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站台》
酒店顶层是一间观景酒吧,季风廷坐在一张不大的卡座。从他的视角望出去,最吸引人的是整面墙那么宽阔的观景窗。
市中心和南岸的风景相差极大,高楼鳞次栉比,又有繁华江景,从三百米的高度眺远,终于让人相信这里除了有藤草青苔爬满的老街厂旧台阶,还有被玻璃幕墙和彩色霓虹分割的天空。
他旁边是两位正背对夜景自拍的女士,再往前,是晃着酒杯眼神倨傲的独身男子,穿得像个老克勒。吧台也坐了不少男女,富贵骄人,倾天谈地。季风廷撑着脑袋发呆,不知等了多久,要等的人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
李娅可能是一眼就看到他,冲正招呼她的侍应生摆摆手,径直走向季风廷。季风廷起身,替她拉开椅子,李娅抚着裙身款款坐下,两人没有立刻交谈,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相视半晌,都笑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风廷哥。”李娅先开口,“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好多年了,”季风廷笑着看她,片刻后才道,“我竟然没把你认出来,现在是大美人了,李总。”
听到他的称呼,李娅露出点腼腆和女孩子撒娇一样的嗔怪:“什么李总呀,都是他们喊着玩儿的。我还是想听哥你叫我小娅,多亲切啊。”
季风廷长久地看着她,轻声说:“小娅。”
“诶!”李娅实实在在地应了声,感慨地笑了一下,继而却维持着那点笑意,变得沉默起来。
“要喝点什么?”季风廷冲侍应生招手,玩笑地说,“我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喝点小酒应景?可你现在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不方便,还是来点饮料好吧?”
“嗯。橙汁吧。”李娅点点头,又关心道,“你也别再喝酒了。咱们之间,用不着那些。”
季风廷顿了顿,拿起他面前的水晶杯,轻晃了晃,冲李娅眨眨眼睛:“你不是给我拿蜂蜜水了么。这个很好喝。”
注意到那杯蜂蜜水,李娅抿住了嘴唇。季风廷仔细观察她的神情:“怎么了?”
李娅摇摇头:“风廷哥。”她又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似的,“你……”
她欲言又止,睫毛闪烁着。季风廷将侍应生刚上的橙汁和果盘往她面前推了一点,说:“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没关系,直说就好了。”
李娅垂下眼睛,一副思绪万千的模样,“你和王总……你们两个……”她意识到自己过于吞吐,又整理了一下措辞,缓缓道,“我刚才跟他聊过了,你们剧组现在的情况,我也都清楚了。”
季风廷点点头,等她继续说。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跟他约定了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的。”她又补充,“说实话,这件事情,我很不赞成他们这么做。”
季风廷沉默了一会儿:“既然你跟他聊过,也就知道,事情现在已经解决了。我跟王总的约定,说是约定,不过也就是利益交换而已,只是比普通的条件苛刻一些。具体是什么,小娅,对不起,你也在这行做过,知道我应该保密。”
“是……这点我清楚。”李娅斟酌地说,“他们家跟我公司一直有合作,我跟他小姨子关系也还不错,算得上闺蜜吧。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你放心,再怎么样,他们也会卖我这个面子。再说了,”
她抬头望着季风廷,“风廷哥,我能有现在,不都要多谢你们么……”
季风廷半晌没有说话,酒吧昏暗的灯光在他眉眼之间闪烁。中控切换了一首四三拍的英文歌,有人起身到舞池跳起舞来,调酒师在掌声中耍花活,季风廷身处其中,整个人却显得很平和沉寂。
李娅记起,季风廷从前并不是这个模样,笑起来的时候也很鲜活。她跟他的交集便由一个笑开始。那时候李娅刚入行,得了一个丫鬟的角色,走戏时不小心踩了男主一脚,被不留情地呵斥,她挂着眼泪哈腰道歉,惶恐得就差跪下了,那些人却都摇着头皱着眉看她,像地狱里横眉冷目的判官。
只有同是小配角的季风廷对她笑,安慰他,对她说,别害怕。
转头他进了休息间,想是怕小姑娘再被刁难,顺口替她说了几句好话。李娅后来果真平安下来,记起要去找季风廷道谢,寻人不得,问起时别人才告知她,季风廷替她做了那个出气筒,一早便被踢出剧组了。
“风廷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改行之前去你家那次?”李娅陷入回忆里,“你们带我去短途旅行,坐的是辆面包车,那车破破烂烂的,开着开着就得跟犯病似的抖两下。”
季风廷显然想起来。他目光望向远方,淡笑了下,说:“那是老关用来拉货的车。”
“我说怎么一股酒味儿呢。”李娅笑了下,“你记得那次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嘉陵江的雾气漫上来,模糊了季风廷的视线,灯光、霓虹在乐声里漂动着,旋转着,逐渐变成斑斓的春风,卷开黑夜的云层,浮现出那群人年轻的模样。李娅所说的往事,好像就这样在夜幕之中重演起来——
“带好家伙什儿没啊,都检查一下,别到时候准备开火了没碗没筷没锅。”老关的女友扣上安全带,不忘提醒道。
“报告老婆大人,”老关抓着方向盘,边抽烟边嚷嚷,“啥都齐整,就丁弘那小子懒驴上磨屎尿多,厕所蹲着呢。”
季风廷看向车外面,什么都没看清,春天的五六点钟,到处都还黑黢黢的。车门只关了一半,黎明的风从那口子扑进来,裹挟着草木上冰凉的潮气。
“小娅,”他轻声叫李娅,“冷不冷?你坐后头来。”
李娅闻言,往后扫了一眼。江徕正偎在季风廷肩头,黑漆漆一双眼睁着,像个鬼一样,没表情地着看她。
“得了吧,我不来。”李娅轻哼了声,“我就坐这儿,脑子清醒。”
老关哈哈笑了两声,一扫后视镜,忽然拍了两下喇叭。紧跟着脚步声传来,丁弘急匆匆地上车,抱怨道:“催什么催,吓老子一跳。”
“组织性呢,纪律性呢,有点儿集体主义精神没有,一车人就等你一个,”老关喷了口烟,“你少爷啊你。”
丁弘还没来得及说话,江徕先笑了声,他换了个姿势,抬头看向季风廷,季风廷觉察他动作,转头看见他笑,自己也没忍住笑了下。
“老子不光是少爷,诶,老子还是个病号,”丁弘一屁股把自己砸进座位,亮起他骨伤刚养好的腿,“您说怎么着吧,有本事把我给轰下去。还有你——”
他扭头指了指江徕:“别以为我没瞧见你笑。看在你替风廷照顾过我两天,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
老关立刻嘲讽道:“哟哟哟,还大人不计小人过。哪家大人换药的时候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那猫尿蹭人风廷一身,还真好意思。”
丁弘被戳痛处,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两人拌了几句没营养的嘴,江徕忽然说:“老关,算了,走吧。”
老关女友也说:“是啊,走吧,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老关扔掉烟头,启动车,面包车老化的发动机轰轰地响起。仅有的一盏灯被关掉,车里霎时间暗下去。车里众人跟着车摇摇晃晃,路灯的灯光星链一样在车里流动。大家都不说话了,江徕却抓住季风廷的手,悄声说:“哥,你觉得咱俩有默契吗。”
季风廷带着笑意,从昏暗之中看着他,他当然知道江徕说的是什么。江徕也那么心照不宣地笑着看他,几秒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拉长声音。丁弘和李娅错愕地回头看着他俩,平日里形象最好的两个人此刻正不顾形象地笑着叫着——嚎叫,真是莫名其妙。
丁弘骂了两句,可很快,像被病毒传染,他们都笑起来,模仿他俩的动静。地平线尽头正在酝酿一场暴动,带着沸腾的激情和斗志,太阳即将升起。最后只有老关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俩对上了电影,望着那线天光摇头笑了下,说:“这俩人,真是的。”
说罢,又起头唱那片子里的插曲。于是那辆面包车便载着整车的歌声,飞驰在拂晓的苍茫大地上,看不见目的地,他们或许是要驶往天边。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李娅低低哼唱了几句,问,“我们是唱的这歌吧?”
季风廷轻轻“嗯”了声。
李娅又说:“我问你俩,怎么要突然学狼叫,你告诉我说,那其实是火车鸣笛的声音。我当时真的不明白。弘哥因为腿伤不能再做武替,聊他之后的规划,我说,我也想转行了,遇到了一个人,不知道要不要下定决心跟他干,放弃那几年在娱乐圈里辛苦攒下的一切。是你告诉我,站在站台上的人,永远等车,永远向往远方,而离开站台的人,永远都在和梦想赛跑的路上。”
“我是在知道你退圈之后才去看的这部电影,看完之后,恍然大悟,又觉得很躁动,总是梦到那天,你和他坐在后排,靠在一起,我们一群人跟着你们莫名其妙地鸣笛,多好啊。”她眼眶突然红了,哽咽地问,“风廷哥,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真的追上了火车?”
季风廷对她温柔地笑:“当然了。”又说,“小娅,你真的很棒。”
李娅笑着掉下泪来。季风廷静了静,俯身,手臂张开合拢,将李娅虚虚揽到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特别高兴,真的。”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李娅很快控制好情绪,季风廷递给她纸巾,打趣道:“哭花脸的样子倒是跟你以前有几分相像。”
李娅哼了声,佯装着不快别过头,小心翼翼擦着脸。
季风廷靠到椅背上,过了会儿,忽然出声,“呜——”他轻声模仿,“是这样吗。”
又静悄悄地说,“想一想,那个时候我也不懂,只理解到影片的开头。根本没有注意,最后那声火车的鸣笛,其实是水烧开的声音。”
“你说什么?”李娅茫然回头。
季风廷笑笑:“我说,咱们不如聊点别的吧。比如后来美少女小娅是怎么变身成大美人李总的,我很想知道,告诉我吧。”
这天他们聊到很晚,聊她发达的经历,路上遇到的贵人,高兴之余,还是再喝起了酒。季风廷一开始有许多想要问她的问题,后来又觉得,那并不重要。所以他们本是可以做到一直到分别,都对江徕避而不谈。直到两人抢着去结账时,被收银员告知,早已经有人提前结过了。
都心知肚明那人是谁,两人无言地对视很久,李娅从她百宝箱一样的包里又拿出一样东西。
“那年他被爆出来一张牵手照,大家都以为是他和钟晨。我那会儿恰好有门路,赶在更多照片放出来之前,联系人把底片全买了下来。”
她把那颗红色的u盘轻放进季风廷掌心:“算是我送你再见面的礼物。当成我对你们的祝福也好,或者只是拿来纪念也好——风廷哥你收下吧。”
第42章 “找不到感觉就抱”
好消息很快传回组里。第二天下午剧组正常开工,大家一如既往在片场飞忙,像从没有发生过这档子事一样。
季风廷到剧组的时间还是比别人更早。包子可能受过高人指点,殷勤地给季风廷端茶倒水,对他嘘寒问暖,一副对这几天网上热议的八卦毫无好奇之心的态度。季风廷觉得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好笑,怕他憋得难受,把他支开了,看时间还早,便一个人拿着小马扎坐到江边。
这是场水戏,采用了实景拍摄。导演组本考虑把拍摄地点定在嘉陵江,深思之后还是放弃,让勘景组找到条更安全的内河。这段流域周围只有一个欠发达的小镇,离主城区有些远了,人口稀少,所以河水很清澈,河滩上的鹅卵石干净圆润,连泥也很少,乍看上去像遍地暖玉。
季风廷随手拾起一颗把玩。李娅匆匆来又匆匆去,像个可爱的天使,扑扇着翅膀倏忽降临此地,只是为了赠予季风廷一份大礼。她甚至连跟季风廷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完成使命之后,早早地登上了回程的航班。
其实季风廷很早就知道,那些照片——多年前曾在网络被疯传是江徕钟晨因戏生情的牵手照,实际上是他当年去探班《茉莉姐姐》时被人拍下来的。说来也奇怪,那晚他跟江徕走了那么长的路,竟然没有半点察觉身后有人跟着。
想来江徕自己都没有意料到,那时候他尚且寂寂无名,居然就已经被那些押宝人给买定了,所以才给出错误判断,说他没那么大名气,还说被拍到也没关系。
季风廷对着河水安静地发了会儿呆,举起那颗被自己焐热的石头,贴到了心脏上。
半小时后,导演组到片场。谈文耀见到季风廷,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江徕从车队最后一辆车里出来,下到河滩。大概出于对今晚戏份的考虑,跟季风廷一样,他服装颜色被搭配得很浅,头发也只是简单抓了抓,垂在额前,比刚开机时长长了不少,遮了小半眉眼。这么一来减下去邢凯的匪气,显得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张副导在一边再次确认:“你俩水性都不错吧?”
