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联姻之意
夜凉如水, 阴风阵阵。
顾府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压抑,偶有下人在院中穿梭, 步履匆匆,不敢发出声响。
顾承封从堂屋出来, 便见婉姝立在西厢廊下,覆在廊柱上的纤影随风摇摆,似随时可能被吹散。
顾承封阔步走过去, 目光触及婉姝苍白的面容, 眉头微微皱起,冷眼扫过一旁的春燕, 接着对上婉姝的视线,满眼关心,“今儿风凉, 怎么站在外头?”
“睡不着, 想与兄长说说话。”
顾承封瞧着婉姝明显消瘦的小脸, 以及眼下青色,意识到她应是听到了外头那些不好的传言, 想过问父亲之事。
心里暗恼下人多嘴, 想着一会儿便让宋管家将内院好好整顿一番,面上则又柔和了几分。
“去书房说吧。”
正房西耳房便是小书房, 几十步的距离,兄妹二人很快进屋。
秋实麻利地奉上茶水点心,便退出书房与春燕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婉姝在兄长的示意下捧起热茶用了半盏, 身子暖了些,急躁的心绪也跟着安稳下来,但眼底的担忧依旧不减。
顾承封接收到妹妹的目光, 放下茶盏,主动开口。
“最近多事,冷落了妹妹,都是兄长粗心,你是想问父亲之事吧,哥哥方才与母亲说完,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父亲定会安然归家,你不必为此忧虑。”
在婉姝记忆中,兄长总是可靠的,如父宽厚,如母体贴,又比朋友更擅倾听,从小到大,她遇到难题需要帮忙时第一个找的多是兄长。
若没有收到赵珅的来信,她为着不令兄长分心也会听了他的劝慰乖乖缩在其羽翼下。
可信中说父亲受贿人证物证俱在,龙颜大怒,父亲如今已下大狱,前途未卜,教她如何能继续假装一切安好?
赵珅言词很是委婉,但意图明确,两姓联姻,可助解困。
赵家在朝廷的地位,即便不刻意去了解也知一二,赵珅父亲乃当朝太尉,位高权重,若有太尉从中斡旋,翻案的可能性便大许多。
婉姝笃信父亲是冤枉的,倘若嫁人能解父亲之困,她甘之如饴。
于是不去探究兄长话中几分真假,婉姝拿出袖中信纸递过去。
这封信是宝妹外出采买时收到的,她年纪小,少有人关注,此事便没传到其他主人耳中。
顾承封带着疑惑展开信纸,习惯性先扫了眼落款,一个“珅”字令他下意识皱起眉头,待看完内容,脸色已然黑沉如墨。
“砰!”
信纸被重重拍在桌上。
被人称为笑面狐狸的顾指挥少有的没控制住表情,一向上翘的唇角紧绷,满面寒霜,杀气腾腾。
到底顾及在妹妹面前,深深吸了口气,硬是将滔天怒意化为一声冷笑。
“想凭一纸含糊其辞的私信博个雪中送炭的名声,哈,好个精明狂妄的小子,好个居高临下的赵家!”
“哥……”
“婉姝,你莫要被这小子蒙骗,赵家若是诚心联姻,何需咱们答应什么才肯行事,便是不付诸行动,也该提点一句以表善意,而非专挑些恐吓之言,更不该在这个节骨眼让他一个小辈私信与你,言语暧昧,既唐突了你,亦是看轻了顾家。”
顾承封神色认真,句句犀利,生怕妹妹被哄骗了去。
婉姝确实没想那么多,此刻明白这封信暗藏的小心思,她并不像兄长那般生气,反而格外冷静。
顾赵两家本就没有交情,因之前提亲之事还有些龃龉,赵太尉凭什么在两家无关系时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帮顾家呢?
“两姓联姻,本就是利益绑定,赵家门第确实高于我顾家,我们有求于人,合该姿态放低些,不是吗?现下赵家再次求娶,也算诚意,何不顺势而为?”
顾承封震惊于妹妹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置于利益天秤上,且一脸平静,好似事情本该如此。
一时失语。
婉姝面露笑意,不失郑重。
“哥哥,我十八岁了,这几年经历许多,自认为稳重了些,已然明白婚姻大事中家世与人品同样重要,其实赵珅人不错,对我有心,而赵家传承深厚,家主行事谨慎,必不会轻易倒了……”
顾承封沉默地听着妹妹分析利弊,无外乎与赵家联姻利大于弊,她心甘情愿,未来可期。
婉姝真的长大了,顾承封如是想。
对于世家子弟,权衡利弊是必修课,聪明人绝不会拘于小情小爱,无论男女。
婉姝若能坐到一直这般理智看待世事,将来必不会难过,这是好事。
可看着这样的妹妹,顾承封只觉心痛。
父亲从没有利用子女联姻绑定利益的想法,故而不曾要求子女为家族牺牲,教育并不刻板,他与妹妹性格迥异皆是天生。
婉姝从小率性天真,因这几年经历许多才被逼成长,说到底是父兄没能保护好她。
顾承封心中郁闷无处解,愤怒不得发,只余无奈,也因此越发冷静。
一声轻笑,已然恢复从容,面上重新挂起极具迷惑性的笑容。
“傻妹妹,我顾家还没到山穷水尽、孤立无援的地步,不过有一点你没有说错,赵家现任家主为人谨慎,他纵子传来私信虽有些下作,但也并非全是恶意,赵元丰乃天子近臣,他没有拦截信件,便说明圣上并未下定决心要处置父亲。”
“我手中已掌握能够为父亲脱罪的证据,之前不发是担心局势有变,你可安心矣,至于你的婚事,便等父亲回来再定吧。”
“为兄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出于个人考量,还是权衡利弊,赵家皆非良缘,你休要再胡思乱想,这封信为兄便替你处置了。”
话音未落,折成竖条的信纸已被烛火点燃,顾承封望着指尖的火苗,嘴角笑意加深,周身散发着令人信服的气息。
最后一点残角被丢尽茶盏中,顾承封偏头看了眼天色,再看向婉姝时神色依旧充满耐心。
“妹妹可还有不放心之处,尽可问来,为兄今日定知无不言,教你将心放回肚子里。”
婉姝信任兄长,方才所言足以令她轻松许多,闻言不禁脸色微红。
兄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没见着嫂嫂侄儿就被自己截来,可谓是不懂事,此刻她哪还有脸问东问西,连忙放了人。
兄妹二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顾承封却没在家过夜,看过妻儿后匆匆出了府。
翌日清晨,钦差与监察御史亲自带领一队人马大张旗鼓地出了信都城,最终抵达荣县,在某处私宅抓获了一对母子。
经审得知,母子二人乃六品关都崔庆的外室,崔庆负责守卫冀州与潭州之间的关隘,掌管一方收税,且有稽查行人之权,他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外商,牟取私利。
半年前的某日崔庆派人送母子二人匆忙离开冀州边陲,隐藏身份来到荣县避祸,如今崔家被抄,牵连三族,母子二人连大门都不敢出,一见官兵便吓丢了魂,将知道的全招了。
崔庆,正是向顾贤献上永泉剑之人。
母子二人的证词以及所握证据犹如水入油锅,又炸出了不少贪官,甚至牵连到皇室人员,不过真正对顾贤有利的证词并非出自这对母子,而是当初送母子离开的仆人,崔庆的心腹。
半年前崔庆被某位高官抓住把柄,被迫受其驱使,珍藏许久的永泉剑也被对方夺走,仆人虽不知那高官具体姓名,但离开边陲那日崔庆曾指着天说对方是他得罪不起之人,送走母子二人也是怕将来不得好下场,还能保住一条血脉。
而崔庆只转移外室子而非嫡子,也说明他对那高官虽心有忌惮,但心底里更多是认为对方不会倒台,亦或者对方的权势令他明白,顺其者昌逆其者亡,所以不敢轻易搞小动作。
综其种种,逃不开“皇”之一字。
然而崔庆被抓后在刑讯之下所供最大官员便是顾贤,之后便在狱中畏罪自尽,显然事有蹊跷。
一把永泉剑最多证明顾贤收受贿赂,而崔庆敢明目张胆大肆敛财,背后定有权贵支持,想来皇上定是已经察觉到某位皇族心怀不轨,抓顾贤八成是故意扩大事态。
钦差与监察御史虽早有猜测,如今总算窥得圣意,但皆不敢言半分,只安安分分按照线索查下去。
与此同时,钱多多离开荣县来到信都城,向楚怀玉投递一条消息。
“进展顺利,见面细聊否?”
楚怀玉却没空理会钱多多的见面请求,只因他收到另一则消息,言婉姝收到赵珅私信,欲与其联姻解顾家之困。
虽说如今顾家之困已解,顾家也不大可能准许此事发生,但他依旧不得安心,并因此感到愤怒。
前有周家献殷勤,后有赵珅死缠烂打,待崔庆外室的消息传出去,怕是会有更多无耻之徒登门顾府。
楚怀玉只想立刻见到婉姝,让她趁早打消这种为了家族牺牲自我的蠢念头。
回想在鹿城发生的种种,婉姝面对他告白时慌乱闪躲的画面深深印在脑海里,楚怀玉不禁额角青筋狂跳。
好不容易求得婉姝一丝心动,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或事出来捣乱,亦容不得婉姝退缩。
第82章 参加婚礼
雨过天晴, 微风裹挟着最后一丝凉意轻抚信都,为春季做最后的告别。
好天气,宜外出。
楚怀玉走出家门, 手里提着一个布兜,里面装着枇杷, 由他精挑细选过,颗颗饱满香甜。
路过巷尾的馄饨铺子时,摊主热情招呼。
“楚大人, 您休完假了?”
楚怀玉回之以笑, 抬了抬手臂,亲和回话, “去探望表姑。”
摊主笑呵呵地点头,“那您慢走。”
楚怀玉走出巷子,不远处已有马车在等候。
靠近时, 收到车夫投来的眼神, 他顿了顿, 随后登上马车。
孙千环胸坐在车厢内,一身布衣短, 配上浓密的胡须和凌乱的长发, 尽显粗犷不羁。
唯独眼神像毒蛇一样阴恻恻地盯着来人。
“听说楚大人已经休假三日,真是清闲啊。”
楚怀玉坐在对面, 将布袋置于身侧,面无表情地对上孙千的目光,没有接话。
孙千嗤笑一声, 松了双臂,身子往后靠去,胳膊垂在两侧, 一只手把玩着匕首,威胁意味明显。
“听说我这次能逃过一命是因你放过,不如好事做到底,送我出城?”
见楚怀玉不为所动,孙千眯了眯眼,“想必你也不想我再次入狱,将你供出来吧?”
“秦月呢?”楚怀玉问。
孙千鼻腔发出一道冷哼,“老子是稀罕她,但这娘们儿当老子是条狗,还指望老子贱得去舔她?”
说到此,孙千有些咬牙切齿,“老子一进城就把她甩了,她倒是一心向着你,为了抓我跟官府通气,搞得老子为躲避通缉变得如此模样。”
孙千外表放荡不羁,其实极为在意自己那张脸,早起必先剃须,这时他抹了把胡子拉碴的脸,怒气横生,突然前倾将匕首横在楚怀玉脖子上。
“赶紧送老子出城,否则同归于尽,反正老子烂命一条。”
车厢外传来车夫担忧的声音。
“大人?”
楚怀玉与孙千对视片刻,知道今日去不成顾府了,便吩咐车夫出城。
孙千满意地收回匕首,态度也变得友好,一路与楚怀玉聊两人旧事,得不到回应也不生气。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从西城门出了城,车夫出声提醒。
“未免你回头反悔,再送十里。”孙千笑吟吟道,毫不掩饰对楚怀玉的不信任。
楚怀玉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闻言眼都没睁,“按他说的。”
孙千见此,眸中嘲讽一闪而过。
本以为那只时刻保持警惕的狼崽子长大了更加善于伪装,原来是舒坦日子过太久,退化成了仗人势的狗。
十里外非是离别亭,而是埋骨地啊。
……
车夫估摸着路程,及时停了马车。
“大人,已出十里。”
楚怀玉缓缓睁开眼,无视孙千略显激动的眼神,提醒道:“慢走。”
孙千耳朵微动,没听到外面有异动,不禁心生疑虑。
说好的在此截人,怎么没动静?
不过如此正好,楚怀玉害他落魄至此,他本就没打算让楚怀玉活着离开。
“告辞。”孙千佯装要走,起身时忽然神色一变,抬手朝楚怀玉刺去。
然而想象中的让楚怀玉血溅当场的画面没有发生,孙千只觉手腕被攥住,接着眼前一花,他整个人从车厢横飞出去,摔了个脸朝地。
孙千痛得龇牙咧嘴,脑子瞬间清醒,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
他方才太过沉浸在自己想法里,竟没发现自己四肢何时变得酸软无力,像是被人下了降头。
“卑鄙小人,你对我做了什么!”
楚怀玉立在车辕上,忽然风起,衣摆张扬,吹散了在车厢内沾染的香气。
他从高处往下看,不怒自威,像极了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目光平静地落在孙千身上,更衬得后者如同跳梁小丑。
楚怀玉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将孙千气疯了。
因为楚怀玉的视线只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几息,便越过他看向后方。
孙千后知后觉地回头,看见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人,正是数日不见的秦月。
孙千先是脸色一僵,接着便是愤怒。
“你们算计老子!”
秦月向楚怀玉走去,连个眼风都没给孙千,楚怀玉也落地,与之相对而立。
秦月满脸笑意,“阿玉果然聪慧,还真逮着他了,姐姐保证,回去就打断他的腿,省得再逃出来给你惹麻烦。”
孙千闻言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月月在开玩笑吧,一定是玩笑吧。
“月月,你听我解释。”
秦月只是挥挥手,命小厮将人堵上嘴绑了扔进马车里。
“呜呜呜!”
楚怀玉冷眼看着,丝毫没有因为秦月的“偏心”而动容。
“将你该做的做好,再有下次,交易作废。”
秦月笑眯眯应下,“我们即刻前往望月城,一定将你交代的事做好。”
“阿玉也不要忘了答应姐姐的事哦。”
楚怀玉神色一冷,“少用些恶心人的字眼,再让我听到你自称姐姐,我不介意换个人做生意。”
秦月察觉到楚怀玉眼底的厌恶,心底一阵刺痛,面上含笑妥协。
“好好,是我说错话了,楚大人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小女子计较,对了,今日埋伏你的人都是死士,没能留下活口,难以查到背后之人身份,你自己小心点。”
楚怀玉冷漠转身离开。
回城后,车夫小心询问:“大人,还去顾府吗?”
发生方才之事,自然不能再去顾府。
楚怀玉眼底暗潮涌动,扯出一抹充满寒意的笑。
“去陈府。”
陈妙峰因涉嫌违法,尸体不能下葬,已经停灵数日,灵堂内的味道属实一言难尽。
陈母和梁静一直为其守灵,皆瘦了一大圈,今日陈母突然心情大好,烧纸时嘀嘀咕咕说着话,嘴角带着诡异的弧度。
这时下人忽然来报,说楚怀玉前来吊唁。
婆媳俩皆是一愣。
陈妙峰死的不光彩,又不能发丧,平日与陈府交好的大多在观望,少数真心吊唁者也早早来过。
梁静不解,楚怀玉与陈妙峰并无交情,这个时候来吊唁未免太虚伪,前几日婆母才发难顾夫人,莫非是来找茬的?
陈家忌惮梁家和顾家关系,家中密事都瞒着梁静,故而她不知陈妙峰私底下的勾当,也不知他刺杀楚怀玉。
陈母却是知情的,并且确信儿子是因楚怀玉而死,此时听到对方来吊唁,险些疯了。
“这个贱种怎敢来!让他滚!让他滚!”
老爷不是说今日就是这贱种的死期么,为什么他没有去给儿子陪葬!为什么!为什么!
梁静被婆母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来不及说什么,便见楚怀玉已经走到灵堂门口。
“怀玉最近身体不适,这才晚来了几日,还请伯母莫怪。”
楚怀玉像是没听到陈母的谩骂,态度极为郑重,面色哀痛地朝棺椁走去。
陈母尖叫着朝楚怀玉扑去,意图用指甲挠破动脉,却被后者狠狠捏住手臂。
“人死不能复生,伯母节哀。”
陈母痛呼一声,抬眼就看到楚怀玉在笑,如魔鬼般恶意满满的笑。
“啊——我要杀了你!”
“这是在做什么!”
陈大人匆匆赶回家就是想知道计划成功与否,亦是被楚怀玉的出现刺激的目眦欲裂。
但到底是混迹官场之人,瞬间明白楚怀玉猜测今日刺杀出于陈家,但没有证据,加上之前旧恨,特意过来撒气。
“夫人魔怔了,还不带下去看大夫!”
既然楚怀玉没有撕破脸,陈大人也选择与之虚与委蛇,当然脸色也不会太好看。
“本官与夫人丧子之痛,情难自控,还请见谅,本官就不送了。”
“无妨。”
楚怀玉本就是来刺激人的,目的达到,他也不欲多留,便顺势告辞,只不过临走时也没忘加把火。
“陈兄生前最是喜洁,若得知自己肉身臭了还未入葬,定会难过,还是早些让他入土为安吧。”
陈大人阴着脸目送楚怀玉离开灵堂,良久,他走到棺椁前,手抚上去,冷静的语气透着一丝疯狂。
“爹会让你干干净净的走,别急,再等等,爹一定为你报仇。”
……
在信都官员们密切关注钦差查案进度时,一则流言迅速在城中传开。
某世家子弟身为当朝官员,豢养罪臣之女做外室,明知故犯,其心可诛。
各种猜测纷纭,孟璟有被提及,孟府很快收到了消息。
孟老爷第一时间派人前往荣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责骂孟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赶紧将李嫣儿送走。
然而等孟府的人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李嫣儿不见了。
“孽子,孽子,你是不是早就知情?你要害死整个孟家不成,说,你将那女人送哪去了?”
孟璟被紧急召回家,还以为家中出事,结果被父亲痛骂了一顿,才知道流言一事。
听到父亲质问,孟璟神色复杂,眼中闪过愧疚。
“父亲误会了,李姑娘并非罪臣之女,也不是儿子将她藏了,她,她是不想为人外室,自行离开的。”
孟老爷捂住胸口,“你真是被灌了迷魂汤,这女子做了你两年外室,偏偏这个时候离开……”
孟璟赶紧上前为父亲顺气,“外室之言乃当初无奈之举,我们之间不是您想的那样……李姑娘是在流言之前离开的,是她想通了不再蹉跎岁月。”
“住嘴!”
流言之前跑的,岂不是还有可能就是她透露的消息谋害孟家。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罢了罢了,如今最要紧的是你的清誉,否则万一流言传到上面,莫说升官了,你怕是要连累整个孟家,到时谁也护不了你。”
若是以前,孟璟大概只说一句“清者自清”,不再争辩。然,做县令近三载,经历官司无数,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
“父亲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孟家?”
孟老爷见儿子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脸色总算有了血色,不过依旧臭着脸。
“哼,流言模棱两可,并无指名道姓,想来对方也不想得罪孟家,依我看,八成是陈执那个老匹夫所为。”
“陈家?”孟璟瞬间想通其中缘由,“因为陈妙峰?”
“还不是你多管闲事!官宦子弟有几个不是死于阴谋诡计,别人躲都来不及,偏你要查个底朝天。”
孟老爷头痛道:“他若真是走入歧途,咎由自取也就罢了,如今你没查出个结果,陈执敢这般行事,必是已经清楚儿子死因非你所疑,这是故意向我们变态。”
陈执唯一的嫡子没了,指不定要发疯,孟老爷也就这么一个嫡子,可不想冒险和疯子计较,于是一锤定音。
“荣县你不必再去了,在家收拾收拾,过两日便拿着你的调任文书赴任去吧。”
这厢孟璟离开信都城,荣县迎来新县令,在陈家的运作下,陈妙峰命案未结,但洗清了犯罪嫌疑,得以下葬。
另一边,王彦青迎娶王女的日子到了,顾承风特意空出时间,带家中女眷前往望月城参加婚礼。
这日王府宾客盈门,在新郎官去迎亲的世间里,客人们也忙着交际。
因着顾王两家的交情,王夫人对楚氏很是热情,看到老老实实跟在母亲身边的婉姝,眼中遗憾几乎化为实质。
到底是顾及场面,王夫人没说扫兴的话,将婉姝夸了又夸,也算当众表态看好顾家。
诸位夫人们互相交流着眼色,出于种种原因,倒无人给顾家人找不痛快。
王夫人要应付各家太太,楚氏没有多留,很快领着儿媳女儿去与其他相熟的太太打招呼。
一圈下来,婉姝也算是真切地体验了一番人情冷暖。
有些平日来往密切的,明明前些日子还为她精挑细选了生辰礼,今儿却生分起来。
那些笑脸根本掩盖不住眼底的疏远。
婉姝有些难过,好在父亲翻案有望,也有不少看好顾家的热情相待,其中不乏将主意打到婉姝婚事上的人。
不过楚氏今日有意探听朝中局势,重点不在婉姝婚事上,逢人问起便说等丈夫回来再议。
有心思活泛的夫人让家中未出嫁的女儿接近婉姝,以图“曲线救国”。
婉姝早已看穿,虽能应付,但面对刻意接近者,还要听她们时不时就念叨自家兄弟长处,实在心累。
直到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传来,终于将婉姝从中解救出来。
“婉姝姐姐,我好想你呀!”
婉姝看清来人后,面露惊讶,“小妹?”
