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寻官 正当蔡妈妈憋着气走出门时,眼角……
正当蔡妈妈憋着气走出门时, 眼角余光便瞥到从外往里走的苏芷寒。她脸上怒色一敛,伸手掀起门帘, 朗声道:“姐儿回来了?娘子正教奴去后屋里瞧瞧您回来了。”
“那倒是赶巧了。”
“姐儿请进,我这就去端茶来。”蔡妈妈平日便是一个大嗓门,今日说话声音响一些,也没教苏芷寒觉得奇怪。
“今日铺里做的绿豆汤,我记得还有剩的,去盛两碗来吧。”苏芷寒交代一句,便往屋里走去。刚进屋子, 她便看到在案前整理账册, 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蒋珍娘:“阿娘, 您继续算账便是, 我就来说说刚刚的事儿。”
“你刚刚是去姚郎那?”蒋珍娘把手里的账册合拢,连带着契书堆到一边, 而后才起身, 拉着女儿的手离开书案,坐到旁边榻上:“可是先头说的事成了?”
“成了一半吧。”
“怎还有成了一半的?”蒋珍娘细细打量女儿, 见她额头密布汗水, 便捡着扇子给她扇风:“瞧瞧你热的, 我唤人给你盛一盆冰来。”
进了七月以后,这日子愈发热了。
卤肉铺生意好,每日卤制的食材都得制作四五轮, 为了保证味道保持,也为了避免发生变质等问题,那火炉更是铺子开多久,火炉便要烧多久。
在灶前从早忙到晚上的几人,汗水多到都能把衫子从内到外都弄得湿透。
“我来吧, 我力气大。”苏芷寒拿过扇子,她手劲儿大,扇起来那叫一个畅快。紧接着她与蒋珍娘道:“用不着盛了吧?我已教蔡妈妈给我准备绿豆汤去了,待会儿喝了,便舒服了。”
“绿豆汤是绿豆汤,冰块是冰块。”蒋珍娘不以为然,“又不值几个钱,待会睡觉时也好舒服点。”
在前朝时夏冰尚是皇家权贵能享用,价格堪比黄金白玉的存在,而如今已是流进了平民百姓家中。
不但每年到三伏天,圣人便会赏赐与各级官员,而且例如母女俩之前所在的忠勇侯府,除去朝廷赏赐的以外,还会年年在冬季囤积冰块,待到夏日再取出使用。
对于他们来说,冰块与木炭一般都是府里常备的用物。别说是主家,就是有头有脸的仆妇管事也是日常用惯了的。
就如三娘子当年养猫房里用的都是最顶尖的炭火,据说她夏日里还会使匠人将大冰块雕琢成各式雕像山峦,环列在宴席之中,既能当装饰,又能降低温度。
与此同时,朝廷与商户人家看到了商机。每年到这时候,朝廷有销冰行,民间也有卖冰铺,还有大商户支持每年冬季花钱预定,到来年夏日凭冰票去相应地方领冰块用。
“待到明年开冰的日子到了,咱们得早早寻个铺儿预定才是,我听隔壁吴嫂子说,提前订冰能打六折呢,可比咱们这般散买划算多了。”
“对了,不说这个。”蒋珍娘忽然发现自己竟是歪了话题,连忙又重新问起新活来。
恰好,去取绿豆汤的蔡妈妈来了。
苏芷寒接过她递来的绿豆汤,就着碗盏抿了一口,那绿豆汤炖煮得细腻绵密,颜色翠绿,放冰里冰镇过,一口下去通体清凉。
苏芷寒喝了好两口,才继续与蒋珍娘细细说道几人的打算来:“就是那一套的银器与瓷器,有点麻烦,我想等两日去租赁行里租一套。”
京城里的租赁行,那是什么东西都有的租,从麻衣鞋履,再到竹篮鸡笼,乃至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皆有,端的是方便无比。
“这意思是,到时候得咱们出人把菜送过去?”蒋珍娘吩咐蔡妈妈把冰盆放到苏芷寒屋里,而后才反问道。
“对,我想着到时赁几名闲汉端了去。”苏芷寒解释道,“虽然张学子说他们三到时会在门口等候的,但我们也要摆出这价格应有的架势。”
“人手可够?要不要娘来帮忙。”
“够了。”苏芷寒摇了摇头,虽说中等官席做起来琐碎些,更精细一些,但毕竟只有一桌子,比那彭员外与另几家数桌的席面要轻松不少。
“你可曾问过,那位官人的生辰是何时?我也好早做准备,免得露馅。”蒋珍娘又想起一事,连忙询问道。
“得八月初三,还有靠十天呢。”苏芷寒听出蒋珍娘话下意思,朗声笑道:“我时下的席面刚好排到月底,回头有人再来询问预定下个月的席面,您就说酷暑难耐,我得休息几日。”
“要是再问,便暗示价格低。”
“有人提起,便说张郎他们订的宴席足足花费了三十八贯的事儿抖出去。”
从十贯出头一口气翻到三十八贯,来者定然心里狐疑,估摸得去打听一二。
恰好,便能把价格事儿打出去。
且不提苏芷寒与蒋珍娘如何讨论宣扬回复之法,次日清晨蔡妈妈便领着梅姐儿,一道出门去寻陈婆子了。
她先到凉亭摊处,见着摊子未开便寻旁边摊子的人问。旁的摊主有人认识她,晓得蔡妈妈是蒋氏卤肉铺里的仆妇,便与她说道:“这位妈妈,你家娘子还不晓得?”
“晓得啥?我家娘子教我来收钱的。”
“嗐!”那摊主摇摇头,“七夕过后没两日,陈婆子就没开摊了。”
“啊?”蔡妈妈故作震惊,两眼睁得溜圆:“那岂不是有十来天没开业了?我家与她家可是签了两年的契,教她与孙女在这里卖吃食的。”
“哎?两年的契?”
“不是吧……”
且不说那好心回答的摊主,就是旁边的摊主路人闻言,也是纷纷停下脚步来看。其中不少摊主都晓得陈婆子家闹出的事儿,闻言更是议论纷纷:“好家伙,竟是长契的?”
要晓得陈婆子不是自己的摊,不是自己的手艺,却是以摊主自居的事情闹开后,陈婆子就没再来过。
周遭人还以为她们大约是签短契的,被发现做事不当后就被主家解除了契约。没曾想不但没解除,而且人压根不是短契,而是长契。
“这摊子,还是去年年底开的吧?”
“满打满算也就大半年时间……”
“嘶——”有人止不住倒抽凉气,更有人直接惊呼出声:“陈婆子好生大胆!”
离两年的契约,起码还差一年多!
周遭摊主和百姓议论纷纷,更有知情人开口道:“可我听说她家姐儿已到府里做工了,还是好大的府邸。”
此话一出,更是惊呼声不绝于耳。
“真的假的?”
“那这……不是两手卖?”
“陈婆子怎有这般的胆子?”
正当周遭人议论纷纷的时候,蔡妈妈也从众人口中打听一番。不过陈婆子甚是神秘,只与交好的几人说是上等人家,却从未提过是谁家。
“莫不是在说谎?”
“应当不是吧?那几日她可是得意得很,开口闭口就是红姐儿往后有大出息。”
“说不定是去了酒楼当学徒。”
“不不不,我听说是认了一位有名的灶人为徒。”
“错了错了,我听说是去伯府。”
“不对不对,是跟着灶人学艺!”
眼瞅着周遭摊主没人知道,蔡妈妈没再与人闲聊,而后又领着梅姐儿去陈婆子家。
蔡妈妈心细,教梅姐儿在巷口等着,装作与自己不认识,而自己则进了巷子,到陈婆子家敲门。
敲了好几下,里头的陈婆子才出来开门,见着外面站着的是蔡妈妈,登时眼皮子跳了跳:“蔡妈妈,您怎么来了?”
“是我家娘子教我来拿月钱的。”
“还有我听人说你和你家女儿已好些日子没去摊上做活了,这是咋回事?”蔡妈妈冷着脸儿,直接询问道。
陈婆子面上笑容一僵,心中暗骂不已,因着七夕庆典之事,而后她没少被人阴阳怪气,加之红姐儿的事情已尘埃落定,她也没了做活的心思,只想着早日能跟着红姐儿到府里享福。
陈婆子赔着笑:“蔡妈妈不晓得,我家与你家娘子签的契书不同,寒姐儿说让咱们做两年,就把手艺教给咱们红姐儿的。”
“红姐儿本是舍不得那摊活的。”陈婆子先示弱,表示红姐儿舍不得,随后话锋一转道:“哪曾想她被贵人看上,要认她当干女儿。”
“她不好意思与寒姐儿说。”
“我想着我能做,便帮忙着做了。”
“哪晓得最近红姐儿那边忙,我总得过去帮忙——你瞧。”陈婆子侧开身,教蔡妈妈瞧院子里的几箱东西:“这才耽搁了摊子上的活计。”
“原本我还想过两日去铺里去与娘子说说这事儿,既然妈妈来了就帮我回一趟,咱们选个日子去衙门把契书消……”
“你这婆子,怎恁的不要脸?”没等陈婆子说完话,蔡妈妈登时翻了脸。她晓得蒋珍娘唤她来的用意,她就是那粗人,是娘子拿来骂人用的工具,毫不客气地指着陈婆子的鼻子:“我家姐儿尽心尽力,你们倒好,手艺学了去便想装没这回事?白占咱们家的便宜?”
“你家与我家签了两年的契。”
“你跟着我去官府,我倒要问问违契要如何处理,倒要瞧瞧你家那位贵人愿不愿意要个随意毁契的干女儿!”蔡妈妈扯着嗓子陈婆子,便要拉着她去官府,要请堂上官人评评理。
陈婆子哪有蔡妈妈的力气,身体猛地往前一个踉跄。她心里发虚,唯恐蔡妈妈真把自己拉到官府去,连连赔笑:“蔡妈妈,您误会了,我当时不是想毁契,我,我是愿意出钱的!”
“您与蒋娘子说一声。”
“明日,就明日,明日我登门咱们谈谈。”
蔡妈妈狐疑地瞅着她:“你甭要骗我,要是你明日跑了怎办?”
“这屋子便是我家的,我能跑哪里去?再说明日我要跑了,您家便拿着契书去官府告我!”陈婆子心中气愤,面上还撑着笑,好说歹说才劝走蔡妈妈。
蔡妈妈出了巷子,给梅姐儿使了个眼色。两人擦肩而过,梅姐儿看也没看蔡妈妈,只低头询问摊上铜镜的价格。
正还价的时候,一辆驴车进了巷子。
梅姐儿探身看去,只见陈婆子教车夫与自己搬东西,把几箱子东西搁在里头,而后自己也坐上驴车,一道去了。
待驴车走远,梅姐儿也跟了上去。
不过片刻时间,她便见驴车左拐右转进了一条巷子,而后又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里面出来了个仆妇:“陈妈妈来了。”
陈婆子从车上下来,满脸堆笑:“妈妈怎到门口来接?您进去坐,进去坐,这些粗重东西由我来搬便是。”
“这些粗活教他们做,你跟我进去吧。”仆妇唤车夫与小厮把东西搬进去,又拉着陈婆子往里走,脸上亲热得很:“红姐儿刚刚还在念叨,说你怎还没回来。”
“那丫头也是,净念叨我作甚。”陈婆子心里欢喜,又担心孙女会惹怒那位贵人,嘴里埋怨几句。
很快,她便跟着仆妇进了屋,留下车夫与另一名年轻小厮在那进进出出,把车上的箱笼搬下来,尽数送到里头去。
梅姐儿目光闪了闪,便悄悄走上前。
第82章 解约 “娘,怎么没见蔡妈妈和梅姐儿?……
“娘, 怎么没见蔡妈妈和梅姐儿?”苏芷寒往铺里转了一圈,疑惑道。
蒋氏卤肉铺的生意红火, 近来又多了几家正店,想要与她家合作,每日送到鸭货卤味到他们那边,供食客下酒用。
比如今日这等苏芷寒没席面活的日子,便会到前面帮忙。她忙得头晕脑胀,稍稍空闲下来才发现铺里少了两人。
正说着,蔡妈妈从外头进来了。
蒋珍娘怕露了馅, 忙解释道:“我教蔡妈妈带着梅姐儿去收月钱了。”
苏芷寒算了算时间, 的确差不多, 不过她还有一个疑问:“蔡妈妈和梅姐儿一道去的?”
“是啊, 我想让梅姐儿跟着学学。”蒋珍娘被苏芷寒挡住身子,故而没注意到只有蔡妈妈一个人进来, 还在那解释。
“那梅姐儿人呢?”
“哎?”蒋珍娘侧了侧身子, 对上苦着脸的蔡妈妈,才发现梅姐儿没跟着一道回来, 一时间哑然无语。
苏芷寒瞅着主仆二人支支吾吾半响, 冷汗涔涔而下的架势, 眯了眯眼:“说起来前几日我在铺里时,听食客说那边凉亭摊好几日没开张,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 蔡妈妈可曾问过?”
“这个……”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蒋珍娘吃了一惊,反问道。
“什么我也……娘。”苏芷寒刚开始还没回过神,而后才逐渐反应过来。她哭笑不得,与蒋珍娘道:“你莫非是让蔡妈妈去寻陈婆子麻烦了?”
