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查普林星往事(三)
“D037号后来, 又参与了几个重大项目,其中就有搭建产业园内部的通讯基站,还有对外的防御系统——可以说没有D037号,就不会有现在的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
“我看得出来, 他是真把产业园当成自己的家了。他希望‘家’能有自己的收发站, 能有自己的局域网, 能有防御外敌的能力,就一心扑在上面, 想尽一切的办法去实现。
“一开始建收发站, 还能说是为了公司长久的利益考虑,可他提出要建防御网的时候, 连那几名看重他的高管都觉得他疯了。他们从九洲建筑科技在地球上的总部发来信函,紧急叫停了防御系统的施工,并把D037号的行为上报给联盟惩教署,生怕D037号教唆着查普林星的工程师们一起叛变, 牵连到九洲建筑科技。
“因为防御系统的项目是我批准的, 我同样受到了公司的降职惩罚, 还有联盟政|府的审讯和调查。
“可以说, D037号把我们都‘害’了——应小天因为是D037号的直接上级,被公司直接开除;苗惠被调到另外的部门, 心生不满自己辞了职;路阳和组里另外一个实习生没有通过实习,实习期结束就得卷铺盖走人;我则连降两级,从决策层掉到了普通的技术岗。
“我们几个倒没什么, 九洲建筑科技不是什么有发展前途的大公司, 大家本来也就想把公司当个跳板,不然应小天不会做梦都想着跳槽去蔚蓝科技。受害最深的,反而是D037号自己。
“他因为这件事被送到露白星接受了近两个月的调查, 虽然最后什么都没调查出来,却扣了很多劳动积分。回到查普林星后,他不再被允许进入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只能去其他的公司,重新从搬运岗做起。
“应小天他们离开公司后,就回了太阳系,临走也没再和D037号见上一面。我的交接手续复杂一点,要在查普林星上多待一段时间。可就因为这多待的两个月,我和D037号的命运,都因此彻底地改变了。
“1761年12月27日,离D037号当初加入到设计团队,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时,磁场发生器的核反应堆出事了……”
查普林星的监控体系并不完善,谁都不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整个查普林星的大气都因此出现了震动。
先是大量的空气朝着出了故障的磁场发生器涌去,接着是到处作响的辐射报警器,后来从室外的搬运工、到室内的工程师,大家都开始头晕、恶心、呕吐……
放射性尘埃随着风暴,飞快地席卷了整个查普林星,并且源源不断地从爆炸区得到补充。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彻底关闭所有的磁场发生器,任人工大气迅速消散,这样就不会吹来带有放射性尘埃的风了。
可当时,查普林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在户外进行拓荒工作,其中除了劳改犯,还包括很多喜欢实地勘测的工程师。大家已经习惯了大气的存在,几乎没有人会随身携带宇航服和氧气瓶;强烈的风暴也让他们举步维艰,无法及时赶回附近的室内空间——所以关闭磁场发生器的方案,很快就被否决了。
剩下的办法只有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修理故障的磁场发生器。
修理磁场发生器这件事,要放在地球上,完全可以使用机器人远程解决。但在查普林星这颗“什么都没有”的荒星,只能人工处理。
这人工还不能是一般的人工,还得懂得磁场发生器的构造和原理,有实地排查并解决问题的能力——这点就排除了整个查普林星上99.9%的人口。
修理磁场发生器的任务,很快落到了设计磁场发生器的工程设计师身上,毕竟也是他们的工作出了差池,才会出现这种事故。
设计磁场发生器的工程师,一共有十六人。但当时只有五人还在查普林星上,其中就包括了月底就要离开查普林星的庄洲。
五名工程师一边头晕作呕,一边打开电脑,召开网络会议。他们最终决定采取网上抓阄的形式,决定修理发生器的顺序——毕竟以那种辐射量,谁也不能保证能坚持到修理成功。
庄洲拿到的号,是第一个……
也许是辐射带来的晕眩感太强,让人思维涣散无法思考;也许是要亲赴核爆炸区这件事太过恐怖,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也许是觉得自己不会倒霉到抽到第一个,又相信同伴能很好地处理这个故障,庄洲是在拿到号的那一瞬间,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
从爆炸区刮来的风,就已经让他们头晕作呕了;靠近爆炸中心进行修理的那个人,一定不可能存活下来……
我抽到的是第一个,我一定得下去……也就是说,我一定会死……
一定会死……
死得还会非常难受,还没有落地,他就会开始七窍流血,接着皮肤会开始溃烂、脱落,他会感到无数细针扎在自己的内脏上,最后内脏、骨骼会和皮肤一起开始融化,融化成一具婴儿大小的可怖残骸,或者一滩散发着恶臭的脓血……
庄洲在这一刻前,从没有过多考虑过“死”这么一回事。
“九洲建筑科技的工作,是我研究生毕业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我一开始也像应小天那样,把这个工作当做一个跳板,只是后来升职升得有点快,就一直没舍得离开。出了D037号这件事,我本来打算借此机会辞职跳槽,可没想到,我最后竟要为这份工作付出生命的代价……”庄洲表情严肃地喝了一口茶,“那一刻的感觉,其实是非常荒谬、不真实的。”
人在危机关头,头脑会转得比平时快得多。巨大的求生本能下,那些平时没太在意的细节迅速地浮现在庄洲的脑海——
D037号是死|刑犯。D037号曾是有名的发明家。D037亲自参与了好几座磁场发生器的建造。D037号的梦想是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D037号说自己死也要死在查普林星上。D037号说起自己喜欢的人时,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他……
庄洲的心怦怦跳着,丝毫不顾自己在几名同行面前的形象,当即提议道:“我知道一个人,他的能力很强,可能比我们都更擅长这件事。”
“他会愿意吗?”对面的工程师们纷纷露出怀疑的表情。
“我问问他。”庄洲说着,一个电话就拨到了D037号耳边的通讯器上。
不用庄洲解释,D037号就明白了问题的所在,并且主动提出帮忙:“我明白……我现在在工地上,我把坐标发给你,你让直升机过来接我……我知道发生器的构造,我很熟,我已经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让我去就好……”
听到D037号一口肯定的答复,庄洲心里是舒了一口气的。他把D037号的情况给对面几名工程师大致讲了讲,大家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我们会把这名死|刑犯最后的牺牲报告给联盟惩教署的。”大家很快一致同意,给D037号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工程师们一个个地被接到了飞机上,最后在某片矿区的一块巨石后,接到了穿着鲜亮囚服的D037号。
“我们又见面了。”D037号朝庄洲扬了扬下巴,闪闪发光的眸子里毫无畏惧之意,嘴角甚至还带着肆意的笑,就像庄洲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仿佛并不是奔向可怕的死亡,而是飞往某个万众瞩目的颁奖现场。
一路上,D037号对着磁场发生器的结构图,专业而快速地讲解了事故可能的原因,及自己的飞行路线、解决方法。
“我算了一下,处理整个故障大约需要15分钟,这个过程中大约会吸收5000毫西弗的辐射量。我大概率会死,但不会死得很快,如果能送进基因修复舱,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D037号说这话的时候,又一次露出了腼腆的表情,仿佛为自己的话感到不好意思。
“好,一旦完成修理,你就发送信号给我们,我们立马下去接你,我们会把你送到查普林星最好的医院,再转去露白星或者翰墨星。”一名工程师想都不想地一口答应。
“好!”D037号畅快地笑着,比出一个“OK”的手势,十分配合地在另外两名工程师的帮助下穿上防辐射服和助动器。
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了磁场发生器的上空。
飞机飞到一个可以让D037号顺风而下的位置,D037号对着镜头笑着挥手,随即以一个跳伞的姿势面朝我们跳下飞机…….
“联盟拿到的报告上,写的是D037号跳下飞机没多久,就与我们失去了联系——实际上没有,我们通过他头盔上的摄像头,完整地观看了他修理发生器的整个过程。
“我们听着他的呼吸由急促变虚弱,听着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咳嗽,听着他敲打在通讯器上、表示‘任务完成,可以下来接我’的节奏,可到最后,飞机都没有靠近辐射区。
“我们五名工程师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有人认为我们应该言而有信,无论怎样都该把D037号送进医院;更多人则认为D037号是不可能抢救过来的,我们也不值得为一个死|刑犯患上辐射病。
“基因修复技术虽然可以还原我们被辐射切断的DNA序列,但那是从东陆人那儿传过来的技术,在第二星系并未大规模展开使用,我们甚至说不准,整个第二星系有没有一台基因修复舱。”
庄洲声音带着悲悯,却绝口不提争吵的双方都有谁,自己又属于哪一方:“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席卷全球的狂风停止后,我们离开了核辐射区,把D037号留在了辐射最严重的地带。”
D037号是个非常好的呼救者。敲击过一次通讯器后,他并没有持续性地呼救,让他们更久地承受良心上的折磨。一段时间后,通讯信号终于被切断,他们和D037号彻底失去了联系。
五名工程师沉默地回到各自所在的公司,删去终端上D037号的呼救信号,让信号终止在他跳下飞机的那一刻,然后开始撰写对此次事故的分析报告……
“其实我没有完全删掉视频和录音,还留着一份备份,你想要吗?”庄洲问道。
顾青沉浸在尉兰过去这段经历中,完全没反应过来庄洲是在问他。直到庄洲问了第二遍,他才开口说道:“你给我吧。”
尉兰正在楼上的房间中睡觉……无论过去经历过什么,他都已经恢复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抱在一起进行了某项亲密的活动……
顾青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尉兰肌肤的温度,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无论过去多么恐怖都已经过去。
“再次见到D037号,已经是半年后。这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大概才是你真正关心的。”庄洲道,“尉先生现在的身体状况,跟辐射没有太大关系,却和这件事有着直接的联系。”
1762年5月,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的铁栅栏外,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机械怪物。
机械怪物像是工业革命时代科幻片中的产物,两米多高的身躯,浑身包裹在银白色的铝制外壳中,头颅、四肢和躯干都是笨重的长方形,以一些齿轮、机括和电线连接在一起,唯有冒着蓝光的眼睛是水滴状,造型极其缺乏美感,又暗藏着一种古怪的审美品位。
一开始,大家对这只机械怪物又好奇、又害怕,远远地躲在各种工程设施后,悄无声息地打量,生怕怪物抬起机械手臂,对着众人就是突突突地一连串子弹。可渐渐地,大家发现机械怪物似乎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反而有种强弩之末的虚脱无力感,仿佛随时就要倒在地上、散成一滩七零八碎的部件。
它一步一步地徘徊在铁栅栏门边,每走一步高大的身躯就要矮下来一点,没过多久,就彻底地跪倒在了门锁所在的地方。一节节金属方块拼接而成的粗壮手指从栅栏缝隙中伸了进来,无力地扒在门锁上。
庄洲出现后,大家纷纷凑过来问他:“庄工,要不要开防御电网?”
庄洲摇头向前走去:“我已经不是你们的首席工程师了,你们得问现在的首席。”
几名小工程师发出低声的惊呼,他们曾经的头儿竟然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前提下,自顾自地靠近了那只机械怪物,甚至为了与那只机械怪物看个平齐,蹲成了一个极不利于他逃跑的姿势。
说来也奇怪,自从去年年末磁场发生器发生了核爆炸事件,庄洲好像就没有以前那么珍惜生命了。就好像……已经做过一次死亡的准备后,后面再面临什么死亡的威胁,似乎也变得并不是那么的可怕——更何况,这只是只笨重而无力的机器人,离“死亡的威胁”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庄洲凝视着机器人光芒黯淡的水滴状的眼睛,机器人同样在凝视着庄洲。过了一会儿,机器人头部的扬声器中,竟然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机械音:“求……求……你……求……求……你……”
那机械音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情绪,但配着机器人说话的内容,就显得莫名的诡异了。
“求我?求我什么?”庄洲以一贯冷静的语气说道。
机器人也不知听到了庄洲的话没有,还在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像是一部卡带了的古董复读机。
“你想怎么样?是不是想让我修好你?”庄洲耐心地问。
这句话不知哪个词戳中了机器人的“词库”,机器人竟然缓慢地摇起了笨重的头颅。它颈部的机械显然已经生锈卡壳,脑袋转起来一顿一顿的,令人担心它会随时彻底地卡在某个角度,就再也转不过来了。
“……不……修好……不……修……”机器人道,“我……想……自……由……”
“自由?你现在没被关起来,我如何放你自由?”庄洲道。
“打开……打开……打开……我……”机器人道。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来九洲建筑科技?”庄洲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我是……AX31-10349……我是……AX31-10349……我是……AX37……不是……D037……我是……D037……我是……D037……”
庄洲一把抓住了机器人搭在铁栅栏上的机械手指:“你到底是AX31-10349还是D037?”
“我是……D、0、3、7……”机器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172章 查普林星往事(四)
庄洲哗地一下站起身, 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满眼的不敢置信。
围观的人群注意力顿时转移到了庄洲身上,毕竟庄大工程师以沉着冷静云淡风轻闻名,向来都不是这么一惊一乍的人。
庄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他迅速地指了指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你、你、还有你, 跟我一起把它抬进来, 你去找辆推土车摆在门口。”
“这……这合适吗?”一名年轻工程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玩意手臂里好像装着枪管, 会不会……”
“那我出去好了。”庄洲打断他的话, “你们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出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才点到的四个人中, 只要一个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还是一名穿着橙色囚服的劳改犯,胸前的编号是F136。
F136号长着一脸尖嘴猴腮的贼样,头发不知用什么燃料染成了七八种颜色, 眼睛里冒着贼溜溜的精光, 完全就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
“好, 那就你吧。”庄洲实在等不了那几名还在犹豫的工程师了, 从不远处的工地上薅来一辆推土车交给F136,用自己的终端刷开铁栅栏门。
“一, 二,三!”他和F136号一个抬机器怪人的头,一个抬机器怪人的脚, 一鼓作气地把这只两米多高的机械怪物抬上了推土车。
“我们去哪里?”F136满脸兴奋地对庄洲道, 好像他们是要出门旅行。
“去……”庄洲迟疑了,他在查普林星待了好几年,离开太空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更别提离开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
“我知道一个地方!”F136道,“我们是不是就是要找个地方,严刑拷问这只机器人哪里来的、有何目的?我知道一个地方,在来你们产业园的路上正好看到的,还勉强算得上个‘山洞’。这个机器人再怎么喊,也不会有人听见。”
F136说这个话的时候,兴奋得就像热衷于折磨人质的绑匪,正在策划一次绑架。
“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庄洲忽然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抢银行。抢银行之前先抢了个飞行器,长官。”F136不知廉耻地道。
庄洲:“……”
庄洲现在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他早应该想到,能千里迢迢到查普林星上拓荒的,大概都是刑期十年以上的重刑犯。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只好僵硬着后背跟在F136号身后,在脑海中不断模拟着打开终端上的监管程序、找到F136号,并且启动电击程序的一系列动作。
他们顶|着探照灯,推着推土车,在坑坑洼洼的岩地上走了十几分钟,终于来到了F136号说的那座“小山洞”中。
与其说是一座小山洞,不如说是一块稍微高大一点的岩石。庄洲和F136合力把机器人从推土车中抱出来,放在岩石的凹陷处。
“谢……谢……”机器人气息微弱地道。
庄洲搬了一块石头在机器人旁边坐下,随手抛着一把从工具箱中捞来的十字起:“你让我把你打开?是让我把你拆了?”
机器人半天也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是彻底地“坏掉”了。F136在它脑袋上拍了一把,它泪滴状的眼睛中终于再次闪起了微弱的蓝光。
“是……”扬声器中发出不带情感的机械音。
“你不会中途攻击咱们吧?”F136号担心地问。
“不……会……”机器人道。
庄洲不动声色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用起子依次卸下了机器人的左腿、右腿、左臂、右臂。随着四肢的卸去,机器人的重量明显减轻了很多,庄洲以一个缝补的姿势把它的躯干放在腿上,道:“还要卸吗?再卸头就和电池分开了。”
机器人的电源在躯干上,如果没有供电,它的脑袋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扬声器中传来滋滋滋的电流音,杂乱的背景音下,机器人用它男女莫辨的机械音道:“不……要……紧……”
不知怎地,庄洲竟好像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依旧夹杂着电流声,却幽深得好像从宇宙深处传来,古老得自宇宙伊始便存在。
庄洲把机器人调了个头,把头颅对准了自己,并对F136道:“你在旁边打灯,我如果报出两个数字,你就把相应排数和列数的工具递给我。”
他决定在拆解下机器人的躯干之前,先看看它的头颅。
庄洲的动作很小心,但很坚定,就像手术台上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生一样,小心翼翼地拆卸着机器人的“眼睛”。他早已猜测到“眼睛”后密密麻麻的电线尽头是什么,也明白自己当真亲眼看到会多么的难受,可仍然没有一丝迟疑或犹豫。
这是他欠下他的,无论结果是多么诡异恐怖,他都得去面对。
“谢……谢……”扬声器的电线仍连着头颅内部,机器人还可以说话,“告……诉……我……看……见……了……什……么……”
泪水从庄洲眼里淌了下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流泪。
他不认为这是出于这只机器人的特殊性,而是出于某种同类之间的共情——因为他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深处,看到了自己身上也有的东西。
“……大脑。”庄洲答道,“我看到了大脑。”
“……连接程度?”机器人说话的节奏竟然比之前快了一点,还带上了一点语气。
“连接程度……很高……”庄洲几乎哽咽地道。
机器人沉默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才道:“可……以……剖……离……吗……”
“……几乎不可能。”庄洲的声音压得很低,脊背也越来越弯曲,“……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庄洲终于崩溃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泪水不住地滴落在机器人的铝制躯干上。
“我……想……看……看……”机器人没有感情地道。
明确的指令下,庄洲的情绪缓解过来了一点。他迅速地转动着脑袋,搜寻着周围可用的工具:“镜子!镜子有没有?”
