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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站在那里的本该是风廷”


    几分钟之后,三人坐到桌前。


    生命总是沿着一个完整的圆圈运行,任何人都无法摆脱既定的轨道。这句话说得真对。季风廷既然回到了演艺圈,那么该碰到的事,该遇到的人,一个也不会少。


    只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包子嘴里常提的他叔,竟然会是昔日在他家楼下开酒馆的老关。


    包子更是摸头不着:“我靠,叔,原来你俩认识啊?”


    老关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去去去,小孩子瞎打听个什么劲。”又转头看向季风廷,“听说他在组里给你帮手,没少添麻烦吧?”


    季风廷摇摇头,好奇地问:“你那间酒馆现在还开着么?”


    “开着呢,都开成连锁了,也要多谢圈里这些个朋友的帮衬,名人效应嘛,随手帮我发个广告,客人就多了,”说起这个,老关显得有些得意,“只是之前的老店早就搬了,现在生意都是我老婆在打理,我就是个甩手掌柜。但你也知道我这人闲不住,这不,这几年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找个剧组呆着,演不了戏,看别人演现场,过过干瘾也成啊。”


    老关这人,三十来岁的时候总鼓吹自己是不婚主义,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要终身为自由歌唱。可是时间一晃,人到中年,到底还是成了家,不知道最后让他选择安定下来的是他哪一任女友。


    季风廷笑着说:“关哥,您现在是站在马斯洛需求的最高层次了,这不叫闲不住过干瘾,这叫自我实现。”


    “诶,要不说你们才是搞艺术的呢,这说法老张也跟我说过——就你们副导演,”老关朝包子努努嘴,没太多要遮掩的意思,“喏,我这小侄儿,就走他这路子塞进来的嘛。”


    顿了顿,他又问:“你呢?这些年怎么样?”


    季风廷知道他一定多有疑问,毕竟自己当年去意已决,跟老关告别的时候,也用上包子刚才那句说辞——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一行。


    老关当时就反问了,要是连你都不合适,那咱们这些干群演的,整天不全在瞎忙活?可是听说他父亲车祸的事,在那个关口,他也没办法说出挽留的话,更不好提及已经走上康庄道的江徕。人来人往,聚散离合,有点阅历的人早就见惯。


    而如今季风廷以演员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想也知道,中间发生的变故一定不计其数。


    不过现在实在不是细谈的好时候,季风廷只是笑了下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过关哥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坐在这里,运气真的不错。”


    “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好嘛,”老关显然明白季风廷的顾虑,扫了眼包子,“其实知道这角色换成你之后,我老早就想来探班了,店里遇着点事儿,一直拖到现在,要不怎么能让这小子折磨你呢。”


    包子小声反驳:“怎么就是折磨了,话也不能这样说吧叔……”


    三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从片场回来一大帮人,跟放周假的高中生一样,倦鸟出笼的兴奋劲儿都写在脸上,乌泱泱地涌进二楼换衣服、放设备,赶着去吃晚饭。


    老关起身给他们让位置,揽着季风廷朝外走,说,走吧,咱哥俩今晚得舒舒服服喝一顿。


    晚饭在一家半山腰上的火锅店,钟晨提前订好了包厢。这地方生意很红火,食客要么埋头风卷残云,要么喝得陶醉忘我,交谈声一桌比一桌大,说的都是本地方言,带着麻辣味,语调像他们家乡的地形一样跌宕起伏。


    剧组几十号人穿过大厅去包厢,竟然没人注意。进屋,几位主创和剧组高层自然坐到一桌。而老关果真是跟张副导关系好,跟他说笑着,也被他拉着在这桌坐下,顺便介绍给桌上的人,说是他好哥们儿,今天刚巧来探班。


    江徕坐在谈文耀旁边,钟晨也顺势坐到江徕身边。见季风廷迟迟没落座,钟晨冲他招手:“风廷哥,快过来!”


    老关看了江徕和钟晨一眼,抓住季风廷的手腕:“我跟季老师好久不见,季老师坐我这儿吧?”


    张副导“嗯?”了声,惊讶地探着脑袋问:“你俩认识啊?”


    老关点头,低声说:“我那老店你知道,他以前就住那上头,我俩关系可铁,老忘年交了。”


    张副导冲他竖大拇指:“我说老关,你还真是不得了,我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谁像你似的遍地都是哥们儿。你今个儿说来探班,该不会就是冲着风廷来的吧?”


    老关哈哈大笑,又去搂张副导的肩说:“这不也是满心惦记着你呢么。”


    季风廷于是便就这么坐到老关旁边了。


    钟晨,这位一线男星的杀青宴兼生日宴自然清净不了。桌上坐的都是能喝的,也多是长袖善舞的人,更别提有老关这个社交高手在场,酒过三巡,大家纷纷离开座位各自找敬酒对象,老关只是不那么刻意地无视了江徕,打着圈儿地喝酒,后来更是跟谈文耀都差点称兄道弟上。


    一时间,这屋里就像瑶池盛会大开,神啊仙啊都高高举着酒杯,涨红着脸,你吹着我我捧着你,一副琼浆飞星、群仙和鸣的画面。


    宴席上已经有钟晨和谈文耀两位主角,季风廷和江徕便顺理成章,成了桌上不必全情参与的陪衬,静默着各坐圆桌一端。他俩位置好微妙,一抬眼就能看到彼此,却是两点之间最远的连线,中间隔着一桌好菜,一个鸳鸯锅,一场沸腾而汹涌的烟雾。


    包厢顶灯从上往下打,暖黄色的光线穿透蒸腾的滚动的烟涛,灯影与水雾交相辉映,真的让人生起一种置身天庭、飘飘欲仙的感觉。鸳鸯锅波浪式分割线的两端,也那么恰好地分别指向两人,在虚空中延伸出缥缈的游丝。


    季风廷可能有点头晕,眼见那条细到透明的游丝如同有蜘蛛作牵引一般,一点一点爬到自己手心,他眨眨眼,正要去抓,老关喝到酣处,绕到季风廷身后,搂住他脖子,打断他的神绪。


    他对隔着好几个位置的谈文耀接着说:“……作为风廷的老朋友,见到他现在事业有望,我真心高兴,真的。他当年怎么熬过来的,我全看在眼里……不过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这些就不提了。”他指了下季风廷面前的酒杯,“风廷,咱们一起给谈导敬个酒吧。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你们俩的合作竟然还能重续上,这叫什么——这就叫命中注定啊。”


    重续。


    命中注定。


    听到老关最后一句话,桌上好几个人齐刷刷向季风廷投来视线。


    钟晨眼露兴奋,满脸写着“果然如此”,谈文耀蹙起眉头,目光带着鉴玉般的审度。江徕迅速冰冷下来的注视穿透雾气,比针还尖,比刀锋还利。他们是这张桌子上对人物台词最敏锐的角色。


    季风廷像座雕塑,不动、不响,实际上他在听到老关刚开口时,就生起不妙的预感,而等他意识到这股不妙要演变成哪一种加之于他的厄运之际,长刀已经挥下,一切尘埃落定。


    老关是个察言观色的能手,一见大家神色各异,立刻明白自己踩中雷区。他收回了手,也低头去看季风廷,见到季风廷紧抿双唇,目光低垂,忽然产生了个荒唐的念头。


    还没等老关把话问出口,谈文耀突然站起来,他仔仔细细看了季风廷好半晌,问:“我记得我问过你。我们以前见过面,是不是?”


    季风廷不得不捡起自己碎了一地的勇气,抬起头,迎上谈文耀已然从回忆之中找到答案的视线。直面已是勉强,仅剩的勇气溃不成军,再聚不起足够支撑他说“是”的力量。


    可是,沉默不就如同一种回答。


    谈文耀得到答案,点点头,环视整张桌面,胸膛起伏几下,这是压抑怒火的尝试。也许顾及到今天日子特殊,他最终硬生生咽下情绪,并没有当场发作,站了十多秒,一声不吭,提前离席。


    他一拂袖,剩下的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副导连忙打圆场:“天又没塌,怎么全都这副表情,谈导的脾气你们也知道,有时候就跟个小孩儿似的。我跟着去看看,你们该吃吃该喝喝啊。”


    话虽如此,可没人能再安心吃下去,这场晚饭在尴尬之中结束,一个一个人接连离席,最后整个包厢里只剩下季风廷、江徕、老关三人。


    钟晨临走前本来想跟季风廷说几句,可见到这三人沉默相对,气氛诡异,也还是把话咽回去,默默替他们关上门。


    等到包厢彻底安静下来,老关不赞同地问:“风廷,你一直没跟谈导说过这事吗?”


    季风廷埋着头,他没回答这问题,却轻声反问:“关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关愣了一下。


    其实季风廷从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他知道的也并不详细,只是当年偶然听他做演员甄选的朋友透露,说《第八天》这个项目有个选定的演员突然撂了挑子,打乱剧组后面许多计划,谈文耀一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对上时间线和季风廷那段日子的情绪起伏,老关当时只是隐隐有种猜想。季风廷退圈之后,后来两年常去他酒馆喝酒的就只剩丁弘,有一晚,《第八天》拿了大奖,酒馆大屏幕全程转播颁奖晚会,丁弘喝了一整晚的闷酒,在钟晨上台领奖的时候,望着荧幕,醉醺醺地呢喃了句:“站在那里的本该是风廷。”


    他就是在那时想通了关窍。


    可是,已经八年时间过去,季风廷和谈文耀此次合作眼看都要结束。他是真的想不到谈文耀从一开始就没有认出季风廷,更没有想到,季风廷会将这件事情藏到现在,竟然连江徕都不知情。如果不是他今天无意间戳破,季风廷是不是这辈子也不会再提起。


    “我也是阴差阳错才知道,”老关皱着眉,沉声说,“不管以前怎么样,我想,至少现在,你不该再瞒着大家。风廷。为什么?”


    季风廷垂着视线,一言不发。


    他先头还晕沉的头脑此刻变得异常清醒,他听到鸳鸯锅还沸腾着,冒着汩汩的响声,太久无人问津,忽然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辨别出是老关俯身,“哒”一下关掉了气阀,就在这时,坐在圆桌对面,沉默一整晚的江徕忽然起身,绕过凌乱的座椅,脚步像催命的鼓点,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靠近。


    他听到江徕对老关说:“老关,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有些话,想对季风廷说。”


    等到老关离开,包厢门打开又关上,江徕随手拖了把椅子,椅腿和瓷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将椅子放在季风廷面前,正对季风廷坐下。


    季风廷视线低垂,只见到地板上顶灯的反光和江徕的鞋尖。


    这时他才听到江徕对自己说:“说吧。”


    老关问,为什么?


    ——这就是原因。


    季风廷把这件事当成讳莫如深的秘密,不是怕谈文耀会怒骂他,不是怕好友同事会怜悯或者嘲笑他。他就是怕现在。怕自己会被迫想起那些已经掐去的,掩埋在垃圾箱最深处的记忆。


    如果真的有地缝给他钻就好了,或者天降一位女巫对他施魔法,让他沉睡、消失、变成只会啼哭的婴孩。他不想说任何一句话。不想做总围绕着因果打转的成年人。不想回答。


    可是江徕像原始森林里扑猎的野兽,他太有耐心了。


    迟迟没能等到季风廷开口,他居然很平静,居然主动讲:“好。你不说,我来说。季老师,你听听我猜得对吗?”


    江徕说:“谈文耀说,他跟你见过面。我和你一起生活了两年,如果这期间你接触过谈文耀,我一定会知道。可我不知道,说明你跟他的见面发生在我进组《茉莉》之后。而谈文耀那部《第八天》,刚好就在这个时间点前后启动拍摄,海选演员。”


    “那段时间你公司给你接了不少试镜,我猜,《第八天》是其中之一。那里面唯一一个适合你的角色,名字叫小豆芽吧?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定出现了变故,因为后来,小豆芽是由钟晨出演。”


    “我想了很久,为什么钟晨一见到你就表现出好奇和探究,一开始,我以为原因在于孔小雨,而今天看来,恐怕他当初出演小豆芽一角时,就主动从某些地方了解过你。”


    “后来,我跟他合作《异乡客》,有人爆出那张牵手照,大多数人都以为那是我和钟晨。钟晨明里暗里地朝我打听,他说真不敢相信,为什么你跟他的背影会那么相像,我嗤之以鼻。我从没觉得你们像过。可是谈文耀八年前和八年后做出来的这两个换角决定,说明,在他们看来,你们俩至少在外形上有某些相似的特质。这一切,我应该可以把它当成佐证。”


    顿了顿,江徕继续说:“按照谈文耀的习惯,他选定的演员,自己轻易不会改动。听到老关的话他却大动肝火,说明,他想起来那场变故,而那场变故,他才是被动方。如果我没有猜错,小豆芽一开始选定的演员,原本就是你,而在电影快要开机的时候,你主动辞去了这个角色。那晚你说的理由全是哄小孩的话——你辞演的决定,才是一切的关键,是你退圈最重要的原因。”


    他一气说完,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问季风廷:“季老师,我猜对了吗?”


    季风廷用力地呼吸着。他试图从浑浊的空气中,汲取一丝新鲜的氧气用来续命,可是被人捕住一把扔上岸的鱼,再怎么奋力张开鳃腔,也是无功徒劳。


    江徕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在季风廷面前,将所有被人轻易忽略的细枝末节,一点一点串联了起来。拼缝出来的答案,与真相竟然相差无几。


    季风廷不觉得吃惊,他觉得可怕。


    江徕简直敏锐到可怕的程度。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圈子里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可你不愿意跟任何人提及,又在躲闪,又在害怕。大概你自己也没有注意,你虽然低着头,今晚却一直在注意我的动静。季风廷。”江徕平心静气地问,“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我就是你当初选择自毁前途的原因?”