蒋珍娘闻言,登时不乐意了:“什么叫寻麻烦?说的好像是我没理似的。”
“你瞅瞅那陈婆子哪像是你赁的人, 倒似乎她才是主家呢。我都没当面骂她,她就敢好些日子不开张,也不吱声,教我说呐,她比府里的娘子都爱摆架子。”
“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前头太忙把这事给忘了。”苏芷寒见蒋珍娘气得横眉竖眼,连连解释。
搬家以后又是铺里生意,又是席面活计,她恨不得一个人能掰成两瓣用,更没多余的心思放在别的事上。
要不是今日蔡妈妈和梅姐儿不在铺里,教她一下子注意到,苏芷寒觉得估摸是事情闹开才会晓得了。她顺势往下说道:“既然是陈婆子率先违约,咱们就借着这事与她提前解约。”
苏芷寒之前便已看不上陈婆子,只是碍着合同在,也只好捏着鼻子,只要对方账上没出差错,没故意占自家便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等契约时间过了再说。
现在有这机会,她也是迫不及待。
苏芷寒又想了想,道:“明日我便使人寻卫牙人来,说道说道这是。”
“上回那契书便是在他那边做的,得他在场处理才是。”
蒋珍娘这才消了气,脸上重新露出笑脸来:“我还以为你不同意呢。”
“所以您才瞒着我?”
“嘿嘿。”蒋珍娘傻笑一声,试图敷衍过去。
苏芷寒敛了面上笑容:“我又不傻。”
她加重语气道:“咱们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能教旁人占了咱们的。”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想法。”
“正赶巧。”蔡妈妈见母女俩商量告一段落,这才接话道:“今日那赵婆子也有这意向,还与奴说了,明日要到铺里来说这事。”
“另外。”
“我瞧着那陈婆子院里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像是要搬走。”蔡妈妈又把自己从市井坊间打听来的消息转告于蒋珍娘,而后又说起:“梅姐儿跟着送货的驴车去了,我后头又回去问了赵婆子的邻居,听说他们虽然没卖房子,但最近正在搬家。”
“那红姐儿认了干娘,拜了师傅。”
“据邻居说那红姐儿认的干娘是一位气派人物,曾去过陈家一趟,坐的是马车,四周都有仆佣。”
“赵婆子和陈老爹后头不做生意,说是要跟着过去,照顾红姐儿。”
柳娘子对胡家嫉妒已久,她家女儿也去牙行寻觅活计,结果从早做到晚不说,还动不动就由着由头扣钱,每月能拿回家的钱少得可怜。
可胡家的那丫头,接二连三的撞上大运。柳娘子刚刚在屋里听蔡妈妈与陈婆子的争吵,知晓两者间的龃龉,见蔡妈妈寻上门来,登时把她晓得的事情倒了出来,巴不得蔡妈妈能拉着陈婆子去官府,然后搅黄了这件事。
“还真让她寻到门路了?”蒋珍娘闻言,心有不快,追问道:“可曾晓得是哪家的门路……哦对了,还得等梅姐儿回来才晓得。”
又过了两盏茶功夫,梅姐儿从外头回来了。她忙不迭把自己发现的事禀告与母女俩,蔡妈妈在旁听着,蹙起眉来:“那地儿虽是富贵,但也不至于府里能用得起马车与诸多仆佣的,是不是人给租的房子?”
“这,这我也不知道。”梅姐儿刚刚还兴奋,闻言便僵在原地,脑袋越来越低:“那小厮,那小厮只说这是他家娘子住的地,他家娘子姓许,我再问别的,他就不愿意说了。”
这边蔡妈妈还在疑惑,眼角余光却瞥见蒋珍娘与苏芷寒的表情渐渐古怪起来。她没再追问,而是小心翼翼问道:“娘子,姐儿,可是梅姐儿没做好事?”
“唔……不是。”苏芷寒摇了摇头。
“不关梅姐儿的事。”蒋珍娘努力摁住嘴角,忍不住嘴角又悄然往上翘了翘。她见蔡妈妈和梅姐儿都是满脸忐忑的样子,忙安慰道:“咱们梅姐儿做得好,多亏你记下了巷子与人家,我们才晓得的。”
梅姐儿听到这话,登时抬起头来。
蔡妈妈瞅着母女俩的神色:“娘子与姐儿,难不成认识对方?”
苏芷寒干脆利落地点了头:“对。”
她与蒋珍娘没想到,红姐儿认的那位干娘或是师傅,竟是……许厨娘!
…………
次日,卫牙人和陈婆子先后来到蒋家,来时的陈婆子穿着一身簇新的绸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发髻里还斜插着一根金簪子,瞧着与往日不同,看起来像是一位富家的老太太。
“蒋娘子,卫牙人。”
“陈妈妈你……”卫牙人满心惊愕,他实在未曾料到,那桩还是竟是会演变成这般模样。
可瞧了瞧陈婆子这一身打扮,他又不禁摇了摇头,终是懒得再言语。毕竟若陈婆子真心赔罪讨好,今日理应身着旧衣布袍,放低身段,好生致歉才是。
可她却偏要将自己打扮得如同那暴发户一般,就为了能在蒋家母女跟前显摆她与红姐儿的得意。
卫牙人气得牙关紧咬,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若不是这契书是他经办的,若不是此事闹将出去,也会累及自己这做牙人的名声,他当下便要抬脚离去。
蒋珍娘瞥了陈婆子一眼,吩咐柴叔和蔡妈妈等人在铺中张罗生意,随后便领着二人往后头屋内就座。
她与苏芷寒昨日前往侯府,寻那赵婆子打听一番,将事情查实之后,心中已然有了底。此刻只在上首端坐,端着茶盏,自顾自地轻轻抿着,对这事儿只字不提。
陈婆子本怀着显摆之心而来,见此情形,心底却莫名发虚。
她抬眼瞧向蒋珍娘,见其身着一身素色布衣,头发也只挽了个简单的包髻,哪还有往昔的富贵体面模样,当下那口气便平顺了些,厚着脸皮开口道:“蒋娘子,您瞧卫牙人也在这儿,咱们便把那契约解了罢?
蒋珍娘仿若未闻陈婆子的话,转而看向卫牙人,轻声问道:“卫牙人呐,我家姐儿与陈婆子家姐儿所签之契书,其中可有罚例条款?”
所谓罚例,即是违背契约之时,违背方应当支付的额外费用。比如蒋珍娘与苏芷寒从侯府赎身时,多支付的那些银钱,也可以归属于罚例。
陈婆子手中正拿着契书,自是看过其中内容,当下便应道:“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依此算来,当是三十贯。”
“三十贯?” 蒋珍娘尚未开口,卫牙人却先哂笑一声,道:“陈婆子啊陈婆子,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实在了。”
“苏娘子定下契书之时,另有约定,需你们做满两年,方肯将方子正式相授。”
“如今你们半途而废,可那方子却已然学了去,这方子的价钱,总得给个说法吧?”
陈婆子听闻此言,微微一怔,刚欲开口说自己瞧不上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卫牙人却冷着脸抢白道:“又或者,您有能耐让红姐儿把所学方子忘得一干二净?”
陈婆子顿时语塞,默不作声。
卫牙人按着市面上的价钱,一样样与陈婆子细细核算起来:“市面上有不少人曾瞧中这些方子,有意购买,也曾到我这里询问过。”
“那臭豆腐的方子,作价三十贯;淀粉肠的方子,价值二十五贯;卤汁豆干的方子,也值十贯……”
这般大大小小的方子价钱相加,竟有八十余贯,再加上先前那三十贯的赔偿之数,最后竟将近一百二十贯。
随着卫牙人算账,陈婆子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哪还有适才那副得意模样,忙陪着笑脸道:“卫牙人呐,这价格,是不是,是不是委实贵了些?”
你没钱,你嚣张个屁!
卫牙人先是一呆,险些破口大骂。他原以为赵婆子此番违约,是做足了准备,却未曾想,不过是逞一时之能,纯粹是显摆罢了!
再说了,你问我恁做甚?
卫牙人对着陈婆子好一番挤眉弄眼,示意她与蒋珍娘去商量。
陈婆子的脸就像是那调色盘,忽青忽白忽红忽紫,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挤出话来:“蒋娘子,这钱,这钱能不能少点。”
蒋珍娘瞥了一眼陈婆子,照旧没搭理她,只转身与卫牙人说话:“这银钱之数,似乎还有些不对吧?”
“我全都算了。”卫牙人下意识回答,而后他微微一愣:“您的意思是——”
蒋珍娘笑道:“依照我朝律法,给予违例者的财物,应当可以追回,不是么?”
陈婆子一听,瞬间便明白了蒋珍娘的言下之意,她本就不是真心前来道歉,此刻更是瞬间炸了毛,跳脚道:“这是何意?我家为你家忙活了恁久,难不成你还想白白占了便宜不成?”
蒋珍娘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静静看着卫牙人。
卫牙人神色颇为难看,这条例的确存在,只不过通常需要告官协商才得,而蒋珍娘的意思其实是——她不介意告官。
卫牙人扯着陈婆子,苦笑道:“蒋娘子,我且与陈婆子再细细商议一番,稍后定当给您答复。”
蒋珍娘自是欣然应允,冷眼瞧着卫牙人拽走陈婆子。
出了蒋家大门,陈婆子仍是满心不服气,甚至心生怀疑,觉得卫牙人莫不是收了蒋珍娘的好处,故而在此故意刁难她。
卫牙人听闻这般言语,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把攥住陈婆子的胳膊,径直往官府走去,口中喝道:“你不信?那你跟着我去官府,让官府老爷给你讲讲这律法!”
陈婆子见卫牙人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心中终是信了几分。她面色惨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嗫嚅道:“那我得出多少钱……”
“我瞅着,起码得一百五十……不。”
“我瞧着啊,稳妥起见得要一百八十贯。”
“一百八十贯!?”陈婆子闻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坐在地上,惊叫道:“便是把我家房子卖了,都没一百八十贯啊!”
“去想法子寻啊,去借啊。”卫牙人怒道。
“我家姐儿如今是侯府的人,我要回去与蒋娘子说,看她还敢不敢……”陈婆子不舍得卖房,又拿不出这钱,哆哆嗦嗦着起身,欲要回去与蒋珍娘理论。
“你去说吧。”卫牙人冷眼瞧着,阴阳怪气道:“或者你先问问一人两签是何种处罚?”
陈婆子再次没了力气,直直瘫坐在地上。
第83章 赔偿 卫牙人斜睨了一眼陈婆子,心中暗……
卫牙人斜睨了一眼陈婆子, 心中暗暗思付,瞧瞧现在这副怂样, 怎刚刚却不知道收敛,硬生生将蒋娘子得罪得彻彻底底。
说到底,这事与卫牙人并无干系。即便闹到府衙之上,他也能将这事得来龙去脉好好道来。
卫牙人这般想着,又瞅了一眼陈婆子,心想陈婆子转眼便能将恩人往泥里踩,天知道她心里对自己这个见过她丑态的牙人是何想法。
卫牙人念及此处, 心中更觉寒凉, 他懒得去搀扶陈婆子, 任由她瘫坐在地, 自个儿径直回牙行去了。
半晌,陈婆子才从地上爬起。见卫牙人早已没了踪影, 顿时慌了神, 也顾不上去牙行找他,哭丧着脸便回了家。
到了许厨娘家门外, 陈婆子忙拍了拍脸, 强挤出笑容, 与门口扫地的小厮打过招呼便往里走去。
小厮瞧着生疑,回头与马夫说道:“今日那陈婆子瞧着奇奇怪怪的。”
“咋啦?又到你跟前炫耀了?”
“不是啦。”小厮拄着扫帚,回想起今早上陈婆子出门的样子:“那陈婆子早上出门时, 浑身上下穿的都是新做的,还特地请了个梳头娘子过来卫她盘发髻,插了好些簪子,端的是富贵模样。”
“可现在——”小厮抬了抬下巴,示意车夫去看, 只见陈婆子簇新的裙子边角沾了不少泥巴,发髻也松散了,就连头顶的簪子都歪向一边。
更何况在两人的注目下,步履匆忙的陈婆子竟是连门槛都没注意,‘噗通’一声摔进了门里。
马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他连连点头,附和道:“我瞧着是有点不对劲。”
那边陈婆子摔进屋里,可把胡老爹惊得不轻。胡老爹忙放下手里东西,把老婆子扶起,问道:“你这是怎的了?怎这般心慌意乱?”
“红姐儿呢?”
“她自是跟着许厨娘去侯府了。”胡老爹下意识回答,随后皱起眉来:“我问你这是咋回事,你问红姐儿做甚?还有,你早上就不肯说你去做啥了?”
“你到底做了甚?别是去外面闹事了吧?”胡老爹瞧着陈婆子的狼狈模样,不断追问。
“我……”陈婆子拿帕子抹着泪,呜呜咽咽地说出口来:“那天杀的蒋珍娘,竟是要我们出一百八十贯才肯解除契约。”
“……啥?”胡老爹先是一愣,而后忽地变了脸色。他赶紧合上房门,生怕旁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而后问道:“什么一百八十贯……等会。”
“你,你,你还没与苏娘子解契?”
“你这,这,这,这……”
“你做这事不是害了红姐儿吗?”
