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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0

    第36章 对不起

    私人号码,就你一个。

    私人号码什么含金量,还就一个联系人。

    这几个字儿在霍北脑子里品了能有八百遍,比那三百多万的普洱都香。

    他在席位上侧头看了一眼,宋岑如坐得离他有些远,隔了三四张桌子。

    晚宴还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不少人凑过去举杯寒暄,宋岑如的酒杯空了满,满了又空,不是他们胡同混子那种流氓喝法,但就这么一口接一口,消耗速度也不算慢。

    他发现宋岑如酒量应该不错,没脸红没晕乎,就是猛地一看还有点不适应,记忆里对方还是个上初中的小孩儿。

    “霍老板,敬你一杯?”肖婉举着杯子在他余光里晃了晃。

    霍北回过神,随手端了杯茶,“不好意思,骑车了,见谅。”

    肖婉不在意的笑笑,和他碰杯,“客气。”

    在生意场上和外人眼里,宋岑如一直是光风霁月的代名词,但其实心思很多,也善于伪装。比如没人看得出来他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宴会上……霍北跟肖婉碰杯有四回了吧?真有那么渴?

    满场觥筹交错,数不清有几波人上这边敬过酒,不过截至目前他表现得都非常得体,除了酒喝得有点多,眼皮子开始发黏。

    坐在身旁的金助理放下筷子,附耳小声道:“媒体那边来了个电话,我去接一下。”

    “嗯。”宋岑如说。

    目光在桌上游移了一圈,碗碟杯盘被吊灯照出亮盈盈的光,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他这酒量虽然是在各种宴席上练出来的,也遭不住轮番的喝,而且昨天晚上失眠得厉害,吃药都不管用,结果现在又困了。

    他握拳抵在唇边,偷偷打了个呵欠,再一转头,余光里晃过一道人影。

    宋岑如拿出手机滑开锁屏,“电话打完了?”

    “打什么电话。”霍北道。

    才点开微信的手指顿住,宋岑如侧过头,“你过来干什么。”

    “敬你一杯。”霍北从桌上挑了个干净的空杯,倒上水,用自己的杯子磕了一下,“咱俩除了我生日那回就没喝过了吧。”

    晚宴的位置排布都有讲究,按某些不成文的规矩来说,霍北不该上这边来坐着。桌上其他宾客都愣了下,但连宴会主人都没说什么,他们就更不好说什么。

    宋岑如看着那杯透明的液体反应了一会儿,“喝水?”

    “多好,生命之源。”霍北怕他再不稀释点儿酒精就该吐了。

    “……”宋岑如举杯磕回去,干了。

    水过三巡,这下是真得去厕所了。

    宋岑如第无数次转头看身边的人,对方一点回去的意思都没有。虽然他似乎也并不想让对方回去,但喜欢的人就坐在旁边的状态让他觉得非常无措。

    不道德的说,他现在十分能共情顾漾。

    宋岑如用手背碰了碰霍北的肩,“让让。”

    “嗯?”霍北没听见,凑近了些,“要什么。”

    “厕所。”宋岑如推开他起身,“别跟着。”

    霍北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确认走的是直线才转回身,看见位子上多了个手机。

    好像还是有点儿喝多了,丢三落四的。

    霍北拿过来想替他收着,一不小心就瞟到还没熄屏的微信画面。

    当然,这个不小心的含量可能只有百分之八十,剩下二十的“故意”在发现聊天栏挤满整片屏幕的时候,就顶到百分百了。

    说好的不爱加人?

    不怎么用电子设备?

    手写比手打的更有温度?

    这联系人和小红点比特么垃圾诈骗短信都多……

    当初怎么都问不出来的联系方式竟然给了这么多人?

    他花了整六年,这帮人凭什么?!

    少爷以前跟同学也不亲近,至少在那一年时间里,霍北才是他最熟悉的朋友。现在宋岑如明显有了更大的人际圈,还是主动社交,有人陪着玩了,有人说话聊天了,他挺高兴的个屁!

    霍北攥着手机,内心交战了一会儿

    再看一眼?

    哎,就一眼。

    屏幕这会儿还亮着,他没往下滑,不紧不慢地搂了眼,他自己的号因为刚加上,所以在最前面。

    剩下的,看头像风格大部分应该都是男的,面上露出来的聊天内容都是打招呼什么的,有几个和学校有关的字眼。

    少爷读研了?

    读研是不是意味着嗯?

    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宋岑如觉得自己真有点上头了,他是喝酒不容易脸红的类型,但只要开始犯困基本就等于到量了,有时候比吃安眠药管用。

    走回宴会厅的时候,霍北还坐在位置上。

    “手机没拿。”霍北把手机递出去,保留了最后一丝道德,“有人跟你发消息,我看了一眼。”

    “嗯。”宋岑如接过,随口问道,“谁啊。”

    “顾漾。”霍北说。

    宋岑如一顿,脑子在一瞬间闪出八百种可能。

    顾漾出国后基本只在逢年过节和生日的时候给他发消息,都是些正常问候,但会卡着点儿,从来没漏过。

    偶尔也会刷到对方在深夜发的朋友圈,能解读出点儿意思的那种,不过他都当没看见。

    就算没谈过恋爱,这么些年收到的告白绝对不少了,宋岑如在这方面的预判还是挺准的。

    不过比起对方发了什么,他更紧张霍北会不会看出什么有关性取向的内容。

    “怎么了?”霍北看了他一眼。

    “他说什么。”宋岑如佯装若无其事。

    “说快回国了,到时候想约你吃个饭。”霍北觉得这人不简单,跟着范正群锻炼出来的直觉,嘎嘎敏锐。他又看了少爷一眼,“朋友?”

    “嗯,”宋岑如应声道,“高中同学。”

    “噢,同学。”霍北重复道。

    那就是同学兼朋友,关系应该不错,否则不至于毕业这么多年还能约饭。

    啧。

    宋岑如跟宾客又喝了三轮,晚宴已近尾声,霍北一直在边上看着,这小子酒量比他还深点儿,胃不烧得慌么。

    他忍不住挂心,但又没资格对宋岑如的社交做什么干涉,直到散场都还在身边守着。

    不知道是不是老大做习惯了,总有种应该照顾朋友的感觉,也可能是单纯不想走,只是拿到联系方式而已,还不够。

    金助理这通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看见俩人还待一块儿,便拉着宋岑如到边上交代媒体的反馈,看状态,明显也是有些熬不住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宋岑如说,“有什么明天去公司再弄。”

    “行。”金助理远远瞧了一眼霍北,“那个霍老板”

    宋岑如侧身挡住他的视线,“我爸妈虽然让你看着我,但范围应该只限定在工作上。”

    “明白。”

    其实金助理也不理解为什么两位董事长对亲儿子这么苛刻,从目前为止的业务成绩来看,这个少爷做的很好,甚至是挑不出错。但这算家务事,他没资格评判,“我有点担心,霍老板提要求那事儿要是宋董知道了”

    “我来处理。”宋岑如说,“回去吧。”

    “好。”

    等人走,霍北遛弯儿似的晃过来,“回家吗,还是去哪儿?”

    突然地,宋岑如语气沉了下来,“你还待着干什么。”

    “你呢,是搬回来了吗。”霍北继续反问。

    “宴会结束了,我可以不用回答你。”宋岑如说。

    “我问的不是继承人,”霍北说,“是宋岑如。”

    两个人都知道,这场跨越了六年的重逢可能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宋岑如从小少爷长成企业接班人,霍北从小混混变成霍老板,年少的情谊是否随时间消散了、不纯粹了,在彼此眼中看来都是未知的。

    从见面到现在,宋岑如推拒的态度非常明显,霍北哪怕是个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傻逼也能感觉到对方在躲他。

    他俩切切实实地相处过一年,在人生中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段,但就这一段已经足够让霍北记得这么深,这么久。

    其实你要说发生过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么,也没有,可有时候能遇见一个什么都不说就能看透你、相信你的人,难得,实在太难得了。

    霍北往前进了一步,“还拿我当朋友吗。”

    还能当吗,怎么当呢。

    在宋岑如眼里这是道还没被解开的题。

    回京城是他自己做的决定,用大学四年时间接手瑞云,开拓北方市场,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宋岑如足够懂事,也比许多同龄人更清醒,想得多,不惜用最坏的结果考虑一切。无论家庭观念、时空间隔、还是阶级差距,都是一条深如天堑的鸿沟。

    最重要的是霍北没有这个心思。

    所以,他原本只是想在人生这条路上找回原来的“朋友”,给自己在感情上保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但他此刻很双标的,不太想成为一下个顾漾。

    “我还在生气。”宋岑如找了个由头,把问题轻轻揭过去。

    霍北松了一口气。

    生气好,生气比生疏好。

    “只要别不理我,想怎么样都行。我给你赔罪。”他轻声说,“在那之前,第二件需要你答应的事,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宋岑如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脚尖朝霍北的方向转了一点,“缦园。”

    缦园,京城鼎鼎有名的豪宅。

    霍北有钱之后买的那套公寓跟这个一比等于没眼看的那种。但他挺庆幸自己往上爬了,否则连再见到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周六的夜晚繁华又喧闹,不过路况还算通畅,一辆黑色迈巴赫疾驰在大道上,旁边跟着一辆嚣张跋扈的川崎摩托。

    夏末初秋,太阳落山后温度就降了下来,宋岑如靠着椅背,调下车窗。

    余光里,城市灯火在黑色头盔上映出斑斓的光流,霍北始终和他保持着平行的速度。

    司机扫一眼后视镜,“宋先生,不冷吗?”

    宋岑如松开襟前两粒扣子,“透个气。”

    劲风猎猎,扬起发丝和衣衫,像很多年前那个出逃的夜晚。

    霍北真骑上摩托车了,陈旧的记忆碎片一直在被主人擦拭,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还和崭新的一样。

    他一直没找准出逃那晚不断漫延进身体的情绪叫什么,直到分离后遗症不断地刺痛神经才叫人想明白。

    是心动。

    宋岑如很早就心动过,只是发现得太晚。

    红灯亮起,车辆减速停稳,霍北第N次在头盔的遮掩下看向隔壁车后座的人。

    脱离公众场合的宋岑如还是那个喜欢烟火气的小少爷 ,但和从前比起来情绪似乎藏得更深更远。

    从青春期到成年这个阶段最容易因为身份的转变激发对成长的渴望,像李东东和大福他们变化其实也不小,但宋岑如一直是个不需要任何外力督促的人。

    在霍北看来,他身上的变化像是被什么东西消磨出的疲倦。

    到缦园的时候刚过十点,对于未成年来说有些晚了,但对成年人来说属于还能找点事儿干的时间。

    霍北停车熄火,非常不讲道理的,把拍卖会上的讨价还价变成得寸进尺:来都来了,不请我上楼坐坐?

    宋岑如看着他,眼神欲骂还休。

    霍北赌的就是他拗不过自己的死皮赖脸。

    “没拖鞋,酒店的行吗。”宋岑如从鞋柜里拿出一沓包装。

    “嗯。”霍北带上门,换上鞋在屋里打量一圈,居然没比他的公寓大多少,大概是缦园最小的户型。

    “我这儿只有水,外套记得挂门口。”宋岑如走到客厅打开电视,也不看,就放着声音没管,直到快进走到岛台边上才想起什么来似的顿了下,又回来把电视关了。

    霍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冒出一点猜测。

    他记得很清楚,宋岑如会因为被父母扔在家里睡不着觉,他喜欢安静,却受不了独自呆在太过空荡的环境。

    沙发角落放着一条薄毯,一本书,地毯上还有个票据收纳包。

    收纳包边角露出来小半截,好像是几张叠在一起的登机牌。

    霍北正要捡,宋岑如弯腰捞了起来塞进茶几柜,转手递给他一杯水,“坐。”

    “你坐着吧。”霍北接过水,抓着他的手腕轻轻一带,宋岑如就跌坐到沙发上了,“没发现自己走路打晃吗。”

    “”还真没发现,他以为是霍北要上家里来紧张的呢。

    “晕不晕,胃里难受吗,想不想吐?”霍北站在他跟前问。

    宋岑如摇摇头。

    霍北把杯子搁在茶几上,“你这喝酒根本不上脸啊,完全瞧不出来。”

    “天赋。”宋岑如说。

    “行,牛逼。”霍北笑了笑,转头扫一圈,朝冰箱扬了扬下巴,“借你家厨房用用。”

    “你饿了?”宋岑如说。

    “我饿个屁。”霍北道,“喝那么多酒,就你晚上吃那点儿东西够喂鸟的么。”

    宋岑如瞪着他,“你这嘴什么时候能堵上。”

    其实霍北没说错,要不是他提,自己根本没知觉。

    这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就垫巴了两口面包,中午准备媒体采访,下午筹备拍卖会,晚上顾着喝酒也没吃几口。

    霍北唇边弯出括弧,看着他没说话。

    瞪他也好,盯他也好,单单这样一个目光,让他惦念了好久好久,久到几乎快要怀疑对方是否真的存在过。

    “怎么。”宋岑如被他看得一阵心虚,“我脸上有东西?”