F136脸色也非常不好看,并且捧着胃,似乎正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他哆嗦着手指在裤兜中搜寻了一番,接着摇了摇头:“没、没有,没有。”
“这里没有。”庄洲迅速地冷静下来,对机器人说道,“不过我可以把你带回太空房。我们那里有无菌实验室。”
……
庄洲和F136号把机器人又运回了产业园内。不过这一次,没手没脚只剩下躯干和头颅的机器人并没引起园内众人的恐慌,工程师们甚至不反对他们把机器人送进实验室。
他们轻松地调笑着——“这哪家的建造机器人吗?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导航功能也不太行啊,都跑到咱们这边了。”“哈,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工智障’!确实得进实验室整整脑子!”
谁知庄洲和F136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似地,一眼不发地推着机器人就往无菌实验中走去。
“你要想走,现在可以走。”庄洲头也不回地对F136道。
F136咬牙摇摇头:“我不走,我给您打下手!”
庄洲把实验室的门反锁了,身边只留下了F136。他们来到准备室中,给自己消了毒,换上了干净的白大褂。接着,他们把机器人抱到实验台上,用充电线连上了机器人躯干上的充电插孔,用两只大灯对准了机器人的头部,用几枚高清摄像头对准了头颅不同的地方,再把显示着拍摄画面的屏幕对准了机器人的眼睛。
“这样,你看得到吗?”庄洲问道。
“看……得……到……”充上了电,机器人的声音依旧是断断续续的,“……谢……谢……”
“我们这里都是学工程的,要不要我找个外科医生过来?”庄洲又问。
“不……需……要……我……知……道……怎……么……做……”机器人道。
“好,那你说。”
机器人道:“准……备……电……锯……镊……子……手……术……刀……止……血……钳……剥……离……子……”
报了一长串手术器械后,它补充道:“还……有……装……有……仿……生……液……的……玻……璃……缸……”
庄洲的专长与医学八竿子打不着干系,听着这些名词都直冒冷汗:“我先给你看看大致的情况吧,手术还是得医生来做。”
“那……就……电……锯……和……镊……子……”机器人道,“医……院……不……会……接……收……求……求……你……”
“手术不会成功的!”庄洲又一次情绪崩溃,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歇斯底里,“你会死的!你一定会死!这都能活下来,比奇迹还奇迹!不要做了好不好?我们就这样好不好?这样也挺好……”
“不……要……紧……我……生……而……为……奇……迹……”.
“我崩溃了,我完完全全地崩溃了。”庄洲回忆着往事,“反而是他在安慰我,告诉我就算手术失败也没有关系,指导着我锯开头盔,一点一点地将头盔上的电极从脑神经中剥离。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手术的过程了,这个过程就像一个噩梦,一个会被我们自身保护机制遗忘在脑后的噩梦。我和阿虹都竭尽了全力,可手术还是失败了……”
支离破碎的铝制头盔、漫天飞舞的金属粉尘、沿着裂缝流了一实验台的仿生液、夹杂在其中丝丝缕缕的白色物质、通着电的躯干和只剩下无意义电流音的扬声器……无不展现着一个结果,那就是手术失败了,D037号已经脑死亡,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庄洲揭下防毒面具,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靠着墙根缓缓地坐下:“是我害了他……”
F136取下另一款造型怪异的防毒面具——这是他们在这里唯一能找到的类似手术面罩的东西了——拿抹布清理着实验台上的狼藉:“这也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干出这种事的变态。你说这能是人干的事吗?把人脑放进机器里?真是够有想法的。我这种抢劫犯肯定想不出。不过我要能想出这么变态的事情,也不会去抢银行了,弄个变态秀不好……”
F136啰啰嗦嗦地说了半天,实验台却一点没能清理干净。他和庄洲一样,都对手术太过投入,以至于手术结束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能不停地说话来麻痹自己。
“你不知道,我和他之前认识。”庄洲回忆着他和D037号的过去,“他是个天才,真真正正的天才……”
直到这一刻,D037号的形象才渐渐在他的记忆里鲜活起来——他不仅仅是个死|刑犯,还是他庄洲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工程设计师。
“你知道我们公司的飞船收发站吗?那就是他建造起来的。从设计到建造,完完全全都是他一个人操办。”
……他还是庄洲见过的最厉害的神经科学家。他不相信世上还有哪个医生,能指导两个外行对自己做出这么极端的手术。
“我错了……我错了……”庄洲捂着脸,止不住地呜咽起来,“我不该让他代我去死……该死的是我……”
F136号叹了口气,寻思着说些什么安慰庄洲时,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刚才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和他同时叹出了这口气!
F136转过头去。
扬声器滋滋滋的电流音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和机械音完全不同的男音:“别急着嚎丧,他还没有死。”
庄洲猛地抬起头,红着鼻子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是一缕寄居在他灵魂上的幽魂。”对方答道。
庄洲:“……”
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个拙劣的玩笑——扬声器中的声音可以来自机器人身上的语音库,自然也可以来自于别的地方,比如说某些穷极无聊的人类。
“你不相信我?”扬声器中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蛊惑性,“要不你念诵我的名?让我的力量离你更近?”
不等庄洲回答,对方自顾自地就开始低声吟唱——那是庄洲听不懂的语言,带着很多他从没听过的奇妙音节,仿佛来自极为原始的地方,与微弱的电流声夹杂在一起,有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实验室里太过安静,庄洲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他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婴孩一样,下意识地模仿着那个声音……
“很好。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学习者。”
一排闪着金光、笔触飘逸的文字直接出现在了庄洲眼前!
庄洲猛地一下清醒过来,脊背一阵阵地发凉,整个人定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刚才的那排文字散去,被另一行同样飘逸的文字代替——
“你没有出现幻觉。你念诵了我的名,我就找到了你的灵。现在,我们是在进行灵与灵之间的直接对话。”
庄洲慌了,但又不是太慌——他读过不少小说,在某部科幻作品中,人们同样看到了不该存在的东西,那是更高等级文明在人们视网膜上投下的微观粒子——总之,这并不是物理无法解释的事情。
“F136,你看到了吗?”庄洲将希望放在了他唯一的“同伴”上。
虚空中的文字又变了——“那小子语言天赋没你高,注意力也很涣散,还无法获得我的关注。”
果然,F136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看到什么?我们不会出现幻听,又出现幻视了吧?”
扬声器中的男声道:“我们还是回到这种交流方式吧,毕竟说话比写字更快。”
“你说……他还没有死?”庄洲决定放下对方的“来历问题”,将注意放在更为紧急的事情上。
“如果没有我,他就已经死了。”对方语气里几乎带着笑意,“但我说了,我是寄居在他魂魄上的一缕幽魂。他要是魂飞魄散了,我也没了待的地方,所以我拽也得把他拽着。”
“我该怎么办?”庄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继续。”对方说道,“把他的大脑剖离出来,不用剖得那么细致,再找到他的身体……”
庄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这个请求的。放在以前,他一定会理性地拒绝对方,告诉对方自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可他现在已经没有脾气了,他会去做任何无意义乃至荒谬的事情,只要那件事与D037号有关。
他和F136号又一次站在了一片狼藉的实验台旁,戴上造型怪异的防毒面具,拿起火星直冒的工业电锯……
“你一定要保住他……”庄洲对扬声器那头的神秘男子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乞求。
第173章 查普林星往事(五)
现在回忆起来, 庄洲只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疯:“……如果不是因为极度的恐惧与劳累,我绝不会答应那么荒唐的事情。无论进行那场剖离手术,还是寻找他的身体,能成功都是奇迹中的奇迹。但可能……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就是‘奇迹’本身吧。”
那颗人类大脑和金属头盔连接得太过紧密, 简直就像和头盔“焊接”在了一起。手术足足持续了六个小时, 最后剖离下来的,也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浆糊”。
在手术进行到某个阶段时, 自称“心圣”的神秘男子无法再通过扬声器和他们联系, 倒不时在庄洲的视网膜上投下一排金光闪闪的字——
“做得很好。”
“加油。”
“继续坚持。”
“坚持创造奇迹。”
……
“心圣”的鼓励虽然俗气,出现的方式却给了庄洲不少安慰。在那一刻, 庄洲才发现自己竟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同样期待着平淡单调的生活中能出现某种“奇迹”。
将“浆糊”放进仿生液中后,庄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还算活着吗?”庄洲问心圣。
心圣在虚空中写道:“我只能勉强保证他的魂魄不消散,对你们来说还算不算活, 那就不知道了, 思考还是需要一些脑活动的。”
庄洲的心“咚”地往下沉了一下:“……如果他醒来, 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会不会很痛苦……”
“这是他想要的自由,如果自由的代价就是痛苦, 他也只能自己承受。”心圣冷漠地道。
“你能帮我找到他的身体吗?”庄洲道。
心圣道:“他的身体目前在一群‘邪|教|徒’的手里,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将它抛弃。到时候,你去谢律·锡德科技公司附近的垃圾填埋场找一找就可以了。”
谢律·锡德科技公司……庄洲记住了这个名字。
谢律·锡德科技公司离他们很远, 有三个沧京到拉图茨的距离, 不过离那个出事的磁场发生器倒是很近,这就是D037号会出现在他们公司的原因?
庄洲心里疑惑,决定尽早去谢律·锡德科技公司看看.
自从去年八月被迫降职, 不再是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的首席工程师,庄洲对公司的责任感少了许多,很多时候都在游手好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弃那张回地球的船票,还留在这颗寸草不生的荒星上。
但“心圣”出现后,过去的那个工作狂又回来了。
前一天才做完“手术”,第二天他就打包好行李,驾驶着公司的“古董车”来到F136号所在的工地。
一身休闲装的庄洲摇下车窗,对着正在凿大石的F136狂按喇叭:“上车!”
F136上车后,庄洲道:“跟我到谢律·锡德科技去。”
F136一脸为难:“我晚上得回监区报道……”
“走不走?”庄洲对着车窗歪歪脑袋。
F136纠结了几秒,随即猛地一拍大腿:“走!”
他们驾着这辆放到地球上只能进垃圾场的古董车,在坑坑洼洼的石地上吭哧吭哧地开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了谢律·锡德科技公司产业园的垃圾场附近。
五个月前,这里还属于辐射严重超标的核污染区。现在,大型挖掘机虽然将这里的土地和岩石上下翻了个面,却也只是把“严重超标”变成了“超标”。庄洲刚把车开到附近,终端上的辐射报警器就开始嘀嘀嘀地作响。
庄洲不耐烦地摁灭了报警器,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根香烟叼在嘴里。
“……哈……哈哈……”F136捂着嘴笑了。
“你笑什么?”庄洲道。
F136道:“笑你现在的样子……不不,笑我们这辆车,你看和这片垃圾填埋场多配!”
庄洲冷漠地勾了勾嘴角,将视线转回到远处的垃圾场,继续吞云吐雾。
两人在车上蹲守了好几个小时,一条人影也没瞧见。庄洲终于蹲不住了,一把推开车门:“你守着车,我过去转转。”
“我也要去!”F136急忙跟着。
他们翻过垃圾场周围的围栏网,穿梭在废料罐堆成的“小山”之间。
各色黏稠液体从破裂的废料罐中流出,到处弥漫着刺鼻的化工味道,庄洲走在F136前面,几乎虔诚地闭上眼睛:“……我到你说的地方了。他在哪里?”
“嘘——”“心圣”在他的眼前写下一个带着神秘气息的字。
庄洲找了个易于观察的“高地”继续蹲点。他观察着这座只有劳改犯和不受器重的工程师的“能源型行星”——灯塔惨白的光线照在垃圾和废铁堆成的小山上,在小山后方投下了深重的阴影;永不停歇的轰轰声从遥远的矿场上传来,充斥着无人说话的寂静。
这一切都是这么的矛盾,既黑暗又明亮,既安静又喧嚣。
庄洲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毫不顾忌地给本就充满了“毒气”的空气再添上一笔:“你要在这干多久?”
“三年吧。”F136苦笑,“不过我这一跑,可就不一定了。”
“他要是能找回来,怎么也算大功一件。”庄洲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联盟虽然判了他死|刑,却也当真不舍得他死。”
“啥?”F136的音调提得老高,“我们辛苦了好几天,就为了一个死|刑犯?”
庄洲对着夜色中缭绕的烟雾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也许是公平的吧,每个人这一生的运气加起来都是一样,那些最为不幸的人,也许也是最受眷顾的人……”
能在“神”的护佑之下存活过那场“手术”,是受到了多么深的眷顾……
“我不同意,我就倒霉得很,我周围的人也都倒霉得很,从生到死,从没看到他们转运过。我五岁的时候,爸妈死在了一次药物实验中,我亲眼看着他们变成浑身流着脓血的怪物……”F136反驳着庄洲的话,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作为孤儿的悲惨人生。
F136才二十四岁,正好出生在D037号曝光“世界真相”的那一年。那一年——乃至后面的好几年里,很多人都疯了。他们无法接受自己“低人一等”的事实,不是为了追求西陆法术向各路邪神祭祀,就是进行各种人体实验、药物实验,希望把自己变得和东陆人一样。
庄洲忽然觉得让这样一个人跟着他去救一个东陆人——一个间接导致了他父母死亡、导致了他“悲惨一生”的人——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庄洲看着F136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你知道东陆人的事情吧?你恨当年曝光了这件事的人吗?”
F136“哈”地一笑:“恨他?我为什么恨他?我爸妈愿意为了更年轻美好的躯体承受风险,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要恨也只恨他曝光得太晚,要是再早一点、只要再早那么一点,我爸妈也不至于生下我了。”
庄洲平静了下来。
他和F136有一下没一下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空地上终于出现了动静。
来的竟然是两只两米多高、造型笨重、和之前的D037号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那两只机器人扛着一只比辆汽车还大的废料罐走向垃圾场。废料罐使用的不是什么好材质,密封口也和“严实”没有关系,令人远远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的黏稠液体漏了一路——要不是机器人,大概碰都不会碰那只大罐头一下。
“轰!”地一声巨响,机器人把废料罐一把抛进“罐头山”,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山体崩塌”,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垃圾场。
“……”F136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不是说好垃圾‘填埋’场吗?他们这还打算怎么埋?”
庄洲从背后拿出一只防毒面具递给F136:“不埋也好。不埋,我们还更好找。”
他们戴着防毒面具,走向机器人弃置废料罐的地方,从废料罐的动静开始推测引发“山体崩塌”的源头在哪里。
庄洲很快找到了几个目标,将一把小刀抛给F136:“一人开一只,动作快点。”
庄洲选择了“嫌疑”最大的那只废料罐,一把划开它本来就不太结实的罐头盖,费力地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看到一切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真正看到里面的内容时,还是止不住地开始反胃作呕——
那只巨大的废料罐里面,至少浸泡了三十具肿胀腐烂的尸体!那三十多具形态不一的尸体,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脑袋都被开了瓢,只剩下一只空空的脑壳……
这么多只罐头,里面要都是这样,这里得堆着多少具尸体……敢情这不是垃圾填埋场,是乱葬岗吧?
