迹旧籍。
千光照拆阅灵极真人来信这天,正在上元府一间静室内与妊婋私下谈话。
几年前群星在洛京重查旧案时,上元府里一直是千光照全程参与,妊婋虽然也参加过几次调查讨论,但内中具体的文书册籍并没怎么仔细看过,这次她们在议事厅里看完苟婕带回来的那一沓膳单脉案,屋中唯有千光照发现了异样,庆平帝的死因,从饮食脉理上看几乎和懿德太后与广元公主如出一辙。
在那天议事结束后,千光照到上元府册籍留档处,翻出了几年前群星带回长安的那些文书的抄录副本,她拿回屋中细细比对了两日,心中确定了七八分后,才在私下找妊婋说了这事。
妊婋听完没有说话,虽然千光照并没有下定论说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就是季无殃谋害的,但从目前查到的情况看,季无殃至少是个知情人,而当年妊婋的母亲与祖母先后遇害之事,或许也与两家外戚党争有关。
千光照静静地看着她,这次燕国使团在建康洽谈的布匹粮食,要到明年春天才能交接,这半年里若出了什么变故,这桩南北初次互市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今年夏日,鲁东及河东有大片田土遭遇旱情,眼下秋收按估算恐怕仅有往年的一半,冬日里分运粮食还得开仓取存粮,而淮水北岸的杜婼稻虽然进展还算顺利,但也仅有一小片试种区田,产量暂时填不上消耗的存粮,因此明年春日里南边这批稻米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接下来上元府还有大量跟昭国互通的事项细则要议,千光照有些担心妊婋会心存芥蒂,但她不想隐瞒此事,也说不出让妊婋“以大局为重”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
沉默半晌后,妊婋对千光照说这件事还该明白告知上元府所有人,她想起群星当日在函谷关与她碰面时的情形,料想群星回到长安也会将这些事如实告诉给伏兆,因此她们必须要准备好应对来日宸昭两国可能出现的冲突甚至战乱。
而至于她自己,妊婋想了想,决定暂时退出接下来的上元府议事和外使招待事宜,以免自己的身世过往影响上元府与各国的洽谈。
正好见灵极真人来信说尺牍修复已初步完成,妊婋就请千光照回信说自己打算回去一趟,找灵极真人问问她母亲和祖母以及洛京旧日党争的往事。
灵极真人收到千光照的信后,很快回了一封,说自己闭关结束,欢迎妊婋回来散闷说话。
这时妊婋已同那小道长一起来到了灵极真人的院落外,院门敞开着,里面的房屋和那颗李子树都与从前一般无二。
正在屋里忙碌的灵极真人似乎听到了院门外的脚步声,笑道:“回来啦?我留了今年最后一批李子,进屋来吃。”
妊婋二人来到东边那间书房里,果然见灵极真人正在大案后头整理册籍,那小道长将分出来的一份书报放到桌子边上,又从旁边小筐里抓了两个洗好的李子,跟灵极真人问了声好,说自己还要往各处去送报,接着转身出门去了。
等那小道长出去后,灵极真人抬头朝妊婋笑了一下:“坐,坐,等我把这里收拾完。”
妊婋点点头,见灵极真人跟几年前相比变化也不大,只是发丝比从前更白了些,被阳光笼罩的地方有一层浅金光晕,过去是灰白相间,如今已是近乎全白,但是配上她的红润面色,倒是显得愈发矍铄了。
片刻后,灵极真人将一叠册籍归拢好,才在大案后面坐下来端详了她片刻,说道:“我瞧你似乎有心事,是在外头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第223章 升平开霁
妊婋卸下褡裢,从里面掏出几份文书和一封信,递在灵极真人面前:“是近日碰巧得知了一桩往事可能另有隐情,或许与我母亲和祖母有关,所以想回来跟老神仙打听打听。”
那几份文书是她和千光照整理的旧日膳单脉案比对详情,信是千光照写的,把几年前群星来洛京重查往事,还有近日燕国使团从建康带回来的新消息,以及这几桩事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都详述了一遍。
灵极真人细细看起那信,妊婋起身到旁边水盆里洗过手,又坐回大案前,从旁边小筐里拿起一颗李子吃了起来。
她从洛京独自回幽州的这一路上,也想了很多,对于季无殃可能是当年党争的幕后黑手这件事,她心中竟没有起太多波澜,尽管据千光照分析来看,她的母亲与祖母应该也是因陷进党争而相继被害,但这些推断并没有激起她的仇欲。
想起自己幼年时的坎坷经历,或许是拜某人所赐,而这人并非她原先以为的那些早就死在幽燕军铁蹄之下的旧朝君臣,且还在南边手握着半壁江山的至高权柄,按理说,她知道这些事后,应该生出些恨意来,但她这些天思来想去,没有感觉到仇恨,只是有一点彷徨。
或许是因为当年出事时她年纪太小了,又或许是因为随着旧朝覆灭,许多事难以查证,让她对当年党争之惨烈一无所知。
但她对自己这种过于平静的心境也有些不安,这些年她常将祖母的诗作墨宝带在身边翻阅誊写,也十分爱惜母亲留下的遗物,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希望幼时的变故从未发生过,也曾暗自想象在她们的陪伴下长大会是什么滋味。
回想往日这些纷乱思绪,她相信自己必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无情人,但是为什么在她面对可能被掩藏的真相时,没有涌起多少恨意和复仇之欲?
她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对她们的感情过于淡漠,或许只是因为她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妊婋这样想着,将吃完的李子核放到了盛果核的托盘里。
这时灵极真人已经看完了千光照那封长信,又看过那几份对比文书,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那些纸张,垂眸沉默下来,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当年朝中两家外戚风头正盛时,是旧帝登基的前几年,那时候灵极真人已离开洛京城外太平观,在幽州城外另建了脚下这座同名道观。
但因刺杀先帝的事,她一直与洛京城外太平观保持着密切联络,以便随时探听朝中动向,免得旧案被人翻出来应对不及。
她来到幽州后,朝中各处平静了几年,直到有一年旧帝忽然生了一场险病,朝中上下俱十分紧张,城内外所有道观都接到了懿德太后的旨意,相继进宫打醮祈福,其中也包括了洛京城外的太平观。
太平观接旨带人进宫打醮的道长,是灵极真人的师妹,她进宫见各处旨意皆是从懿德太后的慈训宫发出来的,已颇有临朝代行君权的架势。
后来她又听闻朝中颁布册立皇次子为太子的诏书,想来一旦龙驭宾天,懿德太后将会辅佐幼帝垂帘摄政,也或许会与皇后季无殃共同辅政,届时大抵会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双双临朝,甚至遗诏中不知是否还有加封皇次子生母季无秽为并尊太后的旨意,如果有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位太皇太后加两位太后同时摄政的场面。
但这样的三圣临朝,最终并没有实现,旧帝在病中挣扎了一个月后竟然逐渐好转,没过多久皇次子出痘夭折,朝中为太子丧仪乱了一阵后恢复平静,转年懿德太后突然崩逝,紧接着广元公主遭贬,原本显赫一时的太后外戚党羽,也随之没落。
就灵极真人那些年从师妹处探知到的消息来看,当时这两家外戚都是旧帝用来制衡朝中士族党派的,从当日重病时所下的遗诏中也能看出,旧帝希望这两家外戚在自己死后仍然能够彼此牵制,不至一家独大威胁皇权。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外戚失衡并不利于稳定朝局,旧帝确实没有弑母的必要,而在懿德太后崩逝后,旧帝为了控制朝局,令一度沉寂的阉党再次登台,留在朝中的皇后外戚党羽也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从各方得失来看,懿德太后崩逝后的几年里,朝中并无赢家,硬要说的话,只有阉党得以起复,所以当初群星在调查这些事的时候,千光照和妊婋等人也怀疑过当年的事或许是阉党所为,但当时的阉党已不似先帝朝那样猖狂,在宫廷内被旧帝把控极严,绝没有胆子违背旧帝的命令私自谋害皇室人。
“若杀人不是为了谋求好处,那或许是为了避免失势?”妊婋听完灵极真人讲述的这段往事,思忖道,“那个皇次子在旧帝病愈后没多久就夭折了,宫中当时也没有旁的男皇子,如果旧帝病情反复,过个一年半载还是驾崩了,按照旧朝的宗室礼法,应该是由懿德太后来选定继位宗室子吧?”