    趁人反应过来之前,霍北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把头发拨得乱七八糟,“有美貌,满意么。”

    宋岑如一脚踹过去,“滚。”踢完又愣了一下,实在是太顺腿太自然了。

    明明很久没见,下意识的动作反应却意外的熟稔。好像分开的不过是距离和时间,他们之间不存在消磨,霍北也不躲,生生挨那一下还挺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宋岑如有些说不出的委屈,紧张却想靠近,甚至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

    “发什么呆呢。”霍北撸起袖子走向厨房,洗了个手,“说吧,吃什么。”

    宋岑如回过神,站了起来,“你真要做?”

    “做啊。这大晚上的外卖就剩路边摊了,你吃那个万一伤了胃还得跑医院,做个饭有多难,”霍北叉腰转过身说,“赶紧点菜,想吃什么。”

    宋岑如犹豫两秒,“饺子。”

    “行,饺子是吧,有材料”霍北边说边拉开冰箱,然后一愣,“不是,你们家冰箱遭贼了?”

    宋岑如也一愣,“我忘了,刚搬过来,什么都没放。”

    霍北皱起眉,“你什么时候搬回来的?”

    “前天。”宋岑如说。

    霍北关上冰箱,靠在门上,“前天刚到,那昨天晚上植物园那个应该是你吧。”

    宋岑如立刻垂下眼,没说话。

    余光里,霍北压着步子走过来,“你去了,认出我了,然后今天还要跟我装不熟。要不是我今天没闹这一出,你是不是就准备永远都不跟我说话了?”他低头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宋岑如心跳漏一拍,“……你找我了?”

    “不然我来瑞云干什么,参加拍卖会吗,我又没那么高的艺术情操,也不搞金融,对那些东西没兴趣。”霍北轻声道,“我就想往上多走两步,能离你近点儿,想跟你道个歉。”

    “还有,我在屋里跟你说的那些傻逼话不是真心的,你就当我抽风了,成吗。”

    这件事从结果上来说他就是没能履行承诺,明知道宋岑如不被家里重视,在心理上被忽视,也见过他被父母撇下时的那种彷徨无措。

    怎么就没再快一点。

    怎么就没追上他呢?

    霍北没有和朋友分开这么久再重逢的经验,但哪怕是一般同学多年不见应该也会相互热情问个好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宋岑如就和他生疏了,像刻意保持距离,不敢沾上似的。

    他见过宋岑如望着父母的车不肯离开的样子,所以那天宋岑如一定也站在门口等他。

    大雪天里望向黑黝黝的胡同口,受着冷风,扛着催促,等到实在等不下去才拿着东西急匆匆跑到大杂院。

    “对不起,是我失约。”霍北说,“那天就不该拿那话气你。”

    “早知道我该把手机号先塞给你,打不打随你便,反正我不换号。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回不去……也亏得你留那么多书,是真管用,我这一做生意吧哪儿遇到坎了,一翻书就知道怎么弄,你那笔记批注划得那么细致,比什么都有用。”

    霍北有很多话想说,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这些都是攒在心里,对旁人没有倾诉欲望,对宋岑如却能说个三天三夜的废话。

    “以前吧我总觉得日子怎么过都行,后来你搬家了,我又突然觉得日子变长了,好长好长,长得没意思。”

    霍北不擅长表达什么感情,那种肉麻的话根本就不适合他讲,但这会儿就是想让对方知道:

    “宋岑如,你不在的时候我挺难受的。”

    宋岑如眼眶一下就酸了,那种猛地涌上来的酸麻劲儿,连通鼻子和喉咙,把酒劲都给激出来,睫毛都在微微发颤。

    之前再怎么说也是公众场合,他到家可没在休息室那会儿能憋了,眼泪很快就漫上来,洇成水雾。

    “怎么回事儿啊你,下午看你就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霍北直接上手捧他的脸,把眼镜给摘了,“我跟你说有情绪别忍着啊,没说男人就不能哭的。”

    “你闭嘴。”宋岑如哽咽着骂。

    “闭不上。”霍北用拇指蹭掉眼泪,“小时候就忍,大了还忍,你特么忍者神龟啊。”

    宋岑如一拳砸他腰腹上,劲儿不小,都能听到霍北低哼了一声。

    然后他又慢慢地、紧紧地攥住了霍北的衣服,紧到指节发白一下子抱了上去。

    霍北怔了怔,比大脑先反应过来的是身体。

    他瞬间红了眼睛,用力地回抱,双手扣着脊背和脑袋,像是要把人嵌进去,卡上缺失的那块拼图,又贪恋的闻嗅宋岑如身上的气味。

    或许在这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对方,吃饭会想,睡觉会想,走路会想,看见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也会想。

    想着想着,就成了习惯,在切实触碰到宋岑如的瞬间,思念才像泄洪似的涌出来,涨得透不过气。

    没了外套,里头就是件T恤,隔着薄薄一层布料,霍北肩膀那处很快就传来一股温热的湿意。

    宋岑如哭的时候声音还是很小,几乎听不见。

    瑞云的资产审核资格有多高他是知道的,纵然他认为霍北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但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的跨越有多难,要付出多少时间心力,他也很清楚。

    日子真长。

    是啊,没有霍北的日子真的好长好长。

    那天你为什么没来?

    你来了吗?还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我很想你霍北,我太想太想你了……

    就这些话,在没见面的那些日子里,来回来去地剐着宋岑如的脑子,剐到每根神经末梢都发烫。

    可他仍然做不到坦诚干脆的面对霍北。

    以前是不敢和谁建立太过深入的关系,后来是因为谢珏不能保持联系,再等到他明白了,又找不清自己的位置。

    霍北这样真诚对待一个年少时的朋友,他却因为缺少安全感,擅自把他当作依恋的对象,甚至是不合世俗道德的喜欢。

    太差劲了,宋岑如。

    你太差劲了。

    没吃药的时候情绪就比较容易失控,那些压抑的,焦躁的,积蓄已久的感情在找到唯一目标后终于得以倾泄。

    宋岑如记不清有多久没这么哭过了,哭得脑仁儿都疼。

    等到耳侧的呼吸均匀平缓了些,霍北用手兜住宋岑如的后脑勺轻轻顺着头发,又捏捏他的后颈,轻声说:“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我们少爷,我收拾他。”

    宋岑如嗓子哑了些,“没人欺负我。”

    “你猜我信么。”霍北说,“就你今儿晚上忙得都顾不上吃的饭,这一回来就开电视的动静,这堪比毛坯房的冰箱,好好一个有钱人怎么过成这样。”

    “有钱人就这样。”宋岑如说,“你少刻板印象。”

    霍北笑了笑,“不刻板印象,那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没事,饿的。”

    宋岑如哭得头晕眼花,再多抱会儿他都怕自己扛不住酒劲全交代了,于是推开人,转身往房间里走。

    霍北怔忪着,“哎不是,你用完我就跑?”

    他顿时一口气没提上来,前一秒还抓着衣服不撒手呢,变脸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霍北,一种抓住猎物就不会松口的猎人[墨镜]

    宋岑如,真正的猎人就是要以猎物的形式出现[好的]-

    哎,咱真是虐不了一点[摊手]

    第37章 不一样

    为了能让少爷尽早吃上这顿饭,他直接下楼在附近商超买的食材,还好来得及时,再有十分钟就该关门了。

    宋岑如洗完澡出来,晕乎乎的,酒精被热气一蒸发散的就更热烈。他倚着门框看霍北做饭。

    “饺子可能吃不上了,面条行不行?”做饺子的材料什么的倒是都买了,就是费时间,他怕宋岑如饿得胃疼。

    “嗯。”宋岑如应道。

    “但你什么时候爱吃饺子了?”霍北问。

    锅里的水刚刚沸腾,白气蒸腾出来模糊了人影。

    宋岑如透过这层雾看他,低低地说:“我搬走之后,有天特别想吃饺子,就自己试着做了一次。可是和面和不好,拌馅搅不匀,最后也没煮熟。”

    “你那手是拿来写毛笔盘物件儿的,做饭这活儿就不适合你干,”霍北往锅里撒了一把细面,“华叔呢,没帮你吗。”

    “他回家了,”宋岑如说,“搬走之后就我一个人住。”

    霍北怔然着转过头。

    要是没理解错的话,“一个人住”应该就是指连个监护人都不在身边他突然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想象年仅十五的宋岑如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的画面。

    像这样天生敏感,后天懂事的孩子和自己不一样。

    他不幸的是摊上这么个出身,幸运的是哪怕七岁前过得再差,七岁后有了陆平,在家庭关系块从来没被冷落过。相比之下,就宋岑如那个偏心偏到太平洋,把他当工具养着的爹妈能给多少关爱?

    即使他不了解对方的全部家庭构成,但就他哥死了全家都赖他,又不得不靠他扛家业的情况来看,估计没一个正常亲戚,还不如个管家。

    “你别多想,我挺好的,后来高中去住校了而且有室友。”宋岑如说,“搬家也是因为公司出了点事。”

    连房子都卖了,还卖的那么急,按瑞云的体量来说绝不是小事。

    不过再往下的内容或许就涉及商业机密了,霍北很自觉的没再问,“出去歇着吧,好了叫你。”

    煮个面条最多十分钟,霍北关火盛碗,端出去抬眼一看,宋岑如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啧,这顿酒喝得够呛。

    “宋岑如宋岑如?”霍北走过去轻唤两声。

    沙发上的人皱了皱眉,眼皮睁不开似的紧了紧,呼吸渐渐加重,又渐渐平缓下去。

    就是这么个安静的人。受委屈了不吭声,不舒服了也不言语,连喝多了都不喊不闹的,就小声哭一场,然后安静的睡。

    哭过的眼睛还没消肿,和眼角的痣连成一片嫣红,鼻梁间印着被镜托压出的两个浅窝。霍北用食指点了点,睫毛缝隙洇出一点水汽,湿湿的发亮。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宋岑如受了委屈,忍无可忍了才爆发出来。那天夜里拉着霍北,问能不能去他家,能不能别让他一个人待着。

    一张嘎吱响的硬板床,一只满墙爬的大蚰蜒,住惯了豪宅的少爷宁愿睡破平房都不想回那个没人气儿的院子。

    其实那天晚上悄悄睁眼瞧人的不止宋岑如,他也用目光将宋岑如在心底刻了一遍。

    明明已经优秀得不能再优秀,却只能在家庭的高压环境下拼命懂事,换取微薄的爱和一点点安全感。

    霍北很不舒服,他不想看见宋岑如这样。他一想到宋岑如一个人在房里待着,对着空气,对着空房,对着黑漆漆的窗户一遍遍地压抑自己胸腔就闷得发慌。

    可偏偏那天也是自己没让他等到人,站在对方的视角,就是又一次被背叛,被抛弃。

    霍北叹了口气,搁在茶几上的面已经坨了。

    坨就坨吧,光看少爷今天这状态就知道平时也没怎么休息,睡觉和吃饭总得就一头。

    他抬起宋岑如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搂好,听见对方迷迷糊糊哼了一声,也不知道醒没醒。

    霍北轻声说:“回屋睡,要不明儿身上该不舒服了。”

    宋岑如好像听见似的,给了个“嗯”作为回应。

    其实酒精上头正晕着呢,意识都不清醒,但胳膊顺势就收紧了,下巴也搁在对方的肩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霍北两只手环腰一箍把人抱起来,和小时候比起来有很明显的手感变化,是真长大了,隔着衣服能感觉到肌肉的弧度,特别是腰腹那块儿,紧实、薄……

    他就这么无意识的多摸了两下,手掌卡着腰线来回摩挲,直到把人抱进房间、放上床、盖上被子才惊觉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他很少去剖析自己产生某种想法的原因是什么,从前日子过得太紧巴,琢磨情绪很费时间。要挣钱,要买药,要打听消息,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干。

    眼下有时间,可就在他准备琢磨这番变态举动的时候,宋岑如翻了个身,把做贼心虚的人吓了一跳。

    转身碰倒床头柜的一摞书,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有一两本掉在地毯上,咚地一声。

    好在屋里没开灯,宋岑如睡得也沉。

    跪在地毯上重新把书码回原位,就在这时,余光里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晃了一下好像是两个小药瓶,跟书一块儿滚下来的,夹在床头柜和床脚的缝隙之间。

    霍北把它拿了出来,借着月光,模模糊糊看见瓶身上的字。

    他怔住了

    生物钟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哪怕窗帘关得严丝合缝,照不进一点光,宋岑如也能在准点睁眼。

    视线还是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去摸床头柜的眼镜,结果碰倒了一摞书。

    这就是看完书偷懒不及时放回书架的下场。

    其实近视度数没多深,一般不涉及重要场合也不戴眼镜,宋岑如搜了一圈没找到就放弃了,轻手轻脚下床,把书放回书架,再去浴室洗漱。

    凉水浇得眼周微微发胀,他覆手揉了揉太阳穴,总觉得忘了什么。

    洗漱完,他晃到厨房倒了杯水,边喝边回想,视线穿过岛台,瞥见灶台上码了整整齐齐一排……陈醋,味精,生抽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厨房有这些东西吗昨天不是喝多了回家,然后抱着霍北哭了个昏天黑地。

    “咳!”宋岑如脖子唰一下红了,不知道是被水呛的还是臊的。

    紧接着,他注意到冰箱门上多了张小纸条-

    饺子放在急冻层,面我吃了,醒了给我发个消息。

    霍北的字如果用语言概括,就是丑出风格,丑出强大,但一点儿不耽误阅读。

    宋岑如的记忆终于回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从哪里开始思考,拽开冷冻柜,里头是用保鲜袋装的饺子,个个儿饱满。

    干嘛呢这是,什么讨好人心的手段啊。

    他都没心思想昨天到底是怎么从沙发跑到床上去的,眼睛又酸又胀。

    不就是顿饺子么,至于为了这点儿东西感动?