周小妹挤到婉姝身边,不顾周遭的目光将人拉走。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快跟我来。”
婉姝见周小妹调皮地朝自己眨眼,便知她好意,于是顺势而为,向身边的小姐们告罪。
诸位小姐出于教养,自然不能厚着脸皮跟去打扰人家叙旧,于是纷纷让路表示理解。
婉姝被周小妹牵着远离人群,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花厅内的几位年轻妇人,坐在边缘的陈妙玲此刻正目光阴沉的盯着二人的背影。
身旁有人认出婉姝,不禁看向一身素衣的陈妙玲,问道:
“听说张夫人出嫁前与顾家姑娘十分要好,想来比我等消息更加灵通,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不等陈妙玲回答,便有人噗嗤笑出声来,颇具深意道:“李夫人恐怕不知,上折子参顾大人的正是陈家亲戚,张夫人怕是从顾姑娘那里打听不出什么了。”
此言一出,少妇们纷纷以帕掩唇,快速交换了眼神后,立马有人转移话题。
陈妙玲想要解释的话被堵在喉咙里,袖下的双手死死收紧,指甲嵌入掌肉,将帕子都染上了点点血斑。
此刻陈妙玲看不到旁人一丝善意,只觉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
她的哥哥死了,父亲名声受损,所有人都捧高踩低欺负她,就连她的丈夫也……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顾家却再次受人追捧。
凭什么。
此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入花厅,因自小体弱多病,个子比同龄人矮些,跑到陈妙玲面前时恰好看到她眼中的怨毒,登时顿住脚步。
陈妙玲后知后觉发现来人,脸色一变,瞬间恢复温柔表情,语气十分柔和,只是眼中始终藏着疏冷。
“克儿不是和你表叔一起么,怎么来这了?”
“婶,婶婶。”张克咽了咽口水,本就病态的小脸越发苍白脆弱,“我贪玩找不到表叔了,胸口难受……”
陈妙玲立马起来牵住张克,一派担忧着急的模样,“克儿不怕,婶婶带了药。”
陈妙玲领着孩子告辞,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方才揭穿陈家的年轻妇人幽幽开口。
“又不是亲儿子,怎么就备着药也要带出来见人呢?”
有人小声道:“听说是小张大人某个堂哥的儿子,因为身体不好不受重视,这不张夫人三年无所出,前些日子抱来养着。”
“张家族人又不缺孩子,小张大人前途无量,多的是愿意送孩子的,为何偏偏抱养个病秧子?看着怪懂事的,好几岁了吧。”
“那孩子也没改口,许是养着玩儿的,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就送走。”
“谁知道呢。”
与此同时,在府中下人带领下,陈妙玲抱着张克气喘吁吁来到距离最近的客房。
“克儿乖,吃了药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不要怕啊。”
陈妙玲亲自喂张克就水吃了药丸,见他面色很快红润起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接着将空杯递还给领路的下人,道了声谢。
贴身丫鬟芍药适时拿起帕子给陈妙玲擦脸,“瞧给您急的,少爷这是老毛病,吃了药躺着歇会儿就好,您又不是不知道。”
说完朝领路下人道:“劳您带路了,这里有奴婢照顾就好。”
领路下人欠身退下,不禁疑惑一颗药丸而已,既心急孩子病情应当场喂了才是,为何非要来房里再喂,难道这病并不严重?
下人摇摇头,只道是富贵人家规矩多。
第83章 以身犯险
王家承圣恩迎娶寿王之女, 无论是否情愿,在外人看来属是莫大的荣光,为此王家特意置办大宅, 隆重婚礼,羡煞旁人。
男女有别, 客分两院,皆是一样的热闹,谈笑声无处不在。
女客院东北角有一棵高壮的丹桂树, 因未到花季鲜有人驻足, 婉姝被周小妹牵至此处还算清净之地,好一通叙旧。
周小妹率真活泼, 健谈而不失分寸,婉姝在青州时与之相处甚欢,便也愿意与她书信往来, 只是前段时间发现其所赠玉佩所含深意, 如今见面难免有些不自在。
周小妹并未发现婉姝的异样, 心怀激动,总算耐着性子从己身之事, 循循将话题引至兄长周檀身上, 眉眼间尽是光亮。
毕竟上次哥哥亲手写了信,暗示心意之言可谓昭然, 就算没有收到婉姝姐姐的回信,但谁说没有拒绝不能是另一种鼓励呢?
婚姻大事,总要男方主动些才好成事, 兄长为了婉姝姐姐都愿调离青州到京城谋事,以参加婚礼之由拓宽了时间,其实全为了在冀州停留几日, 以便向顾家提亲。
兄长这般周全小心,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要帮他一把,婉姝姐姐也是她看中的嫂嫂呢。
“婉姝姐姐可知我为何千里迢迢来此观礼?”无需婉姝接话,周小妹俏皮地眨眨眼,便小声将她兄长露了个彻底。
“我呀,就是为了兄长提前来讨好未来嫂嫂的,婉姝姐姐你说,我这样乖巧懂事的妹妹能否讨未来嫂嫂喜欢呢?”
婉姝越听神色越僵硬,好在周小妹没有直言其兄准备提亲之人就是她,容她说几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等话含糊过去。
时至黄昏,吉时将至,早闻送亲队由五皇子亲自领队,在喜队才踏入望月城时,一众宾客便迫不及待去前门侯着。
女客这边的年轻小娘子也簇拥着王燕茹去看热闹,路过婉姝二人时,王燕茹只隔着人群朝她们微微颔首,未作任何停留。
周小妹觉得稀奇,想说这位王小姐待客明明很是热情,自己刚来时还与她相谈甚欢,这会儿怎么连句邀请也没有呢?
疑惑尚未明了,春燕和贝珠一起找过来,贝珠满脸期待地跑到周小妹跟前,“小姐,喜队马上就到了,我们也去前门吧!”
对于王燕茹的疏离,婉姝倒不觉古怪,她与王燕茹本就不熟,前段时间一起打马球的那点情谊也随着后来许多事故,还未来得及维护便消散了。
不过婉姝正愁找不到理由转移周小妹的注意力,不再讲述关于她兄长的二三事,于是赶紧拉起小手,替她答应下来。
“对,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寿王嫁女,十里红妆,喜队从进城便开始抛撒喜钱,一路撒到王家门前,引得全城百姓为之沸腾。
待新人顺利拜过堂,天色已经暗下来,客人还要再吃一席,送亲的诸位自然也不能薄待,得到王家族中长辈以及客人们的热情招待。
在场官员但凡有些人脉的都知道寿王府只有浔阳郡主一位嫡女,且对王彦青情根深种,却不知寿王为何在爱女死后还要与王家结亲。
当然谁也不会在大喜的日子提起得罪人的话,只管说尽好话就是。
“早闻殿下丰神俊朗,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殿下百忙之中亲自送嫁堂妹,当真是重情重义。”
“殿下言行举止无不教人如沐春风……”
五皇子面上始终挂着春风般的笑容,对于敬酒来者不拒,颇具风度,任谁见了也要说他对这桩婚事是极满意的,由此也足见寿王府的态度。
酒过三巡后,客人们总算还知晓王家才是东道主,不宜在五皇子跟前久留,渐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五皇子身边得以清净,也到了新郎敬酒环节,又一轮喧闹过后,好热闹的年轻公子们拥着新郎去新房掀盖头,留在席面上的多会在这个时候吃两口饭菜垫肚子,一会儿新郎还要出来陪酒,又要喝起来。
就在这时,本该低调吃席的五皇子忽然起身,端了酒杯穿梭于客桌间,最终停在一位年轻武将面前,瞬间吸引了全部目光。
“之前人太多没看到小顾大人,听说王顾两家素有交情,我想你八成会来,特让人注意着,果然找到了你,不枉我一片心意。”
一片心意,什么心意?
顾承封方才虽未与五皇子交谈,却也跟着上司一同过去敬了一杯酒,露了脸,但五皇子此刻又找来,以他和寿王府的亲近,怕是没安好心。
顾承封故作诧异,迅速起身,做足了受宠若惊的表情。
五皇子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脸上笑容略显醉态,亲热地把话说完。
“本皇子自小便听父皇讲与顾都尉在边关并肩作战的事迹,一直很敬佩顾都尉勇猛刚正,很不相信他会贪赃枉法,曾数次向父皇谏言,果不其然,顾都尉不负父皇信任,现已经查明真相,顾大人不日便能回家团聚了,恭喜!”
本就随着五皇子动作而安静下来的场面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应和声四起。
顾承封同桌之人最先反应过来,一起朝他道贺,引得附近桌的客人纷纷端起酒杯遥遥敬意,只等殿下离开再过去道喜,亦有之前对顾家横眉冷对、落井下石的人惶恐不安,考虑要不要厚着脸皮再贴上去。
“对对,真是大喜事!”
“恭喜恭喜啊!”
对于众人道贺,顾承封欣然接受,遥遥回敬一杯酒道谢,紧接着便说今日王家大喜,不便喧宾夺主,阻止了众人过来寒暄的想法。
他都这样说了,旁人再凑上来便是故意让顾家出风头,有破坏婚礼之嫌,一时间大家离座的臀部又落下去。
五皇子脸色僵了一瞬,但很快调整好,饮完酒随意客套两句便笑吟吟地离开了,好似只是好心带话,旁人一时拿不准五皇子此番行为是因与顾家私下有往来,还是有心拉拢。
不论众人心中作何感想,五皇子回了送亲的那桌,再未主动与旁桌的人交谈,一阵吃吃喝喝后,等新郎过来又敬了一次酒,发现五皇子醉态明显,便问是否需要去客房休息。
五皇子顺势答应,并嘱咐其他送亲的同伴一定要陪主客到宴席结束再离席,自己则由贴身侍卫扶着提前退场。
比起男客之间的暗流涌动,女客这厢看起来和谐许多,不论朝政,只谈琐碎小事,时不时互夸小辈,偶有爱玩笑的打趣几句。
未婚闺女大多稳坐席间,当自己是只花瓶,静听长辈们说话,个别性子跳脱的提前便与相好的姐妹越好,均以方便为由离席,找个角落说小话。
王燕茹中途被丫鬟唤走两次,必是履行主人家的职责,去帮客人寻客院偏房,并叮嘱丫鬟小厮看顾好,莫让醉酒的男客走错,以免发生丑事。
往回走时,王燕茹忽然想起张家带来的小侄子病了,便问起情况。
“张家小公子可好些了?”
“一直在偏院歇着呢,没什么大碍,听说自小体弱,有胸痛气短的毛病。”冬梅撇撇嘴,低声抱怨,“大喜的日子,将这样的带来,也不知张家安的什么心。”
“慎言!”王燕茹呵斥道,“有客来贺,若听你这话,还当我王家无礼,你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这几年跟随浔阳郡主四处为霸,冬梅不知内情,以为自家小姐果真性情大变,规劝不成,渐渐地竟也越发不懂分寸起来。
之前为了迎合魏浔阳,纵容她口无遮拦,如今却是不成了。
冬梅见小姐目光冰冷,吓得赶紧认错,慌忙称再也不敢了。
王燕茹懒得在这个节骨眼生事,暂且饶了她,就在此时,陈妙玲带着丫鬟匆匆离开宴席。
王燕茹看见主仆二人的背影,眉头微蹙,“我们过去看一眼,别是出了什么事。”
……
婉姝坐在母亲身边,默默注意着母亲下箸的食物,以防她入口孕妇所忌之物。落在旁人眼中,端是一副温婉贤淑之姿。
不久前已有消息传来,顾大人罪名已脱,恢复原职,便有人一改疏离态度,对楚氏母女好一番热情,知晓婉姝尚未婚配,纷纷说起自家未娶的子侄。
楚氏一面被女儿盯得发恼,一面还要笑脸应付旁人,可真是心累。
这时身边走来一名小丫鬟,说是王燕茹请婉姝到偏房喝茶,楚氏见丫鬟面熟,是王家今日负责茶水的内室丫鬟,便摆手让婉姝走开。
婉姝:……
有芳姑和云霞在,婉姝倒不担心母亲离了自己会吃错东西,反正她也不想继续听那些个子侄是何性情模样,于是顺了母亲的意思,跟着丫鬟离席了。
直到踏出屋子,婉姝才开始疑惑王燕茹请自己出来喝茶是何用意。
许是心有灵犀,春燕拉住小丫鬟的手打探道:“这位妹妹,今日王家大喜,王姑娘一直忙着待客,怕是片刻不得歇,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家姑娘帮忙?”
春燕话说的亲热,心里却不免犯嘀咕,就算王姑娘真有事需要帮忙,这可是她自家的地界,那么多丫鬟小厮呢,便是需要亲友帮忙,也寻不上我家姑娘呀,两人又不熟,以前王家姑娘还跟着浔阳郡主作威作福的,不见得是个好人,别是有什么阴谋吧?
小丫鬟被拉住手也没有反应,细声细气,低眉顺眼地,可惜一问三不知,“小姐只说请顾姑娘喝茶。”
布满灯笼的廊道下红彤彤的,有三两丫鬟脚步轻快地奉食穿过。
婉姝跟着小丫鬟穿过廊道,走过一道月亮门,厢房里的热闹明显变小,偶热能听到几声呼喝叫好从男客那边传来。
又行过几道门,逐渐远离人声,路上行走的丫鬟小厮也不常见到踪影,婉姝忽然止步,望着前方同样灯火通明但无人影的院子,目光凌厉地射向小丫鬟。
她冷淡开口,“你去回了你家姑娘,多谢盛情,但方才吃吃喝喝许多,我怕是饮不下茶了,改日由我做东请她品茗,全当为今日赔罪。”
小丫鬟惊诧抬头,不明白好好的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眼见婉姝转身当真要走,她脸色一变,迅速上前跪趴在婉姝身前,声音因慌张而带上哭腔。
“奴婢虽不知小姐因何请您过去,但,但大抵是与张家夫人有关,方才张家小公子犯病了,小姐知道您与张夫人是好友……求姑娘去看看吧,不然小姐一定饶不了奴婢。”
春燕一听是陈妙玲的事,立马拧起眉毛,她可没忘记当初浔阳郡主中毒时,陈妙玲怀疑自家小姐是凶手的事情,更别提表少爷曾暗示小姐遭浔阳郡主暗害之事根本就是她搞得鬼。
虽然对方只口否认,小姐也没生气,春燕却将这事深深记在心里,此刻心里的怀疑更是到达了顶锋。
“小姐,今日人多热闹,一会儿宴席结束我们就要回家,还是别乱走了。”春燕转头又对小丫鬟说,“孩子病了赶紧送去看大夫才是,我家小姐过完一来帮不上忙,二来万一过了病气,岂不是无妄之灾,张夫人不会怪我家小姐不去的。”
小丫鬟闻言并不接话,只一个劲儿的磕头,好像请不到人她就会受到很大惩罚似的。
婉姝明白春燕的意思,也看出小丫鬟很不对劲儿。
人多的地方总是容易出事,可她最近经历了太多,许多曾经苦恼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再拿出来,好似瞬间便看到了结果。
妙玲姐姐的丫鬟小春曾求自己利用赵珅帮她,又与看自己不顺眼的浔阳郡主关系不错,这些事她都可以不去疑心。
如果王燕茹真要害人,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派丫鬟唤她出来,那么,会是陈妙玲买通了丫鬟么?她想要做什么?
陈家亲戚陷害父亲一事已有定论,婉姝不明白陈家为何恨极顾家,更不知外嫁女陈妙玲又是否知道内情。
事到如今,婉姝心里十分清楚,陈妙玲是否真心待她已经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她们以后是做不成朋友了。
可她今日依然要去冒这次险。
是小打小闹的刁难,还是置她于死地的陷害,亦或者歇斯底里的发泄,不同的事故可以推出不同结论,最重要的是可以看出张家是否参与陷害父亲之事。
婉姝一向觉得自己是家里最没用的,今日若能以己身为饵,钓出一两个食人鱼,也算父亲没白疼她这么多年。
婉姝不怕受伤,她甚至觉得自己连死都不怕了,她只想将所有陷害父亲的混蛋揪出来,只要把他们揪出来,父兄定会一一清算。
婉姝心中有了决断,此刻出奇的冷静。
她目光定定地看向春燕,语气依旧柔和,却少了平日的随意,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命令。
“既然妙玲姐姐有难,我自是要去看看的,有王家丫鬟带路,又怎会乱走?不过既然不是喝茶,你去知会母亲一声,免得一会儿寻不到人惹她着急。”
春燕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但很快反应过来,小姐不是想支开自己,而是让自己去求助。
可是明知有危险,不去就好了,为什么偏要冒险呢?
春燕想要劝阻,但对上小姐冷冽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太太,愣是没敢多嘴,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心中不免发出疑惑,小姐何时变得这般有威势了?刚刚那眼神怪吓人的。
不对不对,什么威势,明明是大胆任性,万一真遇到危险怎么办?太太一定会打死她的!
春燕不敢再多想,极速朝宴厅跑去。
第84章 “你是仙女吗?”
见婉姝支走春燕, 小丫鬟眼中闪过异色,她麻利地爬起来,走回之前的位置, 不发一言的垂着脑袋等候。
婉姝将目光从春燕的背影上移开,落在小丫鬟身上好一会儿, 直到对方站姿变得僵硬,她才开口。
“我们要去哪个院子?”
小丫鬟不知道她这般问是否提前了解过这座宅院,紧张地说了实话, “回姑娘, 张夫人在碧清院,再过两道门, 穿过前面碧水庭就到了。”
与前厅只隔了五道门,确实是距离最近的客院,说明对方没有掌控这座宅院, 王家人应当不知情, 这无疑令婉姝松了口气。
倘若王家任何一位主人参与其中, 婉姝是万万不敢再踏进一步的。
“带路吧。”
小丫鬟福身应是,走在婉姝侧前方带路, 许是猜到春燕是去搬救兵了, 她脚步略快,奈何婉姝偏不如她愿, 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
小丫鬟心里着急,又不能催促,每每拉开距离都要停下来等待, 偶尔抬眸用眼神表达焦虑,也全遭到了忽视。
二人进入碧水庭,其实也才花费半盏茶的功夫, 心里有鬼的人受煎熬罢了。
有山跃进一碧湖,回望又见宫墙柳。
碧水庭如其名,环境清幽,灯光下的夜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婉姝自是没心思欣赏这片园景的,只是无意间瞥见湖中倒影,在她走近时,一道人形影子从中一闪而过。
脚步快的小丫鬟先一步拐弯,身影被假山挡住,婉姝直觉危险,没有跟上去,而是侧行至路边草坪上,直到看见躲在暗处的人才停下。
男人站在假山边缘,整个人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长相,但从他所占位置以及动作来看,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领路的小丫鬟正缩跪在一旁。
婉姝觉得如果自己无知无觉地走过去,对方一定不会是跳出来吓人那么简单。
一瞬间,婉姝脑海中闪过无数阴谋,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暗器发钗。
都说灯下看美人,魏璘却以为露天才是最绝,别看他年方二十,却已阅女无数,环肥燕瘦,浓艳婉约,他全尝过,但世间之大,美人何其多,他仍常感到惊艳,譬如眼前这位。
今晚是满月,因时辰尚早,月盘才出墙半挂,银霜洒了半园,草坪恰笼罩其中,月光将少女包裹,衬得她美若天仙,神圣不可侵犯。
以至于哪怕“误撞美人怀”的算计被人识破,他丝毫不觉难堪,反而沉浸于眼前美景,脸上痴态使他装出来的五分醉意表露为九分。
魏璘不自觉迈出一步,呆呆望着婉姝,“你是仙女吗?”
婉姝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魏璘呆滞的神色忽然活了过来,转为灿若骄阳的笑容,他快步走向婉姝,见她后退的动作,礼貌地停在五步远外,说出的话却轻浮。
“我见姑娘如九天玄女,心如擂鼓,或许冒昧,不知可否请姑娘告知芳名?”
男人锦衣华饰,面若桃李,似乎是个身份不低的醉鬼。
婉姝有一瞬自我怀疑,莫非自己误会了,对方只是个依山休息的醉客?
不对,以王家的待客之道,不可能让醉客独自走动,何况对方至少是个富家公子,该有随从跟着才是。
婉姝再次后退一步,心里愈发警惕,冷声喝斥:
“你是何人,这边是女眷休息的地方,还不速速离去!”
魏璘歪了歪头,表情有点呆,很是无辜的样子,心里却在想这个女人能讨自己几日欢心,他喜欢有点小聪明的美人,或许她能多活几日。
双方对峙之时,假山处又窜出一道人影。
“殿下!”一个佩刀侍卫冲了过来,扶住略有些摇晃的魏璘,朝婉姝抱歉地说,“盛情难却,殿下席间多饮了些酒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殿下,什么人能称之为殿下?
婉姝瞬间明白了对方身份。
按理说对方身份高贵,她这辈子都该与之扯不上关系才是,婉姝本就悬着的心提得更高了。
她垂下头不再直视对方,恭敬地福了福身,然后侧开身子做出让路的姿态。
侍卫眸光微闪,没再搭话,连哄带劝地携着五皇子往婉姝来时的方向走去。
魏璘依依不舍,嘟嘟囔囔,一步三回头。
婉姝只当没看见,出了草坪走到还跪在假山旁的小丫鬟面前。
小丫鬟怯怯抬头,仿佛要哭了,“姑娘,奴婢不是故意不出声的……”
“走吧。”婉姝打断道。
小丫鬟似是怕惹怒婉姝,立马闭嘴,起身继续带路,只不过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能是刚刚跪得太狠了。
婉姝见此,不免松了口气,看来小丫鬟目的不在五皇子身上……婉姝刚要将五皇子抛之脑后,走在前面的小丫鬟在走出假山时突然脚一崴向旁倒去。
婉姝下意识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谁知对方抓住她手腕,猛地用力将她甩了出去。
旁边就是碧湖,小丫鬟是要推她入水。
婉姝瞳孔紧缩,来不及多思,反手便将小丫鬟一起拉入水中。
小丫鬟不会凫水,一落水便慌张大喊救命。
没一会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而来,同时响起焦急的男声。
“小仙女别怕,我来救你了!”