庄洲下意识地缩紧鼻孔,望向勉强还算“干净”的夜空,对心圣道:“他要是不在这个罐头里,我也不找了。”
“你放心。”心圣云淡风轻地回应。
三十多具尸体还没翻看完,庄洲就找到了属于D037号的尸体——因为D037号的尸体实在太有“特色”了,那畸形扭曲的脊背、稀疏无几的毛发、腐烂脱落的皮肤,一看就是吸收过量辐射的结果。
不过为了不出差错,庄洲还是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简单地比对了尸体和大脑的基因,接着他和F136一起,把尸体收进裹尸袋……
后面的事情,几乎就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了。他们把尸体带回产业园后,对外宣称找到了“走失”在核污染区的D037号——D037号身患严重的辐射病,需要进入基因修复舱进行治疗。
而北大陆联盟果然舍不得D037号死,为此甚至送来了整颗查普林星上的第一台基因修复舱。
基因修复舱同样可以执行手术舱的功能。在谁也看不到的隔离区,庄洲把那颗浸泡在仿生液中的残破大脑,和那具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畸形身体,交给全世界最先进的医疗仪器。
剩下的工作,就是期待奇迹的发生…….
“一个多月后,‘奇迹’发生了。”庄洲平静地回忆着,“不过修复的过程,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快。”
1762年7月,基因修复舱解除了锁定。人工操作下,修复舱中乳白色的液体缓缓退去,露出一个苍白赤|裸的人体。
那个人体虽然远远算不上优美,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和畸形的,但好歹具有生命力,不再是一具腐烂恶臭的尸体。他扭曲的胸膛均匀地上下起伏着,正在平静地呼吸空气。
D037号缓缓地睁开了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他看着庄洲,却好像并不认识庄洲,也不关心面前的情况,看了几眼后,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庄洲等他再次醒来——现在,“看守”和照顾D037号,成了他的主要工作,毕竟公司里没人愿意靠近这个辐射怪物,而他们的前首席工程师又“十分乐意”。
再次醒来后,庄洲把早就准备好的毛巾递给D037号,并头一次叫了他社会上的名字:“尉兰。”
D037号还是当做没有听见。
“尉兰,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的事?”庄洲把D037号从修复舱中“托”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是你要我进行手术的,是你‘一针一线’指导我进行手术的。你说你想要自由,要我打开那副‘盔甲’……”
庄洲嘀嘀咕咕地说着,感觉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D037号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对着庄洲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记得这些事。
“那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庄洲把D037号引到床铺边,开始为他准备流食。
D037号摇摇头。
庄洲把盛了小米粥的瓷碗放在D037号的手上,握着他的手背耐心地道:“你叫尉兰,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厉害的物理学家和网络黑客……”
恢复是过程是漫长而煎熬的——对于一般脑神经损伤的病患,每一次进步都伴随着希望和惊喜;可对于D037号来说,“想起一点什么来”却并不是完全的好事。
伴随着记忆的恢复,D037号的眼神也越来越消沉了。
他开始照镜子,并且对着镜子流泪;还偷偷地自残,用藏在枕头下的石子划自己的手臂;有时候还会小心翼翼地问庄洲,联盟有没有撤销他的死|刑判决……
“他听起来好像很中立。”庄洲回忆道,“但我能感觉到,他并不害怕,甚至还有点期待被处决。要是他对跳下飞机后的事情还有记忆,只怕最后悔的就是求我替他做手术,让他‘苟活’到现在。
“他大概也能看出我们为他恢复身体,付出了很多劳动,所以从来都很配合治疗,也不真正地自|杀,只是偷偷地自虐式地折磨自己。
“这段时间,他开始了间歇性地发病——头疼、呕吐、痉挛、抽搐、假死……各种脑神经受损的后遗症开始出现在他身上。他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很多时候完全不能进食,只能靠打针维持营养。
“我问过了心圣,但自从他醒来,心圣就再也没出现过,也没回应过我的祈祷,可能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我很多时候都在思考心圣的话——祂说祂是一缕寄居在D037号灵魂上的幽魂,D037号魂飞魄散了,祂也没了待的地方,拽也得把他拽着。
“可D037号自己并不想活。
“所以,会不会那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的症状,是D037号的灵魂在进行抗争?是他想摆脱心圣,得到最后的自由——死亡的自由?
“我对鬼神之事没有研究,最后也没得到结论。再后来,联盟那边派了人过来,他们对他在污染区的那半年感到好奇,就把人接回了太阳系。
“这就是我对他全部的了解了。”
庄洲喝了口茶,不等顾青反应,很快又道:“他虽然被送回了地球,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影响却非常大——如果不是为了找他的身体,我不会看到谢律·锡德科技公司垃圾填埋场上的恐怖场景;如果不是对谢律·锡德科技心怀疑虑,我也不会对最早由这个公司提出的智能芯片概念保持警惕。
“更进一步,就算我警惕了智能芯片,如果没有尉先生之前为产业园打下的基础、作出的设计,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快地建立好防御系统,能在‘智脑革|命’迅速席卷整个第二星系时保留这么一片清净之地。
“所以,我虽是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的统领,所做的不过只是完善尉先生留下的布局而已。”
庄洲对着不在现场的那个人浅浅地鞠了一躬,以示从未正面表达过的敬意。
第174章 阿强
顾青的心情十分复杂, 尤其是对庄洲这个人。
一方面,庄洲是造成尉兰现在大部分痛苦的“罪魁祸首”,是他让尉兰代替自己跳进核污染区;另一方面,又是庄洲竭尽所能, 替尉兰从机器中剖离大脑, 找回身体, 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恢复期。
对于这样一个人,任何来自于道德制高点的审视, 都是虚伪而无力的。
不过, 在知道庄洲做的这些后,顾青也无法再向以前那样尊敬这名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的负责人了。
他在庄洲的办公室又坐了一会了, 有气无力地客套了几句,询问了第二星系的现状与反抗军目前的打算,随即魂不守舍地回到五楼客房,疲惫而小心地爬到空着的那张单人床上。
可尉兰还是醒了, 他缓慢地翻了个身, 面向顾青的那一侧, 神态忧郁地问:“……你去哪里了?”
“兰儿……”顾青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 他很想将尉兰抱在怀里尽情地感受他的存在,却又害怕太过黏人会遭来对方的嫌弃——毕竟, 他们不久前还有过一次肌|肤之亲。
“我刚和庄洲聊了聊,谈了一点过去的事情。”顾青一边脱衣服一边道。
“关于第二星系的问题?”
“……算是吧。”顾青犹豫地道,“主要是关于……”
背着一个人谈论这个人, 并不是什么好事, 顾青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尉兰,他竟然要从别人那里获取尉兰的信息。
“关于我吗?”尉兰平静地回忆着过去,“……庄洲, 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确实为我付出了很多。当年,我跳进核污染区后就失了忆,是他们把我找了回去,回去后还给我做基因修复,帮我一点一点地恢复神智。不过,他们应该也不知道我在污染区到底遭遇了什么,连联盟都没从我脑子里挖出点什么来。”
……已经没有关系了,顾青在心里说道。
尉兰想必是无上者早期的“实验品”之一,如果能保有记忆,两年前就提醒联盟小心这个邪神,第二星系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可如今的第二星系,是个人都知道“智脑革命”这回事了,难的只是怎么突破对方的防线,把消息带回太阳系去。
顾青看着从窗外洒落到床上的微光,忽然感到一阵筋疲力竭的脱力感,还是忍不住躺在了尉兰的旁边——庄洲准备的客房足够豪华,就算单人床也足够两个人躺。
“兰儿……”顾青将尉兰揽进怀里,一遍一遍地轻呼他的名字。
尉兰也腼腆地笑了,眸子里反射着水亮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回吻着顾青,不敢太过被动,也不敢太过主动,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让顾青不高兴。
的确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顾青痛苦地想着,尉兰也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尉兰了,活着让他感到痛苦、疲惫、挣扎,轻易地去死又让他觉得不够有担当、对不起大家,所以只能这么坚持着,坚持一天是一天,直到失去所有利用价值后被联盟处决,或者死于一场惊天动地的英雄壮举。
他顾青现在的爱意,何尝不是在加重他身上的负担呢?可让他现在远离,他又如何能做得到?尉兰又会怎么想?
这是一个死局……顾青绝望地想到了他在这个时代听到的一句歌词——“我们只有现在,没有未来,来一场忘却一切的狂欢。”
刚听到的时候,他还觉得矫情,现在想起来真是再贴切不过,因为他也想象不出自己和尉兰的未来,只好用亲吻和拥抱来狂欢…….
大块头阿强拿着两包产业园“特产”的压缩饼干,一路晃晃悠悠地来到产业园矿区附近的监区中。
阿强和阿虹一样,以前都是来查普林星上干苦力换减刑的劳改犯,可自从两年前产业园独立于“智脑革|命”、成为查普林星上的“反政|府武装”后,他们也不再受到当地政|府的约束了。
庄洲打开防御网前,给过产业园中所有人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们可以选择离开产业园,排队在查普林星的市政厅门口接受芯片移植,愉快地投入“无上之神”的怀抱,享受主神赐予的法力和知识;或者留在产业园内,拒绝芯片移植,做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反抗者,保持独立于主神的人格意志。
产业园的工程师们几乎全部选择了后者,他们被庄洲耳濡目染多时,深知芯片的可怕,都不想未来趴在主神脚下、乞求祂将自己“升级”成机器怪物,不坚持到最后决不妥协。
产业园的劳改犯们倒八成以上选择了前者,因为“联盟政|府”向他们保证,如果接受芯片移植,以前的案底将全部取消,他们将和第二星系其他的公民一样,享受平等的权利。
阿强正好属于留在产业园的那二成。
他和阿虹一样,属于对高科技和超能力都“敬谢不敏”的那类人。
他不是孤儿,反而生长在一个和平幸福的中产之家。他从小在电子游戏中长大,充满了英雄主义的美梦;长大后成了个仍然爱玩游戏、爱吃零食的快乐肥宅——做一点游戏相关的副业,赚一点不够养活自己的零钱,安心地被父母养着,直到父母被一群邪|教|徒绑架,作为祭品惨死在祭台之上……
从小到大,他都没怎么出过门,更别提去实现什么英雄主义的梦想。父母惨死后,他倒真正“英雄”了一回——用尽全部的才智,卧底到绑架父母的邪|教组织中,一下子捅死了两个邪|教分子,还一屁|股坐残了一个。
他和阿虹微妙的共通之处,让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而阿虹又经常描述谢律·锡德科技公司抛尸油桶的恶行,让他很早就对这家公司提出的芯片概念心生反感。
所以,当庄洲给他们选择机会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选择了留下。
留下没有什么不好。庄洲同样许诺了“联盟政|府”开出的条件,只要不再次实施犯罪,他们就和其他人享受平等的权利,不用再穿囚服,戴项圈和手铐,不用住在矿区附近的监牢。
现在,他反而成了“探监”的那个。
被铁栏隔成一个个狭小单间的太空房中,他很快找到了探监的对象——那两名糊里糊涂的神遣号飞行员。
“这是你们这星期的干粮,别吃太快了,我们没多的。”阿强确定这俩人都还活蹦乱跳后,将压缩饼干放进传递物品的活动窗口中,转身便要离去。
“强仔……”身后传来一个气息微弱的声音。
妈妈死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叫过他了……阿强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悲伤,并且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阿强转过身去,手指握紧了牢房前的一根铁栏。
铁栏后,是那个名字叫弗林的肥胖飞行员。
阿强上次看到看到弗林的时候,弗林还是个眼睛都不大睁得开的瞌睡虫;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次弗林不仅睁开了眼睛,一双三角眼睛竟还显得十分善解人意。
“强仔。”弗林重复了这个称呼。
妈……妈妈……阿强在心里呼唤着,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片泪光。
他并没有因为这个称呼就把弗林错认成妈妈,只是思念母亲的情绪太过强烈,让他一时分不出心神去怀疑、去思考,一个来自外界的飞行员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自己感触最深的小名。
“强仔,你知道你现在是为谁做事吗?”弗林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厚重了许多,却又并不显得太过突兀。
“反抗军。”阿强下意识地答道,“我在为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的庄洲庄工程师做事。”
“但你知道庄洲背后的人是谁吗?”弗林很好地把握住了对话的速度,并没有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
“庄……庄洲背后的人?”阿强惊讶地提高了音调。
“对,就是庄洲背后的人。”弗林说,“他是跟在我们后面来的。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名字叫尉兰。”
阿强点点头,并不怀疑弗林的话:“我知道这人——二十年前很有名的网络黑客,就是他曝光了银沧共和国和东陆人那些见不得光的合作。东陆人本来就活得比我们长几倍,智商比我们高几茬,我们的政|府还要拿大部分的税收取悦他们,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他曝光了那些事情,但你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吗?”弗林的语气平静而随意,像在和阿强进行同学之间的闲聊八卦。
阿强挑起一条眉毛:“还做了什么?”
“嘘——”弗林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吹了口气,神秘兮兮地道,“他啊,其实还有个鲜有人知的身份——他还是最早开始实践西陆法术的那几个人之一,说是宗主那一级别的人物也不为过。”
阿强对尉兰的了解并不深,只是从阿虹那里知道这人曾和他们在同一个监区待过,才查了点相关的资料,对于这人的印象仅停留在“原来我们监区以前还有这么大个名人”这件事情上。
弗林见阿强对尉兰反应不大,便把谈话的重点转了个方向:“你知道西陆法术怎么回事吗?那些东西,说起来可玄了,跟什么灵体、灵体、灵力之类的东西有关。灵力高强的人,甚至可以用意念改变现实——我们普通人看来,也就像变魔法一样了,所以才叫它‘西陆法术’!”
阿强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弗林装作没看见似地继续:“据我所知,增强灵力有两种方式——一个是一点一点地修炼自己的灵体,让自己变得和那些古西陆人一样强大,可咱们这种普通人,一生也难修炼到什么地步;另一个来得简单一点,那就是向西陆神灵祈祷,从神灵那儿借力。
“可人家是神啊,神又怎么能听到我们凡人的声音?大家只好捕风捉影地琢磨神的喜好,想方设法地取悦祂,吸引祂的注意。”
阿强攥起拳头,眼中泛起血丝:“所以,他们就弄出了祭祀……”
“对,祈祷和祭祀,都是吸引神灵注意的方式。祈祷麻烦一点,你得说神灵听得懂的语言,还得全身心地投入;祭祀就简单了,几个人坐在一起摆放一堆祭品,说不定就被神‘看到’了。
“不过,就是因为祭祀太过简单,导致这个领域坑蒙拐骗的到处横行。很多人根本不懂仪式,甚至说不出一位西陆古神|的名字,就大肆招揽信徒,赚取各种的入会费,有的时候为了引起噱头,甚至把仪式现场布置得特别残忍血腥……
“你们的庄洲庄首领,追随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判重刑吗?不不,并不是因为网络入侵。他是网络入侵的惯犯了,当年通过网络入侵搞垮了一整座政|府大楼,害得银沧共和国丢失无数珍贵的实验品,政|府也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终入狱,还是因为他玩得太过了——他为了吸引某个西陆古神的注意,炸了一艘乘客上万的大型游轮,你能想象吗?那艘邮轮上,坐的大多是东临自由联邦的大贵族、大商人、东临金字塔顶端那百分之十的人。
“那时候,包括银沧共和国在内的很多国家,都被这人弄得一点面子也没有,公信力全无,正想着几个国家结盟,成立个联合政|府,把东临自由联邦也拉进来,显示出对弱势国家的关怀。
“哪知道东临自由联邦十八城正要为此事开个讨论会,讨论会的‘会场’就被他给炸了,参会的人几乎死光,这下东临哪里干了?联合政|府——也就是咱们的‘北大陆联盟’,只好临时修改法律文本,恢复了很早就废除了的死|刑,直接将这人判了个死。
“不过可惜哦,东临自由联邦那么个老穷小国,上万人的命哪里抵得过人家‘海族小王子’?死|刑判了也就判了,执不执行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你东临自由联邦也加入了北大陆联盟。
“这不过了二十多年,当年死在‘奇珍号’上的东临人,子孙都快老了,这人不还活得好好的么?还有无数的人明里暗里崇拜他,给他开后门。
“你想想看,他不是和你们一个监区的吗?你看到过他几回?那不还是因为你们公司的高管巴结他,把他调到了规划岗位——一个劳改犯,整天不动手不动脚,动动嘴皮子就能换取劳动积分,你说荒谬不荒谬?”
弗林语气轻松,阿强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弗林说到最后,阿强几乎是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破口大骂。
“不……不……,庄哥不是这样的人。”阿强努力让自己的理智回笼,“他不会暗中为这样的人效力。”
“不会吗?”弗林道,“你想想你朋友对你说的话,你们庄哥成立反抗军之前的那一年,都在干什么?那个人的飞船一到,你们庄哥是怎么去接待的?”
