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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70

    第161章 虚惊


    既然这样, 只有……一团火光从他掌间冒了出来,紧接着,压在他身上的机器人一阵滋啦作响,关节处火花直冒, 焦糊味扑人口鼻, 应该是电路被烧坏了。


    顾青又一次发力, 总算推开了快把他嵌进舱壁中的机器人,越来越大的压力却让他寸步难行, 就连思绪都几乎涣散。


    就算不加速, 飞船都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会撞上小行星;现在还来了个加速……不过, 再这么没有缓冲液地加速下去,只怕还没撞上小行星,他们就会血管爆破而亡。


    顾青在脑海中描摹着尉兰的面容,手中再次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火光。他把火光凝聚成一团火球, 对着驾驶室剩下的几只机器人砸去。


    那几只机器人本来就是重压之下的强弩之末, 看到这么大个火球当头砸下, 下意识地就要往一旁躲避, 结果刚抬起吸在地面上的脚,就被巨大的压力压到了后面的舱壁上。


    顾青勉强躲过几只机器人的“袭击”, 总算看清了驾驶座上的情景。


    滋啦两声,驾驶座上的机器人终于也冒了烟,手却没有从操纵杆上松开。


    就在顾青想方设法四处借力, 在重压之下爬向驾驶座时, 压迫感瞬间被减轻了。而且这么一减轻,干脆减轻到了无,连最基本的重力都没有了——飞船到了它的速度极限。


    顾青把自己翻了个身, 踩在一只机器人身上,让自己“游”到了驾驶座。抓着机器人的脑袋往怀里狠狠一拽,他把驾驶座上的机器人脑袋给生生扯了下来。


    还不等他把这只无头机器人踹下驾驶座,又有几只“缓过劲来”的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走来,正着的、倒着的、横着的、竖着的,统统对着他举起手臂。


    顾青一头往驾驶座底下“栽”去,让驾驶座和驾驶座上的无头机器人替他挡了一把子弹,接着把操纵杆猛地往回一拉,进行了一个“世纪大减速”,没有站稳的机器人又一次坑了自己同伴,稀里哗啦地滚作了一团。


    以它们的数量,很快会有人再补上,也许还会用上火力更大的弹药,直接炸毁这间驾驶室……顾青一刻也来不及歇息,把目光投向操作面板上的导航图。


    发展号经过这么一加速,离AE309号已经非常近了,原来1/10光时的距离被缩减至1/20光时,按照现在的速度飞行10分钟左右,就会撞在AE309号小行星上。


    也许地图上看起来与AE309太过接近,顾青下意识地就扒了一把操纵杆,试图改变飞船行驶的方向。谁知无论操纵杆移动的角度多么大,飞船行驶的方向一点也没有改变!


    顾青顺着操纵杆往下望去,只见操纵台下方居然破了一个洞,一只机械手臂静静地杵在里面,不知何时已经扯断了操纵台下的电线,而机器人本身已经难分彼此地和驾驶座一起,变成了一摊破铜烂铁。


    “……”


    看着破洞中乱糟糟的电路,顾青感到一阵头大,他可是个来自两千年前古代人……


    他把目光重新放到操纵台上,将飞船调回自动驾驶模式。


    对着航线图盯了半天,白色的虚线条还是一动不动,直直穿过那个代表着AE309的白色小点。


    看来那机器人找得很准,一掐就掐断了控制方向的电线。


    除了改变方向外,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飞船撞向AE309?减速是不可能了,短短十分钟时间,连输入缓冲液的时间都不够,也减不到哪里去。


    顾青把能试的又试了一遍,还是没能改变航行方向。


    客舱中倒是有一批工程系的实习生……顾青打了个响指,炸了好几只新涌进驾驶室的机器人,接着以最快的速度翻上通风管道,原路返回飞船货舱。


    不知怎么了,他就走了不到十分钟,飞船货舱就乱成了一团。幽暗的应急灯光下,到处都是翻倒的货箱,散落一地的货物,还有拆得七零八碎的机器人部件。


    靠近客舱的地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夹杂着枪炮走火声、金属断裂声、血肉撕裂声……不用眼睛看都能感受到现场的惨烈异常。


    顾青没时间感到好奇,飞快往客舱方向蹿去,因为没太注意隐蔽行踪,很快就被靠后的机器人大军发现。


    机器人们集体向右转了个很小的角度,把枪口对准了顾青前方的路。


    枪林弹雨之中,顾青随手放出几个火球,虽然挡不住子弹,但也破坏了好几个机器人。


    就在走过最后一排货架的一刹那,他若有所感似地抬起头,正好和穿着宽大T恤和短裤衩、满身是血的莱夏看了个眼对眼。


    顾青心中冒出了无数个问号,莱夏也跟见了鬼一样地瞪着他,还有他刚刚放出火球的手掌……


    没时间解释,也没时间提问。


    顾青伸手拉开客舱舱门,兜头就冲里面道:“来几个懂电路的实习生,飞船的方向失灵了!”


    顾青说完这句话,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因为实习生们一个个地都围在舱门附近,像看傻子似地看着他。


    不过很快顾青就明白过来,并不是他说的话有多么奇怪,而是这群实习生们在十分钟内经历了太多,都给整懵了——客舱的过道和座椅上,歪歪倒倒地躺满了穿着橙色囚衣的囚犯、穿着蓝黑制服的警卫,和穿着浅蓝工装的修理工。他们个个不是捂着胃,就是抱着腿,疼得呜呜哇哇直叫。


    一个身形瘦削的短发女子背对着他们,弯腰把一条仍不死心攥着她的花臂从裤腿上摘了下来。


    杨……


    顾青来不及考虑杨和莱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运输船上、怎么出现在这条运输船上,攥着一条犹犹豫豫举起的手臂便往舱门外冲,回头一看,竟然是十分钟前见到他就双腿发颤的诺尔。


    事关飞船上所有人的生死,罗厄尔自然也不会放手交给诺尔。而罗厄尔一出动,身后跟着的便是一大拨人。


    大家趁着莱夏吸引住了机器人大军的注意,纷纷从地上能拿的拿,能捡的捡,当做盾牌护在身前,沿着货舱边缘有惊无险地走进了那条捷径。


    客舱中,杨戒备地环顾了周围一圈,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尉兰身上。


    尉兰的心跳已经有所恢复,灵视之中,那些源源不断从心脏中输送出来的灵之光终于抵御过黑暗,算是勉强填满了这副“天坑”一样的身体。


    杨用意识书写出一段金光闪闪的话——“你费尽心思保护他,却这么多年都不回应他,为什么?”


    心圣——或者说无殇者——也不知道因为保护尉兰保护得太累,还是不想回答,并没有搭理杨的话。


    尉兰倒悠悠转了醒,难受地皱起了眉头,看到居高临下站在他旁边的杨,眼中出现一丝疑惑:“……你怎么过来了?”


    杨冷冷地看着尉兰,余光却没放过客舱中每一个人的举动:“你感觉好一点了,我们就去控制舱看看。这艘船快撞上行星了,不知道那群乌合之众能不能解决。”


    留在客舱中的凯文神情复杂地看了杨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闷闷地住了嘴。


    尉兰苦笑了两下,把自己从座椅上撑了起来:“走吧,不过他们解决不了,我也……”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只把话说了一半。


    就在这时,那名名叫坎普的光头囚犯将双手举在脑袋边上,然后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用乞求的目光看向杨和尉兰:“我也想去。让我一起去,我不会害你。”


    杨望着坎普一边高一边低的膝盖,迷惑地挑起一条眉。尉兰叹了口气:“让他跟着吧,我一直觉得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每当要说出来的时候,就被扭曲成了另一种语言。”


    光头囚犯既没肯定也没反对,这已经是对问题最好的答案。


    外面货舱的机器人大军已经被莱夏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不知从哪里想到的办法,把那件不知从何处薅来的宽大T恤又脱了下来,拧成了一股绳子,扣在一只机器人颈间就是一顿猛绞,一下便把那目光幽邃的方形脑袋变成了一团滋滋作响的报废零件。


    这样一绞一个、一绞一个,他仿佛化身成了一台比机器人更没感情的绞肉机,让它们都忍不住开始害怕,向前的步伐也开始变得犹豫……


    也有机器人发现了杨他们三个,举着手臂对他们开炮。杨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臂,就把那炮火“赶”回了机器人自己身上,把那不识好歹的机器人炸开了花。


    走在最前面的坎普一步一回头,似乎很想到机器人跟前看看,却一不小心瞥到了杨冰棱似的目光,只好一步不停地向过道走去.


    控制舱驾驶室中,以罗厄尔为首的实习生正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试图修复操纵台里面的电路故障。


    他们是工程系的实习生,放在平时,检修个电路绝不是大问题,可现在不是——还有4分39秒,飞船就要撞上小行星。


    而且,他们一行有六人,总有不干活的在那充当定/时/炸/弹的计时器,动不动就“自动播报”距离小行星的距离和预计“经过”小行星的时间,令人更加焦虑紧张。


    罗厄尔额头手心都是汗,手还在不停地颤抖,可操纵台里面的电路依旧是一团乱麻。诺尔这回不再和罗厄尔“唱反调”,关键时候竟还挺默契,沉默而迅速地向罗厄尔递着他所需要的工具。他脸上同样出了汗,拿着工具的手却是稳的,带着一定的安抚效果。


    不远处,顾青不安地看着终端上的时间,并且开始思考莱夏和杨的出现。


    启程之后,他其实还和莱夏有过联系,莱夏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他就在发展号上的样子。


    而且,他和杨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查普林星……


    他们到底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了发展号上?


    就在他琢磨着回去问问他们怎么来的、尉兰和这群实习生们能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去,杨就和尉兰一起出现在了驾驶室门口。


    看着病恹恹的尉兰,他不由又提了一口气:“兰……”


    与他同时看到尉兰的,还有一名帮不上忙的实习生。那实习生见了尉兰,就像见了鬼似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差点绊到自己同伴身上:“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没事吧?”顾青这一口气算是提到了嗓子眼。刚才时间紧迫,他看都没来得及看上尉兰一眼,就急着带实习生们前往驾驶室,现在他倒开始反思自己怎么没想到要带尉兰过来。


    尉兰垂着眼睛,摇了摇头,倒是杨替他道:“他刚才情况确实不妙。”


    顾青想起之前的疑惑,问杨:“你们一直在这艘飞船上?”


    明显好几个实习生也同时竖起了耳朵。


    杨摇了摇头,声音低到几不可闻:“……通过我的一些方法。”


    “等下把他们也传送回去?”顾青试探着道。


    杨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话依旧是瓮着声音,生怕传到了实习生耳朵里:“没有接受过训练,进‘门’的那一刻就会衰竭而死,不过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试试……”


    她并不在意消耗自己的灵力将这些实习生们一个个接到“真界”之中,可实习生们脆弱的身体却不见得接受得了那么强的灵力,就连莱夏这种身上开好几个窟窿都不当回事的“不死者”,进入光门后都痛苦了好久。


    顾青与杨商量对策的时候,尉兰小心地往实习生堆里凑了过去。大家见到“死人”复活,都满脸惊骇地往一边退让。尉兰艰难地弯下腰,看着操纵台下被机器人扯成一团乱麻的线路,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额头上又多了两道冷汗。


    “不是线路问题……”尉兰两眼发直地摇了摇头。


    这句话一下点燃了实习生们一触即发的情绪。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当即尖着嗓子道:“不是线路问题,那是什么问题,你倒是说呀?”