    但这饺子不是昨天才惦记上的,是埋了很多很多个春夏秋冬,即便霍北并不知道。

    [醒了。]

    霍北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俩字儿,好像能盯出花儿来。

    他敲下一行字,发了过去。

    [眼镜被我不小心揣走了,晚上给你送过去,在公司还是在哪?]

    且不说这个“不小心”到底占了多少成分吧,语气就够蛮横的,实际心理素质就不一定了,他手指在手机背面来回搓着,直到屏幕重新亮起。

    [瑞云。]

    “老大,谁得病啦?”李东东突然凑过脑袋,看着霍北的电脑屏幕问道。

    “没谁。”霍北把页面切出去,心情复杂。

    宋岑如就是把自己给忍坏了,病了,以至于要靠药物调节情绪。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多严重?

    那药一看就是医生专门开的,指不定治了多久。

    这事儿是不是又他一个人默默扛着了?

    “那什么,范叔刚给我来了个电话,喊咱们中秋回去聚个餐,瞿阿姨要做小鸡炖蘑菇。”李东东说。

    “嗯,跟他说声多备双筷子。”霍北握着手机转了一圈,“算了,我来说吧。”

    “谁要来?”李东东问。

    “宋岑如。”霍北就这么把事儿定下了,也不问人家同不同意,就这么单方面的强盗式社交,要是不同意就到时候再说。

    “宋岑如?!”李东东蹭一下站起来,椅背撞到墙上,办公室里大伙儿纷纷抬头看过来,他立刻摆摆手,又压低声音,“不是,他真回来了?”

    “嗯。”霍北看着他,大概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吧,尽管昨天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不仅摸清联系方式和住址,都登门入室了,“回来了。”

    这句是说给自己听的。

    宋岑如回了。

    “你最好跟我说清楚昨天的拍卖会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宋文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扎耳。

    “活跃气氛而已。”宋岑如看着窗外夕阳一点点被深蓝色吞没,他揉了揉眉心,“北方市场我们本来就不熟悉,瑞云再大也有短板,不是什么都需要按照既定的方式发展了,宁瑕斋都能转型,拍卖会也能,没必要一直高高在上。我上任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

    宋文景很久没出声,她真正有意见的不是宋岑如的做法,是说话的态度。

    她丝毫不关心昨晚提出那个离谱需求的嘉宾姓霍还是姓胡,甚至,她可能都不记得还有个叫霍北的混小子。

    自从宋岑如大学顺了她的意思学商之后,不知道从哪刻开始反客为主。

    抛开公司层面,从亲子关系上来说,宋岑如好像是突然变叛逆的,明明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规划发展,可是又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是因为他逐渐能够接手公司,反而让他们觉得一直乖顺听话的孩子脱离了掌控,找不到为人父母的尊严。

    宋文景:“我不跟你争这个了,你爸最近身体不行,京城这边你好好看着,你那几个姑父姨母都盯着呢,别给我们丢脸。”

    谢珏生什么病,扣押在万塔那阵被弄出来的肝炎,所以宋岑如就顶上了。

    喝不了的酒你替你爹喝,跑不了的项目你替你爹扛,既然都生在宋家你就是干这个的。

    “嗯。会的。”宋岑如说。

    “还有,之前明维业提的那事你考虑考虑,”宋文景继续道,“现在你们年纪是都还小,但可以开始培养感情了。”

    “不可能。”宋岑如拒绝道。

    “怎么就不可能?你还想什么都由着性子来?”宋文景声音拔高了些,“宋岑如,你哥死了你就得替你哥完成这个任务,否则当初要你干什么。”

    “妈,你忘了。”宋岑如平静道,“我是个意外,你们俩没想要我。”

    宋文景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吸声加重:“你既然清楚就更应该遵守本分。”

    “我的本分只到接手瑞云,您如果连我跟谁结婚这种事都要算进去,”宋岑如顿了下,“那您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挂断电话,他就有些喘不上气儿。烦的,焦躁感一下子就起来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是没多成熟么,一边放狠话,一边担心会不会给他妈气坏了。

    从随身小药盒里摸出半粒吃了,这毛病反反复复也没个长进,不知道他的心理医生会不会觉得特别没有成就感。

    “宋先生?”金助理在外面敲了敲门。

    宋岑如收起药盒,“进来。”

    霍北到的时候刚好踩着人家下班的点,他这回没骑摩托招摇过市,开的大G,看起来比较像个正经人。

    “您好,找宋岑如。”

    前台小哥看他一眼,“稍等,我确认下信息。”

    霍北靠在柜台边上等着,还真有点儿担心宋岑如没跟底下人说这事儿,那保安给他轰出去。

    一分钟后,小哥冲他一抬手,“您跟我来。”

    这栋楼是半年前新盖的,从外观就能看出来和他那公司有多大差距,霍北拼死也才摸到宋岑如家的门槛,好在追上了,这是万幸。

    电梯直上顶层,小哥敲门进去打了声招呼,出来时对他低声说:“您稍等两分钟,隔壁就有休息室。”

    “好,谢谢。”霍北说。

    小哥走了,但门没关严。

    霍北正要往隔壁去呢,里头传来金助理的声音。

    “那帮老东西就是想给你脸色看!当初谢董出事的时候有谁帮过忙了?不都一个两个怂的跟个王八蛋似的,装个屁的忠心耿耿,要不是消息封锁的快,我估计转天就能见报!”

    宋岑如笑了笑,“我当初也没帮上忙。”

    “不是,你那会儿才多大。”金助理扣扣脑袋,“哎,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想说”

    “我知道。”宋岑如签完字,把文件递给他,“让他们说去吧,有本事别让我姓宋。但你小心些,他们要是耍阴招下手也挺狠的。”

    “嗯,放心。”金助理叹口气,“你也别太累,别的事儿我帮不上忙,工作还是可以的。”

    听墙角特别不道德,尤其是人家公司的墙角,但霍北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宋岑如有关的一切他都很在意。

    金助理出来的时候,门口是没人的,霍北掐着场合,等人走远了才进去。

    宋岑如低着头,研究报表入神了,直到余光里出现霍北的手才抬起眼睛,这人屈指叩叩桌子,“找宋小少爷。”

    “你预约了么。”宋岑如一本正经道。

    “别赖账啊,绿底儿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霍北说,“我不讲诚信那是我混蛋,你得说话算话。”

    宋岑如转了圈笔,笔尖冲着楼下的超大花园喷泉,“看见了吗,”他指了指,“没你脸大。”

    霍北笑得弯下腰,“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的战斗力比小时候还强。”

    “系统升级版本更新了。”宋岑如陪着他耍贫嘴,伸出右手,摊开,“眼镜呢。”

    霍北从兜里掏出来,还找了个绒布包着,“我都忘问了,怎么就近视了,多少度?”

    “看书看的,一百五。”宋岑如把眼镜装回盒里。

    高考完那会儿,为了早点争取到回京的机会,没日没夜的研究策略,终于是给视力弄糟了,好在没瞎得太厉害。

    霍北看着他,许多心思都冒出来。

    怎么就近视了,怎么就病了,怎么就回来了呢。

    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儿,宋岑如,你能告诉我吗。

    早上查的那些药物作用科普还在脑子里转呢,竟然有些不敢提,也不敢听。向来谁都不放眼里的城东老大生了怯,几年过去,我们的距离好像进了一点点,但也就只有一点点。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公司里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宋岑如关掉电脑,但没有赶人走的意思。

    霍北就特别会抓时机,“一起吃晚饭吗。”

    “嗯。”宋岑如应了。

    不上外面饭馆儿,还是家里吃着放心,何况某人熬半宿包的饺子还没下锅呢。

    一半水煮,一半水煎,这手艺都是从小跟着老太太学的,不说技术多牛吧,但肯定是家常的味道。

    宋岑如就坐在客厅研究拍品资料,偶尔侧头看一看厨房里的背影,这场景跟做梦似的,在他的预设里,回京以后的打算还没来得及做,霍北就已经大摇大摆的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判定这段关系,年少玩伴、暗恋对象、还是不想只做朋友的朋友。

    喜欢谁这种事是他人生第一次,即便再聪明也会手忙脚乱。

    宋岑如这种聪明又拧巴的,在确认对方态度之前,就当它是个秘密,藏得越深越好。

    厨房熟手动作快得很,不过十五分钟,饺子端盘上桌。

    专门做的三鲜馅,没姜没蒜,连华叔有时候都会忘记的事,霍北记了很多年。

    霍北给他调了香油醋汁,“是不是还在上学?”

    “嗯。读研,文物修复。”宋岑如说。

    “是你喜欢的专业吗。”霍北问。

    宋岑如叼着饺子,有点儿发愣。

    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学什么不学什么,对瑞云有用就行,猛然听见这句还有点儿不适应,半天才回了一句,“喜欢。”

    霍北嘴角扬出道弯来,又说:“李东东今天还跟我问你,是不是真回来了。”

    “李东东还有姥姥,”宋岑如眼光微闪,“他们还好吗。”

    “哎,提我你怎么没这反应啊。”霍北压下眉峰,不爽那劲儿能从眼神里飞出来,“李东东当市场部经理了,大福教英语呢。虎子他们家那面馆开了三家连锁店姥姥么,在家研究种菜呢。”

    曾经不被瞧好的一群人,活得很漂亮。

    和他希望的一样。

    宋岑如听着都恍惚了,那些记忆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昨天才发生。在那么多次搬家经历中,只占到短短一年的那个部分,是他最喜欢的。

    “你中秋要是有时间,我们回去看看?”霍北看他一眼,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紧张。

    宋岑如其实才羞愧,他走的太突然,怎么说都是不礼貌的。

    他没说话,但心思都在脸上。

    “老太太没少念叨你,那姓宋的小孩儿在哪儿啊?上大学了吧?还回来吗?”霍北模仿着陆平的语气。

    宋岑如鼻子有点发酸,很怀念那个总是飞舞着苕帚一身泼劲儿的老太太。他垂下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声“行”。

    霍北就一直观察着他的情绪,又坦白道:“我今天听见你们聊你爸的事儿了。”

    宋岑如一愣。

    要是金助理在现场,肯定就炸毛了,绝对会一拍桌子站起来指责霍北。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打听高层机密藏的什么心思?

    但在宋岑如这儿性质就不一样。

    和公不公司的没关系,从前大杂院的人就没巴结过他们家,根本不在意你家有钱还是没钱。

    这事就是道坎儿,在他心里的坎儿。

    当初我没给你联系方式,因为处不长久就不想投入,后来没给,因为我爸出事儿了,给不了。

    宋岑如放下筷子,抿了抿嘴,“那会儿他去万塔出差,不太走运,被搅进势力纷争做了人质,外面都在打听瑞云的消息,所以搬家搬得很急。就是因为发生的太突然,我来不及反应,也没想不告诉你手机号。”他皱着眉,“霍北,我没想的。”

    那段时间就是和除了华叔、宋文景以外的所有人断绝联系,哪怕在学校也是低调到和空气一样,按照他妈的规划,秘密出国最保险,可宋岑如就是不想,他怕去了再也回不来。

    这些事突然压过来,情绪就处理不了了。

    他反省过,觉得宋岑如你是不是太菜了,至于么,你吃好的穿好的,物质生活已经过得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滋润了,怎么有点风吹草动就矫情成这样。

    甚至他一直觉得自己挺不孝顺,他爸被困万塔,而离开京城的时候最让他难受的却是见不到霍北。

    那种时候他竟然最惦记霍北。

    再往后,有年他哥的忌日,宋文景和谢珏在老宅发过很大一次脾气,因为爷爷奶奶催生,把宋溟如的事儿又挑了出来。

    大集团嘛,一个孩子总归不靠谱,他爸当时就掀桌子了,菜碗盘碟碎了一地,蹦开的玻璃渣子给他脖子划了几道口。

    宋文景在全家人面前用手指着他歇斯底里的骂:因为你,没有你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你知道你哥当时有多绝望吗?