“不……”阿强脸涨得通红,仿佛一个毫无经验的推销员,说出的话自己都不相信,“阿虹对我说了,那是因为他对我们产业园做了很大贡献……”
弗林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怪你们庄哥,庄哥也是个受害者。要怪,只能怪那个人太强了,获得了一位西陆古神的眷顾,成为了神眷者。
“你以为我们之间有差别吗?呵,咱们不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通过芯片与‘神’直接对话,你们那边则是通过那个叫‘尉兰’的神眷者替‘神’卖力。
“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啊,除非那个神眷者不在了。他要是不在了,你们庄哥自然会清醒过来,反抗军才会成为真正的反抗军。要不然,呵,咱们不都是给古西陆人当枪使的命?
“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空荡荡的监区安静了下来,弗林的话却带有某种魔力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阿强脑海里回荡。
“……只有那个人不在了,庄哥才会清醒……”
“……只有那个人不在了,才不是‘神’手上的枪……”
“……只有那个人不在了,才有真正的自由……”
阿强不是没听过关于尉兰的传言,可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明白了这些传言背后的“逻辑”。
原来……原来……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可怜巴巴的受害者,是他导致了这一切……
“你想我杀了他?”阿强满眼通红地抬起头,死死地看向弗林。
弗林嘴角浮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不是我想让你杀他。”
离开监区的时候,阿强几乎走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当年来到停尸房,看到父母被粗黑的缝合线缝补起来的尸体时,他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家里的一切都变了——物品都还在,冰箱里甚至还放着妈妈两天前给自己做的糖醋排骨,但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暖的港湾。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当中,打开电脑,联系上一个向他谈起过“暗网”的朋友,登陆“暗网”,一个一个地浏览里面有关“神降仪式”的帖子,注册ID,以一个有点变态的神秘学爱好者视角发表帖子……
他平淡无味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有使命感过,而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第175章 灵蚕
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负责人办公室, 庄洲一边播放视频投影,一边对顾青说道:“我将那两名‘感染者’关进以前的监室,在墙壁内安装了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这是今天早上阿强送饭时拍摄到的画面。”
视频上, 弗林正一脸嘲讽地质问阿强:“……你以为我们之间有差别吗?”
尉兰坐在沙发上, 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似乎对视频完全不感兴趣, 也不反驳弗林对他的曲解。
顾青倒看得很认真, 不时让庄洲把视频从某个点开始回放:“你这个手下状态不对。你看这里,他听到对方喊他小名, 却一点没有怀疑,泪水直接就涌出来了,这完全不像正常人的反应。再看这里,他也是很容易就让对方煽动了情绪。”
“你的意思是……”庄洲眉头微蹙, “这个感染者已经获得了某种超能力?”
顾青点点头:“就像他自己说的, 提高灵力的方式有两种, 一种是自己修炼, 另一种方式就是‘神赐’。你们在与对方战斗的过程中,他们有没有表现出具有某种异能?”
庄洲道:“不瞒你说, 我们虽然自称反抗军,其实还没有和对方真正对战过。我有时候在想,也许对方的那盘大棋里, 留着我们有更大的作用。”
“先不多想, 对这两人严加看管,也要多注意和他们接触过的人,剩下的只有静观其变。”顾青心中几乎已经确定这些西陆古神向现实渗透自己力量的方式——
苏征、邱霜等人逃离C区监狱, 搭乘海妖号远离地球,向他们展示各种“奇迹”,是通过向心圣祈祷。
尉兰身中数枪、濒临死亡,还能随手掀起一条走廊、引爆温压弹,是通过向踽行者祈祷。
就连修炼灵体这条看似最“稳妥”的道路,都有点像是在同周围的元素祈祷——祈祷的作用已经不言而喻。
所以弗林和马卡斯这两名神遣号飞行员,很可能已经通过祈祷获得了他们无法想象的“超能力”——而他们这样的“感染者”,发展号上还有二十好几个。
想着苏征还有尉兰通过“祈祷”展现出的能力,顾青不由得心中一紧,补充道:“弗林所展示出的能力,虽然暂时只起到了蛊惑和煽动的作用,但‘神赐’完全可以是力量性的,所以还得注意留在飞船上的人,最好别给他们清醒的机会。”
庄洲目光深沉,并没有看顾青:“船上的人你放心,我已经将他们处理。关押弗林和马卡斯的监区设有毒气管道,我也可以随时处理他们。”
顾青:“……”
庄洲果然有据点负责人的魄力,实习生们争论了半天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就不是问题。
庄洲看出顾青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语气淡淡地解释:“你们从母星过来的人,可能还不习惯我们这种做法。但你要明白,这是一座被孤立在敌军腹地的‘荒岛’,土地上无法种出任何作物。我们不可能拿我们紧缺的口粮,去供养一些随时会威胁到我们的‘感染者’。”
“……你做得很对。”顾青几乎为自己一时的心软感觉到羞耻。他偶尔也会觉得庄洲口中的“感染者”是有血有肉的人,就像那个不断地想提醒尉兰、却总是被扭曲意愿的囚犯坎普,还有那个不敢违背上神意志、却偷偷摸摸修改导航系统的船长巴里。
他过惯了充满了“人道主义”的“现代人生”,几乎忘记这是在一个真正的“战时”。
他们开完一大早上的“紧急会议”,又在庄洲的陪同下参观了整个产业园,及产业园的防御工事。
产业园有三十平方千米左右的面积,已经有地球上一座小城的大小,但非常荒凉、一览无遗,最高的建筑是产业园中央那座擎天柱式的巨型灯塔,其次就是庄洲办公室所在的五层楼房了。
大部分时候,他们就像行走在灰色的工业沙漠之上,冰冷的白色灯光从高处打下,并没有带来多少“白天”的感觉,反而令人想起某些受到严密监控的军事基地。
偶尔,他们会经过一些连绵成片的太空房屋。太空房屋大多呈白色,看起来没有多少“房屋”的样子,倒像把飞船摊平铺在了地面上,外墙上全是各种形状的机械装置,空高也不高,顶多就飞船客舱的高度,令人难以想象竟然有人能在里面待上两三年不出来。
“那就是之前的A区,我让阿虹把实习生们的住处安排在那里,也好让他们适应适应这种太空站的生活,免得以后去了没有大气的星球还不习惯。”庄洲指着一片太空房说道,“人工大气建成前,那是整个产业园最令人向往的地方,他们都说那是‘自由的味道’。”
庄洲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因为只有住在那里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其他的,几乎都是劳改犯们居住的监区,或者半监区。那些太空房虽然共用空气,但用铁栏分为了一个一个单独的监室,不像A区有较大的公共空间。”
顾青发现了,尉兰其实真的脸皮很薄,他能若无其事地走在顾青旁边,顾青看什么就跟着看过去,装作好像不认识这个地方。可一旦庄洲谈起这些房屋过去的作用,谈起产业园对劳改犯的监管问题,他就不动声色地和顾青还有庄洲拉开了距离。
他的“注意力”有时候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有时候在一辆路过的工程车上,不过顾青毫不怀疑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庄洲的话。
“兰。”顾青轻轻将手搭在尉兰肩膀上,“在想什么?”
尉兰下意识地看向顾青,可只看了一眼目光就闪了开去。
“在想无上者。”尉兰声音沉闷地道,“他的这些信徒,能力好像和当初的我很像,方式好像还更为柔和一点,但我的能力是从心圣那里来的,会不会心圣也跟无上者有什么关系?心圣,无上者,无殇者,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现在唯一能让尉兰多说点话的,就是这些涉及西陆法术的“鬼神之事”了。可有些顾青和庄洲都明白的事情,尉兰自己却被蒙在鼓里——杨已经私下告诉过顾青,心圣就是“无殇者”;而尉兰一直以为是无殇者在他灵魂中留下的“污染”造成了他现在的痛苦,实际上却是这些“污染”固化了他的灵体,令他存活过那场可怕至极的“手术”。
那些给他留下极大阴影的、拿着电锯站在他头顶的“牛头马面”,实际上也不是真正的敌人,而是带着工业面罩替他做手术的庄洲和阿虹。
尉兰无论在他学生时代,还是后来成为揭露世界真相的超级黑客,甚至在查普林星上进行劳动改造,向来都是很多人的中心,很多人关注的焦点。
他拥有很多恐怖的记忆,他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他被送回地球接受调查,也都让他相信,他又成了某种势力针对的对象、阴谋正在围绕着他酝酿……
最开始,他还装作漠不关心,可一旦顾青决定开始调查这件事,他隐藏在心的渴望就立即暴露了——他将全部精力和感情都投入其中,从每一个难以注意的细节捕风捉影,像去竟毕生的事业一样“调查”着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
可如果他错了呢?如果他这一回真的不是“主角”,只是无意被捡去做成了“罐头人”的“炮灰”呢?如果他想象中的敌人,其实都只是帮助过他的人,而真正的敌人根本就不在意他呢?
顾青几乎无法想象这将对他造成的打击……
这就是为什么心圣宁可被宿主“误会”、庄洲只和顾青单聊的原因吗?
看着表面迷茫、内心坚定的尉兰,顾青心里生出了一阵莫大的悲哀。
“兰儿,咱们迟早会对上这些西陆古神的。”顾青声音低低地道,“他们都有什么图谋,迟早都会明了。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变得更强,只有变得更强,才有揭穿他们、破坏他们图谋的能力。”
顾青语调平静,其实说的话自己都不相信。他不指望尉兰能回到以前的状态,掌握某种让他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超能力,只希望他能爱惜一点自己的身体,别动不动就折磨自己。
“好。”尉兰顺从地点了点头.
真界,亡者之殿前的荒地上。
杨居高临下地看着又一次疼得“满地打滚”的莱夏。
灰蒙蒙的天色,不算强烈的光线,却照得莱夏像碎裂开来一样,身上不时迸出几缕白光。
“嘘——”杨俯下|身子,对着莱夏头顶轻轻说道,“收起你的神识,不要听、不要看、不要闻、不要想、不要用肌肤去感受……想象自己,处在一个温暖而黑暗的环境中,黑暗中出现了一道金光闪闪的符……”
“你……”莱夏停止了挣扎,一把薅起掉在地上的墨镜戴上,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越想象不出来,皮肤还越来越敏感。”
杨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导师,淡漠地说道:“让你记住那个图案,让你从进‘门’就开始冥想,你不愿意,那就只能承受真界的冲击了。”
莱夏现在状态极不好,没法回应她。
他戴着墨镜,杵着拐杖,穿着一件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风衣,步履蹒跚地跟在杨的身后,走进那座他连外形都没看清楚的建筑。
建筑里面似乎空间很高、空荡荡的,阳光在地砖上投下黑白交错的阴影。
那阳光不是一般的阳光,哪怕只用余光看上一眼,都会令人头痛欲裂濒临崩溃。
莱夏最后几乎还是闭着眼睛在走……
“无殇者,我已经按你说的,把他们顺利带到了第二星系。”杨来到左首第四座雕像面前,黑白分明的眸子毫不畏惧地望向无殇者的眼睛。
但那座雕像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基座上,显得底下说话的人像个分不清人和物的疯子。
杨想了想,将手指再次放在雕像的基座上,这次,她没能被“传送”到另外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神迹”出现。
杨将思绪集中成一条金色的丝线,用它们在空中盘绕成金色的文字——
“我到了。你的目的是什么?”
还是没人回应她……杨暗中叹了口气,正感慨心圣的不靠谱,就见虚空中浮现出另一行文字——
“我的目的,是世界和平。”
杨嘲讽地一笑:“赐予苏征他们那些杀人狂力量,掳走海妖号、君泊号,还有上面的一干军官和研究人员,是你为‘世界和平’作出的努力?”
“灵力,是无法‘赐予’的。”
“什么意思?”杨问。
“字面意思——灵力是无法被赐予的。凡人的灵体太弱,如果寄生了过多外来的强大灵体,最后的结果只有被同化。那些外来灵体离开后,留下的只剩下一具空有记忆、没有力量的躯壳。
“海妖号上的‘祭司’们还会有个人的生活,甚至保持一部分独立的意志,可他们再也变不回原来的自己了,只是一副副怀念着我的力量、渴望着我回归的‘分|身’。一旦我出现,就会成为我最忠诚的奴仆,遵循我的意志。”
杨明白心圣说的话,但不明白祂为什么要说给自己:“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宝贝尉兰?”
她算半个古西陆人后裔,也足够深入这片被凝固在时空中的西陆遗迹——心圣口里的“死亡之地”,但她直觉上依旧认为心圣的这些话,说给顾青他们可能会更有用。
心圣一时也没有回答,过了半天才在空中书写道——
“他们会有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
杨没有过于纠结心圣的话语,转而问道:“你这次让我回到这里是干什么?”
“观察。”心圣这次回应得很快,“积极地观察。这里本该一成不变,任何的变化,都是对你们世界的启发。”
观察……真是个抽象的任务。
杨拽着莱夏没杵拐杖的那只胳膊,从一座座雕像前面路过。
“夏,你观察到什么了吗?”杨忽然突发奇想地问。
莱夏虽然戴着墨镜,可看得出他的面部因为杨的这句话更加扭曲了几分,想必心中有无数的槽想吐,却又难受得没有这个力气和心神。
他勉强举起一只手,指向一个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的方向,倒吸了几口凉气。
杨望向莱夏指向的方向——那是一座笼罩在阴影之中的巨大雕像。这座雕像和其他雕像不一样,雕刻的人物并不像她之前看到的那样是站立之姿,而是坐在一把高高的座椅上,头上戴着帝王的冠冕,手上拿着夸张的权杖。
杨看过去的那瞬间,甚至感到这座雕像有种正在承受痛苦的感觉,皮肤之下隐隐有蠕虫蠕动。伴随着视线的固定,雕像的面部稳定下来,痛苦的表情消失不见了,转而被严肃和深沉取代。
“是我出现了幻觉吗?”杨心想。不过,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雕像活了”的感觉了,上一次是她感受到了踽行者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目光。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杨将手指挡在莱夏双目前方,在他耳边温柔地问。
莱夏一边倒抽凉气,一边断断续续地答:“……光……道光……二十几道光……回到身上……”
“二十几道光回到身上”?谁身上?这座雕像吗?
杨下意识地看向雕像基座上铭刻的文字——
“遵循我的意志,服从我的命令,敬畏我的存在——无上者”
竟然是无上者,迅速统治了整个第二星系的无上者……
而莱夏眼睛都没睁开,随手一指就指向了属于无上者的雕像。
难道裂墙者研究“真界”这么多年,也没发现太多和现实有关的“启示”,是因为关闭灵识的训练让他们无法真正去观察真界?
可不关闭绝大部分的灵识,连莱夏这种皮糙肉厚的都难以承受,更不提那些没有不死之身的普通人。
真是矛盾啊……杨一边想,一边在半空中勾勒出“门”的符号,把自己和行将崩溃的莱夏一起拉了进去.
谢律·锡德太空仓库。
闳耀担忧地看着紧紧蹙着眉头、似乎处于极大痛苦之中的丈夫,却又不敢靠近。
直到岚渊脸上的表情舒展开了一点,闳耀才担心地问:“渊,最近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病了?”
岚渊英俊苍白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略带虚弱地道:“……好不容易逃离死地的灵体,又回到了死地之中。都怪……咳咳,都怪那个查普林星的工程师!毫无人性的邪恶之徒!”
“你……你将灵蚕寄生在了那些船员身上?”闳耀担忧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理解。
“我不是想让他们替我从内部瓦解反抗军,替我们节约成本吗?”岚渊恨恨道,“没想到我刚寄生那么一条灵蚕到他们身上,还没有破茧为蝶,就被那些反抗军一枪一枪地崩了。如果彻底没寄生,死了也就罢了,偏偏……”
每一条灵蚕,都是灵体的一部分。“主神”将它们赐予祂最忠实的信徒,信徒们通过虔诚的“祈祷”,将与体内的灵蚕逐渐融合,吸收灵蚕的力量。
最终,灵蚕会在祈祷之中化茧为蝶,给宿主带来更大力量的同时,彻底取代宿主的个人意志,让宿主作为自己的分|身而存在——这几乎也是被禁锢在死地之中的高级修行者唯一离开死地的方式。
而满足这件事情的两个条件——一是让一部分灵体化作灵蚕逃离死地,二是有人自愿作为宿主,通过“虔诚地祈祷”来孵化灵蚕,无论哪一个都比登天还难实现。
岚渊——或者说无上者成功制造出的某个分|身——好不容易让二十几只灵蚕逃离死地,却又因宿主的死亡被无情吸了回去,身心的痛苦都是可想而知的。
闳耀心疼地蹲了下来,将身体倚靠在岚渊的腿上,用她平生最为温柔的语气道:“……我愿意祈祷。”
“我愿意祈祷。”闳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把灵蚕分给我,我愿意成为您的一部分。”
岚渊虚弱地笑着,眼里的爱意和怜惜一点不似作假:“……别傻了,灵蚕成蝶,你也就成了我,我不想自己和自己结婚。”
闳耀玩偶一样精致的大眼睛里泪光涌动,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之中:“都是他!都是他!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尉兰!你明明也只是个被寄生的低贱东西,还自以为正义和高贵!我一定要你、还有寄生你的那个贱|人,统统不得好死!”