    “里面的线路被扯断了一大片,怎么会不是线路问题?”旁边的女生附和。


    “你就是想看我们绝望!就是见不得我们好过!这不就是你一直做的吗?你不是个罪犯吗,为什么会在这条船上?会不会就是因为你,我们才被人盯上?”那个高瘦男生又道。


    “对,肯定就是因为他,我们才被盯上!”


    ……


    “兰!”顾青注意到尉兰的动静时,尉兰已经被三个实习生包围了起来。他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身体也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顾青两步跨进实习生的包围圈中,将尉兰抱进了怀里,脑袋按在他的肩膀上:“没事,没事……”


    计时器上的时间,只剩下1分30秒。顾青吻着尉兰的嘴唇,一直流连到他的耳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道:“……跟着杨走。”


    两米之外,杨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却也没有提出反对。


    尉兰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他的出生是庄溥心制造的奇迹,他方才的“复活”则是心制造的奇迹。跨过通往真界的光门存活下来,甚至不需要奇迹,只需要足够的运气。她也想看看,尉兰这个肉/体上的病秧子、灵体上的“天坑”、却被心圣寄生的人,到了真界会怎么样。


    谁知这个时候,尉兰竟然摇了摇头。他离开顾青的怀抱,重新看向那三个情绪崩溃的实习生:“……是导航系统被植入了木马程序。扯断的线路,其实早就修好了……”


    罗厄尔听到这句话,顿时停住手上的活计,眼里冒出了泪水,五官挤成了难看的一团,终于也承受不住了:“就说我修了半天,方向一点也不见改变……”


    还剩一分钟。


    杨已经准备开始画出开门符咒。


    顾青拉起尉兰的手臂,准备将他随时投向杨那里。


    一向强势爱出风头的罗厄尔则哭哭啼啼地抱住了爱用阴谋论和他唱反调的诺尔,抱得诺尔整个人一呆,只好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聊表同学对同学的安抚之情。


    “你们都这么激动干吗?”尉兰忽然不太理解,脸颊上的肌肉有一点抽动。


    顾青顿时收住指间的力道,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导航系统被植入木马,不能改变显示的方向不是正常的?”尉兰小声地道,生怕声音大了再次引起实习生的不满,却不曾想到,在这样落针可闻的环境中,声音再小也能准确无误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一会儿后,有人反应了过来:“你、你说什么?你说就只是显示器坏了?”


    尉兰苦笑:“不是显示器,是导航系统本身,它自己以为飞船在朝预设线路飞,其实已经和控制杆脱节了。”


    “真……真的吗?我们不用、不用撞行星了?”哭得眼眶通红的高瘦男生结结巴巴地说。


    第162章 庄洲


    罗厄尔和诺尔嫌弃地推开对方, 接着罗厄尔用最快的速度看向操纵台上方的屏幕,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刚刚成功‘穿过’AE309号小行星。”


    罗厄尔这句话,算是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后面几个实习生仍然在哭,却是抱着自己的同伴喜极而泣, 像是获得了一场得之不易的胜利。


    “没有导航系统, 我们就得手动驾驶飞船, 不然不仅飞不到跃迁点,还有撞上另一颗小行星的可能。”罗厄尔让理智迅速回笼, 镇定地道, “所以你们当中有谁会驾驶星际飞船?”


    他这一问还真把大家问到了,一个短发女生小声道:“……不用导航系统驾驶星际飞船吗?那如何知道目标在哪里?哪里又有障碍物?”


    “只能分析雷达数据。”尉兰道, “对比雷达数据和太空网上的障碍物数据,先判断出飞船的具体|位置,再根据位置重新规划。”


    驾驶室又一次陷入到沉默当中——要知道,就连专门训练出来的飞船驾驶员进行手动驾驶, 都是根据导航系统来操作。机械仪表盘只能告诉你飞船的行驶速度、角度变化, 以及一定距离内的雷达影像。这些雷达影像可以让你像玩打|飞|机游戏一样迅速地避障, 却无法规划出飞船行驶的最佳路径, 一股脑地把所有“障”都给避了。而宇宙中动不动就是以光时为计的距离和以光速为计的速度,飞错一厘, 差之远不止千里,避了障之后,飞到哪里去就不一定了。况且没了导航系统, 他们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更别提“拐弯”之后在哪里。


    “我们要盲飞?”短发女生又道。


    “盲飞”这个比喻很好——就算盲人上街走路,也是一点点地摸索前进,走的路线可能不算太对, 错得也不算太离谱;可“盲飞”就不一定了,它不仅代表了一种盲人摸象式的走法,还代表了横冲直撞。


    尉兰点点头,扶着顾青找了个地方坐下:“算是吧。”


    大家顿时又有点绝望。罗厄尔倒非常务实地坐在了仪表盘后的一堆破铜烂铁上,谨慎地观察着上面每一个数据,准备随时紧急避障。


    尉兰从顾青那里接过一台笔记本电脑,缓慢地移动着光标,从网络上下载下谢律·锡德太空仓库附近所有已知天|体的动态坐标。


    谢律·锡德太空仓库位于太阳系E区,是奥尔特星云中为数不多的小行星之一,和AE309一样绕着虫洞公转。要是他们和AE309号的相对位置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们确实经停过的谢律·锡德太空仓库,便是距离他们最近的“已知坐标”。


    但在奥尔特星云,更多的是活跃和不活跃的结晶状彗星,正是这些彗星的相对位置,构成了他们摸索前行的唯一依据。


    数据如同雪片一般从屏幕上方刷到底端,都超出了笔记本边沿,却还没有一点打住的意思。


    尉兰一下低头看向电脑屏幕,一下伸头看向操纵台仪表盘上的雷达数据,对顾青讲解:“你看刚刚扫出的这个移动天|体,它和飞船的相对速度是……相对角度是……飞船本身飞行速度是……那么这个移动天|体自身的运动速度和角度……由此可以推测……”


    尉兰的语速非常缓慢,似乎思维也变得非常缓慢,既是对顾青的讲解,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他的眼睛里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光亮,跟着光标一个一个地排除屏幕上的彗星数据,每排除一个数据,都要思考好几秒钟。


    然而,这却是顾青听过的最“耐心”的一次讲解。


    他强迫着自己去思考那些运算的过程,因为思维稍有停止,他就会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哀与心痛。


    他完全无法想象这些仿佛本身都带着痛苦的知识,多年之后竟会被他用在星际战场之上。


    也许是尉兰的讲解太过细致入微,也许是罗厄尔成功地避过了几次障碍物,也许这是他们人生中最为惊险、最为刺|激几十分钟,而人不可能一直处于高压之下,除了罗厄尔以外的五名实习生也都找地方坐下,各自使用手机下载了坐标信息,跟着尉兰的解释一起排查障碍物的“真身”。


    诺尔更是直接凑到了尉兰边上,蹭着顾青不知从哪薅来的笔记本……


    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光头囚犯坎普一拐一瘸地离开驾驶室,来到控制舱的另一个房间中。


    “不能出卖主神的秘密……不能出卖主神的秘密……不能出卖主神的秘密……”坎普一边徘徊在满地残骸之间,一边喃喃自语,“主神要除掉那只蟑螂……主神要除掉那只蟑螂……我要除掉那只蟑螂……我没有能力……我怎么办……”


    坎普弯下腰,捞出一具还算完好的机器人“残骸”,发疯一般折腾着机器人身上的按钮:“……你就是我……你就是我……你是更高级的我……你要代替我、代替我,完成主神的任务……”


    “嘀——”机器人发出一声轻响,胸口亮起一道代表着重启的红光。


    这只脑袋被撞瘪的机器人竟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举起胳膊上的炮筒,一步一步地朝驾驶室走去。


    沉重的步伐在船舱地板上留下了巨大的动静。


    还没来得及开炮,杨从一片狼藉的驾驶座中捞起一条电线,甩向机器人手臂。咔嚓一声,那只带有无数炮弹的手臂脱离机身,带着断裂的电路向上抛去。


    谁知机器人竟仍不死心,又对着他们举起另一条手臂。


    咔嚓!咔嚓!咔嚓!


    这一次,断的就不仅是手臂了。那条细细的电线在杨手上如有生命力一般,带着无穷的力道瞬间袭向身上每一个关节薄弱之处。


    电光石火噼里啪啦直闪,几秒钟后,机器人已经被杨手上的电线五马分尸。


    本来就塌陷下去一截的方形头颅骨碌碌地滚到驾驶室中,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杨捡起机器人的脑袋,眼神不由自主就飘到了金属板裂开的缝隙之中。忽然,她像被烫到似地缩回了那只离缝隙更近一点的手。


    杨抬起头,发现好几个人都盯着她,其中包括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电脑上的尉兰。尉兰脸上露出了期待、抗拒、兴奋、悲哀、痛苦、绝望……种种复杂而矛盾的神情,竟让这个“形同槁木”的人重新有了神采。


    杨轻轻叹了口气,将机器人的头颅放在一处较高的台面上:“既然你们都这么好奇……”


    又是咔嚓一声,机器人本就炸裂开来的头颅被她随手掰成了两半。


    尉兰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实习生们则开始捂着胃,强行压制住里面翻滚的胃酸、饮料和压缩饼干消化物。


    机器人被掰开的头颅中,分明是属于生物的脑髓和皮层!


    那些布满沟壑的灰白皮层,已经完全和金属外壳连在了一起!杨掰开机器头颅的同时,也是强行地撕裂开一大片的脑部皮层!


    黏稠的白色液体沿着台面缓缓流动,眼看就要突破台面的边缘落到地上。


    呕地一声,那名高瘦实习生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查普林星,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一座门窗紧闭、照明不足的五层楼房中,留着一头彩虹色头发的阿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来到公司首席工程师庄洲的办公室中。


    “庄……庄哥,”阿虹一副瘦弱的身板,因为跑得急,老半天都喘不过气,“庄哥,又有飞船从虫洞那边过来了。”


    庄洲是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头发不怎么打理,长年穿一身白大褂,一副读书读傻了的模样。他名字中虽然带着个“洲”字,却和九洲建筑的“洲”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这个颇有野心的建筑公司“流放”到查普林星的一名小工程师。


    可现在,他却是这栋楼房实实在在的“主人”,反抗军的领袖人物之一。


    阿虹说完话,庄洲抬起头来,露出一副不理解的表情:“那边不是经常派人过来吗?这有什么奇怪?而且有了之前被我们拦截船只的教训,他们现在都是派‘感染者’过去接人,不会放任完全‘干净’的船只通过的。”


    阿虹脸上的表情有一点纠结,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是这样……我好像看到……”阿虹吐了把口水,“那个东西亮了一下……你知道,祂留下的……”


    庄洲的表情顿时严肃:“你说那个西陆人留下的东西?”