    你知道水灌进肺里有多难受吗?

    当时宋岑如干嘛来着?

    好像就站那儿等他爹妈发完脾气,抬手抹干净血,回屋看书了。

    有时候他能感觉到父母在害怕,因为不想面对作为监护人的过失,所以转移到他这个备胎身上。

    可你本来就是个意外,意外又导致了意外,现在该你赎罪,全家就指着你一个人了。

    宋岑如大概没察觉自己手有些抖,他努力控制住呼吸,“我没想不告诉你号码,就是、太突然了,我其实应该早点察觉情况不对我也没想见死不救,水很浑,有水草缠着,我没抓住他,我呛了很多很多水霍北,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霍北包裹住他的手,握得很紧,“你看着我,宋岑如,看我。”

    目光交接,霍北眼里从来只有不服输的野性,藐视一切大众所定义的“应该”,就是这种笃定,让宋岑如忽然就醒了,听见他说:“没有怪你,你更没有错,不需要为多余的事承担责任。你哥的死和你无关,谁让你不舒服,就让他滚,明白吗。哪怕事情搞砸也没关系,我在呢。”

    宋岑如愣愣地看着他,指尖发凉。

    霍北一边安慰着,心揪得很紧。

    他怎么就让宋岑如站在大雪天里空等呢。说实话,这句“我在”都显得特别没有说服力,他当时就不在,他没赶上。

    “要是难受,有些事咱们就不说,不想也行。”霍北说,“我是个卖情报的,这可是你们家的机密,再说就危险了。”

    “你可以知道。”宋岑如说。

    这句话落得很轻,但他不犹不疑的信任快把霍北砸晕了,手上力度就重了些。

    就这一下,宋岑如彻底回过神,他抽出手,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才发现俩人刚才是握着的。

    “怎么,嫌弃我?”霍北才少爷的信任里尝到甜味儿,这下又半气半笑的,“咱俩都睡过一张床了,现在握个手都不行?”

    “那小时候能一样吗!”宋岑如从餐桌蹿到客厅,恨不得拉开八百米。

    “怎么就不一样了!”霍北说。

    “就是不一样。”

    这话在霍北耳朵里就等于划了界限,你,霍北,跟我宋岑如不是关系最亲的了。

    他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那股劲儿一上来,嘴贱得没边,“操!你昨天还抱我,是不是抱我来着?现在撒手不认人,你特么睡着都是我抱回房的!”

    “不许说!”宋岑如吼道。

    “我他妈就说!”霍北撸起袖子去捉人,俩腿一抱,拦腰往肩上扛,“你昨天拽我衣服!蹭我肩膀!那眼泪儿抹了我一身,睡着还搂我脖子你知不知道!哎,你说你明明就跟我好,还不承认!”

    宋岑如现在就是倒挂着,小腹顶着他的肩,咬牙切齿道:“霍、北、我要吐了!”

    “吐!吐了我收拾!”

    【作者有话说】

    有人就是缺根筋[问号]反射弧长长长

    第38章 今山堂

    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俊俏青年,跟以前那种生涩幼稚的时候不一样了,但有些人该没规矩还是没规矩,骨子里全是顽劣和蛮横。

    在客厅折腾了好一会儿,霍北不肯撒手,他从小跟着退役军人练出来的体能,抗个一米八的男人算什么消耗。

    但宋岑如出了身汗,不是累,是臊得慌。

    这狗东西脑子里装的什么?

    那大腿根儿是能随便碰的吗?

    以前能在床上打架那是他还没这意识,现在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能这么瞎胡闹吗?

    对于心思没开窍的人来说,还真能。

    霍北怎么想的,你以前跟我好,现在不跟我好了,不行,我不舒服,我就乐意挨着你,别的任何一个人都没这待遇。

    而且宋岑如你怎么就这么好看呢,脸好看,手好看,说话走路都好看。

    瞪人的时候那细薄的眼皮一撩,长睫阴影剐过朱砂痣,眼神带钩似的,怎么就这么招人呐。

    宋岑如那脸都快红到耳朵根了,巴不得往这人身上咬一口,就这时候,兜里手机响了,未知来源的电话救了他一命。

    胳膊卷着腰,霍北轻轻一搂把人放下来,宋岑如坐在沙发上,狠狠甩了他胳膊一巴掌。那人就受得心甘情愿,还帮忙从兜里掏手机,好声好气地哄:“电话电话,咱接电话。”

    电话是同学打来的,名字也不熟,但肯定是一个组的,备注上都写着呢。

    其实他们文修系的上周就入校了,宋岑如情况特殊外头还有工作,就跟院里申请了特批,晚些过去。

    至于几个同学之间是怎么加上的,就靠互联网了,反正录取名单公示上都有联系方式。拉人建群,该联络感情的就联络,以后还要在同个导师手底下干活儿。

    按下接通,女孩儿的声音就钻了出来:“宋岑如?”

    “嗯,你说。”宋岑如声音还有点喘,他匀了匀气,尽量不去看旁边那个混蛋。

    “咱们不是马上开学了吗,想着下周五一块儿聚聚什么的,也不搞那么隆重,就吃个下午茶,你有空吗?”

    宋岑如转免提,把页面切出去看了眼行程表,“有空。”

    “那行,群里他们正投票呢,你记得看看选哪个地方。”

    “嗯。”

    电话挂断,霍北闻声就凑过来了,试探道:“要开学了?住哪儿,宿舍吗?”

    “住这儿,得学校公司两头跑,住校不方便。”宋岑如点开微信群,消息已经刷了几百条,他很少参与闲聊,估计女孩儿也是看他一直没回复才打的电话。

    “噢,行。”霍北支棱着大长腿,手指敲了敲膝盖。

    住这儿好,住这儿随时能找着人,不用跟那帮不明来路的同学混一窝。

    啧,好,甚好。

    宋岑如终于翻到群主发起的地点投票信息,其实都不用他选,结果已经非常明朗了,就是这地方名称让他觉得非常眼熟

    “今……山……堂?”宋岑如念道。

    “嗯?”霍北偏过头。

    想起来了,宋岑如查过霍北递交给瑞云的企业资料,这是他的地盘,“我们聚会去今山堂。”

    今山堂什么地方?

    近半年来最火的中式高端会所,刚开业那时还只是以放松疗愈为导向的小众场地,主要开放给一些大中小老板们谈生意用的,或者富太太闲来无事去喝喝茶,焚焚香,吃着点心听小曲儿。

    前阵子有几个外国人来旅游,拍拍视频放外网上,火了,再经互联网这么跨洋来回一倒腾,“今山堂”的名字就越传越广。

    不过,再广也不能坏了品牌定位,这地方还是要照顾到高消群体的体验需求,所以进去也是有门槛的,简单说就是预定加会员制。

    至于它出名在哪,一是堂里的园艺造景,霍北专程从云城买来的珍稀观赏竹,又请了苏城的老师傅,按着苏派园林的格局设计。这石径一铺,曲廊一搭,晴时风摇翠竹,庭前观鱼;阴时云抱渌池,檐下听雨。再配上那绿意葱茏,香袅雾绕的氛围,甭提有多惬意!

    二是廊内展陈的字画文玩。东西倒没多贵,重在种类繁多,都是先前为了打听宋岑如四处收来的,正好就充作装饰。

    这第三么,就是茶和点心的品质了,霍北看着不正经,认真起来特别有主意,在有限条件下创造最好的产品。

    要知道想在京城找点有烟雨趣意的地方是真不容易,生意人又特别崇尚物以稀为贵那套理论,想来点有中式艺术逼格的休闲活动往那儿跑准没错。

    搞文修的学生,自然就是喜欢那儿的氛围,也好奇老板收的宝贝。再者,宋岑如他们这组人里头,有一个家里就在博物院工作,来过几次今山堂,进去吃茶不费劲。

    结果这事儿巧就巧在让老板本人知道了。

    周五,霍老板起了个大早,难得穿一次版型周正的衬衫,戴名表,把头发捯饬的利利索索,抹发胶,喷香水儿,浓眉飞鬓,鼻高目深。

    瞿小玲和糖豆瞧见了一定大喊:哎哟喂!这谁家大帅哥啊!又正又野的俏模样怕是比当红明星都要俊上三分。

    最近特别流行什么来着?狼系男友是吧,这就是,还是头黑皮狼,帅得没边儿了!

    当天下午,霍北收拾完手头的工作,开着他的大G等在京城美院的停车场。

    这届文修系的学生招的不多,跟宋岑如同组的一共有五个,分两辆车。霍北一辆,博物院那同学开一辆,少爷就不干这司机的活儿了,在霍老板的副驾驶舒舒服服坐着呢。

    “我们这待遇会不会太好了一点,老板亲自来接啊?”说话的是那天给宋岑如打电话的女孩儿,叫祝芙,性格开朗不扭捏,一般有什么聚会娱乐的局都是她负责攒起来的。

    “客气了,你们是宋岑如的同学,以后想来随时说一声就行。”霍北说。

    另外一个同学哈哈笑道:“那真是沾了岑哥的光,多谢霍老板招待。”

    岑哥?

    开学几天啊这就叫上岑哥了?

    霍北笑笑,瞧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的。

    这就是个年轻人拉近关系的称呼,跟从前在学校里似的,和年纪没关系。宋岑如不算组里的老幺,但也差不多吧,倒数第二,主要是都知道他家里不简单,可平时说话做事都挺亲和,不摆架子,专业能力还强,正常人应该都会喜欢这种有钱又有实力的同学。

    后座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宋岑如偶尔回几句话,都是跟专业有关的内容,霍北安静听着,手掌按在方向盘上打了半圈。

    趁着路口要转弯,他瞟向侧视镜,看后头的车,也看副驾驶的人。

    宋岑如今天穿了件V领套头衫,锁骨线条一直延伸到被布料遮盖的地方衣领往上,大片细白的皮肤露着,脖颈就显得特别空荡,原本应该待在那儿的翡翠,正伏在霍北衣襟里。

    这事少爷还不知道,也没问,霍北都不确定对方记不记得留了块坠子在自己这儿。

    从重逢都现在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霍北没提过这六年是怎么从胡同混子变成老板的,宋岑如不问,他就没说。

    可心里总像憋着什么似的,尤其在少爷有了新的社交关系之后,觉得哪里不太痛快。

    我现在不仅有房有车有产业,还考了个文凭呢。现在不仅能跟你讨论柴米油盐还有风花雪月,你要不要看看我,别喜新厌旧,别厚此薄彼。

    到了位置,员工都认得老板的车,打从过门口横杆开始保安就通风报信,赶紧的,贵客来了,头前儿李经理专门交代过,打起十二分精神面貌。

    今山堂不搞那种豪华喷泉,太俗,门头低调得很,甚至有点儿石径通幽处那意思。

    下了车往里去,走过一座桥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渌池,回廊,挑高的落地窗和黑岩外立面,建筑群排的错落有致,把古朴和现代感结合的特别好,几个同学举着手机拍了一路,都挺喜欢的。

    领班带着人进了位置最好的一个包厢,从窗户看出去就是一片竹海,斑驳金光落在石板路,池中游鱼嬉水,涟漪荡漾,远处山峦绵延,美不胜收。

    “好看么。”霍北走在最后,贴着宋岑如后脖问了句。少爷去过高级场所海了去了,他当然知道,就是抱着讨夸的心思说的。

    宋岑如回头道:“好看。”

    霍北心里舒坦了,给他们安排完茶点,朝几个学生客气道:“那你们聊,有事儿再叫我。”

    “别啊霍老板,你要是没别的事儿的话跟我们一块呗,反正咱们岁数差的也不多,正好听你讲讲茶。”祝芙乐呵呵道。

    家在博物院工作的同学姓何,他点头附和:“你是岑哥的朋友又是老板,我爸就喜欢在你这儿喝茶,以后说不定还得常来,就不跟你客气了,坐下唠唠!”

    “我们几个也不算很熟,多个人气氛好,能聊得开。”

    “就是就是,坐下吧。”

    宋岑如看着他,小声问:“你忙吗,不忙的话就留下吧。”

    忙什么忙,今天为了在宋岑如同学面前装逼,最贵的行头都穿出来了,该弄的活儿也都弄了,就等着这句话呢。

    “不忙,我”霍北话没说完,身后突然有人叫他。

    “霍老板?”