在闳耀看不见的地方,岚渊眼睛里却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悲哀之色……
第176章 尔烈岛的小杰瑞
尔烈岛。
一艘外形古朴、留有风帆的中型游轮静静停泊在码头上——这是某家旅游公司推出的循环游产品, 游轮将沿着南大陆海岸一圈又一圈地航行,每天晚上经停一座海滨小城,第二天早上再继续出发。游客可以从其中任何一座城市上船,也可以留在任何一座城市中玩上几天, 等待下一艘游轮的到来。
游轮当天傍晚于尔烈岛靠岸后, 大部分的乘客都选择了留在船上, 享受一楼餐厅的烛光晚餐,隔着船舷欣赏远处的云层和海景, 而不是下船前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海滨小岛。
不过, 也有一些乘客喜欢反其道而行,出名的景点不去, 反而就爱去这种冷门景点。
爱逛冷门景点的游客中,就有两对不知是情侣还是夫妻关系的男女。
年纪大一点的那一对,男的叫门罗,女的叫劳拉艾琳;年纪轻一点的那一对, 男的叫菲利克斯, 女的叫卡特琳娜。
这两对男女明显互相认识, 穿着的风格却很不一样——门罗和劳拉艾琳穿着磨损严重的猎装, 戴着麂皮猎帽,像一对勤劳本分的本地猎户;菲利克斯和卡特琳娜却一个穿剪裁考究的正装三件套, 一个穿花纹繁复的黑色荷叶裙,像一对家境富裕的时尚男女。
他们以前不知有什么交集,在船上碰上后便聊得很来, 到达尔烈岛后, 也毫不犹豫地决定一同下船体验这座无名小岛的风土人情。
他们和另外几个下船的游客一起,在一家看上去有模有样的餐厅吃了一顿又贵又难吃的“游客餐”。没得到满足的胃和扁了不少的钱包让大家都有点兴致缺缺,两对男女于是分了开来, 分别走上两条小道,通过散步舒缓被黑店虐了一把的心情。
一个小时后,尔烈岛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四人在一座独栋别墅旁的树林中再次相会。
“这次的目标有点麻烦,据尔烈岛的观察员说,这是一名‘祈祷者’,而他的祈祷,已经获得了某种回应。”劳拉艾琳像一个严肃的导师一样吩咐自己的学生,“现在再快速回忆一下,目标有哪些能力,我们需要注意些什么。”
卡塔琳娜答道:“目标的异能属于灵智领域,一共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直接威慑’,使用强大的压迫力让人不得不按他的去做;
“第二个方面是‘意志扭曲’,在短时间内放大对方内心的某一种想法,迫使对方暂时忘记自己将要做的事;
“第三个方面是‘观念种植’,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潜移默化地在对方心中种下某种观念,对方甚至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被人洗|脑控制。
“我们需要防备的是第一和第二点,即‘直接威慑’和‘意志扭曲’。不过据观察员的分析,这两点都是需要在一定距离内才能实施的——也就是说,我们能不靠近目标,就尽量不要靠近目标;我们彼此之间也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一来就算有人被对方扭曲了意志,剩下的人也来得及反应。”
劳拉艾琳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我们和目标、我们彼此之间,都要保持足够的距离。还有呢?”
“……最好一刀毙命?”菲利克斯抛着一把匕首,挑起一条眉毛道。
“不可。”劳拉艾琳道,“我们不是杀人狂,没有确定目标已经犯下重罪,没有获得当地政|府的允许,没有确定‘目标’真的是目标本人,绝不可以轻下杀手。”
“我知道,刚说着玩的。”菲利克斯叹了口气,悻悻道,“对于这种灵智领域的异能者,最好趁人不注意就把对方弄晕,少见面、少交流、少沟通,更别想着和对方讲道理,因为讲着讲着就会把咱们带进沟里。”
“很好。”劳拉艾琳看向门罗,“门罗,你先确认一下,目标现在在不在屋里。”
门罗伸出一只手掌。
手掌下方,南大陆湿润的泥土开始窸窸窣窣地作响。土地像被钻地鼠顶起来一小块似地,滋滋溜溜地往别墅所在的方向蹿去。
门罗闭上眼睛,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团紧蹙的眉头:“没有……这里没有……屋子很大、很黑,感觉不到灵的存在……不,我看到他了,但没有办法确定……我继续往前,走到地基下面……应该是他,他的灵体很强,正跪在地上,祈祷……他正在祈祷……”
卡特琳娜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得尽快处理。”
她周围的树枝上已经出现了不少冰霜,菲利克斯冷得直打哆嗦:“隔这么远,能把他冻死吗?”
卡特琳娜黑色的眼珠上蒙了一层冰沙,显得灰灰的,黑色裙子又是那种繁复华丽的复古款式,让人想起很多电子游戏中的经典恐怖形象:“不能。但我可以想办法把他淹死——不,淹晕过去。我没办法,这么远,操作,我得靠得更近……”
“通灵”的程度越深,越难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因为灵体和周围的元素之灵融合在一起——尤其还想给元素“附灵”,让元素“长出眼睛”,代替自己去观察探路时,作为人的灵智也会有一定程度的降低,表现出来也就是没法很有逻辑地说话。
菲利克斯看着结结巴巴的卡特琳娜,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所以说那么多,最后还是要靠近别墅。”
“我和卡特一组,我们先过去。”劳拉艾琳道,“你和门罗留在原地,门罗继续观察,有什么变化随时通知我们,你就……”
劳拉艾琳上下打量了菲利克斯一番,还是没想出他能干什么。
菲利克斯毫不在意地摊开手:“没事,我就做你们的通讯兵,关键的时候跑快一点,争取把消息传达到黄昏狩猎会的总部那里。”
劳拉艾琳点了点头,和卡特琳娜一道往树林深处空地上的别墅走去。
她们的脚步很轻,踩在厚厚的树叶上,几乎无法同树林本身的风声区分开来。几分钟后,她们的脸浮现在别墅浴室的窗户上。
窗前拉着厚厚的窗帘,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我进去看看。”劳拉艾琳说着,已经脱下了身上的猎装,将手掌放在别墅的砖墙之上。
她的手臂很快变成了和砖墙一样的棕红色,棕红色一点点地蔓延全身,手臂也逐渐消失在砖墙之中。
“小心。”卡特琳娜被冰霜覆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关切之意,让她又有了一点人味。
劳拉艾琳整个人都消失在墙壁之中。
在墙壁中活动的时候,劳拉艾琳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凭着本能行动。
“靠近那个灵体!靠近那个灵体!靠近那个灵体!”她以不断催眠自己的方式命令自己,让自己不需要依靠脑活动就能去往目标所在的方向。
……
与此同时,一个铺满地毯、挂满帘幕、用蜡烛来照明的昏暗房间中,身材矮小的黑发男人将双手握在胸前,一边发着抖,一边在嘴边念叨:“……无上之神,请再赐我一点力量……无上之神,请再赐我一点力量……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这是个长相平凡、神态怯弱的青年男子,他是两年前突然转性,离开尔烈岛外出寻找工作的“啃老族”之一。因为一米六二的身高,被周围的人称为“小杰瑞”。
不久前,他在主神的命令下回到尔烈岛,接受这栋华丽而幽暗的别墅,又一次开始了他的宅居生活。
可没想到,主神的任务还没有布置下来,“死神”就找上门来了。
“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呀……”小杰瑞感受着向自己一点点逼近的“敌人”,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到了床下,“再不出来我就要死了……”
一个冷峻的声音出现在小杰瑞脑袋里:“你现在是能够隔空操纵意念的修行者,还怕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这个声音出现后,小杰瑞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像其他信徒那样对“无上之神”的声音敬畏有加,反而有点习以为常:“我……我看都看不到他人,怎么操纵?”
无上者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要是‘看’不见,怎么知道她来了?”
“我……”小杰瑞打了结巴,脸上终于露出羞愧的表情,“我只是隐隐感觉……”
“那你就要加强你的感受。”无上者捺下性子,几乎耐心地道,“找到她,用你的灵力碾压她,让她臣服于你的威严之下。”
小杰瑞这辈子最没感受过的事情,就是什么叫做威严。
但“无上之神”的威严倒对他起了点作用——他振作起来,从床底下滚了出来,面色凝重地盯着某个方向的墙壁,闭上眼睛捕捉刚才那一瞬间的感受。
可感受了半天,那个“尽在咫尺”的敌人就像蒸发了一样,完全隐匿在了砖墙的黑色轮廓下,只剩下浴室里的那一个,还有远处树林的那两个。
这种明明知道背后有人,却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感觉,比之前那种敌人向你慢慢靠近的感觉更惊悚了!
一张脸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帷幔后的砖墙上,这张脸缓缓沿着墙壁左右移动,直到找到帷幔的一条缝隙。那条缝隙慢慢地变大——
“啊啊啊啊啊啊!”
帷幔“唰!”地一下再次合拢,那个脸色苍白的小个子男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劳拉艾琳当机立断,从墙壁中走了出来,二话不说一砖头朝男子的额头砸去。
“住……住手……”小杰瑞闭上眼睛,等待着疼痛的到来。一片幽暗的灵性世界中,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灵体——那是一个说不上明亮还是黯淡的灵体,它局部的亮度好像还没自己身上的高,但那灵体似乎和墙壁、和地板,和所有它能接触到的物质都融合在了一起,像山洞中的钟乳岩一样融合在了一起!
这景象实在……太恐怖了……
小杰瑞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像碎裂石像一般的女人。这次,他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他后退了几步,静静打量着石化的女人,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轻笑:“哈。我竟然成功了。”
他没敢在房间过多停留,跌跌撞撞地往房门外跑。
卧房中,劳拉艾琳的皮肤一点一点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她的脸颊泛着潮红,神情却没有太多的懊恼,似乎已对已经习惯这种事情。
她从头发中掏出一张纸条和一支铅笔,在纸上迅速写道:“已见过目标。目标灵体强大,内有灵蚕寄生,实战经验不足,容易惊慌失措,隐藏灵体、进行突袭仍然是最好的策略。令,目标已初尝言灵滋味,有沉迷其中之意,短时间内可能会滥用,万万小心。”
说完,她让手指变成了地面砖石的材质,让纸符消失在手掌之中。
半分钟后,纸条从楼下浴室的墙面析了出了。卡特琳娜随手抓了过来,皱着眉头看上面的字,读到最后“万万小心”那四个字时,眉头终于松了开来,露出一个罕见的笑。
“……实战经验不足,容易惊慌失措……”卡特琳娜对着纸条喃喃,“那么,我该吓吓他?”
她感受到了灵体的靠近,目标似乎也正在找她。想着劳拉最后“万万小心”那四个字,卡特琳娜心中忽然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小杰瑞打开浴室门,入眼而来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平时就阴森的浴室中,从上到下都结满了冰,到处挂着大大小小的冰棱,把浴室变得像个雕梁画柱的水下宫殿。水不停地从豪华浴缸中往外淌,是宫殿的中央喷泉。喷泉的中心,则躺着一具僵尸新娘一样的美艳女尸!
那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嘴唇、黑色的长裙,全都结满了白色的冰霜,皮肤则白得发青、全无人色……
小杰瑞活了三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死人”、这么有仪式感的“死亡现场”,展开灵识前一不注意呆立在了现场。
可就这么呆立的一两秒,“女尸”手上瞬间浮现出一把冰结成的三叉戟,“噌——”地一声刺穿了小杰瑞的肚皮。在小杰瑞震惊的目光下,浑身冒着寒气的“美艳女尸”眼皮一动,露出里面毫无生气的灰色眼睛……
“终于。”卡特琳娜让三叉戟化冰为水,从小杰瑞的身体里流出来,冰霜渐渐散去的眼睛里流露出看垃圾一般的神色,“……其实,就算让你流血流死,警察也找不到作案的工具。”
卡特琳娜话虽这样说,可还是将小杰瑞的身体摆成了一个利于止血的姿势,发出烟花信号,通知组内其他成员过来收拾残局。
“比想象中容易多了。”菲利克斯看着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的小杰瑞。
“越是容易,越不能掉以轻心。”劳拉艾琳脸上露起了忧虑的神情。
第177章 彭宪德
真界。
李维、向冉、昆蒂娜、劳伦斯四人又一次踏上了这座世外桃源般的古典小镇。经过上次灵力耗尽被强行“驱逐”出小镇的经历, 他们这回决定直奔小镇中央广场的尖顶教堂。
尖顶教堂整体呈黑色,墙面上有很多黑铁铸造的装饰物,这些装饰物有的是齿轮状、有的是电锯状、有的是音符状、有的是几何图形、有的只是一团彼此交错杂乱无章的横线,看上去却没有不协调的感觉, 倒好像把工业风完美地融合进了古典建筑里。
真界无易事。
李维不敢多作打量, 跟着昆蒂娜他们迅速地走进教堂大门。
教堂内部和真正的教堂内部也非常相像, 一排排的木质座椅后是拱形的圣坛,圣坛后有高出地面一截的祭坛, 祭坛后是镶嵌在墙壁中的神龛, 神龛中则供着一座座神圣雕像。
教堂中光线很暗,但并没有阴暗的感觉, 反倒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就连看到那个戴着兜帽的祈祷者,他们都没有感到任何的害怕和突然。
那名祈祷者双手握在胸前,以极低的声音轻轻吟唱。
李维看了昆蒂娜一眼, 示意这次可以由他上前搭话——上一次, 是劳伦斯和酒保的交流, 让他们知道了这座教堂的重要性!
昆蒂娜微微颔首, 同意了他的行动。
李维轻手轻脚地走进坐席之中,坐在了祈祷者的身旁。他并没有装模作样地开始祈祷, 而是把手肘随意地放在桌板上,一条大长腿随意地翘在另一条上,似乎要用身高给对方带来压迫感, 迫使对方注意到自己。
旁边坐了个显而易见的“不敬者”, 那名祈祷者忍受了几分钟后,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露出藏在巨大兜帽下的面孔——那是一张鼻翼旁长着雀斑、和酒保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李维再怎么镇定, 看到这张脸后也不由得一惊。但他很快就被自己的理智说服——离他上次来到这座小镇,少说也有一个星期了,酒保完全可以离开酒馆,来到教堂祈祷。
“是你……”酒保回忆了半天,果然认出了这个个高腿长姿势嚣张的外乡人。
李维的心情更加放松了,闲聊式地道:“你竟然会将通用语了。”
“对。”酒保高兴地点了点头,“上次见过你们后,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来,这些事情里就包括你们的语言……哦不,我们的语言。我甚至想起了一点音乐节奏,要不我唱给你听听?”
李维一点也不怀疑酒保的话,也一点也不想听酒保唱歌,他想起了今天的任务,对酒保说道:“算了,还是讲讲这个地方的故事吧,我们都很好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外面会变成那样,变得……荒无人烟?还有,教堂又是怎么回事?是哪位神明在庇佑你们,让这里得以保存?”
“因为进化。”酒保想也不想地答道,“因为我们太高级了,再高级一点就能威胁到他们,看不惯我们的就朝我们吐出了‘蛛丝’,把我们包裹进‘蛛丝茧’中,一点一点地消化掉。”
“至于教堂……”酒保挠挠头,露出苦苦思索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知道这里很黑暗、很平静,我很想念这里,我想回到这里,为什么我不能回到这里……”
“这里供奉的神明……”酒保的眼中带着明显不符合他气质的忧郁和深沉,“我敬畏祂,我深爱祂,我理解祂,我想念祂,我无时不刻不想回到祂的怀抱,可我为什么就想不起祂是谁……祂到底叫什么……祂到底是谁……”
深爱,理解,想念……这已经完全不是描述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的词汇了。
几米之外,向冉拿出一个本子,对着李维展现出上面的字——
“其他人?”
李维看到这三个大字,才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他们是第二次来到这座小镇了,唯一看到的“活人”就只有这名模样普通的年轻酒保!而劳伦斯最开始遇到的“交谈对象”,显然也只有酒保一个人!
这是一座拥有很多店面,甚至称得上颇有生活气息的小镇。他们看到过倒在路边的酒桶,看到过叮叮作响的风铃,看到过吃了一半的面包和咖啡,看到过各种活人生活留下的痕迹,可就是没有看到人——除了这名酒保。
那么,小镇上的其他人都在哪里?