    “不,不对,”季风廷倏地抬头,一双眼睛已经缺氧到赤红,他喘着气,接连反驳,“不是这样。”


    “好,不是这样。”江徕点点头,“那你说是怎样。”


    江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几个呼吸的停顿后,又说:“你不愿意说也可以,总有人知道原因。大不了请私家侦探,或者我一个一个去走访,去死缠烂打——丁弘总该清楚吧?”他语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坚执,“你觉得这圈子里有秘密可言吗?我去找一切你接触过的人、你待过的地方,哪怕我不工作,不再拍戏,一天弄不清楚就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你现在不说没有关系,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季风廷看着江徕,江徕死死盯住他的那双眼睛带着穷诘的决心。他大脑出现一阵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意识到,江徕在逼他。


    那根快要连接上他俩的游丝已经不见踪迹,烟涛也消失殆尽,屋里肃静得像最高审法庭,包厢的灯带着温度直直打在季风廷的身上,仿佛一种炽热的拷问。


    长久的沉默之后,季风廷忽然动了动,他低头,从烟盒中拣出一只烟,点上,自顾自地吸了一半,这才再度望向江徕。


    透过重新出现的烟雾,他终于又看到江徕模糊的面孔,看到他不熟悉的他的模样,看到落在自己身上、江徕的冰冷的晦暗的目光。


    季风廷想,这一瞬间,他真的对江徕产生了一点恨意。但说恨他,又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恨他哪一点。


    恨他逼迫自己非要讲早已经对彼此不重要的真相吗,恨他永远像个天真稚拙赤诚固执的少年人一样不知稼穑艰难吗,恨他那么幸福、用狭窄的视角却得以见遍季风廷望尘莫及的风景吗。


    恨他的这瞬间一闪而过,季风廷又变得茫然。那一点恨意无所可落,最终只有回归它原本的安置之处。季风廷其实最恨自己懦弱自私无能的本性。


    他终于开口,轻声说:“是命运。”


    江徕蹙着眉,不言语地看着他,可是季风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尽。


    季风廷说:“江徕,在去《茉莉》探班之前,我跟你妈妈见过一面。”


    他紧接着问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你知道你妈妈是谁吗?”


    停顿一拍,又自言自语般地为江徕解答。


    “她就是那位故人。是我的启蒙老师、行业偶像、引路先锋,我是因为她,第一次产生要做演员的想法。左慧小姐。我见到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你的妈妈。”


    第52章 自你离开后(上)


    季风廷很久没有主动去回忆这些事情,以为想得少一点,便能将这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体中削离得更干净一点。


    但他忽略一个常识,下刀的力度越大,范围越广,所留下的伤痕也就越深刻。收束陈年旧事,如同重新揭起那些早已经长好的瘢痕,在疼痛之余,难过的感觉也还是十分清晰。


    江徕离开这天,以他进入安检区那刻为分割点,划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他离开之前,时间像被按了加速键,快得画面模糊。他们起床清点东西,吃饭、喝水、坐在沙发上沉默相对。并非是故意拖延时间,而是不知怎么一眨眼,窗外天色就暗下来,到了必须该出发的时刻。


    江徕只带上了一个随身行李箱,季风廷打车送他去机场。其间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们坐在出租车后排,甚至很少去看对方,却一直偷偷地紧握着双手,分秒也不放开,仿佛彼此掌心之中运转着一个隐秘的宇宙。


    到机场,季风廷帮江徕把行李箱从车里拿下来。坐晚班机的人也不少,航站楼门口始终有交通管制,载他们来的的士不能停留,下了客就扬长而去。


    那瞬间他其实有一种童真的冲动,思考现在买票是否及时。他想要抛下所有,跟着江徕上飞机,做他助理也好,在他拍摄的城市打零工也好,哪怕步调不再一致,只要能跟在他这个人身边,至少在物理层面上,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分开。


    但冲动只维持了一瞬间。


    值好机,办好托运,江徕在安检口前站定,停留了好久的时间。他们看着彼此,有几个飞奔的赶路人撞上江徕的肩膀,把他们中间撞开不小的缺口。更多人涌来,行色匆匆,像溯河洄游的鱼,只有他俩,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似陷在河床深处两块坚执的顽石。


    直到江徕的名字出现在Final Call中,季风廷才往前两步,为他最后清点证件、必备物品,低声催促:“要赶不上了。”


    江徕抓住他的手,任性地回答:“那就不赶了。”


    季风廷笑着摇摇头,叮嘱他:“注意安全。”又说,“到了打给我。”


    说完,他想收回被江徕抓住的手,江徕却紧握着不放,甚至将他拉得更近,捋开季风廷掌心,按到自己的心口上。季风廷骇了一跳,周围全是人,江徕这个动作简直太大胆了,他下意识想要推他,江徕另一只手却很果决地捧住他后脑勺,紧接着忽然靠近,亲了上来。


    温暖而柔软的吻像一片落叶,从季风廷嘴唇上擦过,一触即分。


    江徕对他笑了笑,说:“每天都打给你。”


    他潇洒地转身,迈开脚步,不再回头,周围的人大都忙着过安检,只有零星的目光落在他俩身上。江徕穿过安检机、隔离门,逐渐被人群遮住身影,只剩高过别人头顶的后脑勺,然后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


    这天的另一个部分,就是从江徕的踪迹离开在季风廷视野之中开始的。从他离开往后,一分钟像一年。


    季风廷目光定在江徕消失的地方,停留了非常久的时间。Final Call三遍响过之后就没了动静,他一边替江徕心急,祈祷他顺利赶在舱门关闭前登上飞机,一边却又自私地保留侥幸,希望江徕错过这趟航班,把起飞时间推迟再推迟,最好推到无限期。


    他甚至心脏狂跳着幻想,下一秒,江徕的身影从一个小点逐渐变大,又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他视野当中。


    可是既幸运也遗憾——江徕在向璀璨星途迈步的路上,一切总是那么顺利。他最终还是坐上飞机,飞离地面,与渺不可见的季风廷,拉开三万英尺的距离。


    从灯火通明的航站楼出来,季风廷上了辆机场夜巴。回程的路比来时更通畅,却好像怎么走也到不了尽头,季风廷眼睛闭闭睁睁,熬到身体都快和座椅融为一体,才总算到站。


    他孑然一身下了车。站点离家还有好几公里,季风廷没有打车,时间好难熬,他决定走回去。这夜的风特别好,轻柔、凉爽,一路上有沙沙的树叶声跟他作伴,他想他不孤单。


    不知走了多久,逐渐,他见到平时跟江徕散步常见到的景色,碰到他们常光顾的饭馆,买过套的成人用品店,离家越来越近,他脚步也越来越慢。远远的,看到老关养的那条大黄狗,它伏卧在酒馆门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季风廷顿了脚步,左右看了看,忽然无意识地笑了下。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江徕时,自己也在相同的位置停下一阵子脚步。季风廷走近,江徕主动开口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江徕。季风廷饶有兴趣地重复,将来?


    这样写。江徕说,手给我。他捉住季风廷的手,低头在他掌心写写画画。季风廷了悟,看着他眨动的睫毛确定,徕卡相机的徕。


    江徕抬眼看向他,出人意料,他说话的语气比他长相柔和,他说,对,徕卡相机的徕。


    当时竟然没有觉得这个叫江徕的人奇怪。


    季风廷走到大黄旁边坐下,大黄嘤嘤叫着,冲他欢快地吐舌头摇尾巴,想要将脑袋塞到他怀里去。季风廷纵容着它。不一会儿,老关夹着烟从酒馆里出来,问季风廷:“人送到了?”


    季风廷“嗯”了声:“送到了。”


    “这一走啊……”老关叹了声,又顿住话头,说,“哎,坐这儿干什么?进来喝两杯。”


    季风廷不置可否,摸了会儿大黄的脑袋,忽然看着对面说:“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也这么问——诶,你刚才坐这儿干什么?”


    “就对面那马路牙子啊?”老关随着他的视线去看,那正是季风廷家楼下,“这还不简单,一看就知道那小子守株待兔呢。”


    季风廷还没开口,先笑起来。他说:“老关你一定想不到,”说,“他当时指着大黄告诉我,坐这儿是因为——我想看看那条狗要冲我叫到什么时候才停。”


    老关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弯腰在大黄脑袋上囫囵摸了几把,“我这黄儿,谁来了都亲热,唯独见着那小子,回回都要龇牙咧嘴,”他开季风廷的玩笑,“连大黄都不待见他,偏偏你疼得紧,风廷啊,”他说,“你说你是不是犯糊涂,到时候两手空空,难受的不还是自己么。”


    这类话老关和丁弘明里暗里都对季风廷说过许多次,可是如同年轻人玩游戏,遇到从没打过的副本,总千方百计要绕过防沉迷提醒,总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能够一夜通关。老关这话,今晚他也照样不大乐意听。


    他站起身,拍拍手,轻松地说:“不聊了,我回家。”


    老关没多留他。季风廷横穿过这条小街,没叫醒不灵敏的声控灯,摸着黑拾阶而上,楼道里安安静静,像通往荒原的阴森涵洞,另一头链接他那方小小的租屋。


    推开门,打开灯,才出门几个小时,屋里却有种数年无人光顾的冷清。江徕做的鱼缸还放在餐桌边,水草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侵占了大部分水域,小鱼在繁茂幽深的森林之间穿行,灵动的身影忽隐忽现。


    季风廷趴在鱼缸前,看了好一会儿,起身,转头时看见电视机旁银光一闪,江徕的DV机静静躺在上面——


    昨晚收拾行李时,季风廷明明已经把它装进了江徕的行李箱。


    他走过去,将机器拿起来。想一想觉得很神奇,巴掌大的小东西,却像能够封印记忆的魔法纺锤盒,替人存储无数段回忆。他抚摸着机身的金属外壳,走了几分钟的神,却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刻将它打开,把机器放到了抽屉最深处。


    他开始收拾屋子,擦灰、拖地、清理油烟机,这一切做完,拿出手机,屏幕上还是空空荡荡。他打好水,上天台。原先天台被房东堆放着许多用不上的杂物,江徕清理出来,种下一大片蓝莓树。


    因为对着电脑熬夜太多,季风廷有段时间眼睛发炎很严重,一度视力模糊,又碰上入梅,湿疹复发,这些小病要不了命,但说实话很折磨人。


    炎症转好之后,江徕提议他吃中药调理,可是两人都在剧组工作,休息时间总不固定,熬中药这活儿太费功夫。后来江徕回家时除了一小束花,还会给他带盒进口蓝莓,号称蓝莓是“超级水果”,能明目、能抗炎,甚至还能保护心血管,让人越吃越年轻。


    季风廷听得发笑,说,他俩这年纪还要再年轻的话,干脆回妈妈肚子里重塑肉身吧。


    那时候蓝莓这水果是个稀罕物,进口的更是贵得吓人,过几天,他不允许江徕再买。哪晓得江徕隔天就不知道从哪儿运回一车蓝莓树,吭哧吭哧地把天台腾出来的空地填满。


    每每这种时候,季风廷总是要动摇心中对江徕身世背景的猜测。因为现在这个世界,大多数人连种一颗小白菜都种不好,而蓝莓树这样的植物,居然也叫江徕真的栽活。那时候他从没意识到自己对江徕的认知刻板而浅薄。


    江徕离开,从前一直由他看顾的蓝莓树,现在归季风廷负责了。


    季风廷蹲下来,拨开树枝,他动作很耐心,以一种完全投入的姿态,一棵一棵在树根边浇水。蹲到头晕,他就地坐下来,在水桶里浣手,又将水泼到脸上。风一直在吹,不停带走他身体的温度,但眼睛还是很热,好像眼眶里安装的不是人体组织,而是两颗通红的碳珠。


    就这样坐了很久,季风廷忽然发现,树枝上已经少有新果,这象征这批蓝莓马上就要过季。他摘了一颗送进嘴里,不知怎么吃出一些酸苦味,原来果实已经烂熟,像他敏感而多情的心脏,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季风廷脸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面颊滑落。愣了会儿,他慢慢动作起来,将剩下的果实一颗一颗摘下来吃掉,酸的、甜的、苦的、淡的,到后来他有些尝不出味道了,味蕾变得麻木。胃兜和喉管都被果实填满,他终于停下来,告诫自己毕竟不是有颊囊的仓鼠。


    这时手机可爱地震动了两声,季风廷第一时间打开看,见到公司发来的信息——这就是他收到有关《第八天》试镜消息的那个时刻,自以为已经消磨一整夜的时间,一看手机才知道,离江徕从家里出发不过才过去四个钟头。


    有几秒钟雀跃,但稍纵即逝,被满腹果实重重压住。他朝向天台外,忍不住一阵干呕,模糊的视线之中,看见老关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酒馆门口,大黄睡在他脚边,每一个进出酒馆的客人都要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它恬静地摇着尾巴。


    或许动物的感知能力远超人类,能够预知终将到来的分离和灾难,所以这条小狗每每碰到江徕,才会表现得那么躁动不安。它察觉到的东西,季风廷在江徕一转身那刹那,其实也察觉到了。  脑海中终于甘愿补齐老关中道崩殂的感叹。这一走啊,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季风廷在天台边沿坐下,双腿悬在半空,不知多少时间过去,楼下的酒馆里唱起收场歌,今晚是《晚风》。季风廷安静地听了会儿,江徕终于发来消息,距离他落地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他问季风廷睡着了吗。


    季风廷静静地看着屏幕,出于某种莫名的报复心理,他没有回复他。


    江徕紧接着发来他落地之后的行程,说导演竟然等在门口,亲自开车来接;说他被拉去跟剧组吃夜宵,大家好热情,他也见到了美丽的方娉婷;说他回到酒店,总算有时间拿出手机,但如果季风廷睡了,那就明天再打给他。


    到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夜晚。从沾满果汁的指缝望过去,新月高悬,像一弯银钩,夜空仿佛一整片泛滥着蓝莓汁水的海洋。月光照拂着微风,微风又卷起《晚风》的旋律,都是无法让人抓住的意象,升到楼顶,从他耳畔轻轻掠过,伴着花果香,在夜色中远去。那是一个非常晴朗、非常宁静祥和的晚上。


    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


    那位驻场歌手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即将要说今夜告别的话语。


    间隔一首歌的时间,江徕在这时又发来信息,他说:“我想你。”


    季风廷望着夜空没有回答。没有告诉江徕,从江徕转身起,他每秒钟都在想他。


    江徕落地在美丽新世界,周围都是陌生的人事物,与季风廷毫不相干,他可以轻易地投入到崭新的环境调适、关系构建之中,季风廷却要一步步走回老地方,要在处处是他影踪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说这个时候,季风廷只是被分离的情绪吞没,产生委屈不快乐的念头,暂且对他们的感情保留一丝侥幸,觉得时间和距离都不至于成为两人之间的阻绊。


    那么一个月之后,在他听明白坐在他面前的左慧女士所言何意之时,头顶的利剑就这样伴随自己即将到来的好运落下。他才明白,原来感情和信任这种东西像玻璃,看起来纯净美丽,实际上比纸还要脆弱。


    更意识到老关那句感叹不是猜想而是答案,他其实在告诉季风廷。


    江徕这一走啊,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53章 无脚鸟从此开始飞翔了(下)


    去过《第八天》试镜的事情,季风廷只告诉过丁弘一个人。


    那段时间丁弘没有工作安排,到他家小住,对这事比季风廷本人都要上心,隔三差五就要打听打听消息。


    当天试镜的人不计其数,成名已久、颇有资历的演员大有人在,季风廷其实并不觉得他有多少胜算,公司那边呢,大概是抱着广撒网的心态,虽说给了他这次机会,但也只是派了个刚入职不久的助理陪他过去。


    等了小一个月,有天他刚要准备和丁弘出门,手机忽然弹出陌生来电,丁弘兴奋极了,猜是好消息,催着季风廷赶紧接通,弄得季风廷也紧张不已,一开口都变了调。


    哪知道电话那头是个很成熟的女声,听到季风廷声音,便开门见山地讲出自己的身份,说:“你好风廷,我叫左慧,是江徕的妈妈。”


    这头的两人面面相觑,傻了。几秒钟时间,季风廷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左慧,这世界上他就只知道一个女人名叫左慧,天哪,左慧竟然就是江徕的母亲,怪不得江徕在演戏上有如此天赋,左慧,她直接而准确地叫出来自己的名字,那这说明,她早已经暗中了解清楚他和江徕的事情。


    得知自己从小仰慕的偶像就是男友的母亲,这份震慑令当时尚且年轻的季风廷骤不及防,张嘴竟然结巴起来,叫左小姐不对,称女士好像太死板,叫阿姨,又无端显出几分不该有的暧昧。


    左慧笑了声,说:“别紧张,以你的年纪,叫我阿姨也没什么不对。”


    她并没有在电话之中说明来意,而是约季风廷一小时后到城中心某家咖啡厅见面,态度和蔼而平静。丁弘送他离开时千万个不放心,欲言又止半天,拉着他问:“要是她开口就扔给你五百万的支票让你离开她儿子,你会同意吗?”