原来是五皇子去而复返。
周遭环境安静,他又未走远,听到求救声不足为奇,如果在发现湖中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小丫鬟时,他脸色不那么难看的话,一定会有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魏璘浑身湿透站在湖边,如鹰隼般的眼睛扫过风景如画的园子,目光越发阴沉。
“人呢!”
侍卫跳上假山,一面巡视四周找人,一面心中懊悔刚刚不该为了演戏走那么远。
……
婉姝刚进入碧清院就听到不远处有说话声,有人正往这边走来,好在附近栽种了半人高的灌木,容她躲了过去。
“张夫人莫急,孩子在府中一定不会走丢的。”
“克儿确实贪玩了些,可他身子不好,我怎能放心,都怪我,该将碧柳也留下看顾他才是。”
“小孩子都爱热闹,知道咱们在前厅吃吃喝喝,哪里坐得住,去前厅寻夫人了也不说准。”
“哎,真是麻烦你了。”
听着陈妙玲与王燕茹的声音走远,婉姝只觉心底一片冰凉。
可以想象,前脚她落水被男人救下,后脚便被陈妙玲等人撞见,将会是什么下场。
婉姝闭了闭眼,脸色发白,不敢去想五皇子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眼前忽然投下一道暗影,婉姝猛地抬头,看到对方面容时,脸色更白了。
非礼勿视,贺枫偏着脑袋,自然没注意到婉姝恐惧的目光。
“跟我来。”贺枫说完转身就走。
大概是对方声音太平静,婉姝犹豫了一下,起身跟上去。
“贺公子,刚刚的事,你都看到了?”
“嗯。”
“贺公子这是,路过?”
“不是。”
“……”
贺枫察觉到后头的脚步慢下来,想了想,解释道:“楚大哥不在,我替他暗中护卫。”
婉姝脑海中划过一道人影,抱着胳膊的手紧了紧,轻声问:“我舅舅?”
“嗯。”
婉姝抿了抿唇,道过谢后便不再言语。
自从她被绑架后,小舅舅一直守在暗处,她是知道的,这也是她今晚敢来冒险的最大倚仗。
明明知道贺枫口中的楚大哥是小舅舅,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却是怀玉,好似确信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想方设法保护自己。
婉姝在心里唾弃自己。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贺枫虽是替了楚河的职,来望月城之前对他耳提面命的人确实是楚怀玉。
楚怀玉不方便来望月城,几乎是半威胁地要求贺枫保护好婉姝,尤其强调不能让她单独去人少的地方。
……
陈妙玲带着王燕茹和另一位与她要好的年轻夫人,以及一干下人走到碧湖旁。
发现湖中飘着一具女体时,陈妙玲脸色凝滞了一瞬,接着发现那人不是婉姝,眉头狠狠皱起。
“啊!死人……”
“住嘴!”陈妙玲冷声喝止扯着嗓子惊叫的碧柳,暗骂一句蠢货,该出现的人没在这,喊什么喊。
“天黑路难,许是不小心踩了湖边的青苔,王姑娘放心,大喜的日子,我等一定不会乱说话。”
任谁也不想在喜日传出晦气事,另一位年轻夫人连忙点头附和,“对,对。”
王燕茹蹙了蹙眉,先是对二人表示感谢,而后派一名丫鬟去寻会水的小厮过来捞人。
“这等事就不污了二位夫人的眼了,还是找张小公子要紧。”
湖中之人看服饰就是王家丫鬟,谁也没兴趣留下参观尸体,只是临走时,陈妙玲眉眼间多了一丝阴沉。
莫非五皇子真看上了婉姝,不舍得她受非议?这般贪图女色的蠢人能有什么出息!
今日她顶着旁人的指点来王家,全都白费了!该死,该死!
一行人离开后,王鸿远从假山后挤出来,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脯,幸好他最近瘦了不少,不然还真藏不进去。
他是跟着五皇子来的,怀玉昨日特意来信提醒他提防五皇子,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五皇子竟然会用如此下作手段,还与陈妙玲那毒妇勾结,啧啧啧,看来张家是投靠了五皇子啊。
至于燕茹,定是被那毒妇利用的毫不知情。
王鸿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打算悄悄回到宴厅,小厮双全跑来了。
王鸿远讶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安顿好顾姑娘了?”
双全支支吾吾道:“顾姑娘她,她跟着贺公子走了。”
王鸿远皱眉,“贺公子,哪个贺公子?”
“贺枫。”
王鸿远一愣,“我怎么不知道他来了?”贺家那么远,表哥又不认得贺枫,肯定没给他送帖子。
双全挠挠头,“我见贺公子是从树上飞下来的。”
“哦。”贺枫功夫确实好,“不是,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出现带走婉姝啊!”
怀玉的心上人要是在王家,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别的男人拐跑了,那还得了?!
“孤男寡女怎能单独行事,遑论人姑娘还那副样子,被人看见就不得了了,你个蠢货,还不快跟我去找人!”
双全想说贺公子是等那群人走了才出现的,应该不会被人看见,而且他总觉得贺公子早就发现了自己。
主子不是说今晚要严密监视五皇子么,五皇子刚刚那样生气,万一又要使别的坏呢,这个节骨眼去找顾姑娘作甚?
但见主子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双全默默把心里话咽了回去。
第85章 双双跪地认错
由于王燕茹发动下人寻找张家小公子, 碧清院很是清净,只剩三两人留守,很容易避开, 贺枫将婉姝带到一个空厢房,留下一句“等着”便离开。
春燕至今未归, 大概是出了意外。
贺枫顺着春燕所行路线找了找,很快便找到了晕倒在角落花坛里的春燕,此处与宴厅只有一墙之隔, 因花开得茂盛, 光线昏暗,人来人往的也没被发现。
寻着无人的间隙, 贺枫拎起春燕离开。
春燕醒来时见到贺枫,刚露出惊恐的表情,就听他说:“你家姑娘需要衣裳, 莫声张。”
“我家小姐怎么了?!”
“落水。”
贺枫一如既往的寡言, 面露不耐, 显然不会为她详细解释。
春燕确认小姐无大碍只是需要换衣裳后,很有眼色地没再追问, 在心里猜测贺公子是好心帮忙, 但也没有全然相信。
闺阁女子出行总会备着衣裳,春燕去取衣裳时悄悄让侍女带了句含糊话给自家太太, 太太听后定会派人到碧清院查看情况。
好在贺公子真是个好人,将她领到门口就离开了。
“小姐这是落水了,为何会落水啊?”春燕惊道。
婉姝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忽然打了个喷嚏。
春燕赶紧道:“您先换衣服吧,我去拿个火盆来。”
等婉姝换完衣服坐到火盆旁,云霞匆匆赶来, 瞧见她湿漉漉的头发,大惊失色,连忙询问发生何事,婉姝这才简单讲述了自己差点被人算计的事。
云霞听完脸色惨白,得知婉姝一个人冒险行事,先是颤着手指了指缩头站在一旁的春燕,又无力地落下,最终看向婉姝,心有余悸道:
“小姐,您太任性了,太太她……”
云霞说不出下去了,以太太现在的情况,她根本不敢禀报小姐的所作所为,但事关重大,她又不能欺瞒主子。
婉姝同样不愿母亲担惊受怕,便道:“你去将此事告知兄长,无需惊动他人,若母亲问起,你就说我不小心弄湿了衣裳,春燕怕有错漏才派人传话。”
云霞想了想,也觉得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
……
宴席上,顾承封有些心不在焉,父亲得以清白本是好事,但五皇子的行为实在让他不放心。
如今喜宴已过半,顾家离得远,提前离开也无可厚非。
顾承封正打算让秋实去女客那边知会一声,结果左右没看到人。
秋实很懂分寸,不会偷懒,过了一会儿便出现,没等招呼便矮身快步走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顾承封眸色一沉,垂眸挥退秋实,面对同僚投来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笑称是家母通知回家,并饮了一杯酒表达歉意。
同僚纷纷表示理解,并未发现异常。
顾承封离席,直到远离人群,看见候在路边的云霞,他才敛起笑,快步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方才秋实只说婉姝出事了,让他速来,具体详情不知,他直觉并非小事。
云霞左右看看,确认附近无人,还是略显失礼地凑近主子,低声而快速地说明情况,说完立刻后退,垂首等待吩咐。
秋实在旁望风,没怎么听到,只见自家大爷脸色难看至极,垂在身侧的拳头都握紧了,身体紧绷,好像随时会杀人。
秋实不由心惊,大爷性子沉稳,少有令他气愤至此的事,大小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秋实正在内心祈祷大小姐千万要平安,便听主子嘱咐云霞。
“你回去照婉姝的说法禀报,并告诉母亲,我让秋实传话尽快离席回府,旁的不要提,一切等到家再说。”
“是。”
云霞走后,顾承封摸了摸腰间,那是平时挂刀的位置,今日参加喜宴刀没带来。
秋实看得心惊肉跳。
“爷,可有事吩咐小的?”千万别冲动。
顾承封斜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没听到我刚才的话,还不去备马车?”
打小跟着大爷的秋实自然看出主子此刻并不平静,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最终也没等到主子改变主意,还被瞪了一眼,只能耸拉着肩膀走了。
顾承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想父亲的事已有好结果,就不需要他这个儿子顶起一切,每天如履薄冰了。
*
张家小侄子找到了,没有病死在哪个角落,其他贪玩到处跑的小孩子也没丢一个,婉姝遭遇的事也没露出风声。
故而这日对王家太太来说,除去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外,一切顺利。
唯一令她不满的是,儿子因为醉酒白瞎了洞房花烛夜,定是臭小子故意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夫妻过日子看的是细水长流,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早晨新娘子敬了茶,说话细声细气的,看着很是温顺,半点也没有那位郡主嚣张跋扈,王家夫人大大松了口气,再没有不知足的。
王彦青乐得看母亲高兴,对待魏洵兮也算温和,不过只在母亲和外人眼中如此罢了,二人独处时,他是半句话都嫌多的。
五皇子的野心昭然若揭,昨日来送亲无非是展示与寿王府关系亲密,想通过这场婚事拉拢王家,他们想都不要想。
陪母亲用过早食,王彦青便以公务为由,抛下新婚妻子离府了,这个时候才听小厮说昨晚碧水庭发生的事。
王彦青惊怒,“昨晚为何不报!”
小厮缩了缩脖子,“表少爷说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打扰您洞房……”
昨晚王彦青确实被灌了许多酒,心腹没有打扰,他便以为无事发生,不成想竟是被表弟拦下了,真是胡闹。
王彦青捏了捏鼻子,“去请鸿远过来。”
王鸿远赶到署衙时,王彦青正坐在案前拿着本折子看,听到动静也没抬头。
“说说吧,昨晚怎么回事。”
王鸿远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昨晚他一夜未眠,刚到家就被表哥喊来,实在累极,也不跟表哥客气,坐下灌了口茶才回话。
“就那点破事儿呗,下人没跟你说吗?表哥放心,他就算再得宠,也不敢拿这等丑事做文章的。”
王彦青这才抬眼,见表弟眼下乌青,声音更冷了,“王家若想明哲保身,你便不要掺和顾家的事。”
王鸿远转了转眼珠,笑嘻嘻道:“您莫多想,表弟我可什么都没做,就是正好看见了而已,五皇子也不知道我知情。”
王彦青与姨母家关系亲厚,王鸿远更是从小爱往他家跑,但王彦青从小就明白,两家同姓不同宗,姨父家的事向来没有他过问的份儿。
表弟年纪也不小了,无需他赘言。
“听杜岩说,昨晚送亲队离开时五皇子没有露面,坐轿子走的?”
昨晚有心腹在府外巡逻,不可能让人金蝉脱壳,而且送行的人可以确定轿子里的人是五皇子本人。
“嗯。”王鸿远目光飘向一侧,“可能是酒醒了觉得自惭形秽,不敢露面吧。”
王彦青默默看着他。
王鸿远轻咳一声,小声道:“也可能是被人打了,不得不藏着。”
王彦青:……
昨晚王鸿远带着小厮去找婉姝,在碧清院门口就遇上了贺枫,得知他是专门跟来保护楚家人的,而且怀玉也知情,他便继续监视五皇子去了。
就是这么巧,他亲眼见着顾承封潜入五皇子暂憩的院子,人家甚至连衣服都没换,随便蒙了个面就闯进去将五皇子暴打一顿。
怎么说也是怀玉的家人,又是占理的一方,他能怎么办,只能对闻声而来的王家下人说,五皇子喝多了在找人比武,并告诫他们不许胡说八道。
下人们生怕被皇子拉去比武被打死,自然都躲得远远的。
过程如何他不清楚,反正顾承封离开时看起来神清气爽,而五皇子愣是没有声张,灰溜溜地跑了。
王鸿远特意回了趟家就是想告知父亲此事,他想父亲一定不会脑抽去投靠五皇子这种缺德怂货。
当然这些细节他没对表哥说。
王彦青不用猜也知道是顾承封干的,至于其他的,两家既然没能结成姻亲,探听太多就失礼了,且他如今自身难保,也帮不上忙,便没有多问。
“罢了,这些事我只当不知道。”王彦青挥手赶人。
王鸿远犹豫了一下,提醒道:“表哥,我觉得这事儿和寿王府脱不了干系,你小心点。”
王彦青被气笑了,“你昨晚不还让人别打扰我洞房?”
王鸿远一噎,麻溜跑了。
王彦青看着闭合的房门,心中冷笑,世人皆知寿王爱女如命,就连魏洵涘也极宠妹妹,魏浔阳缠他又不是秘事,结果人死没多久就塞个庶女给他,要说没有阴谋,鬼都不信。
这厢王彦青在揣度五皇子对婉姝的用意,另一边本该在回寿王府路上的五皇子正在大发雷霆。
离开望月城不久,魏璘便趁换马车之际利用替身脱离了送亲队,也得以寻大夫治伤。
“混账!混账!我要杀了顾承封!”
魏璘歪倒在床榻上低吼,他本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但如今全身除了脸没有一处不疼,只能用嘴发泄怒火,边骂边琢磨用最狠毒的手段折磨顾家人。
“顾贤那个老东西靠装傻卖痴迷惑父皇,害得本皇子在鹿城的多年谋划付之一炬,还险些遭狗咬下一块肉,不杀他们难解我心头之恨。”
“还有顾婉姝那个贱|人,果真如魏洵涘所言,是个有心机的毒妇,胆敢愚弄本皇子,定教她不得好死。”
敲门声打断了魏璘的咒骂,外面传来侍卫禀报。
“殿下,秦小公子来了。”
魏璘深吸一口气,平稳情绪,“请进来。”
秦淮进屋时,魏璘已经恢复往日矜贵,衣冠楚楚的负手立在窗边。
“小人秦淮拜见殿下!”
魏璘快步走过去,赶在秦淮跪下之前扶起他,紧握他的手,很是亲近的样子。
“这才多久不见,阿淮何故与我生疏至此,我在京城常惦念你,冀州苦寒,你受委屈了。”
秦淮顺水推舟,回握住魏璘的手,感动又惭愧,道:“鹿城事败,微臣无脸见殿下啊。”
“事发突然,又有小人作祟,实在怪不得阿淮,好在父皇终究还是信我的。”
魏璘牵着秦淮入座,毫无怪罪的意思,接着话音一顿,愁苦地叹了口气,“只是崔庆那事,顾大人怕是要误会我了,我本想借此机会冰释前嫌,谁知……哎。”
秦淮要隐秘行踪,并未参加昨日婚礼,见魏璘如此作态,便知没发生好事,一问才知他昨晚醉酒调戏婉姝,不禁有些无语。
大家惯用姻亲手段拉拢势力,可前提是双方自愿,否则岂非结仇?
但转念一想,魏璘不是个蠢的,必有事隐瞒没说,于是秦淮没有急着发表意见,伸手端起了茶杯。
魏璘眸光闪了闪,又哀叹一声,“有件事你可能不知,我也是最近才听说,浔阳去世乃是人为。”
秦淮动作一顿,心想他当然知道,还是他安排人动的手呢,面上装作惊讶,道:“当初微臣也在猎场,只听说郡主遭遇毒蛇,竟然不是意外么,何人这般歹毒?应当碎尸万端才是。”
“正是顾婉姝。”魏璘眸色深深,“洵涘堂兄求到我面前,浔阳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何也要为她做主,我本不愿因一女子之错牵连整个顾家,便想着将人弄到后宅再……谁知出了差错,如今顾家怕是彻底恨上我了。”
秦淮立刻明白,魏璘是与寿王府做了什么交易,他要做的事情便有处置顾婉姝,他本打算借此拉拢顾家,结果玩脱了。
“殿下多虑了,顾家身为臣子,怎敢对您说恨?”
魏璘淡淡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这回答并不满意。
秦淮缓缓勾起唇角,幽声把话说完,“殿下大可不必为此烦心,有树挡路,看了便是,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璘这才露出笑容,“那么,阿淮觉得此事交给谁去做最为合适呢?”
秦淮多精明,五皇子都不想担这其中风险,他更不愿意接手,直接拒绝当然不行,于是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微臣相信昨晚发生意外,错一定不在殿下。”
魏璘眨眨眼,错自然不在他,而是张家安排的人太没用,人已经落水了都没看住,最后还要他帮忙善后处理了那丫鬟。
秦淮见对方神色变幻,嘴角笑意加深,“殿下仁慈,定愿给那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张家本就是寿王府的走狗,弃掉十个张家魏璘也是半点不心疼,反而乐见其成。
“哈哈哈,知我者,阿淮是也。”
张府
张岿收到消息后心惊胆颤,接着便是大怒,他冲进陈妙玲的卧房,二话不说先给她一巴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妇,你害我张家至深!”
昨晚回府后张岿便打了她一回,这次更是用尽力气,陈妙玲直接被掀翻在地,本就肿胀的脸颊肿的更高了。
夫妻俩本就没多少感情,自陈妙峰死后,张岿认为陈家行事鲁莽不会有好下场,便对陈妙玲越发冷淡,若非因着顾贤的事需要还需陈家运作,陈妙玲不会活到现在,结果她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世上怎会有你这种心如蛇蝎,又蠢笨如猪的女人!”
陈妙玲从张岿眼中看到杀意,也不再隐忍,双目含恨瞪着对方,嘲讽道:“明明是五皇子未按计划行事,你受了气不敢有怨言便罢,反拿我撒气,倒是真男人。”
“呵,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当你陈家还是从前呢,你可知,从顾贤被判无罪那刻,你陈家便注定被舍弃。”
张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地上的女人,声音发凉,“既如此,倒不如我帮陈家一把,也算全了两家姻亲一场。”
“你说什么?”陈妙玲爬过去拽住张岿的衣袍,“你要做什么?”
张岿冷笑一声,踢开陈妙玲,阔步离去。
“你回来说清楚!”陈妙玲尖声呐喊,换来的是紧闭的门窗,她听见张岿在门外吩咐下人。
“夫人病了,没我允许不许任何人探望,碧柳伺候不周,杖毙。”
陈妙玲疯狂拍门叫骂,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她喊到声音嘶哑,最终滑跪在地,流下绝望的泪水。
她终于意识到,无论陈家将来如何,等待她的只有一死,可能就在今晚,也可能是明日。
兄长死了,母亲为之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父亲更是废寝忘食地筹谋,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为儿子报仇。
陈家的一切荣耀好似都随着兄长的死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陈妙玲自问,如果她死了,会有人在意吗?
她从出生起便注定是为兄长铺路而活,兄长死后,她便是娘家泼出去的水,于婆家,她是没能传宗接代的恶媳,如今彻底沦为弃子。
她这一生好像都活在枷锁里,从来都没有选择可言,唯一让她感到快乐的少年时期,她也总是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维持假面的那个,生怕犯错丢陈家的脸。
忆起前尘往事,陈妙玲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越笑,泪水越是汹涌。
或许她有过选择的机会,她想,只不过她选错了。
陈妙玲枯坐至天黑,就在她以为自己至死都不会再见到张岿时,他再次踹开了房门。
“毒妇,你将张克藏哪去了!”
陈妙玲愣了一会儿,接着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任凭发钗歪斜,头发散乱,她就那么瘫坐在地上锤腿大笑,状似疯癫。
接下来无论张岿如何打骂,威逼利诱,她都没再说一个字。
*
为了照顾楚氏身子,顾家一路慢行,是在婚礼第二日午后回府的。
一路平安到家,兄妹俩齐齐松了口气。
眼见母亲回房休息,似乎并未发现异常,顾承封瞪了眼妹妹,“过来。”
婉姝蔫头耷脑地跟随兄长进入书房,无需兄长问责,她主动承认错误,并再三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任性妄为。
顾承封拿手点了点她,“我看你敢的很,认错挺快,是算准了我不会罚你,我不罚你,但母亲那里可容不得你糊弄过去。”
婉姝可怜巴巴道:“就别告诉了吧,母亲如今可受不得惊吓。”
“你还知道。”顾承封冷哼一声,“我可没那本事让云霞一直欺瞒母亲,莫非你以为没人说,母亲就毫无察觉?”