季风廷点头说:“我还可以,但要说游泳高手算不上。”
江徕远远立在一旁,垂头看着脚下的石子没有说话。季风廷知道江徕水性比他好得多,他俩从前比赛游泳,每次赢都因为江徕让着他。
“那就好,”张副导朝河边看了眼,已经有专业的工作人员完成了布置,“安全方面你们不用太担心,只是戏被排在晚上,自己多少还是要警醒一点。”
有种怪异的气氛亘在季风廷和江徕中间,同在片场,他俩却各坐两端,到夜幕快要降临都没有过眼神交流。直到开机前,谈文耀要讲戏,两个人才不得不凑到一起。
除了水里的戏份,这场戏演起来其实很容易。
半夜,孔小雨突发奇想,要去逛江边夜景。邢凯便骑上摩托车,带他到江边散步。孔小雨是本地人,说起这座城市带血色和疮疤的历史,也不免带上有些沉重的语气。情绪过去之后,他夸邢凯很有袍哥的气质,怪不得吸引那么多桃花。
邢凯说,这不是什么好形容吧。
孔小雨哈哈大笑,站定,朝着江边大喊大叫,惊得前头两个钓鱼佬跳起来恨恨骂道,俩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觉装鬼呢。孔小雨听到反而笑得更开心,牵住邢凯的手,朝他们高高擎起来,有种示威般的得意,说,我们不单是大半夜不睡觉,我们还搞同性恋呢,那又怎么样。
说罢,孔小雨朝水里一跃而下,游鱼一样钻没了踪影。邢凯习惯他无厘头的行为,所以也并不对此感到惊讶,点了支烟,在岸边耐心等着。只是孔小雨半天都没有露头,邢凯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往前一步,正要叫他,孔小雨“哗”地一声窜出水面,把头发往脑后一捋,像个精灵,湿漉漉地笑起来,挥着手冲他喊道:邢凯,邢凯,还站那儿装鬼吗,快点下来玩。
邢凯很少见地笑开,扔掉烟,把上衣一脱,也跟着跳进江里。
谈文耀评价说:“这是全片中最轻松的一场戏。”又扫了他俩一眼,“怎么样,没问题吧?”
怪了,两个人都没说话。谈文耀本来这两天就有些不畅快,这时候演员又不配合,更让他不高兴。他并没压着脾气,直说:“有问题就说,别跟个撅嘴骡子似的,全组人都等着开工,你俩在这儿闹什么别扭呢?”
季风廷听他这么说,赶紧解释:“导演,要不给我们点时间,先走走戏吧。”
谈文耀看了他俩半晌,点了支烟。他训起江徕来居然也不留半点情面:“放了几天假回来就不知道戏怎么拍了?你那些奖是怎么拿到手的?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找不到感觉就抱,抱不行就亲,开机的时候要有一个掉链子,今晚全组人都陪你们两个睡在这里。”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在一旁假装忙碌的工作人员听到这里,都实在有些没忍住,斜着眼睛偷偷打量两位主角的脸色。只是两个人都在夜幕里别着头,根本瞧不清他俩脸上的表情。
谈文耀坐回他的休息椅。片刻后,季风廷先起身,主动走到江徕旁边,轻声说:“我知道江老师对我可能有点情绪。”顿了顿,又说,“不过戏外头的事情,咱们还是别带到戏里来吧。”
江徕低着脑袋。不远处是导演组休息的简易棚区,棚檐边牵了盏小瓦数的白炽灯,灯光遥遥地洒过来,照亮江徕的发顶,他头发很蓬松,发旋小小一个,藏在茂密的发丛中。季风廷手指动了动,下一刻就见江徕仰起脸来,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季风廷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柔和了语气:“江老师?”
江徕就这么望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一下:“我当然明白。”他说,“戏最重要。”
季风廷点点头,这时候才意识到站得离他有些近了。想往后撤一步,目光移开去找定好的点位,准备跟江徕走戏。却不料还没来得及动作,胸膛微微一沉。
他惊讶地低头,看到一幅失真的画面。
江徕将脸靠到了他的心口上。
“谈文耀说得对。”那么近,江徕的声音仿佛就在季风廷的心脏里响起。
他手掌按住季风廷的腰心,一点点收紧手臂,将季风廷困在他的桎梏之中,低声说:“找不到感觉就抱。”
季风廷霎时间心乱如麻。他看不见江徕的神情,却仍有些受不了江徕摆出的这种姿态,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垂着手呆愣在那里。好在只是几秒钟时间,江徕很快放过他,松开手臂,站起身,还是那副如常的表情:“走吧季老师。我们抓紧时间。”
河风四起,夜晚完全到来。
片场之中,戏大于天——这是演艺圈工作者的共识,即使有天大的爱恨情仇,板子一打,也得抛开,全身心地投入拍摄。
不知那几秒钟的拥抱是不是当真让江徕找到感觉,他展现出他过人的专业素养,摇身一变就成了邢凯,宠溺而放任地注视饰演孔小雨的季风廷。虽然开拍之前,导演和演员情绪都不太和平,不过第一场戏还是在大家共同努力下顺利完成,总算没有连累剧组同事夜宿河滩。
有些好笑的是,导演喊“过了”的那一瞬间,季风廷看到包子悄悄松了口气。
第二场戏增加到四个机位,水面、水下、岸边、第一视角,光布置就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季风廷下水,水温比天刚暗时凉了很多。他在水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冲谈文耀点头。
导演喊“action”,季风廷便立刻从水里浮起来,冲江徕招手、笑:“邢凯,邢凯,站那儿装鬼吗?还不快点下来玩!”
江徕便慢慢入镜。他站到岸边,悠然地吸烟,用一种隐晦的眼神,看着水里的季风廷。季风廷再次催促他,他吸完烟,顺手抓住衣服下摆脱掉,没有半分犹豫地跳入水中,游到季风廷身边,一把拥住他。
季风廷不依,在他身上胡乱挠着痒,自己反而咯咯地笑起来。江徕由着他闹。后来两人真玩起水来,季风廷朝他泼水,又拉着江徕沉入河中,在嘴边比划了个“叉”,意思是要跟他比赛憋气。
导演组其他人和安全员都在岸边紧张地守着,谈文耀倒很放心,仍是八风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夜晚的河水被月光穿透,呈现出静谧的蓝调,波光在两个演员脸庞和飘动的头发上闪烁。他们像回归到母体,在水中鱼一样游弋,游够了,便对视、互相抚摸,又接吻。
屏幕中的特写画面一点点推进、放大,直到能大致辨别清唇齿的交融,感受到他们在像渴求氧气一样,渴求对方的索取。这场景并不多么令人脸红心跳,反而那样虚幻、无序,恍如梦境。
这正是谈文耀想要的东西。
第43章 怪娃娃
这场戏持续拍摄很久,一结束,工作人员立即拿着提前准备好的毛巾迎上两人。
季风廷慢吞吞地爬上岸,四肢灌铅般沉重,风一吹,牙齿不由自主打起颤。包子急忙给他披上浴巾,却完全忘记要准备拖鞋,季风廷走两步滑一步,险些跌到,被跟着上岸的江徕从腰后及时稳住。
他把脸埋在浴巾里,刚才的表演已经耗尽他的气力,连谢谢都忘记要跟江徕说,只想干脆地蹬掉被河水浸透的鞋子,赤脚踩上河滩。梅梅这时候上前,把不知所措的包子赶开,将两双干净的鞋放在他俩脚下。又引他们去往导演组准备好的房车。
房车里已经调好合适的温度,不多时,又有人送来冲兑好的感冒药和干燥的衣物。梅梅放下手里的东西,跟江徕轻声说了两句话,退出房车前关上了门,再没人进出,空气沉默下来。
这车不算大,卫生间看上去也有些狭窄。季风廷正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去,一旁的江徕却准备在车里直接脱衣服。
他注意到江徕的动作,赶紧背过身去。随着拉链拉开,重重一声“咚”,江徕似乎把他湿透的牛仔裤扔到了地上,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换上干净的里裤,又从叠好的衣服里翻了翻,找了条舒服的短裤。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一套简装从季风廷身后递过来:“换上吧。”
季风廷接过来,也只是顿了几秒,他背对着江徕,脱掉紧黏在身上的湿衣。暖气从车身侧壁的出风口喷到他脸上,令他神经松弛下来,身体涌起一阵无法抵抗的疲惫。
换好衣服之后他才转身,见到江徕靠坐在沙发上,正在撕扯贴在他手臂伤处的防水贴。他并没有收着力气,贴布剥离皮肤那刹那,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这时候季风廷才亲眼见到那片伤,比他想象中更严重,竟然有缝针的痕迹。看起来本已经快要愈合,也被防水贴保护得很好,可经江徕这么漫不经心的撕扯,这时候又开始发红肿胀。
季风廷一忍再忍,最后却还是梦游一样走到他面前,问:“江老师,要帮忙吗?”
江徕拿药箱的动作滞了一下,他没说话,季风廷便把这当成一种默认,坐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药箱,取出药和绷带,动作轻而慢地替他包扎。
两个人都默默的。季风廷头发没有完全擦干,被毛巾胡乱揉过的痕迹很明显,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他低头、垂眼,睫毛也像带着潮气,在他眼下投去柔软的淡影,神情却很收敛,仿佛江徕的手臂是一件多么珍贵脆弱的器皿,需要他专心慎重地包装。
季风廷贴好最后一截胶布,江徕手臂动了动,他开口,问:“累不累?”
话才刚出口,却不料季风廷竟也同时问他:“还痛吗?”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上。季风廷表情有点愣愣的,似乎没想到他俩会一同出声。
江徕顿了顿,又问:“今晚这场累吗。”
季风廷脸色被泡得那么苍白,嘴唇却红得不像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像只初次化形上岸的懵懂水精,面对渔人的提问,不懂说话,只会轻轻摇头。
江徕看着他。
可能是氛围影响,房车空间密闭,灯光矮又昏黄,空气中飘动着舒缓的熏香,气候春天一样温暖。季风廷居然觉得江徕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好像昨夜那个冷酷、阴郁、孤绝,却暗中援手、偷偷结账的男人,只是从另外一个维度降临的怪娃娃。
好半天,季风廷找回自己的声音,对江徕说:“昨天……还没谢谢江老师。”
江徕淡淡说:“我什么都没帮上忙。”
季风廷笑一笑:“我知道小娅是你请来的。”他垂下眼,沉默了一下,又说,“其实本来该是我请她喝酒才对……你……”
“风廷。”江徕低声打断季风廷。
季风廷抬头,他见到江徕的目光变得很认真。房车座位狭窄,他们两人都身高腿长,这么坐在一起,其实免不了腿并着腿,肩碰着肩。刚才季风廷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挨着这么近,等到已经意识到的时候,再后撤,似乎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看到江徕眼睛里逐渐清晰的他自己的投影,感受到江徕温热平缓的呼吸。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来水里面那个连自己都觉得美好的吻,那个献祭般的,宿命一样的吻。还有江徕好看而柔软的嘴唇。他几乎做好准备,意乱神迷了。
“对不起,”可最终,江徕却只是在咫尺之前停下,就这么注视季风廷,低声说,“昨晚我真的说错话。”
季风廷安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从来都没有……”
话没说完,“唰”一声,包子从外面直接打开了车门, 一眼看到季风廷靠很近地坐在江徕身边,而江徕几乎是在他开门的那瞬间立刻皱起眉,越过季风廷,将目光冷冷投向他。
包子怵了一下,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梅梅赶过来,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将他拉开,又重新关上车门。
“可能找我有什么急事。”说着,季风廷想要起身下车,江徕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直直望着他,问:“你从来没有……什么?”