    “你当拍肥皂剧呢?”季风廷长出了口气,保持镇定,又开玩笑,缓和彼此的焦虑,“既然是左慧,五百万少了点吧,后面再加一个零,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丁弘拍拍他肩膀:“是嘛,要是她给你钱,可千万记住喽,不拿白不拿。”


    季风廷坐上出租车,心情其实很复杂。


    他心目中的左慧,是个极其完美的形象,如同她塑造的银幕角色一般,低调寡言、率性自由,既有东方美的优雅含蓄,又有西方美的灵动不羁。国内外大奖拿遍后,左慧选择在巅峰期息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有人传她得罪大佬,退圈后去了国外隐居,有人传她早已嫁给初恋,在家洗手作羹汤。


    季风廷很回避这些消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替左慧的决定感到可惜。作为影迷,他很难将左慧这样的人跟凡尘俗事联想到一起,更也想不到,有一天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偶像,他却是以世俗中最尴尬的身份,或将跟她进行一场世俗中最尴尬的对话。


    左慧挑的咖啡馆在一条很不显眼的街上,季风廷找到地方,在门口立了十几秒,忐忑地进门。


    工作日下午,咖啡厅里客人很少,左慧坐的包厢在最里面,季风廷找到时,她正点起一支烟,见到季风廷掀起门帘,表情如常地冲他点点头,仿佛两人早已相识一般:“来了?”


    这包厢做了下沉式的设计,有几步台阶,左慧看着季风廷往下走,差点一脚踩空。她淡淡笑了:“小心一点。不要紧张,我这里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她抬手示意季风廷坐她对面,“请坐吧。”


    季风廷答应了声,刚落座,左慧又开口:“来一支?”


    “不、不用阿姨,”季风廷局促地摇头,“我不会抽烟。”


    左慧挑了挑眉,倒也没劝,自顾自吸她那支烟,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周围的包厢没有坐人,只有大厅里传来几阵压低的人语,像入眠前总是听到的白噪音,季风廷逐渐放下警惕,悄悄抬头打量左慧——他知道一般来说演员本人要比荧幕中看上去更瘦更好看一些,因此对左慧的美貌并没有太惊讶,眼前的女人未施粉黛,头发随意束起,却比见惯她全妆模样时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朴素的惊艳。


    光看着她猜不出她的年纪,但是季风廷知道,左慧这年已经四十又三了。推算一下,她生下江徕的时间,正是她首次拿下金马影后的第二年。


    如果不是江徕眉眼间那股冷淡的气质跟左慧如出一辙,季风廷怎么也不会相信,左慧会在自己爆火之初,选择生下一个孩子,并且瞒得结结实实,二十年了,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不好意思,忘记问你介不介意?”左慧挥散烟雾,“不过你跟江徕在一起,想必也不会讨厌烟味,那臭小子十五六岁就学着抽烟了。”


    季风廷尴尬地笑了笑。


    左慧又问:“你应该知道我的吧?我曾经是个演员。”


    “左老师哪里的话,您的名字家喻户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季风廷斟酌几秒,真诚地说,“我念书的时候特别喜欢您那部《青霜劫》,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幸跟您见一面。”


    “《青霜劫》……”左慧淡淡一笑,“那部片子蛮冷门的,太闷了,很少会有年轻人喜欢。”顿了顿,她问,“你不问问我今天找你出来有什么目的么?”


    季风廷移开视线,过了会儿才抬头:“其实来之前我有那么个猜想,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左慧的目光平而直地落在季风廷脸上,季风廷迎着她的视线,继续说:“您不会是……来劝我和江徕分开的吧?”


    哪知左慧听到这话,摇摇头,轻轻地靠到椅背上,夹着烟看他,反问:“你们不是已经分开了么?”


    季风廷露出愕然的表情,那瞬间他并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们只是……”


    “风廷。”左慧轻声说,“这样吧,不如你把我接下来的话听完,我们再来聊这些事情。”


    左慧语速很慢,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你和江徕相处了两年,应当也算清楚他的性格。江徕这小子,从小性子就傲,他想要的东西,不仅要要,而且要立刻拿到手,他想做的事情,不但要做,还要样样做到第一名。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情?”


    季风廷完全不明白左慧要做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低声答:“他只告诉我,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现在这位是他的继父。”


    左慧抿了口烟,烟雾白蓬蓬地在她嘴边绽开:“你已经知道这么多,我就没必要再绕着圈子说话,你也一定会守口如瓶,对不对?”


    季风廷点点头,于是左慧继续说:“江徕的生父是圈里人,我们拍拖过一阵子,没有领证,在江徕五岁之前,他偶尔会来看他,江徕满五岁之后,我结婚了,就不再允许他生父上门。”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后面性格改变很大,说叛逆也不为过,我不让他做的,他偏偏每样都要尝试。他上初中的时候,没跟家里打招呼,跑到废弃礼堂住了三天,等家里找到他,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个人在那儿拍鬼片。”


    “江徕有些想法总会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想大概是他生父对他影响太深,可是后来长大一点,他生父联系他,他却也不愿意再和他相认。”左慧说着,笑了一下,“你说这小子犟不犟?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有性格也正常,不太过分的要求,我和他继父也就纵着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我提出,也想要进演艺圈,想去读表演专业。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他,但唯独这件事情不行。我拒绝过他很多次。”


    听到这里,季风廷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看着左慧,不甚理解地说:“您和他亲生父亲都从事演艺行业,作为你们的孩子,他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况且,这并不是盲目的选择,江徕在这方面非常有天分。左老师,说真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阻拦他。”


    左慧掐掉烟,若有似无地笑笑:“之前说过,叫我阿姨就好了,我们现在不是以前后辈的身份在对话,我是跟我儿子喜欢的人在对话。”


    “江徕这小子,太桀骜、太固执,但这并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大的弱点是,凡事太过理想主义,或者叫天真主义更合适。”左慧一针见血地说,“我想他喜欢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你跟他一样,同样是个理想主义者,你们对于某些事情有着相同的看法,用同样的方法,追求着同一个目标。你不也正是喜欢他这一点吗?”


    季风廷双拳紧握,整个人都显得极为防备:“阿姨,我并不是觉得您这话说得不对,可是,影视圈本就是个造梦的地方,正是因为有一群心怀理想的人,才能构建这个理想的国度。理想主义,不才是坚持创作最根本的动力吗?”


    左慧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淡笑了下,忽然说起另一件事:“风廷,你知不知道江徕为什么会找上你,我又为什么会这么了解你?”


    季风廷不响,顿了顿,左慧讲起两年前江徕跟她的那场争吵:“那是他高考那年,我和他继父已经全部为他打点好,想着他以后学有所成,继承家业也好,开心的话,创业闯一闯做点生意也不错,他却死活不同意,跟我坦白说他已经报好他想去的学校。我当时真的非常生气,恰好电视机上正放着一幕群戏,我随手点了个群演,对他说了不太好听的话,想要打消他的念头,他却立刻就要动身,走之前对我说,让我睁开眼好好看着,他一定会找到这个群演,不需要背景、人脉、喂到嘴里的资源,他们也会一步一步爬上去。他要证明,我所说的,都是谬误。”


    季风廷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好半天,他怔怔地说:“那个群演……就是我?”


    左慧点点头,平静答:“那个群演就是你。”


    一句话,七个字,像风一样轻飘飘拂过来,霎时间,却令季风廷身上的盔甲化为齑粉散去,袒露出他稚嫩的、可怜的、少不更事的本来模样。他垂下眼睛,视线无所落处,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满脑子都是江徕跟他说爱的画面。


    原来他以为的浪漫爱情,竟是源于小少爷在家庭争吵后的一个意气决定。如果这是一场理想主义者用以证明自己的赌局,那季风廷在其中被打扮成什么角色?是赌手、筹码,还是摆放在赌桌上的骰子?要是当初左慧的手指偏一点,季风廷的角色是否也会轻易被旁人代替?他每一次劝慰勉励季风廷的话语,究竟是以什么为目的,是爱,还是赢?


    季风廷无法细想,心乱如麻,甚至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慌。他在这刻陷入疑问和迷茫构建的漩涡,所以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左慧正注视他的目光中,除了胸有成竹的笃定之外,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怜悯。


    “风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否认你们之间的感情,请你也不要怀疑江徕的真心。我的孩子,我很清楚,虽然有缺点,好在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况且,比起长辈、老师,你说的话他更容易听进去,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你的原因。”铺垫许久,左慧终于亮出她的目的,“我十多岁就开始演戏,演了几十年,演艺圈是什么样子,我太清楚了。我给了江徕两年时间,酸甜苦辣都体验过,现在也挑了大梁,心愿完成了吧,就算是玩儿也玩儿够了吧。你说,他是不是该好好考虑未来了呢。”


    季风廷听明白她的意思,皱起眉:“所以说了这么多,您是想让我去劝他,让他放弃做演员?”


    “没错。”左慧点头,又说,“听说你最近试过《第八天》里的男配,这部片子的导演跟我关系不错,如果你愿意配合,那么这个角色毋庸置疑非你莫属。不仅如此,之后的路,我也会为你铺好,你不必再那么辛苦,先接几个好制作的配角,积累经验,等站定了脚跟,我们再谋后事。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机会来之不易,该抓住的时候就要紧紧抓住。”


    季风廷静默地看着她,胸膛起伏不定。左慧苦口婆心,那模样出离了季风廷对演员左慧的所有想象,变成一张冰冷怪诞的脸谱,嘴张张合合,她还在继续说——


    “江徕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恨走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的演员?在他看来,只要有演技、有实力,对圈里的潜规则大可置之不理——可事实当真如此吗?名利场都是用钱权堆砌起来的金屋子,这世上有几个人拿‘实力’这种东西,成功敲开了门?又有几个人在进场之后能够永葆初心?这个道理,江徕不明白,你却不应该不明白。我话说直白一点,风廷,你相貌出众,为人和善,能吃苦耐劳,在演戏上也颇有天赋,按道理来说,这么多年了,你早就应该从一众群演中脱颖而出,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能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角色?为什么许多不如你的演员爬得都比你高?单单只是你运气不好吗?我想你很清楚并不是这样,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愿意对一些人和事情妥协、低头,一直坚守着你所谓的底线。”


    “所,谓,的。”季风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视线沉沉看向左慧,“所以左老师,在您看来,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往上爬,就必须没有底线,趋炎附势,奴颜婢膝,把初心、理想、身体、尊严,甚至人格都丢掉对吗?”


    左慧靠在椅背上,仍那么看着季风廷:“风廷,我也很想说不是这样。可惜,这就是现实不是吗?”


    季风廷喘着气,说不出话,像有团淬酒的烈火从他胸膛烧到喉咙,堵在他发音的会厌。他只有用目光来表达情绪,表达他绝对不认可,绝对不接受、绝对不理解。


    “我原以为你比江徕年长一点,就会成熟一些,看得更深、更远些,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刚才你说,来之前你猜我今天的目的是劝你和江徕分开——”左慧摇摇头,“风廷啊,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江徕这一走意味着什么。就算你们感情再好,未来也根本没法像普通恋人一样相依相守。你们俩挤破头也想进的圈子里,诱惑不计其数,不但厉害,而且危险,都不是圣人,谁能够确保对方不会迷失其中呢。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如果希望你们分开,我只需要等待。”


    “既然您断定我们一定会分开,也就明白,恋爱可以有无数个选择对象,可是梦想永远不会改变,”季风廷哽住,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他问,“您凭什么认定江徕会因为我的三言两语,放弃他所追求的一切?又凭什么把他所有的努力轻飘飘地称作——玩儿?左老师,您是江徕的母亲,更是行业的标杆,您一定比我、比所有人都清楚,江徕的这份执着有多宝贵,您又何苦非要横加阻拦呢?况且,他做得那么好……”


    季风廷声音轻下来,若有所失地说:“他做到的事情,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做不到。他甚至根本不用丢掉底线,他就是这样用实力轻松敲开了大门。您应该感到骄傲才是啊。”


    左慧沉默了下来。季风廷注视她的沉默,半晌,很轻地笑了下:“除非……您其实有私心。”


    左慧静静地呼吸,几秒后坦率地承认:“对。我的确有私心。”她换了个坐姿,目光游移,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她的身体语言说明她现在正陷入一场不平静的思虑。


    好一会儿的停顿,她看向季风廷:“因为我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身不由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以后会变成他父母的模样。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缺,风廷,你也是做这一行的,我了解你这一路走来都不容易,见到这圈子里的腌臜事儿也不少,那么你一定明白,娱乐圈就像一个大染缸。即使是再坚定的心智,再纯粹的品格,闷头扎进去了,出来的时候难道还会浑身雪白吗?”


