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希尔原本还在低头看着个人终端屏幕，这会被撞得一个趔趄，倒退几步，还是周雨扶着他才没有摔倒。


    抬头一看，自己正是撞在老大先生的胸口。


    希尔眨眨眼，照着才学会不久的人类礼仪，对着眼前的男人挥手。


    “你好。”


    时夜点头，随后转身走在最前方。一行人来到飞船上，按照上次的位置坐好。


    希尔懵懵懂懂，直到飞船点火起飞，脑子里这才反应过来。


    “您是元帅？”


    “是的。”


    时夜还是一身黑色斗篷，连兜帽都没摘。然而被掩盖的双眸却带着些许审视，在黑暗中看着眼前这名少年。


    他，会是什么反应？


    紧张、惶恐、喜悦、惊讶......这些情绪必定不可能单一出现。而越是复杂的情绪模式，就越是难以伪装。


    他当真如同表面上那般天真吗？


    时夜有些期待他的回应。


    “您和我结婚？”


    “是的。”


    两个问题，看似是不敢相信般的确认，但也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为大脑提供思考的空间。


    近来事务繁多，耗费心力，时夜此刻却久违地有些想笑。


    光脑会做出怎么样的决策，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事情。将这样的人送到自己身边，是百分百必定成功的阳谋。


    ——亦是对自己的挑衅。


    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代号“深渊代行”，不断在星系内引发动荡的组织，还是那些传承自远古，想要为家族谋利的世家？


    与凶恶的异兽战斗固然艰辛，然而最令人烦躁的，是那些牵扯不清、藕断丝连的勾心斗角。


    一想到这些，时夜猩红的双眼中就泛起层层波浪。


    锐利的竖瞳突然出现，透过布料，牢牢盯着银发的少年。


    看啊，他在哭。


    ......


    他在哭？


    这是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竖瞳微微收缩，时夜沉默不语。


    “你怎么了？”周雨扯了张纸帮希尔擦脸。


    希尔抿着嘴，五官皱成一团，默默向下流眼泪。


    他现在很沮丧。


    “对不起......我咬了你。”


    昨天听瑞恩女士介绍，元帅先生连年在外征战，击退兽潮无数，还为联邦收复了许多被异兽侵染的失地，几乎将联邦的疆域扩大了三分之一有余。


    他原本只是认为，生活在人类世界就应当遵守人类的规矩，被安排与适配度百分百的人结婚，也是没办法的事。然而听完这些，却又发自内心地，为自己能够给元帅帮上忙而感到高兴。


    原来元帅就是眼前这位老大先生。


    而自己，却只是因为被吵了睡觉，就对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战士动口。


    实在是太不像样。


    “您的身体，还好吗？”


    他仰着头，眼睛红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时夜看得烦躁异常。


    他是故意装出这样柔弱的样貌，来博取自己的同情吗？再怎么说，因为这种事就哭泣，未免也太过做作了一些。


    况且，自己手上的齿痕已经恢复，不会再有他的味道了。


    一份无形的压力，在不大的飞船内部蔓延。


    周雨感受到这不对劲的氛围，有些担心地往时夜那边看了一眼。


    “老大，你......”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最近老大在战斗中多次出现情绪暴走的现象，这是小组内部之人才知道的秘密。成员们基于尊重个人意愿的原则，并未上报。


    又或者说，即使上报了，也只是会让后勤部门更加担心，并不能改变事态。


    面对她的提醒，时夜没有反应。依旧侧身靠在座椅上，撑着脸，被兜帽遮掩住全部的表情。


    至于造成这种情况的元凶本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两眼一闭，又是几滴眼泪落了下来。


    “老大先生，你、你......呜呜呜呜......”


    希尔磕磕巴巴，刚开始还小声啜泣，这会竟然忍不住似的，越哭越伤心。


    时夜：......？


    周雨见势不妙，赶紧拿纸巾往他脸上糊去。


    “你怎么了到底？”


    “我很难过。”希尔吸吸鼻子，老实回答。


    “元帅大人一直没有合适的伴侣，几十年来每次战斗都是独自承担风险，深渊侵蚀情况越发严重，以现在的科技手段却无法治疗。而且现在联邦发展迅速，元帅大人背负着整个人类的希望，经常连伤都没养好就又出去作战，再这样下去，元帅大人的身体一定会撑不住的。”


    时夜听得眉头一跳。


    “谁跟你说的？”