“你怎能这般糊涂?啊?”
“苏娘子对咱们有恩,我就说了咱们不该这样的……”
胡老爹只觉浑身发冷,在屋里转来转去,可陈婆子听到他不断的责备,怒上心头,破口大骂:“你说得轻巧,可我说要解契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好啊?”
胡老爹涨红了脸,怒道:“那是你说许厨娘有意收红姐儿为徒……”
“呸!”陈婆子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寒姐儿救了你的命,可你那时想过吗?还不是看到许厨娘要收徒,就兴奋得紧,还说要去侯府里享福。”
“你那时,难道不知契书的时间?”
“我,我,我以为你早就与她解契了……”
“放你的狗屁!”陈婆子咄咄逼人,怒目圆睁,紧盯着胡老爹,“除去嘴上说些漂亮话,你还做过什么?前些日子,我日日去摊上忙活,你能不知道我有没有解契?怎么,我没说,你就当我解约了?”
“你装什么好人?难不成我拿家里钱财托人时,你不知道?你那时咋不吭声?”
陈婆子早就盼着孙女能进侯府。起初,她盯上了苏芷寒,后来见苏芷寒那艘船沉了,便又拿着钱去托人帮忙。
她怕卫牙人知晓此事,通风报信,便选了另一家牙行。陈婆子给的银钱丰厚,加上那凉亭摊颇有名气,很快牙人便带来喜讯 —— 忠勇侯府的许厨娘正派人寻觅有厨艺天赋、无父无母的年轻丫头,不过要的是死契。
可许厨娘这般人物挑选徒弟,京城里不知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去。陈婆子为了给小红争得这个机会,大半年攒下的银钱都搭了进去。
此刻,胡老爹还这般说,陈婆子望着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赵老爹双肩耷拉,转移话题道:“说说罢……现在要怎么办?”
“咱们家,哪有这么多钱……”
“可要是寒姐儿去报官的话,咱们家小红……小红可怎么办?”
赵老爹和陈婆子心里苦,终是决定一个去卖房,还有一个去蒋氏卤肉铺里求宽限些时间。
“今日我见着的是蒋娘子。”
“寒姐儿性子绵软,不如你去求求她,说不定她会应允的。”
“你们家只要按着我娘的话交了钱,咱们就两清,往后再无瓜葛。”苏芷寒见赵老爹来求饶服软,只哂笑一声,半点没有松口。
她昨晚上,便从蒋珍娘口中得知陈婆子的德行,知道他们如今认错,不过是蒋珍娘戳到他们的心肝肺,才教两人这般低声下气来。
再者,还专挑了自己。
怎么?是觉得自己好欺负吗?
苏芷寒心里发寒,愈发不待见眼前的人,冷眼瞧着他们好日子不过,非要往那深渊走。
她一转身,回了铺子里做活。
没曾想赵老爹的脸皮如此厚,竟是跟进了铺子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寒姐儿行行好,给咱们家一条活路。”
“咱们家已经卖房了。”
“您就看在我家给您家里做了半年多活计的份上,就稍稍少些。”
蒋氏卤肉铺外,排队的食客纷纷侧目看来,交头接耳说起话来:“这是咋了?”
“恁老的老人家……”
“蒋氏卤肉铺是做甚的?怎把人逼得都要卖房了?”
苏芷寒见状,气极反笑,要是脸皮薄的年轻娘子,恐是害臊掉脸子,脑子糊涂便顺着赵老爹的话往下说了。到后头回过神,事情也已传开,那是黑是白都说不清楚。
苏芷寒本以为赵老爹是个老实的,没曾想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老爹分明和陈婆子是一路货色!
苏芷寒笑道:“赵老爹,我怎就不给你家活路了?去年冬日你病得快死,要红姐儿去牙行卖了自己,是谁赁了红姐儿,又白教她手艺养活你们一家三口的?”
“您自问自己的良心罢。”
“过年过节的,我可曾亏待了你们?那凉亭摊的生意是有目共睹的,你们卖出一份都是有提成的,谁家能有这般的待遇?”
“且不说好果好糕,我送了红姐儿的那些衣服,外面做上一套便要数贯银钱,你说说我前前后后送了几回?送了多少套?”
“而你们是咋报答我的?”
“我与你们签两年约,教你们看顾两年摊子,便允你们拿着手艺另外开铺养家糊口。”
“这事儿说出口,谁不得夸我良心好?”苏芷寒说得大声,声音落入不少人的耳中。
蒋氏卤肉铺的生意有多好,这事便有多震撼。听到苏芷寒话语的食客登时喧哗起来,瞧着赵老爹的眼神瞬间变了。
“你们倒好,瞧着我心善便想算计我,违约了还不想付方子钱,还想就拿三十贯打发我和我娘?是欺负我家里只有我与我娘在?”
“我与你们五日时间,把银钱交上来。”苏芷寒嗤笑一声,“否则我们就府衙见,我倒要看看这事谁没理!”
苏芷寒说罢,赵老爹便拿袖掩着脸,灰溜溜地挤出人群,匆匆往外奔去,唯恐被人看清了长相。
回到许厨娘家,陈婆子没少打他怨他,可两人也无甚办法,只好卖了自家宅院,又把家里金的银的,加往前攒下来的好料子好衣裳尽数卖了,可加在一起也只凑出了一百六十余贯。
最后差的十来贯钱,却是没处寻了。
赵老爹和陈婆子没了法,又不敢问许厨娘借,只得厚着脸皮寻到许厨娘那,说两人虽有些年纪,但也能做活,还想陪着孙女,想请许厨娘说句好话,教他们也卖身进府里去。
“这般年纪,卖身做甚?”
“你们就在我府里住着,养老罢。”许厨娘闻言,哑然失笑,侯府里挑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哪会要这等岁数的婆子仆佣,连洗个衣服都不好使。
陈婆子厚着脸皮道:“娘子不晓得,小红打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只有她一个孙女,白日里见不着我是日日牵挂。”
“我不求多赚钱,就想看着。”
“我家老头也是这般,就想着白日看顾些,教孩子也能别牵挂咱们。”
“再说,白住在您这,咱们也不好意思。”赵老爹忙接话道,“到府里以后咱们能做点就做点,也好报答娘子。”
许厨娘听着舒心,又觉得怕是两人住在自家府里不自在,次日便与忠勇侯府里提了一嘴。
管事自是不愿意得罪许厨娘的,便一口应下这事,就是夫妇俩这般的年纪,这般的身子骨,放外头定是无牙行愿意收去的。
管事想了再想,便总共给了二十贯。
陈婆子心里嫌侯府瞧不起人,只给这点银钱,面上却是不语还要感恩戴德,回头便赶紧把钱送到蒋氏卤肉铺去。
没曾想,蒋珍娘正等着她:“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咱们得另外签约,只要你和红姐儿在京城一日,便不得再将手艺教给旁人,再开类似摊子。”
陈婆子眼神闪烁,嘴里不愿:“那方子不是都按市价卖给我了……”
“那个是按契约索赔,并非卖给你。”
“蒋娘子,您这话就强人所难了吧?”陈婆子先要不依,可听到蒋娘子说要去官府,登时依了。她按蒋珍娘的要求签下契书,又教卫牙人和姚郎在旁看了,最后才扯着她的那张契书灰溜溜走了。
“蒋娘子……您何苦最后得罪她。”
“啥叫最后得罪她?”蒋娘子柳眉一挑,白了卫牙人一眼:“他们一家早就对我家怀恨在心了,若是不签下这契书,只怕转头就会把方子转卖给他人。”
卫牙人一时语塞,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心里也明白蒋珍娘所言确实在理。
他顿了顿,终是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知蒋珍娘:“他们一家进了忠勇侯府,我听闻陈婆子的孙女小红,都要拜许厨娘为师了。”
说罢,卫牙人便欲告辞离去。
蒋娘子抓了一把铜子塞给他,答谢卫牙人的好意,却并未与他透露,正因她们晓得小红一家的去向,所以才敢如此行事。
陈婆子一家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却不晓得许厨娘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
第84章 忠勇侯府事 忠勇侯府,大厨房内。“映……
忠勇侯府, 大厨房内。
“映红妹妹,这是二娘子差我给你送来的赏钱。”来人是二娘子跟前的三等丫鬟香云, 因着映红常做小食与她,故而她很给映红脸面,刚踏进大厨房,便扯着嗓子高声说道。
直到周遭人都朝这边看来,她方才走到映红跟前,把一串铜钱送进映红的手里。
映红面露喜色:“谢二娘子赏。”
自三娘子离去之后,大娘子曾与老太太一同掌管府中事务三月有余, 而后便再度将管事之权尽数交予二娘子。
如今在这侯府之中, 能得二娘子赏赐, 可是一件极为有脸面的事儿。
映红拆开系在铜钱上的绳索, 抓了一把塞给香云,又用帕子包了两块刚出炉的糕点递过去:“有劳姐姐跑这一趟传信。”
香云见状, 脸上的酒窝愈发明显。
待她走了以后, 旁边的曹大丫便凑了过来,满脸羡慕道:“映红, 你好厉害, 竟是得了二娘子的赏。”
映红左右环顾, 见无人留意这边,便挑了一碟子获赏的糖糕递给曹大丫,说道:“你也尝尝。”
“呜哇, 我能吃?”
“有甚不能吃的?都已经放凉了,若是郎君娘子想吃,也得重新做。”映红满不在乎地说着,将盘子径直塞到曹大丫手中。
曹大丫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糕点外面的酥皮因放置时间稍长,微微有些发软,却完全不影响糖糕的美味。
内里软软糯糯,却丝毫不黏腻糊嘴,最为绝妙的是那流淌而出的浓郁糖汁内馅,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桂花糖香,真真是甜而不腻,好吃得让人不禁咋舌。
曹大丫吃了一块,没忍住又吃了一块。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这味道有些熟悉。她先是夸赞映红手艺精湛,而后压低声音问道:“这个……是寒姐儿给你的方子?”
映红点了点头,也捡起一块放入口中。自蒋珍娘与苏芷寒离开侯府,已然四月有余,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众人虽鲜少再提及二人,却又时常会忆起她们。
“依我看,许厨娘就该选你才是,再不济也该是秋月、素兰,怎会选那红姐儿。” 曹大丫大口咬下糖糕,斜眼瞥了瞥远处的胡小红,满脸的不满。
苏芷寒离开之后,曹大丫与映红相互扶持,关系比以往更为亲近,不免为映红打抱不平。
映红听了这话,心里五味杂陈。
从前灶房里有心灵手巧的寒姐儿在,加之自己手艺确实欠佳,又常年被人说愚笨,所以她对这些事并不上心。
可随着苏芷寒离去,映红凭借着反复练习的手艺,时常得到称赞,偶尔还能获主家赏赐,她在有了自信的同时,一颗心也渐渐热络起来。
尤其是许厨娘的侄女来到京城,外头又传起其相看女徒之事,映红没少在姐姐与爹娘面前软磨硬泡,请他们帮忙说情。
未曾想许厨娘不动声色,从外面买了个无父无母的回来,与自家侄女一道跟着自己学习厨艺。
后来,映红才知晓许厨娘的心思,原来她是想给自己寻个干女儿,好为自己养老送终。
虽说心里明白,可一想到往后在大厨房里做事还得看红姐儿的脸色,且这红姐儿还总是不爱搭理自己,映红心里就颇为不快。
她这般想着,还是用胳膊轻轻碰了碰曹大丫,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可这话要是被人听见,在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地方,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闹,你把整盘拿去吃吧。”
“是是是——映红你越来越像寒姐儿了。” 曹大丫嘟着嘴,嘀咕两句,便端着碟子到一旁去了。
她先前便吃了两块,再吃了两块便觉得有些腻了,把剩余几块给了曹妈妈。
她先前已吃了两块,再吃两块便觉得有些腻了,便将剩余几块给了曹妈妈。
曹妈妈先是埋怨大丫嘴太挑,而后又数落她只晓得一个人霸占吃食,也不晓得考虑考虑家里人,最后把准备晚食的活儿交给大丫,便拎着糖糕往家走去,打算带回去给官人与小儿吃。
被留下的曹大丫:“……”
映红瞧她可怜,赶忙安慰道:“待会我帮你一起做。”
话说曹妈妈离开大厨房,走进下人院之时,恰好瞧见一众仆妇正聚在树荫下,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她眼前一亮,登时把归家事抛在脑后,忙不迭上前凑趣,忘了回家事,赶紧上前凑热闹,听听众人究竟在说甚的新奇八卦。
“咱们这侯府如今可是透着怪异呢,那般人竟也被放进府中,当真是……”
“谁说不是呢?”另一名仆妇附和道,“我瞧见的时候,可着实被吓了一跳。”
“莫不是在府里有什么门路?”
“你们在说谁啊?”曹妈妈听着生疑,开口询问道。
“曹姐姐,就蒋娘子他们以前住的那屋,如今又有人搬进去住了。”仆妇先是一惊,回转身见是曹妈妈,登时面上露出亲热的笑容来,忙与她讲起众人所议论之事:“你且猜猜,那是怎么一户人家?”
“咱们府里又买人了?”曹妈妈面露惊讶之色,而后压低声音道:“之前二娘子不是说,咱们府里不事劳作的闲人太多,要教仆佣屋里的姐儿哥儿早日开始当差?”