    季风廷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也的确刁钻,让人难以回答。


    左慧又说:“你们年轻人总对这个行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事实上,大众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资本运作,是一颗让人吃了就会做梦的毒药。就像我现在,有那么点资本了,就可以左右你的选角,可以帮助你平步青云。风廷,我知道江徕他很听你的话,我想你提出的建议,他一定会好好考虑,这个交易真的很划算。或者就当阿姨拜托你,希望你可以体谅为人父母的苦心。”


    季风廷问:“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左慧说:“抱歉,我也许会用一点强硬的手段,对你俩来说可能都不算好事。”


    空气安静了下来。


    如果是后来的季风廷去和当时的左慧进行这场对话,一定能想到更周全的处理方式,至少他不会被灭顶的冲动左右,不会豪情万丈地自行其是,不会在自己涉世未深认知浅薄的前提下,迅速而果断地给左慧一个自贻伊戚的,算不上反击的反击。


    可惜季风廷那时候,毕竟只拥有可怜的二十二年人生经历。他还太年轻。


    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频密的震动,像报喜鸟一样欢快地啄动福星的衡门。两人视线都移到那部手机上。那是季风廷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他经纪人的名字。


    如果不是大好事,这位几年都懒得过问季风廷一句的经纪人,绝不会亲自给季风廷打来电话。


    在季风廷拿起手机之前,他已经有了十成的预感。


    左慧开口说:“不方便的话,我回避一下。”


    季风廷没有说话,却在左慧即将准备起身之前,接通电话,打开免提。


    左慧诧异地顿住动作,看向他。


    季风廷吗?有个天大的好消息!《第八天》剧组刚才通知我,你的试镜过了,小豆芽这个角色是你的了!你这运气可真不得了啊,我说你现在在哪儿呢?公司这边想给你来个突击培训,免得你到时候……


    拿手机的手移开一点距离,季风廷直直对上左慧的视线,他神情变得好淡漠,仿佛电话那头不是通知万年板凳队员终于有上场机会的喜讯,而只是无关人员一段喋喋不休的废话。


    得不到季风廷回应,电话那头“喂”个不停,左慧两条美丽的眉毛疑惑地拧起来。她曾经是季风廷最喜欢的女演员,薄薄的双眼皮、秀气的鼻梁、饱满的唇珠,那副带愁绪的冷冷长相,做起疑惑的表情也别有风情。


    少年时光梦一样消散在季风廷眼前,从回忆往现实中聚焦的点位,也是由左慧的双眼逐渐拉远,这一次她面对面地凝视着季风廷。


    季风廷就这么跟她四目相接,半晌后,对电话里的人平静地说:“帮我拒掉吧。”


    有那么几秒钟的万籁俱寂,紧接着电话里传来不可置信的骂喊声。季风廷注意力并不完全在这通电话上,等到那头有了空档,他便耐心地、郑重地,再次对经纪人重复:“对不起,劳烦你们为我操心。帮我拒掉吧。”说完他没有犹豫,挂掉电话,关掉手机。


    再看向左慧,左慧也露出来不可置信的表情。


    季风廷说:“左老师,你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回答。”


    说这番话时,他心中居然生起一种隐秘的快意。


    左慧眉头没有舒展开,她摇头,显然并不赞许季风廷莽撞的决定,可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再劝说更多,千言万语,最后只道:“我会为你争取三天的时间,风廷,你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季风廷没说话,站起身,低头拍拍衣角,欲要朝外走,忽然顿住脚步,垂眸看着左慧。


    “左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保留您所有的记忆,让时间倒流,回到您还没有做演员的时候。您还会做出和原来相同的选择吗?”


    左慧愣住了,她意外地抬起头,双唇微启,却长久没有言语。


    季风廷没有等来她的回答,于是摇摇头:“您看,聊了这么久,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别说是我。”他顿一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更别说是江徕了。”


    说完,他对左慧礼貌颔首,转身,如同江徕在机场大步迈向锦绣前程,他也那么一副潇洒样,阔步走向他人生混沌茫昧的归处。


    无脚鸟从此开始飞翔了。


    第54章 季风廷终于两手空空


    用一支烟的时间,季风廷将当年他与左慧的谈话,言简意赅地重述给江徕。


    回忆的同时,其实自己也在反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用劝解丁弘那套说辞劝解自己——左慧占尽先机,率先提出用《第八天》换取季风廷的合作,而公司的电话恰在此时打来,无论这一次试镜结果是不是左慧主导,季风廷都不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应承下来。


    如今再回过头看,季风廷当时之所以认为自己走入绝境,不过是被失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听到左慧笃定断言他与江徕的感情绝不拥有长寿,又冠冕堂皇地劝他用这段感情的余热换取未来坦途,满腔热血就烧起来,才会以一个利落却欠考虑的回击,维护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但凡他冷静一点,头脑不被男人所谓的“尊严观”左右,而是仔细思考、权衡利弊、多寻帮手,他也就完全能辨别出,左慧很有可能是面对江徕的顽固态度早已黔驴技穷,才找上季风廷,出此下策。可是就算江徕无论如何都不愿遵循家中安排,作为母亲,她难道还会为了阻挠自己的孩子而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吗?


    而季风廷若是不那么决绝,不坚持着那副宁可清贫自乐、不作浊富多忧的态度,事情未免不会有转机,后面那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就不会发生。若是左慧真如她所说那样对季风廷用上强硬手段,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季风廷得到的,也不过是与现在相同的结局。


    他也不是没有过后悔的瞬间。


    左慧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那三天时间,季风廷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打着探班的名义,匆忙赶到《茉莉姐姐》的拍摄现场,除了是被对江徕的极度思念驱使,是不是还是一种求证——想要见到江徕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那鲜活明亮的样子,以此来说服自己,季风廷做出的选择没有错误,不必遗憾,别说回头。


    故事就停在这里。


    道德本身的崇高在于它的沉默性,一旦被拿来证明自己,内核的纯粹便就此解构。


    这下,季风廷终于两手空空。


    他看向江徕,江徕却垂着头,并没有说话,整个人陷入一片乌云般的寂然之中。


    事态狼藉一片,就像眼前狼藉的饭桌。明明该懊恼、该怅然,不知为何,季风廷却感到轻松和平静,仿佛积压心中多年的大石总算掉进了水中,也看清原来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安静了半分钟,他站起身,脚步朝向门口。就在他经过江徕身边时,江徕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沉得沙哑:“去哪里?”


    季风廷低头看向他。顶灯打在江徕身后,他侧脸背着光,头仍然微垂着,看不大清表情,那模糊的脸色如同鬼魅一样阴郁。


    “我去倒水。”季风廷轻声说,“我们喝点茶好吗?”


    江徕没有立即松开,缠困住季风廷的那只手力度反而越来越大,像一条绞杀猎物的蟒蛇,身躯越裹越紧。


    季风廷当然感觉到疼,腕骨快要被江徕捏碎,可他一声不吭。


    他想——他知道——他自己是一吐为快若释重负了,可对从头到尾都全不知情的江徕来说,今晚这场坦白显然是来自季风廷单方面的倾轧,是一场极不公平的情感暴力。


    季风廷默默地看着江徕,从大厅外隐约传来的人声仿佛逐渐远去,屋子里面好空荡,好安静。


    他们相爱,在一个夏天,大家囊空如洗寂寂无名,却是鲜活生动的个体。那个夏天,有被电风扇叶搅成一团的潮气和热气,有肢体碰触初尝禁果时,交融的汗水与黏腻的呼吸,有在狭窄空间中游荡、回转的絮絮爱语。


    他们重逢,也在一个夏天,星霜荏苒、风流云散。这个夏天,境遇并不趋同的两人再相对,中间始终只有苍白、冰冷和沉默。


    好长一段时间,江徕终于开口,“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他放开手,过了会儿,又说,“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徕的声音很低、很轻,后面一句近乎是气音,本来都很难听清的,可是落到季风廷耳朵里面,却有了雨水一般的重量。


    霎时间,季风廷感到难以呼吸,好像江徕深深留下的指痕不在他的手腕上,而在他的脖颈间。如同左慧所言,江徕从来就是那么志气满满、骄傲满满的一个人,这一刻,却居然在季风廷面前流露出消沉的情绪。


    “季风廷,”江徕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季风廷垂下手,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桌沿上。


    “就当我妈说的一切都成立,季风廷,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为了你放弃一切,而你自己却做了你推断我绝不会做的事情。”江徕抬头看着季风廷,“因为你在感情里面,要比我更高尚么?”


    季风廷喃喃地说:“我……”


    他应当有很多辩解的话,最终却只溢出这一个音节,如有一团乱发堵在喉间。


    时过境迁,现在的季风廷无法再拿自己当年的想法为这一段失败的感情佐证,从客观角度来看,他之所以做下一个个冲动决定,最终目标指向不过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也难怪江徕会问出谁比谁更高尚,就连季风廷也不禁要盘诘自己,当年是否将爱,异化成为单方面的承担、牺牲和奉献。他那时候也许不明白,两个人谈恋爱就像一人掌一支船桨渡江,顺利前行的秘诀是保持平衡各司其位,并不需要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出现。


    季风廷视线轻轻转动,迎上江徕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他低声问:“那么江老师,你会因为恋爱对象的枕头风,而选择放弃一直坚持的追求吗?”


    听到季风廷的问题,江徕竟然笑了一声,仿佛季风廷这句是多么幼稚愚蠢的发问。他盯住季风廷,好久,笑意慢慢收起来,眼睛黑得有些吓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饮恨的凉意。


    江徕一字一句地说:“这句话,你要想知道答案,该让当初的季风廷来问我。”


    季风廷轻声说:“如果我当初来问你……”


    “如果你当初问过我,”江徕打断他,“无论结果怎么样,至少你选择了和我站在一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季风廷,像条被浇透的弃犬,空洞而黯淡的目光穿过暴雨,投在季风廷脸上,言语间有已然平息的愤懑。季风廷被如此注视,只感觉自己整幅骨架都酸疼到战栗,忍不住道:“江徕,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要放弃这段感情,我……”


    江徕再次打断季风廷。他声音轻下来,像片被风吹落的羽毛,江徕说:“可是你放弃了你自己啊。季风廷。”


    房间再次陷入雪原一般的死寂,季风廷只听见自己沉而长的呼吸声,他并没有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时间,已经见惯无数大小事的江徕,还会对当年情由这样在意。可是那时候明明直到最后,他提分手,江徕也并未表现出来异议。


    两人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门锁忽然被人打开,一位服务生闷头闯进来,见里面还有两人,惊讶地叫了声:“对不起,我听着这屋里没声了……”


    季风廷反应很快,几乎没有思考,上前用身体挡住江徕,没让服务生看清他。服务生接连道着歉,退出去,紧跟着,季风廷身后传来木椅沉重的挪动声。


    江徕站了站,没再说什么。想来他是觉得这场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于是绕过季风廷,径自朝门口走去。


    季风廷默默注视他离去的背影,在他即将打开门的那刻,忽然出声:“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江徕顿住动作。


    “对不起,搞成一团乱麻,从以前到现在,很多左右为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把事情处理好,”季风廷说,“可能我的能力就止步于此吧。这么多年,一件一件小事消磨下来,人改变是很大的。有时候我照镜子,也会像你看到的那样,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对不起,”他重复,又轻声讲,“当年说过的那些话,我全都没有做到。”


    第55章 他真想一口咬死他


    从火锅店门口台阶下来,往右,是一整片绿植区,罕见人迹,江徕出来之后没有立即离开,立在那里面,结束完一个很长的电讯通话,他看了手机半晌,又拨通另一个电话。


    钟晨隔着车窗往外望。开始下雨了,但是江徕没有动,饭店屋檐高悬着一长串灯笼,他衰颓的脸色被夜里诡红色的灯光隐隐照亮,很不好看。因此钟晨并没有触霉头的想法,他继续等待,隔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季风廷从店里出来。


    季风廷站在门口,盯着半空,像在发呆,好半天,仰起头,手掌朝上伸到屋檐外。眼前的景象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清丽寂静,钟晨一时忘记了自己等待的初衷,只是这么看着他。


    几秒钟后,江徕挂掉电话,侧过脸,从濛濛细雨之中望向季风廷。两人其实隔得不远,但可能因为夜晚很黑,江徕视线那么直接,季风廷竟然没有一点觉察。


    钟晨静静看了一会儿,让司机把车开到饭店门口,打开车门,露出笑容:“风廷哥,上车吧?”


    季风廷有些意外,愣了愣,还是跨上车。靠近了,钟晨才发觉奇怪,明明没淋到多少雨,季风廷整个人却散发着潮气。他及时递给他一包纸巾,季风廷双手接过去,对他柔和地笑了一下,说谢谢。


    车启动,速度并不快。车里沉默了片刻,钟晨没有像以往那般主动跟季风廷搭话,而是心不在焉地往后看了好几眼,见到江徕从那丛茂盛的绿植之中走出,身影显得漆黑黯淡,他目送他们远去,然后才有车缓缓停到他跟前。


    季风廷明显注意到钟晨的视线,也往后看了看,车子恰好向左转弯,遮住江徕的踪迹,将他远远甩在黑暗里。季风廷收回目光,停顿了好一会儿,对钟晨说:“让钟老师等这么久,麻烦了。”


    钟晨微笑:“我做东嘛,就该负责把你们每个人都送回去。”


    季风廷垂下眼帘:“钟老师,抱歉,搞砸了你的生日宴。今晚是我不好,让大家这么扫兴。”


    “这怎么能怪你呢?”钟晨歪着头看他,“况且,早点结束也挺好,再继续下去,也不过就是喝呀喝呀,有什么意思。”


    季风廷淡淡笑了下,过了会儿,低声问:“钟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钟晨抿了抿嘴,往前头瞥了眼,司机是剧组常用的,但他还是谨慎地将隔板放下来,鼻尖朝向季风廷,靠近他:“本来一直都想跟你好好聊聊,可是我这段时间两个组跑来跑去,实在找不到好时机,一拖就拖到杀青,明天一早就又得飞,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能跟你说上几句了。”


    季风廷注视着钟晨,他们中间几乎没隔什么距离,因此即使车里光线幽微,他也能将钟晨的面孔看得很清晰。跟一开始见到钟晨时的想法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每每见到钟晨,总忍不住觉得羡慕和惘然,可或许是今晚他已经解开心结,再这么看着钟晨,心中只有一片平和安静,那一丝微妙的敌意消失无踪影,听钟晨说话也只觉得他可爱有趣。


    他笑一笑,说:“你应该是想问我小豆芽的事情吧。”


    “不全是。”钟晨轻声说,“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怀疑。机缘巧合吧,我当年见到过你的casting,上边打了红标,听说是整部戏里谈导第一个拍板的人选,说明他对你很满意,所以当然就多留意了一些。这么多年过去,名字早就记不清了,但那天我进组,一眼就看到你,不知怎么,忽然把你跟那张casting上的演员联系起来,越看越像,我心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就诈了你一下。”他顿了下,问,“风廷哥,你当时被我吓到了吧?”


