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查房,沈霁推开病房门时,消毒水的气味中混杂着淡淡的泪咸。
单亲妈妈像惊弓之鸟一样从陪护椅上坐起来,皱巴巴的衣角还沾着昨夜打翻的米粥痕迹。
“沈沈医生。”她向沈霁问好。
沈霁没有多说什么,轻点了点头以示问好。
“明天的手术就拜托你了。”单亲妈妈原本止住的泪又一个劲地往下掉:“我家女娃娃才十岁太可怜了,你看瘦得都不成样了,别人家娃娃在学校里上课,她就只能天天在医院床上躺着”
病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妈妈,别哭了。”十岁的小女孩蜷缩在病床上,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医生哥哥是这个医院最厉害的。”
“嗯。”单亲妈妈立刻跪在病床边,把女儿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妈妈不哭了,你再休息一下。”
沈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向日葵式的礼品卡:“放心,会好的。”
那是昨晚他去找裴泽景之前,在文具店逛了接近二十分钟选的,但他不知道如何哄小孩,也不太会说话,只是把卡片递给她。
女孩费力地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到卡片边缘,却又像被烫到似地缩了回来。
“沈医生。”单亲妈妈捂住嘴,哽咽道:“你已经帮我们争取了很多筹款,我们不能收下”
“这是奖品。”沈霁将卡片塞进小女孩的语文书里:“给勇敢小朋友的奖品。”
回到办公室后,沈霁又仔细在看女孩的病例报告,“咚、咚”,两声象征性地敲门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小沈。”副院长李茂才腋下夹着烫金封面的病历本进来:“忙着呢?”
沈霁的笔尖未停,另一只手将病例抬起晃了晃。
“后天下午三点。”李茂才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了几下:“副董事长父亲的心脏搭桥手术,你去给李主任当副手。”
沈霁终于抬起眼:“我后天下午有台心脏起搏器植入手术。”
“你那台手术安排陈副主任接手。”李茂才的脸上堆出经过精确计算的笑容:“王老的手术更需要你,你知道,董事会对新医疗设备的采购提案下周就要表决了。”
沈霁摘下无框眼镜,用白大褂的一角缓慢擦拭镜片。
“那个十岁的先心病患者是我从门诊跟进到现在的。”他重新戴上眼镜时,镜片反射出一道寒光:“她的左心室射血分数只有35%。”
“这种常规的心脏起搏器植入手术哪个心外科医生不能做?但王老的身份特殊,院里很重视。”李茂才眯起眼睛,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你前几天做得那台跨省手术很成功,副董事长现在很想让你去。”
“所以VIP患者的心脏比普通患者更珍贵?”沈霁站起身,钢笔被“咔”地一声扣上:“还是说,副董事长父亲的血比普通人的更红?”
“沈霁。”李茂才的脸色瞬间变得发紫,他猛地拍案而起,震翻了桌上的笔筒:“你别以为有几分才华就能为所欲为,你知道多少医生都想进王老的手术团队吗?”
沈霁纹丝不动,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的手术刀只认病情,不认身份。”
“你”李茂才拿他没办法地咬了咬牙,总不能把人架着去:“你这小子就是不懂得圆滑变通,不去就算了。”
沈霁翻开病例的下一页:“出门请带上门,洁净系统正在运行。”
李茂才摔门的巨响震得墙上的时钟微微颤动。
窗外救护车刺耳的警笛伴随着室内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让沈霁的头突然疼得厉害。
“我妈妈呢?”
年幼的沈霁孤零零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路过的医生扫了他一眼,对旁边的护士说:“先把他带到等候区,别在这里碍事。”
沈霁被带到一个塑料椅子上坐下,透过半开的门缝,能看到走廊尽头手术室亮着的红灯,那里进进出出很多人,每个人都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赵老的手术必须成功。”一个年长的医生压低声音:“美康集团每年投入大量资金,支持医院参加国外的学术交流还有各类规培”
“可是急诊那边还有两例车祸重伤患者。”年轻医生犹豫道:“其实可以让孙医”
“你懂什么?”年长的医生厉声说:“普通患者按流程走就行了。”
沈霁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跳下椅子又往手术室的方向跑。
一个护士急忙拦住他:“小朋友,不能在这里乱跑。”
“我要我妈妈!她流血了!好多好多血!”沈霁挣扎着,大声哭喊:“求求你,让我看看妈妈”
“你是患者的家属?”年轻的医生走过来:“你还有其他家属吗?”
沈霁摇头,小手紧紧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我爸爸也受了伤,在里面。”
“你妈妈需要立即手术。”医生蹲下来:“但现在手术室都在占用中,医生人手也不够,我们正在协调”
他当时不知道,在那间手术室里,医院里最顶尖的外科团队正在为一位七十岁的老人进行手术,医院安排母亲转移至别的医院救治,结果母亲最终因抢救不及时而死。
后来爸爸因为得知妈妈去世的消息,情绪激动导致颅内压升高,最终脑出血不治身亡。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走廊的长椅真凉,他躺在上面数着自己呼出的白气,一,二,三数到五的时候,有温热的液体砸在灰色地砖上。
那一刻,他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有着特权身份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人,当年他的父母就不会死,他现在也不会以完全不纯粹的身份待在裴泽景身边。
一下午的门诊没有空隙,沈霁几乎没怎么喝过水,病人一个接一个,等空闲了才给裴泽景发去一条消息。
【今晚回麓云吃饭还是外面?】
他从来都把裴泽景那栋位于半山的豪宅直接叫做名字而不是家,这个字眼太温情了,沈霁不能用。
等了半个小时,裴泽景的消息才回了过来:【麓云。】
沈霁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机边缘,脑海中开始盘算冰箱里的食材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
“请进。”沈霁说。
“小霁。”张院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搓着手指,这个习惯性动作暴露了他的为难:“等下的年度总结活动你得去。”
沈霁将手机反扣在桌上:“张老,我之前说过等下就不参加了。”
“本来副董事长不去,结果突然又要去。”张院长叹了口气:“还特意点名要你去。”
张院长的话一出口,即使脑子不够圆滑的沈霁也知道了什么意思,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意味。
他看着眼前的张院长,突然想到还是实习生的那个下雨天,他的研究项目被所谓的学术委员会否决时,是张院长顶着大雨追出来,往他怀里塞了厚厚一摞修改意见:“年轻人要懂得蛰伏,该弯腰时也得暂时弯下去。”
这几年,这位恩师不知为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
“嗯,我知道了。”
待张院长走后,沈霁很不情愿地给裴泽景发了消息,说他今晚不回去吃饭。
裴泽景多凝了几秒对方发来的消息,这还是沈霁第一次主动弃掉两人相处的机会,但他没有继续询问,那种恋人间互问行踪的无聊行为没必要。
况且,他们也不是什么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