婉姝讷讷不言,等从兄长这里逃脱,立刻去找云霞,没等她说出诉求,云霞便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太太睡了一路,这会儿又躺下了,没容奴婢说一个字,不过太太歇下前特意让奴婢在此等候,向您传达一句话,等她醒了再算昨晚的账。”
婉姝当即垮下肩膀,仿佛一瞬间被卸了力气,苦着脸回到房间,迎接她的是一脸哀怨的春燕。
“小姐,如果奴婢被打死了,您记得每年今日为奴婢多烧点纸钱。”
“好的。”婉姝点点头,接着一头栽倒在床,蒙上被子。
“……”春燕呆滞片刻,然后嘤咛一声,捂住脸小跑回房,也补觉去了。
宝妹一头雾水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发生啥事了,怎么都要死不活的?
婉姝一觉睡到半夜,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又躺下睡了。
翌日清晨,婉姝磨磨蹭蹭地去了堂屋。
顾承封昨日外出还未归,饭桌上只有楚氏和梁氏,以及发觉祖母情绪不对,默不作声低头吃饭的顾源。
“娘。”婉姝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见母亲不搭理自己,又看向梁氏,“嫂嫂。”
梁氏温柔一笑,“出趟远门累坏了吧,昨日晚饭也没见你,饿了吧,快坐下用饭。”
婉姝顺势坐下,和偷偷抬眼的顾源对了下眼,二人默契地谁也没吭声,默默低头喝粥。
顾源眼珠子一转,迅速解决完早饭,起身朝长辈们行礼,说一句“我去上学啦”,成功逃离危险局面。
婉姝心想还是小孩子好啊,什么都不需要操心,犯了错大不了挨几手板。
心里这么想着,不自觉叹了口气。
楚氏放下筷子,如水的眸子淡淡地看过去。
婉姝一个激灵,连忙撂下碗筷,默默垂下脑袋,等待命运的审判。
“你爹晌午回来。”
婉姝猛地抬头,又惊又喜,以为母亲放过自己了。
楚氏接过云霞递来的帕子擦擦嘴,接着对婉姝笑了笑,柔声道:“这个家姓顾,我这个姓楚的可当不得家,也管不了你们,一切等老爷回来由他定夺吧。”
婉姝心中大骇,立刻跑到母亲身前跪下,“娘,我知道错了!”
楚氏放下手帕,面无表情地起身回屋。
梁氏昨日已经从顾承封那里得知情况,该劝和该宽慰的都已做足了,面对眼前场景,唯有无奈。
“母亲这次是真气狠了,嫂嫂实在劝不动,婉姝你,哎。”梁氏摇摇头,回屋看孩子去了。
桌上残羹被丫鬟们无声收走,谁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春燕和九妹也被拦在外头。
婉姝一个人跪在堂屋,默默流泪,让母亲担心是她的错,可她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如今唯有跪到母亲消气。
楚怀玉登门时,见到婉姝跪在堂屋,沉默地放下礼品,然后走到她身旁跪下。
婉姝后知后觉地侧头看去,哭红的眼睛眨了眨,带着哭腔的语气满是不解,“你跪下做什么?”
楚怀玉看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第一次没有回应她的话。
他什么都没说,眼神中也没有责怪,但并不妨碍婉姝看出他也生气了。
婉姝哽住。
生气就生气,骂也好打也罢……当然怀玉不可能打她,可怎么都不理人呢。
“你说话呀。”
楚怀玉又侧过脸,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婉姝,“说什么?”
“……你,我问你跪下做什么?你又没犯错。”
楚怀玉默了默,“我做错了事。”
婉姝瞪大眼睛,“你做错什么了?”
楚怀玉垂下眸子。
他错在当初着了秦淮的道,没有考虑后果,就那么让魏浔阳死在猎场,以至于寿王府轻易联想到顾家并实施报复。
他害得顾家陷入偌大的危险,连婉姝都学会了以身犯险。
婉姝见怀玉又不说话了,无奈叹气,也没心情追问了。
顾贤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瞧见二人跪着也没顾上说话,左不过是小孩子淘气罢了,夫人看到他提前回来什么气都消了。
顾贤阔步向里屋走去,完全忽视了爱女投来的殷殷目光。
“夫人,我回来了!”
没过一会儿,顾贤又大踏步出来,走到二人面前,眼睛凶狠地瞪着怀玉,粗声问道:“闺女,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楚怀玉眼皮一跳,感觉表姑父表情怪怪的,让他很是不安。
婉姝没发现异常,连忙将那晚的事情说了,半点不敢隐瞒。
“爹,我是知道有暗卫保护我才敢如此行事的,绝没有不顾安危的意思,您帮我跟娘说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顾贤视线早已转到婉姝身上,听完大怒,“魏璘那个狗东西竟敢……”
里屋忽然传来咳嗽声,顾贤的话戛然而止,顿了顿,他又看向楚怀玉,语气依旧不好,“你又因何跪于此?”
他可没忘这小子属狼的,竟敢惦记他闺女。
婉姝也偏头看向怀玉,随即立马反应过来现在不是问罪怀玉的时候,反正以他的性子也犯不了什么大错。
又见怀玉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她赶紧拽拽父亲的衣袖,“爹,怀玉的事以后再说,您先帮我哄哄娘嘛,□□大师可是说了,母亲这胎不易,需得保持心情舒畅。”
顾贤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瞪圆了眼睛盯着婉姝,“你说甚?”
婉姝眨眨眼,“啊,您还不知道,娘有喜了。”
下一瞬,婉姝只觉脸上拂过一阵风,再去看,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很快里屋传出父亲激动的声音。
跪在堂屋的二人面面相觑。
似乎不适合再待下去了,婉姝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要不,我们先出去吧。”
楚怀玉默默起身,并将跪的腿脚发麻的婉姝扶起来。
二人出了堂屋,婉姝见院子里满是下人忙碌的身影,觉得父亲短时间内没空处理自己的事,于是指了指西侧,对怀玉道:“我们去书房坐会儿?”
楚怀玉无不可地点了下头。
二人来到书房,婉姝脸色痛苦地坐到椅子上,察觉到怀玉投来的目光,忽而身子一僵,心里顿时生出后悔的情绪。
不知从何时起,婉姝羞于与怀玉独处,
可她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相顾无言又令她如坐针毡。
楚怀玉看出婉姝的不自在,抿了抿唇,主动为她寻了借口。
“膝盖很不舒服么?回房上些药吧。”
第86章 “怀玉,我是不是很坏啊……
话说的贴心, 但楚怀玉脸上尽是落寞,他就是要婉姝知道,他看出了她不想同他共处一室才如此说。
他没想到的是, 并非每次装可怜都有用。
婉姝察觉到怀玉的伤心,神色一僵, 原本浮躁的心绪忽然沉了下来,但胸口闷闷的疼。
她好像总是欺负怀玉。
明明已经知道怀玉喜欢自己,也决定了与别人联姻, 决心要和他划清界限, 如今却主动与他待在一处,一面又做出抗拒的姿态。
她经历过不少相亲, 对男女之事愈发了解,此刻忽然觉得自己的作态就像是话本里说的欲拒还迎。
而怀玉不像她,他一直喜欢的只有她, 从未与旁的女子往来, 想法应是极简单的。
或许在他看来, 她若即若离,给他希望, 又教他痛苦。
她怎能这般欺负怀玉?怎能到如今才意识到?简直没心没肺, 自私至极。
婉姝咬住唇,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楚怀玉不会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便让婉姝陷入自省自责, 说出的话迟迟没得到回应,他看向婉姝,只见她埋首于胸, 肩头微微耸动,好像在哭。
“表姐?”
楚怀玉大吃一惊,立刻跑到婉姝面前蹲下, 见她面色苍白,满脸泪水,虽不明就里,但着实方寸大乱。
“怎么了,是膝盖很疼吗?”
婉姝双手掩面,不想被怀玉看到自己狼狈的面容,心中被羞愧与难过占据,很是自弃,不自觉便问出声。
“怀玉,我是不是很坏啊?”
“怎会,这世上再没有比阿姐更好的女子了。”楚怀玉伸手想拉下婉姝的手,又怕唐突了她而不敢触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直觉婉姝这般不是为表姑生气的事。
“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莫哭,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好不好?我都可以帮阿姐的。”
婉姝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楚怀玉仰视着婉姝,因为着急额头开始冒出汗来,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异常,方才在堂屋还跟她闹脾气。
他绞尽脑汁地猜测缘由,一直试图说些什么引导婉姝开口。
大概是他的话有了效果,婉姝缓慢地放下手,终于肯正视他。
她睫上沾着泪水,眼睛红红的,其中盛着悲伤,好不可怜,楚怀玉只觉心脏被狠狠揪住,又疼又涩,然而下一刻他却如坠冰窟。
她说:“怀玉,不要喜欢我,只做我弟弟,我们永远是亲人,好吗?”
楚怀玉全身僵住,像是被照头打了一拳,脑中所有思绪瞬间消失,变成一片空白。
这一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木着脸,嘴唇蠕动,轻缓的声音从喉间挤出,却用尽了所有力气。
“为何?”
他的喜欢竟让她这般痛苦。
可是为什么?
她相看过那么多男子,为何偏偏他不可以?
楚怀玉双手猛地握住椅子两侧扶手,强势地将婉姝圈在其中,却未碰到她分毫衣角,只眼神固执地定在她脸上,试图从中寻找答案。
“为何这般厌我?”
这次婉姝没有躲避怀玉的目光,亦无忐忑羞愧,连目光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一直拿你当弟弟,从未讨厌你,怀玉,这几日周家会来提亲,我会答应的。”
婉姝知道这些话对怀玉有些残忍,可她见过怀玉在旁人面前是何模样,隐约明白他极力隐藏的感情是炙热而深沉的。
只有她亲手断了他的念想,他才可能放下。
“你若执迷不悟,我们便连姐弟也做不成了。”
楚怀玉哑然,他看出婉姝没有玩笑,她是认真的。
他不允许,绝不允许。
楚怀玉执拗地盯着婉姝,用眼神哀求婉姝不要这般残忍。
此时,外头传来春燕的声音。
“小姐,您早食未用多少,奴婢备了茶水点心,要不要用些?”
楚怀玉的坚持没能等来婉姝心软,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哀求痛苦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偏执的近乎冰冷。
婉姝被怀玉突然的神色变化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强势,阴鸷,被他盯上的感觉犹如被人攥住心脏,好似随时可能死在他手里。
婉姝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要出声让春燕进来,却见怀玉猛地抬起身子,扣住她肩膀,一面用力拉她向下,一面压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婉姝被眼前突然放大的脸吓傻了,未出口的话卡在嗓子里,莫说喊人,连呼吸都忘了。
唇间似有什么拂过,麻麻的,痒痒的,又似乎没被触碰到,只有对方喷洒出的温热呼吸。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没等婉姝确认唇间的感觉,楚怀玉已经起身放手,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半掩的房门忽然被打开,春燕已经垂下脑袋,假装自己什么都看见,便也没注意到楚怀玉离开时脸色有多难看。
表少爷也是胆大,在顾府都敢……
春燕偷瞄了眼楚怀玉的背影,然后端着点心进入书房,瞧见傻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女子,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问:“府中已经在备午饭了,小姐怎么让表少爷走了呀?”
婉姝忽然一个激灵,大口呼吸起来,接着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慌张道:“他他他,有急事!”
春燕“哦”了一声,面色如常地将点心摆好,实则心里气哼哼。
都被她撞见两次了,还想瞒着她,哼。
春燕觉得小姐不信任自己,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丝毫没想起来上回自己在太太面前是如何坦白从宽的。
婉姝现在心绪一片混乱,根本没发现春燕误会的目光。
*
顾贤丝毫不知女儿是何等心乱如麻,在开饭前特意过来提醒她一会儿机灵点。
为了庆祝老爷归家,午饭尤为丰盛,顾承封也赶了回来,除去月份太小的顾澈不便到场,一家人齐聚一堂,包括被气走后又返回的楚怀玉。
他是半路遇上顾承封,受邀来的。
顾承封不知怀玉来过府中,其他人也没听说他离开,故而谁也不知其中插曲。
唯独婉姝低垂着脑袋,不敢与任何人视线相接。
开饭之前,顾贤讲了几句场面话,并当众反省。
“这次祸端全赖我行事不严,轻信于人,教你们受惊了。”
顾贤一眼望去,发现家人全消瘦了,心中更加惭愧,不过他不喜欢说丧气话,更不愿看到场面太过沉闷,于是开始挨个夸人。
“好在承封是个扛得住事儿的,有你在,爹放心,听说怀玉也帮了不少忙,还有珍珍和婉姝,很是为爹担心吧,看你们清瘦不少,这段时间辛苦了,可得好好补一补。”
目光划过大孙子圆润光滑肉嘟嘟的脸蛋,顿了顿,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说了句,“结实了。”
最后视线落在楚氏身上,眼神明显温柔许多,“当然,夫人是最辛苦的。”
楚氏笑了笑,只是笑不达眼底,“孩子们都长大了,个个有主意的很,可累不着我,以后啊,我万事不操心,只管享清福就成了。”
顾承封立刻挺直脊背,笑着讨巧道:“母亲这话可说早了,我们还小呢,各有各的毛病,没您管着可不行,有您在,这个家才能屹立不倒。”
梁氏接话道:“儿媳不成器,万事还需母亲指点,您千万莫嫌儿媳愚笨。”
婉姝赶紧跟上,“对对,孩儿任性,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娘尽管罚女儿,是打是骂,绝无半句怨言,只盼娘能舒心,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顾源认真地点头,“祖母是咱们家的主心骨。”
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楚氏身上,楚怀玉也沉默地看过去,一脸乖相。
顾贤适时道:“夫人受苦了。”
面对一家子吹捧,楚氏倒也没端着,尤其触及女儿小心翼翼的目光,她顺着台阶,微微叹了口气。
“在家能吃什么苦,最受苦的还是老爷,好在天家圣明,使咱们能一家团聚,往后无论遭遇任何磨难,只要咱们全家齐心协力,总能渡过难关。”
顾承封端起酒杯,“儿子受教,往后定孝敬父母,爱护弟妹,敬重妻子……皇恩在上,父母情深,儿子只恨言浅,便在此敬父亲母亲一杯,并庆贺父亲平安归家。”
其他小辈纷纷跟着举杯,场面就此温热起来。
席间,父女俩殷勤地给母亲夹菜,楚氏无奈地看向婉姝,“你从昨日便没吃什么,吃你自己的。”
娘终于消气了,婉姝心下一松,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只是依旧不敢去看坐在斜对面的某人。
饭后,男人们去书房谈话。
梁氏正打算招呼顾源出去,将空间留给刚和好的母女俩,婉姝也准备凑到母亲身边腻歪。
然而楚氏没有给她们机会,转头让芳姑去请家法来,连屋子里的下人也没挥退,当着众人的面让婉姝跪下。
“犯了错任打任罚,不会有半句怨言?”
婉姝怔愣过后,乖顺地跪下去,“是。”
“这次你可知错?”
“是,女儿错了。”
楚氏冷着脸,吓退了想要上前劝阻的梁氏母子,严厉道:“你年纪不小了,眼看就要婚嫁,若不好好管教,以后到了婆家再犯蠢,没得让人以为咱们顾家没家教。”
“母亲说的是,女儿不敢再犯。”
见婉姝毫无怨色,楚氏没再多言,命芳姑打婉姝二十下手板,芳姑不敢违逆太太的眼色,实打实下了狠手,希望小姐能一次长了记性。
一手十板子下去,细嫩的手掌已然肿了起来,青紫一片,看着很是吓人。
一屋子人噤若寒蝉。
婉姝咬牙忍着没哭,倒是顾源旁观后,站在母亲身边吧嗒吧嗒掉眼泪,知道姑姑犯了错才被罚,同样不敢出声。
楚氏不是不疼女儿的,罚过之后便让她回房上药去,只是此事还没完,婉姝刚回屋,院子里又响起了板子声。
春燕被打了二十大板,最后是被搀回去的,必然要趴上几天。
翌日清早起床时,婉姝才从宝妹口中得知,顾承封昨晚被打了三十鞭子,父亲亲自动手,整个后背打的血淋淋。
婉姝十分震惊和不解,端着一双猪蹄手便冲进了堂屋,质问父亲何故如此,兄长又没做错什么。
顾贤肃然道:“为父不在时,长兄便如父,你错做事,他有失管教之责,当罚。”
“那也不该下如此狠手啊,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兄长知情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兄长连从犯都算不上,为何罚这么重?
顾贤避开女儿质疑的目光,并未告诉她,那臭小子挨打是因为他揍了五皇子,偏还打的正大光明。
婉姝见父亲不理自己,又去看母亲。
楚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言道:“周家昨日递了帖子,稍后便会登门,你可要出来见人?”
婉姝神色一僵,接着低下头颅,“都听母亲的。”
楚氏讶然地挑了下眉,与顾贤对视一眼。
“若是为你的婚事而来呢?”
“只要父亲母亲同意,女儿没有意见。”婉姝说完便福身告退。
顾贤向夫人投去惊疑的眼神,后者若有所思。
*
周家对这次提亲十分重视,不仅监察御史亲自携礼登门,还请了颇有名望的媒人,郑重提亲。
加上调查顾贤案子时,周家就展现出的善意,可见诚意十足。
顾贤夫妻俩自是同样敬而待之,只是顾贤才脱了罪,如今又彻底得罪五皇子,往后不知要面对何种报复,实在不是与人谈结亲的好时候。
偏得罪五皇子这事还不能直说,就算真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怕是也要通过青州楚家开口试探才行。
而且婉姝今日情绪有异,夫妻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又不能得罪监察御史。
顾贤想了想,道:“不瞒周大人,在下近日惹了些麻烦,事情尚未解决,唯恐连累亲友,在下心疼女儿,倒是可以将她嫁得远远的,但姻亲亦是至亲,在下实在狠不下心。”
周御史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坦诚,旁人家得罪了贵人,巴不得尽快利用联姻拉拢势力,顾家果然是家风清正。
周御史原本只是看在侄子和青州楚家的面上善待顾家,如今倒是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了,但出于理智,他还是会谨慎为之。
“顾贤弟为人坦直忠勇,哪能得罪什么贵人,怕是其中有误会,我周家是真心有意结亲,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你尽管开口。”
顾贤稍作犹豫,随后叹了口气,“非我不信周兄,实在是此事复杂,兄弟我能得周兄这番心意已是十分感激。”
周御史听懂了,顾家得罪的还真是贵人,既然对方无心求助,他也不想拿家族冒险,于是顺水推舟道:“顾贤弟无需多言,待此间事了,我再登门就是,无论事成与否,两家情谊依旧。”
“自然自然。”
双方又是一番客套,最后宾主尽欢,唯有媒人欢喜的来,一脸懵的走,始终没说上什么话,至于两家的婚事,更是说不准了。
婉姝这厢并不知内情,被母亲请到堂屋时还有些紧张。
楚氏打量着婉姝的神情,微微一笑,耐心道:“原本娘是极不愿意你远嫁的,奈何让你相看过的结果都不尽人如意,还闹过笑话,你外祖母信中直骂我眼神儿不好。”
婉姝默默听着。
母亲似乎心情很好,接着道:“周家是你外祖母亲自挑的,今日周御史登门提亲也表足了诚意,我与你父亲都觉得不错。”
楚氏瞧着女儿越发低垂的脑袋,笑道:“当然,事成与否最终还在于你,周家家世没得说,周家公子你也接触过,你觉得如何?”
婉姝咬了咬唇,始终没有抬头,但语气是极冷静的,“周公子很好,既然父亲母亲也觉着合适,女儿愿意的。”
“你当真愿意?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若是应了将来可不能反悔。”
婉姝点头。
都说知子莫若母,但孩子的变化往往都是悄无声息的,有时孩子有意隐瞒,再细心的父母也是后知后觉的,往往发现时一切已成定局。
女儿这几年的成长她一直看在眼里,虽然有时候是外力所迫,当娘的会心疼,但也会欣慰孩子没有被困境难住,尤其身为女子,内心越是强大,将来的日子越容易些。
可当真发现女儿有事藏在心里,连最亲近的母亲也不肯说,楚氏心里还是有些酸涩。
但回想自己待字闺中时,好像也不是什么事都肯与母亲说的,当初嫁给顾贤也非因情。
楚氏忽然顿悟了。
她也曾与门当户对的高门子弟相看过,看透世家的势力凉薄后,赌气嫁给了顾贤……婉姝相看过的人家大多也是门当户对,但那是相对顾家而言,并无高门大户者。
莫非婉姝是因近发生来的连番事故,在发现顾家孤立无援后,决心嫁进高门大户帮家族获取势力?
她不能说婉姝的想法有错,世家宗妇的权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有楚家在,青州亦无人敢轻视她。
但面对高门深宅里的诸多算计,婉姝真的不会后悔吗?
楚氏并不认为婉姝无能管理后宅,只觉她是不耐玩弄权势的,可话说回来,谁又说的准低嫁就会幸福呢?
女子嫁人如新生,楚氏一直努力给予女儿安全稳定的人生,但从来不想剥夺她在婚姻中选择的权力。
无论是高门还是小户,父母不能保护她一辈子,她总要学会自主,不妨趁着现在他们还年轻,女儿还有试错的机会,让她自己决定。
楚氏很快想通了,就算是嫁到周家不如意,只要他们老两口还有一口气在,女儿就可以和离回家,就算得罪周家,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她楚溪不再光明正大回娘家而已。
想通了,楚氏也不想逼迫女儿剖心给她看,便郑重其事道:“你既生而为女子,家中有父兄撑着,你只管活得自在些,这是你该得的,无需为了虚无缥缈的假设预做牺牲,爹娘最想看到的是你们幸福长久,明白吗?”