    阿虹点点头。


    庄洲呆住了,彻底呆住了。那个自称“心圣”的西陆人在临走之前,给他们留下了一块镜子碎片——不,镜子碎片都是他们自己的,那个西陆人只是让他们把碎片捡起来收藏好,等碎片中出现光亮时,祂就会回到这里。


    西陆人重新回到了这里,那是不是代表……他也重新回到了这里?那个很长一段时间对他来说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人;那个笑着跳进核污染的土地,却变成怪物回来的人;那个接受了世界上最残酷的手术,却顽强活下来了的人……


    庄洲沉寂已久的心脏,竟然加速跳动了起来。


    “旅客名单,能拿到吗?”他下意识问道。


    阿虹一脸懵逼地看着庄大工程师。


    “对了,你拿不到。”庄洲自言自语式地道,带着点淡淡的落寞,“我们都拿不到……”


    ——第二星系的太空网络,早就被控制住了。不仅是太空网络,看似蓬勃发展的第二星系,其实早在一年前,方方面面都被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主神”控制住了。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什么邪恶残忍的人体实验;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以为是人们在陌生环境中建立的小众信仰;直到后来,这个“小众信仰”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第二星系,所有的信息渠道都被这个“小众信仰”所控制,他们才明白这个“信仰”的可怕之处——它把人类变成了某个不明意志的傀儡,替它办着一切它想要的事情。


    就连露白星和翰墨星上的行政长官和科技巨头也成了它的傀儡,不遗余力地推行“智脑革|命”。第二星系所能看到的“互联网”上,铺天盖地都是智能芯片的宣传,这种芯片可以让人们用意念进行沟通、甚至瞬间获取对方的知识。


    这种安装进人们大脑的芯片,能不能让人通过意念进行沟通、瞬间获得知识,庄洲不知道,只知道装了这种芯片的人,看似还保持着自我意志,其实都被“主神”控制了——


    他们默默地办着主神想让他们做的一切事情,还以为是出自自己的本心;他们向遇到的所有人宣传芯片的“好处”,丝毫不觉得自己很像传说中的“传销组织”;甚至将芯片剖离大脑后,他们仍然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仍然衷心地信仰着“主神”……


    等人们看清“智脑革|命”的本质时,已经太迟了,大部分的太空移|民都已经接受了芯片植入,而且立法将此变成强制措施。少部分不愿植入芯片的移|民,只好偷偷摸摸地组成了反抗军。


    一年之内迅速席卷整个第二星系的“智脑革|命”,让“正常人”瞬间沦为“走狗”的“发作”过程,就算剖离芯片也无法清除的“主神意志”……一切无不让反抗军联想到一个古老的词语——“病毒”。


    所以,他们嘲讽地称那些植入了芯片、信仰了“主神”的同类为“感染者”。


    查普林星,“病毒”的发源地,“邪神”的老巢,是第二星系被“感染”得最为严重的地方。


    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则是查普林星上的一座孤岛,反抗军在这颗行星上唯一的据点。


    这个产业园说是产业园,实际上只有一片空空的场地和一栋五层楼房。虽然场地上空建立了相应的防御网,但庄洲心里还是有所怀疑,“主神”之所以放任这个“据点”存在,其实是为了守株待兔,为了引诱那个人上钩……现在看来,他是唯一一个经过“主神”改造,又逃脱了“主神”控制的人……


    D037号,你终于要回来了吗?


    庄洲的手指开始发颤:“是他,一定是他。想办法给他们发送信号,让他们把船停过来。”


    产业园有自己的太空船坞,这么多年都没有使用,也有他们自己的考虑……


    阿虹为难地道:“不知道他们能否准确解读出信号,毕竟他们中没有反抗军的人;而且他们中,一定有感染者,说不定他也……”


    说不定D037号现在又被“感染”了呢……


    庄洲皱着眉头,陷入了矛盾与痛苦之中:“……也许那个西陆人能告诉我……祂当初保护他,让他撑过了那场手术,和‘主神’应该不是一伙……我们可以问问祂……”


    “我正好把镜子带过来了。”阿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先见之明的事,高兴得直咧嘴,“你看看?”


    庄洲握着这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镜子碎片,看着镜子深处隐隐闪现的光亮。


    放在两年前,他一定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对着一块镜子碎片做梦,并且用尽所学的科学知识给自己解释里面的“微光”。但两年前的那一次手术,以及手术过程中听到的那个声音,已经颠覆了他所有的世界观。


    所以,他比别人更快接受了西陆古神的存在,也更早看破了“智脑革|命”的本质,甚至还能在“主神”的老巢保有一块清净之地,虽然这块清净之地只是栋小小的五层楼房……


    “心圣,你还在不在?”庄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着镜子碎片道,“在就告诉我一声。我想知道,D037号是不是在‘发展号’上?他现在的状态怎么样?是否遵循‘主神’的意志?”


    一分钟后,碎片还是原来的碎片,微光还是原来的微光,一点变化也没有。


    庄洲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脑子坏掉了,有点懊恼地把碎片放在桌子上,阿虹还在旁边涎着脸问自己听到了什么答复。


    真不该在实习生面前作出这么愚蠢的举动……


    就在这时,一道亮得刺眼的光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小朋友,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没有耐心了吗?”


    “你……是你!你真的存在!”庄洲激动地道,“原来不是我的幻觉……”


    他心中的想法像回复一样出现在那排亮得刺眼的文字下方,不过非常黯淡,就像用手指沾灰写成的一样。


    “我当然不是幻觉,要不然你以为兰儿是怎么挺过那次手术?”


    “兰、兰儿……”庄洲被这个称哽到了,“D037号怎么样?他真的在飞船上?”


    “不然呢,你以为跨了星系,我还能联系上你?他也没有被‘无上者’感染,否则‘无上者’怎会容忍我的存在?唉,我真不想提祂的尊号,祂的尊号和我的这么像,又是这么的自大,导致我都开始厌恶自己的尊号了……”


    第163章 残局


    真界。


    李维、向冉、昆蒂娜, 还有昆蒂娜的好友劳伦斯,一起出现在劳伦斯“发现”的地方。


    不同于昆蒂娜“发现”的巨型灰色建筑,也不同于李维、向冉他们组“发现”的一望无际的草坪和高塔,劳伦斯的“发现”带着点“人”气, 是一座被高墙围起的小型城镇。据劳伦斯所说, 小型城镇中竟然还有“原住民”!


    裂墙者刚成立的时候, 有不少成员在真界的“活物”手下吃过亏——被“活物”伤到的,哪怕只是一点破了皮的小伤, 无不都发了疯, 不愿再与过去的同伴为伍,也不愿意离开真界。


    他们中有的趁同伴的注意力被别的事物吸引, 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如同一块石头消失在大海中;有的被同伴及时拉了回去,出“门”回到了现实世界,神志却出了毛病, 说的都是大家听不懂的语言, 还颇具有攻击性……


    有了这些“前辈”们的教训, 裂墙者算是总结出了“每一个活物都是威胁, 让人连脱离都来不及的威胁”这样的道理。


    但劳伦斯说,这座城镇中的“活物”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 不是伫立在高处俯视众生的巨型石像,也不是张牙舞爪的巨大怪兽,而是像他们这样的, 活生生的“人”。


    劳伦斯还不怕死地和这些“人”对过话, 说这些“人”非但不具有攻击性,有的还挺热情健谈,发现和劳伦斯语言不通, 就开始用其他的方式表现自己——比如说,令现代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魔法。


    劳伦斯回到现实后,立刻向好友昆蒂娜说了这件事情。经过昆蒂娜和几个裂墙者高层的评估,劳伦斯又确实没出现精神问题。于是,昆蒂娜决定和劳伦斯一起进去看看,看能不能通过那些“人”了解更多真界的事情。


    至于李维和向冉——向冉是昆蒂娜的学生,李维又是向冉的学生,而这俩人自从跟了杨,一个个的都变得学生不像学生、老师不像老师,都各种“死缠烂打”地要求跟着昆蒂娜和劳伦斯见识真界中的“活人”。


    裂墙者不是学校,没有义务保护每个成员的生命安全,相反,它本身就是一个带有极大冒险性质的地下异能组织,鼓励大家为了求知献出生命。学生和学生的学生对自己提了几次,昆蒂娜也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让他们跟着自己和劳伦斯来到这座奇怪的城镇。


    这座城镇看起来相当古老,但又不算简陋粗糙。街道由鹅卵石铺成,两旁建有三四层楼高的石制建筑,底下的那层空高很高,大部分都门窗紧闭,偶尔却也有商铺和酒馆。


    街上看不见人,店面也不算热闹,装饰得却非常有生活气息——商铺则会在门口挂上风铃,在橱窗中摆上特色的手工艺品;酒馆门口会挂上五颜六色的布幡,摆满圆滚滚的木制酒桶。


    他们仔细地观察了一家玩偶店。那些玩偶做得相当精致,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排穿着古典长袍的学者玩偶,他们手里各拿着不同的事物,有的是书,有的是剑,有的是看不出用途的机械装置,神态却比手里的东西更加引人注目——有的温和,有的傲慢,有的狡猾,有的阴沉……都相当栩栩如生。


    走过这家玩偶店,再进过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终于到了劳伦斯上次和“本地人”交谈的酒馆中。


    这家酒馆不大,还没有客人,中间摆着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长条状石桌,空间相对低矮,应该是酒馆主人把一层改造成了两层,里面一点“现代化”的设施都没有,完全通过煤气灯照明,显得温馨而古老。


    穿着麻衣的酒保看到劳伦斯,脸上露出明显的一喜,似乎已经把劳伦斯这个语言不通的“外乡人”当成了朋友。


    劳伦斯比了几个手势,酒保乐呵呵地下了地下室,应该是给他们拿酒。


    石桌旁,四个“外乡人”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但又觉得时间紧迫,必须得说点什么,以至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最后,还是李维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说实话,这完全不符合我对真界的认知。你确定这是真界?我们会不会开了道传送门,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


    裂墙者口中的“真界”,乃是一个充满灵力的高维世界,没有经过长期训练的人进去了,不是被强光刺瞎眼睛,就是被尖啸刺穿耳朵;就连他们这些有人引导、结伴而行的裂墙者,待在里面的时间也是以秒为计。


    可现在,连他这个灵力最弱的,都没有一点承受不住的感觉。


    “要这真是真界,我在真界待的时间可要破纪录了。”李维又补充道,楼梯口却已经传来了酒桶拖在地上的声音。


    “嘘——”劳伦斯抬起一只手,低声道,“等他过来,你们就知道了。”


    酒保从地窖扛上来了一只很大的酒桶,给四名客人一人倒了满满一碗,最后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倒完酒,也没有走人的意思,兴高采烈地和劳伦斯比划着手势。


    这两人打手语,其实也是鸡同鸭讲,讲了半天,酒保终于看懂了劳伦斯的意思,手指在半空中划着什么。


    随着酒保手指的滑动,居然凭空出现了一幅半透明的画!这幅画并不像照片那么写实,而是像油画一样带有一定主观的色彩。


    最开始出现的就是这座小镇的中央广场,广场上有尖顶的石制建筑,也是整座小镇最高的建筑,让人想起工业革命前,荷安等一些国家大肆修建的宗教建筑——教堂。


    接着,画面往教堂四周延展开去——砖石铺成的街道,鹅卵石铺成的小巷,大街小巷旁各种石制的房屋,酒肆门口挂着的五彩布幡……这家小酒馆也在其中,而且颜色格外的分明,出现的一瞬间便夺去了教堂的中心地位。