两人对视了很久,季风廷才开口。
“江老师,”他轻轻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做错事、说错话。”
他克制地拉开江徕的手,转身走下了车。
钟晨又隔了一天才回到剧组,见到季风廷,趁人不注意,特地拉住他在角落说话,主动解释前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并不是他或者他们团队在主导。
季风廷当然明白,如他对丁弘所说的猜想那样,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钟晨。
看到他说话的神色,钟晨相信了季风廷对自己是真的心无芥蒂,安心下来。同时对他的好奇却更盛,吃饭时老是爱跟季风廷挤到一起,跟他说话,害得不明情况的张副导端着碗频频转头看他俩,怕他们因为那些龃龉,当着剧组众人的面起争执。
从剧本上看,其实孔小雨和周绍祺的对手戏不是很多。满打满算,他们一共只真正见过两面,第一面是周绍祺找上门来,三人在孔小雨家吃饭,第二面便是孔小雨决定离开时和周绍祺的交锋。
中途还有一场戏,那天,孔小雨在回家路上偶然碰到了周绍祺纠缠邢凯。周绍祺并不掩饰他眼中对邢凯的狂热爱意,就算是隔着一条街,孔小雨都看得很清楚。邢凯虽然摆着一副冷脸,却也并不是真的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孔小雨当时没有叫住他们,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周绍祺开着他那辆昂贵的宝马车,一边放慢车速跟在邢凯身后,一边跟邢凯搭话,想要逗他开心,惹得路人纷纷回头。
等邢凯被打量得实在没办法,上了周绍祺的车,两人远去之后,孔小雨才启程回家。二十分钟之后,邢凯打开家门,孔小雨装作什么都没不知道的样子,随口问了句,干什么去了?
邢凯并没有回答他,把从餐馆打包好的饭菜都打开,端上桌,让他赶紧来吃饭。吃饭的时候,两人相对无言,他倒不忘给孔小雨夹菜,气氛有种诡异的温馨。可是还没等吃两口,顾修伟就给孔小雨打来电话,约他出去吃饭,孔小雨起身,一边去挑衣服,一边对着电话笑闹撒娇。
邢凯放下筷子,看着孔小雨慢慢穿上了顾修伟给他买的衣服。他摇身一变,从游荡世间的无情客,成了金丝雀的娇模样,在镜前顾影半天,转身问邢凯他穿这身好不好看,邢凯定定地注视他,点头。
孔小雨便满意了,又问邢凯说,你说这些有钱人究竟是真的素质高,还是装成这样。他说你信吗?光这身衣服就花了那老东西五万块,他刷卡的时候眼都不眨。
邢凯没办法回他这话,又拿起筷子吃饭,沉默到最后,只问了孔小雨一句:今晚要回来吗。孔小雨本来都已经踏出门口,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要回的。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面恢复一片寂静。
这场之后,便接上他们前段时间在“香格里拉”拍的日落戏。
邢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跟踪上了孔小雨。他瞧见他上了顾修伟的迈巴赫,逛了街,去了邢凯这辈子都没办法请孔小雨去一次的日落餐厅。在那里,他亲眼见到他们在盛大晚霞中接吻。
剧本中的这个阶段,以邢凯为主角出发的长镜头,代替了他的旁白。无论是从剧情表达上,还是从拍摄视角上,孔小雨的形象越来越模糊,甚至像一个邢凯想象中的人,像一只孤影,变得若即若离起来。
那天晚上邢凯独自待在外面,很晚才回去,回到家的时候,孔小雨正在沙发上睡得朦胧。听见邢凯回来的动静,从昏暗中眯起眼睛看他,认出是邢凯,他伸出手,摸到他胳膊上一片冰凉。
孔小雨慢慢睁开眼,轻声问他去哪儿了。
邢凯有些不为所动,可是片刻后却又轻轻抱住孔小雨,一点一点用力收紧手臂,仿佛想要永远抓住一阵风、一道光、一场小雨。
直到这时候,画外才再次响起邢凯的独白。他平静地讲述那天晚上他真的有许多话,他这辈子也没有这么想说话,他很想说,很想说。可是孔小雨一抬头,迷迷糊糊地吻住了他。
只要孔小雨开心。他说。那就算了吧。
谈文耀要求很高,拍摄周期一延再延,好在过程不再有什么波折,尤其是季风廷和江徕的对手戏,渐渐有了点旗鼓相当的意思。
有时候寇天宇来现场,在旁边看半晌,还会冷不丁冒句,看季风廷演戏的状态,很难想象他拿不出什么出名的代表作品。
其实大家越是觉得季风廷的戏好,他就越有些压抑,因为投入的情感和精力越来越多。要保持充沛的精力,还要平衡演戏和生活的心态,在这种前提下担纲这样一部长片,季风廷确实还缺少经验。
不过面对寇天宇,季风廷会轻松一点。
寇天宇为人相当随和,两人熟络起来之后,也经常在一起吃饭。有天寇天宇提起,他试着投资了一部小成本电影,问季风廷对其中一个角色是否有意向。
制片在一旁听到,打趣:“眼下还没拍完呢,天宇哥就当着谈导的面抢人了。”
被制片这么一说,寇天宇下意识看了季风廷一眼,倒是没有否认,直说:“我确实是很欣赏风廷,况且,好演员本就要靠抢嘛。”
这话其实没太多别的意思,但接下来两人的戏份蛮亲密,季风廷听到他这样说,不免有些不自在,闷着头扒饭,并没有接他们的话。寇天宇便说:“不着急,这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季风廷冲他点点头,寇天宇一看他却笑了,指指他的脸。季风廷伸手去摸,什么也没摸到,寇天宇摇着头,亲自伸手,将他不小心粘在脸颊旁的米粒拿走了。
“还真是,”寇天宇说,“要按原来那个本子,我差一点就演你爸爸了。”
那个惊世骇俗的版本,季风廷不敢提,尴尬地笑笑,赶紧吃完饭去补妆准备下面的戏。
下午的戏份正式开始,这时候,已经结束戏份的钟晨和江徕卸完妆并没有回酒店,而是双双来到现场,观摩季风廷和寇天宇的戏。
季风廷并没有觉察到两人的到来,他入戏很快,扮演着孔小雨,昂着脑袋坐在寇天宇怀中,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一边又用手指去点他手中的扑克牌。
而寇天宇扮演的顾修伟呢,此时对孔小雨正是情热之时,便笑眯眯地听从他指挥,孔小雨点了哪张,他就出哪张,赢下大把的红钞,全塞到孔小雨怀里。
孔小雨表现得很开心,也很上道,当着顾修伟众牌友的面,勾住他脖子,在起哄声里亲热地往他脸上献吻。
钟晨坐在一旁冷静地看着,过了会儿,像是终于憋不住,压低声音问江徕:“小邱哥,你觉得是风廷哥演得好,还是我演得好?”
江徕没有吭声,钟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抱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后面,没有一点想要搭理自己的意思。
“不说算了。”钟晨“嘁”了声,“我待会儿问导演去。”
这场戏太顺利,谈文耀满意地喊“cut”,说一条过,等等再补几个镜头就能收工。季风廷松了口气,立刻从寇天宇身上起来,转头看向导演的时候,总算注意到了笑着对他打招呼的钟晨,和钟晨身边同样正注视他的江徕。
他并没有在那瞬间看清江徕的表情,就心惊肉跳地别过脸。两人分组拍了这么久的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徕来到A组现场。
寇天宇也起身,见到季风廷忽然僵立在原地,笑着揽住他肩膀,问,怎么了?
季风廷对他摇头,勉强笑了下。再往那头看过去,江徕低头接起电话,转身朝门外离开了。
第44章 好奇心,想象力
下戏之后一行人并没有立刻回酒店,导演又带组四处取了不少空镜。孔小雨的碎片镜头在片中占比是最多的,以防谈文耀临时有需要,季风廷便也一直跟着。
太阳下山,到饭点,谈文耀请客,“与民同乐”,他们找了个家常菜馆,加上各组工作人员,还有司机、场工,足足坐了四桌人。寇天宇早早收工,在场的演员倒是只有季风廷一个。
谈文耀把季风廷拉到身旁坐下。这段时间拍摄安排得很紧凑,大家也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放松了,没有拍摄任务的时候,谈文耀并不介意组里的人闹腾。
而基层工作人员平时很少跟导演组一起吃饭,这时候都显得有些兴奋,场务组长干脆搬上桌几箱啤酒,全拿出来开了盖,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季风廷自然是没躲过,也被人劝了几杯。谈文耀全程没怎么动筷子,烟抽得格外凶,见众人起着哄灌季风廷喝酒,靠在椅子上露出来点笑。
“行了,”瞧着季风廷快要招架不住,他摆摆手,把人都轰走,“一个个坏心肝的,就逮着我男主角一个人薅。”
说完谈文耀又自顾自地点了支烟。他抽的这牌子烟劲很大,季风廷有些不大习惯,在一旁被熏得头晕,下意识地去看他放在饭桌上的烟盒。谈文耀注意到,问他:“来一根?”
季风廷摇摇头,说:“谈导,少抽点吧。”
谈文耀淡笑了下:“习惯了,想问题的时候就这样。”
没想到季风廷听到这话,居然也笑了。谈文耀很少见他这么笑,起了兴趣,问:“你笑什么?”
季风廷回答说:“我只是在想,谈导您这样的人物,到底会有什么样的问题解不开。”
“不过是楼上的愁漏水,楼下的愁晒衣。”谈文耀掸掸烟灰,就在这时,他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谈文耀看了眼屏幕,半晌才拿起手机走出去。
季风廷在桌上坐了会儿,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谈文耀竟然还没有回饭桌,似乎是已经提前离开。而顶头上司一走,屋子里就更热闹了,有人干脆把上衣一脱,踩在凳子上拼酒。划拳的划拳,吹牛的吹牛,场面比菜市还热闹。
他走过去一看,包子坐在人堆里,脸喝得通红,正是尽兴的时候。见到季风廷出来,摇摇晃晃找上他,压抑着兴奋,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风廷哥,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听他的语气,季风廷不免也生起好奇,耐心等他下一句。
这一刻他和普通人无异,屏着呼吸绷着皮,按压住心跳,期待一个劲爆八卦的冲击。可他看着包子眉飞色舞眼冒金光,嘴唇一张一合,却也没想到下一句吐出来的竟然是。
“就在今天下午,江老师的神秘女友终于现身了!”