    季风廷轻笑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吓了一大跳。”


    钟晨继续说:“后来我发现,小邱哥对你态度很不一般。我也算跟他合作过不少时间了,他工作一贯是结束之后就回酒店,绝对不在片场多逗留片刻,可是对上你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不知道吧?他还特意警告我,要我离你远一点。”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笑了,“真好笑,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电视剧里的大反派啊?我又不能对你怎么样,怎么搞得大家好像都在等着看我和你掐架似的。”


    季风廷怔了怔,思虑了一下才说:“可能因为换角的问题吧。”停顿片刻,季风廷不再讳言,居然大开天窗地问他,“其实我也很想知道,钟老师,孔小雨这个角色本来是该属于你的,你心里对我难道真的没有芥蒂吗?”


    “我的哥啊,你这话问的,我总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儿说有吧。”钟晨耸耸肩,又愁绪百转地说,“那还能怎么办呢,的确是我轧戏,得罪了谈导,本来周绍祺这个角色我都没份的,是我公司老板说了情,这才勉强留下来了。我那头戏是主旋律,他们舍不得我丢掉,这头谈导的戏多半都要冲奖,他们也不想放下,就想两头抓呗,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其实钟晨有些无奈,别人看他是鲜花着锦、星途得意,实际上他事事都逃不脱资方的安排。这些年流行粉丝经济、流量经济,公司说得好听,走这条路线是为了他前途考虑,可到底不都为了一个“利”字,眼瞧着他年纪大了,新人春花似的一茬接着一茬,他要再在偶像剧里打圈,实在不像话,这才计划着让他转型。


    钟晨叹了口气,抬手支住下巴:“也不是有什么非要问你。其实到现在,我想知道的,基本上也都猜到答案了,咱们还不是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关系。”停了停,他“诶”一声,兴致勃勃地说,“风廷哥,你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后来演小豆芽的那个人,看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是不是感觉特讨厌?说起来,如果当初是你演的小豆芽,那我俩现在……”


    “钟老师,”季风廷轻轻打断他,笑了一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还是别做假设了。”他又坦诚地讲,“实话说,一开始对你,讨厌是没有,矛盾和窥探欲有一点。”


    钟晨看着季风廷,说这话时,季风廷脸上有一种与世界和解的释然,微光映在他脸上,好像溪水,让人感到淡泊与宁静。好一会儿,他低声开口:“风廷哥,这个世界上呢,可能就有这么一类人,只需要站在那里,天生就能勾起别人的兴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冥冥之中有了交集,你对我来说,就是那种人。”


    他伸出右手,少年一样交朋友的方式,握住季风廷的手,身体前倾,将下巴轻轻搁在季风廷肩上,另一只手抱住他。季风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钟晨身上沾了一点辣味和酒味,不那么好闻,却仿佛补充完整他这个人的形象。


    钟晨觉察出他的僵硬,笑了声,在他耳边说:“哎呀,没什么可矛盾的呢,我明天就要离组了,希望以后,我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和竞争对手。”


    季风廷虚虚搂了把钟晨,这个拥抱持续不过三秒钟,钟晨没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继续说:“从我认识小邱哥起,他就有很多人追,这么多年,绯闻传来传去,其实跟他熟一点的都知道,那些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


    说到这里,钟晨冲季风廷眨了眨眼睛,声音越来越低:“那天晚上是他拿影帝的庆功宴,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简直热闹得不得了,结果到后来主角反而一个人躲去阳台抽烟。我问他,大好年华,干嘛要整天过得像个苦行僧?不如像我一样放开点,我可受姐姐们欢迎了呢。可能是喝醉酒,他嘴不牢,跟我说了个秘密——他是同性恋,有一个男朋友。我心想,六年前闹牵手照的时候,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呀。没来得及问呢,他又开口,说他这个男朋友温柔善良干净坚强……可能用上了世界上所有好的形容词来形容他吧,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晚上会有那么多话想说——他说他男朋友,对家人好、对朋友好、对刚认识的小姑娘都好,就是对他太狠心,头也不回,说走就走,流浪在外好多年,一点音讯都不给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瘦了,身体好不好,挣钱的时候有没有受委屈,他在哪里呢?那个人啊,吃什么苦都笑得出来,有时候看见他笑,他真想一口咬死他,可是他走了,再也不回家,他能怎么办呢,他只有爬啊、等啊,要站得更高,让那个人无论流浪到哪个地方,都可以一眼找到他。”


    车子一阵颠簸,钟晨停顿了一会儿,又讲:“听到这里,我猜出来了,原来小邱哥口中说的男朋友,跟他六年前告诉我的还是同一个。他这样的人,在圈子里,简直就是奇葩,这些醉话,我多少有点不相信,不过还是安慰他——我说你今晚拿到大奖,就是好兆头,说不定你男朋友现在就正在哪个地方看你领奖呀,要不然,再等等,也许明天就能相见呢。”钟晨撇撇嘴,缓慢道,“一说到这个,他就拉着脸不吭声了。我寻思我说的是吉利话啊。现在大半年时间过去了,风廷哥,我想,我这吉利话,至少有一半是应验上了,他那个男朋友,应该早就跟他相见了吧。”


    钟晨说完,终于松开季风廷的手,轻松往后一靠。昏暗之中,季风廷先是习惯性地一笑,又意识到什么,很快把笑收起来。他垂下眼睛,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陷入空谷一样的沉默。钟晨没再说话,他仁至义尽,要说的就这么多,等了半天,听到季风廷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呼吸,问:“钟老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嗯……交换秘密是拉近关系最便捷的方式,我可是真心想跟你做朋友的,”钟晨倚着座椅靠背,冲季风廷狡黠一笑,慢悠悠道,“况且,就算是大反派,也会保留一丝善念,不忍心看鸳鸯别离、劳燕分飞呀。”


    第56章 最后一次板落下


    半小时后,车开到酒店门口。


    第二天要赶早班机,钟晨换到了机场附近的酒店,便没有跟着季风廷一起进去。雨还在下,像一口哀戚的叹息,此恨绵绵地飘垂着,看不见尽时。


    季风廷下车,钟晨叫住他说,谈导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会记仇的——瞧瞧他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又小声说,风廷哥你别太担心。


    季风廷冲他点头,嘱咐他们下雨天开车注意安全,他祝他一路顺风。钟晨笑笑,临走之际,他隔着车窗,朝季风廷晃了晃手机。


    “也提前祝你杀青快乐。以后给你发消息,可一定记着回我。”


    季风廷目送他离开。转身进酒店,这个点大厅没人,电梯也一路畅行。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到站二十八楼,不过是分秒之后的事情。


    谈文耀房门前靠着一个懒散的人影,明显摆出来等待的姿态,听到电梯厅传来动静,他转头,和季风廷对上视线。季风廷走近,意外地问:“林编,你怎么在这里?”


    林遥但笑不语。季风廷瞧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宴席上的事情组里一定都传遍了,林遥知道也不奇怪。只是他未免也太过心细,居然能猜到,季风廷回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谈文耀。


    “来吧,”林遥站直身体,“我陪你进去。”


    季风廷不禁莞尔:“我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像小孩子一样怕见老师吗?”他拍拍林遥的胳膊,绕过他,“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正说着话,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张副导从里头出来,见着他俩,额角一抽,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又转,一时没有说话。谈文耀在里头咳嗽两声,问:“怎么了?”


    张副导没有回答,谈文耀拖着脚步走出来,见到门口两人,不似张副导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而是长长停留在季风廷脸上,最后才掠到林遥头顶,眉头锁起来。


    林遥讥诮一笑:“怎么,换了个发型,老师认不得我了?”


    谈文耀平静道:“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怕老师气大伤身,一不小心就做了对大家都不好的决定。”林遥说,“我想我也不是没有发言权吧。”


    谈文耀沉默下来。张副导看看几人,开口打圆场:“小遥,也没多大事儿,咱们先回吧,我跟谈导都聊过了。”


    林遥望向谈文耀,几秒钟后,又看向季风廷。他似乎把季风廷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小朋友,可实际上,季风廷的年纪比林遥还要大上一岁,闯祸之后跟上司认错谈话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


    季风廷冲林遥摇摇头,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轻声说:“让我和谈导单独聊一下吧?”


    他拍了拍林遥的肩头。林遥终于被说动,不再坚持,嘱咐他:“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说完也不再看谈文耀,径自离开。


    张副导冲季风廷颔首,也走了,把空间留给两人。谈文耀转身,并没关门,季风廷会意,跟在他身后,将门轻轻带上。


    谈文耀房间灯光总是开得很暗,冷气温度也低,他进了季风廷去过的那间影音室,比起宽敞的客厅,他似乎更喜欢呆在这种黑暗狭窄的地方。谈文耀陷进沙发里,仍是没有说话。


    季风廷站到谈文耀旁边。整间屋子只有角落一盏地灯供光,幽暗的光线犹如沼泽,一点一点拖扯着季风廷,令他被一潭无力的疲惫侵蚀。整晚时间,如同过五关斩六将,一个一个人接连应付过来,他难免生出厌烦。


    很多人掩饰自己的负面情绪,用愤怒、讽刺、或是平静,季风廷擅长用笑容。可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委屈都咽得下,也会生气会急躁会想发疯大叫,只是人逐渐长大,总要慢慢明白一种生存智慧,想站起来,站得住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让时间将棱角打磨平整,至少展现给大家看的那面,是耐心、平和、厚脸皮、什么都不怕。


    “坐吧。”谈文耀叹了口气,“杵在那儿干什么。”


    季风廷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几秒后,低声说:“谈导,实话说,我怕您生气。”


    谈文耀重重哼笑一声:“生气……我当然生气。季风廷,我不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弃演,我只问你,知不知道筹备一部好片子,需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


    季风廷声音和脸色都是轻而柔和的,像初春的一阵软风,承认错误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并非触及利益底线的问题上,他总是可以让人轻易地原谅他。他说谈导我知道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用作解释我浪费大家精力的行为,又极为抱歉地讲不知今晚说过第几次的“对不起”。


    谈文耀又沉默下去,很长时间不说话。隔了这么多年,追究、责备、剖白都不再具备它本身应有的效用,就像电影已经制作完成、上映、被无数观众将故事铭刻在心,再去增删角色、修改剧情,也无法动摇人们心中对这部影片的既有印象。


    或许是这个原因,所以谈文耀再开口,便没有责备季风廷的口气,言语间只是显得惘然若失:“《第八天》是我刚上大学时写的第一个剧本。”他很缓慢地对季风廷说,“很多年了,一直想拍,最开始是老师们来劝,后来,又是朋友、合作伙伴。我那时候性子很冲,大家越是阻拦,我越是逆反,但又怕完成得不好,于是转头拍了不少比《第八天》更露骨的题材,在这圈子里沉沉浮浮几十年,一直到八年前,才终于下定决心,启动这个项目。”


    季风廷不知道这部戏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当年《第八天》上映,的确是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但拿奖之后,最终还是往好的方向去了。那么多场幕后采访,谈文耀并没有透露过一点有关剧本创作的渊源。


    推断时间,《第八天》剧本至少是在三十年前写就,沉淀无数的日夜才终于筹备拍摄,说明这部戏在谈文耀心中不啻于白月光的存在,是一颗封存着如火青春的琥珀。


    谈文耀说:“光是成年小豆芽这个角色,我看了至少几千个演员的casting,才定下的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后面临到签约,季风廷人间消失,再找演员,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挑到钟晨也只能说勉勉强强。拍出来的效果,在谈文耀看来并不完美,而这点不完美,对他来说是人生中的大遗憾。


    季风廷垂眸不语,即使他现在完全可以表现出歉疚、愧赧、忏悔,对谈文耀多番表忠心,可事实上时间倒退,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与原来相同的选择。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巧言令色,所以无话可说。


    中央空调送着冷风,屋子里弥漫一种阴沉的气闷。谈文耀点起一支烟,隔了会儿,忽然转换话题,问季风廷,既然弃演,你现在为什么又选择继续拍戏?


    换做十年前的季风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梦想,因为渴望,而现在的他愣了下,摇摇头,只是说,为了填补一点遗憾吧。


    谈文耀并未追问,沉吟许久,不知道在宽慰谁,近似自言自语地讲:“一部影片成为经典,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机缘,都缺一不可。要写一个刚好的故事,走在刚好的文娱历史进程,迎合刚好的社会舆论,要每一个参演艺人,处在演艺生涯中最刚好的时候。可这些条件,总都强求不得啊。”


    停了停,谈文耀冲季风廷挥挥手,打发他走,“行了,其他也没什么好说,你回去吧。”他脸上露出来浓重的倦意,最后说,“风廷,当年我就当你没有准备好。希望这部戏,会是你的最刚好。”


    不知道是张副导的劝解起了作用,还是眼看戏将杀青,谈文耀压下脾气不想节外生枝。这天晚上,谈文耀虽不愿意跟季风廷多聊,话里话外对他却还是多有包容,让季风廷竟然将这一关轻松过去。


    后来几天时间,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因为剩下的都是外景戏,拍摄计划一延再延。老关家里有事,没等到季风廷杀青,跟他吃了顿饭,第三天匆匆赶了回去。


    孔小雨独自回到别墅的戏,是在阵雨停歇时见缝插针抢拍的。


    在孔小雨用邢凯留给他那把钥匙顺利打开别墅大门,见到满园强壮茂盛的月季树,而宅中落满灰尘只静待他这个主人入住时,胸中涌现的,不是夙愿终成的满足和释然,而是在得到木匣之际,明白当年丢弃珠玉的自己有多愚蠢的嗟叹。


    但孔小雨和季风廷还有这样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每每自省之后,总能精准总结出自己不足之处,承认错漏,可是不留悔意、极少回头。


    杀青那天,好不容易放晴,太阳晒干积水的地面,空气中飘散着灼热的湿气,季风廷嗅见这味道,总有些心神不宁。


    可能是谈文耀刻意安排,直到开机,他都没有见到江徕,他扮作重回故里的孔小雨,插着兜,沿着当年他与邢凯走过的线路,慢悠悠逛着,杀时间,可这城市发展日新月异,一早就不是他认识的模样。


    孔小雨随意选择方向,不知觉中,拐进一片被规划局遗忘的老街区。这条街跟当年他被顾修伟撞到的那条非常像,双向单车道,街两边是高大茂密的梧桐,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来,落了稀疏的光斑。


    行走在这条街上,连季风廷都感到恍然,冥冥中似有感应,忽一转眼,见到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形出现在街对面、行人中间。


    如同被命运的回响震荡神志,眼前一切变得混沌模糊。季风廷静了静,他想要分辨清楚,一脚踩下人行道,恍惚之间,听不见急促而刺耳的鸣笛,同时同分,对面的人却因为这声音抬起头、望过来。