    再然后就是小镇周围高高的城墙。


    城墙外,画风开始有所转变,暖色调的笔触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他们在真界中熟悉的铅灰、墨绿、深蓝……让人联想起雨雾之中的墓地。零零碎碎散落在铅灰和墨绿之上的灰色建筑物,包括高塔和宫殿,都是墓地上各种形状的墓碑。森林和草原上,不时会出现一团乱七八糟看不出形状的黑,那是潜伏在墓地中的怪物和幽灵;偶尔又冒出几笔亮得刺目的白,那是从缝隙中溢散出来的强大灵力。


    不得不说,小镇之外的景象,倒的确挺符合他们对“真界”的认知。


    酒保一边“画”,一边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开始讲解。劳伦斯笑了笑,对着三名同伴道:“我上次,也是和他说了好久,才连蒙带猜地猜出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就是小镇供奉的神保佑了小镇,让小镇得以不像外面那样,成为荒无人烟的灾难之地。”


    酒保一句都听不懂,却对着劳伦斯猛地一阵点头。


    “你问他,他们供奉的是哪位神明。”昆蒂娜吩咐道。


    劳伦斯点了点头,指了指着画面中尖顶的教堂,对着酒保一阵比划。


    酒保说了一个他们听不懂的单词,接着用动作和表情来丰富他的“语言”。


    他用手指了指脑袋,又指了指酒馆前的布幡,做出一副摇头晃脑的姿态,还时不时哼上几句歌,把四个外乡人全给看懵了。


    “这是西陆古神吗?这怕不是个傻子吧?”李维道。


    “啪!”地一下,一块抹布不知从何处飞来,鞭子似地抽打在李维脸上。


    也许是李维那张“霸道总裁”式的脸早就有点欠抽,也许是那黑乎乎的抹布抽得像模像样、劲头十足,平时不苟言笑的向冉竟然捂着嘴,低低笑了笑。


    酒保看着那条成精的抹布,狐疑地看了李维两眼,又说了句什么。


    劳伦斯则双眼向上,两手合十,夸张地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无论祂是谁,怕是听得懂咱们说话。”


    “待会去教堂看看。”昆蒂娜面容严肃地说.


    发展号运输船上,大家都被跃迁折磨得奄奄一息。


    不过比跃迁更折磨人的,是跃迁前的一段时间,摸索通往虫洞的正确路径,和收拾发展号上的一片狼藉。


    收拾残局这种事,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很难判断这些人和机器人是真死还是在装死,又需要一定的力气,这些娇弱的实习生是万万做不来的,所以只有顾青、莱夏他们这些“命硬”的出手。


    杨先回到客舱,把“中了邪”的警卫、囚犯和修理工一一搬回座位,用尼龙扎带绑住他们手脚,又用机器人身上收来的麻醉剂给他们一人来了一针,这才加入顾青、莱夏他们。


    货舱中,大部分机器人都只是被卡住,还在不断地上演着“重启”的把戏。三个远古人不知道怎么彻底让它们“关机”,只好一只只地把头颅、手脚从机身上拆卸下来,给机器人来个五马分尸。


    一千只机器人要拆,他们却只有三双手,工作量之大比流水线不遑多让。


    不过,这倒是他们少有的单独相处的机会,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疑惑。


    “……之前,你是不是徒手放了一只火球?”莱夏卯着力气把一只机械手臂折向一个“极不人道”的方向,呼吸都带上了喘。


    顾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攥,机器人颈部的支撑和电线便融化开来。“咔哒”一声,机器人头部与身体彻底断开,掉落在地,顾青才点头道:“好像是可以。你们呢,你们一直在这艘船上,还是……”


    “别问我,你问她。”他毫不留情地出卖了杨,“我好好生生在家里睡大觉,醒来就看她画出一个光门,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杨手中的电线精准地缠向机器人身上每一处关节,再“轻轻一拉”,对方就整个儿散了架,是他们当中干活干得最轻松的,却不知因为心虚还是什么,头都不肯抬一个:“……因为心圣。心圣给我留下信息,说你们遇到了困难,让我过来帮你。”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真的有传送门。”顾青想起他们一路加的速、打的缓冲液,自己倒是没什么,就特别为尉兰感到不值。


    “不是传送门。”杨的眼睛斜斜看向远处尚在重启中的机器人,不放心地压低了声音,“是一个叫‘真界’的地方。用维的话讲,那是高维世界。每一块石头,每一株小草,都有改变我们这个三维空间的强大能量。”


    杨说得很简短,顾青却想到了很多——莱夏说他走进了一道光门,杨则说光门后有个灵力异常强大的空间,这两点与劳拉他们的说法完全吻合!他简直都想问问杨是不是也和黄昏狩猎会有所接触,但想到杨自己都没曝出组织的名称,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能量大到连我都几乎被撕碎。”莱夏补充道,“……所以你留下了那张字条?”


    诺大的货舱中,只剩下机器人滴滴答答的运转音。顾青感到莱夏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和杨之间陷入到一种微妙的气氛中。


    “不错,”几秒种后,杨坦荡道,“那是你唯一可以找到我的线索。”


    莱夏顿时一口气憋住,没了话说。


    他们三个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清理完偌大一个货舱。


    收拾完机器人,还剩下最后一点没有解决——顾青来到了巴里船长身前,撕下了巴里船长嘴上的封条。


    巴里船长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睡了二十多个小时,几小时前才醒来。醒来后,他的目光是迷茫的,发现自己被锁在控制舱和楼梯间之间的过道上,没有一丁点慌乱的样子。


    但是,他的精神似乎出了什么毛病,一旦有人从他面前经过,便开始囔囔“你们是不敬者”“你们受到了神的诅咒”“你们会下地狱”这类话,以至于大家不得不用封条把他的嘴巴封上。


    嘴巴封上后,他又开始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过路之人,弄得实习生们毛骨悚然,不敢随意再往控制舱这边走动。


    顾青好容易解除了货舱的隐患,便来到了巴里船长面前。


    撕下封条时,巴里船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嘴巴稍一获得自由,又立即开始骂骂咧咧:“……是你……该死!你这个该死的不敬者!你们破坏了神的伟大计划!神会惩罚你!神会惩罚你……”


    “‘神’要惩罚,最先惩罚的也是你吧?”顾青冷冷地打断了巴里的话。


    巴里憋得通红的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似乎顾青说了什么极为可怕的话。


    顾青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不用回答,却自顾自地继续:“什么时候破坏的导航系统?离开谢律·锡德的太空仓库之后吗?不,谅你没有这个胆子,在‘神’的眼皮底下捣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接受这座飞船上的船长职位之后?还是成为‘神’的信徒之后?那时候就你预感到‘神’会让你故意撞毁飞船,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那你的驾驶技术确实还可以啊——”


    “不!你胡扯!”巴里高声叫道,仿佛要用音量来表明忠心,“我绝对不会背叛神!我由内而外地服从于祂的每个命令,绝对不会背叛神!”


    “对,你是不会背叛他,你也绝对地服从他每一个命令,但你同样不想死。求生欲之下,你耍了个小小的手段,那就是在‘神’的命令到来之前,早早地破坏了导航系统。这样一来,对方让你做什么不想做的事,你都可以尽情地去做,至于做不做得成,最后都推给那个不中用的系统就好了。”


    面对巴里的时候,顾青心里想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一开始就表现得不像正常人的光头囚犯坎普。


    坎普显然也是“神”的信徒之一,对“神”的命令绝对的服从。但他心里又像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欲|望,导致他的行为很矛盾,很神经质。


    顾青甚至怀疑,坎普趁大家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修”好某只头部受伤的机器人,浅层次的目的是让机器人袭击大家,更深层次的目的却是让他们注意到机器人脑袋里面的东西——那颗和金属外壳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人类大脑。


    这就是坎普一直试图告诉尉兰的事情吗?


    尉兰一直觉得坎普不对劲,总觉得坎普要对他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往往拐了方向,直奔下三路而去。尉兰脾气好,坎普说得再脏他也不生气,要是换个人,早就像电蚊子一样把坎普电得冒烟了。


    所以说,这并不是尉兰的错觉吗?


    巴里船长像是被揭穿了最为羞耻不堪的事情,干脆心一横、眼一闭,脑门冲着一旁的舱壁就砸了过去,一边砸一边在那里干嚎:“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做出那种卑鄙无耻之事。求主拿走我的生命,放过我的家人!求主拿走我的生命,放过我的家人!”


    顾青本以为巴里船长“苟且求生”的计划被揭穿,“主神”不会放过他,谁知“主神”竟没有惩罚这个还保有一丝私心的下属,巴里撞了半天的脑袋,结果连点血都没见到。


    过道一头就是控制舱,顾青怕巴里没把自己撞死,倒影响到了驾驶室里的驾驶员,一麻醉针往他颈部扎去,剂量足够他睡到另一个星系。


    第164章 神遣舰队


    此后, 他们又走了二十多个小时。原本一天的行程,被他们生生走了两天,而且,这还是大家齐心协力运算与判断的结果。天文望远镜的视野下, 终于出现了那个躲在群星之间黯然无光的环形虫洞。


    进入虫洞不是加速, 不许要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给血管注射缓冲液;但同样对身体有着巨大的负担, 尤其精神会变得极不稳定——多数人会有意识在身体中晃动,乃至想要作呕的反应;偶尔会出现跃迁后精神失常的病例;少数极端情况下, 从虫洞另一端出来, 人就成了植物人,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也是为什么派驻到第二星系被大家戏称为“流放”。


    进入虫洞时, 大多数实习生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扣紧了安全带,像等待加速一样紧张地期待着这一过程。尉兰没有回客舱,依旧保持着腿上放个笔记本, 手搭在触控板上凝神细看的样子, 眼珠倒映着屏幕上的黑底绿字, 却没有怎么动, 像一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等身雕像。


    顾青缓缓将电脑从他手上抽了出来,坐到他旁边:“现在跃迁点也找到了, 该休息了吧?你都几天没合眼了?”