神秘女友。现身了。
“好多人都瞧见,说是穿得可性感了,跟之前新闻里爆料的那个人有点像,现在应该跟江老师回酒店了。”
紧身衣。超短裤。戴墨镜。红唇火辣。
开着豪车来接他。
缪塞说,对坏事的好奇心是一种可诅咒的毛病。而对于身为演员,整天围着剧本和虚构故事打转的季风廷来讲,对坏事的想象力更是一种朊病毒感染般的死疾。
仅仅凭借他们嘴里断续的描述,他就能在大脑之中构建出所有糟糕的画面,那太简单了——
让他把时间往前倒推,让他想象。几个小时前,谈文耀喊卡,季风廷回头看见主人公江徕。下一秒,江徕便接到那位神秘女友来电。主人公背过身去,往外走,走出摄影棚,推开大门,按电梯。在众人见不到的地方,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轻松,愉悦,欢欣?还是说跟多年前见到季风廷去探班时一样,眉头舒缓,眼睛弯弯,嘴角流露幸福的笑意。
女主角正如大家口中所描述,她火辣、娇艳、美丽,拥有一辆漂亮的跑车,像一只挑着眉眼的猫妖,曼妙地斜倚在驾驶座上,骄阳为她添色增光。江徕走出大楼,熟稔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女主角这时候又是什么表情?她当然是高兴。她主动倾身往前,去触碰江徕的胸膛、脸颊,给他一个久别的拥抱。或许不小心碰到江徕胳膊上的绷带,失惊地叫起来。那是跟季风廷性别和性格都在天平两端的区别。她连瞪大眼睛的样子都那么灵动可爱。
季风廷回避了主人公们亲吻的环节。
他想到爱丽丝,鸢尾花。
难道说,她的名字就叫做欣然吗。
一切都显得很可笑不是吗。怪娃娃。影帝。演戏的天才。哦原来数月前那则爆料并不是空穴来风,真有这么一个长发美女的存在。为什么表现得耿耿于怀。为什么戏里戏外注视着他。为什么停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好狡猾。
季风廷有一瞬间产生怨恨,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他怨恨自己将江徕周围的莺燕忘得干净。怨恨自己那夜、在那一刹那,几乎做好准备,意乱神迷了。
神经错误折叠——性格突变——身体失控——记忆熔断,最终大脑变成千疮百孔的海绵。病发的过程有如上述。
季风廷不知道怎么回到的酒店,一路上遇到过三个女孩,一个玲珑,一个清秀,一个巾帼气概,他想,都不是。
走出电梯,踏上走廊,他们的房间楼层,长长的地毯尽头,一个高挑的身影朝他走来,与他打了照面,眯着涂了妆的眼打量他,浓艳、锋利。符合人们的描述和季风廷的一切想象,他想,那是她。
季风廷对她点点头,她也点点,擦身而过,他们都友好地微笑了。季风廷是饱胀的海绵。
像结束一场梦,没有人给他醒来的时间,他立刻坠入下一个梦里。他做回孔小雨。
和钟晨最后一场对手戏拍完,作为孔小雨的季风廷带上邢凯,去了那幢废置多年的小别墅。
他兴致勃勃地向邢凯介绍这里,介绍爬山虎生长的速度,荆棘丛的蔓延。他说荒芜的花园里原本生长的是月季和昙花,又讲客厅里的水晶灯是什么造型,墙纸花纹是什么模样,二楼书房的角落遗落着哪位高达角色的骨架。
他像了解自己的出生地一样了解这里。
邢凯带他去坐缆车,穿过傍晚雾气蒙蒙的江岸,踩上青石,爬上山,已经是黑夜了。他们眺望这个望不到尽头的潮湿城市。邢凯说,你看,这个城市这么大。
顿了很久,饰演邢凯的江徕继续说:“世界也大。人生有很多种可能。”
季风廷没有看江徕,他看着夜幕之中的山城,他冲着空气点头。却说:“可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那一堆砖头而已。”
江徕问:“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吗。”
季风廷给他肯定的回答。
“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他们在山坡上拍摄第二场亲密戏,也是最后一场吻戏了。
草丛中,月光下,江徕覆在季风廷身上,季风廷捧着他的脸颊,打光板横在侧边,映亮江徕深邃的眉眼。
导演清场了,周围变得静默,时间流速似乎也慢下来。两个时空竟然好像首尾相通,江徕穿着邢凯的衣服,风胡乱地刮过去,带起他身上隐约的香水味,佛手柑、苦橙、葡萄柚。邢凯和他都不用香水,可能周绍祺和他女友会。
在江徕慢慢降下脸来那刻,季风廷望住他的面孔,突然意识到,其实无论是孔小雨还是季风廷,他们都像一只鬼影,游走在无所去的世界。又或者,他们是都市传说中一具荡在风里面的无面灵,六根不全,没有眼耳鼻舌身意。
无根无形的东西,连感受都贫瘠,所以人来来去去,喜怒哀乐哭笑嗔伤,所行所思所做所想,都是他们通过笨拙的幻想构筑出来的,扁平的人物形象。
邢凯撞进孔小雨的身体。孔小雨当真分得清这是占有还是道别吗。江徕在季风廷身上亲吻,颤抖,呼吸。季风廷当真分得清这是真情流露还是精湛演绎吗。
江徕抓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露出脆弱柔韧的脖颈。他的吐气,他滚烫的吻,赤裸的舔舐,欲要?焚毁却又饱含爱怜地落在上面。
越过炙热的躯体,季风廷往上望。阴天居然出现星空。那些繁杂的星粒在他眼前旋转、抖震、下坠,如同一场海浪中的暴雨。他视线颠倒,又看到一棵石榴树,树上的果实刚刚膨大,花萼还没褪去,也像星星,在风里,在肢体动作中,摇摇晃晃。这场戏拍得像梦中的梦境一样。
江徕的亲吻顺着颈线往上,落到了季风廷的下颌,腮边,唇边,他捧住季风廷的脸,撬开他齿关吻下去。他好投入,好沉浸,好痴迷。可是下一刻,他手指触到了季风廷的颧骨。他瞬间顿住了所有动作。
这个镜头要给观众距离感,没有大特写,导演组离得很远,因此他们只见到两人在柔和的灯光里紧密相拥,裸裎相对,无言空脉脉。却并没有看清那张陷在草丛中,仰在天幕下的季风廷的脸,此刻像是被落下了星雨,在黑暗中闪熠着潮湿的光。
并没有看到江徕半天没有呼吸,过好久,才敢伸出手,轻轻去擦季风廷的脸颊。
更没人听到他沉默很久之后问季风廷的问题。
带着鼻酸,他轻声问,怎么哭了?风廷。
第45章 守口如瓶
张副导看了看表,季风廷和江徕两个人在那片草地上已经待了至少十分钟。道具组收好东西,陆陆续续地都在停车点集合,照明灯也全撤下,山上黑黝黝的,一丝光也没有,只看到树影诡异的形状。
他等得有些急,想到离开时两人僵持的样子,怕出事,正要差人回去叫他俩,江徕打头先下来,步伐平稳,浑身烟气,见张副导在外沿等,抬了下眼皮,说:“告诉谈导一声,我和林遥喝酒去了。”
张副导愣了一下,正要问要不要拨辆车给他,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山道寂寞。江徕点了支烟,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朝路口走过去。那车是火红色,比剧组给周绍祺准备的车颜色还要亮丽,开得风驰电掣,一个甩尾稳稳停到江徕面前。
江徕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坐进副驾驶。
四周沉暗,被车灯一晃,车里的人影根本看不清。那车在原地停顿了十来秒,又才启动、驰远。
张副导望着渐小的车影消失在路尽头,收回目光,一扭头,才发现季风廷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带着身凉飕飕的露水气,正立在不远处,也刚从那头收回视线。
“诶哟,吓我一跳。”张副导上前搂住他肩膀,赶紧招呼他,“快上车,风廷,就等你了。”
山上不好停车,摄制组一共就开了三辆来。季风廷跟着张副导上了谈文耀的车,坐到后座。
张副导往后看了眼,瞧见季风廷垂目望着窗外,头发沾了点湿气,贴在额前,脑袋又低着,叫人看不清表情。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似乎是想把自己隐藏到黑暗之中。
“你俩神神秘秘的,在山上说什么呢。”张副导不是没看出这两人之间的古怪,同时也觉得好奇,两个人不过演了场亲密戏而已,上一场就差打真军了,也没见他俩别扭成这样,顿了顿,他悄声问,“吵架了?”
季风廷转头,朝他露出来一个惯常的微笑,他说:“怎么可能啊导演。”
听出来他的应付,张副导倒也没追问。他从季风廷身上收回注意力,倾身上前,附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谈文耀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谈文耀“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车沿着曲折的山道摇摇晃晃往山下开,过了会儿,谈文耀又突如其来地讲:“放两天假吧。”
车里人都有点懵,进组这么久,他们还并没有正儿八经地放过假,整天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后面的日程呢,早就已经排好,谈文耀忽然这么一说,都傻愣着,那反应像鞭子忽然不抽打了,陀螺还在自转着。
“就明天后天。”谈文耀偏过头,“老张你通知一下。”
吩咐完他不再说话,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张副导“诶”了声答应,紧跟着打开手机。
不管怎么样,对剧组众人来说,有两天从天而降的假期总是个大喜事。想回家的抓紧时间飞回家,不回家的也化身悠闲观光客,在山城上下逛吃玩乐,放松筋骨。
季风廷一个人待在房间。他没地方想去,也没地方可回,更没有沉溺在网络世界的爱好,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看剧本。
电影剧情走到现在,实际上已经快到尾声。
孔小雨和邢凯后面在一起的戏份很少,甚至没有台词,只有画面。剧本标注中,电影的色调从这里也开始变化,从朦胧孤独的青灰色变成鲜艳温情的霓虹色。
其实按照常规电影调色方式,当然是甜蜜的情节温暖,伤感的情节压抑。可是谈文耀玩电影,总在人想不到的地方反其道而行之,他将温情的氛围用在别离的前夕,主角不说话,不互动,甚至不见面,可是形象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像两个鲜活的人物。
在一首歌的平行蒙太奇时间里,孔小雨成功挤掉了顾修伟别的情人,陪伴顾修伟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被顾修伟的妻子知晓存在,领悟到顾修伟这只笑面虎的阴晴不定,在不慎做错表情时,承受了顾修伟的第一次殴打。
他带着身从浮华场沾染的烟酒气,光着脚走回家,邢凯不见踪影。他没有联系邢凯,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整夜,第二天见到顾修伟还是笑脸相迎。
孔小雨初识邢凯时讲的玩笑话如同谶言。邢凯真的加入本地黑帮,真的成了收保护费的小弟。有一天他在街上勒索一位老妪时差点被孔小雨看见,他藏身到街尾,见到孔小雨拎着购物袋,眼眶青紫,却跟在顾修伟身后笑意盈盈。
在那之后,他接受了周绍祺的求爱。
现如今,季风廷已经很难用“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来概括孔小雨。快乐还是痛苦对孔小雨的人生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他只要活着,呼吸。人是需要坚持意义才能获得呼吸的生物,孔小雨也一定有此感知。他看起来像只时刻就要断线的风筝,飞舞在难辨天日的暴雨里,之所以一直没有断线,是因为他为了呼吸,固执而千方百计地,在茫茫人间寻找、锚钉自己和大地的联系。
季风廷完全感受到。因为季风廷是与他对照的另外一只风筝。
他打开窗,这几天天气很好,微风阳光都轻盈,总是蒙着一层阴霾的城市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或许因此,那位漂亮的女士一直没有离开。季风廷并不打听他们的事情,但消息总能像风声传进他的耳朵。
他很少出门,做一只深井的青蛙,甘愿只望到一方小小天空。结束阅读之后他哪儿也不去,就坐在阳台发呆。他是个十分忠实阅读的人,却也不免由此及彼去思考,孔小雨和季风廷一直坚持寻找的联系,应该用什么名词定义。这也大概正是整个故事呈现出来的旨意。
假期最后的夜晚,服装组抱着两套衣服敲开了季风廷的门——拍摄中一直是这样,主角第二天需要穿的服装,总会提前搭配好送到主角的房间。
不巧的是,工作人员跑了三趟,季风廷对面房间的房主仍然未归,她只好抱歉地拜托季风廷替她向江徕转交。季风廷本想拒绝,双手却习惯性地接过来这个重任。
服装连声道谢,转身一溜烟跑没影,留下立在门口捧着衣服的季风廷。
他等了一个小时,可能在这个时间里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敲响江徕房门的时候,他显得极为镇定。
男人或者女人来开门,两句话说清原委,抬手把东西交给他或她,笑着说我先回房间、明天片场见——这有什么难。
门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果然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女人开了门,明艳、浓烈,正是跟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那一个。季风廷冲她笑了笑,说:“江老师刚才不在房间,服装把戏服送我这儿了。”
女人笑着,说谢谢,将服装接过去——该是这个流程才对,没想到她却半晌动也不动,倚着门框,夹烟那只手慢慢抬起来摸着下巴,用一个妩媚而戏谑的姿态细瞧着季风廷,迟迟没有回应。
“怎么了?”江徕从卫生间走出来。见到季风廷,他滞住动作,很明显地愣了下。
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季风廷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停顿了几秒,才垂下视线,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他,重复道:“明天的戏服,服装老师放我这儿了。”
江徕很久才“嗯”了声,想要接过纸袋,手抬到半空,却忽然被那女人一巴掌轻拍开。
她咬住烟,像一个美艳的妖精,懒洋洋地跟江徕贴近,挽住他的手臂,依偎到他肩头,另一只手伸长,手指一挑,勾过袋子,目送季风廷说告辞、转身,漂亮的眼睛眨啊眨啊,笑意间写着明晃晃的挑衅。
“滴”一声,季风廷刷房卡,按下门锁,打开门。他房间十分昏暗,随着他开门的动作,有风从里面窜到走廊,阳台应当大敞着,仔细听,还能听到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空气沉寂了一瞬,缓缓的,季风廷的房门就要合上。忽然,江徕甩开女人,疾行几步,迎着穿堂风,一把抓住了季风廷的手腕。
季风廷回头看他,一脸惊讶,似是被他手心的温度吓到,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电梯间传来动静,“叮”一声打开,几个人说说笑笑出了轿厢,他这才回神,慢慢从江徕手里抽出手来。
看看露出来点急切的江徕,眼珠转动,再看看对面那个直盯着自己看的女人,季风廷恍然大悟。
“江老师放心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对江徕悄声说,“我一定守口如瓶。”
第46章 “季老师,晚上好啊”
江徕关上房门,手机忽然响了声,一打开,进来条新信息。
「对不起,江老师,我绝对不是有意打扰。」
江徕盯着那行字,视线往上一抬,两个月前,通过联系人验证时这人假惺惺地发来:江老师您好,我是季风廷。
两秒后,叮咚。新消息紧接着又跳出来。
「一定一定守口如瓶。」
两句话,二十来字,江徕看了半晌才放下手机。往里走,林遥正靠在床头抽烟,见他进来,挑挑眉:“大影帝,我刚才表现得如何?”