    霍北回头,差点儿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众人齐齐向门外看去,两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站在那儿,前面那个正是肖婉。

    她也瞧见宋岑如了,大方的打了个招呼,“宋先生,这么巧。”

    “你好。”宋岑如记得她,恒瑞银行的千金。

    拍走了霍北的茶饼。

    跟霍北碰了四回杯。

    四回。

    “肖总,来喝茶?”霍北道。

    他一说话,肖婉很快就把注意力挪了回去,很明显跟宋岑如打招呼是出于礼貌,眼里已经止不住偶遇霍老板的欣喜了,“对。上回不是说有机会来这儿坐坐,我今天带朋友来的,刚还说要是你没在就下次再来呢,看来还是挺有缘的。”她看着霍北,又朝包间里扫一眼,“你们这是”

    “我同学,聚餐。”宋岑如说。

    噢,聚餐,那就不是生意上的事。

    肖婉正愁好不好开这个口,这下放心了,朝众人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这帮同学都是搞文物研究的,心思浅,没品出来这略显微妙的气氛,傻呵呵的跟漂亮姐姐摇手说嗨。

    肖婉上前半步,目光又在霍北今天这身打扮上流连了一个来回,“霍老板有时间跟我们聊聊茶吗,我们都不太懂,想请你讲讲呢。”说罢,很周全的朝宋岑如问了一句,“不妨事吧?”

    宋岑如不清楚两人之间是不是真有什么生意往来,像他们这种做生意的,社交就是笼络人情的一部分,他冲霍北道:“去忙吧,空了再说。”

    霍北眉头皱了好几下,就这么赶我走?可肖婉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想推都找不着理由。

    很快,霍老板领着肖婉和剩下那个漂亮姑娘去了另一个包厢,宋岑如这边的门关上,同学们都好奇的问:“那谁啊?”

    宋岑如笑笑,“不熟。”

    小插曲一过,几个年轻人也没捉着刚才的事儿不放,就着以后的校园生活聊开了,宋岑如岿然不动的坐着,心思愣是拉不回来。

    霍北经历过什么,他知道也不知道,所以刚才那种情况才放人去应酬,从一个毫无背景的胡同串子发展成今天这样,太不容易了。

    但人就是这样,理性归理性,感性得另说。

    宋岑如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暗恋,第一次因为喜欢上同性而手足无措,就是聪明到能看出来肖婉对霍北有好感也做不了什么。

    叱咤商海的少爷茫然了。

    烦。

    隔着一条走廊,肖婉踩着小高跟走在霍北身侧,亲亲热热的找开话题:“霍老板,你跟宋先生是旧相识?”

    “嗯。”霍北道,“认识很多年了。”

    肖婉说:“宋先生年纪轻轻就能扛下大业,实在厉害,怪不得你们能玩在一块儿。”

    人姑娘这是借着宋岑如夸他呢,但霍北笑笑没说话,后槽牙极轻地咯吱了一下,特么怎么谁都想打听宋岑如。

    “岑哥,你以前来过这儿吗?”同学问。

    宋岑如浅啜茶水,“没,第一次。”

    “咱们组里都北方的,应该就你一个南方人,”小何说,“我看这装修完全就是按照你们那边的样式弄的,怪不得招人来,看着新鲜。”

    这徽派、海派、苏派等等南方建筑风格在结构上或有相似,气势又极大不同。今山堂明显取了园林移步异景的构思,习惯喝大碗茶的市民不一定买单,但用来会客再合适不过,挺讨巧的思路。

    宋岑如的指腹在杯沿摩挲,心思跟着茶盏里的倒影荡漾,霍北在干什么呢?

    霍北给那俩姑娘配了个茶文化讲解师。

    正儿八经在茶艺届深耕几十年的老师傅,从茶叶历史到种植、制茶技术,那《茶经》都能倒背如流,讲得绝对比他有底蕴。

    他把那两人带到包厢请了茶点,消费全免,师傅还是店里最有经验的一位大姐,这样面子里子都能过的去。

    肖婉温温柔柔的冲他笑,结果还没展开攻势呢,等师傅一到霍北就撤了,生怕去晚了从那帮同学嘴里捞不着少爷的消息。

    包厢外响起叩门声,然后哐一下被拉开,宋岑如眼皮都跳了跳,转头见霍北撑着门框,挑眉道:“不打扰吧?”

    这就,回来了?

    宋岑如愣了愣神。

    “不打扰不打扰,正聊这店呢!”小何连连招手邀请人进来。

    “霍老板,你们家点心也太好吃了!”祝芙嚼着荷花酥,又饮了一口茶,“要我说现在的什么网红铺子都不如你这儿的好吃,上哪儿弄的啊?”

    霍北关上门,自动就在宋岑如旁边坐下了,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俩腿跟自动安装导航似的。往桌上寻么一眼,替少爷添了茶,才说:“请的师傅,每天现做。”

    某同学啧啧叹道:“怪不得。这味道,外头那种预制供应商可做不出来。”

    霍北笑了笑,不动声色给领班发了条消息,让再来几份点心。

    要想跟宋岑如保持“天下第一好”的关系,这都是他要笼络的眼线,收买人心的事儿他最会干了。

    宋岑如见他从离开到回来拢共没十分钟,凑过去小声问:“没跟肖婉聊天吗。”

    霍北一皱眉,就不乐意见他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聊的,我又不往恒瑞银行存钱。”

    宋岑如忍了半天,没忍下来,还是笑了。

    竹林疏影衬着弯弯月眸。

    看得霍北耳根有点儿烫。

    热茶的雾气烹香了屋子,把人也熏透了,他望着宋岑如的侧脸撒癔症,直到听见有人说了句:“对了霍老板,我们刚才还想问这店为什么叫'今山堂’啊。”

    “陈师道有句诗叫‘风流一代今山简,有底樽前著葛墙’,从这儿来的么。”另一个人问。

    自考大专的学习资料里没有这么小众的诗,霍北都没听过这句,“不是。”

    “哎,那是不是因为茶室后头有座山?”

    霍北摇头。

    “大道至简,也有可能咱们解读过度了,就是‘今天的山’的意思。”

    霍北笑笑,还是没说话。

    这研究生就是爱死磕东西,左猜右猜都不对,一堆人文化人突然就被挑起斗志了,不琢磨出来誓不罢休。

    唯一一个没出声的是宋岑如,今山二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但出于各种别扭的情绪,他还真不敢拿这个往那处想。

    “今山,今、山”祝芙嘴里叽叽咕咕,边想边喝茶,抬眼瞟过宋岑如,忽然福至心灵!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搁。

    “今山‘岑’啊,宋岑如的岑。”

    宋岑如一怔。

    是了,就是岑。

    霍北特别自然的往后一靠,胳膊搭上宋岑如的椅背,鼻子里哼出这声“嗯”。

    这人向来是直线思维,这就弄得心思复杂的少爷心神不宁……已知答案正确,但解题思路是什么。

    他指尖微微发颤,连喝进去的茶好像沸腾起来,烧了胃。

    岑什么?哪个岑?他的岑?

    怎么是岑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霍北。

    宋岑如想看他,又不敢看,心里有鬼的是他,不是霍北。

    其他几个人恍然大悟,小何追问:“还真是嘿……跟岑哥有关系,为啥?”

    霍北张了张口,却突然就顿住了。

    因为我们关系好?算发小?没有宋岑如他就不会开这家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压根儿没想过当初定下这个店名的冲动是什么。

    范正群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宋岑如,他却没来得及细想,也意识不到那么深的地方。

    到底因为什么啊?

    因为走的太突然,留了遗憾,想找到人说声对不起。

    因为好到值得让他竭尽全力靠近,想以各种方式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因为这么守规矩一个人,却总是包容和一眼看穿他身上很多在别人眼里看来荒诞不经的东西。

    霍北能说出几十条原因,但源头在哪?

    少爷明明被家中明令禁止不许跟他来往,临走前还惦记着大杂院那几个的出路,那书里的笔记都是掰开了揉碎的写的,这东西留下来,就为了能拉他们一把。

    最后托陆平转达那几句话的意思他能不懂么?读书不是为了别人嘴里的评价,是你们本来就很好,也值得追求这样的好。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打小却活得那么累,被养成敏感拧巴的性子,倔起来又硬的像块石头。而且少爷难伺候着呢,有洁癖还特讲究,吃个东西还得是精细的材料,一旦生气了那嘴也是从来不服输的,受委屈又从来不往外说,宁愿一个人死扛。

    按理说,霍北跟这种人应该很不对付。

    可他觉得宋岑如有意思,可爱,招人疼,还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连发脾气那劲儿都长在他的癖好上。

    霍北回过神,好几双眼睛在等下文,他感觉心跳很快,像有某种呼之欲出的想法正在撞击他的胸腔。

    就在这时,廊外某包厢忽然传来一道尖叫伴随着瓷器破裂的声响。

    宋岑如闻声侧目,好像是肖婉。

    【作者有话说】

    其实宋宋净身高只有179[眼镜]他很在意,在意极了,骨汤不断呢[好的]

    第39章 我在呢

    刚才那声动静不小,好几个包厢的人都探出头来,包括宋岑如这间。

    一般凑热闹的心态主要分为“躲着看”和“别人看我就看”两种,很明显这群研究生聚在一起大大增强了吃瓜从众效应,但碍于老板本人在场都没好意思动窝。

    于是最后就宋岑如一个人跟着霍北过去了,他是担心真出什么事儿,同学在后头小声喊:等你报信儿!

    走廊冒出来的几颗脑袋跟随着他俩的动线从左至右转过去,不管出了什么事,作为老板肯定要负责,霍北一路点头低声致歉,宋岑如微蹙着眉,不太舒坦。

    领班一路小跑,拉开门,肖婉站在窗边正举着胳膊,裙腰和下摆都被打湿了。地上是滚落的茶杯和一大滩冒着热气的茶水,茶壶都碎成片片,就躺在肖婉脚边。

    “抱歉,实在抱歉肖女士。”领班拿着毛巾冲上去,其他几个服务员该收拾的收拾,反应非常快。

    跟着肖婉一起的那个姑娘抱怨道:“怎么弄的啊,你们这茶水滚烫的,稍微碰一下都能掉一块儿皮。”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拿稳。”肖婉解释道,“讲茶的师傅刚好说到水温对茶叶的影响,我就试了试,没想到把自己给烫了。”

    宋岑如看了眼,肖婉的小臂和手背红了一片,万幸没起泡,但估计也挺疼的。

    他往前迈了一步,还没落脚呢,就被霍北拽住,“别动,都是渣子再划着你。”

    宋岑如又退回来,和霍北并排站着,“噢。”

    霍北悄悄捏了捏他胳膊,“没事儿,别担心。”

    讲茶的师傅站在门边发愁,早知道不让这姑娘试了,毕竟来这儿的确实比较少有想亲自动手的,基本都是工作人员给泡好了直接喝。

    “不好意思肖总,烫到哪儿了?”霍北上前半步。

    肖婉摇摇头,“就手红了点儿,其他没事。”

    “冲冲水吧,我们这儿有烫伤膏和衣服,我让人带你去处理下,稍后找人陪你去医院看看,费用我们出。”霍北挺礼貌的给人道歉,“实在对不住,这身衣服我们也照价赔偿。”

    “都红成这样了你这个做老板的还要让别人来,有没有诚意啊。”姑娘嘟囔着嘴说了句。

    刚才的话都答了,肖婉唯独没针对这句做出回复,其他人懂不懂不知道,但宋岑如很快扫了眼霍北。

    “霍老板,我一会还有事儿,不能陪她。”姑娘给肖婉递了个眼神,接着说,“虽然是我们自己不小心,但你们这店里防护措施做得不行,还是有责任的,就你带她去吧。”

    肖婉立刻追附:“麻烦你了,霍老板。”

    恒瑞银行和霍北没有利益往来,其实强硬一点的话他可以拒绝,但这种情况就属于对方明摆着有什么目的,这回不解决可能还有下回。

    宋岑如一看就明白,尽管包厢外没人看热闹也肯定有谁听见,这事处理不好以后有可能就被谁拿出来当谈资,生意场上处处是地雷。

    他叹了口气,站在路人角度他无话可说,抓住机会跟有好感的人单独相处很正常,问题可能在于他主观上不太爽。

    还不能讲。

    烦,乘以二。

    “老板,你看这”领班一脸为难。

    “我来处理。”霍北觉得今天出门就是没看黄历,他偏头跟少爷说悄悄话,“你先回去吧,我弄完去找你。”

    “嗯。”宋岑如扫了眼肖婉,“快去吧,拖久了疼。”

    追人是要讲究策略,抓住机会,但女孩儿面薄,前提得没别人在场。

    肖婉觉得宋少爷肯定看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谢谢。”

    研究生小宋还有同学要招待,就因为霍北是这家店老板,而他又是老板的朋友,于情于理都不能弃之不顾。

    回到包厢,小何头一个凑过来,“什么情况啊?”

    宋岑如:“没事,茶壶摔了。”

    不知道这事儿得处理多久,反正直到聚会结束霍北都没来信儿,宋岑如心不在焉,天边滚过几道雷,瞬间就乌云密布。

    众人起身准备撤摊,临了服务员进来给宋岑如递了个话,“老板说让你开他的车回去,他肯定赴约。”

    霍北那大G稳稳当当停在车库,他用今山堂的接客车去送的肖婉,宋岑如拿着车钥匙琢磨。

    这算什么,车质?抵押?