婉姝抬起头,眼眶发热,重重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父母爱她。
“婚事你不必急着答应,今日回去好好考虑,明日再告诉娘你的决定。”
虽然婚事暂且定不下,但不妨碍她提前了解女儿的想法。
“午饭后我和你爹去香山寺还愿,你要不要去散散心?”
婉姝丝毫不知自家母亲的想法,只以为父母与周家谈好明天再给答复,于是摇摇头,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房间。
心情虽然沉重,但她并未改变决定。
既然外祖和父母都看好周家,周檀人也不错,她嫁到青州去也好。
婉姝将自己关在房间,直到天黑也没出门,无人知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最后躺在床上,婉姝笑着对自己说,这是她想要的,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说有外祖家在,她也一定不会难过的。
既然有了决定,便无需动摇,婉姝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马上入睡,做个好梦,明日……等等,做梦?!
婉姝猛地从床上做起来,忽然想起自己每次相亲后做过的梦都会映射到现实,最关键的是结果总是不好。
如果今晚睡着后又做了不好的梦怎么办?
周家已经是她预想中最好的结果了,如果再失败,她很难保证自己还有勇气去面对另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家族。
一时间,婉姝浑身发冷。
枯坐了半晌,婉姝决定今晚不睡了,迅速下床点上油灯,并拿了一本带有诡异色彩的异闻杂志来看。
《前朝诡事录》第一篇,讲的是一个赶考的书生在路上捡到了一幅美人画……
第87章 秦淮果然是个疯的。……
前日·顾府书房
顾贤回想最近连番发生的事故, 从婉姝遭绑架,怀玉遇刺杀,到他自己遭人陷害, 背后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这一切。
在京城接受审查时,他无数次自问得罪过哪方势力, 以至于对方势必要让他顾家万劫不复。
如今五皇子跳出来,他已得知鹿城属于五皇子的势力,他才惊觉顾家的灾难正是从鹿城风波开始的。
可他一不是掀起鹿城风波之人, 二来, 他们父子俩也没插手后续调查,如何就碍了五皇子的眼?
左思右想, 唯一能牵扯到顾家的,只有怀玉了。
他去过鹿城参与调查贪案,但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而已, 后来受人关注还是因为成了嫌犯, 但很快便解除了误会。
要说出人意料之处, 便是陈妙峰刺杀怀玉。
顾贤得知这件事时怀疑过有人故意针对怀玉,怀玉则怀疑婉姝被绑架与陈家有关。
紧接着他便被人弹劾, 入京接受调查, 便以为是自己连累了婉姝和怀玉。
如此问题又回来了,他没得罪过陈执, 他必然是受人指示,到底是谁要害顾家?
顾贤确定自己也没得罪过五皇子,至少不是有意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又直觉真正的危险即将来临,便将两个小辈叫到书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我只是一介武将, 也不曾参与党争,何至于此?莫非有人想要我这都尉之职?”
一阵沉默后,顾承封开了口,不过他没有立刻回答父亲的疑问,“一直以来,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人。”
说完意味不明地瞥了眼怀玉。
楚怀玉沉吟片刻,给出答案,“秦淮。”
顾贤闻言大皱眉头,显然不识此人,但很快就有了猜测,“姓秦?与秦啸澜有关?”
“正是秦大人的庶子。”
顾贤面露古怪,几年前他也听人提起过,说秦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庶子,他还以为是谣言。
毕竟秦啸澜那人是出了名的大情种,为了能日日陪伴夫人,曾一度想要舍弃仕途,恨不得绑在一起,后来秦夫人早逝,秦啸澜差点疯了,有那意图取代秦夫人接近他的女子,无不下场凄惨。
顾贤与秦啸澜不算好友,但两人都生长于信都,同过窗,入仕后亦常有碰面,倒也称得上相熟,他早就看出秦啸澜对其夫人的感情堪称病态。
顾贤回忆过往,确信自己不曾对其亡妻有过任何不敬,还因其爱妻如命,就算不喜他那阴沉性子,也高看他一眼,从未与他为难,官场中他俩亦无利益冲突,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莫说结仇,顾贤甚至觉得秦啸澜挺高看自己的,不然以他那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当初收留怀玉也不会那么顺利。
于是顾贤摇摇头,肯定道:“秦啸澜没理由对付我。”他也没那么大本事。
顾承封闻言没再言语,而是看向怀玉,显然是认为他与秦淮关系不一般,想听他怎么说。
楚怀玉则陷入了回忆。
他一直知道秦淮有问题,但在此之前从未将他与寿王府联系起来,他那般轻易要了魏浔阳的命,就算有关系也当是敌对。
如今经顾承封提醒,楚怀玉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此事蒙蔽了双眼。
他一直没有断过调查秦淮,已知晓他并非太子党羽,而在鹿城时他亦是一副看好戏的作态,也不像是五皇子的人。
楚怀玉忽然想到了陈妙峰刺杀自己那日,有一名高手隐匿在附近,被楚河发现并与之交手,当时他并不确定对方身份,但隐约猜到是秦淮身边那个侍卫。
后来表姑父被人陷害,他通过诸多线索查到了有寿王府有关,五皇子出现在王彦青的婚礼上更是认证了这点。
他可以确定,这段时间自己和顾家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来自寿王府的报复。
那么,如果秦淮是寿王府的人,为何旁观陈妙峰被杀而无所行动?背后谋划这一切的到底是寿王还是魏洵涘?
或者说,一开始是魏洵涘出于失去妹妹的愤怒,无论魏浔阳死因是否为意外,都要将怒火发泄到当日与魏浔阳有过龃龉的婉姝身上,后来谋划失败,又牵扯进鹿城风波中,寿王见事态变得严重,不得不出手,也就有了后面一环套一环的陷阱。
寿王是何时开始插手的?
秦淮又在其中发挥着什么作用?
楚怀玉回想第一次见秦淮的时间。
那是在望月城,婉姝受邀去赏梅,楚怀玉也跟了过去,结果遇上少女失踪案,因反杀刺客被王彦青怀疑,无法脱身,他当时猜测是秦啸澜或者秦眉在报复自己。
而在那时婉姝与风婕郡主也失踪了,他辗转找到秦淮,当时虽有怀疑,但婉姝与风婕郡主是被下人不小心关在酒窖里,而秦淮一再表现出与秦眉的不对付,后经查证的确如此,他便渐渐淡忘了那事,一直以为是赵珅搞得鬼。
如果秦淮并不无辜,他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秦淮与赵珅是旧相识,而赵珅在那时便已表露出喜欢婉姝,邀请婉姝去秦淮那所宅子的也是他,可他并未及时出现救人。
楚怀玉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设计那件事的竟是秦淮。
秦淮并非要害婉姝,而是想为赵珅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只不过未料到被他提前找上门,因为他在设计婉姝失踪时还派了杀手杀他。
当时他赶到茶楼,秦淮一副等候多时的姿态,所等之人也不是他,而是赵珅。
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必然是拉拢赵珅。
而他只是秦淮顺手帮赵珅除掉的情敌,哪怕没能除掉,秦淮也未恼怒,一是因为没将他放在眼里,再者,他还有更大的筹码——连赵珅自己都不知道其存在的私生子,张克。
五皇子势大,与太子针锋相对,而赵家与秦家皆选择明哲保身,不偏于任何一方,只忠于皇帝。
而秦淮在秦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楚怀玉了解秦啸澜,秦淮在他眼里与狗无异,不过是用来折磨秦眉的工具罢了。
事实证明,秦淮野心昭昭,不愿意做一只听话的家犬,于是另寻了主人。
秦淮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替他主子拉拢赵珅而来的冀州,后来接近他楚怀玉或许有对他感兴趣的成分,但更多是打算伺机而动,再利用他对付赵珅,毕竟张克是最后的筹码,太早拿出来的话势同威胁。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皇帝身体大弱,秦淮的主子大概是耐心耗尽,于是掀起鹿城风波,一方面挑起太子与五皇子的争端,另一方面将赵家拉下水,利用男女之情诱赵珅帮忙陷害楚怀玉,若能成功,便相当于握住了赵家一个把柄。
秦淮背后的主子不言而喻,定是寿王。
那日秦淮或许是想帮陈妙峰杀了他,被楚河阻止后又怕暴露,索性不再露面,便也无人轻易会想到他。
楚怀玉想通了一切,不自觉笑了,他并不惊讶寿王的野心,倒是惊叹秦淮所藏之深,恨不得到他面前为他鼓掌。
顾贤父子俩正等着怀玉接话,见他忽然笑了,且笑得十分骇人,仿佛要吃人一般,父子俩不禁对视一眼。
“怀玉可是想到了什么?”顾承封问。
楚怀玉一瞬间收了笑,肃然地朝二人行一揖礼,深深弯下了腰。
“这一切都是怀玉的错。”
父子俩同时皱起眉,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
楚怀玉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道出因果。
“浔阳郡主因我而死。”
父子俩又同时瞪大了眼,顾贤是被这没头没尾忽然爆出来的秘辛惊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承封则是瞬间明白了怀玉的意思,并且想通了其中关键,魏浔阳死时婉姝遭受怀疑,是他过去处理的,魏洵涘当时的表情他到现在都记得,那真是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杀了。
若是寿王府报复顾家,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顾承封也想到了皇权争斗问题,不由再次皱起了眉,深沉地道了一句“难怪”。
顾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不满地瞪向怀玉。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楚怀玉依旧没有起身,亦无辩解。
“若死的不是她,便是婉姝了。”顾承封冷然出声,在父亲惊怒的目光下,简单解释了下缘由。
“岂有此理!”就因为王彦青不喜欢她而喜欢婉姝,就要杀人,难道就他们家女儿是宝贝不成?
顾贤大步走过去将怀玉扶起来,哪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握了握他手臂,粗声道:“不是你的错!”
顾承封则觉得奇怪,“寿王非是鲁莽之人,又得圣上宠信,若有证据大可禀明圣上,若是无凭无据,又如何肯定是你做的。”
楚怀玉这才道出其中关键,“因为动手的是秦淮,而秦淮是寿王的人。”
秦淮随便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能让寿王从怀疑到确信是楚怀玉杀了魏浔阳,事实证明,他早在动手时就想好了推到楚怀玉身上。
秦淮果然是个疯的。
顾贤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不是蠢人,在他看来太子德才兼备,五皇子就是跳梁小丑,但寿王不同,既有名望又有权势,最重要的是深得皇上宠信。
得罪五皇子确实会有大麻烦,但得罪寿王后果更严重,说句不好听的,寿王在皇上眼里就是个天真可爱、赤诚无比的好弟弟。
即便发现寿王是在扮猪吃虎,皇上也可能会觉得他弟弟是敬重他,自愿伏低做小,就算心中有所怀疑,只要寿王不对他亮刀子,皇帝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顾贤看来,寿王哪里是扮猪吃虎,分明是想将皇上太子和五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想上天啊。
现在摆在顾贤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他主动自裁谢罪,赌寿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过顾家其他人,二是揭露寿王狼子野心,将其彻底打倒。
他肯定不选前者,而后者难如登天。
顾贤越想越头疼,烦躁地来回踱步。
顾承封沉吟良久,只问了楚怀玉一句话,“你确定?”
他是个果决的人,见怀玉点头,也没追问他与秦淮之间的具体恩怨,因为最大的危机就在眼前。
寿王这么多年没有暴露野心,必是极为谨慎的人,对于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定是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对顾家几次出手未果,他自然想到会引起怀疑,如今已经不是为魏浔阳报仇的问题了,就算是为了灭口他也会除掉顾家,且很快就会动手。
楚怀玉观顾承封神色,适时开口,“表兄想如何做?”
顾承封看向他,嗤了一声,半玩笑半认真道:“按照顺序,他们接下来应是要在我身上下手的。”
楚怀玉没有反对,但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们已经两次针对婉姝,又以为是我杀了人,必是恨透了我。”
二人都是重点报复对象,但顾家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顾贤提醒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万不可大意,必须尽快想好对策。”
顾承封心里已有了算计,但未急着开口,看向楚怀玉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深,“在此之前,我还有一问想问表弟。”
“表兄请说。”
“你愿意做到何种程度?”
楚怀玉立时明白了顾承封话中的深意,他身为婉姝兄长,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并且只有这一次。
楚怀玉坚定而郑重地回答:“全力以赴,死而无憾。”
顾承封闻言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让怀玉坐下商讨,连声音都变得温和,“好,那表弟先说一说你手下都有哪些得用的人。”
这是要他袒露家底。
见开始商量对策,顾贤也不踱步了,坐上主位先听二人怎么说,只是看向自家儿子的眼神有些无奈。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算计怀玉,真是八百个心眼子,也不知随了谁。
怀玉能有什么势力,再多的心眼子估计都用在婉姝那了。
一刻钟后,顾贤尝到了被打脸的滋味,看向怀玉的目光也变了,可以说是刮目相看。
好小子,心眼子没有八百,也有七百九十九个了。
……
在顾家筹谋之时,陈家也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陈执面目沧桑,看起来比半月前老了二十岁,满是血丝的双眼中充斥着对儿子深深的痛惜与欲报仇雪恨的疯狂。
他将一个纸包交给梁静,一同交付的还有一纸放妻书,是他亲自按照儿子的笔迹所写。
“小静,峰儿只有云瑛这一个女儿,你是孩子娘,我必不会害你,只要你做好这件事,无论最后事成与否,你与孩子都不会受牵连。”
梁静哆哆嗦嗦地接过东西,隐隐明白公爹要做什么,心中有些恐惧,但面对公爹不容拒绝的目光,她不敢说不。
况且,对于害死她丈夫的人,她同样恨极,就算对方是有血亲的亲人,既然对方在害陈妙峰时没有顾及她,她又何必顾念那点亲情?
公爹已经告诉他了,是楚怀玉杀了她夫君,楚怀玉敢这样做,必然是受顾家指使。
她的夫君本该青云直上,她也本该是陈家未来的当家主母,高门贵妇,这一切全被顾家给毁了!
于是第二日下午,在顾贤夫妻俩出门后,梁静收拾一番,形容狼狈地来到顾府。
“姑姑!”梁静抱着孩子,手拿一纸休书扑到粱珍身前,满面惊慌,“相公去了,可还有云瑛,我又没说不愿做寡妇,公爹为何要赶我们出门啊?我们娘俩该怎么活!”
粱珍看着梁静沧瘦的面容,神情复杂,陈家陷害顾家的事不算秘辛,不必顾承封多言,她也知道两家已然成了无法和解的仇敌。
梁家已经选择了顾家,梁静在陈家必然不会好过,却没想到陈家会做到这种地步,连孩子也不要了。
云瑛已有三岁,见母亲哭得伤心,她也跟着落泪,一会儿为母亲擦泪,一会儿去拽自己腰间的荷包。
“娘,你是不是饿了?瑛瑛偷偷拿了点心,娘吃,瑛瑛不饿。”
梁静闻言大哭,她知道公爹婆母并不看重云瑛,只想要孙子,自从陈妙峰出事,婆母甚至看她们娘俩如同仇人,恨她没生个男孩延续陈妙峰血脉,每次发疯都对她们娘俩非打即骂。
她也曾怨过,为何云瑛不是个男孩,如果云瑛是个男孩,公爹便是为了孙子也当振作起来,婆母也不会疯掉,她则依然是陈家的媳妇。
这段时间她们娘俩惶惶度日,度日如年,能够出来她是松了口气的,但真正来到顾府,她又心慌起来。
如今她们娘俩被赶出陈府,就算回了梁府也是遭人白眼的,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再看粱珍面色红润,脸上尽是母性的光辉,显然生过两个孩子也没遭丈夫嫌弃,一看就知道过的幸福极了。
梁静忽然生出一股浓烈的嫉妒,使她丧失了理智,忘记了恐惧,原本有些动摇的心也变得狠绝起来。
一切都是顾家的错,他们毁了她的人生,也别想好过!
粱珍被云瑛吸引了注意,没看到梁静掩在手掌下的面容,未见她眼中狠毒,见云瑛似是在陈府挨了饿,便让翠儿去给她们娘俩拿些吃的。
梁静却在此时将孩子交给自己带来的丫鬟,哽咽道:“你们去厨房吃些东西,我与姑姑单独说会儿话。”
粱珍虽然早就对这个侄女失望透顶,但她到底是大堂哥的爱女,梁家既然选择了顾府,她也不至于将人赶出去。
她已经派人去同知梁家来接人,总归只是听梁静诉苦一番罢了。
粱珍绝没想到,自己这一次心软险些酿成大祸。
第88章 失火
顾贤夫妻俩午后出发去荣县香山寺, 必然要在外过夜,而顾承封与楚怀玉在各自的署衙忙碌着,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到了傍晚下值时间, 顾承封正准备回家时,忽有急报传来。
“大人, 出人命了!”
案发地距离指挥所只有两条街,是一家茶楼,顾承封第一时间赶过去, 一见到死者便明白了手下为何急着上报。
死者是个劲装打扮的年轻男子, 被人从正面用匕首刺穿咽喉,尸体倒在桌旁, 桌上摆着两盏茶,现场并无打斗痕迹,稍有查案经验的小捕快也能看出是熟人作案。
而死者衣着外貌皆是上等, 手边位置还有一把外观精致的长剑靠在桌旁, 可见此人是个非富即贵的武者。
据店小二言, 一刻前有人从这间房的窗口跳出去,脸上有喷洒的血迹, 惹来街上行人惊呼, 有热心人跑进茶楼报信,掌柜立刻招呼小二过来查看情况, 敲门没有得回应,便觉大事不好,当即撞开门, 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掌柜的连忙让小二去报官,正逢两名巡街捕快在附近,两人听闻情况, 一人根据目击者所指方向去追凶手。
另一人赶到茶楼维护现场,看出死者身份不凡后,又着人到指挥所求援,并封锁茶楼,对现场所有人一一进行盘问。
见是顾指挥使亲来过来,捕快立刻停下盘问,交出控制权。
顾承封只看了尸体一眼,然后用手背试了试茶盏温度,未等捕快报告情况,便对身边心腹道:“通知下去,封锁城门,全城戒严。”
心腹领命离去,一旁的捕快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严重,小心询问,“大人认得此人?”
顾承封看了他一眼,先是对他封锁茶楼、维护现场的行为给予了肯定,而后道出死者身份,“死者是鹿城新任指挥使陆燃。”
捕快猛地瞪大眼睛。
近段时日,各署无论官员大小,都不免讨论几句鹿城之事,十数名官员被抓的抓,贬的贬,职位有了空缺自然就有人补上。
指挥使是什么职务?那可是有实权的,一座城的二把手,就这么在上任途中被刺杀,这种恶性案子是要上达圣听的,若不能尽快抓住凶手,整个信都的官员都讨不到好。
头一个经手这案子的人更是要大呼一声倒霉。
按理说指挥所主管维护治安和缉凶,既然有城令司的捕快到场,顾承封完全可以不予理会,派些小兵帮忙就很给城令司面子了,毕竟两署经常互通有无,互相帮忙是经常的事。
若是寻常案子,捕快就近求援指挥所完全没有问题,但像眼前这种谁沾手谁倒霉的活儿,无异于扔了烫手山芋过去。
若顾承封是个小心眼又狠毒的,必然要这捕快不得好死。
捕快一面在心里大呼倒霉,一面忐忑地瞄向顾承封,生怕被怪罪。
顾承封确实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他不只认得陆燃,读书时还和他打过架结过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必是寿王要栽赃陷害于他。
寿王竟然没有狗急跳墙直接派人暗杀,一如既往地在官场上筹谋设陷,可见是个极有心机和耐心的人。
他若是在此刻甩手避开这件案子,不仅显得很可疑,还会给敌人留下很大的空间制造假证栽赃他,他将完全处于被动的位置,所以他别无选择。
顾承封一瞬间想到了许多栽赃手段,让心腹封锁全城后,又立刻派人去同知城令司和审刑院,既然寿王要玩阳谋,他唯有将事情闹大才有机会反击。
城令司和审刑院三位掌权人都是人精,亦为听说与寿王有关系,不会轻易被他利用。
等待的时间里顾承封也没有闲着,一边仔细勘查现场,看是否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一边让捕快说说目前所知线索,完全没在意对方快要哭了的表情。
捕快瞧着顾指挥没有怨恨自己的意思,擦擦汗,嘴巴利索地讲述情况。
“事发时小人与刘捕快就在这条街巡视,听到动静就赶过来了,有目击者指了凶手逃跑方向,刘捕快去追,小人过来看护现场,找到了两名目击者,小人问过话,两人都说没看清凶手面容,只能描述出大致身形和衣服颜色。”
顾承封闻言点点头,没再问话,也没说再审目击者,但他心里清楚,案发时间正值饭点,街上人多,凶手跳窗时必然有不少目击者,定有人看清了凶手的样子,需要花费时间找出来。
捕快没听到后话,立马明白顾指挥是要等城令司和审刑院的人到场再说,便也不再出声,并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审刑院右使包培和城令左司袁立前后脚赶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倒是没有怪罪顾承封的意思,毕竟换成他们也得拉上另外两署一起查。
他们既震惊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顶风作案,又恨凶手选在信都动手。
顾承封的职位比他们只低半级,谁也不会小看他。
包培先为没有到场的左使大人解释了下,他有公务在身,不在城里,之后便开始查看现场。
袁立则没有耐心自己去看,他也不擅长这个,于是擦了擦汗,走到顾承封跟前搭话,“顾指挥先一步到此,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顾承封如实道:“一刀毙命,没有打斗痕迹,除了凶器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据掌柜说雅间是死者前一天预定的,点了两种茶水,应是与人有约,可惜凶手来时并未经过柜台,无人知道他是何时进的房间。”
“熟人作案啊。”袁立简单发表了一下看法,而后又向顾承封走近半步,小声问,“死者当真是丞相大人门下,陆廷之之子?”