那懒骨头样,江徕看也不想看一眼:“有多远滚多远。”
像在床上生了根,林遥屁股挪也不挪,吐着烟圈,轻轻挥手,把屋里搅得乌烟瘴气,过了会儿,一张红唇笑起来:“怪不得说能痴者而后能情,能情而后能写其情,你演得好,我写得好,还不就是这个原因。”
江徕没搭理,到窗边,杵在那儿,像在走神,一会儿拿手机,一会儿又看月亮。林遥观察着他的动静,半天又说:“听不懂吧,听不懂就对了,你还年轻,还得多修炼。”
江徕说:“你懂得多,知道‘滚’字怎么写么?”
林遥被他那阴恻恻的语气逗乐了,总算起身,叼着烟,花蝴蝶似的荡到江徕身边,勾起他下巴,款款道:“江徕同志,我可是帮你大忙了,就这么对待你恩人啊?”
那股烟直冲江徕面门窜上去,江徕闭了闭眼睛,拍开林遥的手:“你说,我怎么谢你好。”
“咱俩之间,说谢可就外道了。不过你买我那本子,还没过款呢吧?简简单单翻三番,你好我好大家好。”
江徕面无表情地看了林遥几秒,竟然忽地露出来个微笑。
林遥哎哟哟两声,“脑子都不清醒了,乖乖,瞧你这可怜劲儿。”说着便一把搂住他脖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告诉你吧,人家余情未了,还喜欢着你呢。我这双火眼金睛,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江徕不吭声,目光定定落在林遥的脸上,看林遥扇动的睫毛,凌厉的眼线,火一样的红唇,乌黑柔顺的长发。江徕其人,最受影迷喜欢的一点便是那双会迷惑人的眼睛。
林遥愣了下:“这么看我干嘛?”说着又佯装羞涩地别过脸去,“你跟风廷两个好不容易有机会再续前缘,我怎么可能横插一脚嘛。小江啊,咱俩是不可能的。”
不想江徕只是说:“看到你现在这么开心的样子,真好。”停了几秒,又说,“但愿明天这个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林遥收起笑容,眯着眼睛审视他,半晌,莫名其妙道:“你小子算计我什么呢……”
季风廷发给江徕的消息像粒石子投入大海,连朵水花也没有收到,如坐针毡的一天时间过去,直到晚上十点钟,江徕才发来回信。
可是令季风廷感到意外的是,江徕并没有提及昨夜的事情,而是以平静的口吻简单通知他:十分钟之后,到谈文耀的房间。
季风廷不疑有他,以为是谈文耀临时要开会,才托江徕通知,于是赶紧起身收拾,掐着时间,准时到达谈文耀的房门前。
他长出了口气,正要抬手敲门,却忽然顿住了动作。
屋里传来奇怪的动静,先是砰砰咚咚几声,像什么东西剧烈碰撞的声音,然后是闷沉模糊的人声,这屋子隔音不错,季风廷贴这么近,只听出有人在近乎哽咽地咆哮,但只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另一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很快他便判断出,这个人不是谈文耀。没有回应的才是谈文耀。
季风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半晌,思前想后,下定决心转身,哪知道也正在这时,房门被哗一下猛然拉开,季风廷躲闪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可看清楚开门人是哪一位,他的笑却不明情况地滞在了脸上。
两个人面对面地堵在门口,空气中持续了好几秒的沉默。奇怪的是,谈文耀知道这人就停在门口,却并没有上前来。过了会儿,屋子里传来打火机的响声。
季风廷开口,小心翼翼问:“……那个,你没事吧?”
林遥双眼通红,目光僵直,表情冷漠,脸上再没有季风廷昨晚见到时的那股神采和生气,像一具美丽的人偶。木然看了季风廷半晌,似乎才认出来他是谁,反应迟钝地说:“是你。”
季风廷半天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也不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在前男友的现女友面前保持礼貌,平静地说话。
他只是在听到林遥开口的那瞬间,仿佛被雷劈中,所以只能像块木头呆呆立在那里。他怀疑自己出现了认知故障。
“正好,”林遥一抬手把季风廷揽进怀里,闷着头往外走,“陪我喝酒去吧。”
季风廷一头雾水地被林遥带着走,张张嘴想要推脱:“可是谈导……”
“嘘……”林遥转头冲他嫣然一笑,“谈什么导,宝贝,咱们不管他。”
还是那天晚上见到的火红色跑车,跟林遥本人一样嚣张妖冶。林遥单手把着方向盘,一脚油门下去,硬是把车开成了火箭,一路上追风逐电。季风廷提心吊胆地抓着安全带,没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分散林遥的注意力,直到车稳稳停到酒吧门口,他才松下气来。
“怎么样,我这技术不错吧?”林遥找了顶棒球帽给季风廷扣上,熟门熟路地带他进去,一边给酒吧侍应生抛着媚眼,一边对季风廷说,“之前可还去跑过比赛呢,专业的。”
“看出来了……”季风廷默默摸了摸头顶的帽子,被林遥安排坐到包厢里面。这间包厢在二楼,设计成半开放的样子,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但从里面往外看视野却很好,正对着一楼吧台,这时候没有人唱歌,现场乐队在奏一首很舒缓的音乐。
林遥点好单,坐回包间,瞥到季风廷动作,笑了下:“这帽子江徕的,上回坐我车落下了,简直丢三落四。我做主,送你了。”又说,“不过你也该培养点儿当明星的自觉,大晚上的,跟我这么个绝世大美人儿出入烟花之地,被那群狗仔拍到,指不定给你私生子都写出来。”
季风廷取下帽子放在一旁,听到他这话,只有呵呵笑一下。林遥给季风廷满上酒,不需要他捧哏,也能跟他畅聊起来,仿佛昨晚季风廷见到那位高贵冷艳的女人的记忆,只是他混乱的幻觉。
“愣着干嘛,喝啊,”林遥把酒杯塞到季风廷手里,用自己的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庆祝咱俩第一次出来约会。敬约会!”
季风廷稀里糊涂地被林遥灌了几杯,楼下的歌手就位,开始拨弄吉他。林遥晃着酒杯侧耳去听,似乎觉得啤酒不过瘾,又招手让人上了一排洋酒,对季风廷说:“别担心了,逗你的,放开了喝,这儿我跟江徕来很多次了,绝对隐秘。再说了,就算是有狗仔,他那车技跟得上我么。”
季风廷看着林遥一脸酒色,劝道:“要不还是少喝一点吧。”犹豫了一下,又说,“抱歉,明早有通告,是个早班戏,要抢天光,我没法陪你喝太多。”
林遥脸色立刻变了,过了会儿,冷笑了声,说:“到底是谈文耀的面子大,谁也不敢忤逆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自言自语道,“他谈文耀不就他妈的会拍两个臭戏么。”
说完,到底没让季风廷继续喝了,也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自斟自饮。季风廷瞧那鲸吸牛饮的架势太吓人,又劝了林遥几句,林遥置若罔闻,喝着喝着,还跟楼下的歌手隔空对唱起来。
饶是酒量再好,任谁也架不住这么不要命的喝法,到最后,一桌酒都被林遥一人扫荡干净,利落地往季风廷怀里一倒,醉死过去。
看着自己怀里这个呼呼大睡的美人儿,季风廷实在有些束手无策,艰难地从兜里拿出手机,正思虑到底发消息给谁搬救兵,耳边却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需要帮忙么?”
季风廷被吓一跳,愣愣地抬头往上看。
江徕站在他座位后,摘下口罩,见季风廷仰着头,一双清俊的眼,正傻乎乎地看着他,不禁淡笑了下:“季老师,晚上好啊。”
第47章 借我一半床吧
楼下忽然开始演唱一首情歌,灯光也跟随歌曲主题变幻成浪漫的律动。分散在酒吧各个角落的泡泡机适时开始工作,涌出一群一群七彩气泡,如同从奇幻世界里偷溜出来的小精灵,争先恐后地四下探索起来。
有一颗异常调皮,飞舞到江徕的身边,往上,触到他脸颊。那一刹那,它“啪”地一下散开,在江徕脸上留下浅淡而可爱的足印。而江徕的面容似乎在这瞬间被泡泡精灵施以魔法,季风廷只是一眨眼,就见到从记忆深处走出来的,温柔、坚定、纯真,色彩丰富的江徕。
此时,季风廷的心脏仿佛也是一颗气泡,在旋律中被鼓风机吹得摇曳翩跹。
“你……”季风廷仰头看他半晌,慢半拍地开口,“你怎么会……”
“我猜到他会带你到这儿来,所以过来了。”江徕竟然料到季风廷即将问他的问题,双手撑在卡座的靠背上,低头看着季风廷说,“这间酒吧老板是他的江湖朋友。”
“这样啊……”季风廷停顿了一会儿,又轻声问,“那天你没跟剧组的车,也是……”
江徕接着季风廷的话说道:“也是跟他来这里了。”
两人如此对视良久,那种奇怪的,又有点悸动的氛围,像一对天使的轻羽盛住了他们。季风廷便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潮湿的青草香,那个石榴花萼和星星一同闪烁的晚上,想起江徕在他脸上小心翼翼的抚摸,和江徕后来提出而他并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嗯……”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梦到了什么糟糕往事,身体颤抖地蜷缩起来,像承受着巨大的悲伤。季风廷想调整姿势,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却听到他几声梦呓,顿住了动作。
甜蜜的情歌声里,林遥在痛苦地呢喃,老师,为什么啊。老师。
季风廷心中忽然确立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转头慢慢看向江徕,有些不可置信。江徕看出来他的想法,平静地说:“现在你都知道了。”
季风廷当然回过味来,苦笑了下:“你让我去谈导房间,就是这个原因?”
江徕不置可否,终于向季风廷介绍:“他是林遥。”
林遥这两个字,季风廷并不陌生——职业编剧,以剧作题材先锋敏锐闻名业内,年纪轻轻便获得不少主流奖项提名,同时也遭受到许多批判的声音。他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成名这么些年,他从未现身于大众眼前,只有名字被演艺圈人熟知。
“可是……”季风廷迟疑地说,“一直听说林遥是个女孩……”
江徕笑笑:“他这样子,不就是个女孩么?”
季风廷又低头看向林遥,这人画着女孩的妆,浓艳得近乎产生攻击力,是以很少有人在见到他时,会把注意力从他这张脸上,转移到他异于寻常女孩般高挑的身材、偏硬朗的骨骼,和微微凸起的喉结。季风廷初见他时,不也理所当然地将他错认吗?