    想的还挺全乎宋岑如把同学送进学校,自己又一个人开回了缦园。

    京城要下场雨可不容易,尤其秋天,这温度一降,风也刮了起来。

    他洗完澡坐在窗边,一边等霍北,一边听着雨声处理文件。

    瑞云的事务一直很多,不过可能真是因为接触的早,熟悉情况,在学校课业不重的情况下处理起来不算特别费神。

    金助理每天会把事项安排发在手机上,他一路顺着检查,最后一条应该是爹妈安插进来的——跟明维业的女儿明秋仪接触接触。

    宋岑如眼神淡淡的,就当没看见。

    上次那通电话以后,宋文景没再提过这事儿,但不说不等于不管,换种方式出现而已。现在的情况就属于他有能力跟父母抗衡一下,大不了不干了,家里可能真怕他撂挑子,三不五时还会用一下怀柔政策。

    长大了,心野了。

    其实不止父母,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比小时候叛逆许多,可能是触底反弹,也可能是本来就不老实。

    窗外劈了道闪电,巨亮,没开灯都能看见墙角的龟背竹有几条纹路。

    接下来应该还有声巨响的雷,他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炸起来的时候呼吸还是不免急促了些。宋岑如打开抽屉拿出药瓶,想想又放了回去,尽量能不吃就别吃。

    手机就在这时候亮了亮,是霍北。

    [缴费呢,还得一会儿,要是太晚你就休息,车放你那儿。]

    又打了声雷。

    宋岑如靠在软椅上望着天花板,雨这么大,时间这么晚他抓起手机给霍北弹了个实时定位,对面虽然不明原因但很快点了进来,他截图火速退出!

    [按错了。]

    [故意的吧?]

    [滚。]

    宋岑如关掉电脑,起身把车钥匙揣进兜。

    怎么能是故意呢,是暴雨天肯定不好走路,他不是那种冷血的人,所以得去看看,绝对不是想知道肖婉对霍北做了些什么。

    嗯,就是这样。

    大G在雨夜中飞驰,拐进支路,渐渐就堵了。

    他把车停在医院对面,撑着伞过了马路,一路去了皮肤科。

    宋岑如没问具体位置,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灵感天赋,靠直觉奔着一个方向就寻过去了,不过他瞧见的不是霍北或肖婉,好像是

    “我操!少爷!”那人瞪大眼睛,又猛搓了几下。

    “李东东?”宋岑如往前半步。

    “我操!我操!我操!”

    这一连串rap让整个走廊的人都望过来,特有节奏感,李东东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闪避不及,宋岑如被撞的一声闷哼,“能,松松胳膊吗。”他仰起脖子,费劲把人拉开。

    “我操!”李东东松开手,眼里写着不可置信。

    “你是不是就会说这俩字儿了。”宋岑如拍拍衣服。

    “哎不是,我真以为做梦呢!”李东东上下打量着,“你真回来比我都高了!”

    宋岑如大概也有点意外之喜,他笑了笑,“嗯,回了。”

    怎么回的啊?

    回来多久了?

    老大就跟我们说了声找到人了,别的屁也没讲。

    旧友见面,李东东把人拉到旁边好一番啰嗦,就差没拍张照甩群里给他们大杂院小团体分享分享。

    老大也是,明明早跟人碰见都不说把他们喊上一块儿聚聚,再怎么说少爷也算是他们人生中的贵人和朋友。

    “哎,你怎么来这了。”李东东问。

    “我今天去了茶室。”宋岑如说。

    “噢,肖婉那事儿?”李东东说,“嗐,老大跟我来电话的时候就说了,他一个人不好弄欸,老大!”

    电梯门开,霍北拿着几张药单,抬眼一愣,“怎么过来了。”又往人身上看了看,肩袖落了点雨。

    宋岑如说:“来随便看看。”

    霍北挑了挑眉,看谁,看我吧,就说那定位肯定不是误触。

    “肖婉怎么样。”宋岑如问。

    “一级烫伤,抹药呢。”霍北在他肩膀拍了拍,“我进去看看,再有五分钟差不多了,等我。”

    走廊里人多,李东东跟宋岑如也没走远,就等在诊室对面,还能从半敞的门隙里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肖婉。

    霍北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看着护士给她上药。

    “你怎么也在这儿。”宋岑如突然想起来。

    “做人证啊。”李东东说,“其实喊个女孩儿来更周全,但没合适的,领班关姐倒行,不过她最近刚生完孩子,不好让人加班。”

    诊室里,霍北不知道说了什么,肖婉有点儿尴尬的笑了笑。李东东瞧着就叹了口气,一把搭上宋岑如的肩,带着人背过身说小话。

    “医生说的时候我听见了,那烫伤不严重,我估摸这肖总就是看上老大了,一直耗着,但我觉着没戏。”

    “没戏?”宋岑如挑着眉。

    李东东也挑眉,这种事平时也就和大福虎子偷摸蛐蛐两句,这下可找着第三分享渠道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从小到大好些个给他释放信号的漂亮姑娘呢,老大都没感觉,也不知道是不开窍还是咋的,愣是挑不开他这根筋。”他砸了砸嘴,“我觉得吧,就是受环境影响,你说他读完初中就忙挣钱,都没体会到校园青春。再加上咱姥那么彪,自己就是个单身酷老太,把老大整的神经都粗一块儿去了。”

    宋岑如没说话,他觉得自己都算反应迟钝的。在青春期荷尔蒙爆棚的阶段,被潜意识里的生理反应狠狠戏耍了一场才如梦初醒,转而就是下意识的压抑和羞愧。

    “哎说到这个,你怎么样。”李东东搂着他的肩拍了拍,“我觉得你这条件都不用找,往那儿一站就有小姑娘看过来哎谁扽我!”

    霍北拽下李东东的胳膊,“别嘀咕了,里面完事儿了,送人回去。”

    “唷,肖总好啦?”李东东回过头,和肖婉打了个照面,“放心吧,我开车送您,绝对安全到家。”

    肖婉没想到又看见宋岑如了,虽然他俩不熟但长辈认识,恒瑞跟瑞云关系还是不错的,再加上她刚被拒绝,这会儿有点尴尬。

    宋岑如特别体面,真心关照了几句,就装看不懂。

    “肖总,我跟宋先生还有事儿,就失陪了。”霍北转头叮嘱道,“下雨开慢点。”

    “一定。”李东东应道。

    把两人送走,霍北顺势就把刚才被李东东搭过地方给占了,宋岑如侧目看着他的手,突然有种无力,低声道:“走吧,我开车。”

    本来霍北计划的很好,下午请少爷的同学喝个茶,晚上跟少爷再吃顿饭,结果现在只能吃宵夜了。

    坐进车里,霍北拿毛巾给宋岑如擦了擦。

    其实没怎么淋湿,雨都被霍北挡了,他道:“吃什么,一会儿在你们家门口商超买点材料。”

    “随便。”宋岑如戴上眼镜,雨夜开车他得格外注意。

    “那就酒酿小汤圆吧。”霍北没收回视线,金丝框芙蓉面,真养眼啊宋少。

    路面湿滑,尤其这种打雷闪电的暴雨天,对司机是个极大的考验。

    宋岑如车技挺好的,高考结束第二天他干了两件事儿,先办了张电话卡,谁都不知道1的号码,一直往里充钱,然后就去考证,驾龄也有三年了。

    他看着窗外,街灯被积水抻得长长的,车轮碾过倒影溅出水花,和紫色闪电一起破开天幕,耳边非常应景的炸了两个响雷。

    趁着红灯间隙,宋岑如把左侧车窗降了一点。

    这是他途中第二次深呼吸,如果缓解不好的话,再过一会儿胃可能会开始抽抽。

    密闭空间再加上极端天气就容易这样,其实跟以前比起来,症状出现的次数已经没那么频繁了,只是每次来都没什么预警。

    他没准备死撑,死撑容易发病,发病以后有些事儿就不一定能瞒得住了。

    “霍北。”

    “下个路口靠边,换我。”霍北接的太快,以至于让司机小宋愣了一下,“顺便停十分钟吧,歇会儿。”

    聪明如宋岑如,霍北肯定知道什么了,但怎么知道的,具体知道多少,这就不清楚了。

    唯一庆幸的是霍北没问,没挑破,至少给他留了很多余地和解释的空间。

    “喝点儿。”霍北在后备箱拿了瓶矿泉水,拧盖儿递过去。

    宋岑如灌了两口,然后盯着前方一句句在脑内报字儿,树,便利店,斑马线这是医生教给他的办法,挺有效果,大概两三分钟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退下去,他往后一靠,脑门儿渗了层冷汗。

    外头雷鸣变闷,车里就一直安静着,霍北用纸巾替他摁了摁,“听歌儿吗。”

    宋岑如看他一眼,“嗯。”

    霍北捣鼓两下,第一个音符蹦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没吓他一激灵,谁特么车载放京韵大鼓啊?

    对方迅速切歌,下一首是助眠纯音乐,但宋岑如还是没忍住笑了。

    “啧,要允许审美多元化。”霍北说。

    宋岑如还是笑,镜片折射出街灯,眼底分不清是光点还是水雾,亮亮的。

    他们被暴雨包裹在车里,窗外霓虹被洗成一片模糊的光团,雨落的很霸道,这种急促又凌乱的节奏让人莫名有点慌张。

    宋岑如笑意淡褪,目光落在霍北的手上,他用指尖点了点霍北愣了一下,反手攥住,轻轻捏了两下,“不怕,我在呢。”

    手也拉过,抱也抱过,大概心境不同,这种微末细小的触碰引发的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可能很多次从梦中醒来又落空的感觉太让人后怕了吧,宋岑如睫毛颤了颤,没抽出手,心脏跳得雀跃,像被撒了层蹦蹦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觉不觉得肖婉”

    “肖什么婉什么,你提她干什么。”霍北说。

    “不能提吗?”宋岑如说。

    “她能开车送你回家吗?能给你包饺子煮汤圆儿吗?”霍北说,“甭提。”

    宋岑如看着他,这人的脑构造跟一般人好像是不太一样。

    “你不如想想中秋回大杂院想吃什么。”霍北道。

    差点儿都忘了,宋岑如坐直身体,“我得买点礼物。”

    “随便买买得了,现在都好着呢,什么都不缺。”霍北说。

    “讲讲吧,霍老板。”宋岑如道,“讲讲你的发家之路。”

    某人等了好久,就差少爷这句话呢。

    讲故事这种事儿也分娓娓道来还是滔滔不绝,霍北属于只挑有意思的说,略过不愉快的部分,但就算这样,宋岑如也能从里面窥见一隅。

    霍北是个多怕被束缚的性格,入局就会受限,各种各样的难,都得捱。他相信这样的执着是出于霍北本身就是个简单又干脆的人,无论是为了姥姥还是为了年少友谊的遗憾,活得非常热烈。

    “我去宁瑕斋混了个VIP。”霍北说。

    宋岑如睁大眼,很快就想到什么,从他脖领间勾出一条坠子,完好无损一节翠竹,水头甚至比之前还亮,就是挂绳磨毛了。

    “身上整天揣着百来万,我都怕遇上打劫的。”霍北说。

    “打劫的打得过你么。”

    “打不过。”

    宋岑如笑笑,“继续戴着吧。”

    “我送你的东西呢。”

    “扔了。”

    “扔了?”霍北一口气又没上来。

    “啊,”宋岑如一顿胡诌,“搬家搬不见了。”

    霍北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扔就扔了吧,扔了再给你做一个,本来就欠你一次。”

    宋岑如稳住心神,“你其实,有事儿耽误了,对吧?”

    霍北笑了笑,虎牙尖抵在唇边,“你猜?”