    尉兰眼睛底下青了一大片,跟挨了揍似的,反应也很慢, 半天才转过脑袋, 认出面前的人。顾青怀疑他根本没在看电脑,只是通过盯着电脑屏幕来逃避那些实习生的打量和审视。


    “中途有睡一会儿。”尉兰大概是看到空空无人的控制舱,放松下来了一点, 蜷着身子缓缓躺在了“座位”上,“马上就要跃迁了。”


    那“座位”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座位,而是控制舱舱壁上的一小处“洞穴”,船员可以坐在上面喝喝茶、开开会,没人坐的时候,也是一个颇有现代感的装饰。


    尉兰躺在上面缩成小小的一团,装饰性的灯光从“座位”底下打上来,照得他像一只在强光下奄奄一息的可怜虫。


    顾青找到开光,一把关了控制舱中所有没必要的灯光,随即也坐进了“洞穴”中。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尉兰声音低低的,有点沙哑,似乎感冒了,还带了一点自嘲式的笑音:“……穿越虫洞,不可多得的体验,应该去舷窗边看看……”


    “你去吗?”顾青侧过身,对着尉兰道。


    尉兰摇摇头,难受地缩着身子:“我每次跃迁体验都不好,只想躺着。”


    顾青缓缓躺在尉兰身后,轻轻揽上他的腰。


    “……每次加速的时候,为什么要看我?”顾青对着尉兰后脑勺,轻轻地说道。


    他这一问把尉兰顿时问得没话,尉兰只好翻了个身,对了顾青惨淡一笑,青白的脸上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像只索命的小鬼。


    “我怕你害怕……”尉兰道。


    顾青对这个回答不予评价,只是静静地看着尉兰,也没看得太过卖力,可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仿佛心里知道能看的次数不多了。最后还是尉兰看不过去,故作轻松地一笑:“我承认,每次这种时候,我都担心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方面是想让你放轻松点,另一方面是想……想告诉你……”


    尉兰说不出口了。他脑袋中所剩的词汇已经不多,每一个都不能很好的表达他想要表达的感情。


    告诉他,他也爱他吗?可他已经不配去爱任何一个人,也不配被任何一个人爱。


    告诉他,他做临终关怀做得不错,他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吗?那又显得太虚伪了,毕竟,自从顾青的情绪被纵情者放大,以至于说出那些气炸黑风车的话,他就知道了顾青的想法……


    他们还在货舱中短暂地接了个吻,虽然那个吻是顾青对他的安慰,却是超过了“临终关怀”的范畴。


    尉兰很急,也很纠结,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就是接不上自己的话,最后干脆恨恨地闭上了眼睛,一副“不讲了,你自己想去”的样子。


    顾青看着又好笑又辛酸,好笑的是尉兰那副撂挑子、生闷气的模样倒比平时生动许多;辛酸的是尉兰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言笑晏晏的尉兰,不仅不再表达自己,甚至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与爱。


    “兰,”顾青忽然觉得对于现在的尉兰,有些事情必须说得更明白一点,“我……”


    “嘘——”尉兰竟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先说。”


    “……那你说吧。”


    顾青好不容易鼓气勇气对尉兰说出他的心里话,就被尉兰无情地打断,不由感到了一点落寞。


    尉兰总是能很好地把握住他情绪的爆发点,然后说上一大堆扎心的话,就像二十年前,他决定带着尉兰逃离地球、去宇宙流浪,尉兰却告诉他自己从没看得起过他。所以这回,他直觉上也认为尉兰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尉兰面朝着头顶上低矮的舱壁,叹了几口气,终于认命似地道:“青哥,当年我说的话,不是真的。我没有把你当……”


    我没有把你当成特别行动部的狗。


    “我只是……没有办法再见到你。”尉兰窸窸窣窣地坐了起来,狭窄的洞穴式空间内,他对顾青弯了个腰,“当年说的话……我要是伤害到了你,我给你说声对不起。”


    尉兰话说得不清不楚,顾青却全听明白了——或许他早就明白,只是现在才从尉兰口中得到确认。


    他其实很能理解尉兰的感受。当年尉兰追着他不放,看起来像块讨人嫌的牛皮糖,内心却比谁都骄傲、比谁都强大,对他的喜爱和追求,也是建立在两人有着平等地位的基础上。


    可出现在拉图茨监狱的那个尉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空空剩下内心最后的一点骄傲,越是在意的人,他就越不想对方看见自己,看见那个身体衰弱、智商低下、像动物一样被栓在铁链中的自己。他宁可让对方恨着自己,都不想看到对方眼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顾青能理解他的感受,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矜持而骄傲的人,学不会什么撒泼耍滑,也学不会放下难堪的过去。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是尉兰,也不会想在那么落魄的时候见到曾经调戏追求过的对象。


    顾青长长地叹了口气,尉兰的拒绝之意已经很明白。当年他都不想看到他,现在他又怎么会跟他谈恋爱?可顾青还是有点不甘心:“那现在呢?现在你还是不想看到我吗?”


    尉兰自嘲地笑了两声,低垂着目光,却不敢看顾青:“青哥,这么多年了,我也想明白了。自尊啊,面子啊,什么都比不上一个生死两隔来得实在。想着我好不容易从一颗泡在实验箱里的大脑变成了个人,却一天都没和自己喜欢在一起过,感觉活得好不值。


    “就是……我可能再也变不回原来那个样子了,大概率也不会彻底获得自由,一辈子都是个烙上烙印的罪犯……我也不是追求永远,只是怕你以后想起来,会觉得不堪回首……”尉兰说不下去了,背着顾青蜷着身子倒下,消瘦见骨的脊背一耸一耸的,正在剧烈而无声地抽泣,“我不想你同情我……”


    尉兰说的话,傻气得令顾青生气。顾青将尉兰紧紧抱在怀里道:“你知不知道你多么厉害,多么优秀?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崇拜你、仰望你?就算北大陆联盟认定是你炸了奇珍号又怎么样?没有你,北大陆联盟根本就不存在。你还自卑……我才是需要自卑的那一个……”


    顾青意识到自己说疾了,放缓语速郑重地道:“兰,我爱你,在一起好不好?以后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尉兰仍然在哭,抽泣的幅度却小了不少。


    他在顾青怀里翻了个身,发|泄式地回应着顾青的吻,仿佛某种洞穴生物一般,缠住人的劲忒大,力道也近乎于啃|咬。


    没过多久,飞船驶进了传说中的“虫洞”。


    顾青也觉得挺神奇的,一次两次,都是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时空里。跃迁的作用之下,周围的空间被扭曲到极致,意识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在躯体中来回震荡,几乎每次都要“失去那么一点”。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几乎不知道抱的是对方的身体,还是对方如同海上浮萍一样漂泊不定的灵魂。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被那个震荡的“灵魂”带着飘出了身体,从上方静静注视着“洞|穴”中相拥而眠的躯体。


    他在吻他,却又不在吻他,空间、时间和意识已经完全错乱开来,情绪上却是完全抽离的。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更高维度的物种,与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却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住,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他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团意识。


    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他又从“神坛”跌落下来,回到了躯体之中。随即,他意识到,跃迁已经结束,他们已经在第二星系。


    尉兰缩在“洞穴”深处,抱着双腿静静地看着他,周围是散落一地的衣物。


    “冷吗?”顾青拿起一件衣服问。


    尉兰摇摇头,魂又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半晌才道:“……谢谢。”


    顾青:“……”


    他捡起一件衬衣,坐在尉兰旁边替他披上,顺便把人搂在怀里,颇有点好笑地说道:“……不会又想吃了就跑吧?”


    上一次是在心圣世界那个时间逆流的错乱时空中,他们每天看着太阳西升东落,看着枯叶重回枝头,看着人们从老到少,完全无法参与到其中,唯二的同伴,只有尉兰和一只颇通人性的巨鹰。


    尉兰闲着无聊,就来撩他。结果一泡到手,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自戕就自戕,动作比谁都潇洒,比谁都果断,一点机会都没有给顾青。【注1】


    后来,他也没有再出现在海妖号上,回到地球后,甚至被银沧共和国宣告了死亡。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尉兰在他那儿都是死亡的状态,一点提示都没给他,直到1738年的正月,他们在“驼城地下斗兽场”再次相见。


    那一回,顾青是想好好和他谈谈来着……


    想着他们错过的这么多年,走的这么多弯路,顾青眼里浮现出了一丝泪光。这次“犯罪分子再教育”计划之前,他和尉兰相处的机会不算多,他本不应该对尉兰有这么深的感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放不下、忘不掉、跑不脱……


    这么来看,其实他才更像死缠烂打的那一方,睡过一次就讹上人家了。


    尉兰笑了笑,眼中反射着控制舱中的机械光亮:“我是你的了。”


    “什么你的我的?”顾青替他穿好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老缩在一个地方,咱们到处逛逛,找找有什么东西吃,顺便看看他们有没有精神出问题的。”


    他们先去了驾驶室。驾驶座上坐的是诺尔。


    诺尔和罗厄尔一起挑了驾驶员的担子,也不知多久没合眼。诺尔一头卷发比平时卷得更厉害了,婴儿肥的脸蛋上红扑扑的,眼神溜到尉兰身上,又倏地一下溜了开去,看上去并没有出什么精神方面的毛病。


    顾青象征性地问了句好,又问他需不需要把罗厄尔换过来,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正要离开驾驶室,就见诺尔忽然瞪大了眼睛:“那……那是什么?”


    这下,不仅顾青凑了过来,尉兰也将注意力放在了操纵台上:“形状像是别的飞船。”


    这是句废话。


    发展号虽然是个老破旧,各种设施也“低配”了一点,雷达系统却也达到了星际航行的标准,足够扫描出0.3光分距离内的物体轮廓,给了飞船1分钟的避障时间。


    而刚刚出现在操纵台上的雷达图像,是个人都能看出是艘飞船的轮廓。


    也就是说,一只飞船出现在了距离他们0.3光分的位置,如果对着朝他们驶过来,半分钟内两艘船就会相撞!


    顾青正要从诺尔手上夺过操纵杆,就见飞船又消失在了雷达的检测范围内。


    顾青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大概被整出了被迫害妄想症……


    就在这时,一个球状物体出现在屏幕上,一秒钟“长”大了一倍,又一秒钟又“长”大了一倍!


    “哎呀妈呀!”诺尔整个人吓得往后面一弹,手指都从操纵杆上滑了开去。


    顾青将操纵杆往旁边一推,紧急改变飞船的行驶方向,然后见缝插针地翻出个人终端,用内部频道拨打给了莱夏:“快到驾驶室。又出问题了,飞船好像正在遭受攻击。”


    比起一秒翻一倍的电磁炮,原先经过的那些彗星、小行星,统统都成了小儿科——一分钟的反应时间,只要没睡着,基本都反应得过来。顾青相信罗厄尔他们也惜命,就随他们玩去。可一旦遇到这种达到光速的电磁炮,反应时间不足二十秒,他就只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每天沉迷各种飞行游戏的莱夏。


    莱夏接到电话,三步两步就赶了过来,一屁|股把诺尔挤到一边,亲自上手掌握操纵杆。


    又有两只光球出现在了雷达扫描系统范围内,莱夏猛地将飞船往上一拉,嘴上竟然还在说:“这是什么导弹,怎么这么慢?”


    “光速电磁炮。”顾青回忆着“前沿武器辨识”课上讲的内容,拍着莱夏肩膀道,“这只是开头,很快就有你发挥的地方了。”


    顾青一语成谶,电磁炮紧接着又从三个方向、四个方向、五个方向过来,以一个不疾不徐的速度,在运输船周围逐渐结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网。莱夏操纵飞船操纵得也的确是好,现在也没让那电磁炮挨着边,但随着飞船方向的变化越来越快,大家头晕作呕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顾青拉着尉兰,在驾驶室找了个简易座位坐下,给尉兰系上安全带,然后打开终端查看网络情况……


    “你看这是怎么回事?”顾青调出一块全息屏,放在了他和尉兰面前。


    尉兰觑着眼睛看了半天,蹙着眉头摇头道:“第二星系……不太对劲……”


    全息屏上是第二星系的最新新闻报道,报道上是一艘涂着红白油漆的飞船突破圆环形虫洞的场景。


    这本来是个极其普通的配图,放在这个年代几乎不值一提,引人注意的却是图上的标题——


    “发展号运输船全员哗变,目前已驶入第二星系。神遣舰队于跃迁点等候,随时展开致命一击。”——


    作者有话说:【注1】见第87章 倒带-第89章对照组


    第165章 恩赐与诅咒


    这真是……不进虫洞不知道, 一进虫洞吓一跳。敢情他们在第二星系,都成头号公敌了!


