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酒店的会议厅里灯光明亮,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岑安医院一年来的大事迹。
台上,胸前别着红花的各科室领导依次上台发言,颁奖环节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直到主持人宣布会议结束,厅内的气氛才缓缓松动,人群逐渐起身,有三三两两交换名片,也有人低声寒暄着相约晚上的饭局。
张院长从前排转过身来,朝沈霁招了招手:“走吧,包厢那边都准备好了。”
出了会议厅上二楼时,沈霁跟在张院长身后,侧头和心外科的主任在聊医院和国外团队合作的新型人工瓣膜材料试验。
“欸,那不是沈医生吗?”
江思旭的声音让裴泽景从手机中抬起头,他站在大堂立柱的阴影里,黑色大衣裹着挺拔的身形。
裴泽景没有立即回应,慢条斯理地关上手机里的文件,目光穿过人群,牢牢地锁住不远处正在与同事说话的身影,那人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衬衣下摆打转。
这是沈霁思考时的小习惯,裴泽景心想,好像聊得挺开心的?
“怪不得你之前说今晚不来,临出发又改主意,看来是沈医生临时有约。”江思旭啧了一声:“没想到裴少爷也有被冷落的时候。”
裴泽景的目光从沈霁和几个医生的身上收了回来:“我现在也可以走。”
“别别别。”江思旭赶紧按住他的手臂,碰到对方紧绷的肌肉:“吴局他们都在里面等着呢。”
裴泽景抽回手臂往前走,却在转角处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镜面装饰倒映出斜后方的包厢号“208”。
沈霁他们一行人进了包厢,副董事长和他儿子王鑫已经坐在主位上,副院长李茂才一个箭步越过张院长,腰弯得几乎要折成两截,与他们寒暄。
张院长不动声色地轻拍了下沈霁的后背,沈霁便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在来的路上张院长就提醒过他,虽然这件事他做得完全没有问题,但对方毕竟是董事会的,来这里无非就是以酒“赔罪”,尽量忍耐一下。
果不其然,几人刚坐下板凳都还坐没热乎,王鑫就拎起一瓶茅台过来,给自己的酒杯倒了些酒。
“沈医生,久仰大名,第一次见面,总得给个面子吧?”
沈霁胃里本就空荡,闻到酒味已经隐隐不适,但他没说什么,抬手给自己倒了和王鑫杯里等量的酒。
“沈医生。”王鑫瞥了一眼,突然嗤笑:“这就没意思了吧?我敬你酒,你就倒这么点儿?”
明明两人杯里的酒一样多,他却偏要说沈霁不给面子。
沈霁抬眸看他,抿唇礼貌道:“不好意思,我酒量实在不好,就不班门弄斧了。”
“沈医生这就谦虚了吧。”王鑫眯了眯眼,语气陡然转冷:“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给面子?”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沈霁酒量不好但也不是滴酒不沾,想起张院长刚才说的,便又往杯里多添了些酒,起身和王鑫碰杯,五十三度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强忍着没皱眉,可耳根却不受控地泛了红。
王鑫盯着他喝完,自己却只抿了一口,随即笑了笑:“看来沈医生也不是不能喝嘛,像是个明白人,不过这酒还没过三巡呢,董事长的面子你不给?”
沈霁没有说话,只好又再倒了一满杯,起身又朝副董事长敬酒。
可副董事长没拿酒杯,就看着沈霁端起酒杯的手悬在空中:“年轻人,辉园集团每年给医院投那么多钱”
“是啊,沈霁。”李茂才立刻附和:“王董说得对,你这次确实太不懂事了,这样,你就先自罚一杯。”
第二杯酒喝完后,沈霁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下午做了手术之后一直没吃什么东西,连着两杯烈酒下肚,胃里正翻江倒海。
“技术是有的,就是少点大局观。”王鑫把玩着手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个手术就能把院里上下都得罪了,也挺不容易的。”
沈霁虽沉默地一直听他们指桑骂槐,但背脊挺得笔直,筷子落下的动作也一丝不乱。
但当第三杯酒推到他面前时,沈霁实在听不下去:“不好意思,我去一趟卫生间。”
“沈霁。”王鑫猛地起身拦住他:“叫你一声医生算是我客气,给谁甩脸子呢?”