“咱们见了两次面,你都没告诉我你名字呢?”李维拍了酒保一把,把酒保从浑浑噩噩中拉了出来。
可是听到这个问题,酒保又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不知道我叫什么。”
“你自己在这里住吗?还是跟父母一起?”李维以拉家常的语气道。
酒保恍惚地摇着头:“我也不记得我父母是谁。”
“那你知道对面那家玩偶店摆在橱窗中的那些小人是谁吗?一个个做得都挺精致的,表情也挺到位。”李维突发奇想地道。
说到玩偶,酒保又一次开心了起来:“那我当然知道了!他们可是我们这里最大最大的名人,百尊之中最有名的二十一尊者!这二十一位尊者是法术上的集大成者,各自引领着一股潮流!他们的地位啊,就像那位一样——”
酒保指向祭坛后神龛中的黑色大理石雕像。
“我……”李维忽然提出一个“无理”的要求,“我能不能看看……”
“你要去做礼拜吗?”酒保爽快地说道,“当然可以,神欢迎所有心诚之人。”
李维看向身后:“我的朋友……”
酒保似乎并不意外李维后面还跟着三名朋友,愉快地和众人打了招呼。
昆蒂娜暗示劳伦斯留在坐席旁和酒保继续说话,自己和李维一起走向圣坛后方的神龛。
幽暗的烛光下,李维终于看清楚了“神”的模样——那是个穿着朴素、面带笑容的年轻人,他一只肩膀上搭着抹布,另一只肩膀上背着一把看起来很像电吉他的长柄物件,而他的眉目长相,却和这个忘记自己名字的酒保一模一样!.
查普林星,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铁栅栏大门旁。
顾青无视了一旁的庄洲,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一把拉起尉兰的手,对杨和莱夏正式宣布:“我和尉兰正式在一起了,以后怎么对他,就是怎么对我。我走以后,也请你们每天定时向第一星系发送信号,解除惩教署那边发出的处决信号。”
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的孤岛状态,势必不能长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所以他决定仗着自己的不死之身,到查普林星其他的地方看看,兴许中途还能“处理”几个身怀异能的“感染者”。
尉兰不是很高兴,显得恹恹的:“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和你一起去。遇到什么事情,也许心圣还能帮忙。”
“这样吧,你来指挥我。”顾青从自己简易的行装中掏出一副墨镜和耳机,“我戴上这个。到时候,我看到的东西会上传到电脑上,你也可以通过耳机和我说话。”
尉兰还是没感到满意,却也没再说什么,低垂着眼帘一副任尔东西的模样。
莱夏看着觉得好笑,对着尉兰抬了抬下巴,眼睛却笑眯眯地看着顾青:“你确定人家想跟你在一起?这看上去怎么像被拐来的媳妇一样?委屈吧唧的。”
顾青手上忽然一紧,尉兰竟然主动抓紧了他,把他往自己那边拽了一两厘米,甚至抬眼看向了莱夏。
“我爱他。”尉兰抓起顾青的手,闷声闷气地对莱夏道,“只要他还愿意接受我一天,我就跟着他一天。”
“兰儿。”顾青转过身去,把尉兰搂进怀里,眼中带着泪水,语气带着自嘲,“说什么接不接受你,在你面前我自卑还来不及,你能答应我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还经常想着有一天你看不上我了,我该怎么出现在你面前吸引你的注意……”
他这几句大白话却是一点也没带假的——他常常有种尉兰依旧很优秀的错觉,是自己高攀了他。
尉兰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似乎是泪水已经流尽:“……青哥,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别期待个什么……”
“你们俩演戏呢?丢不丢人?”莱夏一连翻了无数个白眼,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两人“情话”——他们是来为顾青送行的,不是来看苦情戏的。
“走了!”顾青最后拍了尉兰一下,示意他振作起来,随即坐进一辆小型双栖汽车,一脚油门飞驰出了半敞的铁栅栏门。
不久后,汽车变形成一架小型飞行器,腾地一下冲上天空。
顾青并不像莱夏那样享受一飞冲天的快感,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早已设好,就是尉兰跳下飞机的地方、曾经的核污染区、谢律·锡德科技公司附近的磁场发生器地带。
他将重游尉兰走过的地方,一点一点地调查两年前核爆炸的真相…….
查普林星,总督府。
气宇轩昂、体格强壮的彭宪德先生在秘书的安排下,乘上高级军用飞行器,对查普林星的军队进行半年一度的视察。
彭宪德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有一头十分有型的灰色头发,穿着一身挂满各种勋章的黑色军装,身高也相当感人,往飞行器座位上一坐,就是一座沉甸甸的小山,相当具有压迫感。
他在地球上,就已经是上校级别的人物。可随着人们寿命的延长,地球上的“上校”已经不足为奇,想从“上校”晋升到“少将”,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彭宪德上校也就当真“登了天”,自愿被派驻到查普林星这么颗能源型“荒星”,成为上面的最高行政长官。
一年前,彭宪德在第二星系的最高行政长官要求下,“以身作则”地接受了芯片移植,成为了无上之神的重要信徒。自那时起,他也真正地掌握了查普林星,接触到那些被人为过滤掉的隐秘——其中包括谢律·锡德是无上之神最早期的信徒之一,谢律·锡德科技在查普林星上的产业园,则是无上之神最早期的试验池。
在这里,无数的劳改犯成为了芯片实验的牺牲品。芯片实验成功后,他们又展开了“机械人”实验,让更有力量的机械代替人们的肉|体凡胎。
参观过谢律·锡德科技产业园,彭宪德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人工大气层建好之前,分配到谢律·锡德科技的劳改犯总是死亡率最高。不过,他并不同情这些劳改犯,反而觉得这些牺牲是“极有价值”的,是这些罪犯们理应对社会作出的“补偿”;活下来了的,臣服于神的意志之下,也能更好地约束自己的言行,比什么改造都更有作用。
彭宪德并没多想自己脑袋里的那枚芯片——他既没有向无上之神祈祷,无上之神也没过多地通过芯片对他施加淫威。彭宪德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无上之神还会赐予他一些不带感情色彩的法术知识,让他通过一条“健康”的修行之道成为“独立”的异能者,而不是逐渐失去自我与灵魂的“祈祷者”。
总而言之,无上之神对彭宪德算是相当不错的,彭宪德也够有感恩之心,将无上之神布置下来的工作完成得一丝不苟,仿佛关系良好的单位上下级。
飞行器上,彭宪德听取了九大产业园——现在是九大军区——负责人的汇报,控制着飞行器下方的挡板向两边滑开,露出朝下的玻璃窗,透过玻璃窗视察几大军区的军备状况。
查普林星第一军区,原蔚蓝科技产业园,上万人的队列中没有一个是完全的肉|体凡胎——
他们大多是身躯高大的苦力型机械人,浑身上下都是机械骨骼,没有一点人类的影子,不过造型看上去,比谢律·锡德科技的产品上了好几个档次,几乎没有早年科幻电影中机器人的笨拙感。
大约十分之一的人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面孔,机械四肢和躯干又比苦力型机械人高级了许多,像一副完美凸显出身材特征的金属盔甲,能随时把机械假肢变成更为灵活的金属锯轮,灵活度与力量感得到了极大的增强。从他们面目上看,大多是原产业园中的工程师。
被队列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着的,则是几辆完全没有任何人类形态的金属“战车”。那些“战车”在彭宪德的飞行器飞过时,夸张地变换了自己的形态——据彭宪德观察,它们在半分钟内,至少变换了七种不同形态,这比三栖飞行器的变形过程可要夸张多了。
“查普林星第一军区,原蔚蓝科技产业园,军备状况优秀,研究成果突出,值得表彰。”视察完第一军区,彭宪德在报告书上落下这么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
他的心中几乎升起一种慷慨澎湃的感觉——这才是进化!这才是未来!这才是人类的更好形态!
要不是他前不久才做完基因修复手术,拥有一副近乎完美的身躯,他都恨不得放弃一部分的躯体,获得更具力量和灵活度的机械臂或机械腿。
“如果第一星系必将爆发一场战争,我们须得大力发展这种可变型的机甲装置。”彭宪德一边在报告书上作补充,一边“拨出”了通向无上之神的“电话”——无上之神非常礼貌地、向来只在彭宪德允许后,才回应他心中的想法。
“我正在寻找一种途径避免战争。”无上之神回应道。
无上之神希望能不战而胜,让彭宪德心中有点失望,他在报告书上又添上一句——“查普林星九大军区,需更有竞争意识,建议展开各级各类机械人竞赛。”
从一区开始往后视察,彭宪德的失望感是逐渐增强的。渐渐地,列队就不是由这么高级的机械人组成了,像最早研究机械人的谢律·锡德科技,研发还停留在那种粗制滥造的笨拙机器人上,似乎已经被无上之神无情抛弃。
再到后面,连机器人的比例都越来越少,列队大部分的成员都还是穿着橙色囚服、戴着项圈手铐的劳改犯。他们虽然也经过了芯片移植,却还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蔫巴样,好像还是在为减刑赚取劳动积分似的。
“下次,我应该换个顺序视察。”回归总督府的途中,彭宪德几乎垂头丧气地想着,“不能这么下去了,是时候得加强他们的竞争意识了,那些人类社会的垃圾渣滓别想着移植个芯片,就能叽叽歪歪地在查普林星混一辈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被那些虚伪的现代人玩坏了。我一定要说服无上之神,建立末尾淘汰体系。没用的垃圾,就应该拉到垃圾处理厂去销毁,而不是浪费我们宝贵的空气……”
第178章 老鼠屎
对磁场发生器的调查, 必定是无功而返的。
顾青对机械运作的原理,最多只能算懂个皮毛;而更多比他专业得多的调查员,都只能用“千年难遇”的“意外”来解释这次事故,那证明这次事故背后就算真的有故事, 也不是他看一看就能明白得了的事情。
不过, 他并不后悔来到这里——磁场发生器是查普林星最高的建筑, 高度足足有灯塔的两倍,像一座通往太空的“天梯”。他站在最高处的机械平台上, 想象着尉兰张开手臂, 从飞机上落下的场面。
这也是他第无数次幻想,自己如果没有跨过那二十年, 他和尉兰会怎么样。
他心中隐隐觉得,他们最后还是会走到一起的。尉兰可以一直拒绝他的探监,但一旦他离开地球、来到查普林星,顾青就会忍不住跟过来。
一开始, 他不会对尉兰抱有太多的幻想, 只会动不动就“意外”地路过他工作的场合, 像尉兰最初制造的那些“意外”一样, 恶心他、报复他。
以尉兰的脸皮,看到自己曾经调戏后又痛骂的“熟人”, 必定会很别扭、很难堪、很尴尬,而顾青会感到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感,进一步地制造更多“意外”。
可时间一久, 顾青自己就会心软下来。他会忍不住拿起各种或原始或现代的工具, 和尉兰一起开凿那些坚硬的山石;忍不住蹭上尉兰操作的工程车,和他一起分享压缩饼干;忍不住像兄弟一样拍着尉兰的肩膀,指尖却留念着他身体的温度;忍不住告诉他, 自己这些年来其实一直都没有放下……
这是一颗孤独的星球,尉兰也并非真的看不上他。一旦最初的别扭和尴尬消失,他们就成了这颗荒星上最为紧密的两个人。他们会耐不住身体的寂寞,在空旷无人的灰色工地上拥抱住彼此,泪流满面地抓住错过多年的感情与时光。
他们会背着所有人,偷偷摸摸地谈起恋爱,会在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决策层所在的A区,隔着办公桌眉目传情,会在篝火晚会的真心话游戏中,说起其他人都听不懂的哑谜……
尉兰的梦想还是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磁场发生器的核爆炸还是会发生,庄洲不管有没有尉兰的“示好”,还是一样会想让尉兰代替自己去死。但这个时候,跳下飞机的就不是尉兰了,而是拥有不死之身的顾青,尉兰则会坐在飞机上,远程指挥顾青修这修那……
可联盟的时光机只对未来开放,他没有办法,改变那些“已经发生”的过去。
这是个很好的悔过之地,冰凉的夜风吹过钢铁高塔,把顾青眼中的泪水都吹干了。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参与尉兰过去的想象之中,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
不知过了多久,顾青终于结束了对磁场发生器的“调查”,他回到飞行器温暖的舱室中,理智迅速地回笼。
“他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好好的。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他努力地说服自己。
调查的第二站,是谢律·锡德科技产业园。
产业园离磁场发生器并不远,顾青把飞行器停在垃圾填埋场附近,将灵沉降至周围的背景之中,试图通过这些无边无际的灰色背景看到产业园内部的景象。
产业园内部很有一点大,人数还不少,顾青还是很快就判断出,几个灵体强大的异能者正聚集在一座厂房之中,那座厂房应该就是产业园的核心建筑。
从异能者开始,杀了所有的感染者……顾青心中,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几乎掩盖住理智。
他轻松地靠近了厂房,躲在一沓轮胎摞成的掩体后,偷听这几名异能者说话。
“这次总督过来视察,脸色很不好看。第二天就发来文件,说让我们进行产业升级,制造出更先进的机械人,还要搞什么机械人大赛,真是麻烦!”一名男性异能者抱怨道,“他不愿意好好修炼灵体,净搞这些没用的,打搅我们做什么?他到底明不明白,我们继承着神的灵体,我们才是离无上之神最近的人!他一个连‘神赐’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就叫做‘人各有志’。”第二个说话的是个女人,她的灵体同样非常强大,最最核心的地方似乎有条发光的蠕虫正在蠕动。
顾青的理智又回来了一点,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启发,好像离某个真相很近了,可一时还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厂房内说话的声音停止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危机预感向顾青袭来,顾青下意识地往掩体外跳了开去。
果然,一秒钟内,轮胎摞成的掩体和厂房墙壁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被揉捏在一起,瞬间碾成了无数细碎的残渣。
一个红衣、红发、红眼、红指甲的美丽女人出现在墙壁坍塌出来的破洞后,对着顾青又一次攥紧了拳头。
她的双眉紧皱,双眼圆瞪,喉咙中爆发出低沉嘶哑的嗬嗬声,仿佛一只愤怒至极的红色母兽。随着她的拳头攥紧,顾青仿佛被套进了一只越来越紧的塑料袋之中,除了无法呼吸空气,就连肌肉骨骼都被狠狠地往内挤压。
他毫不怀疑再不想出脱身之法,就会像那些轮胎一样被碾成齑粉——虽然他是不死之身,就算碾成齑粉也没有什么,可过程毕竟是痛苦的,恢复也是漫长的,谁知道这段时间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会不会被攻破?尉兰会不会再次落到无上之神手里?
顾青集中意念,试图变出火焰将红发女人烧死,但越是身处险境,越难掌控周围的元素。
他默念了好几遍“我是不死者,死了无所谓”这句话,身体上的挤压感终于被他忽视了那么一点,变出的火焰却出现了偏差,烧到了女人身后的门框上。
女人一步步紧逼,挤压感也越来越严重,顾青不知怎么想到尉兰正是通过濒死状态在心圣世界获得心圣灵力的,顿时不再那么抗拒死亡的到来。
他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肺被肋骨扎破,眼球几乎被压紧脑子里,意识也只剩下微弱的一线。
可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轻松了好多,好像魂魄快要挣出躯壳——等的就是这一刻!