自三娘子离开侯府以后,府中诸事皆由大娘子和二娘子操持。侯府众人亦渐渐发觉,日子比往昔过得艰难起来。
尤其是这几个月,非但赏赐愈发稀少,事情愈发增多,且那些主子们也愈发难伺候了。
再然后,府里仆佣才晓得往昔的好日子,全赖三娘子与其娘家不吝嫁妆与财物,时常拿钱贴补侯府。
如今呢,大娘子手握银钱却不愿拿出,一门心思只想着贴补自家儿女;二娘子则喜好充门面,实则囊中羞涩,还妄图从府里捞些好处。
二人在人前依旧维持着体面,人后却是吝啬苛刻至极,侯府仆佣的日子肉眼可见地愈发艰难。
“可不是嘛,最要紧的是 ——” 那仆妇故意拉长了语调,而后重重说道,“来的可是两个老家伙,那老头走路时还常常拄着拐杖呢。”
“你瞧瞧,连这般人都收。”
“咱们堂堂忠勇侯府,怎就落得这般地步了。”
曹妈妈听得津津有味,这边聊完仍觉意犹未尽,又到别处与人闲聊。终是在一处听闻了些端倪:“听赵婆子讲,今儿早上是许厨娘家里的马车送他们过来的,莫不是许厨娘的穷亲戚?”
“许厨娘的侄女?我没听她说提过此事啊……”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
“那到底是何来历?”
“唉,你们莫不是糊涂了。” 曹妈妈一听,顿时有了猜测:“你们忘了,咱们大厨房里还有一人呢!”
“还有一人…… 哦,对了!”
“正是,便是那红姐儿。” 曹妈妈点了点头,见几人还在那边议论着那两个老人的闲话,又补充道,“上回蒋娘子他们来的时候,你们也是这般说,说不定人家有别样本事,且再观望观望吧。”
曹妈妈回想起当年蒋珍娘和苏芷寒初入府时的窘迫模样,不由心生感叹,好心提醒几人:“再说,我听闻那红姐儿是许厨娘定下的学徒,倘若真学成了,往后几十年可都得看她的脸色呢。”
众人听曹妈妈这般一说,皆是讪讪。
曹妈妈未曾料到,她所言的这番话,被躲在角落里的陈婆子听进了心里。
陈婆子喜滋滋地回去,与一脸愁容的胡老爹讲起此事,末了还不忘说道:“…… 你瞧瞧,府里的人也是这般说的,咱们红姐儿往后必定有大出息。”
“等她当上管事,咱们家可就发达了。”
“先别顾着后头的美事,你可曾想好咱们做些什么活计?”
陈婆子听了这话,顿时又沉默不语。她瞧见那寒姐儿时常出来走动,衣裳也从破旧的粗布换成了绸缎,便觉得这侯府便是那遍地能捡金子的宝地。
后来见侯府愿意买下他们两个老人,更是信了几分。
可等搬进来之后,管事嫌弃他们不肯贿赂,又年迈体弱,做不了多少活儿,便打发陈婆子去清洗马桶,让胡老爹去做粪夫。
在外面,粪行可是收益颇为丰厚的行当,甚至京城里还出过掏粪状元,靠着收粪卖粪而富甲一方。
可在这侯府之中,那当真是无人愿意去的差事,人人皆嫌污秽不堪。
再说胡老爹也曾打听过,这府里的粪夫不似外头的。即便收集好了粪便,再交给收粪之人,自己却是一分好处都捞不着。
陈婆子那边亦是如此,更何况自打家里有钱以后,她便嫌洗衣杂事琐碎劳累,私底下还雇了一名婆子来帮着自家洗衣打扫。
像洗马桶这般活儿,她少说也有好几个月未曾碰过了。
“咱们可是红姐儿的爷奶。”
“管事娘子的爷奶去洗马桶,传扬出去,怕是要让红姐儿没脸。”
二人这般商议着,便使足了力气想要换个差事。可他们手中并无多少银钱,又怎能打动院里那些精明之人。
最后,两人借着红姐儿的名头,才借到几贯钱,可这钱就如同丢进河塘里的石子,连个声响都没泛起。
这下,他们可是真的身无分文了。
就在这对夫妇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去干那洗马桶和挑粪之活的时候,登门请苏芷寒做席面的郑管事被蒋珍娘婉言拒绝,说是自家姐儿嫌累,要休息几日。
第85章 三十贯 “此前未曾提及,怎地突然便说……
“此前未曾提及, 怎地突然便说要休息了?” 齐氏听闻郑管事回禀,登时柳眉紧蹙, 心中涌起一股不悦。
在她看来,若不是自己施恩给了苏芷寒在彭员外府上操办席面的机会,教她得以扬名,又哪能有机会去别家操持席面。
齐氏暗暗抱怨,这好端端,提也不提,真真是年纪小, 没人教也不懂事。
她转头一想, 又回想起近来几回对话, 心头突地一跳, 登时生疑:“等等?莫非这丫头是怪我要拉她做家厨?你可曾往别家去打听过没?她有没有应下周家、吴家的席面?”
这周家、吴家,皆是与齐氏往来密切的人家, 在彭员外府聚餐时用过苏芷寒做的菜, 而后便时常唤苏芷寒去操办席面。
“这……小的未曾问过。”
“还不赶紧去打听打听!”齐氏气道,她越想越怀疑苏芷寒是被他人以利相诱, 到那时, 自己可就难寻这般厨艺出色同时还价贱的灶娘了。
再者, 她还担心要是许郎下次来府里做客时没有苏芷寒操持的席面,该如何是好。
这事说来还得怪彭员外,几次三番要自己劝苏芷寒签下身契, 到府里来当女厨。齐氏起初怀疑是彭员外生了甚念头,还把他给骂了一通,而后才知道彭员外欲买下苏芷寒的身契,再将她赠予许郎。
在彭员外看来,这是你好我好的事。许郎得到这般和自己心意的女厨, 定然对自家另眼相待,而那边苏芷寒那等普通百姓,能入许府这般高门大户做女厨,理应感恩戴德才是。至于苏芷寒本人的想法,他是问也没问。
郑管事先到几户人家打听,见苏芷寒并未接几家的席面,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他生怕齐氏再行责备,又前往市井坊间打听,而后还旁敲侧击地向姚郎打听了一番,这才匆匆回府禀报:“回禀娘子,那苏厨娘并未接周家、吴家的席面。小人从姚牙人处打听得知,她似是要涨价。”
齐氏闻言一愣:“涨价!?”
她沉默一会,方才沉着脸询问道:“有没有说,要涨……多少?”
“说是有人出了三十八贯。”没等齐氏回话,郑管事又赶紧补充道:“姚牙人的意思是,起码得涨到三十贯。”
“三十贯……好个心狠的丫头!若不是我家施以援手,教这丫头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她能有今日?”齐氏大吃一惊,虽说三十贯的灶人钱在京城里并不算贵价,只不过是寻常市价,但齐氏占过十贯钱的便宜,又哪里舍得花三十贯。
她脸色阴晴不定,半响又看向郑管事:“你可打听清楚,是哪家出了这价钱?”
“这……小人未曾打听到。”
“不过小人去周家、吴家、黄家、赵家和钟家都问过了,他们都未曾出这个价钱。听闻我说苏娘子要这个价,皆是好生惊诧。”
“你的意思是……”
“小的想了想,苏厨娘莫非是嫌以前价钱低,会不会是嫌以前价低,如今想要涨些价,这才喊出高价,又说要休息之类的话。”郑管事弯着腰,说出自个儿的想法来。
齐氏也觉得如此,冷笑一声:“既然她想休息,便随她去。我倒要看看,咱们几家不订她的席面,还有谁会订她这年纪的姐儿做席面。”
齐氏胸有成竹,坐等苏芷寒日后来彭员外府磕头认错。
到时候,也好再拿捏她一番。
即便她不愿签身契,也得逼她签了契书,往后使唤起来也能省心些。
这边齐氏如意算盘打得响亮,那边苏芷寒已提前拟定了菜单,又与张学子等人再次确认一番,终是定下了菜单。
待到八月初三那日,天蒙蒙亮,苏芷寒便早早起了身。她先唤来梅姐儿与她哥哥两个,吩咐他们洗菜折菜,而后便领着柴叔与蔡妈妈一头扎进了灶房。
片刻过后,灶房之中便烟火升腾。
苏芷寒几人或蒸或炖,或炸或炒,忙得不可开交。那腾腾热气,直将几人的面庞熏得通红,每人皆是汗如雨下。
从牙行取器皿归来的蒋珍娘见着这般景象,眼里满是心疼。
时下正值三伏天,酷热难耐,不过一个时辰,苏芷寒浑身的衣衫便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这般下去,恐得了暑气。”蒋珍娘把银器搁在一旁灶台上,见女儿连抹汗的功夫都没,只顾埋头苦干,更别说注意自己,更是心里难受得紧。
在这三伏天里,窝在这狭小逼仄的灶房做事,光是想想都觉得煎熬。
她赶忙唤来其余仆妇婢女,吩咐她们将家中所剩的冰盆尽数端至灶房,只为让女儿能稍感凉爽,松快一些。
而后,蒋珍娘又端来几盆凉水,放入些许碎冰,搅了搅,将帕子浸湿,递给众人,让他们或是绑在头上,或是挽在脖颈处,以此消暑透气。
能做的,蒋珍娘都已做了。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灶房,回到前头铺子里,虔诚地对着财神和灶神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两位神灵庇佑自己的女儿顺顺利利。
蒋珍娘话音刚落,姚郎和媳妇吕氏也赶到铺子里,说是来帮忙的。
“瞧瞧你今天,可真俊啊。”
“嘿嘿,承蒙蒋娘子夸赞。”姚郎今日确实打扮得格外体面,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簇新长袍,同样崭新的幞头上还插着两朵鲜艳的花儿,整个人精气神十足。
他整了整衣衫,而后将媳妇留在蒋家铺里,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坊间而去。
他此前已定下了几个模样周整,手脚麻利的闲汉,如今打算再去瞧上两眼,以免出了差错,丢了苏芷寒的脸面。
蒋珍娘听闻,心中甚是宽慰。目送姚郎离开后,她教伙计取来凳子让吕氏坐下:“你还怀着身孕,可不好太过劳累,就帮我收收钱吧。”
吕氏笑着应下。她向来贪钱爱钱,如今姚郎得了蒋家的中介活计,单这一月的收入,便快要赶上自家三分之一的房租钱了。
房租钱是固定不变的,除非圣上突然降旨开设恩科,那空房或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否则每月的收入就那么多。
而如今,吕氏从这活计中瞧见了希望。要是自家郎君真能以蒋家为起点,成为数一数二的大牙人,那往后的日子,可就有盼头了。
吕氏瞧着铺子里忙忙碌碌的仆妇活计,光是想想便是心中火热。到那时,她也定要买上两个丫鬟伺候,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
“哎,哎?娘子。”食客连连呼喊,抬手在吕氏眼前晃了好几下,这才让吕氏从幻想中回到现实。
吕氏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收钱算账,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啊啊……不好意思,一共五十文钱。”
蒋珍娘并不知晓吕氏在羡慕自家仆佣多,还担心她不习惯,帮着做了几单,确定吕氏不累且跟得上,才转身去做自己的差事。
待姚郎挑了闲汉归来,这边苏芷寒也已准备就绪。她将一道道精心烹制而成的菜品盛入各色碗碟盘盏之中,再逐一摆在托盘上,最后送到闲汉们的手里。
“剩下的,便要劳烦姚大哥了。”
“包在我身上。”姚郎拍了拍胸口,还拿起自家娘子的铜镜和梳子,打点打点自己的外貌后才干劲十足地出了门。
“瞧他臭美的。”从前面进屋里来打探情况的吕氏瞧见,又好气又是好笑。
见着后厨顺利,姚郎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国子监去,她才放下心来……才怪呢。
吕氏与蒋珍娘一般,双手合十,在灶神与财神像前拜了又拜,只求漫天神佛都能保佑官人顺顺利利,寒姐儿顺顺利利。
未曾想,直到晚间,姚郎才被一顶青布轿子送了回来。两名抬轿的闲汉将人从轿子里搀扶出来,众人这才发现姚郎已喝得酩酊大醉。
吕氏早已等得没了最初的激动,满心都是担忧。见状,她又急又气又怒,连连捶打着姚郎:“你这人,怎地跑去喝酒了?咱们在府里等了你好些时候,你这人……”
她气姚郎不打招呼,害大家苦等,又担忧蒋珍娘与苏芷寒心生不满,往后不愿再把活计交给姚郎。
她见姚郎醉得人事不知,正欲替他向母女俩道歉,却见两人脸上带着喜色,还吩咐人去煮醒酒汤,又抓了一把铜子赏给两名抬轿人。
两名抬轿人得了赏钱,脸上笑意更浓:“这事都怪我们家官人,官人吃着菜觉着好,便唤姚牙人上前说话,又拉着他喝上几杯。”
哪晓得这酒越喝越上头,等到人都喝得晕晕乎乎了,国子监的人才想起姚牙人的去处,赶忙找来家里的轿夫把他抬了回来。
吕氏闻言,终是松了口气,只要姚郎不是私底下偷偷去喝酒便好。
至于蒋珍娘和苏芷寒,心中的欢喜更盛。果然,等姚郎酒醒,便告诉母女两人,国子监内有好几人问他要了名帖,还问苏芷寒后面何时有空,想来往后生意有望。
果不其然,次日起,便接二连三有人前来订席面,价格也如她们所愿,一场便要到三十贯钱。
国子监里,出身官家名门的学子为数不少,苏芷寒的名气也随之传开。不说六品七品乃至以上的官人,八品九品的小官吏时常来请。
另一边,左等右等没等到苏芷寒来磕头的齐氏终是忍不住了,眼见中秋将近,彭员外也时常念叨,她便吩咐郑管事登门寻苏芷寒来做中秋席面。
至于价格,齐氏想了想:“便说先给十贯,做得好再补十贯与她。”——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家里人得了甲流在挂水,每天要有人陪,这几天得五六点回到家才能开始写,过几日才能恢复稳定更新哦
第86章 两月 郑管事得了齐氏吩咐,不敢耽搁,……
郑管事得了齐氏吩咐, 不敢耽搁,当即出门往蒋氏卤肉铺而去。
这才刚到蒋氏卤肉铺跟前, 他便发现卤肉铺子生意较之上月月底又红火了几分,排队的人竟从街头蜿蜒至街尾,好不热闹。
郑管事心里生疑,既没有直接挤进去敲响蒋家大门,也未拐进巷子里去寻姚郎打听消息,而是立在不远处,暗自观望了好一会儿。
而后, 他踱步至队伍末尾处, 面上带笑, 与前头两名面生的郎君搭话:“这位哥儿, 这铺子是做什么营生的,怎的生意这般火爆?”