    顾青百思不得其解:“‘神遣舰队’?‘神遣舰队’?难道这些年关于第二星系的新闻都是假的?其实第二星系早就被那个伪神控制?”


    尉兰摇摇头:“……两年前还不是这样。除非……我的记忆都是假的。”


    飞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莱夏的骚操作,还是船体被电磁炮击中, “咚!”地一声, 连带着尉兰的脑袋都往一侧的舱壁上磕去。


    顾青心疼得直颤, 把尉兰往怀里一搂,亲着他的头发, 低声说道:“有没有可能通过芯片?”


    尉兰脸色煞白, 神情几乎带了一丝慌乱。顾青话很简单,却完全戳中了尉兰的薄弱之处。


    在尉兰人生最辉煌的那几年, 他确实着手研发了一个叫做“共感装置”的东西。安装了共感装置的人,眼睛、耳朵、鼻子、舌头、皮肤感受到的东西,统统可以一五一十地传到另一个人那里。


    后来尉兰从心那儿掌握了西陆法术,更是可以翻看他人更深层次的记忆和想法, 甚至隔空操纵他人的行为。


    当年顾青同意加入针对尉兰的抓捕行动, 一是他确实为尉兰操纵他的身体杀死二十四名“地下斗兽场”组织者感到生气;二则是云玥说的话的确有道理, 共感装置如果和操纵意念的西陆法术结合在一起, 会带来极其可怕的后果。


    那么,尉兰没来得及实现的目标, 是被别人实现了吗?然后那人迅速地控制了第二星系的一切?


    尉兰的呼吸开始变急,他下意识地为“共感装置”辩解:“‘共感装置’只能接受对方最表层的感官信号,要是能够让人完全服从, 也不至于……需要用致死电流来威胁……”


    他的声音低如蚊呐。顾青决定还是少与他谈论他“过去”的事情, 好好珍惜现在。于是顾青抱着尉兰的脑袋,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电磁炮也太密集了吧?要是没有援助,可能还是得从真界离开……”莱夏忽然开口说道, “唉呀妈呀!”


    飞船巨幅一震,顾青差点咬到舌头,黑着脸看向莱夏,正好看到莱夏像被烫到似地从他们身上缩回目光。


    “……刚有个电磁炮和咱们擦肩而过。”莱夏看着雷达屏幕,心虚地说道。


    顾青也挺心虚的。他和尉兰这个恋爱谈得不是时候,吻接得更不是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脑热冲动,对莱夏道:“我去把实习生都叫过来,实在不行带着大家一起走?”


    不知躲到何处的诺尔战战兢兢地举起一只手:“他们……已经来了……”


    顾青扶着舱壁,在剧烈的晃动中走向控制舱,隔着一条走道的楼梯上,正好下来了几个颤颤巍巍的实习生,后面还跟着两个西装皱成一团的考察商人。


    大家都被飞船的摇晃程度吓懵了,眼睛都有点发直。


    顾青让他们在控制舱里坐好,然后和杨对了一下眼神。杨的神情有几分凝重,并不看好将一群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带进真界这一行为,但她也同意他们的方案,因为电磁炮再密集下去,他们必死无疑。


    所以,她决定利用最后的时间,给“学生”们补补课:“除了等待后援,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们获得生机,但这涉及到西陆法术。我现在画一个符,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符号记进脑子里……”


    顾青回到驾驶室,正要把尉兰也拖过来,就见尉兰两眼发直,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


    对了,还有心。心也不想尉兰去死,这种关键的时候,说不定会出来帮助他。


    顾青猜得没错,心的确又出来了。不过不是在帮他,而是在警告他——


    “不要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了……进入所谓的‘真界’,只会加速你们的死亡……”


    心的声音显得很累,好像祂不止是待在尉兰脑子中一样,而是连轴转了好几天。


    “我们有什么别的办法?”尉兰冷静地反问,“我还能像以前那样,接管船上所有的电子系统吗?”


    心道:“就算能,凭你现在那怂样,躲得过神遣舰队几轮进攻?”


    尉兰闭上了眼睛,一副懒得理他的神情。


    心却毫不识时务地继续:“你现在自己身体都控制不好,还控制飞船?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有想法,居然在跃迁的时候……”


    尉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


    “你这就很不友好了。”心的心情似乎还挺好,“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分钟,帮你牵了多少线……”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第二星系的反抗军已经知道你们是‘干净’的了,现在已经派舰队从露白星和翰墨星出发,全速向跃迁点前进。只要你们能撑过这二十几个小时,等到救援过来……”


    “二十几个小时……”尉兰快被气得吐血了,“你让他们省省,我还是承受真界的考验吧。”


    “我过来就是为了警告你们,‘真界’不是传送门,那是我们的死亡之地。但我们人死了,灵力还在,里面灵力四溢又不讲道理,你们去了后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心道,“……而且,老想着利用‘真界’逃离飞船,你们一定撑不过那二十个小时。”


    心最后的这句话,简直像个诅咒,又像个预言。


    尉兰起身看了看控制舱中正跟着杨临阵磨枪的实习生,心塞地来到驾驶座后。


    也不知是心太高看他们了,还是心太高看这艘飞船了,尉兰打心底认为,就算飞船的导航系统没坏,这么一艘不带武器的老破旧运输船和名字一听就很“牛”的“神遣舰队”相比,也不异于鸡蛋碰石头。能撑这么长时间,还真得感谢莱夏的熟练操作。


    前后左右上下六块屏幕上,至少出现了二十枚球状物。那些电磁炮从各个方向,无孔不入地朝他们飞来,有的还带着旋转。别说让尉兰计算对方飞船的数量和位置,他看着那只显示模糊轮廓的雷达图,脑袋都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晕。


    莱夏将操纵杆拉到底,加速朝着其中一个电磁炮前进,在电磁炮占满屏幕的前一秒将飞船整个儿侧了过来,和电磁炮正好错开。尉兰却一个没站稳,砰地一下撞到驾驶室一边的舱壁上。


    “KO!”莱夏兴奋地叫了一声,将飞船加到全速。


    对了,还可以加速……尉兰模模糊糊地想着,加速的重压让他五官都开始流血,视线也被血染红了。


    顾青抱起尉兰,将人用安全带扣好,走到莱夏身后道:“别加得太急了,最多3、4个G。人都在控制舱,打不了缓冲液。”


    接着,他给莱夏展示出一副图片:“第二星系和太阳系不一样,虫洞附近是小行星带,小行星带里还有块密集地带,人称‘泥石流带’。你把飞船尽量往那个方向带,‘泥石流’会冲散对方的舰队。而且,那个地方导航系统也不太好用。”


    “我忒么还知道自己在哪里……”莱夏操作飞船躲过一个光速追击过来的电磁炮。


    “我过来除了和你说这个,就是来拷飞船行驶的原始数据。控制舱中有一批算术专家,刚刚训练出‘盲飞’的本事,这不是给他们趁热打铁?”顾青平静地道。


    他将“作业”布置给罗厄尔和诺尔,沿着楼梯来到货舱黑黢黢的一个小房间中。小房间中不是别的,而是那一千只机器人的机械头颅!


    满满一房间的头颅,全机械的倒罢了,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那钢铁外壳之下,是一颗颗人类大脑。这样再看过去,一房间的头颅就显得有点阴森恐怖了。


    顾青没时间感到恐怖,蹲下身一匕首往一只机械头颅上的缝隙中戳去。


    “咔!”地一声,头颅应声而裂。顾青顾不上恶心,用匕首在灰白大脑中一阵翻搅。


    刀尖终于碰到了某个坚硬物体……


    顾青心中悬着的石头也咚地往下一沉。


    果然如此,那个西陆古神果然用了尉兰的方法,使用类似共感装置的芯片控制着这些大脑,然后用大脑控制住整个机械身躯。


    可为什么要这样?没有自主思想的机器人难道不更听话?单纯为了恶心他们?


    顾青心中疑虑丛生,下手倒也利索,很快从大脑中挑出了那只芯片。芯片上的一些电极还和脑神经连在一起,黏糊糊的,顾青用大拇指擦了干净,揣在口袋里返回控制舱——如果真要弃船,从真界返回太阳系,他总得带点什么回去。这个比“共感装置”更进了一步的芯片,就是个很好的研究材料。


    回到尉兰身边之前,顾青还冒着3、4个G的重压,去洗手间里洗了个手,搓了个热毛巾。


    “兰儿,你说为什么会有人放着电脑不用,非要用人脑?人脑更好控制吗?”顾青一边擦尉兰脸上的血一边道。


    尉兰摇头道:“不可能更好控制。我之前……就算那样,也没找到控制意识的办法。”


    “所以……”顾青寻思着,总觉得自己忽视掉了什么,“所以那个伪神执着于制造那种装有人脑的机器人,是因为根本不会控制电脑?”


    笨拙沉重的建造机器人、一撬就开的机械头颅、随随便便让巴里船长破坏了的导航系统、顾青用黑客程序轻易瞒过的仓库监控,还有整只船上傻|逼一样的报警系统……无数被他忽视的细节忽然涌上心头,似乎都在说明同一件事情——对方虽能通过芯片控制和命令无数“信徒”,却并不是计算机方面的强者!


    第二星系沦落到了这个地步,联盟那边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说他没有掌握信息的传播,这有可能吗……


    但信息的传播需要的并不是多么高级的黑客技术,它的根本,还是在于人——制造消息的人,传播消息的人,与听取消息的人!


    如果这是真的……


    顾青心中竟隐约感到了一阵激动。他虽然不知道这对他们的现状有什么帮助,但总感觉如果是真的,的确称得上一个大的发现。


    也许是对方的火力到头了,电磁炮织成的“渔网”并没有密集到那种地步,还是让莱夏这条“滑鱼”溜了出去;也许是刚才的那一下加速,让飞船突破了对方的包围圈,莱夏竟然一直都没有作出让他们跟着杨撤离的指示。


    顾青搂着尉兰,不知怎地想到了一个更离奇的可能:“你说既然那伪神能用人脑控制机器人,能不能用人脑控制一艘船,或者一支舰队?”


    尉兰蹙着眉头,倒像在认真思考顾青说的可能性:“理论上说……有可能吧?不过计算机比人脑精确多了,这种事用电脑计算不是更好?”


    “傻叉!笨蛋!二百五!”沉睡到尉兰灵体深处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你这个傻叉、笨蛋、二百五,脑子都被狗吃了。”


    尉兰提起一条眉毛,一脸的问号。


    “你老公还是两千年前的古代人,我看你连古代人都不如了,还不如史前时代的一只猩猩。”


    尉兰身体不是很舒服,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让心闭上那只臭嘴。他都开始思考,自己这个宿主要是死了,心这只寄生虫能不能也死一死。


    “你还没想明白吗?”心道,“你老公说的情况极有可能存在!那么有个再简单不过的办法,可以让你们脱离险境——用黑客程序入侵对方的系统!