灵极真人想了想,从当初她师妹进宫打醮的所见所闻来看,懿德太后在旧帝病中下发旨意时,颇有点唯我独尊的味道,并没怎么把当时的皇后季无殃放在眼里。
如果旧帝在皇次子夭折后不久驾崩,按照懿德太后的做派,大概会从宗室里选一个与旧帝同辈分的男孩,过继给先帝,作为旧帝的弟弟即位登基,那样的话,季无殃就只是旧帝遗后,季无秽也混不上什么太后头衔,姊妹两个到时候都只有被幽禁的份,若懿德太后心再狠些,令她们自尽殉葬都有可能。
到那时,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三圣临朝了,懿德太后将是朝中唯一名正言顺的摄政太后,利用完傀儡男帝,便可以逐步将手中权柄转交给广元公主。
与懿德太后地位稳固不同的是,皇次子是季无殃当时上台摄政的唯一筹码,在旧帝病情仍有可能反复的情况下,失去筹码的季无殃与妹妹季无秽,似乎的确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机。
妊婋顺着这个脉络推测道:“懿德太后崩逝后,假如旧帝过不久还是驾崩了,按照宗室礼法,即便宫中没有男皇子,季无殃也能过继宗室子,以太后名义摄政掌权,就像后来建康政变时那样,这么看来,她的确有理由除掉懿德太后,以及站在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这边的我母亲和我祖母。”
灵极真人点点头,当年她与“朱雀”结识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听她话中的意思,也多少猜到了她背后是朝中或皇室某方势力,后来从妊婋口中得知她是广元公主府的人,灵极真人丝毫没感到意外,只是觉得十分可惜,想来她英年早逝,也与皇室及朝廷各方党派盘根错节的明枪暗箭有关。
这其中也许有季无殃在暗地里的直接指使或间接推动,但若认真追究起来,这却也不单是某个人的罪行,可以说妊婋的母亲与祖母,都是被旧朝的权柄之争所害。
“你母亲曾和我说过朝中党争之弊,她当时怀揣着一腔热忱,认为来日定能有人解此乱局,她说当世女子得以施展才干的去处太少了,但这些的禁锢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想来那个时候她跟在广元公主身边,也是想要辅佐她另开一片天地。”灵极真人叹气说道,“现如今的昭国季皇,亦非等闲人物,如果不是受旧朝宗室礼法所限,她们本不必对立的。”
妊婋听完这番话默然良久,为她母亲的志向和遭遇感到难过,但心中仍然没有对那位“幕后真凶”生出恨意,只是为这桩往事感到悲哀。
灵极真人见她无言,知她心中难过,于是安慰她道:“至少如今在我们燕国地界,确实已另开了一片天地了,旧日恩怨,也都会有个了局,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是的。”妊婋低着头,“我也还要再想想。”
灵极真人见状没有继续劝说什么,只给妊婋留了一间静室,由着她把自己关在在里面思索了数日。
妊婋有时候在静室里踱步,有时候坐着,有时候坐累了就躺一会儿,脑中回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想在荒野上流浪的日子,想在幽州城里行乞的日子。
过去那些年里,她观市井,也窥府衙,见过多少人为财为权,争得头破血流。
女人在上不得厅堂的旧世道里,若濡染其中也想跟着争利,就只能靠男人,靠父靠夫靠男儿,为男人们指间流出的权财各自为战,甚至也要落得和男人一样自相残杀的地步。
原来不独市井官衙,就连最尊贵的皇城宫苑里,也不过如此。
尽管如今旧朝已然覆灭,但男人当道时留下来的恶习陋俗依旧还在。
她思索到后来觉得,应该被终结的不是某个仇人的性命,而是把人放进那样境地里的卑劣法度。
妊婋走出静室这日,恰是雨过天晴时。
灵极真人正在院中晾晒纸张,抬眼见她出来,问她这两日都想了些什么?
“我的祖母和母亲选择在宫廷争斗中实现她们的抱负,不幸未能成功,她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时至今日,再向某个人寻仇已经没有意义,我想,我该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第224章 阴阳其和
灵极真人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看了她片刻,没有说话。
妊婋想了想:“我这话放在旧朝,就是枉为人子吧。”
“你不欠她们一场复仇。”灵极真人目光深邃,“她们选了一条没能走通的路,你也该去走一条属于你自己的,全新的路。”
妊婋方才那番话虽似乎看开了,但走出屋时神色仍十分沉重,直到听了这话才释然些:“好在眼前的路,已比她们那时候宽阔许多了。”
她说完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灵极真人晾晒的那些纸张,里面有许多零散词句,遂好奇问道:“这些就是从尺牍中修复出来的《归藏易》吗?这里面都讲了些什么?”
灵极真人小心翻弄着那些纸张,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易经》吗?”
妊婋撇撇嘴:“知道,我看过,里面很多旧世糟粕。”
灵极真人笑了一下:“你知道的那个是《周易》,流传到后来人们只当它跟《易经》原是一回事,这却是大错特错了,《周易》较原本的《易经》已删减篡改了许多内容,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矣。”
“那这《归藏易》才是原本的《易经》吗?”
“《归藏易》是《易经》最初的一部分内容。”
“听说《易经》在古时候是用来占卜吉凶的,《归藏易》也是吗?都能占卜些什么?命数?”
灵极真人看向她,再次反问:“你再想想看,上古时期的母系部落里,有哪件事是大部分人都会经历,且最为生死攸关,最需要占卜吉凶的?”
妊婋摸着下巴认真想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孕育分娩。”
“然也。”灵极真人欣慰点头,“最早的占卜正是为了这件关乎生死的大事,《归藏易》中也包含了大量这方面的要义和卦象。”
妊婋看着那些纸张上分散的词语,喃喃念道:“坤体……乾体……泰卦……否卦……”念完又看向灵极真人,“老神仙,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灵极真人把那些纸张在太阳底下用镇纸铺完,在旁边的大摇椅上坐了下来,缓缓给妊婋讲起了她这几年闭关修复尺牍,从这些残片中解读出来的内容。
《归藏易》首篇提到女人是为阴阳一体,称为“坤乾同泰”,唯有一个特殊时期不同,怀躯的女人身体大部分状态为纯阴,即坤体,而她腹中的女胎则为纯阳,即乾体,在这个时期,女人体内的阴阳不再是天然融合的状态,而是相对分离的。
乾体离开坤体后的头一年,仍然保持着纯阳状态,此后女孩逐年生阴,中和阳气,到初潮之日正式成长为“阴阳一体”。
而生完孩子的女人,则会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生发阳气,直至产后第三年完全回到“坤乾同泰”的状态,所以《归藏易》中认为女人分娩后三年内不能再孕,否则会搅乱阳气生发,于身体大为有损。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曾为‘乾’,又有‘坤’自体内胞宫生发,到初潮后长成坤乾阴阳一体。”妊婋想了想,“那男的呢?从前老听人说男的都是纯阳,那怎么还总要壮阳。”
灵极真人悠悠说道:“只有女胎和女婴是暂时的纯阳体,男胎则为残阳体,出生后既不能生阴也不能长阳,书中提到男子年十五有泄,自那以后随着年岁渐长持续泄阳到寿终,至于壮阳补阳嘛,那不过是哄骗人的说辞,日常进补养身,顶天也就是减缓泄阳速度,补是没处可补的,所以男人总是命短一些。”
“难怪。”妊婋又低头细看那些纸张上的字,发现其中一张上面只有四个字,于是问道,“老神仙,这张纸上写的‘阴阳自娠’又作何解呢?”
灵极真人面上露出几份遗憾:“这一节内容缺失比较严重,据我结合前后文推断,这应该就是全篇最核心的归藏术,是上古时期的一种孕育方式,指女人自娠诞子,只可惜我收集到的尺牍残片没有记载这一部分内容。”
但是她还是从已知的部分里推测出了一些内容,也给妊婋讲了讲。
在《归藏易》成书的年代,孕育方式并不止人们当世熟知的一种,还至少有“自娠”与“引坎”两种方式。
阴阳自娠的具体方式因尺牍缺失暂不可考,灵极真人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娠必定诞女,而另一种“引坎”则有点类似滇南大巫部族的孕育法,以草茎“引坎”辅助孕育,这里的“坎”指的是男人的卦象,意为“被动的、流动的某种用具”。
灵极真人推测“阴阳自娠”可能对身体或者天赋之类的要求比较高,因此部分人只好结合“引坎”这种方式孕育后代。
“显然是后来某个时期发生了一些变故,使得‘阴阳自娠’彻底失传,而‘引坎’勉强在滇南大巫部族内部流传了下来,其余地方则用回了最为粗劣混沌的孕育方式,《归藏易》曾遭焚书销毁,但是因内中还记录了围绕孕育而生的各种占卜术,涉及地脉天象命理等许多方面,若全部销毁也是一大损失,所以部分内容在被篡改进《周易》后保留了下来,也不过仅为皮毛而已。”灵极真人叹道。
妊婋也跟着叹了一声,随即又看到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两个卦象,问:“老神仙,这两个坤乾卦象,作何解呢?”
“坤上乾下,地天泰;乾上坤下,天地否。”灵极真人指着这两个卦象说道,“这是两种孕卦,前者指‘坤静稳固,乾动有序’,后者指‘乾气浮越,坤脉耗损’,据我推断,这其实也正对应着前面说的孕育方式,前者以自娠可知胎儿为纯阳体,此为‘坤上乾下’,后者以引坎或混沌方式,不知胎儿状况,即为‘乾上坤下’。”
妊婋听完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忽然想起先前灵极真人给千光照写的信,又问:“老神仙先前说,想以访学的名义请上元府出使,前往楚地云梦泽一带寻找典籍,是跟《归藏易》这部分缺失的内容有关吗?我记着这个尺牍当年是在蜀中一座古墓发现的,为什么又要去楚地找呢?”
“我在查阅典籍时发现《归藏易》中的部分词句与楚巫祭歌有些相通之处。”灵极真人答得严谨,“而且我推测滇南大巫部族和黔南苗巫往前追溯,也与失传的楚巫有些关联,如果能找机会到云梦泽一带去瞧瞧,或许还能有些新的收获。”
如今荆楚之地经过昭国这两年的大举平叛,已经归于平靖,然而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先时的乱象,那里正有江南道和山南道的兵马严密驻守,除了随时镇压民变外,也是为了防着西边的宸国,鉴于这些原因,昭国大抵不会同意让燕国使团到那里去访学。
其实妊婋到此刻还是觉得灵极真人所说的“阴阳自娠”,可能只是上古传说而已,但既然滇南已有古法可行,正对上了那个“引坎”,那说不定这个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的“自娠”,也能有重新问世的一天。
虽然目前存世的典籍经过几代焚书销毁后早已是残破不全,她也不好报太大希望,但是万一呢?