见顾承封点头,袁立圆润的脸立刻皱成了包子,内心直呼造孽。
包培转了一圈后走到两人跟前,“两位有何看法?”
包大人才是三人当中最擅长查案的人,于是顾承封没有赘述,直截了当道:“在下赶到时茶水还热着,已派人封锁城门,凶手应当来不及出城。”
袁立接着道:“本官听说此事时便立刻加派人手去支援刘捕快,希望能抓住凶手。”
三人都知道,凶手既然敢在这个时间地点行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跑,除非他根本没打算逃脱,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被抓到。
由于此案性质恶劣,当以最快的速度破案,包培建议三署联动,即刻出动全部可调人手,兵分四路全城搜捕凶手,以及寻找目击证人。
另外两人自然没有异议。
接下来,三人迅速根据各方人数商量出行动方案,以三人为一组挨家挨户盘问搜查,每组各署出一人,既是互相监督,也能互相作证。
方案确定后,三人立刻各自回署安排,尽最大努力调动全部可用人手,连刚轮值完回家休息的人也被喊了回来。
顾承封心腹悄悄问他,“大人,去安平街的兄弟们怎么办?”
顾府地处安平街街尾,为保府内安全,顾承封安排了亲信所兵在附近便衣巡守,都是轮休或请了假的。
顾承封沉吟片刻,做出了谨慎的决定,“调回一半,提醒留下的人隐蔽好,注意警惕。”
“是!”
……
秋实在命案报到指挥所时就知道主子今晚要忙到很晚,当即回府报信,此时府中晚饭已经备好,只等顾承封回来就开饭。
粱珍早已习惯顾承封突发性的忙碌,并未多问,如往常那般将饭菜和点心装进食盒让秋实带走,嘱咐他莫让顾承封饿着肚子办公。
秋实连连点头,临走时又被厨娘塞了两个刚出锅的包子。
“谢了王大娘。”
“你吃饱了才有力气伺候大爷。”
秋实笑呵呵走了,出府时还不忘提醒门房晚上警醒些,被门房大爷瞪了一眼。
“老爷子我还没老眼昏花呢,晚上有几只耗子从门前经过我都知道。”
“哎呦您可是咱们府上的铁将军,小的就是顺嘴一说,您辛苦哈,晚上记得多吃几个包子,可香了。”
*
三署联合行动,所有人都做好了通宵的准备,楚怀玉同样在审刑院内忙碌着,他被派去查阅南门近三日入城登记文书,对照户籍信息查看是否有身份可疑之人。
陆燃之死令人惊讶,但考虑到寿王下定决心除掉顾家,弄出些大动静也在意料之中。
按照计划,他与表兄只管按时上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只要撑过这几日,寿王再难将手伸到冀州,顾家便也安全了。
楚怀玉一面翻阅文书,一面暗自猜测寿王会如何利用陆燃之死给他们下套。
公房内共有六人在翻阅文案,时间在纸张翻动声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伏案良久,总有些受不住的人,或是起身活动筋骨,歇歇眼睛,或是用些零嘴填填肚子,难免要与同僚闲聊几句。
“这都子时了,凶手还没抓住,今夜咱们别想回家了。”
“我刚去茅房时,悄悄去前头看了一眼,连那些个最爱躲懒的都变成了飞毛腿,前头一个还未汇报完,便有后一个在等着了,乱糟糟的。”
“三署联合行动,包大人亲自坐镇,谁敢偷懒?听说这次挨家挨户搜查,连长信侯府都有人去敲门呢。”
“不是说凶手刚逃走就有捕快去追了么,竟然闹到这个时候还没被抓住,怕是个高手,不知三署里有几人有本事拿住凶手。”
有位干了多年的老书吏忽然插了句嘴,“敢刺杀朝廷命官的能是什么善茬,若凶手是本地人,回家把脸一洗,衣裳塞进灶膛,再睡上大觉,谁能一眼看出来?可有的查呢。”
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来人兴奋地招呼。
“大家都歇会儿,凶手抓到了,说不定马上就有人来通知咱们下值了。”
来人也是一起办公的书吏,此人油滑得很,一屋子人属他溜号勤快,一刻前说要去茅房,实则去打探消息了,此刻正一脸有大八卦的表情。
有人连忙追问:“赶紧说说,是何情况啊?”
“嗬!你们一定想不到凶手是谁!”
“老余你可别卖关子了,快说!”
老余故作神秘地瞅了眼被自己合上的房门,接着讳莫如深道:“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啊,听说是顾指挥使的亲信,在家中搜到了带血的衣裳,还是副指挥使把人抓回来的。”
房间内有一瞬的安静,然后所有人齐刷刷朝楚怀玉看去。
老余因为太过激动一时忘了楚怀玉与顾府的关系,这会儿反应过来悔得扭头偷偷打了自己一嘴巴,找补道:
“那啥,指挥所的人都是顾指挥的下属,也不能手下犯了错就赖到上司头上,反正我是相信顾大人清正廉洁的。”
其余人立马跟着附和,“对对,顾大人家风清正的很,跟这事儿一定没关系。”
楚怀玉却没心思与同僚们虚与委蛇,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大感不妙。
亲信被抓,表兄必然要受审问,若他被困住,副指挥使又狼子野心,必然会注意到表兄手下人这两日的异动,八成是知道表兄安排了人守着顾府的。
楚怀玉问老余,“可知被抓的是谁?”
老余回道:“听说抓了好些个,主犯是林红。”
楚怀玉脑子轰的一下,骤然起身冲出门去。
林红便是今晚巡守顾府的领头人,与他一起的人副指挥使定然都认得,怕是都要被抓。
顾府有危险!
……
指挥所内,顾承封也察觉到了危机,并非是因为亲信被当成凶手抓住,而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一向是精力充沛的,更别提今晚有大案子,他本该打起十二分精神,但两署的人冲进来时,他竟然在打盹儿,被惊醒后更是浑身使不上劲儿。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下药了,而他只在半个时辰前吃了夫人准备的食物。
秋实拿来的食物必然不会经过他人之手,食盒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没被动过,也就是说药是在顾府下的。
他夫人必然是不知情的,那就是府中出了问题。
顾承封顾不上与两署的人说话,转头看见秋实还趴在一旁的小几上,立马走过去推了推他,竟然毫无反应,最后叫人泼了一盆凉水才醒过来,状态明显不对。
顾承封问:“你回府时可吃过什么?”
秋实迷迷糊糊地还有些搞不清状况,但面对主子的询问还是下意识去回想,然后答道:“只吃了厨娘给的两个包子。”
厨娘是个很有分寸的人,给秋实拿的包子必然是下人们的晚饭,可见此刻顾府的丫鬟小厮们是何种状态。
不知是不是药物作用,顾承封骇的身子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顾承封抬手点在身上两处穴道,以痛感提神,接着提起剑大步往公房外走,并暗中给心腹使眼色,让他赶紧召集人马。
审刑院和城令司的人是来请顾承封去审刑院的,见他如此反应有些一头雾水,连忙跟了上去,等上了马才发现顾承封所去方向并非审刑院,顿时脸色大变。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求您别为难小的们啊!”
顾承封原本不想理会,但没走多远,副指挥使冯砚迎面打马而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听说大人要去审刑院审理案子,小人便来接手指挥所,您尽管放心,在您回来之前属下定尽心尽力,不让手下偷懒。”
“对了,林红那个吃里爬外的老家伙,我抓到他的时候他正领着几个手下在您府上周围转悠,属下担心他们对您府上不利,全给抓了,属下知道您一向看中林红,奈何他包藏祸心,您也不必心软才是。”
冯砚神色诚恳,语气愤然,看似一心为上司考虑,实则句句是在告诉大家,是顾承封指使林红去杀人的。
顾承封脸色微沉,心道果然越毒的蛇长得越漂亮,冯砚平时不争不抢,安安分分的,这次竟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他最好祈祷今晚能将他置于死地,否则他必让他不得好死。
顾承封没时间和他周旋,看了眼跟在冯砚身后诚惶诚恐的几人,显然不知道冯砚的所作所为,于是笑了起来。
“你一向做事周全,本官自是放心。”说完这话又若无其事地朝他身后几人嘱咐了句,“好好辅佐冯大人,以后必然前途无量。”
几人一听这话别有深意,更加惶恐了,此刻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是傻子了,冯砚是觉得顾指挥要完了,迫不及待想上位啊。
先不说这事儿是不是顾指挥指使的,人家还有个都尉爹呢,指不定是什么结果呢。
几人不约而同的想,顾指挥刚刚是不是在警告他们,不要跟着冯砚一起找死?
顾承封说完也不给几人接话的机会,转头看向另外两署的人,一脸沉重道:“既然冯大人说有人欲对顾府不利,我不去看一眼实在安心不得,几位若不着急,劳烦随我走一趟吧,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两署共来了十人,派他们来的两位大人原话是务必将人带过去,也就是说如果对方反抗就强行带走。
眼下这,算不算反抗?
冯大人刚刚都那么说了,顾大人肯定担心,想回家看一眼也很合理吧?
大家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对顾承封动粗,其中一个比较机灵的,顺水推舟道:“既如此,我们便随大人走一趟,若真有危险还能给您搭把手。”
若无事发生,就必须得带走了。
顾承封自然无不同意,扬起马鞭猛地落下,马儿便从冯砚几人当中穿过,以最快的速度朝家奔去。
被挤开的冯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地招呼身后几人进入指挥所,然后按部就班地安排指挥所内的公务,让大家该值夜的值夜,该回家的回家。
指挥所内本就没剩下多少人,又被顾承封的心腹调走一波,剩下的基本都是些无能之人。
有还搞不明白情况的傻大胆和关系户到冯砚跟前询问情况,后者便会极有耐心的一一告知,凶手抓到了,对,就是被顾大人一直尊称林叔的林红,没想到他竟是这种人,岂非会连累顾大人的名声,真该死啊。
冯砚确实心情极好。
他还以为顾承封会面不改色地去审刑院接受调查呢,果然家人就是他的软肋啊,不过没关系,无论他今晚去哪儿,都逃不出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冯砚美滋滋的想,他这次立了大功,待顾家倒下,这信都城以后就由他冯家掌控了。
*
审刑院距离顾府近一些,楚怀玉先一步赶到,此时顾府外已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好在他们没有轻敌,安排保护顾府的人不全是指挥所的。
楚怀玉更是庆幸自己将身手最厉害的崔黎留在了顾府,再加上贺枫和另外几个高手,想闯入顾府并不容易。
但目前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敌人太多了,即便高手不多也不好对付,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进入府中。
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
楚怀玉带着两名暗卫冲进顾府时,看到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主屋和东西厢房外围被人淋上了油,只需一个火折子,便瞬间火光冲天,而屋内之人却未被惊醒,本该惊醒的护院和下人们也毫无动静,今晚守夜的护院也早已变成了地上的尸体,敌人犹入无人之境肆意放火。
放火之人发现楚怀玉三人,哈哈大笑,“我主子说了,就是要他们被烈火焚烧又无力反抗,受尽痛苦死去,方才我们还用了迷烟,保准里头的人既无逃跑的力气,又……”
三人迅速上前砍了放火之人,但四周仍有敌人溜进来,试图阻止他们进屋救人。
“先救人!崔黎!”
楚怀玉顾不上去想府内为何这般状况,怒吼一声,劈开挡在身前的杀手,不顾一切冲进婉姝房内。
第89章 步步为陷
婉姝捧着《前朝诡事录》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其中偶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描写,但剧情精彩,引人入胜, 令她暂时忘了手掌的疼痛和烦恼。
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半夜,正看得入神时, 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偏头看去,只见一缕烟雾从小窗冒进来。
床头烛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内室, 小窗位置又高, 婉姝没察觉到外头有人,也没看见那根破窗而入的细竹管, 只觉那股突如其来的烟雾像极了她手中书里描写的鬼怪出场方式。
“夏,夏竹。”
宝妹去偏房照顾春燕了,今晚由夏竹守夜, 以往婉姝起夜, 发出半点声响都会将人惊醒。
今夜她不打算睡, 没让夏竹陪自己熬夜,夏竹睡在一旁小榻上, 按理说她喊两声也该将人叫醒的, 却不知怎的,这次她连唤几声, 夏竹都没反应。
奇怪的烟雾,唤不醒的丫鬟……
看书时她也许会期待有美人妖精出现,但在现实遇到, 只觉恐怖至极。
婉姝咽了咽口水,总觉得烟雾消散之时会有什么东西窜出来,不由心中大骇, 连忙躲进被子里,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冷静下来。
心道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可怕的,她随便大喊一声就会惊动府中护卫。
夏竹一定是白天太累了,才睡得这么沉。
婉姝出了一身冷汗,实在被闷得难受,壮着胆子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呼吸新鲜空气。
这时她听到外头有些异响,像是有人在走廊泼水,隐隐还能听到有人脚步轻快地来回走动。
她想起天黑之前有人过来传话,说今夜全城搜捕一名杀人凶手,让大家警醒些。
今晚外头的确有些热闹,不久前她好像还听到了打斗声,但声音很小,府内又很安静,料想是官兵经过府外,她便没放在心上。
莫非是有下人被外面的动静吵醒,被吓得睡不着便来擦洗走廊?
婉姝总觉得有些离谱,悄悄探出头,确认屋内没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后,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
婉姝皱了皱眉,想要抬手揉揉太阳穴,却发现手臂软绵绵的,全身都有些无力。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窜起一道亮光,婉姝抬眼看去,瞳孔骤然一缩,小窗竟然着火了。
“夏,竹。”
婉姝费力地坐起来,想要下床喊夏竹逃跑,却是双腿一软栽倒在地,手掌传来痛感令她脑袋清醒了些,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行动起来。
然而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清晰的思绪亦无法对抗无力感,婉姝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还是因为太过害怕才变得无力。
她明明一直在努力克服对火的恐惧,并非不敢动弹的,为何就是没有力气呢?
婉姝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什么古怪的急症,明明还有意识,也能感受到双手的胀痛,但眼前一片漆黑,动弹不得。
楚怀玉冲进内室时,所见便是婉姝只着中衣瘫软在床边,双目紧闭,浑身颤抖。
“婉姝!”
婉姝意识有些混沌,身体好似置身于火炉之中,难受得令她绝望。
她好像听到了怀玉的声音,接着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熟悉的暖香将她包裹,婉姝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她知道,怀玉真的来了。
楚怀玉抱起婉姝,一道带火的利箭从窗□□进内室,钉在床尾,瞬间点燃了床幔,外间亦是如此,火势四处蔓延,浓烟滚滚。
楚怀玉迅速扯下被子将婉姝罩住,然后收紧怀抱,弯下腰闷头往外冲去,滚烫的火焰和利箭都不能阻止他的步伐。
却不知一名刺客埋伏在门口,待他踏出房门时,刀光从侧面袭来。
楚怀玉来不及腾出手应对,下意识背过身去,用自己身体将婉姝牢牢护住。
好在崔黎听到了楚怀玉唤他,及时赶来,掷出手里的刀击穿了刺客的脖子。
楚怀玉脖颈被刺客划出一道血痕,若非崔黎及时出手,怕是已经命丧当场,他却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迅速离开火势范围。
此时两名暗卫也从东厢房出来,揪出了梁氏与两个孩子,几人在院子中央汇合,但随着崔黎撤离外面的战场,他之前所护的方向也如被撕开一道口子,有刺客接二连三闯进来。
楚怀玉将怀里的人用被子裹紧,轻放于地上,然后握紧手里的刀守在旁边,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冲过来的刺客。
暗卫也将梁氏母子放下同婉姝挨在一起,接着退开两步,加上崔黎,四人各守一方,形成保护圈,任敌人明刀暗箭袭来,不曾令圈内之人受伤半分。
府外,崔黎撤走没一会儿,顾承封便带着一队人马赶到,其中包括半路聚集的指挥所所兵,足有四五十人,杀手们眼看要被内外夹击,也开始四散溃逃。
顾承封眼中只有府内的火光冲天,目眦欲裂地冲进内院,恰在此时楚怀玉四人也解决掉了院内最后一个杀手。
顾承封看见躺在院中的亲人,一瞬间好似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跌跌撞撞跑过去,确认妻儿妹妹都有呼吸,他才感觉活了过来。
身体强撑起来的那股力道也到达极限,他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接着便与楚怀玉幽深的目光对上。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顾承封早已预见到府内情况定然不妙,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难以想象若因自己安排疏忽而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会是何等可怕的结果。
对于任何的谴责怪罪,他都无法生出一点不甘,甚至希望有人过来给他一拳,这样他就可以从差点失去家人的恐慌中抽离出来。
楚怀玉走过去,沉默地将婉姝重新抱了起来,往没有被火势波及的前院走去。
顾承封深吸一口气,命亲信指挥灭火救人,然后抱起媳妇儿,也朝前院走去。
安顿好妻儿后,顾承封也没有歇着,外面战斗结束,附近邻居也开始有了动静,或是亲自过来问候,或是派人帮忙救火,甭管真心假意,都需他出面感谢安抚一番。
包培带人过来时,灭火已经进行到尾声,所兵也腾出手去处理顾府外的尸体,放眼望去,当真是一片惨象。
顾承封立于前院,面前跪着一片面如死灰的奴仆,身旁亦有下属正说着什么。
包培走近,听到小厮说:“大夫说夫人公子并无大碍,只是误食用了安眠|药物,奴仆们也是,应是晚饭的问题。”
跪在人群中的厨娘身子一软,直接吓昏了过去。
下属撇了一眼,接着道:“属下与大夫去厨房查看,最后在水缸底找到了药物残留。”
奴仆们闻言依旧不敢吭声,但立马互相交换眼神,显然对下药之人已有猜测。
顾承封见属下似有要事不方面当众禀告,于是开口打发奴仆,“今日府中遭此大难,现在也不是究错的时候,都去喝碗药清醒清醒,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奴仆们知道了罪魁祸首不在自身,心里安定不少,迅速退下去领药,喝完药也不等力气恢复,纷纷开始忙碌起来。
顾承封看见包培,立刻迎了上去,“包大人。”
包培抬手制止他解释,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同情,“情况我都看到了,只是你现在需要立刻同本官去署衙,对于贵府今晚遭遇,本官定然亲自督办,你将府中之事交代一下,便同本官走吧。”
顾承封知道包培公私分明,并非为难自己,容他在顾府留到现在已是宽厚,于是朝他拱了拱手,亦未多言,转头问下属:
“怀玉呢?”
下属指向一间房,小声道:“这也是属下方才未说的,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婉姝便在那间屋子里,顾承封皱了皱眉,大步走了过去。
顾承封原本是要将府中后续事宜交给怀玉打理,进屋看见他守在婉姝床边,第一反应并非认为他失礼,而是意识到了婉姝有异样。
“婉姝如何了?”
顾澈太小还在吃奶,中药成都较轻无需用药,但吃过晚饭的皆需解药扎针,以确认能够清醒,女子饭量轻,顾承封知道妻儿已经醒来并无大碍,只是没时间去探望。
而此刻婉姝还没醒,怀玉神情亦是不同寻常,他顿觉情况不妙。
楚怀玉坐在床尾,脸上的黑灰和脖颈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都没有清理,看得出来他只匆忙换了件干净的外衣,一直守着婉姝。
听到顾承封的声音,他的视线亦未离开婉姝,只是目光霎时冷了下来。
“方才醒过,她今日没用晚食,只是中了迷|药,需要多休息,府里的事有我,表兄去吧。”他听到包培来了。
顾承封觉得怀玉情绪有些不对劲,像是爆发前的宁静,确认婉姝身体无碍后,便以为他是在想为今晚的事报仇。
“按计划行事,莫要冲动,往后会有机会的,新仇旧恨,必让他们一一偿还。”
楚怀玉迟钝了几息,才转头看向顾承封,扯了下嘴角,似是想对他笑,“表兄放心,怀玉没有失智。”
顾承封看他一会儿,他相信怀玉并非鲁莽之人,定会顾全大局,于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房门闭合的瞬间,楚怀玉变得面无表情,身子向后靠到床柱上,眼睛重新看向婉姝,看起来十分冷酷。
他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婉姝说话。
“先杀哪一个呢?”
……
春燕正侯在门口,无声擦着眼泪,听到开门声,立刻上前,“表少爷,小姐她……”
楚怀玉看她一眼,脸上并无任何情绪,“进去守着吧,别吵醒她。”
春燕忙不迭点头,待楚怀玉出来,她福了福身,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轻轻关上门。
天快亮了,大火也已扑灭,帮忙的人陆续离开,顾府奴仆默默清理着废墟,只余几名审刑院的差役在四处走动勘查现场。
领头的令史是包庶期,此刻正立在院子中央,对着一排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见楚怀玉过来,赶紧走了过去。
两人在包培为新人设宴时相识,后来一起吃过两回酒,互相称一句朋友,包庶期态度随意,一副熟人好办事的语调。
“怀玉呀,这到底什么情况?你可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咱们直接去拿了他!敢来都尉府放肆,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楚怀玉面露愁苦,“庶期兄,莫说是我,连我表兄都想不出究竟是何人这般恨顾家,还请你一定要查清楚。”
包庶期凑近他,小声问:“总有一两个怀疑对象吧?你悄悄说与我,剩下的我去查,绝不让你为难。”
楚怀玉摇头,“在下也问过表兄是否有仇家,表兄肯定没有这等死仇。”
包庶期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也是,顾家两位大人一向与人为善……这下可不好查了,昨日杀手可有抓到活口?”