    季风廷顿住脚步。


    有几个司机下车,指着他破口大骂,像是说他“瞎眼”“不要命”。


    季风廷眨眨眼睛,世间万物的声音由朦胧到清晰,跟随那个人面孔一点一点鲜明起来的速率,涌进他的耳道。


    两人隔着一条街对视,乍眼看,几天不见的江徕似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和从前的邢凯亦是判若两人,他为角色蓄起一点胡茬,肤色暗沉、目光浑浊,穿得周正成熟,肩膀微微朝里扣,拎着购物袋站在那里,像一个泯然众人的中年男人,令季风廷难以确认他的身份。


    张张嘴,正要试探着叫出姓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看起来三四岁大,蹦蹦跳跳跑过来,一把抱住男人,瞧那脆生生的口型,像在喊他爸爸。而她身后呢,跟着一个女人,相貌平平,看着他俩露出幸福微笑时,容颜却显得格外温柔美丽。


    安静几秒钟,季风廷彻悟地笑了。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心中预设的那个人,此时,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没有多余的动作,随后不留恋地移开视线,视周围的人事如无物,像当年孔小雨和邢凯初遇那样,转身,朝着路的另一边,散漫地、离索地、没所谓地走远了。


    他不知道——当然孔小雨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很久没有动作。小女孩问,爸爸,你在看什么呀。


    他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淡笑一声没说话。又望过去,此时镜头跟随他的视角移动,斜前方,孔小雨踽踽的背影变小、消失,逐渐淹没在人海里。女人说走吧,准备回家做饭了。他便转向与孔小雨去处相反的方向,拉住小女孩的手,一家人说说笑笑,踏上通往爱巢的路途。


    镜头就停留在原地,作为主视角,目送男人离开之后,像被一阵风吹动,无目的地在街上飘游起来,映出无数人的脸,无数的街边店面,停到路口,遇到车水马龙,再缓缓拉高,揽照天南地北,山川江河。


    “哒”一声,最后一次板落下。


    当是普通陌生人的一次遥远照面。可能后来,他们一直分别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点,或许有机会再碰面,也或许永远不见。


    第57章 还剩下另外半句


    当年岁还不算大的季风廷,蹲在片场角落,目睹剧组杀青庆祝时,就曾幻想过,若是自己担纲男主,在戏份杀青那一刻会有怎样的心情。


    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反而难以找到恰当的措辞,说是放松,胸口却沉沉压着一口气,说是怅惘,但终归还是有一切都已经结束的落定之感。


    大概他的心脏也跟随孔小雨一起,被整个夏日雨季曝淋,艳阳出现,晒干雨渍,那些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和阴影里,却已经满是绿苔攀爬的痕迹。


    最后的时刻,所有人回到孔小雨家楼下拍摄杀青照。季风廷先到现场,被剧务急匆匆往怀里塞了束花,等在这里的工作人员紧接着齐笑道:“风廷哥杀青大吉。”


    季风廷愣了下,也对他们笑:“这些天都辛苦各位了。”他扫视一圈,捕捉到在人群边缘游手好闲的包子,招他过来,轻声问,“东西呢?”


    “就放在里头呢。”包子殷勤地问,“现在发给大家吗?”


    季风廷“嗯”了声,转而又对大家说:“一点小心意,人人都有份,还希望大家可以收下。”


    前几天很少通告,季风廷找了个时间和包子一起挑好送给大家的临别赠礼。这会儿包子吭哧吭哧把两大箱伴手礼搬了过来,众人笑闹着一拥而上。


    季风廷站在一旁,不断有工作人员上前跟他合影,他微笑着配合。不多时,江徕的车到现场,人刚下车,场务也为他送上定好的鲜花,大家笑呵呵地对他说同样的祝贺词。


    跟他坐一辆车的摄影跟着下来,凑上前问:“分什么呢,这么热闹?”


    包子吆喝:“牛肉丝、冷吃兔,还有纪念品,都是风廷哥送给大家的小礼物。”


    摄制组的几位也加入了分红的阵营。趁着导演还没来,两位主角这时候有空档,涌来合照的工作人员多起来。


    组里除了包子,跟季风廷最熟悉的人便是化妆师,她拿来台提前准备好的拍立得,眯着眼睛笑说,两位老师来张合影吧。立刻有人?呼应,几双手带着友好的力度,将季风廷和江徕推到一处。


    两人长身玉立,在单元门口的树荫之中肩并肩,一个微笑着始终目视前方,一个没有很明显的表情,在相机抬起来的瞬间,视线却似乎若有似无地往另个脸上投了一瞬。化妆师夸,“哎哟瞧这俩大帅哥”,却始终没按快门,又指挥俩人再靠近一点,说,“请问帅哥们能不能多配合一点,稍微调动一下情绪呢?”


    一旁围观的摄影大哥拆了袋牛肉丝,边嚼边哈哈笑着给出评价——你俩活像八十年代被爹妈按头结婚的两口子。


    很纯粹地被逗乐,那瞬间季风廷的笑显得真实了些,他忍不住扭头看了眼江徕,江徕脸上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在季风廷收回视线之后,忽然抬手,将他肩膀搂住,往自己怀里按了些许。两大束鲜花撞到一起,发出被挤压的声音。


    赶紧拍。江徕这样说。


    化妆师眼疾手快,捕捉到这个瞬间。相纸吐出来,她用手心捂好,隔了几十秒,拿起相纸一瞧,愣住了,说:“哇哦。”


    她露出怔怔的表情,低头看了好长时间,才把相纸和签字笔一同递给季风廷,红着耳根说:“两位老师给我签个名吧。”紧跟着又补充说,“江老师我就不说啦,风廷哥,祝你青云直上,步步登高。”


    签名字用的马克笔比普通写字笔重上一些,以前季风廷拿起放下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当被别人放在他手心,请他为自己签名时,这多出来的几十克重量,就好像变成了一分信任、一分喜爱、一分期许,和七分为此而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变得沉甸甸。


    季风廷向她真诚地说谢谢,低头,正要签字,看到显像完毕的相片时,也像化妆师那样愣住了。


    不是因为这张照片构图几近专业、光线自然美丽,也不是因为上面的人和景与旧时光、老电影的映像有多么接近。


    而是它定格的那一帧——尚未卸妆的江徕一手揽着花,一手搂住季风廷,而季风廷脸上的表情介于莞尔和惊讶之间,眼睛水光似的发亮,两人看起来很亲密地靠在一起——在这个画面中,江徕看着镜头,左边嘴角微微上扬,浅淡的微笑像一个恣意而疏狂的金钩,穿透季风廷的心脏。


    钩尖像涂了蜂蜜,勾起来季风廷一阵紧张甜美的心跳、他对于万物都认为可爱的看法,和忽感轻松和快意的心情。


    如果他们之间并没有存在过一段分离多年的事实,那么这张相片看上去所承载的,定当是一个细水长流、纯净绚烂的故事。画面上跃动的光斑,便象征着江徕与季风廷携手跨越无数难关,在汗与泪水辉映中,终于完成“最想跟你一起拍一部电影”心愿之际,故事里面最动人的注脚。


    “风廷哥,怎么了?”化妆师问。


    季风廷摇摇头,在照片角落不甚熟练地签上自己姓名,又将东西都交递给江徕。


    两位导演终于来到现场,杀青蛋糕也被剧务推出来,大家忙着搭台、四处叫人集合,季风廷帮了会儿忙,一回头,看见角落里刚才那位化妆师举着手机,带着一脸灿烂笑容自拍,江徕岔开腿,弯下腰,面色平静自然,竟然极其配合地与她合照。


    张副导走出来拍拍手,招呼大家聚到一起,讲了几番吉利话,宣布拍摄剧组全员杀青照。


    摄影师就位,搭好脚架测好光,蛋糕摆到前面,谈文耀被众人拥到最中间,江徕和季风廷站在他左右手,几十个工作人员排好阵营,在倒数声中冲着镜头笑喊杀青大吉。


    “砰”一声,礼花筒炸开。季风廷抬头看,彩条漫天,如同阳光下闪耀着宝石光彩的羽毛,蹁跹着旋落。他没忍住伸出手,接住一只碎箔,张副导偏头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膀说,风廷啊,这可是好彩头。


    众人纷纷跟着去抓彩带,场面一时热火朝天,甚至有人绕着主角和导演笑闹,平时严肃齐整的剧组在这时候竟然有一种大家庭的感觉。季风廷握着那只碎箔,身处其中,怔怔地看着有过一段缘分,却即将要跟自己分别的人们,默默想,幸运的是,虽然他与江徕早已经是时光彼岸的旧影,可他们曾有那么一个共同的许愿,在今时今日得以达成。


    真正的句号能够画在这个地方,也让人感到十分满足了。


    季风廷来不及多几秒放空,紧跟着被拉去跟人拍了不少合照,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趁着人员混乱,他悄悄找到化妆师,问她能否将刚才那张拍立得让给自己。


    不知这句话戳到哪个点,化妆师耳根子又红了起来,往人群中觑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语焉不详地说:“风廷哥,那什么,手慢无啊……”


    “嗯?”季风廷不解其意,念念不忘地想要追问,被张副导打断。


    “风廷,杵那儿干嘛呢?”张副导四处找他,“来来来,咱们两位男主角,切蛋糕咯。”


    季风廷只得作罢,又回到众人目光之下。谈文耀将锯齿刀交给江徕,表示由他们两位主角来切就好。季风廷靠过去,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江徕便十分自然地将刀柄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恭喜杀青。”


    他愣了一会儿神,才收紧手指,握住那柄刀,也对江徕说,恭喜杀青。


    旁边有人催促,季风廷仿佛一时无法思考,直愣愣地擎着刀,往蛋糕上放,眼看就要切歪,一只大手穿进他的视线,牢牢握住他的手,引领他去准确的地方下刀。江徕掌心的温度烫进季风廷的脉搏,与他几乎十指相握。


    似乎突然被按下静音键,季风廷耳畔只剩下一阵血液奔涌的轰鸣。他在无声的世界中,像一只纸鸢,被人提着线,和江徕一起切下蛋糕,分给导演、制片、各位合作伙伴,最后两块蛋糕,他们递给对方。


    照理说,蛋糕会散发出温暖甜腻的香味,可是季风廷闻不到。江徕如此靠近,于是空气都变得稀薄,他的嗅觉神经只承载得了一种味道,那是夏天的风吹散江徕没来得及洗去的定型水的香味。


    “不想吃?”江徕在他耳边问,声音更低了点,“不想吃给我。”


    季风廷眨眨眼睛,看见自己捧住那块蛋糕上有几颗青提、几颗蓝莓,他拿刀叉刮了一点奶油放进嘴里,尝到云朵般松软的香甜奶油之际,心尖上却涌起来一阵涩意。


    原来在爱情之中最令人痛苦的,是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不要爱,是不甘心。


    他状似轻松,对江徕低声说:“还以为江老师不会再理我。”


    江徕挖了大块蛋糕,面无表情地喂进嘴里,好一会儿,才十分平静地对他讲:“我只是生气。”


    他声音还是一贯那样,又冷又沉又淡,最后一个字的余音却走了些调子,拉长小半拍,仿佛后面跟着一个逗号,还剩下另外半句,像奶油一样黏在喉头。想要说出口,却已经融化,无法成型。


    季风廷默然半晌,像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最后只能有些无奈地张嘴,用最朴实最平凡的方式哄慰他,声音轻得有些软了。


    “江徕,”他说,“别生气。”


    第58章 尘埃落定


    摄影师?Luca正在拍摄杀青特辑,镜头中是欢乐海洋般的场景,一群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行业各领域精英,在项目结束的这天,露出还童般的笑容,全情投入在奶油蛋糕人体喷绘艺术之中。


    虽然是为整个剧组拍摄,但Luca的镜头更多时间锁定在男主角身上,面对各方面都相当完美的两位模特,没有一个摄影师不会产生偏爱和私心。


    比如此刻。欢声笑语之中,两位电影主角占据的那方角落,连空气都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安静而特别。


    Luca把焦距调整得近一些,见到屏幕上那位名叫季风廷的影坛新秀在和江徕说话,但他嘴唇张合的幅度很小,一句话之后,两个人都垂着视线,既不看对方,也没有任何接续的动静。


    Luca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在剧组工作这么久,他早已经习惯二人之间这种奇怪。如果非要形容,那是一种都生怕言有不测而打破氛围的沉默,像是只会发生在少年人身上的慌张与青涩。


    他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下一秒,制片从季风廷背后偷袭,朝他脸蛋上抹了一道奶油,季风廷受惊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看清来人,愣了愣,很俊又很温暖地笑起来。


    好看的人做出什么表情变化来,都是很好看的,Luca心想。


    他把这个瞬间记录了下来,又记录下季风廷和剧组高层一一拥抱过后,转身踌躇两秒,对江徕袒露出别离的微笑,也上前搭他的肩,轻轻给他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拥抱。


    Luca想要拍到季风廷的脸,不知不觉靠近他们。偏巧被季风廷一眼逮住,他笑着朝他指了指,又勾勾手,示意Luca过去。


    于是,镜头画面晃了晃,剧组官方影像记录就结束在这里。Luca关掉相机,在江徕无表情的注视中,摸头不着地靠过去,也获得了季风廷一个带着黄桷兰香气的临别拥抱,附一句花絮老师辛苦了、谢谢你。


    对于常年在剧组讨生活的人来说,离别是一件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小事,该结束的总归要结束。不过Luca在被拥抱那一刹那,忽然因为感受而产生一个吊诡的想法——他想在场所有人之中,恐怕只有季风廷一个人恋恋难舍,想要时间倒退重来,或是停在原点。


    晚上的杀青宴过后,归心似箭的众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续摊的建议,直接回到酒店收拾行李,准备天一亮就各自离去。


    刚到酒店,雨突然又下了起来,势头比起前几天都要凶猛。季风廷后面一阵子没有工作安排,本来打算在山城多留几天,熬不住丁弘狂轰滥炸的催促,只得定好第二天回首都的车票。


    虽然在组里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但季风廷行李并不太多,除了给丁弘一家人带的手信,跟进组时比,他几乎没有什么添置的东西。收拾完,季风廷早早躺到床上,本想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空档期,望着天花板,孤独地辗转反侧,脑子里却满是江徕的身影。


    没有一个准确的形象,就像梦境里看到的人形,他不必动作、不必说话,甚至不必真正出现在季风廷的眼前,季风廷只凭感觉就知道,占领自己五感的那个人,是他。


    就这样说再见了吧。《大路朝天》多半不上院线,制作完成之后会送映各大电影节,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就算被剧组召集,两人再见面,在公众场合,也只会带着点头之交的假笑应酬。私底下尘归尘土归土,见面也形同陌路。


    季风廷许多年前就做好与江徕相忘于江湖的准备,对于这个结果,他欣然接受。即使是曾经谈过恋爱,他也不觉得自己在江徕心目中有什么特别,因为他们分离的时间,早已经远远超过相爱的时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多年过去一成不变,他们已经不是彼此心中最初的那个样子。


    雨点斜打在窗户上,咚咚的叩击声中,季风廷陷入昏睡。


    他反复做一个梦,像织茧式的循环,梦里是他刚到剧组见江徕的第一面,谈文耀手里拿着考试打分表,将他推到台前,要他和江徕立刻试吻戏给大家看,所有人都盯着他俩。


    在这虎视眈眈的注视之中,季风廷什么也来不及想,见到江徕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点一点贴近,便马上紧张起来。江徕的唇几乎快要碰上季风廷,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呼吸,季风廷心里一阵恐慌,有些发颤,表现得并不算好,谈文耀满脸不高兴地喊卡,这个吻便停在若即若离的地方。


    季风廷四处看,一群表情模糊的人轻蔑地俯视着他,再回头,江徕离开很远,露出挑剔的神态,没所谓地说:“换下一个来吧。”那声音像是被电流穿透过,有些失真。又对季风廷笑笑,嘴唇翕动,看口型,他无声地告诉季风廷,结束了。


    谈文耀将打分表扔给季风廷,季风廷低头一看,分数栏上是一个鲜红的“0”。


    他在这个梦境中挣扎很久,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躺在火堆里,被烤得浑身是汗。他看了眼时间,发现快到凌晨,手机上有许多未读信息。


    敲门声又响起来,他穿好衣服打开门,见到江徕走出他的梦境,此刻就站在他门口。季风廷有些恍惚,似乎分辨不清,看着面前的人,一时间没有说话。


    江徕穿得很简单,纯白色的t恤,洗过的头发变得柔顺,乖乖地贴在他额前,显得年纪小了好多岁。


    “给你发消息没有回。”江徕声音很实、又低沉,跟梦里面听到的和臆想出来的小年轻是不一样的,他那双会讲故事的眼睛看着季风廷,“你睡了?”