妊婋把荆楚如今的情况,跟灵极真人说了一边,随后又郑重说道:“荆楚一带的紧张局势也是暂时的,等这次我们接待完各国使团,来日情况可能还有变化,我会尽力为老神仙促成此事。”
灵极真人有些感动,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这一老一少又在院中就《归藏易》的内容聊了好一阵子,直到西边日头渐落,才有上回陪妊婋过来的小道长和几个师姊妹往这边来给灵极真人送晚餐,都是千渊海今日巡山带回来的新鲜野味。
妊婋在这边静室里“闭关”这几日,也连吃了好几天千渊海打的山鸡野兔,都是拿厚叶包着烤的,今天比前两日还多了烤鱼,盘中菜式更丰盛了。
那几个师姊妹说千渊海和玄微因忙着校对新一期《燕山太平报》,已另外先吃过了,只她们几个照例来这边院里送饭菜,顺便留下来跟灵极真人和妊婋一起吃。
这晚妊婋吃完饭后,跟那几个小道长一起收了残羹洗刷完碗碟,又回到灵极真人这边院里,继续长谈至晚,她在观中又留住了三日,心中念着要尽快回洛京看看上元府与各国使团的洽谈情况,还有跟建康那边明年春日的互市进展。
但是在回洛京之前,她还得再往豹子寨去一趟,想着接下来事情不少,妊婋在三日后的晚间同灵极真人和千渊海以及玄微等众告了辞,在转日清早背上褡裢,从太平观的后门出来,走到了从前那条石崖路上。
妊婋抬头望去,眼前还是旧年时的峥嵘峭壁,这一晃十余年,于这山崖似乎不过一须臾而已。
她回头朝后门处挥别了前来相送的观中众人,抬脚往豹子寨的方向走去。
第225章 学无不究
初秋的山涧里,泉水叮叮咚咚地响着,鸟鸣声叽叽喳喳,远处不时还有几声飘渺的喔喔猿啼传出,交织的山音伴随妊婋在这条石崖路上往北走着,虽是独行,却也热闹。
她步履轻快地走了小半日,遥遥瞧见豹子寨那面红底黄边的“豹”字旗,在一片黄绿树叶间格外醒目。
豹子寨较旧年时的边界又扩大了些,也早不似从前隐匿于山间,而今寨旗插得漫山遍野,瞭望楼上也飘着旗,地标显眼又招摇,直向方圆十里内的行人宣布——传说中的豹子寨就在这里。
作为幽燕军乃至整个燕国的发祥地,豹子寨可谓是闻名遐迩,各地慕名前来观览的民众络绎不绝。
从去年开始,豹子寨向各地发送《寨闻》,内附了每个月接待的民众名录,并请大家提前订期,凭入寨函过来游览,免得到了没地方住。
妊婋这次回来也是提前发了信的,不过她倒不需占用留给游人住的屋子,花豹子说了,让她回寨直接住到自己院里就是了。
其实秋日里还算是豹子寨相对比较清净的时节,因各地都陆续开始忙着秋收和冬日储量,得闲跑出来游山玩水的人并不多。
妊婋走到豹子寨新围的篱笆门附近,那边早有值守的力妇瞧见她了,都远远挥手打招呼,等她走到面前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几年久别的闲话,问洛京众人可好,又问花豹子有没有请她带什么话回来。
花豹子此刻还在洛京,她通常每年夏天才回寨避暑,那时候也是豹子寨游人最多的时候,花豹子会不时带众人到寨里四处逛逛,她喜欢被大家簇拥着问东问西,喜欢给她们讲幽燕军的发家史,带她们参观寨里近年新建起来的研学馆,顺便再给她们介绍一下当年火烧了七百名旧朝男官兵开辟出来的肥沃大菜地。
这次妊婋回来前,花豹子倒是也没请她带什么话,只说给寨里众人带好,并托她到寨中看望花怒放。
花怒放今年夏天跟母亲一起回寨避暑,夏末花豹子回洛京时,她没有跟着回去,而是决定留下来研习。
这天妊婋进寨后,跟那几个力妇说说笑笑地往里走着,经过一个岔路口时,忽然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的跑步声。
“大姐姐!”
妊婋转头看去,是花怒放从岔路那头笑着挥手飞快跑来,正如许多年前妊婋回寨时见到的画面一样。
幸好长大后的花怒放步伐敏捷,来到她面前不远处就稳稳停了下来,没像当年那样刹不住脚把妊婋撞翻在地。
花怒放跑来的方向正是寨中的研学馆,她笑着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自己才在里面忙完出来,听说妊婋进寨了,所以赶忙往这边来迎接。
妊婋这阵子东奔西走,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花怒放了,十五六岁仍是长个子的年纪,每回妊婋隔段时间见她,都能明显感觉到她的个头又往上窜了一截,到此刻已快要赶上自己了。
她笑着拉过花怒放的手:“幸好你今日及时停住了脚,要不然以你现在这个头,估计得把我撞飞。”
花怒放见她提起小时候的事,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叶妉也随后从研学馆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过来,盘旋在她头顶的喜鹊蛋蛋,在她停下脚后熟络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大家在路口打过照面,她两个挽住妊婋,同那几个力妇一起往后边大院里走来。
随着她们边说边逛,妊婋留意到寨中的院落房屋外观较从前也大有不同了,因这几年燕国各地大范围推行引水管道,豹子寨内部也做了不小的改造,不仅全面铺设了银质引水管,增加了内屋兰室和排污渠,还给所有屋里都装了冬日取暖的地龙,各院房屋也跟着重新做了一番调整,内中布置和格局与各地城池坊巷内大致相同。
妊婋跟花怒放还有那几个力妇来到花豹子从前的院里,见这里倒还是先时的模样。
花豹子的院落过去也是寨中管事力妇们回事议事的地方,因此隔出了几间大敞厅,如今仍作为处理寨务的地方,以及《寨闻》的编纂处,内中几间套屋都分给了寨中常住的管事们,也有用于临时接待的套屋,叶妉住了其中一间,除此外就是花豹子和花怒放旧日的屋子,这次妊婋回来,就住花豹子的屋里。
妊婋进屋放下褡裢,又来到隔壁花怒放的屋里,问她和叶妉这段时间都在研学馆里鼓捣什么,可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一听她问这个,花怒放兴奋起来,拉着她到自己的书斋里,给她看墙上贴的各种图样,一张张讲解起来。
豹子寨的研学馆已经建了好几年了,最初是为了研制水力转轮用具而设的,因寨子东边有多处天然山泉,终年水流不息,连寒冬腊月也不会上冻枯竭,过去寨中靠着这些山泉取用日常饮水,后来大家又在其中一处山泉下方增设了轮盘,靠着水流带动转轮,为寨中脱谷壳、磨面磨油、纺麻和洗衣等各项设施提供动力。
豹子寨这些山泉得天独厚的环境,吸引了众多学子前来,大家在这里建立了研学馆,打造起各式各样的水力用具,工艺逐年精进。
花怒放夏天回来时,见研学馆接到了船运府的委托,她们想在新船上增加一些水力设施,以水流高低落差带动船底桨板自行划动,花怒放想到自己去年出海的经历,她也跟船上的水手们一起摇过橹,对于这个设想十分感兴趣,于是用两天时间写了一篇满满十页纸的《海船笔谈》,被研学馆新成立的水力船研制班的班主热情邀请加入了研学馆。
如今燕国不设科举,各地进学制度也在今年春天又做了一番调整,分成了普通学堂和进阶研学两种模式,大家在普通学堂里学会常用的文字数术和天文历法后,可以外出游学,一边在当地劳作,一边到当地研学馆或研学社里参学,遇到感兴趣的课题可以加入研习,当然也有对做研究不感兴趣的,通常会选择加入各式各样的工坊报坊和地方办事府,也有人仍旧回到幽燕军驻边大营或者田间地头。
因衣食无忧,喜各处游览的人做了递送书报的游骑,喜潜心钻研的人得以心无旁骛地施展才华,而没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也能从日常劳作中获得被需要的满足感,国内并没有出现当初上元府宣布废除钱制时有人担心的那种怠惰蔓延的情况,大家在饱暖之余,各自选择了最为舒适的方式,共同守护着她们脚下的家园。
妊婋细细看着花怒放墙板上那些研制班的杰作,都是海船动力舱的设想图样,据花怒放介绍,最新的海船模子在水缸里经过了多轮“大风大浪”的演练,终于解决了几处技艺瓶颈,研制班的班主已经联络了船运府的千山远,预计过两日全体奔赴海湾投入打造,如果顺利的话,她们明年夏天就能有第一艘水动力样船了。
“了不起,真正了不起!”妊婋由衷赞道。
“这才哪到哪,叶妉姐姐去的那个班更厉害,明天请你去参观一下。”花怒放卖了个关子,“正好她们过两日也要带新成果回一趟洛京,可以跟大姐姐同路回去。”
妊婋会意一笑,说了声“好”,其实已经猜出了几分,据她所知,豹子寨研学馆除了水力用具的研制外,从前寨里的铁器工坊这几年也出了不少新技艺。
寨中这座最早的铁器工坊,当年也算是她们幽燕军杀出燕北的重要支柱,虽然后来她们也陆续在各地开辟了许多规模更大的铜铁矿和工坊,豹子寨里的工坊早已显得小了许多,但这里也一直没有停工,而是转为研制起新的锻造技艺。
妊婋想起来,几年前豹子寨研学馆的锻艺班,曾在后山雷击谷里设了一些引雷铜柱,一方面是为了避免雷电引发山火,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否和流水一样转为可供她们利用的动力,当年设置引雷铜柱的时候,上元府众人还议了一回,请苟婕和陆娀同几位铁工府的匠人一起过来看风水选的位置。
花怒放口中那个更厉害的,她猜就是这个锻艺班了,至于那个“新成果”,可能是某种引雷锻造的技艺,妊婋这样想着。
尽管她已有了几分猜测,并且猜对了方向,但当第二天上午站在锻艺班的研制厅里时,妊婋还是被面前的成果震惊到了。