老师。现在也不难猜到,他口中呢喃的老师,让他酒醉和梦中痛苦辗转的人,便是谈文耀。而在很久之前放映室的那个夜晚,谈文耀递来的剧本原作,他提起男人的爱情,他的学生,模棱两可,意兴索然,这一切的指向,便是眼前的林遥。
“原来是这样。”想通这之间的关窍,季风廷替林遥感到怅然。
江徕注视着季风廷,和依偎在季风廷怀里的林遥好一会儿,绕过去,有些粗鲁地将林遥扛起来,示意季风廷跟在他后面。他开了车来,停在酒吧门外,是辆SUV,空间宽敞,因此将林遥扔进后座的时候并没什么阻碍。
季风廷只好坐到副驾驶。江徕上车,扫了眼放心不下频频往后扭头的季风廷,发动车,说:“他皮糙肉厚,用不着你担心。”
话虽如此,即使知道林遥是个大男人,可他顶着那样一张脸,季风廷很难不为他心软。等车行至半道,他才猛然记起跟江徕说过那些什么守口如瓶的话,恨不得从未发生过,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
好在江徕并没有再说话,在林遥微微的鼾声中,他们顺利到达酒店,废了不少力气,将醉鬼折腾进房间。林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季风廷想要上前帮他卸妆、摘假发,江徕却阻止他,说不用管了。
彼时季风廷已经替他擦好脸,见到他露出本来面目,一张帅气里带点英气的年轻面孔。又伸手去摸他额发的边缘,却并没有摸到假发的痕迹,季风廷脸上露出一些惊讶。
江徕在一旁低声说:“真头发,留了十年。”
十年。季风廷被这个度量单位冲击到。不是十天、十个月,而是十年。
人生中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十年而已。
他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林遥,好半天,江徕说道:“知道了他的把柄,你可就拿捏住了他。以后尽管支使他给你写本子。”
季风廷低头,不免为这有些稚气的话笑了笑。
在江徕屋子里坐了不长时间,季风廷起身告辞,说自己该回去了,转身要走,却发觉江徕抱着手跟在他身后。
季风廷转头,疑惑地看着他:“江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他睡在哪间房,”江徕坦然地说,“这么晚了,跟个醉鬼挤在一起也睡不好。明天还要早起。”顿了顿,他问,“季老师,要不借我一半床吧?”
跟分手多年的前男友同床共枕,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决定。
可或许是江徕说得实在很有道理,让季风廷找不到任何漏洞用以反驳,或许是江徕如当年般真诚纯洁的眼神打动他,也或许,几天时间过去,那晚他俩在草地上的记忆还始终萦绕在季风廷的心里面。他总是无法拒绝这样的江徕,在十几秒钟的考虑时间后,季风廷点头答应。
两人进屋、开灯、相对坐在沙发许久,江徕没有主动开口,只是看着这间房间,看着他。而季风廷实在是不知道该跟江徕聊些什么,沉默了会儿,借口洗澡,率先进了卫生间。拖了足够长的时间,吹完头发出来,果然见到江徕已经睡到床的里侧,屋顶的灯都被关掉,只留下床头柜上一盏昏黄的台灯。
酒店配备的香薰机被打开了,放置在电视柜上,此刻正徐徐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
季风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掀起被子,躺上床,调整好睡姿之后就不敢再乱动了。两人平躺的标准姿势,中间隔开一人宽的距离,平静到诡异的气氛,几乎可以用上“相敬如宾”四个字来形容。
想到这个词语,季风廷自己都觉得好笑。事态忽然的变化,让他迷惑起来,要是时间倒推,几天前的季风廷绝对想不到,自己之后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江徕躺在同一张床上。
季风廷抬手准备关灯,手机忽然震动了两声。他看了眼江徕,见江徕轻阖双眼,呼吸平稳,便将手机开了静音,放心拿起。
来信人是丁弘,看来他心情不错,拍了拍季风廷,又发了几张稀奇古怪的表情包。季风廷问他:这个时候才下工?
丁弘嗯嗯两声,说这段时间还好吧?
季风廷简单跟他聊了几句,又提到江徕请李娅到山城来的事情,丁弘沉默了一会儿,哼哼地说,算他们还有点良心。
紧接着,他提起正事,转发给季风廷一则通知,说他之前参演的那部电视剧快要上播,有场晚会参演人员差不多都要出席,剧组的意思是邀请季风廷也一同前去。
季风廷心里清楚,他一个镶边的配角哪能收到这种大场合的邀请,之前的宣传活动也从未带过他,最有可能是剧组看中前段时间那场换角风波的流量,想要趁机借一把势。
丁弘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对剧组的行为颇有微词,可他还是劝季风廷能去就去,毕竟作为演员,经营人气也是职业规划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等他现下这部戏结束,便又进入了空档期,这期间能有个曝光的机会也是不错的。
只是如果到时候要跟众人一起走红毯,季风廷的礼服是个大问题。圈里像他这样的小演员很多,没有公司出面替他们租借,更没有品牌方赞助,妆发出行只有全靠自己出资解决。对此,丁弘安慰他说不着急,时间还早,到时候他来想办法。
季风廷过了一会儿才回他,提醒他说:弘哥你难道忘记了?我其实是有一套的。
关掉手机,关掉台灯,季风廷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空荡荡地想着,虽然比起那些家喻户晓的奢牌,那套被他尘封的西装品牌不是太出名,也已经是八九年前的设计,但现在有机会穿到自己身上,好歹算是物尽其用吧。
他转头,静静看着床那头江徕的睡颜。不能说不觉得遗憾。毕竟那是自己当年精心准备许多日子,最终却没能送出手的礼物。
“季老师,”江徕忽然开口,睁开眼,在昏暗之中望向他,“在想什么?”
香薰机的工作灯有很细微的光,落在江徕眼眸之中,像温和的星辉闪烁,季风廷愣了愣,忘记闪躲他的注视:“……江老师,还没睡啊……”
“很多年没跟人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了,”江徕说,“有些不习惯。”
季风廷闻言,笑了笑,下意识反问他:“之前听说《生祭》拍摄的时候遇到泥石流,整个剧组都撤到村委会的晒场里打通铺,你没跟大家一起么?”
江徕沉默了一会儿:“这事你知道?”紧接着,他又说,“我睡的是树下的吊床。”
“这样啊……”季风廷不再说话,收回视线,直面屋顶。
空气中,两人呼吸声此起彼伏地交替,明明很平和,很安静,却不知为何,季风廷左耳忽然响起搏动般的耳鸣,一下比一下重,在鼓膜上敲出深远的回响。
他听到床垫发出陷落的声音,似乎是江徕动了动,翻过身,整个人侧躺着对住他。过了会儿,江徕说:“季老师没有别的事情要问我么?”
季风廷压抑住自己的呼吸,他有些预感,预感江徕要是再次开口,他恐怕会难以招架。还没有听到他接下来的说话,心脏已经预见性地,被江徕言语的停拍给攥成紧紧一团。
没有收到季风廷的回复,于是江徕接着说:“那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季老师,还希望季老师可以告诉我答案。”
几秒之后,季风廷轻转过头,两人视线灼灼地在半空撞上。江徕正毫无保留地注视他。
“你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这几天细想,觉得很有道理。只是有一件事,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通——那年你来《茉莉》探班,离开的时候,说,让我乖,下次再来看我。”
江徕久久地停顿,很长时间才开口。
他轻声问季风廷:“可是为什么后面你没有再来?”
第48章 想不想我
有的时候,提出一个简单却关键的问题,提问者往往问的不止是问题本身。
而面对这样的提问,作答人并不能用三言两语就概括出一个精确答案。因为看似简单的问题,总是需要复杂归因。
如果要溯源,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季风廷想,大概是那场短途旅行之后。从学着火车鸣笛前行、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朋友们,一个一个说再见开始。人生旅途某段的同行者,再要好,也有到站下车的时候。友人逐渐离散,有的安于现状,有的挣扎向前,有的前途渺茫,有的正登云梯。
江徕就是在那个时候,去首都签下了《茉莉姐姐》。那是他电影星光路的启点。季风廷收到这个好消息,做好一桌子菜在家等他,江徕一进屋便将季风廷托着屁股高高抱起来转了一圈,笑得意气风发。
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记起来,告诉季风廷,进组时间就定在两个月后,而电影主创会在开机之后被邀请去某个慈善晚宴,为山区留守儿童募捐。
季风廷那时候事业也正爬上坡,接连拿到几个有戏份的配角,也因此,公司终于想起来还有他这号被放养多年的员工,替他谈下几个试镜的机会,又带他出席过一次小型活动。
私底下,季风廷兼职也有起色,他自学了CAD,能做些简单的场景预演,又有圈里的朋友替他牵线,接的活不多,但价格给得都不错。
那些日子,不能说踌躇满志,生活、工作,也好歹算是有了奔头,仿佛他们畅想过的一切,无论星星还是月亮,再努把力就能触手可及。他真心为江徕感到高兴。就在这时候,江徕抱歉地说,慈善晚宴这种场合应该会很严肃,到时可能不方便带季风廷前去。
季风廷点点头,他倒并不在意这些。江徕一直没有签公司,他入行后发展的势头飞快,很多事情都是有一定经验的季风廷在替他处理,于是季风廷这时,自然而然,更多考虑的是江徕晚宴上的妆发造型问题。
过了段时间,他带着江徕去了那片的高端商场。
江徕不明所以地被季风廷打扮了半天,几套衣服试下来,季风廷都觉得不错。他还是第一次见江徕穿礼服的样子,眼睛亮了又亮。虽然他攒了这么久,要全款买下一套有些吃力,但时间还宽裕,足够他去想办法筹够剩下的钱。
他兴致勃勃地问江徕最满意哪一件?
不料江徕却笑着说:“宝贝,离我生日早着呢。”
季风廷愣了愣,反应过来江徕误解他的用意,只好解释:“就当庆祝你拿下人生中第一个男主角。”
江徕摇摇头,但能看出来他很开心。回到家里,见季风廷对着电脑干活时都在走神,以为他还在惦记这事,便去亲他的嘴唇。两人唇瓣分开的时候,他揉着季风廷的脸,逗他开心:“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为什么还要破费。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拿你的身体偿债吧。”
季风廷淡淡笑了,却什么也没说。
为了攒钱,那段时间他熬夜熬得很凶,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赶到片场。江徕虽然是空档期,却不比季风廷清闲,他要常去应酬,为了角色瘦身、塑形、采风,从零开始练吉他,可是他们好像有一种心照神交的默契,谁也没劝过对方一句,诸如放慢脚步,有空就多休息休息的话。
季风廷只是会在江徕晚归的深夜里一直等着他,好为他及时煮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而江徕也只会在季风廷揉着眼睛缓解疲惫的时候,洗好蓝莓,热好牛奶,默默放到他手边,替他按一按太阳穴。
就在江徕进组不久后,季风廷终于买下他看中的那套礼服,想要到时候直接送到剧组去,给江徕一个惊喜。可江徕在下戏之后照例给季风廷的来电中随口提到,有一家品牌主动提出为江徕赞助出席晚会的着装与配饰,并在当天就已经飞到剧组替他量好尺寸。
季风廷准备好的惊喜没有机会送出手。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送出手。
一周后,他在网上看到了《茉莉姐姐》全组参演人员出席慈善晚会的新闻,江徕从容淡漠地站在导演旁边,一身挺括西服,衍线精致低调,仿佛王子终于回到他的王国,恢复他原本金光闪闪的模样。
他已初具规模的粉丝群体在评论区宣传时特意强调,江徕上身的衣服和胸针,是某个如雷贯耳的奢侈品牌为他特意定制,可见圈内人对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有多么关注和重视。
在那一刻,季风廷第一次真正领悟到,原来两人有过同样的经历,站在同一条跑道,向着同样的目标,只是一种他以为。
也是在那一刻,季风廷回味过来,为什么江徕会误解他带他去试衣的用意,因为在江徕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潜意识里,重大场合的打扮应当更加昂贵、精致、得体。
几万块钱买下来的成衣,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单品,是日常生活中用以调剂感情的小礼物,跟他送给季风廷亲手组装的电脑、鱼缸,还有他在天台上为季风廷所种下的一片蓝莓树,带回家的每一束鲜花,没有任何本质上面的区别。而这正是江徕与季风廷的本质区别。
要解答江徕的“为什么”,这件事情只是起因,是答案的其中之一。
再后来的事情,按下种种,不必细提。季风廷的演艺生涯逐渐到达抛物线的顶端,只停留了一通电话那么长的时间,便从半空之中狠狠跌下。
江徕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错。对于这段感情,季风廷也不是没有想过挽留,只是一个人走上坡路,一个人走下坡,逐渐朝向了不同的世界,世事在变化、处境在变化、心态在变化,二人之间的连线不免也随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分开不过是顺应变化,是必然。季风廷能留住的,不过是沙粒从指缝之中逐渐流泻时,万物融化溃散的触感。
江徕问:“为什么不说话?”