    季风廷迟钝地理解出他所说每个字的语义,慢半拍地点头,因为那个梦,他对江徕竟然生出几分迁怒,没太多力气地说:“江老师还没休息么?”


    江徕似乎感知到季风廷的情绪,沉默地抿着嘴。僵持十几秒,季风廷清醒过来,明白这位大影帝这样站在自己门口,被别人看到会很麻烦,让开位置,请他进门:“江老师,要不进来说吧。”


    “啪”一声,季风廷开了大灯,怔怔地走进屋,江徕跟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雅纹纸,放到桌上,“程志明的话剧票。林遥托我送给你。”


    季风廷目光落在那张门票上,很久没有动作。他不得不回忆起许多事情,八九年前,程志明这位大咖还没有决定转去话剧界深耕,季风廷很幸运跟他有过一次合作,他演大将军,季风廷演一个路人甲兵卒,跟季风廷搭那两三句台词的江徕,那时候也不过刚刚才出新手村。


    后来再见到程志明,是在一个尴尬的场合下,彼时他功成名就,转去追寻表演艺术的至臻境界,而季风廷却有如刚开始攀爬蛋糕塔就被人掸到地面的蝼蚁。两人对上脸,即使是程志明可能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季风廷也仍然觉得颜面无存。


    “程老师的演出可是一票难求,”季风廷淡淡一笑,对江徕说,“还麻烦你替我谢谢林编。”


    他把票好好收了起来。可能刚睡醒,不设防备,他眉眼低垂,露出萧条的神色,被江徕尽收眼底。江徕目光轻轻一扫,又见到季风廷立在角落的行李箱,整间房干净、整洁、几乎没有摆放出来的个人物品,跟江徕之前见到的样子相差无几,可以说,季风廷在剧组呆了有多长的时间,就做了多久随时离开的准备。


    季风廷回过头,江徕还站在那里,看起来有些走神。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发生在江徕身上,有一些稀奇,再加上他今晚打扮和平日大不相同,脚上甚至蹬了双学生气的帆布鞋,整个人脱离了成熟和冰冷,散发出那么一点会让人骨头发酥的,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处子气质。


    隔了好一会儿,江徕掀起眼皮看向季风廷。季风廷立即收回视线,别过脸,听到江徕叫他“季老师”。季风廷还以为江徕又要提一些他并不愿意再回顾的话题,没想到江徕只是问他,“要不要吃宵夜?”


    孄胜


    季风廷看了眼窗外,雨大得有些骇人,远处的行道树张牙舞爪地在风里摇晃,他笑了,“江老师忘记还在下雨么?”


    江徕顿住两秒,说:“让酒店送一些上来。”


    季风廷不置可否,江徕便沉默下去,像一棵不响的树,长久地矗立在灯光之下。季风廷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剩下,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可是,他从窗户的反光看到江徕那个模样,又始终硬不起心肠,觉得自己有些犯贱,自圆其说地想反正他明天就要离开,也只有最后这点时间了。


    季风廷轻声说:“虽然老签剧组的单有点不太好,不过只吃一两碗面,制片老师应该没有意见的。”


    江徕抬起眼睛,愣愣地看了季风廷片刻,然后才颔首,一副成功男人的派头,镇静地拿起座机,拨打客房内线。


    季风廷心脏跳动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像身体里面关了只想出笼的雀。他将茶几上的摆件收拾出来,又将座椅拉开。脸上有些发烫。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刘姨拨来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照顾奶奶的住家保姆给自己打电话,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季风廷隔了好几秒才点了接通,听到刘姨在电话那头慌慌张张地说话,脑子“嗡”地一声,浑身热血瞬间凉了下去。


    “现在你妈妈想要我负责,小季,我哪里负得起这个责任哟,”刘姨急得哽咽,“你奶奶出这个事情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人是要讲道理的呀。”


    季风廷沉默了很长时间,等双方都稍微冷静一些,他才开口安抚了刘姨几句。挂掉电话之后,他记起要看未读信息,自己父母没有来电,只有一个堂姐发来询问季风廷是否知情的消息。


    江徕听完季风廷这通电话,靠近,发现他看手机的眼神有些放空,低声问他:“怎么了?”


    季风廷扫了他一眼,似乎这才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视线又回到手机屏幕上,打开订票软件,在并没有合适航班的界面反复刷新。


    这么机械地翻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走到阳台将窗户打开,料峭的风裹着冰凉的雨,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紧接着,季风廷甚至快将半个身体都探出窗外。


    江徕抓住他的手,赶紧将人一把捞到怀里稳住,皱着眉叫他,“风廷?”他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关心,“别着急,先告诉我怎么了?”


    好半晌,季风廷才把目光聚焦到江徕脸上,看他几秒钟,轻声问:“能不能帮我借一辆车?”


    他勉强集中理智,对江徕道出原委:“奶奶从床上摔下来了,晚上保姆做饭,没听到她声音。说是磕到脑袋,医院抢救了一晚上,不太好。”


    江徕平复了一下呼吸,说:“我来安排。”他收紧手臂,用力在季风廷肩上按了按,“先别乱。”


    季风廷动了动,站直身体,垂下眼睛盯着手机,小声说话,不知道是在问江徕还是问自己:“六点钟。那时候我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出来这么久,连一次视频电话也没有给她打过。”


    第59章 “哥你真是狠心”


    午夜十二点半,季风廷匆匆下楼,什么行李也没拿,下去停车场,开到电梯口是一辆加满油的普拉多,江徕靠在车边抽烟。


    见到他来,江徕掐了烟,站直身体,示意他上车,而自己却站在驾驶座车门口没有挪步。昏暗的环境里看不清江徕的表情,季风廷走近,似乎在确认江徕是否忘记将车钥匙交给他,露出来不连贯的表情。


    江徕没有动作,于是季风廷只能绕过车头,坐上副驾驶。


    车里面有一股新鲜柑橘的气味,并不叫人讨厌,车头对着的墙面上隐隐约约能见到一串标语。江徕关上车门,启动车,大灯一打,季风廷才看清楚那几个字,写着“短暂驻足,恒久礼遇”。


    他大脑放空,几秒钟像几分钟漫长,江徕调整空调温度,季风廷才反应过来,说我自己回去就好。江徕并没有接话,凉风从季风廷右手的出风口攀送上来,这时候季风廷很难扯出一个笑,魂游天外地重复:“这么晚开车太危险,还是我自己回去吧。”


    说完,他望了窗外两秒,摸索上门把手,却听见江徕深深吸气的声音。还没按动开关,江徕倾身,半边身体围过来,覆住他的手。


    他身上的烟味淡淡,脸上的表情也淡淡,只有那双眼睛,黑漆漆地凝着神,注视季风廷。好久,江徕一字一板地对他说:“季风廷,你也知道危险。”


    季风廷愣住了。在他发愣的时间里,江徕又靠他近了一点,两个人肢体相接触,温热的呼吸也紧挨在一起,有一种不恰当的暧昧,季风廷下意识别开脸,江徕的吐息拂过他颈间,有些痒,江徕却没有再近,而是拉过安全带,给季风廷仔细系上。


    坐回座位,江徕自顾自地说:“以前,奶奶说过很喜欢我的。”


    季风廷沉默。江徕也不再说话,静静坐了一会儿,发动汽车。


    出停车场,大雨还在下,频密地打在车顶,世界变得嘈杂。此时路上很少有别的车,车穿过大街小巷,下山、过两江,驶离这座城市。季风廷往外看,雨瀑在车窗上流泻,透过它看到的一切都仿佛融化、变形,灯杆、树林摇摆着,像幽冥在风雨里跳舞,世界光怪陆离。


    季风廷的奶奶是四十年代生人,世代住在西南地区的偏远县城,没什么文化,但很有涵养。她先后诞下六个孩子,丈夫早逝,孩子长大以后各自分家,又延续血脉,到现在,一个家庭分裂成许多家庭。而奶奶的家庭如同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也曾热闹、青春、饱满,为了孕育燃耗尽一切,最后果实落地,徒留下她一个,在漫长的人生余程里,只有自己拥抱自己孤单、衰残、无用处的躯壳。


    她腿脚不便,很少出门,成天守着一架座机,像守一架单向通行的桥梁,只会接、不会拨,但进来的电话很少很少。孙辈里,季风廷是跟她生活时间最长的小孩,小时候寒暑假,他都在奶奶家度过,听到座机响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从前儿孙们还会偶尔提及奶奶养老事宜,抛出各项问题,却每每商定不下解决方案。季风廷在外时,父亲常给他打电话抱怨,说你奶奶年纪大了,儿孙都各自在外,一想到她没人照顾,他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可季风廷知道他和他的兄弟一样,孝心像没根的草,只长在嘴巴里,长在对妻儿侄孙的教驯中,实际上,他几乎从不跟奶奶联系。


    季风廷是常打电话回家的那个人,但话题也仅仅局限在叮嘱奶奶在家好好吃饭、穿衣,更多是一个关心者和倾听者的角色。江徕在一旁听到,总要笑嘻嘻地搀言几句,主动提起他们的生活,一来二去,奶奶也就逐渐熟悉季风廷这么一个讨趣可爱的“室友”。


    江徕吃过奶奶做的咸菜,也用过奶奶纳的鞋底。他跟奶奶煲很长时间的电话粥,教会奶奶想念时该怎么回拨,长久之下,奶奶便不再将拨打电话当做负担,有一天她试着拨来通话,只有江徕在家,季风廷回来的时候,他们聊得正开心,江徕对着电话那头可怜巴巴地讲,他只有妈妈,所以从小就很向往祖孙之间的亲情,又撒娇,问奶奶喜不喜欢自己,想不想见自己,讲喜欢的话,等有假他就去看她。


    不知道奶奶在那头说了什么,江徕听完,露出真心孺慕的笑意。他们俩其实一直都没有机会见面,之间的相处方式,却比季风廷跟奶奶更像真正意义上的祖孙。


    后来季风廷回到家乡,奶奶坐上了轮椅,作为家中唯一的无业游民,他自然也就承担起了照顾奶奶的责任。这下,全家人便都能安心工作生活,将困在老地方老生活的人抛之脑后,有时提到季风廷,亲戚们也总算在对他“不知道整天瞎忙活些什么”的评价后头加了句,“不过还算有孝心,长大了嘛,是该懂点事了。”


    季风廷深深窝在副驾驶,看着外面的大雨。神奇的是,他原本放空的思绪在江徕刚才那句话之后,就变得纷杂起来。


    前些年换座机的时候,奶奶还问过季风廷,你那个很有意思的好朋友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把江徕的名字记成江江,让季风廷有空就带这孩子来家里吃顿饭。


    季风廷真是哑然,奶奶不上网络,看电视也只看新闻和戏曲,不知道那个当初常在电话另一端哄她开心的孩子,如今已经红遍大江南北,不是季风廷随随便便就能搭上话的身份,更别说带他来家里吃饭。


    可他时常却能见到江徕,在电影院、广告牌、一条条热搜上面。季风廷总是觉得这不真实,又总是觉得这的确才是真实。江徕第一次被戛纳提名,十分有望获奖,新闻接二连三弹出来,季风廷送完外卖回家,停好他的电瓶车,边上楼边看消息,差点一跟头栽到底。


    奶奶听到动静,打开门来看,见是季风廷,忙问他没事吧,季风廷爬起来,同手同脚走了几步,有些狼狈,但冲奶奶笑了,他说没大碍。


    进门之后他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翻出一张江徕穿常服对镜头淡笑的照片,把手机捧到奶奶面前给她看,说奶奶,一直没给你看过,这就是我交的那个好朋友。


    奶奶凑近,盯着江徕的脸看了半天,笑眯眯地夸,说这孩子真俊真精神啊。季风廷在一旁,也看着那张照片,轻声说,今天是他的好日子。奶奶惊讶地问,结婚了?


    季风廷摇摇头,说不,比那更好,总之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奶奶张嘴,先是迷茫,后来露出了悟的神情,她叫风廷幺儿嘞,她说幺儿你不要难过,有些人一时间感情再深,分开以后路不同没缘分,就再也遇不到咯,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过好一辈子,就是要等、要忍、要舍得。


    “我想抽支烟。”季风廷说。


    江徕没有意见,左手搭着方向盘,右手掏出烟盒扔给他。季风廷闷头抽烟,车里还是很安静,因为外面很吵,大雨声、轮胎和水摩擦的声音、高速度的风声,这间密闭的车厢越发显得孤寂。


    季风廷抽完一支,又接着一支,车里不透气,很快,他们两个都陷在烟雾当中,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季风廷停下来,打开一线车窗,立刻有类似爆破的声音泻进来,气势非凡,雨水流弹一样打在车窗上,打在季风廷脸颊上,有点疼,带着土腥气,凉得让人灰心。


    等风迅速将烟散尽,季风廷合上窗,安静许久的手机振振作响,季风廷接通,听电话那头说了不少,他只嗯了两声,说一句“在路上了”便挂掉电话。


    车提速,超了一辆夜跑的大货车,江徕说:“四个小时应该能到。”


    季风廷记起自己并没有告诉江徕目的地,往车机上看,江徕输入的地址不算准确,那是季风廷身份证上的位置。他顿了顿,动手略作修改,江徕扫他一眼,季风廷说:“抱歉,忘记告诉你医院地址。”


    江徕目视前方,沉声问他:“家里的电话?”