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间鼓两头窄的厚壁琉璃瓶,这瓶子她原先也见过,是互市府跟宸国洽谈来的,从宸国与波斯合办的工坊画图样定制而得,当初也知道是给豹子寨研学馆提供的,只是那时候她还不太清楚她们要这大瓶子是做什么用的。
锻艺班的班主在旁边口若悬河地给她介绍起来,说她们给这瓶子起名叫做“闪瓶”,从引雷到发热再到闪电生光说了一大通。
她的这些话,妊婋有多一半都没听懂,半天下来只知道这瓶里有些盐水和铜丝银箔之类的装置。
妊婋看着那透明瓶子里正在闪闪发亮的电光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把天上的雷装进这个瓶子里了?”——
作者有话说:声明:
请勿在评论时自行脑补前文没有明确交代的人物背景和情节误导其她读者,我会酌情删除一些恶意揣测和不实引导,部分背景前面是有做铺垫的,可能也是因为连载期时间跨度有点长了,后面都会陆续讲到的,不要急。
另外,很多重要角色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中途下定论需谨慎,攻击作者更是大可不必。
看文是消遣,我想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场合里做别人的情绪垃圾桶,为了让大家都能有个良好的阅读体验,请避免在评论区发散讨论与本文无关的现实内容谢谢。
第226章 电急流光
“也可以这么说吧。”锻艺班的班主看妊婋听得似懂非懂,决定不再做更详细的原理讲解了,转而跟她说起这“闪瓶”的由来,这其实源于那些引雷铜柱立起来之后的接连几场意外,让她们打上了天雷的主意。
豹子寨后山的雷击谷,绝非徒有虚名,那片山谷地势狭长,常有风气震荡云层聚集,北侧山体又与铁矿相连,每逢春夏雨夜总是电闪雷鸣不断,往年也多次因树木被雷劈裂引发过山火。
好在山谷里面深,火势不易蔓延,通常在山谷内烧上两日就停,但雷电偶尔也有劈到山谷边缘的时候,赶上前几年气候格外干燥,山寨中众人担心哪天有树木再度被劈起火,烧到铁矿附近就麻烦了,所以想到在山谷里设铜柱引雷,以保护周边山林。
后来研学馆的学者们多次跟随寨中力妇前去查看山谷里的引雷铜柱是否完好,有几次山谷内突发雷雨没来得及远避,近距离目睹了铜柱引雷的经过。
她们见雷电威力巨大且能在铜柱上停留一段时间,于是开始琢磨着能不能利用起来,为她们工坊里的火器锻造开创一些新技艺。
那班主没有将整个过程讲得太过详细,只说她们一班人闷头鼓捣了好几年,中间也没少意外遭雷击晕,幸而她们事先都谨慎做了防护,加上渐渐有了隔绝经验,又形成了一套比较完备的雷电泄露应对和救治措施,因此研制过程中意外受伤的情况很快得到了控制。
她们锻艺班这几年没干别的,都在一门心思研究这东西,从最初的陶质存雷瓶,到今日妊婋看见的这个琉璃做的“闪瓶”,存储微量雷电的水平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
“这个‘闪瓶’感觉能派上很多用场啊。”妊婋绕着那个透明的大瓶子转了一圈,思索道,“雷雨天打闪的时候,夜里一下子就亮了,这东西要是能再稳定一点,不老是闪来闪去的,拿来照明不得比油灯亮堂多了?另外树木遭雷劈时会发热起火,将来若能稳定传导,是不是也可以不用烧炭了?”
那班主转头跟旁边的叶妉还有其她几人对视了一眼,其实她们起初研究这东西,本来只是为了增进火器的。
因为想着她们燕国海防薄弱,虽然今年也开始热火朝天地造起船来,到底还是需要些时间,面对江淮水师几乎能连成陆地的船队,大家还是有些忌惮。
尽管眼下并没有要与昭国开战的迹象,但她们也不喜欢这种一旦在海面开战势必被碾压的感觉。
加上季无殃登基后大举追剿旧朝遗臣叛民,不少男人在围追堵截中逃亡到了海上,因不敢往南触犯司砺英的舰队,于是都往东岛去了。
旧朝时东岛也曾有倭寇来江淮沿海一带上岸作乱,而今这些旧朝逃民到了那边,又不知怎样添油加醋地说江淮和鲁东都是如何的富余,撺掇东岛男民出海劫掠,从今年开春以来,她们登州港口外也发现了几小股前来探看的倭寇船队。
先前江淮水师为了护持季无殃的新政权,被季显容大批调集上岸支援建康,才致几段海岸线有防范疏漏,跑了不少乱民,而今昭国各地局势已稳,江淮水师连带闽东水师队伍仍旧回到了沿海大营,日夜排班次在外海边缘严密巡防,逃去东岛后想要回来寻仇劫掠的人瞧见这阵仗,不禁都有些退缩,又被潮汐带到了北边,居然就这么往她们鲁东沿海来了,看那意思好像是想拿海防稍弱的燕国先练练手。
好在登州一带因为要造船,聚集了不少人在沿岸,没叫前来试探的倭寇讨到什么好处,但是追杀倭寇也花了她们不少精力,因此船运府众人决定调整造船排期,优先打些炮船加强海防。
听说豹子寨研学馆的锻艺班在研制引雷存雷的技艺,负责造船的千山远也多次来信询问进展,说雷霆威力或许能加强炮船射程,请她们结合铁工府的火雷弹研究一下。
过去她们从太平观得来的火雷,在夺下燕北的战场上数次发挥关键作用,后来陆娀跟铁工府的人也做了些精进改造,分出了几种不同大小,小的可以绑在鹰腿上投放,大的可以用投石机抛出去,落地的瞬间都可以产生雷鸣般的巨大声响和滚滚黑烟,但是这东西只能在陆地上用,她们先前也在海上试过,奈何一沾海水立即哑火,声烟俱无。
所以千山远请锻艺班看看能否利用雷电稍作改造,来日放在她们炮船上增强打击范围和力度,对付那起东岛倭寇也好省力些,免得占用她们造船的人手干正事。
因此锻艺班的班主和叶妉她们这几年心思都放在了研制火器上,此刻听妊婋提到照明和传热,大家忽然觉得这“闪瓶”里的雷电,用途或许会比她们原先设想的更加广泛,只是“稳定”二字说来容易,要想稳定住雷电带来的光和热,研制方面可比火器要难得多。
那班主点头说道:“这确实也是些新方向,现在我们已有了初步成果,我想带着这个闪瓶去趟洛京,一来给上元府众人演示进展,二来也想托上元府向各地研学馆和研学社发文号召,征集一些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英才加入我们,做进一步的火器……哦当然也包括照明灯和热炉的研制。”
妊婋点点头,大家在这研制厅里商议了一回,决定大后天启程出发。
随后她们又请妊婋在研学馆各个班里都参观了一遍,除了锻艺班和水力船研制班,还看了管渠班、水力纺车班和水力洗涤班等等团体的研制进展和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
妊婋在豹子寨住的这几日里,也到各处都逛了逛,还去看了寨中几片新田和当年那块菜地,甚至还去了后山的矿洞和雷击谷参观。
到第四日清早,她收好行装,跟同路的众人一起来到豹子寨的南门口,跟前来相送的管事力妇们以及凑热闹的游览民众挥手告别。
妊婋看着树木间飘扬的寨旗,唯一让她有点不舍的是寨里厨院做的大扣肉,她回到寨这几日天天吃,今天早上出发前也吃了两碗,想到下山后就没有这个味道了,不禁有点惆怅起来。
其实洛京城里也有“山寨扣肉”这道菜,菜谱就是从豹子寨带出来的,可是菜里几味现磨的调味只在这山里才有新鲜的,运到洛京的都是晒干的,吃起来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等眼前的事忙完,她还要再回来,至少住上一两个月,天天吃扣肉,妊婋暗暗计划着,又朝那边挥了挥手,转身下山去了。
这天跟她一起下山的人不少,除了锻艺班的班主和叶妉及几位学者外,还有花怒放和她们水力船研制班的众人,大家同路下山后,要在驿站取马各奔东西,妊婋她们往西南回洛京,花怒放她们往东南去海湾。
两支队伍在驿站外的新修阔路上道了别,各自扬尘飞驰而去。
秋意更浓郁了些,她们身后的燕山,此刻已是丹枫万片,黄叶千点,仿佛是豹子寨的寨旗已同这整座山脉融为了一体。
妊婋一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十来天,于深秋时节抵达洛京城外。
在妊婋离开后的这段时间里,上元府已同各国大使们分别进行过一次单独会谈了,前两日上元府众人收到她在途中发回来的信,就没有再安排其它外使活动,都等着妊婋回城团聚。
每年秋末冬初也是个重要节点,通常这时候上元府已经将各地过冬粮炭的调度事宜都处理完了,众人也要准备开始讨论明年各项大小事的初步安排。
这天出城迎接妊婋她们的上元府众人来得格外全乎,除她以外的十一个人全到了,都在城外短亭里闲谈等候。
这场面把锻艺班的班主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连声跟妊婋说没想到上元府这么重视她们研学馆的新成果,看来以后的各项支持也不会少,她郑重发誓说她们锻艺班绝不辜负上元府的殷切期待。
妊婋知道她们其实是来接自己的,听了班主这话只是抿嘴一笑:“大家一向很重视新技艺的,等咱们进了城,把你那闪瓶拿出来给大家一瞧,必定惊艳四座。”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短亭外下了马,亭中众人也都接连往外走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太平观和豹子寨的近况。
妊婋口里说着“大家都挺好的”,一抬眼跟花豹子对视上了,知道她关心花怒放,于是先说了自己在寨中见到花怒放的情况,又说她们当日是同路下山的,那边应该这两日就到海湾了,花豹子点点头:“今天一早收到了港口来的隼信,她们已经顺利进城了。”