    一般对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代表答案是肯定的,他等了一晚上,结果直到吃完夜宵霍北也没说内情。宋岑如最不缺耐心,反正过两天要回大杂院看看,到时候再说吧。

    中秋当天,霍北开车来找宋岑如,缦园大门保安都认识他了,冲他一扬下巴,“中秋快乐。”

    霍北从车窗里递出一盒高级月饼,“中秋快乐。”

    保安大叔乐呵的,回赠两根烟,霍北接了但没打算抽。

    少爷肯定不喜欢。

    “你怎么不骑摩托了。”宋岑如扣上安全带。

    “想坐改天咱们出城去玩儿,性能比哈哈雷可好太多了。”霍北说。

    宋岑如依稀记得那闪瞎眼的七彩神光,性能虽差,但实在拉风。

    “你家今天不聚餐?”霍北现在才想起来问,少爷的亲缘存在感实在是低。

    “聚,不想回。”宋岑如说。

    临行前,他给家里去了个电话,爹妈对于他不回老宅吃家宴的决定没有做出评价。一般来讲会大吵一架,骂他没礼数,教养喂了狗之类的,但源于某种你知我知的亲子隔膜,再加上其实那堆亲戚也并不关心他回不回,只好赚了多少钱,家族信托的年底分红他们能拿多少啊?夫妻俩就懒得费口舌了。

    宋岑如最后买了一堆礼物寄回去,托华叔转交,省的在饭桌上遭众人催婚和阴阳怪气。

    “嗯,那就不回。”霍北说,“想想一会儿见到老太太说什么吧,她激动好几天了。”

    说是这么说,但霍北估摸陆平一见人就能乐出牙花子,就宋岑如这人,不用张嘴就能哄的她心花怒放。

    宋岑如倒是认真琢磨来着,除了华叔,他没和其他长辈建立过多么和谐的关系。豪门家庭其实挺冷血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工具,你得有用,得为家族创造财富,没用倒是也能养,就别奢望给你多少真情了。

    难就难在瑞云现在能出头的就剩他这一支股,宋文景不想生,老爷子往谢珏房里塞人都不管用,他爹跟他妈统一战壕,死了大的赖小的这点倒是全家统一。

    周边景物不断变换,出了隧道拐进辅路,宋岑如说了句,“快到了?”

    “记挺清楚。”霍北说。

    “我又不路痴。”宋岑如说。

    “是,高材生脑子好着呢。”霍北缓缓靠边,“准备下车吧。”

    他们停在北口市场,再往里就不好进了,从这走过去也就一公里不到。

    街道改造以后很多店面都换了新装修,房檐做了统一设计,好在店招还是百花齐放。这就到给故地重游的少爷介绍的时候了,霍北朝对街扬了扬下巴,“黄新宇的面馆,总店就在这儿,其他两家在城西。”

    宋岑如反应了一会儿,虎子大名黄新宇。

    “包子铺改东边去了,在那儿。”霍北还没指,宋岑如已经准确的转了个方向,他挑起眉峰,“未卜先知啊。”

    宋岑如:“那边有包子味儿。”

    霍北笑笑,“一会儿也有包子吃,瞿姨做的。”

    瞿姨,范叔,宋岑如没见过的大杂院新邻居,他的礼数向来周全,带的礼物只多不少。

    进胡同以前,他俩去了趟卤煮店,白惠春的生意这几年一直都不错,店面扩张成小两层,门口摆了高级灯箱,柜台里趴着个写作业的小姑娘,愁眉苦脸的。

    “选C,remain不及物动词。”

    糖豆抬起头,愣了能有两三秒,起身喊道:“宋岑如哥哥!”

    “欸。”宋岑如笑笑,都没看清人影,小姑娘嗖一下从柜台里窜出来。

    “哎哎哎,注意素质。”给白姐拿个礼物的功夫,霍北转头就看见糖豆拽着人不撒手,这么多年没见,认生是没有的,堪称社交恐怖分子。

    “没素质没素质!”糖豆蹦蹦跳跳撒了好一会儿欢,小女孩儿的世界很单纯,对她好的人都记得,但在宋岑如突然出现这件事面前,霍北得排第二。

    简单叙了会儿旧,宋岑如跟糖豆交换完微信就出来了,继续往罗圈胡同的方向走。

    现在初秋,槐花已经不开了,闻不见那阵香,但两个人投在地面的影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一个高了不少,另一个好像也比以前高了。

    到底吃什么长的,北方空气掺了增高剂么。

    “骂我呢?”霍北说。

    宋岑如:“嗯。”

    霍北笑出声,“现在都不掩饰了。”

    “以前也没掩饰过。”宋岑如说。

    斗嘴这事儿得看跟谁,霍北从来只在少爷这里获得乐趣,跟别人就没意思了,他不想搭理,比如那几个坐在树边下象棋的老头儿。

    “嗬!这不老太太家大金孙么!”

    “没给你三大爷我带两条烟呐!”

    “多久才回来一趟,净给你姥送东西也不成啊。”

    宋岑如扫了一眼,又看向霍北,居然没还嘴。

    霍北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怕一张嘴给老头儿气死,还得赔钱。”

    宋岑如突然就挺感慨,霍北那股混不吝的劲儿还在,但沉下来了,是磨损过很多东西后沉淀下来的底气。

    而且现在别人说闲话明显是因为酸的,或者已经没人敢像以前那样骂他是孤儿。尽管霍北也并不怕被说,但有这样的情况总是好的,在意他的人不会再因为这种事难过。

    “又想什么呢。”霍北问。

    宋岑如停下脚步看着他。

    “嗯?”霍北也停了。

    “你要不猜猜呢。”宋岑如说。

    “虽然吧,我觉得咱俩是有点儿心有灵犀,但应该还没到能直通脑电波的程度。”霍北说。

    宋岑如笑笑,“在想,你做的很好。以前很好,现在也很好。”

    霍北一愣,不难想到是因为刚才那几个碎嘴老头,突然有点儿害臊,“哄狗呢,你怎么不边摸脑袋边夸,显得更有说服力。”

    宋岑如真就摸了摸他的头,“没哄,你一直都特别好。”

    霍北没说话,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浅红慢慢浮上耳朵,然后是眼眶。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见宋岑如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就跟放烟花似的,可能是除了他也没人跟自己说过,也可能是只有他把自己坏的、不成熟的那部分也当成好的。

    再有可能,是自己为了能再听到这句话一刻不停的追了很久。

    “操。”就在还有人经过的胡同里,霍北把宋岑如抱住了,埋在他的颈边,声音有点儿抖,“再说一次。”

    宋岑如往他耳边靠了靠,嘴唇大概是擦到了一点肌肤的,很烫,“你特别,特别,特别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哭包北[抱拳]

    第40章 金不换

    这个场景说怪异也怪异,通常只有在深夜烧烤摊或饭馆门口才会出现俩男人抱在一起的画面,还得是已经醉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状态。说正常也正常,就以他俩的形象上来看,不明原因的路人会以为是在拍什么双男主小短剧。

    就比如刚才走过去一个姑娘,可能刚好在和小姐妹视频,发出那种只有磕CP才会有的哼唧,像烧开水。

    这就有点棘手了。

    你要是突然撒开就显得非常刻意,和之前他突然从餐桌弹到沙发那儿一样。所以宋岑如没动,最好等霍北先撤,但对方一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煎熬。

    主要是有点儿心疼。

    那几句话并不是安慰更谈不上哄,无论是混子还是老板,霍北就是霍北。在他看来,那句话引发的拥抱或许是对方需要一个情绪发泄口,我的努力被看见了,对吗?

    他一直都看着呢。

    可再怎么说宋岑如知道自己心思不纯,自制力再强也不是神仙,从他确认心意的那刻起就盘算过自己有可能面临的一切后果。

    贪多必失,他害怕失控。

    恐惧里或许还夹杂了点少爷的自尊。

    哎,矫情。

    宋岑如想找点话题化解一下,“你姥”

    “上公园跟老头比武去了,这会儿快回来了吧。”霍北把人往怀里又摁了摁,宋岑如微弱的气息挠得他半边身体都在发软。

    “你姥是不是换了个新的剑袋,大红色。”

    对方语气听上去不是十分确定,手扯着他衣服,霍北说:“你怎么知道。”

    “我好像看见她了。”宋岑如努力维持淡定。

    “嗯?”

    要糟。

    “兔崽子!干嘛呢!”陆平一声暴吼,俩腿啪啪倒腾着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啊,俩人?一下弹开,很有枪.战片爆炸气浪的效果。

    宋岑如觉得自己干了亏心事儿,霍北纯被吓得,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也没几个人能顶得住老太太嗷一嗓子。

    混乱中,宋岑如瞄了眼,霍北眼睛已经褪红,估计是被吓回去的。

    从陆平那个角度,特别像她家孙子在欺负人,以为下一秒就得给人来个抱摔,结果跑到跟前了才发现另一个小伙子有点儿眼熟。

    “这是”陆平眯了眯眼,视力不如前些年好了,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她走近了些,闪过一丝惊喜。

    “姥姥,我是宋岑如。”宋岑如俯身握住她的手。

    “欸……欸!对对就是小宋,宋岑如!”陆平情绪激动起来,“我刚才还想这兔崽子说今天你要来!你这你这都长这么大了啊孩子!”

    “嗯,长大了。”

    “哎哟,你说你这……你这变化也太大了,”老太太说着说着眼睛就湿了,上上下下打量,“不对,你以前就白净!好看!现在还好看!”

    “怎么回来的啊到底,你先前走那时候……我可舍不得了。”

    宋岑如鼻子有点酸,“对不起姥姥,都没跟您好好告别,以后我自己说了算,不走了。”

    他一直记得他妈上门警告的事儿,姥姥心里肯定不舒服,他以前没话语权,害人平白糟了一顿挤兑,内疚。

    但这话听在霍北耳朵里琢磨的东西就不一样,是以后都不走了,还是两三年的不走。

    之前你也说再也不回来了,算数吗。

    一老一少在胡同边儿上叙旧,霍北适时提醒了一句,离院门就二百来米了,非杵在外头干嘛,那几个老头儿还盯着呢!

    他主要怕自己忍不住,碎嘴子敢冒出几句叽歪少爷的话试试,棋盘给你扬了。

    “来来,我带你看看,现在这院子全都装修了一遍,比以前漂亮多了!”陆平欢欢喜喜的拉着人往里走,把大金孙扔后头,反正这小子每周都得回,看腻了。

    一进院不对,没进院就觉出来了,掉渣的破门被修缮过,增光的红漆,再往里更是全然一新。

    墙角以前是洗手池的地方开垦出一块儿四方地,弄了篱笆圈,种的各种蔬菜,估计用的是高级肥料,没什么难闻的味道。再到几间没关门的屋子,里面都是亮亮堂堂的布置,老太太那屋就连着小花园,门口还放了张能晃悠的红木藤椅。

    “怎么样,瞧着舒坦吧。”陆平就乐意给人炫耀她这院子,“那菜长得也好,一会儿做葫塌子直接从地里择。”

    “好看,像桃源乡。”宋岑如说。

    “小瞿也这么说!”陆平道,“瞿阿姨你知道吧?她搁屋里炖汤呢,一会儿你就见着了,还有他老公,范叔,马上下班回来。”

    听见院里有动静,厨房门口冒出一颗头,李东东高举一把豆角挥舞,“来且了!贵客!”

    “哎哎哎!你再甩人脸上!”大福婶婶拍他后脑勺,又偏头看向院里,“……哎哟!好久不见啊孩子。”

    “好久不见,婶婶好。”宋岑如说。

    打过一轮招呼,他被拉到一边等着,李东东跟霍北合伙把凉棚支在院里。他们日子越过越好之后遇上天气合适就在这里聚餐,可把以前有些个爱嚼的街坊刺激坏了,私底下偷摸议论,假模假式做给谁看呢。

    不过他们院现在有底气,懒得搭理这种人。

    李东东说大福跟虎子都还没忙完工作,晚点儿才到,陆平就拉着宋岑如在棚下唠嗑,霍北把少爷带的一堆礼物给送了,然后坐在一旁择菜。

    “姥姥,以后有时间我就过来,您想找人说话就给我打电话。”宋岑如说。

    “不耽误你工作上学吧?”陆平问。

    “这不叫耽误,您惦记我,我可开心呢。”宋岑如张嘴就能给人哄的舒舒服服,李东东跟霍北使眼色,瞧见了么,功力不减当年。

    “我听北说你是不得已才搬的,那你后来”陆平知道这孩子家庭关系复杂,挺想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这一开口又不知道从哪儿说,怕讲到什么涉及人家不方便透露的家事。

    “回老家了,在苏城念的初中,后来去申城就住校了,一直在那儿念完大学。”宋岑如说。

    “靠,你没出国啊?”李东东掐着两节豆角,“我们当时都以为你飞到大洋彼岸去了。”

    霍北也是今天才知道宋岑如居然留在国内,离得还不远。

    距离最近的时候应该就是去宁瑕斋那年,苏城和申城高铁只要半小时。

    他低着头,余光落在宋岑如身上。

    总觉得堆药跟他爹或者后来一个人住有关系,可能是长年累月的心理创伤,在哪个节点突然引爆了,不过很明显少爷不打算告诉他。

    “你走的时候他们不是没去送,是出了点小意外,不过现在看见你们还有联系我就高兴。”陆平其实没想到宋岑如会回来,或者说还记得他们,“人老了就容易感慨,一辈子有几个这样隔着这么长时间还能惦记的朋友,我年轻时候并肩作战的战友都有好些个关系都淡了。”

    宋岑如瞟了霍北一眼。

    有意外,什么意外呢先前一直觉得霍北气他不给手机号,后来再见面才觉得不是,从这个条件想,估计跟城西那帮人有关系。

    “哎,提这事儿我就来气!”李东东哐当把菜篮一摔,刚掐完的豆角蹦出去好几个,霍北用手一接,啧了声。

    “激动了激动了,”李东东笑笑,“那会儿杨立辉带着一帮人把老大给堵死胡同了!好家伙喊了十来个人,明摆着以多欺少脸都不要了。后来他家修车厂被查封,这孙子又被警察逮了,据说是赔款之后倾家荡产了吧,我看丫就是遭报应,该!”