    这么长段的话语，以这家伙的语言水平不可能完整描述，只能是什么人灌输进他的脑子里。


    “瑞恩女士。”希尔立即就把对方供了出来。


    果然如此。


    时夜挑眉。


    这些话，只是为了哄骗这家伙同意结婚的说辞，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


    好骗也该有个限度。


    “没那么严重。”他淡淡道。


    “那太好了。”希尔立即破涕为笑，抽出纸巾擤擤鼻涕，左脸写着天真，右脸写着烂漫。


    “如果您很快在战场上去世，继承那么多遗产，我会有负罪感。”


    此言一出，坐在驾驶座开飞船，被姐姐勒令不许说话的周江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周雨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老大，你们继续。”


    时夜感觉自己的脑子在一抽一抽直跳。


    和被深渊侵蚀时的烦躁感不同，这是一种夹杂着无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他压低声音问道。


    希尔挺胸抬头，十分自豪：“我学会用个人终端，自己查的！”


    时夜：“......”


    谁说有了配偶之后精神上就会受到抚慰？他现在只有想要这个人闭嘴的冲动。


    几十年来，还从未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在自己面前说出如此不客气的话。


    如果这家伙别有用心，应该不会这么张扬才对。


    心中已经做出判断，时夜吸了一口气，决定暂时不去在意这件事。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周雨看看老大，又看看老大的辅佐官希尔先生，想到刚才那段对话，心中不由得有种预感，未来自己的工作量一定可期。


    “你又哭又笑的，像什么样。”她给希尔擦脸。


    “难过的时候就哭，高兴的时候就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希尔乖乖仰起头，感觉心里有暖意流淌。


    除了母亲，还没有人这样照顾自己。


    “谢谢你。”


    等到全部擦干净之后，他侧身看向窗外。


    飞船已经突破了大气层，在广袤无垠的太空之中，遥远的群星闪耀着或明或暗的光华。


    万年前的地球上，流传着一个传说。


    在云层之外是众神的领域，凡俗生灵如果前往，会触怒神灵，被降下天罚。


    龙族中有许多身体强度极高的前辈，足以在太空中生存一段时间。然而他们却因为恐惧传说，从不曾向星球之外探索。


    远古之民被自我的恐惧束缚，而现在的人类想要见识更加广阔的宇宙，却被无法匹敌的威胁限制前行。


    这样的世界，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希尔心中闪过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转瞬即逝，无法抓住。


    他暂时不去纠结。


    现在自己有感谢、在意的人，未来的事情，到时候再去考虑不迟。


    “周雨姐姐，想请你帮我忙。”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希尔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苹果，以及之前换来的临时晶卡，放在桌面。


    “我住的地方，有一对母女，女儿叫茜拉。这些，请你给她们。”


    周雨眼神微动。


    “她们是你的什么人吗？”


    希尔摇摇头：“她们不认识我。”


    这两天来和人类说了许多话，希尔已经基本学到了常用的星际通用语。他早就组织好语言，现在缓缓地、一字一句，向周雨述说。


    “我失去家人，一个人在家里，偷偷听她们讲话，很开心，就像有家人一样。”


    “做噩梦醒来的时候，听到妈妈对女儿说话，就不怕了。”


    “肚子饿的时候，听到她们吃饭，也感觉到饱。”


    “流眼泪的时候，听到她们唱歌，就不会哭。”


    “我想谢谢她们。”


    ......


    人类的生命是如此短暂。


    所以才显得珍贵。


    一对平凡的母女，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小角落，拼尽全力让生活幸福。


    背负着沉重过去的小小银龙，每次在睡梦中醒来，借着这微小的光芒，拼拼凑凑，点亮出属于自己的希望。


    “......”


    周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希尔睁大眼睛，歪了下脑袋，由于刚刚哭过，还带着些许鼻音。


    “不可以吗？”


    属于少年的声音清脆，像小刷子一样，挠在人的心间。


    周雨下意识看向时夜。


    男人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安静的飞船内响起他冷淡的声音。


    “可以。”他说，“会在苹果坏掉之前找到的。”


    希尔的眼睛亮了。


    他记得，母女的身体都不好，所以在苹果里加了龙血魔法，想帮助二人提升体质。


    能够让两个人不知不觉将血液吸收的办法，除了用食物之外，他暂时还想不出来。如果真的能够及时找到她们，那将是十分美好的事。


    希尔很开心。


    他试图隔着兜帽，捕捉到对方的视线。


    窗外，宇宙中无数天体闪耀，来自亿万年前古老而绚烂的星光，点缀在湛蓝天幕般的双眸。


    希尔展颜一笑。


    “谢谢您，我的元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