因深秋风寒,她们也没在短亭处说太久的话,很快再次上马回城。
当晚上元府为接待锻艺班众人,简单摆了几桌接风宴,请她们远路归来先好生休整一日。
直到第三日清早,妊婋与上元府众人坐在议事厅里,千光照端着一杯热茶对她笑道:“你不在的这些天,城里也有不少新进展,还得先细细同你说上一说。”——
作者有话说:我实在不想剧透,对人物情节安排感到不适且不愿等后续或对作者不满请及时止损。
影响了大家追更的心情,我在这里说声抱歉。
第227章 山沉远照
妊婋这次回幽州的原因,上元府众人都是知道的。
当日千光照跟妊婋私下所谈的事,关于季无殃与旧朝太后和广元公主之间的可能存在的仇怨纠葛,包括其中也可能涉及到妊婋的祖母与母亲离世真相,都在她们谈过之后,一起告知了上元府中的其她人。
千光照本来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妊婋不想在大家面前暗藏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秘密,她坚称任何可能给上元府决议带来隐患的事,都应该在初现苗头的时候得到妥善处理。
妊婋也在离开前跟众人明确说过了,与建康包括各国使团的接洽,都还是延续她们之前商议好的方向去谈,不必因她的私事临时调整或有所顾虑。
就在妊婋离开洛京三日后,漠北如约运送来的第一批新种雄马,到达了洛京城外的马场。
苟婕她们先前跟建康洽谈的互市物产正式交接期是在明年春天,但在谈到新种雄马数量时,因何去非对这种马的体质情况还有些担忧,所以苟婕提议在秋日里先运一百匹叫她们验验货,没有问题的话,明年春日如期交接。
这批新种雄马差不多都是已经成年七八个月了的,为了能让牠们活得久一点且性情更加驯顺,运来的都是骟好的,上元府众人也出城去瞧了瞧,那些马看着倒是都挺精神的,不过前来送马的漠北使者直白说了,哪怕是骟过的,也就最多再活个两年。
新种雄马的这个重大缺陷,她们在洽谈时从来没有隐瞒过,这次往南送样马时,幽燕军负责送马的大将也把漠北使者的话照实说了,昭国江南军在淮水南岸接受了这一百匹样马,半个月后发来国书回函,对这批马表示还算满意,但要求在原本谈好的对等物产量上增加一成马匹数量。
说白了就是想加马不加价。
上元府众人收到回函后商议了两回,又跟漠北使者谈了谈,大家考虑到中原各地局势仍未明朗,初次往南运送马匹也不宜过多,于是再回国书,表示可随马匹附赠一批牛羊皮料,但马匹数量却是不能再添了。
又过十日,建康那边回书表示同意,并称会增添一项江南名茶,给北国众人品尝。
这才算是谈好明年春日交接的物产量,而这封国书正是在妊婋回到洛京前两日抵达的,上元府正准备明日再回一封国书,把这些事正式确定下来。
妊婋听完了秋日里给南边送样马又讨价还价的经过,微微点了点头,今年鲁东与河东夏日都有旱情,秋收整体谷物产量照往年少了将近三成,她们很需要江南这批稻米来充实粮仓,以免来年再出旱涝造成粮食恐慌,另外这次她们谈下的丝织布匹,也能适时弥补各地旧布磨损后的不足。
眼下她们与南边的互通进展,总得来说还算顺利,淮水北岸的新港口也在按计划搭建,千光照说昨日收到幽燕军港口驻边建造营的来信,称汝阴新港预计年前就会完工,明年定能如期交接。
涉及到举国民众吃饱穿暖的大事,明年春天这场南北协作互通,在上元府所有人看来都是势在必行的。
大家说完这些后,又都看向妊婋,也还是有些担心她会因身世前怨感到为难,本想出言安慰她几句,却听她说起近日从灵极真人处听来的,那段旧朝“太后之争”的往事。
“旧朝的党派争斗,已随其一同覆灭了,不该让前仇延续到新国,成为我们的阻碍。”妊婋正色说道,“与昭国互通,为的是大家的生计,岂容我一己之私而断?”
话毕也不等大家再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请她们把近日跟各国使团单独会谈的情况说上一说。
厅中众人见妊婋态度坚定,清楚南北互通不会因此横生枝节,也就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开始说起她不在洛京这段时间的会谈进展。
各国使团抵达洛京后,上元府最先接待的是黔南使团,刀婪这次来洛京,一方面是想切身感受燕国世情,另一方面也是要了解一下她们往建康出使的经过,因为舍乌也有跟昭国恢复驿道的想法。
虽然如今的黔南盐铁都不缺了,但因地势不平,田土有限,粮食上仍然颇为紧张,前些年她们都是从蜀中用药材换粮,数量仅够一两季消耗,若是往后能多复通几条驿道,从洞庭一带或岭南运粮进山,存粮也可充裕些。
当年旧朝还没有覆灭的时候,黔南作为羁縻州,跟朝廷的互通驿道就是舍乌一力推动的,后来中原生变,黔南为了表明立场投靠燕宸两国,不得已将驿道关闭废弃,而今眼看局势似乎稳中向好,舍乌也不愿辜负自己多年前的心血,仍想让驿道恢复往日的繁荣盛况。
从前的黔南没盐没铁又缺粮,不依附旧日朝廷,就得跟燕宸结盟,像单独出使昭国商谈互市这种事,原本也得看看燕宸两国的意思才可定行止,但自从交趾湾平定,黔南有了海湾和铁矿,身侧还有姊妹连横国滇南大巫部族的鼎力支持,如今再跟燕宸两国会谈,已是底气十足。
所以刀婪在前不久跟上元府的会谈上直接说了,她们明年春天也有遣使到建康的计划,这次就是来洛京跟燕国使团讨教经验的。
上元府见状亦未藏私,苟婕把春夏到建康的事给她们讲了一遍,包括她们下榻的园子,昭国那边接待她们的人,以及昭国朝堂对外的态度等等,而后又从刀婪那里得知了她们初步的互市计划,还是打算对外输送黔南的药材,跟昭国换取米粮。
这些事先前妊婋在长安参加六边会谈时已听刀婪说过了,当时九霄阁对于黔南想跟昭国互通物产的事,曾表示过只要不涉及军备往来,宸国不会过多干涉,但同时也对物产主次做了一番要求,往后黔南对外输送的药材,上等货色必须优先送往宸国和燕国,余下的才可与昭国互市。
刀婪当日在长安也不卑不亢地给出了表态,说邦交有先后,纵使她们来日与昭国恢复互通,也绝不会怠慢了燕宸两国,定以旧友为先。
而与刀婪这次左右逢源四处周旋不同的是,滇南大巫使团显得十分低调,这主要也是因为她们不与昭国接壤,跟东边凡事都有黔南在外抵挡,内中物产也能自给自足,只要不起大战,中原局势对她们影响有限。
滇南的主使盟巫北上长安和洛京,其实是奉蒙雌屹之命,前来推动滇南孕育法的。
如今宸国已在阁相隽羽的主张下,在陇南建起了一处孕育院,蒙雌屹派了十名巫医进驻传授要义,随着九霄阁重组,宸国内部对于滇南孕育法的反对声音,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响亮了。
多少曾经支持联亲的勋贵人家,也派人去陇南探问订期的事,甚至主动将自家男儿或联亲男送到陇南供配处,只为了能在订期时挑个好日子。
除了宸国外,肃真部和漠北现在也有蒙雌屹派驻的巫医,通过牧畜试验改良此法,进一步降低分娩痛楚和风险,并减少幼儿夭折。
同时南海国的司砺英也在交趾湾大捷之后,派人登岸分别拜访了舍乌和蒙雌屹,并从洱州请走了几位巫医,到琼州岛上协助改造她们集中看管男民的露花浦,将滇南孕育法正式引入南海国。
而与滇南紧密相连的黔南,其实早有不少女人当家的苗寨,在暗中使用与滇南极为类似的方法生女传后了,只是之前为了瞒过旧朝官府,才拿“蛊”做个幌子。
这几年随着男民为打交趾逐年耗尽,舍乌连发数道王命鼓励民众生女,就此将苗寨的生女秘法全面公开,并大力推广,同时加强与滇南在这方面的经验交融。
舍乌本身作为滇南人,多年前以结盟联亲的名义来到黔南,一度与当地苗人是有隔阂的,但这些年她为黔南倾尽心力所做的事,民众都看在眼里,加上她最为器重的继承人刀委和刀婪姊妹两个,正是土生土长的苗人,这才使得当地部族愿意竭力支持舍乌的决策,并在短短数年之内,摆脱了黔南因物产不足只得仰人鼻息的弱势地位。
如今放眼中原四周,大部分皆已不同程度地引入了滇南孕育法,滇南大巫蒙雌屹这些年明面上没怎么参与中原各国的洽谈,但却随着各国的互市协作,让她们大巫部族的孕育方式在各地悄然落地生根。
蒙雌屹的想法也很明确,她要用这个方式逐步削减周边各国的男民数量,以避免旧世道政权复辟,再像从前那样一步步侵食她们的地盘。
眼下除了昭国尚未接触此法外,中原各地就只剩燕国,因无男民所以没有引入滇南孕育法。
“滇南盟巫这次来洛京,主要是想问问我们往后的打算,毕竟千里迢迢往滇南生子总不是长法儿,她们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需要的话,她们可以协助我们在内部建一个像宸国陇南那样的孕育院。”
第228章 鹜落霜洲
议事厅中众人沉默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宸国的孕育院才刚起步,她们听说那边民间对于生下的男儿必须留下供配这件事,还有些争议,所以她们也想着再观望观望。
但是她们燕国民众每年远赴滇南生子,确实太远了些,国中近几年也总不时有人提出要求直接引进此法,避免大家来回奔波辛苦。
然而在那些提出引进的人当中,有曾赴滇南诞下男儿并依照约定将男儿留在滇南的人,想要借由引进此法,把自己当年生的男儿接回燕国来,这不能不让她们心生警惕。
这些年随着嫄学等一众新学说在各地兴起,又结合她们从滇南大巫部族得来的经验,燕国幼儿的养育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滇南回来的那几批幼童,如今都在城中坊或城外村里,集邻里众人之力共同养育,其衣食住行并非生母一人之责,孩子们多数时间都聚在一处玩耍,由众人轮流照看。