楚怀玉点头,做出请的动作,“方才抓回来,在下正是来请庶期,是带回署衙再审,还是?”
包庶期立刻牵着怀玉走,急切道:“你早说啊,快走快走,这等杀手一般都是死士,可别让人自尽了。”
两人来到后罩房关押杀手的房间,一共抓到了两人,包庶期见到二人时罕见地有些语塞,回过神后立刻皱起眉,眼神中透着浓浓的嫌弃。
只因被绑住的二人早已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即便被堵住了嘴也在不停呜呜呜,一看就是在求饶,半点也不像有胆子到都尉府行凶的人。
看来是不用担心他们自尽了。
包庶期顿时丧失了现在审讯的兴趣,摆了摆手,让差役带走。
该查的地方都查了,该问的也都问了,包庶期见楚怀玉仍是一问三不知,只得提出告辞。
“顾指挥忙着那件大案子,大概没时间顾及府上,我看他的意思是这件事交由你跟进,你也了解咱们的规矩,我肯定还要过来几趟,回头我帮你跟上司请几日假,你就安心留在顾府帮忙吧,若有什么发现及时告诉我……”
“劳烦庶期兄了。”
“嗐,应该的。”
楚怀玉送包庶期出门,目送人走远他才回府,进了角落一间屋子,暗卫王大悄然从暗处现身,等待主子告知如何处理另外抓到的三人。
楚怀玉走到盆架前,将手巾浸入盆中打湿,边问道:“放走的人呢?”
“崔黎和王小在跟着,还没消息传来。”
话音刚落,王小翻窗而来,“主子,查到了。”
楚怀玉拧干手巾,展开扑到脸上,声音略显沉闷,“无用之人便处理了吧。”
王大反应极快,“是。”
楚怀玉抹了把脸,再睁眼时已不见王大身影,他动作缓慢地擦着鬓角,然后摘下发冠,随着他梳头的动作,几撮烧焦的碎发扑簌簌落下。
重新束好发,擦掉脖颈上的血迹,净了手,又换了套衣裳,鞋子,总算是恢复了平日的整洁。
楚怀玉最后紧了紧腕带,抬脚往外走去,“走吧。”
王小看了眼窗户,挠挠头跟上。
院子里忙碌的奴仆脚步匆匆,无人在意跟在楚怀玉身边的是王大还是王小,秋实刚送走大夫回来,见到楚怀玉问候了一声。
“我出门一趟,午时回来。”楚怀玉交代道。
秋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停在一旁侯着,等待其他吩咐。
这时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翠儿走了出来,拦住楚怀玉。
“表少爷,大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楚怀玉点点头,让秋实给王小安排一辆马车,而后随翠儿进入梁氏所在房间。
梁氏才将顾源兄弟俩哄睡着,神情有些憔悴,给他俩盖了盖被子便走去外间。
楚怀玉没有坐下,朝梁氏拱手,“不知表嫂有何吩咐?”
梁氏越过偷偷朝她摇头的翠儿,走到桌旁,双手按在桌子上,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痛声道:“药是梁静下的。”
都怪她愚蠢,竟容得梁静这般施为,她自己死不足惜,但若害了孩儿和婉姝,便是下了阿鼻地狱受千万苦刑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楚怀玉拧眉看过去。
梁氏以背对之,低声讲述了昨日梁静来府中的事。
她醒来后得知府中遭遇以及众人被下药的事,立刻便猜到是梁静,本想等火势得控后再告知夫君此事,不想人已离了府。
翠儿劝她等夫君回来再说,大概是怕此事外露后大家仇恨梁家,进而影响她在府中地位,或许也存了顾承封会帮她隐瞒的心思。
可梁氏怎敢如此想,她犯下这等蠢事,便是被休出府去也是应当的,若再为着自己名声隐瞒实情,耽搁了寻找真凶,才真真是猪狗不如。
于是粱珍并不在意会被小辈看轻,亦未向怀玉忏悔试图得到一丝谅解,而是狠声道:
“怀玉,表嫂知道你是有本事的,此事陈家脱不了干系,至于梁家,你尽管去查,不必考虑梁家关系,一定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参与这档事的人。”
楚怀玉明白梁氏的意思,没说什么,再次拱了拱手后便出了房门。
怀玉走后,梁氏瘫坐桌旁,捂着脸无声痛哭,翠儿也跟着抹起眼泪,担心主子日后在府中难过。
两人谁也不知道,内室里本该在睡觉的顾源正瞪眼盯着帐顶,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原本澄澈天真的一双眼也染上了恨意。
他要害他家人的坏蛋死,要坏表姐死,以后他再也不喜欢外祖家的人了。
*
梁静知道自己做了坏事,回到娘家后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翌日清早就跑到母亲房中,以散心为由,说要去外祖家住一段时间。
实则已经打包好了自己房中所有银钱首饰,心下决定,除非顾家倒了,否则她就再也不回来。
梁母黄氏本就心疼女儿,之前被迫断绝来往已教她肝肠寸断,如今又见女儿抱着个小的哭得可怜,哪会不心软。
“也好,反正我看你那对公婆也不稀罕丫头,你便是留在陈家往后也不会好过,你将瑛瑛留下,娘给你带着,到时候让你外祖母再给说个婆家,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梁静正有此意,反正她外祖家远在南方,她早从公爹那看出来了,就算顾家这次没倒,也得罪了大人物,总有一天会倒大霉。
她就不信顾家会千里迢迢到南方抓自己去,便是去了,到时候她已另嫁他人,也要看他们是否得罪得起她夫家。
梁静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另嫁高门,将女儿抱给母亲,还不忘借机装可怜,“我统共没见过外祖几次,还是小时候去的,不知外祖是否会嫌弃我。”
“瞎说,你外祖家若是那等不在乎子孙的,你娘我会这般疼你,你外祖母哪次逢年过节忘了你的节礼?倒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自打嫁了人也不知道去信问候你外祖,还要我代劳。”
梁静垂下眼没接话,外祖家世连梁家都比不上,更别提陈家,本该外祖家的小辈来问候她。
“娘,你多给我带些钱财,免得到外祖家被人看轻了去,还能找到什么好婆家。”
黄氏嘴角抽了抽,正要骂人,便听外头有丫鬟传话。
“太太,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黄氏有些惊讶,老太太在她入府后没几年就下半身瘫了,自那以后便交出了掌家权,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待在自己院子里不出来,也不用她晨昏定省,她常常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婆婆。
今儿老太太叫她过去,难道是为了静儿的事?老太太早前儿脾气可不好,不会是要训她吧?也不知是哪个碎嘴子去报的信儿。
黄氏心里泛着嘀咕,倒是没耽误时间,理了理仪容赶紧去了。
她并不知道,她前脚刚出院子,后脚便有婆子过来,将梁静堵上嘴巴拽走了。
黄氏来到主院,老老实实行礼问安,正要起身询问婆母有何吩咐,便对上了一双浑浊又不失冷厉的眼睛,不由一怔,愣是又跪了回去。
“老太太可是因为静儿被休一事生气?实在怪不得她啊,她丈夫已去……”
话未说完,一盏茶水迎面砸向她的面门。
“愚妇,你到现在都不知那孽障做了什么好事!”
“婆母?”
老太太被气得胸口疼,她身边的嬷嬷见状立马上前帮忙抚顺,被老太太拂开后,冷声替老太太开了口。
“方才顾府的宋管家亲自过来,说顾家昨晚遭了数十刺客,杀人放火,府中上下却昏睡不醒,当日只有大小姐这个外人去拜访过。”
黄氏惊呆了,一时不敢去想自己女儿为何会与顾家遭刺杀一起被提及,“这,这是何意?”
梁老太太刚顺好气,见黄氏在这个时候装傻,险些背过气去。
“蠢妇,你当庆幸昨日不是你丈夫亲自去接的那孽障,否则我梁家就要毁在那孽障手里,你要是不想让你丈夫儿子前途尽毁,以后就当没生过那个孽女!”
“这一定是误会!”
“滚!”
黄氏被赶出主院,心慌间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赶回自己的院子,哪里还有女儿的身影?
“静儿呢?”
院子里的小丫鬟怯怯道:“方才沈嬷嬷过来将小姐拽走了,说是得了老太太的令。”
黄氏瞬间瘫软在地。
与此同时,宋礼带着梁静急忙敢往信都,距离收到大爷的信儿不过一个时辰,他嘴上已经起了燎泡。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出来几日,府中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不禁在心里痛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离开信都了。
与此同时,顾承封被带到审刑院的公堂,又见到了一位故人。
包培也变了态度,坐到堂上,厉声质问:“顾指挥,有人状告你杀害朝廷命官,鹿城指挥使陆燃,你可认罪?”
顾承封看了眼站在身旁正愤愤盯着自己的人,矢口否认,“并非下官所为。”
包培举起手中的信纸,“人证物证俱在,你如何解释?”
顾承封:“案发时,下官一直在指挥所处理公务,亦有人证。”
包培:“动手的是你手下林红,自然不必你亲自出面,但这封约见陆燃的信却是你的笔迹,林红家中亦找到了带血的衣裳,与证人描述的一模一样!”
顾承封:“模仿笔迹并非难事,至于血衣,我想就算林红杀了人,也不会蠢到留下杀人证据,却有时间跑到安平街去。”
“至于所谓的证人。”顾承封偏头看过去,“你亲眼看到我将那封信交给你家主子了?”
状告顾承封的正是陆燃的贴身小厮,他恨恨道:“我家大人说了,你主动要与他冰释前嫌,难道还有假不成?”
“也就是说你没看到送信之人,总该知道你家主子收信时间吧?”
“就是前天晚上!我家大人刚到驿站就收到你的了信,这位驿长就是证人!”
被点名的驿长缩了缩脖子,赶紧道:“我只是看见送信之人,那人对陆大人说是您让送的信。”
顾承封便问:“送信之人是林红?”
驿长连忙摇头,“是个眉尾有痦子的人。”
显然包培已经让人带他去见过林红。
顾承封看向包培,后者道:“画师根据他的描述画了画像,本官已派人去寻,在确认结果之前,需得请顾指挥暂留于此了。”
……
三署联合并未因顾承封的嫌疑而被打破,只不过指挥所现由冯砚掌管,接到审刑院送来的画像时,他立马召集所有可调动人员配合行动。
他积极的态度令原本怀疑他“篡位”的人心生疑惑,尤其是在顾承封手下做事的人,但顾承封的亲信百夫长被要求避嫌,不能参与行动,手下这些兵卒没有主心骨,只能听从冯砚安排。
这次行动依旧是三人一组,冯砚并没有做什么改变,让大家按照之前的组队行动。
韩硕是杨百户手下的一个小小什长,隶属于顾承封亲信的队伍,他觉得冯砚的态度有些奇怪。
怎么说呢,就算是装的,也过于积极了,好像还隐隐有些兴奋。
韩硕心中疑窦丛生,想要与其他什长商量商量也没有时间,因为冯砚已经带头出发了。
韩硕跟着队伍来到城南,与另外三组人又被分配到贫民区,这里都是窝棚草屋,排布也不规则,不似其他街道可以按照巷子一家挨一家的查,他们只能大概划分成四个区域,每组负责一片。
至于是否保证每家每户都查过,只能说全靠组内三人共同努力,毕竟这里不仅贫苦,还鱼龙混杂,听说昨晚搜查凶手时就有一组人闯入了人家小赌场,被灭口了。
故而只要三人意见达成一致,查不查的都好说。
昨晚韩硕来的便是此处,搜查过半时有消息传来说凶手抓到了,他们都被召回指挥所。
韩硕对自己搜查过的区域记忆尤深,并无画像上的人,所以分配区域时,他选了不同的地方。
白天有利于行动,同样的贫民区住户也要出去讨生活,留下来的大多是老弱病残,使得搜查盘问更加顺利,韩硕三人很快就查了一半。
“哎,看见前面那个半塌的草屋没,应该就是昨晚那个小赌场。”
韩硕听见身旁的人如此说,也随之看过去,没发表什么看法。
三人走到了小赌场相邻的窝棚,正要进去搜查,韩硕耳朵灵敏地听到小赌场里面有动静,立马停住脚步。
“怎么了?”走在他后面的人疑惑道。
韩硕比了噤声的手势,又指向小赌场,他觉得那里头动静不对,好像有人被捂住嘴巴后发出的呜呜声。
另外两人因韩硕的举动瞪大眼睛,虽然什么都没听见,但还是配合他悄悄向小赌场靠近,万一发现余孽可算是功劳一件呢。
韩硕万万没想到小赌场内的人自己认识,同组隶属审刑院的人也认识。
“楚大人?”
楚怀玉在三人进屋之前走了出来,看到三人面露惊讶,“孙衙差,你们这是?”
孙大柱是审刑院的一名普通衙差,没有品级,与楚怀玉这等人天差地别,碰见了总要伏低做小,他没想到楚大人竟认得自己,受宠若惊,马上将行动透露过去,完全没有怀疑他为何在这。
另一名来自城令司的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还是城令司的三等捕快呢,品级虽然不高,但根据多年查案经验,怎么看都觉得楚怀玉出现在这里十分可疑。
“小人城令司三等捕快何闯,冒犯之处还请楚大人见谅,不知可否告知,您缘何在此?”
楚怀玉皱了皱眉,神色并不好看,但并没有为难三人的意思,只是声音有些低沉,“昨晚顾府遭遇刺客,有人逃到这边,我与一名侍卫追踪过来,可惜叫人给跑了。”
何闯点点头,接着往草屋门内看去,“大人可介意我等进去搜查一番?职责所在,还请大人莫要误会。”
韩硕闻言顿时心里一紧,却见楚怀玉神态自然地让开身子,“请便。”
半塌的草屋似被洗劫过,一眼便可见全貌,韩硕狐疑地跟进去,见屋内空无一人,不禁愣了愣。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听力过人,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听错,那便只有一种解释,刚刚此屋除了楚大人和疑似被捂住嘴巴的人之外,还有第三者,且是个高手。
韩硕抬头望了望屋顶的漏洞,很是羡慕对方的身手。
何闯注意到韩硕的动作,问道:“韩什长有发现?”
韩硕自然地收回目光,摇摇头,“被太阳晃了一下眼,屋顶那么大一个洞,这里当真是赌场?”
“唉,这种地方一根干草都是好东西,大抵是被附近的人搬走了挡雨的东西。”孙大柱感慨道,不由想起了自己在村里的日子。
韩硕表示惊讶。
何闯收回目光,没再搭理两人,视线在地上扫了一圈,脚印凌乱,可能是昨晚留下的,也看不出什么。
三人一无所获的出门,发现楚怀玉还在外头,都有些惊讶,孙大柱讨好道:“楚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楚怀玉拱拱手,“不敢,三位公务要紧。”
接着看向何闯,“何捕快可有发现异常?若无需帮忙,楚某便告辞了。”
何闯眉头一跳,连忙顺坡下驴,拱手陪笑道:“谢楚大人好意,我们这都是小事,哪能耽误您时间呢,您请自便。”
韩硕眸光微闪,忽然上前一步,“楚大人,您来的早,小人斗胆,请问您是否见过这个人?”
韩硕说着便将画像展开,“长相跟画像可能有些差别,但这痦子差不了,您可有见过?”
楚怀玉看着画像沉默几息,似乎在根据画像回想,很快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韩硕立刻收回画像,后退一步拱拱手,“劳您掌眼了。”
两波人分开后,何闯不轻不重地刺了韩硕一句,“韩什长好歹是指挥所的人,事关顾指挥清白,怎不提醒几句?”
韩硕奇怪地看向何闯,“我又不傻,方才那种情况不问一句才惹人怀疑吧,但如果我故意提醒,万一顾大人真那什么了,我岂不是会被当成同伙?”
何闯:……
孙大柱抬头望天,他只是个小衙差,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
……
楚怀玉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转了方向,王小悄然出现为其带路。
两人左拐右拐,很快来到一间窝棚,方才被打晕过去的男子正摊在破床上,眉尾处的痦子十分醒目。
“此处不方便审问,可要带走?”崔黎问道。
楚怀玉走过去,一手掐住痦子男脖子将他拖出床沿,接着双手按在头部两侧,面无表情道:
“便宜你了。”
他本打算用些酷刑折磨一番的。
第90章 无罪可认
傍晚·审刑院
包培、袁立和冯砚汇聚一堂, 对案情进行梳理分析。
“陆家小厮坚信顾承封是凶手,除去有信件为证,还道出二人读书时结仇, 据查证,两人确实起过很大冲突, 且自那以后一直不对付。”包培道。
袁立摇摇头,客观道:“年少狂妄,谁没得罪过几个同窗, 若是死仇, 早该动手才是,况且信中字迹真假难辨, 事关重大,仅凭这个怕是无法定罪。”
包培不置可否,点了点桌上痦子男的画像, “根据三位目击者证实, 杀害陆燃跳窗逃脱之人正是此人, 想来二位已经知晓,官兵找到了此人的尸体。”
凶手犯案第二日身死, 很难不让人猜测凶手是被人灭口了, 只有买凶杀人者才会如此了结,以绝后患。
“尸检可有所发现?”冯砚适时提问。
包培点头, 命人去请仵作过来,让其当着三人的面说出结果。
“死者第一节寰椎断裂,窒息而死, 颈侧有淤青,四肢亦有绳子捆绑留下的淤痕,但并无剧烈挣扎的痕迹, 因此小人推断,死者是在晕厥状态下被人拧断了脖子,且死亡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
“也就是说,人是在搜查开始后没多久被杀的。”冯砚意有所指地接了句话。
包培看他一眼,然后示意仵作继续。
仵作递出一张拓纸,接着道:“除此之外,小人还在死者大腿处发现一道蛇形刺青。”
冯砚上前接过,打开后脱口而出,“尖吻蝮蛇!”语气似乎带着些知晓内情的惊讶。
“可是有何特殊之处?”袁立上前问。
冯砚顺势将纸给他,肃声道:“下官以前抓过的犯人当中,有人身上有同样的刺青,调查后得知这刺青乃一帮派标志,下官记得是龙蛇帮。”
袁立一听名字顿时想了起来,“临水镇的龙蛇帮?”
“是。”
信都南三十里是临水镇,整个镇子依码头而建,靠码头为生,每日经停商船数十,为方圆几十里的城池提供了大量物资。
临水镇存在至今已有百余年,虽名声不响,但镇上人数堪比一些大型城池,鱼龙混杂,名义上属府城管理,实则自有规矩,便是太守大人也轻易动不得此地县令。
“这,难道是陆燃路过临水镇时被这龙蛇帮盯上了?”袁立刚要说他就知道陆燃的死与顾承封无关,就听冯砚发出惊呼。
“顾指挥怎会与这个龙蛇帮扯上关系?”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又赶紧道,“顾指挥一向洁身自好,嫉恶如仇,下官相信这其中定有误会,难道是顾指挥之前抓过他们的人,所以遭人报复陷害?”
这话乍一听是为顾承封开脱,但刑侦断案者怎会因他一人猜测而进行判断呢,必然是要查一查顾承封与龙蛇帮之间是否有所牵连。
袁立隐晦地瞄了眼冯砚,心道年轻人果然心思浅,朝廷官员多有贪腐之辈,却少有蠢人,他那点小心思还瞒不过自己。
不就是盼着顾承封倒台,他借机好上位?呵,小人。
此时,忽有小吏来报,说狱中有人自尽,问自尽者何人,竟是昨晚抓的几个赌徒之一。
这几人被抓是因非法赌博,又撞上陆燃的案子严查才被关进大牢待审,若无其他罪行,重则坐牢一年半载,轻则罚一些钱财了事,实在不必寻死。
包培直觉此事有蹊跷,或许与陆燃的案子有关,便召来狱吏和负责监管的狱卒问话。
“你们可审过犯人?”
狱吏也是一脸匪夷所思,“没有,昨日抓了不少嫌疑人,还没轮到审他们。”
包培又问:“那人自杀之前可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可有人与他们接触?任何细节都不得遗落。”
狱卒显然早就想到了些什么,结结巴巴地开口,“小的,小的与陈武换值时,他说了一嘴找到画像中的痦子男,不知,不知是否被犯人听见了,之后不久,犯人便自尽了。”
包培闻言,立刻前往大牢,打算亲自审一审另外几个赌徒,同时让仵作给自尽者验尸,最先得到的消息便是其身上有同样刺青。
……
审刑院大牢内有专门用来审犯人的审讯室,有时也用来短暂关押身份特殊且未定罪之人,譬如顾承封。
石室四面无窗,房门紧闭,唯一的光源只有两盏油灯,昏黄的幽光衬得墙上所挂各类刑具越发骇人。
若嫌犯心性稍弱又心中有鬼,面对审讯室这般环境必会恐慌,在其恐惧最盛时进行审讯,是极易使之言语出错,或是崩溃的。
此类攻心的小手段是包培这等审讯高手刻进骨子里的技能,早熟练到自身已经意识不到这种做法会给普通人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
不过,顾承封显然并非普通人。
包培等人审完那几个赌徒后立刻来到顾承封所在审讯室。
打开门,便见顾承封正靠坐在室中心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神色谈不上怡然自得,但也十分镇定,丝毫也无对自己如今处境的担忧。
顾承封听到动静睁开眼,见到来人后起身见礼,气度不减。
便是无辜之人也甚少会有他这般冷静沉着,不禁令人怀疑,他到底是真的无辜,还是有恃无恐。
包培并非圆滑之人,顾承封在他眼里本就有嫌疑,方才所闻更是加大了对他的怀疑,于是也不客气,直接将人带到顾承封面前。
顾承封行礼被忽视,也不在意,静立一旁看着小卒手拿痦子男画像让跪在地上的人辨认。
“此人你可认得?”包培问道。
跪地之人只看一眼便连连点头,“他就是杨志。”
“把你之前的供词再说一遍!”