季风廷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回答他:“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江徕在夜色中看着他。
“那次去探班,我待了三天。”季风廷想起那整条街火红的枫叶,说,“是秋天吧,快到冬天了。”
“那几天突然有了假期,脑子一热就做了决定,我也没问过你,到地方才发现你腾不出来时间。”顿了顿,季风廷又说,“我就在一家711等你,当天晚上你很晚才收工。”
适应了黑暗,他已经能看清楚江徕的表情。
江徕直直地盯着他说:“原来季老师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季风廷笑了下,又沉默,过了会儿才说:“其实我在你拍戏的时候去偷偷看过,那时你应该在和娉婷姐走戏。还没靠近,只见到个大概,守在外围的场务很尽职,可能怕我图谋不轨吧,拿警示牌把我给轰走了。”
江徕静了静,问:“然后呢?”
然后。
“然后……挺遗憾的,没能见到大剧组怎么拍戏。那几天我就一直待在酒店里,等你放工。”
江徕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季风廷陷入长时间的思索,又或者说斟酌。他最终选择说:“回家之后,我们两个都很忙,联系的时间越来越少。”
“不知道你对那段时间还有没有印象,其实我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有天晚上我回家,一进屋发现满地都是水,找了半天才找到,是埋在墙壁里面的水管漏水了,那一半墙面的乳胶漆都被泡得鼓起来,很难看,沙发和电视柜也都泡湿了。我收拾了很久也没弄好,半夜躺在床上给你发了条信息,问你在干什么,想不想我。”季风廷停顿在这里,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该提这个的。”
江徕尽量匀速地呼吸了几次,而后说,他记得这件事。
他说:“我那天是个大夜戏,早上一收工就给你回了信息,问你怎么了。你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复我,可是没有告诉我这些,只说了句没什么,已经没事了。”他问季风廷,“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风廷平静地说:“我猜到你在拍戏。”现在轮到他说这没有意义了,“告诉你,也不过是白白增加你的烦恼。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修不好东西,就请人来修好了它,这很容易。说到底,这些都是小事。”
江徕冷漠地重复:“小事?”
“小事。”季风廷话头一转,又说,“可能那个时候年轻没有应对经验,现在想起来,一件一件的小事情,也会积沙成塔,我们又身处这个环境之中,都太忙了,一整天对不上一句话。恐怕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再好,也会被这些压垮吧。”
“所以说,这就是答案吗。”江徕竟然笑了一下,锋利地指出来,“季老师好会避重就轻。”
季风廷摇摇头,收回视线,不再看江徕。
“如果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面,我不会说那样的话。”他望着虚空,“第二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爸爸出了车祸,没有人照顾他。连老天都在提示我。”
季风廷轻声说:“所以那一刻我想,是时候该回家了。”
第49章 新世界的气流
江徕的呼吸声沉了下来,不再那么平稳,间隔时短时长。那是一种用沉默在压抑自己情绪的呼吸。
季风廷也沉默。他轻轻翻身,背对着江徕,用被角盖住自己的肩头,挡住下沉的冷空气。
阳台关着,紧紧隔绝楼下花园里的虫鸣,连香薰机的声音也听不到,世界在江徕压抑的呼吸声中显得万籁俱寂。
其实随便换一个对象,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指出来,季风廷此人好狡猾,怕是生活在蒙太奇的电影世界里面太久,连讲话都用上了蒙太奇。谁能相信一个用尽全身力气追赶梦想的人,竟然会因为感情问题彻底放下执念打道回府。就像季风廷所说,他们不是小孩,也早已经有共识,爱情并非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季风廷避而不谈,反而露出端倪——譬如明明忙成那样,为什么会有突然多出来的假期,譬如他因为什么而冲动,连告知江徕一声也记不起,就降临到千百公里外的拍摄地。
要义正词严地戳破他用事实讲谎话吗?可当季风廷将最后一个理由搬出来,江徕即使有再多想说的话,也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最终江徕只能问:“叔叔现在怎么样?”
季风廷便笑了下,答:“恢复得很好,早就没事了。”
第二天早上季风廷是被包子敲门叫醒的。他坐起来。床的另一半已经已经没有了温度,枕头和被子都被整理好,丝毫看不出那边有睡过人的痕迹。
休息区却多了辆餐车,保温罩罩着备好的早饭,窗帘被拉开缝隙,一条细窄的阳光斜穿进房间,轻轻落在季风廷脸上。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
又是一个艳阳天。
季风廷准时赶到片场。
今天是场外景戏,片场被安排在一条古镇中的步行街。为了避免在拍摄时引起骚乱,剧组特意定在早上,这是古镇一天中游客最少的时候,平时看起来商业气息浓厚的风情街,在冷清中显露出它别有韵味的美丽。
早早开门的店家们似乎也都没睡醒,无精打采地端着早饭,见到扛着设备的剧组进场,这才有了精神,纷纷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
剧组找了不少当地人来做群演,一早就已就位。虽然已经被提前打过招呼,等到江徕到场地,人群之中还是传来不少兴奋的欢呼声,不知道是谁带头,纷纷往江徕身边挤过去,想要讨点合照或者签名。场务赶紧上前,轻言细语制止,却起了反作用,最后忍不住发了好一通火,这才让大家勉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季风廷没有上前,就在一旁看着江徕。江徕被众人当珍稀动物似的围观着,这场面其实有一点滑稽,但他却并没有不自在,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想来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拍摄经验,他练就出来一身刀枪不入的绝技,对这种程度的注视和干扰早已经免疫。
《大路朝天》的拍摄到了收尾阶段,这场戏准确来说,是孔小雨和邢凯最后一场有对话的戏份。
他们在某天终于都空出时间。一起吃过饭之后,孔小雨提出想要去散散步。两人沉默不语地走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地拐进了景区,环境变得喧哗,行人都带着笑脸,处在其间,凝滞的气氛也逐渐轻松下来,二人好像回到初识之际。
孔小雨不时逗逗野猫,弄弄某家店挂的风铃,碰到名人故居,也像普通游客一样驻足门前,久久凝视。他们爬坡、下坎,在一家特产店前,孔小雨突然说:“他老婆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邢凯看向他,眉头皱起来。但孔小雨却又接着说:“可是你知道吗,她那天约我出去喝茶,居然邀请我一起跟他们去国外生活,她给我发年薪。”
他笑起来,踢着脚下的青石板,说:“有意思。”
邢凯点点头,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出去?”
孔小雨没所谓地说:“等签证办好吧。可能大半个月?”
说完他不再说话,埋头继续往前,邢凯却看着另一边停下了脚步,示意他先往前走:“我找地方抽根烟。”
巷口转角处,有一家名为“未来邮便局”的时光邮局,店门口的宣传海报上介绍,这里能定时将委托人指派的信件或是物品寄给未来某一刻的收信人。真是个充满温情和浪漫的概念。
孔小雨并没有往前走,而是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邢凯回头,进到那家店里,跟店主交谈几句,取了信封和信纸,弯腰背对着他,在桌上写写画画。
孔小雨直觉那是给他的信,等到邢凯付了钱出来,他沉默了会儿,有些好笑地说:“指不定这家店明天就倒闭,也就只有你这种呆子,才会相信这些东西。”
邢凯淡淡笑了下,不说话,过了会儿,他伸手碰了碰孔小雨的脸颊,但又很快收回去。孔小雨又问:“写了什么?”
邢凯转过身,低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个小时的拍摄顺利结束,景区人多了很多,谈文耀赶紧指挥剧组转移地方。下午主要是一些漏拍镜头的补拍,整个组不停转场,天气又热,忙得人头晕目眩,等到今天的通告都拍完,太阳已经下山。
季风廷换了好多套戏服,最后一套时拍摄时间最长。为了捕到几个好镜头,他顶着盛夏时分的落日,在大桥上来回走了快一个小时,背上的汗湿了又干,布料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谈文耀一说卡,他赶紧进到剧组搭的简易换衣间换下来。出来时一掀帘子,就见到林遥站在外头,手插着兜,叼根烟,吊儿郎当地冲他扬了扬下巴。
季风廷眼睛被他今天这身打扮狠狠晃了一下。
“愣着干嘛呢,都收工了,”林遥抛了抛手里的车钥匙,“走,哥带你吃饭去。”
他今天没有化妆,长头发扎了个马尾,穿一套叮铃咣啷的潮服,裤子上全是破洞,倒不是个女孩了,活像个街头艺术家。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来过组里,几个工作人员在旁边转来转去,都向他投来猎奇般的视线。
打扮成这样,谁能猜出眼前这人就是《大路朝天》的原作。
张副导却认识他,老远见他,冲他喊:“小遥,待会儿一起吃饭?”
林遥摆摆手:“你又喝不过我。”
季风廷下意识看向谈文耀。谈文耀这时候就站在一旁听别人汇报,林遥说完话,他才把目光投过来,林遥回头时刚好跟他视线相撞,两人对视了几秒,林遥笑了,说:“谈导,不介意我把你演员拐走吧?”
谈文耀可有可无地“嗯”了声,移开视线。
“走吧,你导演都同意了。想吃点儿什么?”林遥上前两步,将季风廷揽过来。
这样一来,季风廷没理由再拒绝他,只好笑了下说:“我都可以。”又问,“昨晚喝那么多,今天还喝啊?”
“睡到下午才起呢,你不想喝那就不喝了,纯饭局行不,我知道那前头有家烤鱼味儿特正。”他踢踢踏踏走了两步,又忽然说,“对了,还没谢你昨晚送我回呢,我没撒酒疯吧?”
季风廷摇摇头,想起昨晚窥探到的秘密,不知道怎么忽然有点心虚,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干巴巴地夸赞他:“酒品特别好。”
林遥哈哈笑:“算你见识到了,我可是个酒仙儿。”
他车就停在不远处,走到地方,季风廷主动去拉后座车门,却不想里头已经坐了一位,季风廷动作顿了顿,可也不好再把门关上,只能硬着头皮钻进车厢。
林遥“砰”一声关上车门,坐进驾驶位,笑道:“你俩把我当司机用呢。”
季风廷刚坐稳屁股,听到这话,看了眼一旁的江徕,迟疑道:“要不我坐前面去吧?”
“得了。”林遥三两下把车开出停车位,“爱坐就坐,我这车后头也宽敞。”
季风廷于是不再动了。江徕比他收工早一点,不知道怎么还留在片场等到现在。两人都靠着两边的车窗坐,中间隔着好大的空隙,也不说话,一人朝一头,伸着脖子鹅似的望着窗外。
林遥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俩一眼,哼笑一声:“我瞧着你们二位老师这部戏都快拍完了,怎么比跟我还不熟呢。我寻思我写了不少吻戏嘛,怎么,嫌我这剧情写得不够缠绵啊?”