在孩子们的眼里,照顾她们的所有人都是母亲,而这些孩子们,也都被视为是大家的孩子。
这个方式一方面减轻了生母的养育压力,另一方面也在逐步剔除众人被旧世道浸淫多年的“养儿防老”观念,少些为了“老有所依”而必须要亲自生育后代的执念,并在民众心中建立起对所有女孩的同等重视,而非单以自身血脉为先。
然而这些新观念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深入人心,在此之前,她们仍需对生下过男孩的生母保持警惕。
往常上元府的决议中,总会有两三个人持有不同意见,或者不表态,但是这天的上元十二君在议事厅内沉默对视半晌后,在引进男民并建立“孕育院”这件事上,极有默契地给出了“全体反对”的结果。
在座的所有人,对于曾在旧世道眼见耳闻甚至亲历过的,那些疼爱男儿的母亲,无不感到心有余悸。
她们脚下的土地,将不会再容许这样的人带着她们疼爱的男儿胡乱糟蹋。
但是如果因为这些限制,使得国中人口持续衰减,数十年后一旦周边局势再度发生变化,她们的下一代又恐怕会面临外部侵略,所以眼下的方式的确不是长策。
对于远赴滇南生子过于奔波这个问题,大家也议出了一些折衷的办法,即与漠北和肃真部洽谈孕育院的协办事宜,用物产换取她们在边界外建立交邻孕育院,供周边民众和燕国民众越境生子。
虽然还是需要奔赴异乡,但至少距离比去滇南近多了,大家生完也可以尽快带着女儿回到燕国来,男儿则就地留下,也算是为孕育院后续供配做些贡献。
大家议完这些事后,妊婋把她从太平观带回来的灵极真人手札给众人传阅了一圈,里面是有关《归藏易》的探佚内容,包含了灵极真人先前所讲的坤乾本意,以及暂时不全的“归藏术”。
和妊婋一样,得知这些内容的其她人也感到有些震撼,很快就灵极真人说楚地云梦泽一带可能会有古籍遗迹的事探讨起来,她们也想知道书中提到的“自娠”到底只是个上古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但眼下荆楚一带都在昭国山南道大军的控制范围内,因去年有士族男民作乱起兵,季无殃从各处调来军队镇压了几个月,那一带至今仍然处于“半戒严”的状态,家家户户登册排查,看是否与先前谋反的人有过往来。
照她们所知的进展来看,荆楚一带恐怕还得要个一年半载才得恢复常态,而在那之前,昭国必定不会同意接受邻国遣使到荆楚访学探寻古籍。
妊婋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语气从容:“山南道荆楚一带是有马场的,那里又紧邻宸国的地盘,驻边巡防传递消息最是缺马,来了新马必定会补充过去,咱们明年春天往南边输送马匹,总得给人家配几个像样的驯马师吧?”
厅中众人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她的打算,于是一同议起了驯马师的人选,暂定为十人,等明年春天跟随马匹往南去,正好可以在明日答复建康的回函中一并写明。
这天她们在议事厅里就各项事讨论了大半天,等走出屋子已过了午时,大家在上元府偏院里简单吃了些东西,午后又往皇城大学堂赶来。
跟妊婋一起进城的叶妉和锻艺班几人,这两天都在皇城东南边的空殿里下榻休息,昨天上元府跟她们约定好了,要在这日午后瞧瞧她们带来的新成果。
当班主与叶妉合力把“闪瓶”从一个大箱子里拿出来,架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的神情跟妊婋初见此物时并无二致。
听完那班主的介绍,厉媗好奇问道:“雷霆向来都是先有光,后有响,这东西也能轰隆隆作响吗?”
那班主摇摇头,说瓶中的其实并非雷霆本身,而是她们从引雷铜柱上收集来的余威,她们称其为“雷脉”。
雷脉在瓶中相碰时会发出闪光,而当人触碰到它,会感受到刺痛和高温,并伴随麻痹感在周身游走,严重时能使人昏厥甚至死亡,她们把这种情况叫做“雷脉穿体”。
雷脉不仅可以穿过人体,亦且可以通过水体传导,锻艺班的班主说她们想用闪瓶中的雷脉改造炮船上的火器,为抵挡东岛倭寇的新式炮船增加一些威力。
这一番话说得厉媗跟杜婼拊掌称赞,近日登州为了抵御倭寇正在加紧赶制炮船,她二人本打算赶年前过去看看。
听说船运府人手有限,造船的匠人们紧赶慢赶,也抵不上江淮水师一个营的船数,因此未能让那些倭寇惧怕,上元府众人在妊婋她们进城前,也曾议过一些应对措施,正准备由厉媗和杜婼带去登州。
今日见了这闪瓶,大家也想到尽管她们船只数量有限,但给单船提升些威力,也足以震慑那些倭寇。
看着上元府众人神色欣喜,那班主面上也得意起来,介绍完雷脉的威力后,也没忘记提到妊婋之前说的照明和传热,并说这些技艺仍有不少难点需要攻克,也得集众人之智共同研制,于是顺着这话请上元府为她们引荐一些皇城大学堂里的学子,同时再替她们向各地发文广招英才。
虽然豹子寨每月对外发的《寨闻》里也有研学馆的进展,但是里面的内容通常不会太详细,即便发文征召也未必能有很多人注意到,而上元府的发文就不同了,不仅覆盖范围更广,还可以请各地州府君举荐英才,肯定比在《寨闻》上招人更快更全面。
锻艺班的这些请求,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大家很快合计了一下,请苟婕和鲜婞代为撰写了征召布告,又请锻艺班众人明日在大学堂的正殿里,给学子们展示一下“闪瓶”,顺带也请师傅们给她们引荐几位学子。
厉媗和杜婼则还是按先前的计划,过几日出发到登州查看倭寇情况,商议眼下的应对措施,也把锻艺班的最新成果和上元府的支持态度,一并带给船运府,免得沿海众人为东岛倭寇之扰烦躁不安。
等众人细细合计完,从这边殿里走出来时,天边已泛起了霞光。
秋末冬初的上元府和燕国各地,都在井然有序地各自忙碌着。
黔滇使团在洛京跟上元府众人分别洽谈完,赶在入冬前先一步告辞离去,仍从函谷关经宸国往西南而回。
漠北使者也在她们之后离开了洛京,回去安排调集明年春天往南送马的事。
此后皇城接待外使的殿宇里,就只剩了南海国的使者们,准备过些天同厉媗和杜婼一起去登州,跟着那里预备启航的幽燕号回到流求岛。
这次南海国使团从琼州岛过交趾湾登岸,经黔南到长安,再入函谷关到洛京,又从洛京至登州,最后走海路返回流求岛,正经是绕着中原周游了一圈。
先前司砺英跟季显容曾在闽东海峡中央达成过一项约定,即南海不与燕国互通往来,且建康要与流求互设使者,以加强两岸联络。
但那时候旧朝还没有覆灭,而今昭国已立,先前的约定自然也要重新谈过,所以在苟婕等人去建康的那段时间,司砺英也派了人到建康跟季显容重谈两岸约定,称昭国既然有意与燕国互通,南海国也准备适当引荐商队到北边贩货,拓展些新商路,好给自家两岛创收。
季显容和婺国君与内阁众人商议过后,得到季无殃的旨意,将先前的约定作废,但要求南海国不得与燕国有军备往来,且途径苏州外海时允许江淮水师登船查看。
南海国使团同意了这个要求,与建康正式签了新的协约,并称随后会遣使到燕国接洽引进煤炭和皮货等物。
自从交趾湾大捷,黔南接手了交趾北部的铜铁矿继续开采,舍乌也开始兑现先前与司砺英联手时谈的条件,南海国如今终于可以不用千里迢迢从燕国运铜铁了,大家只需保持正常的物产往来即可。
鉴于各地这些形势变化,上元府众人跟南海国使团的会谈内容,还提到了想请司砺英派遣一些造船专家到登州来指点工匠。
司砺英如今坐拥南海国两岛一片海,与昭国平起平坐,已不似从前那样整日担心遭季无殃清算了,如今又因交趾湾的联手,有了黔南这个得力盟友,若是再能把燕国的海防扶持起来,就可以从南北多处牵制昭江淮水师,所以对于这个请求,南海国主使非常爽快地应了下来。
几天后,妊婋和上元府众人在秋末的冷风中,送了厉媗和杜婼还有南海国使团离城前往登州。
同日午后,锻艺班众人也与她们在皇城大学堂征召来的学子们,踏上了回豹子寨的路,上元府的发文已经抵达各地州镇,明年春天会有慕名前去研究雷脉的英才,陆续赶赴豹子寨研学馆,所以那班主决定尽快回去,好给大家提前准备住处。
这年冬天就在各地忙忙碌碌中一晃而过,年后过了立春,妊婋想着长安那边自从群星回去后,就没跟她们提起这事,也不知伏兆听说了祖母与母亲的旧日真相会作何打算。
妊婋这天正要往宸国大使府去打听打听,以免影响过段时间她们与昭国在淮水两岸的对接,在临出门时,她忽然接到了宸国发来的国书,称阁相隽羽准备来洛京访问。
第229章 千丈洪波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
惊蛰这日清早,妊婋跟千光照还有花豹子一起策马出城,送苟婕和东方婙往淮水北岸新修的汝阴渡口,交接她们去年跟南边昭国谈好的煤炭和马匹,再把江南的织物和稻米护送回来。
她们一路送到洛京城南的十里长亭,在驿站外吃茶稍歇片刻,运送队伍准备再度启程,也要跟妊婋等人在此道别了。
“你一向行事稳重,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千光照走到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面前说道,“道观里有你师娘和师姨师妹们在,你也尽管放心,等你秋日北归,我到汝阴去接你。”
那青年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有劳师姨迎送。”