    季风廷答:“堂姐的。”


    江徕说:“我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一个堂姐。”


    季风廷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指,数数:“上一辈人丁兴旺,奶奶的孙子孙女加起来,一个有八个。”


    江徕很长时间没有接话,车经过五公里前提示过的那个服务区,他才开口:“奶奶最喜欢你。”


    季风廷偏头,看向外面,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孩童时他生水痘,奶奶将他裹得严实,用已经初显佝偻的身躯背起来,走长长一段路去卫生站。


    他不知道奶奶最喜欢的是谁,也并不在乎。他和奶奶的回忆具有唯一不可替代性,在他只拥有奶奶的那些时刻,奶奶也只拥有他。


    季风廷说:“其他孩子放假都有爸妈带,我爸妈不太管我,所以在奶奶家待得最多。”


    停了一阵,他问:“你以前跟她打电话,说的都是真的。”


    江徕答:“你都知道,还来问我。”他说,他生父是他妈妈以前的男朋友,他继父的父母早逝,他的家庭结构就是季风廷知道的那样简单,他又说,他曾经把季风廷奶奶当成他的。


    车外面噼里啪啦地响,雨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车里的空气冰冰的,两个人没再交谈,季风廷坐得困了,闭着眼睛,又睡不着,心脏悬在半空跳动。窗外一直是同样的风景,黑夜里面山连着山,这条夜路看起来像怎么走都走不完。


    进了隧道,江徕借由隧道灯光瞥了季风廷一眼,他额角抵着车窗,脖颈别成一个易折的姿势,手抱着胳膊,皮肤上有润滑的光泽。


    再往前开,弯道多起来,还是黑黢黢的山,大雨中高速路灯光线很黯淡,江徕放慢一点速度,不知道开出多长路程,季风廷手机又震动起来,铃声急促不安。


    他被这声音惊醒,猛然弹坐起来,拿起手机,带着不祥的预感颤颤点接通。一直到挂电话,他都很安静,呼吸轻而慢,脊背直挺挺,头却垂着。


    “奶奶走了。”几秒后,季风廷低声说。


    江徕侧头看他,季风廷修长的手指紧握手机,侧颜清瘦,浑身冷寂,低垂的眉眼失陷在昏暗中,仿佛精气被抽空,像个无家可归的病号。


    从山城开到此处,几百公里距离,一个迟暮老人生命最后的长度。车还在往前,在雨中飞驰,不过已经没太大意义。过了很久,季风廷靠回座椅,问江徕:“江老师,不会打乱你之后的通告安排吧?”


    他声音虽然轻,却意外的很冷静。


    “我家那个小地方没机场,送我到市区就行,我帮你买最早一班机。还是说你想先休息?”他打开订房软件,认真翻找,“我看看有没有五星酒店。”


    江徕默然,呼吸沉沉,盯着前路,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暴起青筋,胃袋吊在腹中空晃。雨刷反复来去,擦不干如注水流。夜里在暴雨中行车,有一种被无情世界推到门外的感觉。


    “哥你真是狠心。”他最终还是平静地说,“这辈子连一面都不让我见奶奶。”


    季风廷攥着手机,不动作、没吭声。


    江徕右手碰到烟盒,摸了摸,却又扔开,对向车道远远射来长灯,他下意识切了灯光模式。


    意外就在这一刻发生,那辆车速度过快,打滑失控,不仅没有关掉远光,过弯时还直冲隔离带而来,撞上护栏,爆发出一声巨响。


    更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在惯性作用下,它那整个车身腾空而起,“砰砰”越过破碎的隔离带,翻滚的方向,正对着江徕驾驶的这台普拉多。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秒间,车上两人眼前只闪过一片被水雾模糊的刺眼强光,紧接着,一阵巨大惯性,车外世界天旋地转。普拉多车胎在地上擦出刺耳声响,打好几个转,季风廷被甩扯得目眩气短,那一刻,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脑子里只有“完蛋”两个字。


    下一秒,又是“轰”的一声。


    好像雨打风吹都停滞,喇叭拉长的嘀声伴随金属嗡鸣穿透夜空,溅起的积水拍到挡风玻璃上,模糊了他们全部视线。


    第60章 只要这一次回答


    救援车劈开雨幕,接二连三到达现场,救援人员穿着雨衣跳下车,白色的光在水里摇晃。这里离山城很远了,不知道雨为什么还在下,天塌下来那样下。


    高个交警敲了敲应急车道那辆普拉多的车窗,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国人面熟的脸,英俊、神秘,因为昏暗,显出一点病态的阴沉,仔细看,这男人发色和衣服都闪着水光,显然从头到脚都被雨淋透过。交警喊着问:“他没事吧?”


    男人摇头,问:“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


    “你们是跟着我们的车一起走还是跟着120的?”


    男人还没说话,副驾驶里另一个人动了动,黑夜里看不清他长相,只听到一把好嗓子,没太大气力,却像泉一样从雨声里穿来,“我们自己走就好,就不麻烦大家了。”


    高个子下意识往里头觑了眼,看到剪影中那人高挺鼻梁和被工笔雕镌过似的侧脸,心想这人恐怕也是个明星,才会如此顾忌颇多。他了然地点头:“行,从这儿往前十公里就是宏昌,记得及时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以后开车还是要谨慎驾驶,注意安全。”


    江徕是报警人,他处理完后续,送走交警,关上窗,一转头,见到季风廷靠在座位上,正发呆一样望着救护车远去的车影。


    “我俩命真大。”季风廷轻声说。


    江徕驾驶技术很不错,紧急避险时,轮胎以高速行驶的状态偏向漂移三四个圈,竟被他堪堪打回方向。然而即使如此,由于反应时间不足,车体右前方还是撞上护栏。万幸普拉多质量过硬,只有车头小面积受损,并不影响正常行驶。


    碰撞发生的瞬间,因为惯性,季风廷头被重重磕了一下,意识在一秒内变得模糊,随即两眼一黑,像陷入深海般陷入昏迷。


    再睁开眼时,车已经打着双闪停在应急车道。有那么十几秒时间,大雨、车祸、奶奶的离世,季风廷什么也不记得,他张着眼,目光所及是江徕在黑暗中显得十分灰败的脸色。见他醒来,江徕轻声问他,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晕不晕。


    季风廷愣愣看着江徕,好一会儿,才感受到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手。那掌心很冻,这么半天也没捂出温度来,季风廷做出不由自主的动作,他将手搭在江徕手背,低声问他,怎么淋雨了?


    江徕抿着嘴,恰好有一颗水珠,沿着他的额角慢慢往下滑落,流进他的眼角,濡湿他的睫毛,在他腮边淌下如泪流的痕迹。可怜见。季风廷又忍不住抬手,抹去那粒残雨,说他没有事情,只是现在头有一点晕,又问江徕,他睡了多久?刚才那辆车现在什么情况了。


    江徕还是不响,抓季风廷的那只手收得更紧,像攥着一条吊在悬崖上的性命。季风廷任他攥着,没再说话。赶到现场的医护人员及时给他们做了检查,确认季风廷只是轻微脑震荡,身体其他地方并无大碍。


    可遗憾的是,事故车上的乘客没有这么走运,加上司机,车里一共三人,两个重伤,一个当场死亡。


    普拉多再启程。车里静得异常,两个人劫后余生,没有大哭大笑,只显出一种麻木的恍惚。季风廷缓过神,试图用几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插科打诨来缓解气氛,可是江徕一直沉默,他便也渐渐沉默下去。


    车过宏昌市,再往前百十来公里,就是季风廷的家乡,一个连动车都没有通的小县城。赶到医院时,雨刚好停,天本要亮,被尚未来得及散去的乌云遮住,空气里有一种湿漉漉的阴沉感。


    季风廷欲要下车,江徕没有陪他进去的意思,只是在他打开车门那一刻叫住他。他喊他风廷,用沙哑的声音,低沉的语气。季风廷回过头,看到江徕定定注视着自己,那道目光黑漆漆,如同有着磁力,有着重量。


    “有些话,现在说不是时候。”


    可他还是缓慢、平静、认真地开口。


    “风廷,”江徕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让我回到你身边。”


    带着潮腥气的风好像忽然迎面扑来,荡乱季风廷的视线,让他眼睛又湿又茫,看向对方,中间好像隔起来一场雾,一面纱,一片浪花。


    停顿好久,季风廷张张嘴,正要回答,江徕却又打断他:“我不是要你立刻做决定,如果你给我答案,我希望是你觉得是时候告诉我的时候再开口。”他转过头,不再看季风廷,声音变得轻,“这辈子我只要这一次回答。”


    季风廷寂然不动。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开后,他跟家里人碰到了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被人推着坐上灵车,出城,转道殡仪馆。一路上山路崎岖,撒纸钱、放鞭炮,兜转半小时才到地方。


    下车,雨停了,地面还是湿的,许多鞭炮燃放后的碎纸片黏哒哒地贴在地上,被人踩过,暗红色的表皮上印着黑褐色的污垢。


    这时候是长辈和工作人员在忙,季风廷站远了一些,他插不上手,也没有人招呼他,同是晚辈的堂姐靠过来,冲他打了个招呼,一双眼熬红了,疲惫地叹,还好,走的时候没怎么受罪,又问季风廷,我看到你拍戏的新闻了,你是请假回来的?


    季风廷默不作声,摸了摸兜里,烟盒打火机都没带。堂姐勉强笑了下,说,你这一回来,估计少不了闲话,不过咱们这种家庭要真能出个明星,也是好事。


    过了会儿,她又说:“奶奶走的时候,念着你呢。”


    季风廷扫视这个殡仪馆,老旧、简陋,三间告别厅两栋办公楼围出一片院子,往后就是把山一圈圈挖开填满的公墓,遗体火化之后便有人拎着公鸡,准备骨灰下葬时在墓前割开它的喉咙。


    “奶奶是不是会葬在这里?”季风廷望着通往公墓的那道铁门。


    堂姐忙说:“傻啊你,不然去哪儿?可别在大家伙面前提这件事儿,到时候又是全家指着你掏钱。”


    季风廷淡淡笑一下。他这个堂姐与他年龄相仿,可嫁得早,平时就生活在隔壁县,季风廷要是不在家,也就数她回来看奶奶的次数多一些。这么多兄弟姊妹,季风廷也只跟她说得上几句话。


    两人简单聊了会儿,灵堂布置好之后,到场的儿孙戴好孝箍,轮番去灵前烧纸磕头。因为夏日炎热,家里面一致决定压缩停灵时间,将追悼会定在第二天,时间紧迫,许多事便挤在一起,等到众人好好坐下来,天已经黑透。


    季风廷进了休息室,里头开着空调,靠近门的位置对放两张长沙发,有独凳若干,再往里,安排了一张麻将桌,季风廷他爸和几个叔伯正咬着烟码牌。


    他捡来张凳坐下,家里几妯娌嗑着瓜子聊天,见季风廷进门,话题立刻转到他身上。大伯母问他怎么回来的,坐飞机还是火车,二伯母问他最近忙不忙,在家待几天,三伯母循序渐进,提起他工作的事,说哎哟呦,我们家风廷现在也算是个名人咯,问他做明星感觉怎么样啊,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什么时候给爸妈买车房。


    季风廷没心情跟人周旋,胡乱搪塞几句。他妈妈开口,摆摆手,说他也就是个小喽啰,能挣得了几个钱,家里也没见着现。季风廷不吭声,他妈又说,我反正对他做这个工作从来都不赞同。几位伯母互相对视,撇撇嘴,转头却假模假样地劝他妈,说孩子现在有发展前途,你就不要阻着他的路咯。


    季风廷母亲拿出手机,翻了半天,翻出一则营销号博文,上面用夸张的口吻渲染出季风廷上位“谈角”全过程。


    她指着那些不好听的网络用语,一个个问季风廷,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怎么回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语气,也丝毫不顾及时间场合。


    季风廷克制着,只说:“妈,奶奶就在隔壁躺着,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事情。”


    季母还想要继续说什么,冷冰冰的灯光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蛋失去生机,教人无法因为她迟暮的美丽而忍受住她的喋喋。几位伯母见状,转而提起奶奶的养老金,说这么些年来她一定存下不少。


    叔伯们听这话,笑了下,说妈这辈子什么钱都不舍得花,攒那儿不就是想留给他们几个儿子么。


    他们边打麻将,边顺势聊起遗产划分的事情。季风廷不想听,打开手机,看到江徕在两小时前问他,还好吗。他滞了会儿,动动手指,在屏幕上敲:奶奶在灵堂,亲戚在隔壁打牌聊天争家产。


    江徕很快回复他,问他累不累,晚上要不要守夜。


    季风廷还没来得及打字,他妈就跟大伯母呛了起来,说什么季风廷出钱出力,伺候老太婆五年时间,保姆也是她儿子请的,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别说记他的功了,平时一句问候都没有,凭什么这钱要平分?


    大伯母怪叫着嚷嚷:当初是风廷自己主动要照顾他奶奶,我们又没人逼他,再说了,他马上就要当大明星了,还在乎那点小钱么?本来也就是做孙子的懂事孝敬他奶奶啊。


    说着,她伸手想要拉季风廷,抻着脖子问:“风廷,你说是不?”


    屋子里突然闷透了。季风廷站起来,冲他们晃晃手机,说有电话,便撂下他们的争执出门去。


    这晚整个殡仪馆只有他们一家人,院里四处漆黑,灵堂前点着两盏灯,香燃着,却冷冷清清。季风廷拿了沓黄纸,坐到台阶上,边烧纸,边望着遗像上微笑着的小老太太,也不觉得害怕。


    纸烧完,他也没进去,点了支堂兄弟散来的烟,就坐那儿,在屋里轰隆隆的麻将声中陪着奶奶。不知道过多久,殡仪馆大门方向传来车声,紧接着车灯射进来,车停到门口变安静。季风廷正诧异这么晚怎么还会来人,没几秒,手机叮咚一声弹出新信息。


    江徕问:我方不方便进来?


    愣半天,季风廷站起来,朝门口快步走去。还是那辆普拉多,撞坏的车头已经整备好了,江徕换了身衣服,立在车边,静静望着季风廷来的方向。


    季风廷匆匆靠近,在他面前站定脚步,平复了几秒心跳,轻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怕你跟他们打起来。”江徕也轻声说,“况且,总要来给奶奶上柱香,烧烧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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