    “我的天哪,那个伪神统治了第二星系将近一年,反抗军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不过现在只是推测,也不能确定……不,基本可以确定!以我对无上者那家伙的了解,他绝对看不上中陆人的那些把戏!他也不信任那些东西……”


    “停!你别说了!”尉兰止住心的话,转头向顾青望去。


    顾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莱夏旁边,盯着屏幕上的雷达影像,小心翼翼地道:“有办法推测出对方的位置,尽量靠近一点吗?”


    “靠多近?”莱夏道。


    “一千米以内。”顾青道,那是个人终端作为信号发射器,可以抵达的最远距离。


    “靠!你别吓我,现在航行速度是1/3的光速,你让我把船开到对方一千米以内,那和对撞没差别吧?”


    顾青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并排行驶呢?”


    莱夏呵呵地笑了两下:“大哥,你先搞清楚概念好不好,一千米就是十万分之一秒的反应时间,你能保证飞船完全平行,一点角度差都没有?而且就算我想靠那么近,人家还想活命呢,能让我靠那么近吗?”


    “也是……”顾青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怪错乱的,这种动辄以天文单位计算的宇宙距离,一千米约等于无,还不如让莱夏直接与对方对撞。


    “用信号增强器。”尉兰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四处翻看这个驾驶室,“这艘船上一定有信号增强器,太空网络需要有一个接收端。”


    “所以把个人终端和飞船连在一起,就能够放大信号?”顾青道。


    尉兰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你们想干吗?”莱夏忙里抽闲地问。


    “试试用特别行动部的黑客程序能不能黑了对方飞船。”顾青简短地道。


    “……”莱夏简直无言以对,“你们这也太看得起特别行动部了吧……”


    “你可别小看那个小程序。”顾青道,“之前我就是用这个程序,混进了谢律·锡德的太空仓库。”


    莱夏轻嗤了一声,以示不屑。


    顾青来到控制舱,打算跟着尉兰寻找增强器的同时,顺便发动实习生们一起找。谁知他话刚出口,罗厄尔便道:“信号增强器吗?这种运输船的信号增强器应该在控制舱底部……”


    几个实习生齐心协力,撬开控制舱的地板,顾青、尉兰,还有罗厄尔三个跳进层层叠叠的电线和机械装置中,打着手电筒,古墓探险似地往船舱深处走去。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网络技术稍微高超那么一点,用顾青终端的黑客程序黑掉已经被巴里船长破坏的导航系统,对系统进行二次覆盖,他们也不必如此麻烦地寻找硬件。可惜没有如果——尉兰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尉兰了,他会算数、懂得基本的原理、计算能力甚至强过大多数人,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和计算机媲美的“人脑计算机”了,他现在,更是一个人。


    “……对不起。”黑暗中,尉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带着哽咽,“我帮不上什么忙。”


    顾青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你现在很好。你以前太高不可攀,我想问你什么问题,都显得自己很傻;现在你倒会主动给我们讲解,讲解得还很细致入微,就连特别行动部最早替我们找来的算术老师,也没有你教得好。”


    尉兰轻轻嗤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你以前还有问题想问我?我怎么不知道。”


    顾青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最早那段时间,他和尉兰相处的方式基本上是尉兰单方面的“骚扰”,他唯一想问尉兰的问题就是他什么时候能滚蛋。


    可他就是隐隐觉得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追随在尉兰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仰望他、爱慕他,哪怕每天生活在一起,哪怕肌|肤相亲,他依旧像神灵一样高高在上。顾青有什么想学的,也只敢自己默默地学习,摆不到台面上,因为那些对于尉兰来说都太简单了,因为尉兰是当世最伟大的科学家……


    “也许,是前世吧……”顾青眼睛微微发胀。


    如果真的有前世,如果尉兰终有一死,那他这漫长看不到尽头的一生,一定不是恩赐,而是诅咒。


    第166章 单向的旅途


    神遣舰队是第二星系于1764年1月成立的星系护卫队, 成立至今只有九个月不到的时间,但已经从最初的24人发展到了240人的编队,在人口数量并不多的第二星系,已经是最大规模的军事组织。


    派往跃迁点守株待兔的, 则是神遣舰队中实力处于中游的12人小队——一共六只小型战舰, 每只战舰上分别有两名驾驶员。他们和第二星系大部分的移|民一样, 都是“无上之神”的信徒,因为身体素质不错、又在虚拟现实飞行游戏中取得了较高的分数, 从众多信徒中脱颖而出, 成为了第二星系护卫队的正式成员,“无上之神”的守护者。


    一天前, 十二名守护者在群众的鲜花与掌声踏上了遥远的征途,前往23光时外的天然虫洞,通往太阳系的跃迁点,处理一艘自太阳系而来、却背叛了“无上之神”的运输船, “发展号”。


    六只飞行速度可以达到光速的星际战舰, 拦截一只连武器都没配备的运输船, 必要时可以将其击毁, 本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没想到那只运输船竟如同滑鱼一般躲开了所有的光速电磁炮, 甚至时不时还突破了他们的包围圈。


    神遣舰队03号战舰的驾驶员是“胖子”弗林和“瘦子”马卡斯。他们从小跟着父母移|民了第二星系,年纪不过二三十岁。植入芯片之前,“胖子”是露白星上的规划设计师, “瘦子”则是露白星上的工程师;植入芯片后, 他们开始对参军有了极大的兴趣,于是报名了星系护卫队。


    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智能芯片”的能力,甚至遇见任何可以说上话的人, 都要大大的吹嘘一番“智能芯片”的神奇效果——比如说,加入神遣舰队前,他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成为飞行员,还是星际战舰的飞行员!


    击毁发展号运输船,是弗林和马卡斯组队进行的第一次实战操作,任务虽然简单了一点,却也让两个年轻人兴奋得直搓手。


    马卡斯回忆着他出发前一夜打的虚拟现实游戏,将飞船加了一把速,倏地一下蹿到那艘笨重运输船的侧前方,手掌连连按在武器发射按钮上,不要钱似的朝运输船发射出一连串电磁炮。


    电磁炮在黑暗一片的太空中绽放出亮蓝色的电光,像他在电影中看到的烟花一样——不,比烟花还要好看,烟花的五颜六色只是供人娱乐观赏,这些电磁炮却是带有神性的,它们代表着神的意志,是神圣而崇高的!


    可惜,宇宙的空间太广阔了,还是没有击中目标,让那运输船侧了一下身子,躲了过去。


    不过,马卡斯一点也没感觉到气馁——太空战场上,无论战舰还是运输船,都只是大海里的几粒沙子而已,连石头都算不上。一粒“沙子”投出一粒更小的“沙子”,被第三粒“沙子”幸运地避开,也属于正常。


    马卡斯将战舰放缓速度,尽量和运输船保持平齐状态。就在他拉着操纵杆,打算飞出一个骚包的螺旋形,在不怎么减速的情况下拉近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时,马卡斯发现了战舰的不对劲。


    战舰的操纵杆竟然失灵了那么一瞬间!螺旋形没有飞成,中途一个晃神,反而让他落到了整支舰队之后。


    马卡斯赶紧推进操纵杆,跟上自己的队友,望向导航系统的屏幕,结果被吓了一跳:“怎……怎么回事?怎么会瞄准队友?!”


    他叫得太大声,终于吵醒了躺在另一个驾驶座上睡觉的“胖子”弗林。弗林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凑近导航系统的屏幕,觑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道:“不是你瞄准的吗?”


    “怎么会是我瞄准的?”马卡斯不乐意了,连屏幕也不看,像炸毛的刺猬一样随时准备和弗林争辩。


    谁知战舰像忽然有了自我意识似的,竟一连发射了五枚电磁炮弹——对着刚才瞄准的目标!


    这下马卡斯脸都白了,将双手举到耳边:“你看看,这不是我|操作的吧?”


    弗林皱着眉头,把操纵杆往回拉了一把,将瞄准镜对准空无一物的太空,再次发射出一枚电磁炮:“这不好好的吗?哪里失灵了?我看刚才就是你!”


    “怎么会是我,我的手都放在一边!”


    “谁知道你玩的什么把戏,你不最喜欢炫耀你的飞行技巧吗?”


    从背后暗算自己的队友,这在哪里都是非常严重的指控。马卡斯气得五官都在抽动,可偏偏战舰现在“听话”得很,指哪就往哪儿打,一点也没有“失灵”的样子。


    马卡斯开始感到了一点委屈和焦虑。他把视线投向导航屏幕,松了一口气——还好他的队友们足够灵活,没有被他的电磁炮击中,否则他便是死一万次也换不回队友的命,更重要的是,还有上神的信任。


    不行,我要将功赎罪,我一定要第一个击中那艘运输船!马卡斯暗暗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又将飞船提了个速,飞到了运输船的前面。


    飞到目标前方朝目标开炮,其实是最快速的打法,因为电磁炮和目标之间是对冲的关系,对冲的速度是电磁炮速度和飞船自身行驶的速度之和。但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几只飞船竟然都放弃了从前方包围,而是遥遥缀在运输船之后。


    真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


    马卡斯用空下来的那只手兴奋地拍了拍大腿。


    “50光秒……40光秒……30光秒……20光秒……”他看着自己与运输船的距离越来越近。


    在3光秒的距离时,他猛地一拍发射按钮,再次对目标发射出一连串光速电磁炮!这是他飞得离目标最近的一回——飞得越近,准头越高,两秒左右,电磁炮就会与运输船正式遇上,于是……砰!


    马卡斯想象着飞船在太空中爆炸的样子,他虽然不能用肉眼看见,但一定非常精彩。


    他也许还会转头往回飞,看看那些漂浮在真空之中的残骸,那些或许没被炸死、却慢慢窒息而死、被体内水分烧灼而死的“不敬者”,那些永远漂浮在宇宙中的太空垃圾……


    想想这一切,都比虚拟现实游戏要有意思多了……


    可是,怎么目标一下从一个变成了五个,又一次瞄准了他的队友?


    马卡斯惊慌地收回按在发射器上的左手。可是已经晚了,一排又一排的电磁炮接连不断地朝那五只战舰飞去,导航系统屏幕上,代表着04号战舰和06号战舰的信号光,竟然闪烁了几下就熄灭了!