燕国往南运送的这批马,将由十位驯马师一同护送过淮水,留在昭国提供为期半年的新种雄马驯养指点,其中七位是漠北与河东马场的人,两位是幽燕军的骑兵领队,还有一位是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她受灵极真人之托,充作漠北驯马师,到荆楚一代探查与《归藏易》有关的古迹情况。
“行了,送到这儿也够远的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们走了。”苟婕把防尘纱罩往脸上一扣,走过来拍了拍玄微的肩膀。
玄微看那边启程的众人都戴好了纱罩,回头朝千光照和妊婋还有花豹子三人又一颔首,只作道别之意,随后抬手戴上面纱罩,转身上马,往马队那边去了。
妊婋三人见那边队伍开始启程,也都将面纱罩又戴了起来,很快群马扬蹄,炭车启行,浓重的尘烟很快搅混了春日晴空。
她们策马来到长亭边的一个土坡上,目送那边尘浪翻腾的队伍,像一条大土龙似的往南蜿蜒行去。
直到那边的沙团渐渐融入春光,妊婋才把面纱罩拿下来,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荒野上初生的青草芳香。
正待她们要往回走时,北边忽然飞来一只信鸮,驾轻就熟地落在了千光照的肩上,她抬手取下信鸮脚上绑的信笺,见内中只一句话:“宸国来使已进城。”
妊婋也猜到了内容,问:“隽羽到了?”
千光照“嗯”了一声,把信笺递给妊婋和花豹子看了,三人没再多说什么,一同扬鞭策马往北赶回。
隽羽会在这日抵达洛京,她们也都早有预料,三日前她进函谷关时,就有那边大营的人传信到洛京了,尽管妊婋不认为隽羽在这个时间点来到洛京,是要阻止她们与昭国交接物产,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们还是比计划的时间早了三天,赶在隽羽到洛京之前,把那批马和煤炭往淮水渡口运了过去。
三人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回到城中,刚走到上元府门口时,恰见圣人屠和鲜婞从皇城方向回来,说她们才接待了隽羽一行人,已请她们到皇城福清宫的大使府安置休息了。
“隽阁相请我带了话来。”圣人屠走上前对妊婋说道,“她说想先跟你单独谈谈,邀你稍后到大使府里共进晚膳,不知你是否得空。”
妊婋想了想,说:“好,我午后过去。”说完又请她们几人一起到议事厅里聊聊隽羽来访的事。
因苟婕和东方婙往淮水去送马,萧娍也为调拨马匹和后续新种马培育事宜,过完年就跟素罗刹一起往漠北去了,还要顺带着跟漠北和肃真部洽谈交邻孕育院的事,所以此刻上元十二君里留在洛京的仅有八位。
大家仍和往常一样,在议事厅叠席上随意落座,各自倒了茶,说起宸国那边的接洽安排。
宸国开春来人到访,她们并不意外,但来的人是隽羽,这却有些不同寻常。
显然伏兆去年秋天就已经从群星那里得知了,懿德太后与广元公主的死,极有可能是季无殃的手笔,但这几个月来,宸国那边并没有派人到洛京说这个事。
年前她们照例互送年礼,宸国那边外使司队伍只是把几车东西送到函谷关外,交给了关城驻边的幽燕军,又从幽燕军这边接过了燕国的年礼,调头回长安去了,并未传什么话来。
妊婋猜测伏兆这段时间应该是在调查确认这桩往事,当年幽燕军截杀完迁都御驾,往洛京赶来的时候,铁女寺军先她们一步叩开了城门,从皇城里带走了不少宫人,后来群星到洛京重查往事,又从皇城里誊抄了好些册籍带回长安,加上跟随伏兆从益州杀出来的也都是广元公主旧日亲信,想来伏兆这一冬又把这些人和册籍翻来覆去询问查检了一遍,或许也从别处获悉了些旧年情况,终于在今年开春确定了真相。
如果真相正如灵极真人先前推测的那样,事涉外戚党派和太后摄政之争,那么隽羽的母亲作为广元公主府的亲卫,或许也跟妊婋的母亲与祖母一样,成为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在妊婋的印象里,隽羽没有伏兆那样暴烈好战,但她对于这些旧日仇怨会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妊婋此刻也有些拿不准。
大家坐在议事厅里,听圣人屠和鲜婞说隽羽这次来洛京并没有带什么排场,一行只三个人,除了隽羽之外,同行的一位是外使司的使者,另一位是太极宫的宫官,此行并未带国书,也没说要洽谈什么协约,只说是来上元府观摩访问。
妊婋听完正低头沉吟,忽听厉媗问了一句:“照你们看来,隽羽这个人,对于中原江山一统,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厅中在座的几人,多多少少都对这位俨然已是宸国二把手的阁相有过一些了解,知她秉性平和,在她们使团到长安参加的几次会谈里,隽羽总是表现得十分注重各方协作共赢,可以明显看出她并不是个主战派。
但这不能说明她就丝毫没有重收旧朝河山的心思,在伏兆摆明了要一统中原的情况下,如果隽羽打心眼里不支持这个方策大略,伏兆也不会这样倚重她。
与幽燕军在旧朝大厦倾颓前趁乱硬抢到一块地盘不同的是,不管是伏兆还是季无殃,作为曾在旧朝接近过至高权柄的她们来说,中原河山本来就是一体的,上元府众人在坤舆图中所见的“得”,于她们看来却是“失”。
鉴于这些过往导致的立场之别,要让宸昭两边甘心偏安一隅,怕是难。
她们燕国这几年在两边来回斡旋,也只是勉强将矛盾搁置暂缓,而今季无殃的旧事被翻出来,眼看着局势恐怕再度生变,幸而她们已经把马运过去了,至少短时间内考虑到昭国边防骑兵的阻碍,伏兆应该不会在近期发起东征,那意味着她们还有回旋的时间和余地。
上元府众人对于南边和西边矛盾也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尽可能斡旋,一边尽快加强东边海防,避免在宸昭两国发生冲突时,自家因海防问题陷入被动局面。
去年秋末,厉媗和杜婼送南海国使者回国,顺路在海湾军港看了一圈,过年前她们回到洛京,跟众人说那边仍在加紧造船,加上雷脉火器的研制也才刚起步,要想真正把海防建立起来,恐怕还得要个一两年,她们必须给自家再争取至少两年的周边平靖。
“依我看,隽羽应该也是盼望中原一统的,只是她更倾向于相对温和些的手段。”妊婋想了想说道,“她这次来洛京,想必是以试探为主,要看看以我个人的身世仇怨,能否动摇整个上元府的决策。”
妊婋话音刚落,窗外一阵春风吹过,带得屋檐下风铃摆荡起来。
“叮铃——叮铃——”
这风来得悠长,摇得铃儿久久不息。
隽羽站在福清宫前殿的长廊下,看着上方随风轻摇的檐铃。
她虽然出生在洛京,但幼年在蜀中长大,对洛京城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是她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这日进城时她骑在马上,看着洛京城中的大街小巷,只觉得满眼陌生,当她跟随前来迎接的圣人屠和鲜婞走上星津桥时,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座旧朝皇城。
金瓦红墙光鲜洁净,走进皇城门来到殿外广场时,见许多穿布衣的民众,背着书袋三三两两结伴走过。
的确是新气象,她这样想着,一路跟随圣人屠和鲜婞往西侧殿群走来,宸国大使府设立在皇城内,隽羽是知道的,也听说了这里改造大学堂的事,但当她亲身来到这里时,仍然感觉有些震撼。
先前鲜婞跟妊婋一起去长安时,曾经了解过宸国的学制,因此这日路上,她就两国学制的事简单跟隽羽聊了几句,也介绍了去年各地研学馆和研学社的制度革新。
等到了大使府所在的福清宫,圣人屠和鲜婞并未久留,只请她先稍事歇息,听说隽羽想邀妊婋单独谈谈,她二人也爽快同意带话给妊婋,又说了两句话后,便告辞去了。
圣人屠和鲜婞离开后,隽羽在厅堂内跟自家大使和几位使者说了片刻话,用过些茶点后,起身跟她们在福清宫内外四处转了转,当她们走回前殿廊下时,恰逢一阵春风过,她看着上方摇摆的檐铃,不觉出了会儿神。
这次出使洛京,原本还该是群星来,但隽羽想要亲自到洛京看一看,于是主动揽下了这件事。
她望着那檐铃思索良久,忽然听到有位使者走上前来,说道:“阁相,婋帅到了。”
第230章 啜苦咽甘
隽羽闻言回过神来,忙与身边的驻燕大使一起往大门处相迎。
走到第二道宫门前,恰见一个高壮身影从外面抬脚跨过门槛,身上是家常的布衣和裤靴,头上是一如既往的碎短乱发,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就这么闲串门子似的悠然往里走来,果然正是数月未见的妊婋。
妊婋抬眼见隽羽来迎,咧嘴一笑:“隽阁相大老远到了洛京,都没来得及好生歇歇,又要接待我蹭饭。”
隽羽也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但那双狭长的柳叶眼里却没带多少笑意,甚至在与妊婋对视时显得有几分伤感,然而语气还是一贯的平和:“来时没急着赶路,倒是不累,何况往洛京来的路,也比我平常回蜀中巡狩好走多了,可以称得上是一马平川。”
二人说话间,走进福清宫前面正殿里,隽羽请她在客座上坐了,伸手取过一旁备好的茶,给她倒了一盏。
斜阳透过窗棂,洒在她二人脚前的砖地上。
妊婋这日来得不早不晚,正在黄昏时分,往常大使府里也差不多是一柱香之后开始用晚膳。
隽羽端着茶盏,开门见山地提起了燕国与昭国今年春天互通的进展:“想来你们往南运送的物产,都已经在路上了吧?”