顾青腾地化作一团火焰,消失在红发女的紧箍咒下。
两公里外的垃圾场中,顾青气喘吁吁地靠坐在飞行器后座上,从行李箱中掏出一件新的衬衣换上——化作火焰的确是很好的脱身之法,不好的一点就是衣服会被烧得一干二净。而顾青又是个脸皮薄的古代人,不爱白条条地在外面瞎逛,否则,把这种能力运用在战斗中也未尝不可。
远处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对方大概已经派出机械人对他进行搜寻,迟早会找到这辆不属于谢律·锡德科技的飞行器。要是直接驾驶飞行器离开,对方也一定会将飞行器射下来。
这是一架性能不错的双栖飞行器,是反抗军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代步工具之一,如果没有飞行器,顾青在查普林星上的行程将要比现在艰难一万倍,所以,飞行器比他的“命”重要,他得吸引这些机械人的注意。
顾青还没喘过气,又从飞行器中爬了出来,这次,他决定主动寻找先机,先发制人地“解决”掉那两个异能者。
顾青在堆积成山的废料罐中隐匿身形,悄无声息地来到机械人队伍后。发展号上,他已经找到了这些笨重机器人的弱点——暴露在金属外壳外的机械关节和裸|露电线。
细微的火焰精准地包裹在裸|露电线的周围,滋啦滋啦几声轻响,好几只机器人同时短了路。刚开始,短路的机器人只是走路的姿势和别人不同,可随着大脑无法继续控制机械身躯,笨拙的机械身躯会重重地倒下,同时吸引队伍里其他机器人的注意。
它们会将注意转移到顾青出现过的地方,目光会追随着顾青逃跑的方向,从而忽略掉那架不属于此处的飞行器。而顾青也早已离开垃圾场,回到红发女所在的地方。
红发女,还有最开始和她说话的皮衣男,果然不愿意踏入垃圾场半步。他们隔着铁栅栏,远远地看着机器人队伍,期待着这群他们平日里不会多看一眼的“钢铁废物”能够代替他们找出闯入者,这样他们就不用踏进那个恶臭的抛尸之地了。
谁知代表着“任务已完成”的绿灯没有亮起,代表着“出问题了”的红光反而照亮了垃圾场上空的夜色。红发女皱起了眉头,踩着红色的细高跟,满脸嫌恶地走进垃圾场。
说时迟那时快,一丛火焰顺着红发女的红色紧身裙便烧了起来。
“啊!”红发女爆发出一声尖叫,发疯一般拍打着身上的火焰,可火焰不但没有熄灭,还烧到了她引以为傲的头发上。
皮衣男倒是冷静,很快找到了躲在铁栅栏门后的顾青。他长着一双属于冷血动物的竖瞳,眼睛一蹬,顾青周围的温度顿时降了好几度。
寒冷让顾青几乎无法和周围的火元素产生“共鸣”,对火焰的驾驭能力顿时弱了许多。
不过,他制造的寒冷并不致命,迟钝的反应才是更为致命的——
顾青从裤腰上掏出一把带着消|音|器的手|枪,对着皮衣男的竖瞳就是一枪,皮衣男还没反应过来,就向后倒在了地上。
下一个是红发女——顾青小幅度地移动手臂,毫不犹豫地对着红发女开出第二枪。
可惜红发女已经从惊骇中恢复了过来,迅速地举起右手,让子弹停留在了空气当中。
她没有浪费时间把子弹捏成齑粉,而是把矛头对准了一切的罪魁祸首顾青,左右手同时开弓,像变戏法似的,一下一下地抓着身前的空气。
铁栅栏门随着她的动作,被揉成了一团“铁线球”。废料罐随着她的动作,被一摞一摞地捏爆。因为顾青早有准备,倒始终没有抓到他身上。
泛着腐烂恶臭的脓水四处飞溅,顾青艰难地躲避着脓水,实在躲不过去,则用火焰将脓水“烧开”。
随即他发现,这些油桶里装着的液体极其容易被点燃。
顾青下意识地往垃圾堆深处躲,红发女在后面步步紧逼。顾青爬上废料罐堆成的小山,将废料罐推向红发女。红发女用她无形的巨手挡住废料罐,将废料罐扫向其他的方向。二人在垃圾场中越走越深……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顾青手指轻轻一撮,火苗出现在无数密封的废料罐中。几秒种后,“砰!砰!砰!砰!砰!”地一连串巨响出现在垃圾场中。
顾青自己也被淹没在气浪和火焰之中。
他又一次把自己化作一团火,冲向飞行器所在的方向。
没有时间检查红发女还活着在没有了,谢律·锡德垃圾填埋场发生大爆炸,很快就会吸引周围更多的异能者,甚至惊动查普林星的军队和政|府。到时候,他要想乘坐飞行器脱身离开,会比现在困难得多。
顾青坐进飞行器驾驶舱,将控制杆一拉到底,飞行器“噌——”地一下冲上天空。望着烈火之中熊熊燃烧的垃圾填埋场,顾青心中生出了几分感慨。
“让一切都结束吧。”他冷漠地想着,有种毁灭整颗查普林星、毁掉整个第二星系的冲动。
可一旦想到这里有尉兰一砖一石开凿出来的路,有他一螺丝一钉子建造出来的收发站,有他舍弃生命修好的磁场发生器,顾青又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感情。
那么下一站,他该去哪里?
顾青回忆着他从红发女和皮衣男那里听到的话——“这次总督过来视察……让我们进行产业升级,制造出更先进的机械人……搞机械人大赛……”
所以,查普林星上,有一名机械人的狂热分子?试图展开机械人之间的比赛?
顾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下一个拜访的对象…….
彭宪德第二天就收到了谢律·锡德科技发送过来的急报——一个能够控制火元素的异能者,突袭了谢律·锡德科技,炸掉了产业园的垃圾填埋场,杀死了一名异能者,还重伤了另一名异能者。谢律·锡德科技希望提醒所有的“神之臣民”,提防这个从“蛮夷之地”跑出来的不敬者。同时,由于自身产业园受到的“重创”,希望能够免去半个月后参与机械人大赛的义务。
彭宪德对这封急报的回应,是一声从鼻孔中发出来的轻嗤。他并非不信谢律·锡德科技的前半段话,相反,在急报发来的几个小时前,他就已经得到了“异能者离开反抗军据点”的消息;他只是不觉得垃圾场被炸这点事情,值得让谢律·锡德科技元气大伤,甚至不能来参加机械人大赛。
“一群好吃懒做的东西。”彭宪德厌恶地想着,然后在邮件中回道——“大赛条件现已放宽,不再限定只有机械人参与,只要是神的信徒,皆有参与大赛的资格。贵司若机械人伤亡过多,人手不足,亦可派遣普通信徒参与。”
他能想象出谢律·锡德科技的负责人收到回复后的表情,并为此沾沾自喜了整整两秒。
在为机械人大赛做好“万全”准备后,彭宪德才将注意转移到那名从反抗军据点跑出来的不敬者身上。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彭宪德说是这样说,对那名反抗军成员倒像没有那么强的厌恶感,“我该怎么找到你?你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的心里,似乎已经把那名独闯谢律·锡德科技、最后还抽身而出的反抗军队员当成了真正的对手。
同一时刻,潜伏在总督府外的顾青,感受到了一瞥探向自己的目光。
自从见过那名长着竖瞳的皮衣男,顾青就不再相信自己隐匿身形的能力。他甚至开始怀疑,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地把灵体融进元素之中,都有很多人能够看到自己。
所以,他只敢远远躲在总督府外的工地上,寻找适合潜入的契机。
工地更远的地方,走来一名推着推车的劳改犯,那名劳改犯越走越近,并没有发现藏在地基中的顾青,顾青却听到了劳改犯喃喃的声音——
“……至高无上的无上之神……至高无上的无上之神……至高无上的无上之神……请听听您忠实信徒的祈祷……请听听您忠实信徒的祈祷……请赐我神之力……请赐我神之力……”
这名劳改犯正在向“无上之神”祈祷……
直到这时,顾青才想起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实——“无上之神”是通过芯片直接和信徒联系的。
也就是说,无论谁看到了他,都等于“无上之神”看到了他;无论他扮演什么角色潜入总督府,都瞒不过“无上之神”的“法眼”。
那么,他到底还该不该将自己的计划进行下去?
第179章 解剖与破壁
顾青分析着“无上之神”的能力——“无上之神”一定不是个擅长现代科技的人, 谢律·锡德仓库的安保措施就是个笑话,神遣舰队的飞船也随便就让特别行动部的黑客程序给入侵了;但“无上之神”对西陆法术的驾驭能力,一定超出了他的想象。
“无上之神”也许没让第二星系变得像地球一样,到处都是监控, 到处都是录像;但他通过芯片, 共享着所有信徒的感官, 同时使用“震慑术”、“蛊惑术”、“扭曲术”对信徒进行意念上的控制。
这样一来,顾青最大的优势就是使用黑客程序入侵对方的系统, 蒙蔽过对方的监控系统, 而最大的劣势则是一旦被人发现,就相当于被“无上之神”发现, 也相当于被所有的信徒发现了。
一定范围内敌人要是只有一到两个,就像昨天“晚上”偷袭谢律·锡德科技那样,倒也还好。就怕再多出几个异能者,一个限制自己的枪法, 一个限制自己的驭火术, 另一个像那位红发女一样, 摧毁自己的血肉之躯, 再加几个在旁边策应,他可算是插翅难逃了。
他向来是个理性的人, 很少去做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哪怕内心对查普林星总督充满了好奇,依旧老老实实地待在地基之中。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无聊, 顾青闭上眼睛, 第无数次将灵体沉降到周围的环境中。他好像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另一只看得不是特别清楚,却视角独特的眼睛。
那并不是纯粹的黑暗, 而有点像灰雾之上的星空——现实世界中,浓雾和星空几乎无法同时存在,可在灵识之中,二者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结合在了一起,灰雾最浓的地方也就化成了一颗小小的“星星”。那些“星星”并不明亮,有的只比周围的灰雾亮那么一丁点,那是查普林星上居民稀薄的灵体。
顾青让自己的灵体一点一点地变大、变暗,变成一片毫不引人注目的雾霭,悄无声息地离开工地,向远处黑色的建筑轮廓飘去。
黑色建筑挡住了他一部分视线,但他还是隐约地分辨出,建筑物中至少有十颗明亮的“星星”——这果然是查普林星上的最高行政机关,至少十名灵力较高的异能者守护在总督周围!他们通过芯片和“无上之神”达成了某种程度的意识共享,能够迅速得知对方的处境!
幸好自己没有一时意气,鲁莽行事,否则再回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无上之神”的能力是让人发自内心地敬畏祂、服从祂,由内而外地占有一个人的心灵和身体,祂不可能放过顾青这么个抗打耐揍的不死者。
顾青收回灵识,决定暂时放弃潜入总督府,先去别的地方游历一番,充分了解整颗查普林上的武装力量及异能者分布,再选择性地展开行动.
顾青只身前往“沦陷区”的第二天,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
一身白衣的庄洲雷厉风行地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双手插在衣袋里、一副蔫头耷脑样的尉兰。
他们从办公楼上下来,穿过一大片工地,来到一片白色的太空屋中。
这是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的实验室,他们来这里的原因,则是尉兰提出要亲手解剖感染者的大脑。
通过两年前的那场手术,庄洲知道了尉兰除了是有名的网络黑客和物理学家,同时还拥有着外科医生的心理素质和动手能力。
在尉兰提出要解剖“感染者”尸体时,庄洲心里竟然燃起了一点许久不曾有过的希望。
“你曾说过,你‘生而为奇迹’,但愿你这次又能创造奇迹吧。”庄洲在心中默默地道。
“需要打下手吗?”庄洲问道。
尉兰摇了摇头。
庄洲看着挺好笑,现在的尉兰比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真是差别太多了。
那时候,尉兰穿着橙色的囚服,颈部和双腕戴着随时能发出万伏高压的电击装置,却留了一头有款有型的长发。他经常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喝醉后放得很开,和人搂在一起大哭大笑,像是醉生梦死的夜店王子,或者生活迷乱的电影明星。
现在,他的衣服变得正常了,也看不出来戴着什么戒具,倒变得像个久病不愈、心如死灰的绝症患者。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只剩下一层青皮,把五官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别人面前;他的眼眶永远发红,不是因为哭过,而是因为生病;他的脊背佝偻着,也不知是真的直不起来了,还是这样能给他安全感。
他有时候,像个心思敏感、自卑感极强、经常陷入到自我世界的高中生;有时候,又像个了无牵挂、看破红尘、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百岁老人。
“看来,他还没有完全从两年前的那场手术恢复过来。”庄洲在心里评价,“也许以后会好的。”
现在,尉兰正处于心思敏感、自卑自闭的高中生状态,脑袋虽然微微低垂着,保持着一个角度没动,可从他僵硬的背部能明显地感受到,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在等待庄洲离开,好让他进入自己的独处时间。
“那我走了。有什么需要随时通知我,按实验台下方那个红色按钮就行了。”庄洲无声地叹着气,几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亲手设计出来的实验室。
比起给尉兰做手术那会儿,实验室又升级了一大截,尉兰曾经说过的、没说过的手术器械一一俱全,各种危险等级的实验区标记明确,如果再让庄洲做一次大脑剖离术,他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弄得一片狼藉了。
回到外面的世界,庄洲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看着灯塔熄灭后干净如洗的夜空,他遥遥问候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顾青——
“他也是一样的抗拒你吗?”
……
实验室中,尉兰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性。
经过露天的环境,知道远处有人正在偷偷打量自己,对他来说无异于公开处刑。
等所有打量他的目光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才能一点一点地从自我之中抽离,将注意放在客观的事物上。
干净明亮的解剖台上,躺着一具苍白赤|裸的尸体,尸体身形精悍、脑袋光光、浑身上下纹着不少纹身,正是发展号上不断对尉兰进行挑衅的囚犯坎普。
“我知道你是有什么想对我说,但是说不出来。”尉兰的声音低沉沙哑,似乎感冒未愈,“……你现在早我一步解脱,用你的尸体继续告诉我你想要我知道的事,想必你也不会介意……”
他在准备室换上手术服、戴上手术面罩,拿起手术电锯,来到坎普的尸体边上。
电锯滋滋作响,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不是尉兰第一次进行尸体解剖。在他意气风发的岁月里,他曾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谈笑风生地就把活人大脑给解剖了,随随便便就发明出了共感装置,一言不合又把人给电死了。
没有比他更冷静的外科医生,也没有比他更冷酷的神经学家。他像一个毫无感情的解剖机器一样,冷静地切割着最为细小的神经纤维,分析着纳米电极传来的脑电数据。
他甚至给自己找足了理由——“我就是因此而生的。”
他的确是字面意义上的“因此而生”,他自己就是蔚蓝科技创始人庄溥心先生“人脑计算机”项目的实验产物,没有谁比他更有立场去做这些尝试。
可现在,他到底怎么了?
连解剖一具尸体的大脑,对他来说都成了无比艰难的事情……
“心圣。”尉兰气喘吁吁地靠在实验室墙上,冷酷地说道,“你要再不出来,以后就再也别出来了。”
没有来自西陆的力量,他连那颗脑壳都没有办法锯开。
不一会儿,沉寂已久的灵体深处终于传来了心圣的声音:“‘再不出来’?好像你已经呼唤了我很多次,而我没有搭理你一样。怎么,现在手术拿不动刀,又记起我了?这还不是因为你新婚燕尔、夜夜春宵、不知节制导致的,是不是啊,‘兰儿’?”
尉兰被心圣那声“兰儿”叫得浑身一个激灵,从近乎崩溃的状态里脱离出来了一点。随即,他立马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你和我共感了?”
“……”心圣真真正正地“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轻笑,“我和你之间不是通过你那个‘共感装置’进行交流的。再说,我又不想体验……我为什么要……”
尉兰暗中松了口气,却还是有点心虚。他虽曾是个试图通过“共感装置”偷窥人家私生活的变态,却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变成别人“偷窥”的对象。
“……都是报应。”尉兰感叹道。
“……但说实话,你有点不够主动。”心圣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补充道,“这样下去你老公会不会厌倦我不知道,观众反正是会厌倦的……”
尉兰羞愧得满脸通红,决定从此不再和心圣讨论这种问题:“我等下把芯片拿出来,你帮我看看,‘无上之神’是怎么通过芯片让所有人臣服于他?能不能解除这种‘诅咒’?”
“好,”心圣应承道,“我也想看看,那个一心追求古老权力、对发明创造毫无兴趣的老家伙,到底发明出了个什么神奇玩意儿。”
……
六小时后,尉兰总算将芯片从坎普的大脑中剖离了出来。
“这芯片和我当年做的也差不多。”尉兰拿着这枚连着脑浆与血液的芯片,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无上者到底怎么通过芯片施加法力的?”