两名郎君止住话头, 上下打量搭话的郑管事。见他衣着光鲜, 不似有意搭讪的,脸上也露处笑容来, 其中一人开口道:“您不常来这边吧?”
郑管事忙解释道:“那倒不是, 我住在城东, 来这儿也便利,平日里常来闲逛的。只是之前路过,没见排这般长的队。”
另一人接话道:“那您这半月必定是没来。”
“……” 郑管事闻言, 面上露出几分惊讶,问道:“两位小哥如何知晓?”
两名年轻人相视一笑,说道:“这铺子早些时候名声还没这般响亮的,就是月初时才突然声名鹊起的。”
郑管事听到 “月初” 二字,眼皮猛地一跳。他回想起与姚郎联系时, 姚郎说苏芷寒接了一桩高价席面的活儿,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当真如此?那姚郎竟没诓我?他们真的寻到了愿意出高价的新主顾?
那郎君并未留意郑管事的神色变化,自顾自地接着说:“月初的时候,他们为那国子监学正做了一桌席面,听说当时在场的官人不少,都夸赞这家姐儿厨艺了得呢。”
“正是正是。” 另一人连忙点头附和,“打那以后,每日都有人请这家姐儿去做席面。”
“咱们点不起那三十贯一桌的席面,也就来凑个热闹,想尝尝这让官家都赞不绝口的手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而且他们家还有卤肉饭,价格实惠,味道又好,实在是划算得很。”
“硬说不好的地方,就是这地儿太小了些。”那名郎君踮起脚尖往前看,颇有些无奈。
“对对对,瞧瞧咱们每日都得排这么久的队伍。”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回头说道,“早先还没人订外卖,如今外卖都排不上,我寻思着还是自己来排队,好歹能买上几样尝尝。”
外头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铺子里头蒋珍娘几人也是忙得晕头转向。
自从国子监学正那场宴席过后,不仅苏芷寒的席面活儿排得满满当当,铺子的生意更是一日比一日火爆,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外卖订单早上一放出来就被一抢而空。
不是雇不到人手,一来闲杂人等良莠不齐,苏芷寒生怕坏了自家名声;二来铺里抽出人手给她做席面打下手后,剩下人的工作量已然饱和。
郑管事就这般瞧着,心里清楚蒋家生意如今有多红火。他思量着齐氏交代的事儿,嘴里发苦,却又不得不去,只得硬着头皮往巷子里走去。
到了姚郎家门口,郑管事脚步一顿,旋即转身,用自己的银钱买了两尾鲫鱼、两壶散酒,又扯了一匹花绸布,这才再次来到姚郎门前敲门。
来开门的是姚家媳妇吕氏,吕氏认得郑管事,忙拉开门笑道:“这不是郑管事吗?您今儿个怎么有空到咱们家来了?”
“嫂嫂,我是来找姚哥的。”
“哎呀,那您来后头做什么,我家官人正在前头铺里帮忙呢,您去那儿寻他便是。” 吕氏听郑管事唤自己嫂嫂,脸上笑意更浓。
郑管事脸皮够厚,陪着笑说道:“姚郎竟也在前头帮忙?我瞧着卤肉铺里生意这般好,没好意思打扰,就直接到后头来了。”
说着,他拎起手中的礼物。
吕氏瞧见郑管事拎进门的礼物,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就前些日子,这郑管事在自家官人面前还耀武扬威的,没少索要银钱当好处。
如今再看,都得来送礼了。
吕氏只觉像在大夏天里喝了一碗冰饮,浑身舒畅,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挚。她拉开房门,招呼郑管事到屋里坐,自己则去前头铺子唤姚郎。
不多时,姚郎便随着吕氏回到家里。他见着郑管事,笑容满脸:“郑兄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还带这么多东西来,怪不好意思的。”
“这不快到中秋了,来瞧瞧你们。”
“不愧是苏娘子的手艺,我看全城上下,没谁家的生意能比得过您家,真真是厉害啊!”郑管事只字不提自己得知一场席面三十贯的价格,只说自己是拎着东西来看望他们的:“本想着明日再去拜访苏娘子,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空?”
一番寒暄后,郑管事才试探着开口。
姚郎自然明白郑管事的意思,摇了摇头说:“明日苏娘子要去东作坊副使府上做席面,怕是没空。”
东作坊副使虽是八品小官,在这京城里算不上什么大官,可吓唬吓唬郑管事却是绰绰有余。
郑管事面色微变,腰也愈发弯了,厚着脸皮道:“那后日——”
“后日也不成,苏娘子得去国子监的刘博士府上。” 姚郎也不愿与郑管事多费口舌,直言道,“您要是想拜访,倒也能勉强抽出空,可若是想代彭员外邀苏娘子做席面,整个八月都没空,都已经订满了。”
“中秋节…… 也定下了?”
“国子监学正已经提前订下了。” 姚郎顿了顿,又道,“足足给了六十贯。”
每逢节日,京城里的官宦富户都要准备席面,招待亲朋好友。像中秋节这般重要的节日,更是极为重视,有些人家提前两三个月就定下厨娘灶人。
当然,也正因如此,每逢节日,雇佣厨娘灶人的费用也会有所上涨,少的翻一倍,多的翻上三五倍都有。
“你说多少?六十贯!?”齐氏听着郑管事带回来的话,两眼圆睁,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说是节日时翻倍的价格,可这价格都已触到上等厨娘灶人的价钱。
齐氏心里登生悔意,可要她出再高的钱,她却是不愿意的,一来是彭员外府外面光鲜,里头的日子却是不好过,二来是又怕得罪了国子监学正。
别看国子监学正不过是八品的小官,可这官日常接触的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上能触及将候伯府,下能触及民间出身的出色学子,要是擅长经营人脉的,短短几年便能给自己攒下不少门路。
而如今的国子监学正,正是一位长袖善舞,会拉拢人脉的人物。
齐氏没法,只能另请吕灶人,待彭员外回来便把这事告诉了他。彭员外闻言,登时没了好脸色:“我那日便说了,教你多给点钱,瞧瞧现在可如何是好?”
“…………”齐氏不语。
“钱就得花在刀尖上,时下没了苏厨娘,我怎好意思请许郎登门?”彭员外对着齐氏便是一通训斥,“咱们家里又不是没的银钱,就请个厨娘还抠抠搜搜。”
“现在好了。”
“你说说得损失多少机会?”
“请请请请请!”齐氏听到机会二字,终是绷不住了。她扯着汗巾子抹眼泪,心里委屈:“你打前几年起便说要寻法子,而后便各种请客,各种拉拢讨好人。”
“可你瞅瞅,有甚用处?”
“你别说让家里多点进项,还取了三房妾。”
“这也就罢了,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外头还养了一个相好,先前所谓与人去商量事儿都是去了那边!”
齐氏见彭员外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登时绷不住了:“说到底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明明人苏娘子不愿卖身,也不想签契书,你非得教我去劝。”
“你看,现在倒好。”
“人恐怕被你给卖了,赶紧就跑了!”
屋子里吵闹得厉害,郑管事缩着脖子躲在外边,听着里头瓷器落在地上的声响,说话都不敢大声。
苏芷寒尚不知道彭员外府里的闹剧,只从姚郎口中得知郑管事今日拎着东西登门拜访。
姚郎神色间带着谨慎,还有一事要问过她:“苏娘子您看,他们家要是愿意多花钱订席面,往后咱们是接还是不接?”
“就依照正常预定流程便是。”
“好嘞。”姚郎记下这件事,随后又满脸笑意地展开数封名帖,呈到苏芷寒面前:“这是太常寺主簿府上送来的。”
“这是承信郎府上送来的。”
“最重要的则是这张。”姚郎眉飞色舞,将其中一张名帖推到苏芷寒面前,兴奋道:“这张是大理□□里递来的。”
“大理正?那不是……六品官!?”
“对。”姚郎重重点头,而后解释道:“此番并非是府里设宴请客,而是他家大公子特邀您去府上置办一桌席面,说是要宴请同窗好友。”
“难道是张郎他们?”
“那倒不是。”姚郎摇摇头,“他大理正长子时下正在国子监读书,不过张郎几个与他并不相识。”
“再说了,若张郎能攀上这等高枝……也不至于要几个人凑钱请学正用席面了。”
姚郎所言皆是实在话,就如同他有幸追随苏芷寒,日子过得愈发顺遂。张郎几人若能有那等机遇,也早就不必在他这儿租房度日了。
苏芷寒听了片刻八卦,而后她便将这些琐事抛诸脑后,继续专注于手头的席面活计。
接下去两月,苏芷寒照旧做着席面活,而蒋珍娘也没闲着,果断将斜对面的铺子盘下,又买又赁了几人,把卤肉饭的生意分至对面经营。
另一边,她又想起闲置多日的凉亭摊,而后精心挑选了两人前去打理,售卖的物件与往常并无二致,很快生意又再次红火起来。
第87章 不是个东西。 这两月间苏芷寒与蒋珍娘……
这两月间苏芷寒与蒋珍娘做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反观忠勇侯府, 却似被阴霾笼罩,气氛压抑沉闷。
究其原因,还是常哥儿再次秋闱失利。常哥儿素有才子之名,声名远扬,如今却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外界的嘲讽奚落如潮水般涌来。
身为忠勇侯世子,自幼便在众人吹捧中长大的常哥儿, 哪能受得了这般的委屈?自此, 他再也不愿踏入国子监半步, 每日只窝在自家院子里, 闭门不出。
表面上,他说自己是在家苦读, 实则是与一群丫鬟在屋里嬉戏玩闹, 纵是年长的乳母胡氏来劝,也是无济于事。
乳母胡氏暗自垂泪, 不免在珍珠跟前唉声叹气, 而珍珠见状便有心进屋内劝说常哥儿。
哪曾想, 常哥儿在屋里玩得起劲,见她进来便直直将她摁在榻上,青天白日之下, 便要脱了她的衣裙做那等事儿。
珍珠又惊又怒,下意识挣扎两下却是先挨了一巴掌,还听他不满的呵斥:“往日倒是给了你不少脸面,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既然不愿意伺候我, 往后就别进我屋里了。明日,我便选个马奴把你嫁了去!”
此话一出,珍珠心头一颤,俏生生的脸瞬间白得如纸张一般。
她先是不可置信,抬眸望着尽显戾气的常哥儿,下意识双手便往常哥儿的裤腰带探去。
她应当是,应当是常哥儿的……
可就在珍珠抬眸的瞬间,恰好对上周围几双或藏着窃喜,或饱含厌恶,亦有满含嫉妒的眼眸,她的心瞬间如坠冰窖,双手用力推开常哥儿,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常哥儿看着珍珠离开的背影,心里登时想起她往日的好来,心里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行径。
他有意去追,可想着珍珠不过是奴婢身,若是追出去,反倒抬举了她。心想等她回头再来屋里伺候时,说几句软话,再好好哄一哄便是。
常哥儿思到这里,便罢了心思,同时也没了继续胡闹的兴致,便摆了摆手,教凑在身侧的丫鬟尽数退下。
其余丫鬟皆听话地退下,唯有心怀鬼胎,想要借机让珍珠真真正正离开屋子的绣荷,却是迟迟不愿意走,直到落在最后。
待旁人离开,她便解开薄薄褙子,从背后抱住常哥儿,娇声说道:“常哥儿,奴替珍珠姐姐向你赔个不是。”
“珍珠姐姐也不是有意的。”
“她对你一片真心,把你当作郎君,才会管着你读书,平日里还总骂我们几个,叫咱们别打扰了哥儿……啊!”
话还未说完,一阵剧痛突然袭来,绣荷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摔得脸色惨白,而常哥儿则满脸寒霜,厉声呵斥道:“你当我是傻子不成?还能看不出你这等心思?”