妊婋也不隐瞒:“是,马匹和炭车今早刚出城。”
隽羽点点头:“我也想着上元府开春后势必要为这些事前后忙碌,所以才定在惊蛰之后过函谷关,免得来早了搅扰不便。”
听她这话里的意思,长安那边并没打算阻止这次南北两地互通,妊婋看了隽羽片刻,正待要再开口时,门外走来一位使者,请她们往偏殿用晚膳。
隽羽见状放下茶盏,朝妊婋抬手相请,妊婋也止住话头,起身跟她一起出了正殿。
往偏殿走来的路上,隽羽说着这次来洛京瞧见的新鲜物件,夸起大使府里便捷的引水管道,问了问她们城中铺设的情况,得知燕国如今各州城池乡村都陆续改造完了,洁净水入室管道内里全是纯银打造,隽羽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这可谓是不计成本了。”
妊婋满不在意地说道:“银质内壁引水干净,银子在我们这里也没得拿来买东西,谁家没有两根管子,不算什么稀罕物,打造起来跟铜铁所费功夫差不多的。”
燕北金银铜铁矿产丰富,开采技艺也在逐年精进,在中原及周边各方势力里,燕国一直是出矿量最多的,这些隽羽早有所耳闻,也知道她们多年前就取缔了钱制,然而占着新的旧的金山银山,却从不见燕国在互市中对外输送金银,今日亲眼见大使府屋里内外皆铺设银质引水管道,又听说燕北各地皆是如此,隽羽一时还有些难以转变念头,仍觉得这似乎过于靡费了,当然她也清楚在燕国众人眼中,这不过实用而已,却与奢靡无关。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偏殿门前,里面菜肴都已备齐了,虽然宸国驻燕大使府里如今也不设服侍仆役了,但还是从长安请了几个厨子来,专门负责使者们日常饮食。
妊婋先前也来这里找群星吃过饭,此刻走进膳厅,她笑着跟隽羽夸宸国大使府厨院的胡饼味道极好,说她们自家也跟着学过,奈何还是没有人家的手艺,有时候上元府也往这边大使府里送东西,换些胡饼带回去大家分吃。
这日晚间宸国大使府的席面上人不算多,除了妊婋和隽羽及两位随行使者外,都是这边大使府里常驻的人,跟妊婋也都认得,大家席间不过聊些南北见闻,话赶话时,也有人跟妊婋问起去年燕国使团往建康去的情形,妊婋也把自己听说的事,都给她们原样说来。
一顿饭的功夫下来,众人也都知道了昭国如今商贸繁盛,米粮丰足,东南沿海水师也是装备精良,只是疆域内马场有限,各地驿站里都很缺马,这次靠着南北互通,引入了一批漠北的新种雄马,算是填补了一些不足。
隽羽留意到她说燕国在这次互通中往南送马,是因为那边“驿站”马匹不足,似乎是要在这样人多的场合上刻意避免向南输送军备的名头,于是也在席间问了问她们今日往南送了多少马,得知数量与自己事先知道的相差无几,跟漠北使者那边所说的也是一样,隽羽才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因众人知道隽羽晚膳后还有些私话要跟妊婋谈,这日席间没有开酒,大家也都并未久坐,外面天擦黑时摆膳,到天完全黑下来没多久,就已吃得差不多,准备散席了。
从膳厅里出来,隽羽单请妊婋往另一边偏殿里的茶室消食说话,这里没有她们用膳前坐的正殿那样四面开阔,显得更为僻静隐密,妊婋也料到她终于要说起往事和此行的目的了,于是径自走到茶室东墙边蒲团上坐了,摆弄起桌上的茶具来。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也学会点茶了,跟我们幽州太平观里灵极真人学的,今日也露一手你尝尝,老神仙说了,茶还得是现碾的才香。”妊婋说着这话,像模像样地从茶饼边缘敲下来一小块开始碾茶,又闲闲说道,“我还以为这次该是群星过来,没想到你能亲自来。”
隽羽关上茶室的门,转身走到她对面,在蒲团上坐下来,说道:“原本的确该是她来,临行前被我揽下来了。”
妊婋一边碾茶一边看她:“你离开洛京也有些年头了,是该回来看看。”
隽羽的身世经历,妊婋也有过一些了解,知道她母亲身为公主府亲卫,当日曾护送广元公主奉旨从益州进京悼念懿德太后,广元公主在宫中薨逝后,隽羽的母亲被扣在宫中盘问了几日,直到宫中宣布广元公主不是为人所害,旧帝才命她带来时的人护送广元公主的棺椁回益州安葬。
队伍刚到益州时,恰逢剑南军奉旨查抄公主府,隽羽的母亲又被带走调查公主府设私兵的事,为了避免泄露情报,她在益州狱中自尽身亡,那时候的隽羽一直被母亲托付给群怀,在益州外围一处私兵场附近村落里长大,彼时年少的隽羽常从铁女寺后山走地下溶洞小路进到寺中,替群怀给伏兆带些外面的消息和书信刀剑等物。
因隽羽的母亲从很早就开始为广元公主在蜀中暗地里培植私兵,借视察封地为由在各处联络人马,隽羽也从三岁起就跟随母亲去了蜀中,而后被母亲托付给部下和战友家中帮忙照顾,赶上她母亲得空时,也能就近团聚几日。
隽羽被带去蜀中时还小,因此她对洛京的印象比伏兆和妊婋还要模糊,但她母亲在益州狱中自尽身亡的事,她一直记得很清楚,而这一切全因为广元公主回京时的那场变故,这让她对洛京有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想要探究,又有些抵触。
听到妊婋这样说,隽羽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我虽然出生在洛京的公主府里,但对这城池街道实在没甚记忆,若不是为了探究往事,我其实也不大愿意再踏上这片故地。”
见她提起“探究往事”,妊婋点点头,取过旁边的茶罗,将碾好的茶筛出细粉,用小勺盛到温过的盏中,注水击拂,茶室里只剩下茶筅搅动的声音。
“群星从建康查到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妊婋将点好茶放到隽羽面前,抬眼看向她,“想不到事隔多年还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隽羽闻言也看向她,想到几年前群星来到这里重查旧事时,上元府里也有人全程陪同查阅典籍,这次燕国使团从建康带回来的庆平帝旧日膳单脉案,群星也只将其中的抄录内容带回了长安,原本的那几张纸都留给了上元府。
只要上元府中有人对群星当年重查的旧事还有印象,且通晓医术,也能从中瞧出异样来。
不待隽羽开口,妊婋又叹道:“只可惜事情过去了太久,我只能将各处收集来的往事拼拼凑凑,再稍加推测,内中真相其实也有些拿不准。”
听闻妊婋也找人问过了从前的事,隽羽忽然觉得心头郁结减轻了一些,若让她当着妊婋的面从头揭开这些事,她也觉得过于沉重,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我们去年冬日里找到了重要佐证。”隽羽放下茶杯说道,“可以证实群星的推测没有错。”
随后她把群星回到长安这几个月来的情况,简单给妊婋说了一遍。
当日群星一进长安城直奔太极宫,把她从建康带回来的那几份膳单脉案给伏兆看了,并提出调取先前重查旧案的册籍文书,在两相比对过后,为了进一步确认此事,群星又奉伏兆之命往蜀中边防大营走了一趟。
群星在庆平帝的乱冢外见到的那名旧朝遗臣曾经说过,这些膳单脉案抄本是从荆楚起兵造反的人手里拿到的。
“所以你们派人越境去楚地查证了?”妊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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