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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同行(二)

    时浅被人带着走出太阴殿,马车里多了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妇人,主动介绍:“叫我谷婆婆就好,云洲路途遥远……教王让老身路上照顾你。”


    天色慢慢暗下来,夕阳的余晖散去后,天气冷得刺骨。


    马车跑了不知多久,他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掀开车窗望了过去。


    是明晏站在一家民房前和守卫争执。


    “婆婆。”时浅一瞬清醒,拉住谷婆婆,“婆婆,我、我想……”


    谷婆婆知道两人的纠葛,劝道:“你别过去了吧,他看见你要生气。”


    时浅跳下车,哀求:“我马上就回来。”


    守卫不认识时浅,他们看到谷婆婆远远点了一下头,于是往两边让开。


    明晏看见了时浅,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委屈,扭头退回了房间。


    他这辈子算不上娇生惯养,但也从未被如此羞辱过。


    说是质子府,其实是在偏僻的城北找了一间带小院的民房,两个高大的守卫站在门口,脚边还飞着邻居家养的鸡。


    漏风的窗子,潮湿的被褥,根本点不燃的煤油灯,他试图要回自己的行李,却被告知所有东西都需经过检查才能送回来。


    这一查,到了第二天也不见踪影,他冻得嘴唇青乌,整个人都在抖。


    时浅推门进屋,冷风从破旧的窗子里呼啸灌入。


    明晏站在床边,全身抖得厉害,咬牙低语:“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时浅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捏出一手心汗,踌躇了半天,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有件事情想告诉你,那天在诏狱,天卦问命的结果是我骗你的,谁让你上来就要揍我,我当然得编两句吓人的话骗骗你,哈哈,哈哈哈!”


    明晏脸色惨白,不客气地打断这种虚伪的笑:“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时浅扯了扯嘴角:“真正的谶言是——敛其锋芒,守得云开,游子……游子飘零,随遇而安,将来必有所得。”


    明晏面色不屑,死死盯着他:“这句才是现编的吧?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安慰。”


    “真的,不骗你。”时浅的表情太过真诚,明晏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又走到他耳边提醒,“还有一件事,万流不知道那天是你救了我,他们以为是我爹的旧部,这是个好消息,他们若是知道你单枪匹马就能干翻那么多人,现在就不仅仅是把你关在这里这么简单了。”


    明晏的眼神里沁着狠辣:“你会有这么好心,不出卖我?”


    时浅往后挪了步,脱下红棉氅扔给他:“你到底救过我,是我对不住你。”


    红棉氅掉在地上,明晏没有去捡,他只觉得那抹红色格外刺目。


    时浅小声道:“我要走了,去万流最北的云洲,一个叫修罗场的地方……听着不像什么好地方,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这东西用不上了,你拿着先御寒吧。”


    明晏依旧没动。


    他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紧咬牙关,将屈辱绝望连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起死死压了回去。


    ***


    云洲位于万流极北,一半雪山一半冰湖,一条黑色浮桥漂在湖面上,玄铁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另一头的山巅就是圣教总坛大罗天宫。


    马车停下,刺骨的寒风卷着冰碴扑面而来,有同样白色的草随风而动,围过来几个身着白色法袍的引路人。


    谷婆婆牵着他走上桥,低头叮嘱:“你记住了,无论你爹娘教过你什么,现在你必须全部扔掉,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这些东西都没有用了,你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


    时浅茫然望向那座冰雪覆盖的圣山:“婆婆,修罗场是什么地方?”


    谷婆婆欲言又止,终究只能叹了口气。


    过了桥,引路人顿步,拉过时浅的肩膀用力一拽,几乎要将他摔倒,促狭地笑了起来:“辛苦婆婆千里迢迢跑一趟了,人交给我,婆婆请回吧。”


    他们沿着冰湖绕到了另一座山脚下,巨大的凶兽青铜门嵌入山壁之上,赤红的眼睛仿佛活物般死死盯着下方,成群的黑鸦在低垂的天幕间盘旋,发出沙哑不详的啼鸣。


    山下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大多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听见声音同时转头,无数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麻木。


    引路人带他上前,对为首的大祭司说明了情况,很是好奇:“这么小的孩子,扔进去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大祭司也身着白色法袍,拇指带着一枚紫色扳指,他翻着手里的名册,打量起时浅。