“给我滚出去!”
“唔……呜……”绣荷吓得直打颤,可又站不起身来。她挣扎几下,忽觉得身下一热,紧接着裙摆上晕出血色。
“你还愣着做什么……嗬!”常哥儿恼怒地斥责一声,直到见着血色晕出才变了脸色:“来人!快来人!”
常哥儿院里,登时乱作一团。
奔出常哥儿院子的珍珠并不晓得后面发生的事,她跑出老远,才渐渐放慢脚步,拿着汗巾子抹泪,只觉得自己算是彻底完了。
她打小被选进常哥儿院里,就连大娘子都说待常哥儿娶妻,便给她开脸的。往日里常哥儿时拉着旁的丫鬟胡闹,对她却是不同的,她心里也觉得常哥儿对自己是不同的。
可如今看来,自己也不过个伺候人的,又与旁的丫鬟有甚的区别?就算她脱了裙子,与他胡闹,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招手即来,挥手即去的物件罢了。
珍珠见着前头有人来,抹了抹泪,可泪水根本是止不住,只能抬着袖子遮住脸,拿汗巾子胡乱抹了两下。
珍珠还不敢回家里,恐家里人问起,又不愿让妹妹映红见着自己丢脸的模样。她转了一圈,索性从后门出去,打算寻个地儿坐一坐,再想想往后该怎么般。
珍珠没走出两步,想到常哥儿说要把自己嫁给马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时下已是深秋,树叶打着璇儿落下。
珍珠瞧着这般景象,便联想到自己身上,她悲从心来,一路抹着泪往前,沿途也有人见她一人想来搭讪,不过三两下又被她骂走了。
直走到桥上,珍珠才停着脚步,她望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萌生跳下去的冲动。
与其被嫁给一个马奴,与其在府里被人嘲笑几十年,倒不如一了百了。可珍珠想着家里的爹娘和映红,又有些舍不得,扶着护栏怔怔出神。
就在此刻,她的身后探出一只手来。
来人抓住她的胳膊,猛地将珍珠往后拖了几步:“这位娘子,您这是何……珍珠?”
“珍珠……是珍珠姐姐?”
“……”珍珠听到这陌生中透着点熟悉的声音,身体一怔,抬眸看去:“……寒姐儿?”
来者便是苏芷寒,她刚刚从大理寺丞府里归来,这户娘子大方,使人赏了钱,另外还赁了三顶轿子送苏芷寒等人回去。
苏芷寒瞧着顺路,便准备去凉亭摊那瞧瞧,据负责那边生意的仆妇说生意恁好,就是地方小了点,实在有些腾不开,而旁边摊子也总是发牢骚。
没曾想,她坐着轿子往桥下走过,远远便见着扶着栏杆抹泪的姑娘。
苏芷寒心中一激灵,恐娘子想不开从上往下跳,她叫轿夫在下面守着,又一溜小跑冲上桥,直直把人扯了回来。
哪曾想,竟还是熟人。
苏芷寒盯着珍珠,心里后怕无比。
要是她没掀起帘子往外看,要是她今日没打算去凉亭摊,要是她没注意到桥上的情况……
光是想象一番,苏芷寒便通体生寒。
她定了定神,打量着低垂着头不作声的珍珠,见她身上衣衫光鲜,只裙摆和绣鞋上沾了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问她:“府里出了什么事,你怎会跑到这里来的?”
“我没事,就出来散散心。”
“就你这样,还叫散心?”苏芷寒听到这话,登时气极反笑:“我坐着轿子出门来的,我送你回侯府里去。”
“我不要回侯府!”珍珠脱口而出,对视上苏芷寒的眼眸这才再次低下了头。
“……那就去我家里坐回。”苏芷寒想了想,拉着珍珠上了小轿。两人挤在轿子里,就这么一摇一晃回到蒋家。
实际上到了轿子上,她便生了悔意,早晓得还是该直接回府里去。
可苏芷寒早看出她不安分,便吩咐轿夫直接抬着轿子进了蒋家大门,这才拉着珍珠下了轿子。
珍珠没法,只好低着头跟着苏芷寒进了屋。蒋珍娘听得女儿带着娇客回来,急忙出来查看,见着珍珠她先是一怔,随即面上带上喜色:“珍珠姑娘,许久未见了。”
“蒋娘子,好久未见了……”
“不知你爹娘可好?映红姐儿在大厨房里做得如何?”蒋珍娘连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留意到珍珠满脸泪痕,眼角红肿。她急忙吩咐丫鬟拉着珍珠进屋净面,又趁空当,悄悄向苏芷寒打听:“珍珠姑娘这是怎么了?”
想当初,母女俩离开忠勇侯府时,珍珠可是常哥儿院里出类拔萃的人物,穿着打扮与寻常丫鬟大不一样,哪曾像如今这般狼狈不堪。
苏芷寒悄声说了发现时的情况,可让蒋珍娘吓了一跳:“什么?你说珍珠姑娘瞧着像是要跳河自尽?”
“正是如此。我本说要送她回侯府,可她却称不愿回去。”苏芷寒与蒋珍娘念叨着,同时心里隐隐有着担忧。
就如她先前预想的那般,忠勇侯府的衰败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必定早有迹象显露。
比如,原本仕途顺畅的三郎君突然离世,取而代之的则是口碑与政名与他截然不同的二郎君。苏芷寒之前在彭员外府,又或是其余官宦人家做事时,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又比如,三娘子带着儿女选择离开侯府,回到娘家寡居,换上掌管家事的二娘子远要吝啬小气得多。
饶是赵婆子上回见到来打听事情的蒋珍娘,都忍不住抱怨府里的日子大不如前,愈发艰难。
而如今珍珠的反应,似乎表明忠勇侯府中或许又有新的变故正在悄然发生。
蒋珍娘心中不安,待珍珠出来便拉着她的手,细细打听,终是得知常哥儿秋闱落选,自暴自弃,日日在府里嬉闹。
“我想劝他读书……”
“可他又是强拉着我做那事,我不愿意还骂我,说我只是个奴婢,没得资格劝他。”说起这事,珍珠又伏案哭泣起来:“你们不晓得,我这心就如刀割了一样……”
“他还说要我嫁那马夫……”
“我想着往后嫁给马夫,被那屋里的丫鬟唤着伺候她们洗脸洗脚,我就,我就……”
蒋珍娘闻言,顿时明白珍珠这般寻死的缘由,她是常哥儿跟前一等一的体面人,那时府里便说她往后是要当常哥儿姨娘的。
府里上下,多少丫鬟眼热。
即便珍珠性儿好,也天然便碍了旁人的眼。
就像蒋珍娘以前记得的那人,原是姐儿跟前的得意人,而后被赶去洗马桶,一洗便是几十年。原在姐儿跟前多体面,多少人讨好,到后来却是双目无神,麻木不堪,浑身都是挥之不去的臭味。
蒋珍娘心中不是滋味,愈发庆幸自家已出了府,乃是自由身了。只是她不能这般说,还得劝着珍珠,与她说常哥儿也是生怒,这才胡说八道,还劝她回去瞧瞧。
“你是大娘子亲自挑选的人,又自幼跟着常哥儿长大,爹娘还是府里的大管事,怎么可能把你嫁给马奴呢?”
“常哥儿不过是一时恼怒,这才说了气话。你回去以后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事也就过去了。”
蒋珍娘好一番安慰,见珍珠情绪渐渐平复,才雇来轿子送她回忠勇侯府。
看着轿子离开的背影,她转头对苏芷寒说:“我真想教珍珠赎身到外头来,凭她的人品和才貌,当个官娘子是绰绰有余的。”
“哪能这般被糟践……”
“偏偏珍珠又是家生子,还是大娘子瞧中的,瞧着一颗心都拴在府里……嗐。”
“还有常哥儿……啧。”常哥儿因败走秋闱便自暴自弃的样子,让蒋珍娘回忆起去世的苏父,半响她才啐了一口:“不是个东西!”
第88章 事罢。 苏芷寒深知自家娘亲心底的阴影……
苏芷寒深知自家娘亲心底的阴影, 沉默地点了点头。她抬眸望着珍珠所乘的轿子远去,终是放心不下, 想了想,便与蒋珍娘道:“不如我们追上去,起码也要看着珍珠进了府里才是。”
“也是。”蒋珍娘转念一想,又觉得苏芷寒的担忧也是有理由的。她点了点头,附和道: “依我看,最好再与映红说一声,以免珍珠这孩子想不开, 往后……”
蒋珍娘摇了摇头, 不愿将心底的忧虑道出。她暗自想着, 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掐死她往昔那般,如今回想起来, 那段时日仿若一场教人绝望痛苦的梦魇。
母女俩思罢, 一人至路口唤了轿子,一人又捡了点吃食甚的, 而后上了轿子, 匆匆朝着前面追去。
不多时, 母女俩便来到忠勇侯府的后门处,恰好瞧见珍珠从轿子上下来,迟疑片刻后才举步往里走去。
“珍珠?你怎的这会儿才回来!”
看门的赵婆子瞧见她, 心急如焚,推着她便往里走:“快快快,常哥儿院里出了事,大娘子令院里伺候的人,尽数都到院子里集中呢!”
珍珠愣了愣, 拔腿往屋里去。
赵婆子望着珍珠的背影,唉声叹气:“这丫头,啥时候跑出去不好,非得这时候,这回啊……哎?蒋娘子?苏娘子?”
赵婆子刚回转身,就被眼前两道身影惊到。她先是一愣,而后脸上绽放开笑容:“你们俩怎来了?”
苏芷寒把手里的卤味塞给赵婆子,而后才解释道:“咱们路上见着珍珠,瞧她神色恍惚,心神不宁的,故而跟过来看看。”
“刚刚碰巧听到你们的对话,常哥儿院里出了甚事?怎闹得如此厉害?”
旁人询问赵婆子,赵婆子可不会说忠勇侯府的事。而蒋珍娘和苏芷寒问起,赵婆子则会毫不保留地全数说出来!
“寒姐儿,你可记得绣荷?”
“自是记得,便是吴妈妈的女儿,在常哥儿屋里伺候的。”
苏芷寒对这人的印象当然很深,这绣荷没少给自己添麻烦,同时她与珍珠关系也不好:“莫非珍珠心情不好,也与她有关?”
“这我倒是不晓得……”赵婆子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我听大娘子屋里的人说,绣荷刚刚被大夫查出来有了两个月身孕。”
“啥!?”苏芷寒和蒋珍娘齐齐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爆出惊天大雷的赵婆子:“真的假的?”
“居然怀孕了?”
“那小蹄子估计要乐了,说不定能教大娘子起了善心,让她当个通房。”
“哪能啊……”赵婆子撇了撇嘴,左右环顾一番,便拉着两人进了自己那看门的屋子,低声说道:“大娘子看上的,那得是珍珠几个,像绣荷这般自己爬床的,大娘子可瞧不上。”
“这事一出,不就闹大了嘛。”
“听说大娘子动了怒,正把屋里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挨个盘问呢。”
“结果发现珍珠居然不在屋里。”
“嗐。”赵婆子摇摇头,“我瞧着珍珠可要吃苦头了。”
其实珍珠前面已透露不少,苏芷寒和蒋珍娘虽乍闻之下震惊不已,却也只是一瞬,而后便满心复杂。
母女俩定了定神,才请赵妈妈帮忙去寻了映红过来。映红许久未见到苏芷寒,喜得不行,拉着她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多是得了赏的好事。
蒋珍娘见状,拉着赵婆子到外面继续八卦,而苏芷寒也趁着机会,赶紧把珍珠意图自|杀未遂的事儿,告诉给映红。
映红吓得手脚发软,险些摔在地上:“什,什么?姐姐,姐姐她要——唔唔!”
苏芷寒见状不妙,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映红渐渐冷静下来,她才松开手,苦心劝道:“映红,冷静些。”
“我,我,我怎么冷静。”
“姐姐……不是,姐姐她怎么能?”映红多少知道问题严重性,强忍着心中惶恐,急急抓住苏芷寒的衣袖。
她打小就是跟着姐姐长大的,因着愚笨,她被退回几回以后爹娘更是对她没了耐心,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让她进院子里当个粗使丫鬟,往后在府里寻个性子尚好的小厮配上便可。
唯有姐姐,还为她想得良多,觉得她多少得学一门手艺,硬是让她再去大厨房试上一试,就此教她终于看到了希望。
这般乐观向上的姐姐,竟是会……映红把头埋在苏芷寒怀里,眼泪直往下淌:“怎能这般,怎会这般……”
“你莫怪她。”
“珍珠姐姐与咱们不同,打小就被人说是要伺候常哥儿,当常哥儿的姨娘的,自是对常哥儿的情愫不同。”
苏芷寒先与映红说了原因,再劝她回去想想其他的趣事,教珍珠不要一门心思全扑在常哥儿身上,也要淡化掉情绪,最好给自己弄些旁的喜好。
映红抹了抹泪,慎重记下。
她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跪在地上便要给苏芷寒磕头。
“你这般是做甚。”苏芷寒连连拉住映红,黑着脸道:“还把不把我当朋友了?”