    宋岑如没言语,只是静静地倚在靠背上听着,表情更瞧不出波澜,兀自在心底翻起好几个大浪。

    谁说他聪明了?

    这不是挺笨的吗!

    这么容易琢磨出来的事儿困扰了他六年?霍北什么性格他不清楚?

    有时候吧,关心则乱。

    越在意什么,越容易胡思乱想,尤其那段时间家里出事儿,外界对瑞云更是虎视眈眈。就像医生说的,你的神经系统乱了阵脚,负责情绪感知的细胞一通乱窜,奔着让宿主活命的任务去的结果整出个精神障碍。

    宋岑如叹了口气,挺轻的,除了霍北没人注意到。

    这人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鞋尖,想什么呢。

    他碰回去,少打听。

    性向不明的傻帽就不要瞎问了,怕吓死你。

    “不过我觉得也算因祸得福,后来老大上警局当情报顾问去了,就范叔发现老大这棵好苗。这叔特别正义,就是有时候不太正经。”李东东说。

    “李东东!”一道中气十足的低沉男声从院门口传来,“讲我坏话呢吧!”

    “靠。”李东东吓一哆嗦。

    宋岑如偏过头,一个穿着警服的魁梧中年人站在那儿,冲他眯了眯眼,“嘿哟,这是那金不换!”

    什么金不换?

    “我给你起的昵称。”范正群拿着小酒盅跟宋岑如碰了碰,下巴冲霍北一扬,“这小子那会儿天天打听你消息,我让他把那翡翠卖了,有钱才好找人,他说不如把他卖了,可不就是金不换。”

    宋岑如一口酒差点儿呛了嗓子,霍北正跟陆平讲话呢,特顺手的就拍了拍他的背,没听见范正群那几句。

    宋岑如看着他的后脑勺,偷偷用酒杯磕了下他的水杯。

    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好哥哥。

    霍北回过头。

    宋岑如朝人弯了弯眼睛,视线扫过他衣襟下微凸的地方。

    “干嘛呢。”霍北挑起眉毛。

    宋岑如嘴角勾着不说话,没什么,我高兴。

    霍北在他大腿上挠了一下,“笑屁。”

    宋岑如心情实在愉悦,没应声,但主动挠了回去。

    霍北还想挠回来,被一巴掌打掉。

    啧,真双标啊宋阿竹!

    “少爷,咱们也得碰一个吧。”大福说。

    “要不是你,我们真有可能就考不上了,你留下来的教材比什么冲刺培训班可管用太多了。”虎子举起杯子,脸已经被熏红了。

    “我没做什么,是你们本来就有能力。”宋岑如倒了满杯,给那俩惊的,又往杯子里添了点儿。

    他开口要阻止,被大福拦了下来,那眼神的意思:就这一杯,抛开那些书,你还从杨立辉手里救过我一命呢。

    干了。

    宋岑如喝过的酒,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工作,大概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是真心实意的想喝,用来助兴,怀念,和感慨。

    放下酒杯,宋岑如手指撑着额角,听大伙儿唠家常。

    这种场合就适合他这种不爱聊天但又害怕周遭过于安静的人,不用刻意维持气氛,说累了就歇,歇完了接着唠。

    没人会一边期待他做出什么样的成绩,一边又觉得你只是继承人的低配替代。

    宴席过半,都吃的差不多了,就剩几个酒量深的还在喝。霍北懒散坐着,抻长了腿,下巴轻抬,目光落在宋岑如脸侧。

    “你老盯着人看干什么。”范正群靠过去小声叽咕。

    “我盯了吗。”霍北迷茫地转过头,噢,转头这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是往宋岑如那个方向看的。

    范正群眼睛一眯,低声道:“都喝四轮了,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你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就是没好意思说,人要发现了肯定觉得你不正经。”

    霍北瞪着他愣了愣。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他好像对自己的行径毫无察觉这就很微妙了。

    “你总这样儿吗?”范正群说。

    “哪样。”霍北问。

    “盯着人家看呀,我瞧你平时都不这样,咱局里那几个新来的小姑娘对你都望眼欲穿了,结果你搁这儿对一男的看这么深情。”范正群嚼着花生米,“你这眼睛……也不像网上流行的说看谁都深情啊,街上要是有脾气横的跟你对视三秒都得打起来吧。”

    霍北斜睨,“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寻觅多年的旧友回归,能理解。”范正群又乐了,嘬一口酒,超小声的说,“讲个不合规矩的玩笑话啊,我看我媳妇儿的时候就这眼神。”

    霍北顿住,然后猛地一咳嗽,弯腰碰掉两根筷子,顿时半张桌子的人都看过来,包括宋岑如。

    他咳红了耳朵,这下眼睛是真不知道放哪儿了,摆手道:“别看,吃菜。”

    “再拿一双?”宋岑如把筷子捡起来放桌上。

    霍北拍了拍他的腿,“没事儿,吃你的。”

    范正群在旁边瞎乐,跟喝高了似的,一点儿没有中年人的稳重,“你激动个屁。”

    “啧。”霍北往后一靠,揣起兜不说话了。

    他老盯着宋岑如看吗?

    好像是。

    在酒桌上、在今山堂、在缦园、在拍卖会,甚至更早一些。他能记得十四五岁的宋岑如,在不同季节,不同天空背景下的模样。

    这难道不是说明他记忆力超群?

    霍北又看了看李东东……谁他妈记得这小子。

    “还琢磨呢?”范正群又靠过来,“哎那就是个比喻!比喻懂不懂,一种语言修辞手法。”

    “你语文特差吧?”霍北说。

    “嗬哟,小看我?”范正群说,“从小学到高中,我可一直都是语文课代表啊,你们瞿姨,我媳妇儿!数学课代表!”

    “行,天造地设,天作之合。”霍北道。

    “你小子会说话!”范正群拍了拍他肩膀,“来,跟叔喝一个,举起你的大白水!”

    一大桌子菜从日落吃到天黑,还真是一点儿没浪费,最后几粒花生米都是猜拳分的。

    主要是范正群和大福虎子贼能吃,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瞿小玲估摸也差不多了,说:“厨房还冰着桂花甜汤呢,现在喝么。”

    “喝!这顿饭给我吃的,得拿甜的化一化。”大福说。

    李东东起身,“我去端,好大一锅呢。”

    大伙儿坐等吃甜品,范正群正好趁这时候拉着霍北去小屋聊工作,最近有个有点儿棘手的案子得靠情报顾问帮帮忙。

    宋岑如直到现在都觉得这件事很神奇,霍北打听消息的能力还能在这种事上发扬光大,有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合理就是瑞云这座山太高,费了好大劲才摸到山门门槛。

    “来了来了!腾个地儿。”李东东从厨房出来,端着锅走边吆喝。

    宋岑如起身清理桌面,周围几个人跟着帮忙。这桌子不大,坐得挺挤,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底下叮铃桄榔倒了一片啤酒瓶。

    灯下黑,李东东没注意脚下,瞬间只觉得踩到什么圆不溜的硬物,下一秒那锅就顺着惯性往前一泼,“我操!”

    甜汤以一种非常圆滑的抛物线向饭桌扑过去,宋岑如迅速护住陆平,接着后背到大腿瞬间一冰,他被浇了个透!

    “哎哟孩儿欸!你没事吧!”陆平抓着宋岑如的胳膊往后看。

    “我操了对不起少爷。”李东东一顿手忙脚乱的,甜汤就剩了个锅底。

    “我去拿毛巾。”瞿小玲转身往屋里走,“大福虎子先把桌上地上收拾了。”

    “没事儿。”宋岑如笑了笑,“姥姥你没事儿吧?”

    “我有个屁的事儿,”陆平拍他胳膊,“全被你兜了!还好这是凉的,要烫的那还得了!”

    “少爷”李东东一脸愧疚。

    “遇水则发,我要发财了。”宋岑如看着他,“下个月秋拍肯定破纪录。”

    “嗐”李东东特别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这身衣服赶紧换了吧,别风一吹再着凉。”

    小屋里那俩听见动静出来,范正群一乐,“靠,玩儿上水了。”

    霍北把人拉到边上,接过瞿小玲递的毛巾。

    “我来吧。”宋岑如边擦边小声说,“有衣服换么这汤挺黏糊的。”

    其实他更想说赶紧回家洗个澡,洁癖哪受得了这个。

    霍北看他一眼,从那眉心的几道小皱就能看出来,少爷难受坏了。

    “岑如啊,你要不在我这儿洗个澡吧!我给你烧个水,再换件衣裳。”陆平说完,又想到什么,“哎哟,就是这衣服可能没合适的”

    “穿我的吧。”范正说。

    “不用了,这马上干了我回家换就行。”宋岑如万分惊恐,这挑战对他的来说有点儿大。

    小时候坐个板凳都得垫纸,桃酥吃的胃发炎了都不吭声,范正群那臭了哄的衣服能给少爷穿?

    霍北低头小声说:“去我那儿吧,开车十五分钟,比回缦园近。”

    “哪儿?”宋岑如问。

    “我家啊,你以为我睡这儿呢,早搬出去了。”也不等人同意,霍北擅自做主,转头说,“他去我那儿,正好弄完送他回去。”

    十分完美的解决方案。

    这几个工作以后都没住家里了,在外头买房或者租房,大杂院的这波家长平时有什么事儿就相互帮着解决了,宋岑如跟霍北回去,在众人眼里就是特别顺理成章一件事儿。

    就是本人心里有点局促和好奇。

    “进来吧。”霍北打开门,手里提着刚才在楼下买的新浴巾和拖鞋。

    宋岑如身上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京城这气候存不住什么水汽,就是干完剩下一股黏劲儿和桂花糖的味道,挺不舒服的。

    他望屋里打量一圈,布置的简单干净,比缦园的房子有生活气,客厅角落放着好些个健身器械和一个矜矜业业干活的扫地机器人。

    “内裤有新的,这套睡衣昨天刚洗过,”霍北说,“浴室的东西你随便用,缺什么跟我说。”

    “啊。”宋岑如应了声,抱着换洗的一堆东西转身进了浴室。

    盥洗台上摆着东西很全,和霍北以前屋子里放的东西简直两模两样,甚至有很多他认为对方不太会用的润肤露和须后水。

    讲究了,现在是霍·高级版·北。

    浴室一共两道隔断,隔开客厅那扇门是推拉的落地水磨玻璃,再往里是一扇屏风,隔开淋浴间和马桶。

    宋岑如脱了上衣不知道搁哪儿,往里走了走,想找找有没有放东西的挂钩。

    霍北在门口敲了两下,里头“嗯”了一声,他拉开门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宋岑如正半裸着往墙上挂衣服。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余光里,是白到让人无法忽视的紧实薄韧的肌肉,因为对方侧着身,霍北甚至能看见脊椎往下,半露在裤腰边沿有两个明显的腰窝。

    沉默了能有整三秒,霍北清了清嗓子,“你这反应不像是答应让我进来啊。”

    “你敲门了吗。”宋岑如愣着。

    “敲了,你还‘嗯’呢。”霍北说。

    “我没。”宋岑如睁大眼,“我那是咳嗽,嗓子痒。”

    “行吧。”霍北笑了笑,“我就想跟你说衣服裤子脱了放门口架子上就行,我给你拿去洗了顺便烘干。”

    宋岑如把手里黏了吧唧的上衣扔给他,“出去吧。”

    “你裤子”

    “我一会儿放。”

    “行。”

    霍北拿着衣服动作机械的退出,关门,背身,沉气。

    ……

    ……

    ……他好像不太对劲。

    霍北杵在浴室门口感受着这股不对劲。

    不知道从哪儿蹿出的热意让他脊背发软……他不太敢动,也不敢闭眼。可闭不闭眼的好像也不重要了,哪怕睁着眼,刚才那画面也在他眼前欻欻欻的闪。

    原来宋岑如小腹也有一粒小痣,刚好长在腹肌的沟壑上,淡棕色,被白生生的底子一衬就特别明显。腰线弧度也很好看,拧身的时候肌肉抻出平滑的线条,往下是胯骨,胯操!

    什么毛病啊!

    你特么还回味上了,丫变态吧霍北!

    变态喉结滚了滚。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摆在客厅角落的穿衣镜,隔着二十米都能看见自己耳朵红透了,再晚出来几秒他都怕自个儿飙鼻血。

    但这情况合理吗正常吗?遵循叉叉叉定律和宇宙运行法则吗?

    听几句范正群的屁话你还真上头了!

    【作者有话说】

    你是第一次回味么,有点自觉吧你[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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