“王董。”张院长把沈霁面前的第三杯酒往边上推开了些:“沈霁这两天刚做完两台手术,而且他”
“张院长。”副事长却不太想买账:“我知道你爱徒心切,但年轻人总要学点规矩,万一日后你离开医院”
话还没说完,他的秘书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副董事长一听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叫住王鑫,让他到跟前来。
“裴泽景也在这酒店,隔壁厅。”王董事长压低声音:“去年轰动医学界的PD-1抑制剂就是他亲自带的研发团队。”
王鑫当然知道,业内盛传,纽国FDA为了这个项目专门为裴泽景开了绿色通道。
“爸,但是”王鑫声音发干:“上个月XXX局组织的饭局,裴二少连李科长的敬酒都没接”
“你去试一试,今天这么巧都在一个地方吃饭,就算请不过来也表达一下我们的诚意。”王董事长眼神一厉:“知道裴氏现在手握多少III期临床批件吗?只要裴二少点头,随便漏个项目信息给我们,辉园的市值就能翻倍!”
辉园集团在医疗领域摸爬滚打二十年,但在裴氏这样的医药巨头面前,稍显稚嫩,要不是裴家对政府与民营合作的医院没有扩张版图,哪还有他们的份。
王鑫不情不愿地起身出门,心里却直打鼓。
他记得一年前的晚宴上,多少名媛贵少想往裴泽景身边凑,结果那人连个眼神都欠奉,全程冷着脸坐在主桌,最后是裴老爷子亲自打电话,他才勉强待满半小时。
沈霁径直走向包厢内的洗手间,门一关就再也撑不住,扶着洗手台干呕,直到撑着台面缓了许久才洗了一把脸出去,然而刚踏出洗手间,脚步就蓦地顿住。
包厢里多了一个人,裴泽景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男人正坐在副董事长身侧,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听到动静,缓缓抬眸。
两道视线隔着周围谄媚的人影忽然缠在一起。
沈霁愣了几秒,酒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裴泽景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和湿漉漉的鬓角,眸色骤然沉了下去。
沈霁回了自己的座位,见裴泽景没有与他打招呼的意思,便知道他不想在人前表明他们的关系。
不过他也习惯了,没有在意。
王鑫见沈霁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直接把酒倒满了一个酒杯,递到他的面前。
“沈霁,这是裴氏接班人裴先生,很多医院的医疗器械和药物都是裴氏制造或引进的,带你认识一下。”
美其名曰说是带他认识,其实就是变着法子灌他酒。
沈霁没有迟疑地接过酒杯,既然被敬的人是裴泽景,肯定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扫他的面子,可他刚要起身,脑子里却又袭来一阵酒醉的晕眩,整个人不小心晃了几下。
裴泽景依然坐着,抬眼看出他的不对劲,收回了放在酒杯上的手,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沈霁,你是没见过世面还是不怎么会做人?”王鑫见沈霁没起身,又羞辱他:“刚才教了你该怎么喝酒,现在是不是还要教你该怎么做人?”
沈霁握着酒杯的指节用力了几分,今晚对这嚣张狂妄的草包富二代已经忍够了,况且除了裴泽景没有人可以让他示好。
就在王鑫还要数落他时,沈霁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酒直接泼在他的脸上,酒液顺着对方精心打理的头发滴落,在爱马仕领带上晕开大片水渍。
“你他妈。”王鑫暴起,拳头刚抡到半空,突然被一只手截住,裴泽景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看似随意的一握,却让他疼得脸色煞白。
“沈霁。”裴泽景看着沈霁,不紧不慢道:“今天不回去吃饭就是为了来这里让人教你?”