映红没法,只好起来了,她抱住苏芷寒,半响才松了手。她抹了抹脸,与苏芷寒道歉后便往府里去了。
蒋珍娘见状,也差不多止住话头,拉着苏芷寒重新坐上小轿子,往外面而去:“这府里啊……真真是热闹,太热闹了。”
过了半月,映红与珍珠结伴而来,同行的还有两人的爹娘。一家人先给母女俩道了谢,又送上好些礼物,蒋珍娘原不想收的,几次推拒后才得终是决定收下。
趁着蒋珍娘与映红爹娘相谈甚欢之时,苏芷寒也悄然向珍珠与映红询问起常哥儿院里的事情结局。
珍珠还未说话,倒是映红开了口:“吴妈妈和绣荷被大娘子给卖了。”
“绣荷不是怀孕了吗?”
“常哥儿尚未娶妻,屋里的丫鬟却有了身孕,这传出去多难听。”
映红悄声解释道:“就在你来的那日,大娘子便让人给她灌了药,拖了出去。次日,连吴妈妈都没到灶房上工,我们才知晓她们母女二人都被卖了。”
“连卖去哪里,都没说起。”
“……”苏芷寒不语,只是心惊。
“不止是绣荷,常哥儿院里少了好些人。”珍珠脸色不太好,难已启齿地说出那日的事来。
原来,直到绣荷怀孕事发,大娘子才知道常哥儿并未专心读书,而是日日与一帮书童丫鬟鬼混,再仔细审讯书童、丫鬟和仆妇后,更是得知常哥儿这般荒唐行径竟已持续了大半年之久。
而这一切的开端,竟是在三郎君去世的那个月。
且不说大娘子气得不行,老太太也是怒不可遏,不仅令人给绣荷灌药拖了下去,还找来年长妈妈给院里姑娘们挨个查验身子。
珍珠想到那事,脸色便是难看得紧。一场检查下来,只有她与零星几人幸免于难,未曾通过的丫鬟占了大半。
其中不少都是家生子,连爹娘兄弟也一道受了牵连,少则挨打罚俸,多则举家发卖。
不过半月时间,常哥儿院子里都没了熟悉的面容。
然而,最让珍珠苦涩的并非这件事,而是常哥儿的反应:“明明只要常哥儿开口,总能留下一些人的。”
其中好些人,就如同自己当初那般,只是她们选择顺从,却因此被冠上勾引常哥儿的罪名,被直接轰出府去。
常哥儿只要开口,把责任揽一些到自己身上,总能留下几个的。
“可他没有……”珍珠说起这件事,声音里带上一丝哽咽:“他,他,他就仿佛,就如大娘子和老太太所说的那般,都是旁人勾引他,与他全然没有干系。”
要说回去那日,珍珠还带着些许期盼,可听着常哥儿虚情假意的道歉,再看着那一片陌生的院子,她的心瞬间寒到了极点。
恰好,大娘子以她管事不力,擅离职守为由,让她回家反省。
“我想着,往后就不去了……”
“听大娘子的意思,似乎打算提前置办常哥儿的婚事。”
珍珠苦笑一声:“将来有了娇妻美妾,常哥儿应当很快便能忘记我的。”
苏芷寒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烦闷,又有些许庆幸。就如她那时的担忧般,要是珍珠成了常哥儿的通房妾室,那往后待忠勇侯府败落,想要救她出来便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
而如今,起码有了些许期盼。
苏芷寒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转移话题,问起珍珠最近在做什么。
珍珠闻言,兴致勃勃地从礼物中取出两柄团扇:“这是我绣的,你看看。”
苏芷寒接过团扇,乍一看不过是寻常的团扇,上面芙蓉花开,针法甚是巧妙。
苏芷寒左看右看,正欲发问之时,扇子的侧面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翻转扇子,登时发现反面并非芙蓉花开的样式,而是蝶恋花的图案。
眼前,原来是一柄双面绣团扇。
“这,竟是双面绣。”
“怎么样?厉害吧。”珍珠见苏芷寒面露惊色,登时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时下,双面绣着实少见,乃是极少数绣娘才会的高超技巧,多为富贵人家所追捧。
外面布行绣行里若是能有一位擅长双面绣的绣娘,那铺子定制寻常绣品的价格都能翻倍。而能绣双面绣的绣娘月收入也起码在三十贯以上,接到大单翻个倍也说不准。
“我闲着没事,便绣了两柄,刚好送来给你与蒋娘子。”
“就是,连我都没得。”映红噘着嘴,挽着苏芷寒的胳膊告状。
“嗐,我不是说了,回头就给你绣。”珍珠笑得无奈,只好连连发誓,这才勉强让映红满意。
“这般的手艺,还是得藏着点。”
“我晓得的。”珍珠先是一愣,而后点了点头。她不过是闲来无聊,想借着绣绣物件打发时间,倒也没有打算真去当绣娘的心思。
那边,映红爹娘也与蒋珍娘说完了话。因着他们还急着要赶回忠勇侯府里做事,便没有留下用饭,招呼着珍珠与映红往外走。
蒋珍娘与苏芷寒将一家四口送出门时,姚郎正在外面与张学子说话。
哦,对了,如今得唤他为张官人了。他通过了秋闱考核,又历经铨选考核,明年开春便要前往地方任职,如今正在县衙里研习政务。
“苏娘子的席面活如今排到元宵节了,你敲定日子,可得赶紧告诉我。”
“好好好,那就麻烦姚兄了。”张官人松了口气,抬眸朝出门的苏芷寒望去,想顺便与蒋家母女打声招呼。
没曾想,他一抬头却先瞧见了旁人。张官人止住话头,傻傻地看去,珍珠注意到周遭投来的视线,瞥了一眼,又用袖子掩着脸,小心翼翼地走上骡车。
张官人这才惊觉自己鲁莽,赶紧挪开目光,直到听不见蹄声后才转回身来,失魂落魄地往远处看去。
“张官人,张官人。”
“啊?啊,哦……”张官人收回目光,甚至忘记自己想与蒋家母女打招呼的事情,呆呆地往回走。
几日以后,姚郎便登门来,一是与苏芷寒说明后面的席面活,二是……
“张官人托我问问。”
“嗯?问那日铺子吗?我到时会提前挂出牌子通知熟客的,教他放心吧。”
“不是不是。”姚郎表情古怪得很,扭了扭身子才接着往下道:“张郎说是五日前在您家门口见到一家四口,想问问其中年长大些的可是这家的姑娘,又可曾婚配?”
苏芷寒愣了愣,而蒋珍娘则立马想到了珍珠,掩着嘴哎呀一声。
第89章 交代 惊讶归惊讶,可蒋珍娘和苏芷寒对……
惊讶归惊讶, 可蒋珍娘和苏芷寒对这事都是颇为慎重。
这世道男子占了上风,出嫁的女儿多受委屈。虽然合离之事不算罕见, 但也不是主流之事,且常常男子很快续娶,女子却很难嫁给如意郎君,运气好些家人疼爱愿意接纳,得以回到家中,运气差些遭家人嫌弃,不得不选择出家, 又或是很快成为他人妾室。
蒋珍娘想着自己并不顺遂的亲事, 一时不语, 侧首看向女儿。
苏芷寒则细细回想那日珍珠一家来的情形, 珍珠一家人穿着都颇为体面,看着像是富户人家, 加之珍珠容貌出众, 教张官人起了心思也是正常的。
苏芷寒忽地想到一个问题,微微蹙眉, 她最近去的官家多了, 也渐渐发现官家奢靡之风颇盛。除去愈发声势浩大的宴席等事, 官吏府里多有小娘侍妾。
只娶一位娘子者,有,但极少。
大多数人都有着一二妾室, 其中带有不少身家的良妾居多。
苏芷寒想着,要是张官人单纯是看上珍珠的外貌与家境,尚未上任便染上了养小的念头,这事也就作罢。
想罢,她慎重问道:“张官人时下已是官身, 这是想娶大的,还是娶小的?”
姚郎笑道:“自是想娶大的,要是他是想纳小的,我可没脸替他来说这话。”
这下,就连蒋珍娘也来了兴趣。
虽然张官人长相普通,同时家里乃是富农,只能勉强算是中等出身,但他毕竟是通过了秋闱,又通过铨选考核,如今已有正儿八经官职的官人。
且不说旁人了,就说之前闹出家暴事来的孙官人,在不入流的小吏职位上便能娶到官家娘子。
像是张官人这等岁数,这等能力,只要放出想要寻亲的消息,定然有中等乃至上等媒人寻来,为他寻个六七品官家的娘子做正房,还是轻松简单的。
“这……”苏芷寒心里犹豫。
“苏娘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姚郎见蒋珍娘和苏芷寒迟迟不能给出答复,心里疑惑:“难不成是那位娘子家里定了亲?这也不是大事,我回头与张官人说一声,教他歇了心思。”
“不是不是,珍珠并非定亲。”蒋珍娘连连摆手,忙叫停了姚郎的猜测。
“到底是何缘故?”
“难不成是两位娘子担心张官人的人品?我觉得张学子的人品还是不错的。打他来京城读书这几年,便没有拖欠过房租、喝酒喝多了也不会耍酒疯、每年过年我娘子送了腌肉给他,他来年都会带家里的笋来送我家……”
这些都是一点小事,不过小事上来看起码张官人的人品无甚大问题。
“就是吧……”
“其实。”苏芷寒眼神闪了闪,赶在蒋珍娘开口前拦住了她。
苏芷寒并未将珍珠的来历说出口,只说要知会珍珠的爹娘一声,这才好知道对方的想法,另外也与姚郎说要是张官人真有这意,最好是选上日子,挑个清净点的去处,两面细细谈谈。
待姚郎将这事转告给张官人的时候,蒋珍娘也摸不着头脑:“寒姐儿,你为何不让我说?”
“若是人看上的是珍珠的出身来历甚的……往后还借着珍珠想与侯府联系怎么办?”
“那有甚的,这也正常。”
“再说常哥儿的妾室虽是不错的前途,可到底不是正头娘子,加上珍珠时下对常哥儿也没以往上心,难保后头是甚前途。”
“就是当上那通房小娘,也不一定好。珍珠可是家生子,要是未来的正头娘子是个如老太太年轻时那般厉害的,天晓得后头会如何呢。”
“我瞅着张官人就不错,侯府里的大丫鬟,当他的正头娘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娘……”苏芷寒说不过蒋珍娘,心里有个念头越转越快。她早想与蒋珍娘说一件事来,只是一直拖到现在都没说。
苏芷寒先让屋里的人都出去,而后才合上门,拉着蒋珍娘的手,悄声说起一件事来。
蒋珍娘刚开始还疑惑呢,听到后头已是目瞪口呆,努力压低声音道:“你说你……梦到侯府被抄家了?”
苏芷寒点了点头。
蒋珍娘噗嗤笑出了声,半点不信:“我的宝贝儿,你怎这么可爱?那梦里都是反的,忠勇侯府怎么可能会倒!”
顿了顿,蒋珍娘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啼笑皆非道:“你不会是为了这,非要出府吧?”
苏芷寒:…………
蒋珍娘捂着肚儿,险些笑歪了身子,她没曾想自己女儿拼尽全力努力,竟就是为了一个梦。
“那怎么可能!”
“……朝代都能颠覆,何况是一个侯府。”苏芷寒闷闷道。
“……我的祖宗,你可别瞎说话。”蒋珍娘被苏芷寒的话惊得汗毛竖起,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好好好,好好好,我信你还不成么?”
苏芷寒知道蒋珍娘这是安抚自己,压根没信。她憋屈又无语,继续往下说道:“人今日能为侯府的能耐,能为人的相貌而看上,那往后容貌败了,侯府倒了又会如何?”
蒋珍娘的笑容瞬间凝固,光是想想便眼皮跳了跳。
“听闻现今圣人上位时,京城里也倒下几户国公侯府,他们家的姑娘丫鬟,娘可曾听说过?”
蒋珍娘不语,虽然她觉得忠勇侯府稳稳当当,但女儿都这般说了,她便顺着她的心思罢。
再说,要两方有意,这事终归是会拿出来的。
与此同时,姚郎也把母女俩的话转告给张官人。张官人连着好几日没睡着,闻言更是喜得不得了,连连点头:“我晓得的……我知道的……我这就与家里去信。”
到了次日,蒋珍娘得知张官人已去信给爹娘后,也去了一趟忠勇侯府,把这事告诉珍珠爹娘。
“真的?对方是一位官人?”