江徕收回视线,看了眼季风廷,又抬起眼皮瞥了眼林遥,最终淡淡说:“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我偏不。”林遥猛一打方向盘,车身往左偏移,进了条上坡路,季风廷毫无防备,身体随着惯性摇来摆去。刚抓好拉手,又听林遥说,“风廷啊,你看那前头,我之前采风的时候就来这里住过,房东大妈见到我,一听我说话,眼睛唰一下瞪得比牛还大,后来每次见着我都得凑上来问句我到底是不是人妖。可有意思了。”
季风廷随他的视线望出去,发现他说的那个地方跟孔小雨住的地方很像,也是一排斑驳阴冷的老居民楼。再往前走,出现许多小餐馆,大多数招牌都看不清楚,像已经开了很多年头。
林遥一直没消停过。一会儿问季风廷,觉得自己男装好看还是女装好看,一会儿说自己走错路,把车开得左摇右晃,一会儿又说,你们导演这人虽然不怎么地,眼光倒是好,看了下风廷的戏,比那钟晨好多了。
这话季风廷接不上来了,尴尬地笑了笑,江徕连名带姓地喊他名字,打断他,说:“不要逗他了。”
林遥耸耸肩,好歹是没再说话了,路过下一条街,不知道他看见什么,忽然放慢车速,把车停到路边,说:“在这儿等会儿,最多十来分钟搞定。”
他关上车门咬了支烟,阔步朝街对面走了,一离开,车里就变得安静下来,只有汽车怠速的嗡嗡响动。
过了会儿,江徕说:“你别多心,他这人就这样。”
季风廷“嗯”了声,说:“想不出林老师这种性格的人,会写出那么多压抑的本子。”
江徕笑了下,望向窗外,没太多情绪地说:“也可能是亲身经历。毕竟痴情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季风廷放慢了呼吸。从某种意义上讲,江徕这话还真的没有错。在车里等了半天,或许是觉得闷了,江徕把窗摇开,分给季风廷一支烟:“不知道我的烟你抽不抽得惯。”
季风廷接过来,说:“其实我不挑烟。”
说完这几个字他才一愣,抬起头。江徕正看着他,几秒默契的对视之后,两人都笑了下。
恰好这时一阵晚风吹进车里,好似新世界的气流,把凝滞的氛围冲散。江徕手指夹住烟,摁亮打火机,另一只手微微在火苗边拢着:“来吧,季老师。”
“江老师的火,我有点不敢接。”季风廷笑着说,但仍是从善如流地咬着烟低下头。
火苗跟烟尾短短接触,一刹那,它跳起来,像一颗燃烧的心脏。
与此同时,江徕也把他那支烟咬住,略一低头,就着那火吸燃。两人额头轻轻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烟雾缓慢地腾起来,又被风刮乱。
火灭了,车厢暗下去,黑夜忽然变得明显。江徕看了默默吸烟的季风廷半晌,这才应那句话,“季老师现在知道了?”他说,“我的火,跟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第50章 别看他的眼珠
林遥这车毕竟是辆轿跑,即使后排空间设计得再宽敞,能装进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膝盖悬空头顶受限的感觉也不会让人太舒适。
很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在共用完一支打火机后,不知觉间,两人的位置变得靠近。
车外是条老街,行道树繁盛茂密,挡住刚点亮的路灯和气息奄奄的余晖,因此车里的光线很暗。灰白色的烟雾被微风拉扯成丝,在车里散漫地游曳,江徕抬手,将它们拨干净,于是季风廷终于能清楚地见到江徕那双正在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会骗人动心的眼睛。
尼古丁经由呼吸道钻进季风廷的胸膛,他的肺,他的心脏,咬住他的神经元,令他视野变得淆乱。他好像看到这世界上仅剩的光都流进了江徕的眼中,看到一条逃离天堂的长河,彩虹色的光圈渐渐晕开眼前的一切,又合拢,变得清晰,河面上倒映出他们曾经每一次对视的影像。
泛黄的画面定格在其中某一个段落,电视上,柳飘飘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向陪酒女传授经验,讲,对方难看就别看他的全貌,耳朵漂亮么,看耳朵,嘴巴恶心么,看牙齿。
眼睛是传递情感的窗口,而注视便是一种难以伪装的身体语言。人对视三秒以上就会感觉紧张,害怕时会瞳孔会放大,快乐时虹膜会震颤,尴尬和抗拒时总要别过视线。
连柳飘飘都知道这个道理,知道演戏时最微妙也最关键的部分,在于演员的注视。
江徕听完影片中她的教导,说:“下次我也试一试。不过这真的有用吗?”
他身边的季风廷坐正身体,拍拍他肩膀,示意江徕跟他对视。江徕转过头。他总是那样看着季风廷,认真坦荡,目不转睛。
“真这样做的话,小心要挨骂。落在导演眼里,这太明显了,”季风廷忽然在他面前竖起右手食指,说,“我有一个真正的秘诀,想不想知道?”
江徕点头,十分配合地说好,喊他季老师。
于是季老师抬起手,手指缓缓穿过江徕的头发,像一种启示,阿芙洛狄忒轻柔的指引,触摸花瓣一般飘落到江徕的额头、眉骨,停在他温热的眼角。
季风廷注视了江徕好久,最后悄声说:“别看他的眼珠,看他的睫毛吧。”
咚咚咚——
车门突然被敲了几声。季风廷心脏一跳,从回忆中醒过来,两人都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林遥趴在车窗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你俩相面呢?”
季风廷愕然地看着他,江徕也半晌没有说话——显然他们都被林遥的模样震惊到——他竟然剃掉那头留了十年的长发。
“傻了啊?”林遥在他们眼前晃晃手指,“风廷,怎么样,帅不帅?”
季风廷冲他竖起大拇指,笑了下:“帅呆了。”
江徕掐了烟,不顾林遥“哎哎”的叫声,冷漠地关上车窗:“赶紧上车。”
林遥倒也不生气,钻进驾驶舱,发动汽车,说:“急什么,饭店就在那前头。”
季风廷看着他那颗只剩短短一点发茬的脑袋,半晌,还是没能忍住,小心地轻声问:“林老师怎么突然想要剪头发了?”
林遥沉默一会儿,低笑了声:“三千烦恼丝,不要也罢。”
吃过饭,林遥把两人送回酒店,自己却又开车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谈文耀组织全剧组上下开了个杀青筹备会,确认剩余场次的拍摄计划,又敲打了一些因为快要杀青而躁动不安的工作人员,把收尾工作安排好,这才开启拍摄。
寇天宇早在好几天前就结束了他全部戏份,匆匆回程去赶另外的通告。今天要拍摄的是钟晨的杀青戏,和他搭戏的对象大多是江徕,没有季风廷的戏份。所以他今天比以往都要清闲。
可季风廷并未待在酒店,而是跟着剧组转移,回到两位主角的住处,就在片场不远处坐着,观摩学习两位前辈的精彩发挥,尤其是他不甚熟悉的钟晨。
对于季风廷而言,钟晨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跟他的经历截然相反,钟晨有着十分漂亮的履历,过去那些年,就算他没有刻意去了解,也还是能够通过网络看到他一部部的新戏上映,一个个奖项到手。
要说季风廷心里不艳羡,那是他自己骗自己。
即使钟晨因为早年拍摄了不少偶像剧,被大家打上了“花瓶”“流量”的标签,但他并不是没有实力,在同期演员当中,他可以说是演技最娴熟的那部分存在。
平心而论,季风廷更愿意用“实力演员”而不是“人气流量”来形容他。
江徕和钟晨这些戏,场地大多在邢凯自己的住处。虽然就是门对门,但孔小雨很少进去过,也因此,季风廷对里面的布局和摆设并不大熟悉,看着他俩在里面打转、说话、做事,简直就像是在看另外一部戏。
导演临时叫停,立刻便有两人的助理和化妆师上前围住他们,为他们递水、补妆,忙前忙后。季风廷发了会儿呆,起身,扭头进了孔小雨的屋子。
相比较下,这间屋显得好冷清。摄制组一撤场,它就成了黑暗和寂寞的模样,桌椅板凳胡乱被摆放,邢凯的易拉罐烟灰缸不见踪迹,那扇彩窗的破洞被报纸和胶带糊住,像孔小雨难以修补的人生。
他躺到那张床上,感受夜风穿过窗户细缝发出的声响,外面下起来小雨,淅淅沥沥,哀缠不绝,仿佛要用一整夜将这座城市泡成发霉的森林。头顶的防水布,就差一颗钉子,江徕始终没有钉完,如同某种刻意保留的伤口,快要结束的实感在此刻最为清晰。
他想起自己和钟晨的最后一场戏。时间线在孔小雨离开前夕,那也是一个雨夜,他淋着雨穿过城市,也许他这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转变主意,忽然回到此地,敲响了邢凯的房门。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准备好了见到邢凯时站立的姿态吗?要说的话会用拥抱和亲吻代替吗?
可是当房门被打开,见到开锁的人,孔小雨却只是静了静,露出来一个微笑。
周绍祺穿着一身睡衣站在里头,见到孔小雨,他惊讶地笑了。
“你找凯哥?”他问,又朝屋里抬下巴,“他还在洗澡。”
淋淋的水声利箭一样穿透孔小雨的耳膜。他还是那个笑,说:“那算了。”
周绍祺点点头,想了想,拿起手里的水蜜桃,递过去:“吃不?好甜,是晚桃。”
孔小雨看了很久那颗桃子,没说话,摇摇头,他便转身离开了,家也再没回,直朝着黑夜走去。
季风廷问过导演,孔小雨后来去了哪里?导演说,他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或许他跟顾修伟出了国,或许没有。也或许,他换了一个城市,在另外的世界上演跟另外一个邢凯的故事。
很多年之后,孔小雨才再度回到山城,仍旧一贫如洗。他来到当初住过的租屋,房东太太认出他来,跟他谈笑两句,一拍脑袋,想起被她遗忘的尘事,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
原来那间“未来邮便局”竟然真将邢凯的信送到,如果孔小雨在那天雨夜没去敲邢凯的房门,而是回到家中等待,他会准时收到它。孔小雨打开信封,却发现,里面装的信是一张白纸,邢凯要给孔小雨的,只有随信附送的一把钥匙。
孔小雨沉默地看着那把钥匙很久,最后却忽然笑了。
“风廷哥?”房门被推开,包子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因为屋子里很安静,他说话声音不由得变轻,“风廷哥你睡着了么?”
季风廷睁开眼,撑起身:“怎么了?你今天不是没排班么?”
“那边快要结束了。”包子指指那头,“我估摸着待会儿可能要拍照,到处都没找到你。”
季风廷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跟着他朝外走。包子静了两秒,有些伤感地开口:“风廷哥,这段时间我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哪里有。”季风廷摸了摸他头发,“你还年轻,处事有欠缺也是正常的,要说麻烦,也太言重了,大家不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包子眼圈却红了:“风廷哥……其实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叔今天来探班,知道我在组里的事,给我一顿好骂,说我坏他名声,让我不用等杀青,明天就滚回家去,梅梅姐也老说我没眼色。”他说,“看来我是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吧。”
季风廷的确记得包子说过,他到这个剧组工作是替他叔的班,算作一种锻炼。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包子说:“可是要找到真正合适自己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想,大概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值得付出努力去做吧。”
包子似懂非懂地点了头,立刻振奋精神回答:“那我还是很喜欢干这些事儿的。”
季风廷笑了下,他刚踏出门口,就碰到钟晨的助理和几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大蛋糕上楼来。见季风廷他们出来,那位助理还手忙脚乱地冲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噤声跟在后头。
原来今天还是钟晨的生日。
他们一堆人躲在门后等了半天,终于听到导演喊收工。蛋糕也在这时被推进去,季风廷跟在后面,只听到屋里忽然爆发惊呼和喝彩,还有彩带嘭爆的声音,大家热闹地笑开,纷纷拍手恭贺钟晨生日快乐、杀青快乐。
季风廷站在人群边缘,看到钟晨被送上鲜花,众人簇拥他戴上生日帽,走到生日蛋糕前。钟晨笑着闭眼,双手抱团拢在胸前,在生日歌里大声说:“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大路朝天》包揽三金,横冲戛纳,奖拿到谈导手软!”
这话一出来,大家鬼叫得屋顶都快被掀翻,钟晨切下沾了彩带的蛋糕,第一块就递给谈文耀:“瞧见没谈导,这可是开堂彩。”
如此会说话的人,任谁也没法拒绝,谈文耀笑着摇头,还是接过蛋糕。钟晨又切下几块,分别递给几位剧组领导,最后大手一挥:“今晚全组都有,一个都别跑啊,我请大家吃火锅!敞开了喝,酒水管够!”
没人注意季风廷悄悄退出了房间,独自下楼,屋里的欢闹声被落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包子后知后觉,追上来,问:“风廷哥不吃蛋糕吗?”
“你不是也不吃?”季风廷说,“我去二楼等大家吧。”
“人太多了,我不想凑那个热闹。”包子嘿嘿笑了两声,又说,“既然这样,那不如哥你帮我去劝劝我叔,至少让我跟完你杀青再回去嘛,我还没见过剧组杀青什么样呢。”
季风廷点点头:“你叔叔在哪?”
“刚到不久呢,这会儿也在二楼,帮大家收设备。”包子三两步下楼,二楼的门开着,他还没进屋就嚷,“叔,忙完没啊。”
季风廷跟在他后面进屋,见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将灯具放进收纳箱,听到包子声音,直起身严肃道:“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在组里大呼小叫……”
话说到一半,见到包子身后的季风廷,那男人没声了。
季风廷也顿住脚步。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男人笑起来,抬起手,指着季风廷,狠狠点了几下:“季,风,廷。”
有种人生某块拼图终于被拼完整的感动,季风廷“诶”了声,也笑:“是我。老关。”
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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