男子含泪复述:
“他叫杨志,和杨斌是堂兄弟,听说一直在外地,小人也只见过一回,杨斌是赌桌上的常客,与小人也算老相识,左近都知道他穷得叮当响。”
“然后这几日杨斌天天来赌,输了好些钱也不像以往那般四处借钱,反而乐呵呵的,像是发了大财。”
“前天小人与他一起吃酒,他酒后说他们堂兄是为指挥使大人做事的,要带他一起发财。”
“我问他做什么事,他又不说,我便以为他在吹牛,并未放在心上,但又实在好奇他哪里弄来的钱,便在昨日悄悄跟踪了他一日,就看见,看见他去见了指挥所的曹校尉。”
“小人不敢靠太近,只看见曹校尉给了杨斌一包东西,然后当晚,就是昨晚,杨斌就又拿着一大笔钱来了赌坊,然后就一起被抓来了。”
“今早我们听到狱卒说找到了杨志的尸体,杨斌似乎害怕极了,没过一会儿就自尽了。”
“大人,草民真的不知道杨斌干了什么坏事呀,求大人开恩呐!”
男子说完就被带了下去,包培对顾承封道:“曹德已经交代,说你指使他买通杨志杨斌二人,先是杀害陆燃,然后火烧顾府做出自己受人危害的假象,就是以防将来被人查到证据,便可说是遭人陷害,你可认罪?”
曹德与林红一同入的指挥所,比林红升职更早,职位也更高,只不过林红被调到了顾承封身边做事,曹德从未表现出不满,且一直与林红等人关系亲密,坚决拥护顾承封。
顾承封也从未怀疑过曹德的衷心,甚至安排保护顾府的人便是以他和林红为主,只不过冯砚突然发难,要调回指挥使的人马,因林红行事稳妥,又不似曹德手下带兵,他才让林红继续留下。
所以当意识到冯砚野心时,即便知道身边出了叛徒,他也没想到会是曹德。
顾承封目光寒冷,直射向冯砚。
冯砚像是被犯了罪的上司欺骗的衷心下属,苦着脸劝道:“大人,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包大人已经派人去调查杨斌行踪,你若真的……还是早些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吧。”
顾承封一直觉得自己演技非常好,但见冯砚事到如今还这般作态,还是想给他鼓掌。
顾承封笑了,“是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做了,总能查到蛛丝马迹。冯副指挥在我手下做事也有几年,本官提醒你两句,就算本官暂时受困于此,也不代表指挥所往后便由你说了算,冯副指挥可千万要像以前那般,谨言慎行啊。”
说完也不管冯砚脸色如何难看,转而对包培和袁立,不同于方才面对冯砚的阴阳怪气,顾承封语气充满信任,并礼貌地朝二人拱手。
“非我所为,无罪可认。有劳诸位大人多费心,早日查明真相,还顾某一个清白。”
包培与袁立皆为官多年,怎能不明白官场里的弯弯绕绕,更别说顾承封已经明示冯砚巴不得踩着他上位,他们自然会有所警觉。
只是有些事不好明说,二人便也没接话。
冯砚明显察觉到袁立怀疑的目光,面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冷笑连连。
在他看来,任凭他顾承封是虎是豹,如今落入猎人精心编织的陷阱内,也只能变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就算逃过了昨晚的刺杀又如何,最迟明日就能根据杨志找到顾承封与龙蛇帮勾结谋财害命的证据,到时人证物证俱在,便是皇上不忍要他的命,顾家也难逃流放之罚,下场只会更惨。
正如冯砚所想,当晚便有人从杨斌老娘问出了杨斌生前密切来往的友人,并根据此人查到了龙蛇帮在信都的落脚点,抓获数人。
龙蛇帮的人经不住刑审,很快供出顾家与龙蛇帮几年前开始就有勾连,龙蛇帮每年都会给顾家送上大量财宝。
证据?证据在临水镇,龙蛇帮老大手里有账本。
临水镇非信都管辖之地,有鹿城风波在前,处理帮派之事更需谨慎,包培打算让临水县令配合调查,正打算上书太守大人下令。
就在此时,外出公干的审刑院左使大人苏晖归来,手持太守令,直接派人前往临水镇拿人。
众人这才知晓,原太守黄续任期已满,因政绩突出,升迁南广总督,现任太守由泸州州牧谢毅调任,其正在赶来的路上,而苏晖因陆燃一案官降一级,现任冀州通判,奉旨暂持太守令调查此案。
“圣上要求三日内查清真相,也是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望诸位全力配合。”
由一城审刑院左使调任一州通判,明降暗升,众人皆知一时拿不住皇帝的意图。
此话一出,无人敢有异议。
此时冯砚上前一步,自荐前往临水镇拿人,不知是何缘故,苏晖没有拒绝,点了两名校尉与他同去。
包培与袁立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言语。
冯砚领命而去,快马加鞭,眉眼间颇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心中幻想着找到证据后,顾承封有口说不清的狼狈姿态,殊不知,楚怀玉早已到了临水镇,没费什么功夫便令他心中无懈可击的计划前功尽弃。
两个时辰前·临水镇
楚怀玉易容成普通样貌,进了一家临近码头的何记杂货铺。
店掌柜瞧他面生,衣料中等,像是个家境普通的文弱书生,起初并未放在心上,任由店里伙计招待。
铺子空间并不太大,长两丈有余,深一丈五尺左右,进门处置一柜台,边上开了间小门,其余三面墙体皆被货架贴满,且中间置三排独架,无一不被货物填满。
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公子要买什么物件?咱家物品种类繁多,您只管开口,小的为您领路。”
楚怀玉目光随意地扫过货架,“在下并无目标,初次登门,不知可否介绍一二?”
店伙计十分热情,与有荣焉地介绍道:“可不是小的偷懒,不肯与您细说,这样跟您说吧,上至奇珍异宝,下至三五文的碗碟,应有尽有,只要您给得起价,小店便能找来您所需之物。”
伙计口气之大,引得正低头算账的掌柜又翻起眼睛看向客人,心道这个新来的伙计一直自称有双识人眼,至今没有出过差错,此刻他这般殷勤,必是认定客人非富即贵。
掌柜的正要再打量一番,不料对方似有所觉般转头,便与他对上了视线。
掌柜的愣了一下,接着迅速反应过来,抬正脑袋朝他露出一抹敦实的笑容,语含歉意。
“小子年少猖狂,还请公子勿怪,不过小店立此数年,一向以顾客的需求为主,定会竭尽全力为您寻得所需之物,鄙人姓叶,敢问公子要买何物?”
叶掌柜言语圆滑谦卑,话里的意思却与伙计无甚差别。
楚怀玉微笑颔首,张口便道:“在下想买一只营州雄狮,二两西域雪莲,三斤新鲜的柿果,不知几个几何?”
“……”
营州没有狮子,西域也长不出雪莲,柿果要到十月才熟,现在才五月……便是皇帝来了也买不到。
这哪里是来买东西的,分明是来找茬的。
小伙计顿时拉下脸,撸起袖子,梗着脖子便要上前质问,却被掌柜的一个眼神制止。
叶掌柜快步走出柜台,面上并无丝毫不满,语气越发谦和,“是鄙人眼拙了,请公子到后房,咱们详谈如何?”
楚怀玉点头,随叶掌柜穿过小门,来到后院厢房,二人相对坐于圆桌旁,一名小厮奉上热茶,而后垂首退到叶掌柜身后。
叶掌柜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接着笑问:“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免贵姓楚。”
“楚公子此来,想必不是为了买什么雄狮。”
楚怀玉含笑点头,“楚某是有一桩生意想与阁下合作。”
“哦?不知是何生意?”叶掌柜放下茶盏,作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眼底却浮现几分轻视。
楚怀玉不急着开口,而是端起茶盏置于鼻下,左右轻晃了晃,杯中水雾随着他的动作飘摇。
叶掌柜何其精明,嘴角扯了扯,心道挺会摆谱。
何记明面上是卖杂货的,实则这些货物只是样品,何记真正做的是大批量倒卖,其中最大头便是关外商人。
且不说何记敢做别国生意,背后自有大官撑腰,开店至今几十年,它早已是临水镇巨头,可以说是掌控着整个码头的资源。
便是本地官员和地头蛇也不敢惹何记,想要攀附者何其多。
在叶掌柜看来,面前之人方才故意找茬,不过是引起他注意的手段罢了。
思及此,叶掌柜脸上的笑容越发淡然,不过对方既然敢用这种有可能得罪何记的手段,或许有些依仗,他自然多几分耐心。
一抬手,身后小厮立刻无声退出房外,屋内便只剩二人。
楚怀玉自然瞧出了叶掌柜的轻视,也不在意,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开口。
“叶掌柜应当知道鹿城前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孙蛇死后留下许多遗产,明面上的都被官府抄了,楚某运气好,意外发现了一处他暗藏的宝地,里头珍宝无数,还有几册账本……”
听到账本二字,叶掌柜猛地站起身,掀翻了手边茶水。
楚怀玉噤声。
对上楚怀玉无辜的视线,叶掌柜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愠怒地瞪大眼睛,语气满是危险。
“楚公子是在挑衅何记?”
“叶掌柜何出此言?”楚怀玉诧异询问,接着面露恍然大悟,“莫非是因为账本上有何记……”
“住口!”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敲响,小厮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填茶,实则只要叶掌柜应下,他便会进屋将楚怀玉拿下。
叶掌柜目光不善地盯着楚怀玉,后者却稳如泰山,眼含笑意地朝叶掌柜歪了歪头,哪里是无辜,分明是有恃无恐。
叶掌柜眸光微闪,此时也冷静下来,忽然大笑两声,“本想开个玩笑,岂料楚公子小小年纪聪慧至此,竟是教您看穿了。”
小厮听到叶掌柜笑声,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不再出声。
楚怀玉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笑容不变。
叶掌柜重新坐下,问道:“若楚公子所说的生意是真,我家主子定会同意合作,那账本,楚公子可带在身上?”
楚怀玉笑着摇头,他又不傻。
叶掌柜理解地点点头,接着又表示为难,“事关重大,鄙人总得确认真假才好上报给主子,您看……”
要想合作,必要先证明他没有说谎。
楚怀玉想了想,从袖带中掏出一物,递给叶掌柜,“在下查看仓库时,顺手拿的一个小物件,便送给叶掌柜,就当今日唐突上门的赔礼吧,还请叶掌柜莫嫌弃。”
叶掌柜下意识伸手接过,物什小巧,触手生温,他低头去瞧,一抹殷红映入眼帘,惊得他眼皮颤了颤。
血玉本身便极其罕见,更别说是这样正的颜色,据说前朝最后一任帝王极爱血玉,曾有罪臣因献上一块极好的血玉而免罪,那位皇帝不仅命人将其雕刻成喜爱的犀形,还毫不避讳地日日把玩在手中。
传言先帝造反成功后还专门派人寻过此物,结果不知去向。
叶掌柜定睛一看,手里这块精致之物正是犀牛形状。
“这是!”
若真是那块帝王血玉,就算叶掌柜很想自己收藏,也是没那个胆子的。
楚怀玉饶有兴致地看着叶掌柜的反应,等他终于找回理智,投来询问的目光,他才开口,却没有回答这块玉的来历。
“实不相瞒,在下本想等几年之后,风声过去再处理那些东西,孰料世事无常,今日楚某有求于何记,理应拿出些诚意,而我无权无势,唯有这些许俗世之利。”
商人逐利,谁手握资源,谁便占据上风。
既有胆子说出账本,必是不怕事情败露,叶掌柜可不相信他无权无势。
大利当前,叶掌柜脑子转得也快,立刻闻琴声而知雅意,笑着接话道:
“楚公子既然拿出此物,可见诚意十足,鄙人必不会教公子失望,只是不知公子报价几何?”
连账本都拿出来做交易,所求必然不是钱财。
双方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地步便算敲定了合作,楚怀玉也不再和对方兜圈子,说出此行真正的目的。
“不知叶掌柜可听说过孙万?此人大约八九年前来到临水镇,如今年纪大概二十岁出头,长相嘛……”
楚怀玉话音微顿,见叶掌柜脸色有异,勾唇一笑,“看来叶掌柜认得此人。”
叶掌柜目光复杂。
孙万是龙蛇帮帮主,而这个帮派一直为孙蛇处理赃物,鹿城事发后孙蛇势力瓦解,但孙万野心勃勃,一直收拢人心,早已脱离孙蛇掌控,不仅没有受牵连,反而趁机铲除异己。
就算没了孙蛇的货源,他也能够凭借之前积累的人脉继续在临水镇占有一席之地,何记便是其中最大的助力。
所以他当然认得孙万。
叶掌柜目露探究,“不知楚公子为何提及此人?”
楚怀玉一直维持的淡笑在此时散去,“叶掌柜可听说了鹿城新任指挥使被杀之事?”
叶掌柜面色一变,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怀玉毫不示弱与之对视,“比起阁下背后之人,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叶掌柜此时已经猜出楚怀玉的身份,不禁眯了眯眼,也没追究他是否真的知道自己主子是谁,“楚公子想要什么?”
“要什么?”楚怀玉低眸一笑,接着起身理了理衣襟,偏头看向叶掌柜,“叶掌柜只需与你主子说,账本我已经卖出一份,他便知晓我要什么了。”
叶掌柜眼看着楚怀玉告辞离开,暗自沉思良久,终是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于是急匆匆出门。
临水镇县衙
临水镇县令谢明元年岁近四十,祖籍泸州谢家,谢家乃世家大族,连当朝丞相都是其姻亲,按理说他有许多门路在京城谋个好差事,可他却辗转数个小县城,做了二十来年县令。
临水镇是他任职过的最为繁华之地,就任已有四年,其人性情温和,深居简出,没什么政绩,几乎无人知他出身。
叶掌柜找来时,谢明元正在院子里逗鸟,见他很是惊讶。
“何事?”
叶掌柜一字不落转述了楚怀玉从进杂货铺所说过的话,并上交所得玉饰,末了道:“小人实在不知对方何意,又觉事关重大,这才来叨扰大人,还请大人示下。”
话毕,叶掌柜已经满头大汗,却不敢抬手擦拭,始终躬身垂首等待回复。
一阵寂静后,传来谢明元平淡的声音。
“去告诉孙万,坦白一切,或可保住性命。”
叶掌柜惊诧抬头,他以为无论孙万做了什么都牵连不到自家主子,此时去提醒孙万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明元侧眸,对上叶掌柜不解的目光,蹙了蹙眉,“去吧。”
叶掌柜一个激灵,连忙应声离开。
谢明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挂在树枝上的笼子,笼中翠鸟静握栖木,时而歪头看看左右,十分乖巧。
笼口一开,翠鸟探了探身,接着毫不犹豫飞向高空。
谢明元抬首而望,最终叹了口气。
又要搬家了啊。
翠鸟远去,谢明元来到书房,先是写了一封信交给亲信,命其快马加鞭送去京城,而后让人送来楚怀玉的生平记录。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何特别之处,竟知晓他是丞相的人。
*
冯砚一行人赶到临水镇时已经入夜,衙门因提前接到通知,此刻灯火通明。
冯砚看见谢明元在门外侯着自己,面露满意之色,客套两句后便以苏晖手书要求其亲自带着人马,随他前往龙蛇帮拿人。
谢明元无有不应,恭恭敬敬陪着冯砚将龙蛇帮的窝点团团围住,抓获十五人,并搜出罪证若干。
冯砚为免落人口舌,并未审问,连夜将人押去信都,罪证也由临水镇官兵护送。
翌日天将亮,以苏晖为主审,包培袁立为副,对龙蛇帮一干人物进行审理,冯砚旁听。
头一个审的便是孙万。
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被带到审讯室,其样貌清秀,神情并无狠厉赖痞,反倒透着几分书生气,面对几位官员也无惧色。
“你便是龙蛇帮帮主,孙万?”
男子眸光微闪,点头称是,接着和和气气地询问自己为何被抓。
不过他可没有顾承封那样好的待遇,苏晖一个眼神,刑吏便将他绑到刑架上,不容分说先抽了一顿鞭子。
用完刑后,苏晖厉声质问:
“本官已查明鹿城指挥使陆燃乃龙蛇帮的人所害,你们是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如实招来!”
刑架上的男子上衣被抽得破碎,满身血痕,早已疼得脸色惨败,神色却并不慌张,还敢讨价还价。
“若我说出指使之人,可会放我一条生路?”
“哼,杀害朝廷命官还肖想求生?”苏晖冷声拒绝。
男子扯了扯嘴角,直接闭上嘴巴,用行动告诉对方,如果注定要死,他宁愿带着秘密去死。
接下来无论动用何种酷刑,男子被折磨成血人,去了半条命,也愣是没有再说半个字。
“倒是个硬骨头。”
最可气的是,从临水镇带来的那箱子罪证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并没有那赌徒口中能够证明顾承封收买龙蛇帮的证据。
苏晖耐心耗尽,也不想弄出人命,便打算提神其他人,这时候男子却又开了口。
“我承认陆燃是被龙蛇帮的人所害,并且收买我们的人也是朝廷官员,你们觉得这样重要的事情,那些小喽啰会知道吗?”
“我可以告诉你们是谁,也拿得出证据,但你们要放了我那些无辜的兄弟。”
冯砚闻言悄悄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孙万才不肯开口,原来是为了那些蝼蚁。
呵,这帮阴沟里的老鼠既然见了光还妄想能够找到生路吗?真是一群蠢货。
冯砚上前几步,在苏晖耳边低声道:“大人,不如答应他,待他招供后,那些小喽啰不必自您费心。”
苏晖显然也想尽早结案,但他可不会随便应承什么,沉吟片刻后,道:
“只要那些人不曾参与其中,自然不会因此获罪,一切皆有律法,我等也无权随意定人生死,你早些交代,你和你那些兄弟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男子目光在几位官员脸上扫视一圈,似乎相信了苏晖的话,一咬牙,坦白道:“收买杨志杀害陆燃的人,是信都廉吏,陈执陈大人!”
没有听到计划中的名字,冯砚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得他眼冒金星。
完了,全完了。
“证据就藏在我鞋底。”
刑吏果真在鞋底搜出一本薄薄的账册,上面不仅记录了陈执花费多少银子买陆燃的命,还有指印。
字迹可以模仿,指纹却无法造假,只要拿陈执的指纹对比一番,便可知道真假。
“你的手下为何说幕后之人是顾承封?”
“自然是嫁祸,陈执说他儿子被顾家人杀了,杀陆燃就是为了陷害顾大人。”
陈家对付顾家早已不是秘密,却不知这其中还有杀子之仇,陈执因丧子称病多日,确实有作案动机与时间。
“刺杀顾府的也是你们?”
“我们只是个在临水镇混饭吃的小帮派,可没有那个本事,只派了几个人滥竽充数罢了,至于那些高手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
事关重大,苏晖不敢有半分偏颇,立刻让冯砚带兵去陈府拿人。
没有听到回应,所有人都朝冯砚看去,见他神情有些呆滞,苏晖皱了皱眉,又唤他一声。
“冯大人?”
冯砚这才回过神来,迅速垂首掩住眼底的慌张,“下官领命。”
包培目光微深,点了两名心腹同去,袁立紧随其后做出同样安排,并与苏晖好言解释三署联合办案一事。
苏晖点头同意,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袁立试探性道:“那顾指挥……”
苏晖看他一眼,“若孙万所言为真,顾指挥自当无罪释放。”
“是是是。”
此时忽然有人来报。
“大人,有一女子过来报案,声称自己丫鬟受廉吏大人指使在顾府水缸中下迷药。”
“什么?”苏晖震惊起身,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后赶紧让人将那女子请来。
见到女子容貌,三位大人神色各异。
苏晖沉声质问:“是你要报案?”
梁静激动点头,“是,民妇曾是陈执儿媳妇,两日前拿到休书,本欲尽快回娘家,在丫鬟小莲劝说下,前往顾府与姑姑道别,后来我听说顾府遭遇便有所怀疑,立刻审问了小莲,小怜受不住审问,最后承认是陈执以她家人胁迫她在顾府下药!民妇不敢隐瞒,便立刻赶来报案。”
梁静形容狼狈,眼底乌青,看起来还真像是才经历舟车劳顿,但言语间的笃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其婆家有仇,哦,是前婆家。
当然也不能凭她一面之词就定罪。
“你的丫鬟呢?”
“招供后就畏罪自尽了,不过民妇将她的尸体带了来。”
“……”尸体又不能说话,带来有什么用!
梁静被宋管家带离梁家后可是遭了老罪,她原本还想死不承认,以为陈执是她最后的保障,然而宋管家审问的手段并不比狱中酷刑差,既能让她生不如死,又不会留下外伤。
梁静受不住刑,神情恍惚中认了罪,仅存的一丝理智令她将一切推给小莲,然后宋管家就让她到审刑院报案。
梁静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顾府愿意放自己一命,定是看在姑姑的面子,既庆幸又嫉妒,路上还生出状告顾家逼迫自己诬陷公爹的心思。
但她在审刑院门口撞见冯砚带兵去抓人,听说去的是陈府时,于是半点其他想法也不敢有了。
“大人,民妇真的一无所知,民,民妇不会因丫鬟所为,获罪吧?”梁静小心翼翼地问,心里却想着如果陈执无事,她也可以翻供。
反正一边有血缘,一边有孩子,谁都不会要了她的命,那便谁能赢,她就向着谁。
苏晖不知梁静心中所想,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人将她带下去,等陈执过来对比指纹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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