作为“共感装置”的芯片是他自己的发明,他也曾是心灵领域的异能者,可他就是想不通这两件事是如何结合到一块的。
心圣道:“我以前对你说过,‘心力’,或者说他们口中的‘灵力’,是另一层维度的物质,与脑电波活动形成的‘感官’或‘思维’就不是同一个维度的东西。要想通过电流去施加法力,除非能破除两个维度之间的壁障。”
“破壁算法……”尉兰愣愣怔怔地说道。
破壁算法对他来说,真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虽然那本来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尉兰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有着干大事的心,有着干大事的胆,却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跨年之夜入侵全球的电脑和电视,公开了多国政|府隐藏多年的机密;凭借异能读取人心,找出驼城地下斗兽场的组织人员,借顾青的手将他们一枪枪打死;潜入“奇珍号”对异种交易商处以私刑,被保镖打穿身体后将自己献祭给“踽行者”,乃至最后炸掉整艘“奇珍号”……
在做了这么多够他被枪毙一百次的坏事后,他竟然还幻想着在鲜花和掌声中重归公众视线,用知识与技术换取空白的赦免书,一次法庭也不用上,一天监狱也不用待。
可接着,他就被投放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为他而造的平行世界。那个世界中,他研究出了破壁算法,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世界却也因此毁灭……
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啊。要是时间能回到1737年君泊号返航的时候,他获得了心圣的知识与法力却什么也不做,那该多么好。
尉兰脸上的表情僵硬住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双手也开始发颤……
时至今日,他才彻底地了解了自己,他压根一点也不想做改变世界的“大英雄”,他只想做个平凡的聪明人,牵着恋人的手,走过谁也不认识他的街道。
“又伤春悲秋了?”心圣语气轻松地问道。
心圣,和聪明的头脑一样,都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彻底抛弃了他的东西。
他被特别行动部的特工抓捕归案后,进行了三十四次脑部手术。每一次脑部手术,都会让他丧失一点东西——最开始是芯片,接着是关于西陆的知识与法力,然后是计算机般的计算能力,再然后是思考能力、阅读能力、运动能力、平衡能力……
那时,他还以为,心圣也是被某次手术夺去东西之一,没有想到心圣那时只是懒得理他。
“嗯。”尉兰简短地回答了心圣,他不能就“伤春悲秋”的话题与心圣讨论下去,对过去的回忆能将他杀死。
“……也就是说,无上者可能研究出了破壁算法?”尉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嗐——”心圣不屑地道,“无上者不是我,在我的印象里,无上者就是个整天穿着夸张的国王服饰、醉心于别人崇拜与夸赞的糟老头子。要我都没能研究出什么破壁算法,再给他八辈子也不可能。”
“你们古西陆,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工业技术,为什么需要破壁算法?”尉兰一下就挑出了心圣话语中的毛病。
心圣心虚地“嘿”了一声:“……反正无上者没这个本事,他一定是从别人那里获得的。而且,就算有了破壁算法,他也不知道怎么用,还有另外的人帮他把算法变成可用的技术。”
听心圣的口气,像是亲眼见到无上者怎么制造出芯片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提供破壁算法的,和利用算法制造出芯片的,不是同一个人?”尉兰敏锐地道。
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眼前的世界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的心中有所预感,却想都不敢深想。
平行世界的地球被呕吐物一般的物质覆盖吞噬后,尉兰来到蔚蓝科技的地下研究室,启动利用破壁算法制造出来的大型机器,将他自己和顾青,还有一干跟过来的特别行动部外勤,全部传送回了原来的世界。他消除了所有人的记忆,除了他自己……【注1】
他被这些特工铐回联盟后,联盟自然也对他使用了各种手段,让他的想法和记忆在联盟面前一览无遗。但讽刺的是,他利用破壁算法本身,将破壁算法藏进了他记忆深处、靠药物催眠和脑部刺|激都想不起来的地方。
但终归是还在的。
两年前,他落到了无上者手里,而无上者又是偏心灵领域的强大异能者,弄出联盟都没有弄出来的东西,并非不可想象。
何况,祂身边还有闳耀,微观物理领域顶尖的科学家之一。
由他提供破壁算法,由闳耀将其付诸技术实践,是最有力度的解释。正是在那之后,无上者才开始大面积地使用芯片控制第二星系居民的。
“是不是我?”尉兰病态苍白的脸上冒着冷汗,几乎咬牙切齿地对心圣低吼,“不要瞒着我了!我不需要你保护!”
心圣还是没有说话。
尉兰靠着墙根疲惫地坐下:“你不用告诉我细节,只告诉我,他们怎么把破壁算法从我脑子里挖出来的,我们能不能重复。”
很长一段时间后,尉兰脑海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心圣道:“我可以试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就算想起了破壁算法,也不见得能付诸技术实践。”心圣诚实地道。
“我智商不够是不是?人家可是有天才少女的帮助,才利用算法弄出了这么个芯片。”尉兰破罐子破摔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才是最早研究智能芯片、共感装置的人!我就算没智商,我也有经验吧?两年前我脑子恢复了多少?还不是我造出了飞船收发站、造出了高能粒子防御网!”
尉兰一番话说得是气势汹汹,把心圣都吓懵了。
过了半天,心圣才叹息着道:“我答应你。我替你把算法找回来。不过,平行世界警示的那个危机是真实存在的,我希望你以后不会更加后悔……”
没有谁比尉兰更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当年没有拿着破壁算法和银沧共和国讲价的原因。
但现在,破壁算法已经出现在了这个世界,还被大规模地运用在了芯片技术上——这个趋势已经不能被他阻挡。
“我明白。”尉兰对心圣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加后悔。”
……如果破壁算法终将现世,他这么多年的苦难又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不干脆走上平行世界的那条路,用破壁算法换取赦免,在鲜花与掌声中走向人生巅峰?
的确不可能比现在更加后悔了,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在精准地给自己挖坑,到头来却发现当初的“牺牲”根本毫无意义。
“……兰儿,”心圣又一次使用了这个称呼,“你其实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幸,你想想,你现在差不都已经自由了,还和你一直喜欢的人在一起。只要你自己想开一点,其实可以活得很好……”
尉兰脸上露出嘲讽的一笑——也许吧?也许心圣是对的。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脑力,去考虑所有的情况了。
尉兰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吧。帮我找回破壁算法。”
“哗啦”地一下,什么东西在他脑海深处碎裂了开来……——
作者有话说:注1:见第121章 《破壁》
第180章 预选赛
在查普林星上“游历”, 和在西北荒漠上“游历”,给人的感觉非常相像。整日整日地待在一望无际的灰色“荒漠”上,让顾青偶尔产生一种自己还在乌勒的土地上做侦察兵的错觉,而一切都是一场诡谲离奇的梦境。
他像一个冷静抽离、置身事外的踏梦之人, 让自己漂浮在灵性的灰雾之上, 观察着一座座产业园的建设状况、一名名异能者的灵体状态。
每个公司的产业园中, 都有不少的机械人。有的机械人像他们在发展号上遇到的一样,愚蠢、笨重、只能在工地上干力气活;有的机械人在外观和性能上有了极大的提升, 有点像战斗盔甲;有的机械人只是一半的机械人, 面目还是人类的模样……
沿途,顾青还在不断地听到关于“机械人大赛”的事。有人对大赛满怀期待, 也有人对大赛满怀抱怨——显然,这个大赛并不是“无上之神”的主意,单纯只是总督彭宪德先生的想法。
总督彭宪德先生,听上去是个比“无上之神”更过分的危险人物, 一个战争狂、暴力狂。
如果需要从这么多的异能者中找个下手的目标, 还是总督先生最为合适……
三天后, 顾青再次回到总督府外围的工地上。总督府大门终于有了动静, 顾青通过望远镜,看到一名身材高大、头发灰白、面目不大看得出年龄的男人在保镖的护送下, 坐进一架高级军用三栖飞行器。
那名男子穿着板正的黑色军装,胸前挂着一排又一排的勋章,丝毫不在意自己这么招摇过市, 会招来什么不法之徒。不过——顾青转念又想——在一个全民的念头和行为都被某位“主神”读取和控制的社会, 只要“主神”还不想祂的重要信徒去死,谁也不可能去刺杀他,连这个念头都不会有。
那名男子无疑就是他今天的目标——北大陆联盟太空军上校, 北大陆联盟驻查普林星总督,彭宪德先生。
顾青又一次展开灵识,发现彭宪德上校果然是一颗相当明亮的“星星”——一名灵体强大的高阶异能者。而彭宪德身边的两名近卫兵也不错,是围绕着“主星”的两颗小星,既没有“喧宾夺主”,也没有“泯然众人”。他们当中有个人,灵体中隐约能看到一条细小的蠕虫正在蠕动……
顾青心慌意乱地收回了灵识。他不知道灵体和灵体之间这点细微的差别代表着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不仅仅是个灵力仅次于总督的高阶异能者。
他回到停在更远处山石后的飞行器上,打开黑客程序的反探测系统,悄悄跟上彭宪德乘坐的军用飞行器。
二十分钟后,军用飞行器开始下降。两千米外,顾青跟着降落到乱石嶙峋的岩地上。
他看得出,军用飞行器停留的地方,距离这片区域的灯塔相当近,“白天”相当于处在太阳的直射之下。两千米的距离对于查普林星这颗荒星来说并不算远,顾青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在巨大的岩石后,躲在张牙舞爪的阴影中快速前进。
不久后,他来到岩石荒地的边沿,透过两块岩石间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环形斗兽场。
那环形斗兽场足足有八个足球场那么大,从百米之外望去,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墙!
彭宪德和他的近卫兵已经走进了斗兽场。顾青让灵体沉降到环境中,悄无声息地走过斗兽场前面的空地,走进斗兽场高大深邃的双层拱门。还没走完门洞的一半,他就发现斗兽场中有人!不止彭宪德和他的近卫兵三个人,而是成百上千影影错错的身影、成百上千比凡人灵体要亮那么一点的星光!
紧接着,斗兽场内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喇叭吹奏声!
突如其来的喇叭声让顾青顿时脱离了那种与元素共鸣的“超脱”状态,灵体瞬间收缩到顾青的身体上,同时回归的,还有属于人类的五感。
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看得也更加的清楚——透过门洞,他能看到各种奇形怪状、数以百计的机械人、纯机械,列队站在巨大的场地之上。
大家挥舞着充满力量感的机械拳套,嘴里发出整齐划一的狂热呼喊:“无上之神!至尊无上!无上之神!至尊无上……”
“疯了。”顾青最后感慨一句,决定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尽量不对任何事情产生情绪,因为想让自身灵力和周围元素产生共鸣,通过沉降灵体的方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要紧的前提就是减少感知、减少思维、减少情绪。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团没有实质灵体的灰雾,漂浮在门洞的阴影中,冷眼旁观斗兽场中的一切——
彭宪德在近卫兵的护送下走进斗兽场,斗兽场上的机械怪物如潮水般向两边涌开,离彭宪德最近的半机械人右手捧胸、毕恭毕敬地向彭宪德鞠了一躬,彭宪德满意地点着头:“好!蔚蓝科技的研发和生产都做得非常不错,一定会获得这次大赛的头筹。到时候,获胜者和他所有的上级负责人,都会获得无上之神的奖励。你到时候甚至可以提出要求,等占领第一星系后,取代公司现任董事长的位置。”
尉兰?蔚蓝?这两个字又让顾青的思维加快了一点,并从彭宪德的话语中得出结论——那个浑身上下都被机械代替,双足是两只疯狂转动的锯轮,只露出一张人类面孔的“机械怪物”,竟然是查普林星蔚蓝科技产业园的负责人!
那个人——顾青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称他为“人”——红白相间、和身躯浑然一体的机械脑袋上,长着一对类似天线的“角”,属于脸的部分,则“贴”着一张肤质偏黑、五官标志的人皮!
乍看上去,这人像穿了一副酷炫的金属盔甲,可稍一细看,就能发现这种穿着盔甲,腰却还只有两根手臂粗的身材,根本就不属于人类。
但那竟是蔚蓝科技派驻在查普林星产业园的总负责人,庄洲他们做梦都不敢高攀的职位!
“无上之神”的蛊惑下,蔚蓝科技竟然变成了这种样子、成了机械怪物的培养基地,连总负责人都抛弃自己的身体,换上了一副钢铁之躯。
“总督大人,您如果觉得可以,我们就开始我们的展示。”负责人微颔着脑袋,眼睛却不卑不亢地与彭宪德对视。
“好!”彭宪德豪迈地答应道,随即跟在负责人身后,穿过整个场地,来到对面看台上的贵宾席。
场地太过庞大了,从一头穿到另一头,足足要走十分钟。彭宪德丝毫没有摆出最高行政长官的架子,一边走一边打量两旁的列队,时不时就要在一名造型奇特的机械人面前驻足停留一番,露出或赞赏、或好奇的表情。
彭宪德入座后,场上列队的机械人和“纯机械”开始往斗兽场四周的看台上散去——他们既是观众,又是表演者。
一个像是穿了一身紫色紧身衣的机械人来到贵宾席下方,极尽表演风地向彭宪德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语气夸张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从看台的四面八方传出——
“伟大的总督大人,即将进入会场的是我们的1号预备选手,来自翰墨星的史莱利先生。他是我们蔚蓝科技研发部的工程师,最擅长的就是武器研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发明出能一炮打穿跃迁点、让第一星系的不敬者们跪下求饶的武器。对于武器的热爱、对于创新的追求,让他在得知查普林星要展开机械人大赛后,第一时间就从翰墨星赶了过来,参加我们的预选赛。那么作为机械人,他有哪些能力呢?我们敬请期待——”
史莱利从一处拱门中走了出来。他的造型并不算夸张,有点像穿了一副轻薄的盔甲,手脚并没有变成车轮或铁翼的样子,唯一独特的一点只有他的脸——那不是一张属于真人的脸,倒有点像三维动画的产物。
一个个小型机器人,从各个门洞中推进来整整一百只石头做成的人形标靶,以相似的间距地放置在史莱利前方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上,随即打着转退回门洞之中。
史莱利朝着人形标靶的方向,伸出一只机械手,声音毫无波澜地道:“这不是华丽的表演,这只是……真的很实用。”
他的手掌中央像烙铁一样开始发红,隔空从石人队列的一头缓缓扫到队列的另一头。十秒钟过去,石人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在大家以为史莱利上场就闹个了乌龙,正要开始发笑的时候,石人标靶忽然开始动了。
它们像是体内长出了个核反应堆,倏地一下便分裂成无数细小的石块,然后从内而外地融化开来。
主持人有点看呆了,几秒钟后才道:“……果然是武器研发大师,出手就是不一样,挥一挥手就把一百只石人标靶给融了。这要是放在战斗上,恐怕就不止以一敌百了,而是以一敌千、以一敌万……”
史莱利对于主持人的说法不置可否,淡漠地看着化成一滩石渣的石人标靶,随即转身走回距离自己最近的门洞之中。
顾青怀疑这人不是不得意,而是那张仿生动画脸还不够灵活,显得他整个人云淡风轻。
2号预备选手就比史莱利要花哨多了,那是一名长着铜翅的翼人,他的铜翅还可以变形为火箭筒。核燃料的推动下,他以火箭上升的速度瞬间消失在了所有人眼前,又如同一枚陨石一般迅速落下。
3号预备选手则是一名工程机械人,他保留了绝大部分魁梧的身躯,却凭借取代双手的转轮迅速打通了一条从场内通往场外的地下隧道……
看得出来,蔚蓝科技对于“研究成果”的展示,致力于从多个方面进行表现,任何方面都不落下。同样看得出来,总督彭宪德先生,是一个热衷于武器和军事的暴力狂。
蔚蓝科技摸清楚了他这一点,把一场持续一个小时的“预选赛”设计得“高|潮跌宕”,几乎每隔十分钟,都有一名类似史莱利这样、杀伤力巨大的机械人上场,令彭宪德先生眼前一亮。
令顾青心头一惊的,却不是史莱利这种暴力选手,或者2号这种直起直落的人形火箭——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的防御网是一层厚达百米的高能辐射网,就算是天上的陨石落下,也能被熔得渣都不剩——而是13号,一个有着强大遁地功能的机械人。
他的能力让人想起黄昏狩猎会的劳拉艾琳,他却是以纯机械化的方式,化作一只两头细长的巨型“番薯”,飞快地从场地的一头钻到了另一头,而地面上一点起伏都看不出来,比3号制造的动静要小得多,也不会被打洞产生的灰尘呛到——换句话说,就是把岩地当成了海洋,而躯壳则随时能变成一只潜艇。
只听庄洲说产业园上空有防御网,没听说产业园的地里还有防御网,要是碰到个13号这样的遁地机械人,或者劳拉艾琳这样的混杂元素异能者,潜入产业园内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也许,就像庄洲说的那样,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的存在,真的只是出于无上之神的放纵。
“得赶紧离开这里了。”将蔚蓝科技内部的“预选赛”看了一半,顾青心中只剩下这么一个想法,“反抗军不可能成功的,产业园的防御网也不是牢不可破,不能让尉兰在这里久待。我得想办法取得燃料,或者弄一艘对方的飞船。”
他孤身闯入“沦陷区”,凭借不死之身,本想雄心勃勃地大干一番,能弄死几个异能者弄死几个,可仅仅见了一场不算正式的“预选赛”,就完全改变了思路。
斗兽场中传来一阵高亢的欢呼,又有哪名机械人展示出了逆天的超能力,但这些和顾青都没有关系了。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幽暗深邃的门洞,回到斗兽场外空旷无人的空地上。
他四下望去,想要找一个方向和目标,看了半天,却只看到斗兽场附近那座巍峨高耸的巨大灯塔。
对了,这座灯塔属于蔚蓝科技,这场展示性“预选赛”的东道主,查普林星上最强的科技公司。它的产业园一定就在灯塔的附近,它的产业园里,一定有足够他们所有人离开的星际飞船。
更重要的是,现在蔚蓝科技大部分的机械人,都在斗兽场上参加预选赛。
顾青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个方向,迷茫的目光又一次开始变得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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