    风刮过冰湖,卷起漫天雪尘。


    大祭司不答,他在风中拢氅,高声道:“你们皆是奴籍中的孤儿,本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如今慈父怜悯,给你们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看见那扇青铜凶兽门了吗?那里面便是修罗场,能者生,庸者死,进去吧,生死有命。”


    人群在高昂的鼓励下依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让人胆寒心惊。


    时浅忽地感到了惊恐,想回去找谷婆婆,又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山脚下,前方是一处黑黝黝的小径。


    一个人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搓揉,不等反应过来,炙热的铁水“滋啦”一声烫在耳垂上,一枚红色莲花状的耳钉被直接融入了血肉里!


    青铜门“砰”地紧闭,雪屑飞舞,惊起无数黑鸦。


    ***


    夜色如墨,大祭司处理完修罗场事务,他拿着那本名册,命人打开了水牢。


    牢内寒气刺骨,冰棱如倒悬的利剑悬挂在穹顶,对着下面一个半冻在冰中的女人。


    大祭司掸了掸名册,对她笑起:“韵儿啊,白天你都看见了吧,教王仁慈,没有杀他。”


    高韵艰难地抬头,涣散的目光在触及大祭司时,凝聚了一丝浓烈的恨意。


    大祭司唏嘘,惋惜不已:“韵儿,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胆子倒挺大,不仅背叛教王,最后还想着同归于尽,要不是你把教王气的暴跳如雷,我们一箭就能杀了时浅。”


    高韵喘着粗气,他早就被喂了哑药,奋力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祭司耐人寻味地端详着她:“高家不愧是神算名门,你算到了儿子的活路,原本时浅落在太曦手里也是死路一条,结果白沙洲大捷的消息刚刚传回来,容妃就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事,立刻飞鸽传书以死相逼,都是月下云庭出来的舞伎,居然还谈上姐妹情了,娘娘盛宠,教王也得给三分薄面,反正这一战也要让太曦交出质子,那就顺手把时浅一起捞回来好了。”


    “但是。”大祭司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这救了还不如不救呢,修罗场岂不是生不如死?教王的意思是各退一步,他若能活,教王不再刁难,他若死了,容妃也不再追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高韵猛地一挣,摔在冰面上,伤口裂开,血迸溅了一地。


    大祭司逼近一步,眼神如毒蛇:“聊点过去的事吧,韵儿,我们找到了当年把你卖进月下云庭的人贩子,他为了卖个好价钱隐瞒了你的身世,你家住白沙洲,和时磐是青梅竹马,十五岁那年家中遭逢一伙强盗洗劫,爹娘被杀,你也被卖了,所以你不是那么快勾引到了时磐,而是本来就和他认识,他喜欢的女孩失而复得,对你自然百般珍视,千般宠爱。”


    “但月下云庭所有人的命都捏在教王手里,你也没敢和时磐明说失踪的这些年去了哪里,你自作聪明把情报真真假假地混在一起送回来,其实教王早就发现了你的反常,你说你冒死做那么多事情有什么用?白沙洲一破,东地七城根本没反抗,他们那么多将士,没有你一个女人有骨气。”


    大祭司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她的狼狈,爱恋地抚摸着她的侧脸:“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当年那伙在你家杀人放火的强盗我们也找到了,你知道他们是受谁指使的吗?”


    高韵愣住,她偏头看到了大祭司扬起的嘴角,每个字都像惊雷在心底炸响。


    “蚍蜉撼树,也是命吗?”大祭司眉宇间皆是讥讽,“真可怜,国破家亡,丈夫已经死了,自己要死了,儿子也要死了,韵儿啊,天卦问命,你真的看清过自己的命吗?太曦那么大的烂摊子,和高家又有灭门之仇,你何必当初呢?”


    高韵低下头,空洞洞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大祭司哈哈大笑,转身离开,水牢的大门也轰然紧闭。


    万流有两个主子,一个是龙袍加身的皇帝,另一个就是权倾天下的教王。


    教王只想要一片天,如今局势一片大好,宿敌太曦俯首,前朝局势稳固,教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稳住现状。


    万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坏事,时浅若是死了,对教王而言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命如洪流,不为任何人嗟叹。


    寒风起,往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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