“千真万确!”蒋珍娘重重点了点头,“还是今年秋闱入选的官人,又通过了铨选考核,开年便要去外头当官的。”
“他家里条件一般,只是京城周遭的富农,不过身家清白,在我家后头的巷子租房几年也未欠过房钱,也没甚赌博□□的习惯。”
蒋珍娘还是颇为看好这场婚事的,忙把从姚郎和吕氏那打听来的事情逐一告诉珍珠爹娘:“他那日见着珍珠,便心里欢喜,时下已去信请父母到城里来,我想着不如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喝个茶。”
时下喝茶也有名头,叫相亲茶,多是双方父母在场,携子女一起见个面。若是男方能看上女方,便在茶盏里放上金簪、耳环等物,若是女方收下便表示愿意继续接触,若是无意便会将茶盏送还给男方。
珍珠爹娘又惊又喜,同时情绪还有些复杂。他们都是家生子,理所当然地觉得两个女儿都应当留在府里,珍珠相貌好又聪慧,打小就进了常哥儿院子,前途更可谓是板上钉钉。
没曾想,木板到半途裂开了。
自打那事发生之后,女儿珍珠郁郁寡欢,躲在屋里不愿出门,更不用说回常哥儿院里做事。
珍珠爹娘看着生愁,却是无法,他们都是当奴婢的命,哪是说不去就不去的,他们能做的就是安慰安慰女儿,教她早日放下心结。
可如今,珍珠爹娘忽地发现他们也有旁的选择。只是要迈出侯府的选择,教两人多少有些惶恐,他们思来想去也是想不好,终是决定回家讨论讨论,再做决定。
恰好,张官人才刚刚去信,即便对方家里人要到京城来,也还要好些日子。
珍珠爹娘想了想,决定三日后把答复转告与蒋珍娘,带着一肚子的心事先回去了。
过了三日,珍珠坐着一顶小轿亲自来了。她是个有主意的,甚至主意比自家爹娘还多,听闻这事后便有了想法,特意请蒋珍娘和苏芷寒到屋里说话,头一件事问的便是:“这位张官人可晓得,我是在忠勇侯府里做事的。”
苏芷寒笑道:“我与我娘未曾说过,不过因为巷子里的人晓得我和娘乃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所以也说不得有这些猜测。”
“那……还劳烦苏姐姐与人说道一番我的的来历。”珍珠苦笑一声,缓缓道:“他若是不晓得也罢,若是晓得,便说娶我以后也不得用我的名义与府里经营往来。”
外人想娶大户里的丫鬟,多是想借此与大户增加联系,添点关系。
珍珠因着常哥儿的事,所以有了离开侯府的心思,可她并不希望娶自己的人便是为了后面的侯府。
苏芷寒闻言,松了一口气。
蒋珍娘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的,倒是如了苏芷寒的愿。
有了珍珠的同意,蒋珍娘便寻了姚郎过来,与他细细说了,教他告诉与张官人。
“那位珍珠姑娘竟是侯府里的?”
“难怪是这般……那般如神仙般模样的人物。”张官人又惊又喜,同时竟是还生出些许怯意。
侯门里的丫鬟,说是副小姐都不为过,外面多的是人求娶,可能娶到的却几乎没有。倒不是侯府拦着,多是里头的丫鬟根本不愿意出去嫁人。
那位珍珠姑娘,真能看上自己?
张官人失魂落魄,反而没了一开始的自信。
姚郎瞧他模样,连忙开口:“你可别高兴得太早,那位娘子说了她不愿嫁给想借由她接近侯府的人,若是你有这等心思,便早些歇了吧。”
“我哪是那等人!”
“……”姚郎斜眼睨他,大家都是男人,谁还不懂谁了。
张官人要不是为了前途,能办那场席面?就像他私底下与苏娘子说的那般,要是能抱上旁人的大腿,张官人早就去抱了。
第90章 牌位与消息 姚郎与张官人一番言语过后……
姚郎与张官人一番言语过后, 便告辞离开。
张官人踱步回到屋里,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 心里一会火热一会冰凉。
那日,他初见珍珠姑娘便是一见钟情。
只可惜,心动虽易,深情却难付。这世间男子,但凡有些权势,大多觊觎着与权贵之家或是富商巨贾联姻,以求仕途顺遂、家业昌盛。
而自打张官人进入府衙开始学习以来, 便有不少上峰打听他的家世, 得知他尚未婚配, 家境普通, 都有意为他牵桥搭线,其中不乏六七品官员的次女, 三女。
这与时下婚姻习俗有关, 因着嫁妆奢侈之风愈演愈烈,寻常官家通常会给长女大额陪嫁, 嫁去同等或者更上等的人家, 待到次女三女便会少给些陪嫁, 嫁到比自家略差些,或者更次等的人家。
而出身富农的张官人,便是后两者最好的人选。
张官人心中明白, 这于他而言,不失为一条平步青云的捷径。然而,每每躺在床榻之上,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珍珠的模样,想起她回眸时的怔愣, 想起她提袖遮脸时的矜持。
等梦醒时,张官人总能惆怅上许久。次数多了,他也注意到之前没发现的细节。
譬如,珍珠平日里的穿着极为考究,那身上的褙子与裙子,皆用上等绢绸制成,一套下来,价值数十贯钱,绝非寻常百姓家所能负担得起。
再者,珍珠手指宛如葱白,雪白细腻,纤细修长,一看便知她平日应当是养尊处优,从未做过粗重活计。
起初,张官人以为珍珠许是官宦人家,又或是富户商贾家的娘子,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期待,才求姚郎帮忙去询问一二。
可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存着别样疑虑。虽说他们看似一家人,可同行的另外三人所穿衣物的料子,明显比珍珠的逊色许多。
而且,那三人手指上满是劳作的痕迹,实在不像是与珍珠出自同一富贵之家。
张官人想着,珍珠或许可能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又或是已嫁人的。
却未曾料到,珍珠不仅尚未婚嫁,还是忠勇侯府的一等丫鬟。
张官人出身富农人家,家中为供他读书,已是倾尽所有。若是不能寻觅到一门好亲事,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在底层官场中苦苦挣扎。
而如今,忠勇侯府的大门似开非开,那里面透露出的光芒,仿佛已然照亮了他的仕途之路,令张官人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可偏偏,珍珠提出的条件是,不得借忠勇侯府的名义行事。
这忽高忽低、忽冷忽热的境遇,让张官人彻底乱了分寸,脑袋好似那搅成一团的浆糊,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暂且不说张官人与珍珠两家欲谈相亲茶之事,且说蒋珍娘此刻正在与苏芷寒商量一件事:“打从出府以后,我便有一件心事未了。”
“娘,您说。”
“眼瞅着都大半年过去了,你薛大伯还未回来。”
蒋珍娘说起这事,眼里满是忧虑。她沉默片刻,凑在苏芷寒耳边悄声说道:“我想着去城外庙宇,给你哥立个牌位,做个衣冠冢。往后清明冬至,也好有个地方给他烧点东西。”
因着母女俩离开侯府时撒下的那个‘离谱谎言’,所以蒋珍娘出府以后一直不敢贸然行事,生怕被忠勇侯府亦或是大娘子发现,把母女俩告上官府。
如今,时间长了,蒋珍娘发现大娘子压根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更无人留意到她们家的事情。
再者,前往边疆的两支车队,一家无功而返,而薛大伯家似乎是出了变故,至今音信全无。
蒋珍娘见状,彻底断了念想,这般念头再次涌上心头。
苏芷寒想了想,觉得也是时候了,就是这设立牌位和衣冠冢还得精心挑选地方和良辰吉日,最好再寻一位懂行的先生查看一番。
她说出心中顾虑,蒋珍娘犹豫着说道:“我想着,不如……就回家吧。”
“咦?回家?”苏芷寒先是一愣,而后吃了一惊。要知道,自打来到京城后,蒋珍娘这两年都未曾再提过苏家村:“娘,您真打算把哥的衣冠冢放到那边?”
“那边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蒋珍娘也不想回去,可又觉得那毕竟是生养儿女的地方:“你哥若在天有灵,定是会喜欢小时候住的地——”
“不会吧?”苏芷寒连连摇头,坦诚道:“比起放在苏家村,我觉得大哥若泉下有知,应当更想与咱们在一起,而不是与那个人待在一块地方。”
“…………”蒋珍娘闻言,沉思一会,缓缓道:“你说的也挺有道理?”
“对吧。”苏芷寒直言道,“咱们还不如在京城外的寺庙买一块地设个衣冠冢,再把牌位放在家里,往后逢年过节也好祭拜,给他烧点东西。”
“真要是放在苏家村,咱们不得每年跑一趟……更何况难道娘您还想给苏家人上香?给苏家人修祖坟?给苏家人烧东西啊?”
要不是如今改姓换名不是一件容易事,需要的关卡繁琐得很,苏芷寒都想改姓了。
“那边剩下的人再少,也总归有一些。虽然他们现在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但万一厚着脸皮登门,要咱们救济,要咱们寻工作……咱们可怎么办?”
苏芷寒越想越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连连摇头道:“被那些人黏上,阿娘不觉得恶心?”
蒋珍娘光是想了想,便开始犯恶心,她宁可把钱直接砸水里火里,也不愿意给那帮人一个铜板!
蒋珍娘重重点头:“就按你说的做,咱们不回苏家村。”
苏芷寒满意:“这就对了嘛。”
母女俩商量妥当,抽空赶在年前把这事办好了。她们用布遮着,把牌位从寺庙带回了家,正准备安置在神龛时,前面的柴叔过来通报,说是外头有位大伯求见。
“哪里来的大伯?”
“大伯姓薛,说是教我进来传一声,娘子就能知道的……娘子?”
“快,快请他进来。”
“是,是。”柴叔匆匆而出,片刻时间便领回一名头顶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的中年汉子。
他摘下斗笠,朝着蒋珍娘拱了拱手:“蒋娘子好。”
“真是薛大伯。”蒋珍娘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去,“您这么久没消息,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嗐,运道不好,我所在的商队被卷入战事里,连人带马车都不让走。”
薛大伯回想起那段经历,满脸苦涩:“直到一个多月前,我才得了机会,得您家大郎帮忙,得以逃出生天。”
且不说蒋珍娘,怀里还揣着牌位包裹的苏芷寒也腾地睁大双眼,直接把东西丢在一边,上前来问:“薛大伯,您见着我家大哥了?”
“大郎……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呢。”薛大伯听得问题,哑然失笑,忙与母女俩解释:“大郎如今已是副指挥使,乃是堂堂的七品官!”
“七品,七品!”
“竟是……七品官!”
蒋珍娘和苏芷寒喜得都不知道说甚好,她们都以为苏砺锋早已去世,没曾想他竟是在边疆做出了一番事业。
“好好好……好好好……”蒋珍娘眼眶泛红,跌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抽泣起来:“他怎么就没有回信过……他怎么就不知道给家里去信……”
薛大伯忙从随身的斜挎包里取出信件,送到蒋珍娘手里:“我说我是得蒋娘子和苏娘子所托,送信来寻他的,大郎起初还以为我是骗子呢。”
“直到我说出你的人家,而后又说出你们的名姓,他才相信呢。”
“薛大伯,您,您快坐。”苏芷寒看着蒋珍娘翻信,才发现两人过于激动,愣是忘了请薛大伯坐下。她请人坐下,又使人去取了茶水点心来,这才凑到蒋珍娘身边,探身去看那信件。
苏芷寒看完信,心中怒火中烧。
她们那时与大娘子扯谎,说苏家人故意瞒着他们,不教他们与兄长来往,没想到苏家人更无耻,竟是年年模仿着母女俩的口气写信往来,年年问苏砺锋要钱。
直到苏父去世,蒋珍娘带着苏芷寒逃离苏家村,苏家人这才改了口,说是苏父病重。
到了冬日,许是恐后头事发,便改口说是蒋珍娘与苏芷寒都遭了难,都已死在雪灾之中。
他们以为苏砺锋死了,没曾想苏砺锋竟然也觉得母女俩已经死了。
薛大伯送信寻这人,险些被当作奸细直接一刀砍了,好歹有着信件,后头又通报出名姓,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好好好好好……”
“娘,还好咱们没回苏家村。” 苏芷寒心有余悸,苏家村人竟捏造她们死亡的事,还想教唆苏砺锋继续出钱给苏家修缮房屋、学堂,购置田产。
要是发现她们出府,恐怕还会生出别的歹念,说不定直接把她们杀了,也不是没可能。
蒋珍娘闻言,顿时后怕不已。她紧紧攥着信,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
她渐渐冷静下来,先是给薛大伯赔罪,而后又使柴叔去账上拿了银钱来,直拿起二十贯钱的交子塞进薛大伯的手。
薛大伯唬了一跳,连连推拒。
蒋珍娘忙说道:“您遭了这么大的罪,险些丢了性命,我们家给您些补偿也是应该的,还请您务必收下!”
“我娘说得对,薛大伯这一趟吃了大亏,又损失了那么多生意,您就收下吧。” 苏芷寒也在一旁劝说。
在母女俩轮番劝说下,薛大伯终是红着脸收下了。听说他是先来与母女俩说了这事,再准备回家,苏芷寒又赶紧亲自送薛大伯出门,使了轿子将他送回家。
待她从外面回到屋里,便见着蒋珍娘捧着信件迟迟不肯撒手,看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泣不成声。
苏芷寒站在屋门口,似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头又有些复杂起来。
前身对兄长的印象皆是伟岸,与苏父不同,是个极有担当的人物。
而苏芷寒,却从未见过。
她努力回想那本书里的剧情,却怎么都没有寻到苏砺锋的痕迹,或者说就连其余剧情也已变得模模糊糊。
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已改变,又或是是因为,苏砺锋与母女二人一般都是这方世界的NPC,痕迹少到几乎察觉不到。
苏芷寒不知道多了个兄长,是好是坏,她垂下眼眸,望着轻轻颤抖的手掌,那似乎正在透露着前身遗留下来的情绪,激动的、惊喜的,快乐的,又或是在透露着自己的情绪,激动的、惶恐的,以及高兴的。
起码,她们又多了一个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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