这句话像颗炸弹,炸得满座皆惊,王董事长手中的酒杯“哐当”掉在地上,碎瓷片四溅。
沈霁听后眸光滞涩了一瞬又缓慢地眨了一下,一时不明白裴泽景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以为要一直演陌生人。
王鑫这才注意到,裴泽景另一只手正搭在沈霁椅背上,是个充满占有欲的姿势,那只戴着名表的手腕内侧,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色抓痕,新鲜得刺眼。
“裴”王鑫见两人现在对视的目光,语气低微试探:“裴先生难道和沈医生认识?”
他虽是草包,但趋炎附势这一套炉火纯青,赶紧把对沈霁的直呼其名改成了“沈医生”。
裴泽景松开王鑫的手,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口袋抽出手帕,一根一根擦拭手指,这个充满侮辱性的动作,让王鑫脸色涨成猪肝色。
“刚才没来得及说,沈医生是我的朋友。”他说。
副董事长和王鑫惊得脸一阵青一阵红,能被裴泽景称为朋友的人,分量是极其高的,听说在他们圈子里也就两三个而已。
但副董事长毕竟是商场上的老狐狸,比王鑫沉得住气。
“裴先生,你看这事闹的我儿子王鑫性情就是爱较真,有时说话难免不太注意。”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拿酒给王鑫酒杯里倒:“王鑫,你去给沈医生赔一杯,以后做人说话注意点分寸。”
“沈医生。”王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酒杯举到半空:“刚才是我”
话还没说完,裴泽景却突然抬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王鑫僵在原地,举着酒杯的手滑稽地悬在半空,哪还有刚才嚣张的气焰。
“沈霁。”裴泽景侧首,朝沈霁抬了一下下巴:“你过去敬王董一杯。”
副董事长和王鑫顿时受宠若惊,这到底还是看在他们辉园集团的份上留了几分薄面,看来这沈霁在裴泽景的朋友里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沈霁抿了下唇,既然是裴泽景说的,那肯定有他的思虑和考量,自己不想给裴泽景惹上什么麻烦。
他端起桌上满满的一杯酒,走到王鑫和副董事长的面前。
刚要一饮而尽时,裴泽景却走到他的身后,抬手虚虚地按住他拿酒杯的手背:“谁说敬酒就非得喝?”
在沈霁脑子还没转得过来时,裴泽景直接带着他的手腕毫不留情地一转。
“哗!”
整杯酒精准无误地又泼在王鑫脸上,有好几滴还溅在副董事长精心保养的脸上,那张老脸顿时扭曲抽搐得像个风干的橘子皮。
在王鑫和副董事长惊愣地不知所措时,裴泽景淡声道:“酒喝得也差不多了。”
他不给他们任何一点圆场的机会,放下沈霁的手,没看一眼径直往门口走。
裴泽景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自己的东西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即使是看起来不在乎的东西。
走到门口,男人突然驻足,转身时修长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一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不走?还想喝?”
沈霁跟张院长还有同科室几个医生道了别,便跟着裴泽景出去。
上车后,两人坐在后排,之间隔了一段距离。
“谢谢。”沈霁说。
裴泽景侧过头,目光将身旁的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泛红的眼尾,凌乱的衣领,还有那截因为喝酒后而微微发颤的手腕。
“你平时就是这么当医生的?”他突然开口:“任人宰割?”
沈霁如实说:“我不想给张院长惹麻烦。”
“这些没有意义又浪费时间的聚会以后不要来了。”裴泽景扯开领带随手扔在一旁:“你的手是举刀的,不是拿来敬酒的。”
沈霁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没有出口,仰头靠在座位后背上,抬手拨开系在喉咙处的衬衣纽扣,呼吸才感觉顺畅了一些。
“嗯。”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