    “我……我|干了什么?”马卡斯松开双手,干脆让飞船自动行驶,恐慌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弗林这回也看直了眼睛:“不……不,不是你……它还在减速,还在向剩下的飞船开炮……怎么回事?导航系统坏了吗?重启一下试试……”


    他的手指连续不断地按在重启键上,力道之大让人担心他会把整个操纵台都按塌。


    “重启有用吗?”马卡斯将脑袋凑向屏幕,被弗林扒到一边去。


    可惜的是,导航系统依旧显示着他们离友舰越来越近。


    “你按那么用力干吗?不会把重启键按坏了吧?”马卡斯怀疑地看着弗林。


    弗林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怀疑我?还不是你在那里炫耀你飞行的技巧……”


    而就在他们互相指责的时候,属于01号、02号、05号战舰的信号光又黯淡了下去。


    ……


    发展号运输船驾驶室中,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毫不放松地盯着面前的全息屏幕——那是一块从顾青个人终端投射到半空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神遣舰队03号战舰导航系统的用户端界面。


    击中对方倒数第二艘战舰后,他们没有急着摆脱这只被吓懵的战舰,而是将目标定到查普林星,利用对方战舰的导航系统为他们规划路线。


    “好了,按照规划路线行驶就行了。”顾青把终端放在了操纵台上,让虚拟屏幕代替原本坏掉的导航屏幕。


    莱夏抻了抻胳膊,终于被跃跃欲试的罗厄尔从驾驶座上换了下来,还有好几个围在后排的实习生为他鼓起了掌。


    莱夏抿着嘴巴笑了笑,像是吞下了无数的内心吐槽,在控制舱中找了个座位挨着杨坐下,小声地对杨道:“……开个飞机就鼓掌了,你猜要知道我还‘开’了个银沧共和国,他们会怎么样?”


    杨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出莱夏那副嘚瑟样:“找个牌位供着,每天磕头上香烧纸钱你看怎么样?”


    “纸钱就不用了,不过磕头嘛,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一下。”莱夏嬉皮笑脸地道。


    驾驶室中,实习生们却因为接下来的形成起了争执。危机解除后,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第二星系的不对劲,要求原路返回跃迁点,回到太阳系;有的人却觉得没什么,围剿他们的舰队想必来自□□一样的组织,到查普林星上就安全了。


    争执结束于大家都看到了来自第二星系的新闻——“发展号运输船全员哗变,目前已驶入第二星系。神遣舰队于跃迁点等候,随时展开致命一击。”


    有人不敢置信道:“这……这一定是个误会……我们怎么可能‘全员哗变’……”


    有人冷嘲热讽道:“正常舰队能叫‘神遣舰队’?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有人附和道:“对,没准第二星系的移|民都和那些囚犯一样,都脑子有病,被人控制了。”


    有人反驳道:“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


    “晚了。已经晚了。我们来的路上耽误的时间太长,加速减速的次数太多,已经没有足够的燃料供我们再跃迁一次了。”一向是大家主心骨的罗厄尔忽然出声,终结了大家的七嘴八舌,“而且就算不耽误,这种普通运输船上的燃料也只够跃迁一次——跃迁需要在飞船周围形成一层能量保护层,特别消耗燃料。现在剩下的燃料,最多匀速飞行80个小时左右,再做一次减速,差不多正好到达查普林星。”


    驾驶室里顿时陷入到一片绝望的沉默之中。


    不过,这短短的一天内,大家心怀希望又顿生绝望了很多次,都有点对“绝望”这个情绪免疫了,很快又有人反应过来:“那就去查普林星!我倒想看看,第二星系能沦落到什么境地。”


    “随时注意自己的手机,是不是隐藏在03号战舰的网络下。千万不要随意连接第二星系的太空网,那会暴露我们的存在。”罗厄尔吩咐道。


    “是!”有人给予了铿锵有力的回应,罗厄尔已经俨然成为了他们真正的队长.


    还是那座恢弘的石制宫殿,宫殿深处那处有山有水有竹林的小憩之地,不知又添加了什么东西,竟能让四周腾起白雾。烟雾缭绕之中,它更像仙境了。


    皇帝云珣也有了一些变化,比起之前,他长高了好几寸,肩膀也宽阔了不少,个头已经超过了十二部落中大部分的青年人,下巴上还留起了小胡子,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人。


    长大后的云珣笑容渐少,沉思愈多,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严厉感,唯独在土木面前,才偶尔露出一点习惯性的笑意。


    土木又来找他了,还是穿着那身月白长袍,竖着腰带。


    云珣还记得小时候,土木是个很高很高的人,自己只有仰望的份;可现在,土木已经比他矮上一寸了,胸膛也远远没有他厚实,像个再文弱不过的书生。


    那腰真细呀……那腿真长呀……云珣打量着翩翩而来的土木,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将目光收回到书本上——虽然他内心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崇拜土木,却依然把土木当作自己的师长。他云珣纵然权倾天下,却仍是尊师重道之人,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对老师产生非分之想。


    谁知他不招惹土木,土木却是来招惹他的。


    那人隔着一尺的距离,居高临下地对他伸出一只手:“长生石拿过来,我知道你已经藏了好久了。”就好像在他小时候,无数次没收他偷偷藏在衣服里的小玩具、小果子一样。


    长生石……


    云珣在袖子中攥紧了拳头,面上却分毫未动,头都没有抬一下。


    也不知土木是不是看出了他的不服气,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坐到云珣对面的椅子上:“珣儿,我早就跟你说过,西陆是怎么毁灭的。我们在毁灭之前,有无数伟大的法师,你想想看——他们有修水雾道的,手杖一挥,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或者云开雨霁,晴空万里;有修土石道的,心念一动,山石飞起,高楼瞬成,点石为金,亦不在话下;也有修机械道的,转机一扭,无数生活用具顷刻制成,那机械人偶,更是如同有灵一般……


    “可就算这样,我们都不是说绝对不会死。虽然我们的寿命比你们要长得多,但我们亦会受伤而死,会衰退而亡。


    “珣儿,听我说一句,让你完全不会被毁灭的东西是可怕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远存在,真正的不老不死,除非它来自这个世界的规则之外。这种违背我们世界规则而存在的东西,最后一定会造成我们世界的毁灭。那是另一个维度的生物投放到我们世界的有毒种子,只有在它还未发芽的时候将它封印,才能防止它开枝散叶,让整个世界成为它的养分。


    “我们所在的西陆,就是这么毁灭的。为了追求永恒,为了一点眼前的利益,我们被那个高维文明包裹在蛛丝之中,成为了那个高维文明的‘食物’。


    “最先消失的是灵智较低的牲畜,接着消失的是没有修行的普通人,再是低等级别的修行者、中等级别的修行者、尊者以下的法术强者,再是法术修行上的集大成者百位尊者,最后连图书馆、市政厅、商铺、酒馆、铁路、列车、工厂、教堂都统统消失不见。


    第167章 登陆


    “原本车水马龙的城市变成了一片荒芜的死地, 四处笼罩着阳光都照射不进的灰雾,没有一丝一毫生命迹象——连荒草与树木都是不死不活的东西,耗尽灵力,也折不断一根树枝, 搭不出一栋房屋……


    “我们甚至无法成功地做出一顿饭, 因为一切都被固定了下来, 再也不会出现任何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消失,被看不见的对手一点一点吞掉。对方甚至从没有把我们当过对手, 我们对于他们来说, 就像是蚂蚁、食物,或者燃料。


    “这是你追求的状态、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土木说话之间, 云珣第无数次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换做一般人,早就磕头认错能躲多远躲多远了,可土木就是这样,从来不看对方的脸色, 只顾自己在那儿追溯往事。


    云珣睨着土木, 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老师, 长生石不是造成西陆毁灭的东西, 并不会让周围的事物‘不老不死’。献上长生石的少狼族俘虏,坟头的草都长得老高了, 您大可不必担心。不过,我倒是想知道,是哪位想象力丰富的人士, 把长生石描述成了那种东西?”


    土木叹了口气:“无论是不是, 这种带有法力的东西,你都应该给我过目。西陆已经被那种东西侵蚀殆尽,难保它们下一个目标不是中陆和东陆……”


    “老师, 您想要看长生石,学生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云珣打断了土木的话,从袍子中拿出那块心脏形状的红色石头,几乎坦荡地递到土木面前,“你看,我说不是什么神奇物品吧?”


    云珣盯着土木的手,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平静地拿起血红的石头,好像那不是什么蛊惑人心的超凡之物,只是个颜色有点奇怪、形状有点丑陋的石头……


    云珣的视线,很快从手转移到了石头上,胸腔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他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嫉妒那只拈着长生石的手,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一把将长生石从土木手中抢回来?


    极致的嫉妒和渴望,几乎将云珣的视线染红,可他还得表现得坦荡和不在意,就像那块汇集了天地灵气的长生石,得将自己表现得平凡而普通一样。


    明明是天之骄子,明明是天生奇石,却得在这个西陆人面前低头,他们活得真是憋屈啊!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里,云珣几乎感到了一种万蚁噬心般的焦灼与难受。就在他爆发的前一刻,土木终于检查完了长生石,脸上犹带着几分疑惑,将石头放在了云珣面前的小茶台上。


    “……也是奇怪得很,这些年来,宫中一直有邪异灵祟之相,我本以为就是出自这块来自少狼族的长生石……”土木信心满满地来,还对云珣进行了一大通说教,没想到却是自己弄错了,顿时一脸的羞愧与尴尬。


    云珣当日没有逼他,却在后来,有意无意地从土木那儿打听出了是谁“出卖”了他的“秘密”——


    原来,是那日眼见少狼族俘虏献石的护卫,在私底下议论他云珣一拿到石头,性情就发生了变化,还杀了献石的少年,被土木无意间听到,这才怀疑到了来自少狼族的“战利品”上,后面又经过几次占卜,于是更加笃定是石头的问题。


    可惜的是,土木一点也不记得议论之人的长相了。那只好……


    自那时起,宫中就有人以各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惨死,有的是护卫,有的是宫女,有的是妃子,有的是奶娘,但各种离奇可怖的死法,最后都能归结到一个东西上,那就是来自西陆的术法。


    与此同时,民间也开始流传起一些“谣言”——十二圣来到中陆“传教”,实际上是为了将中陆的“牲畜”养肥,养肥之后再来收割他们的灵魂,作为自己的祭品。


    重重深宫之中,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云珣还没来得及清理鞋底的血迹,便敞开衣襟躺到了床上。他胸口放着那块心脏模样的石头,煎熬已久的心灵终于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平静。


    “……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云珣无声地对石头说道,“他们的鲜血,有没有让你好受一点?”


    石头却没有回答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生石就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因为他们已经真正地融为了一体。


    石头懂得的法术知识,不用它教,云珣就能熟练地使用;石头想要的东西,不用它说,云珣自然也发自内心地想要……所以,与其说是对石头说话,不如说是在和自己说话。


    “可还不够,还远远不够!”石头,或者说云珣自己,对自己说道,“十二圣已经活了很久了,中陆还只有茹毛饮血的原始人时,他们就是现在这副模样。明明自己就是近乎永恒的存在,却还在说永生多么不好——既然这么不好,为什么不能去死一下?”


    “对,我想要他死……我想要他们都死……这些恶心的、虚伪的、假惺惺的伪神!我想要他死,我想要他们都死!你们都去死!”云珣眼中冒出了兴奋的光芒,自从少年时期对长生不死的追求被土木无情浇灭,他好久都没有这种拥有人生目标的感觉了。


    想想土木那颗云淡风轻的漂亮脑袋和身子分离,变成他手上的酒器,这种感觉可真美好啊……


    ……


    发展号运输舰,顾青第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的眉头微皱着,目光没有聚焦,神情颇为阴郁,一副无法从梦中抽离的样子。


    尉兰坐在座位上,动作僵硬地吃着“早餐”,不少面包屑洒在了面前的桌板上。看到顾青醒来,他迅速将桌上的残渣包进纸巾,貌似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挑起一条眉毛,关心起顾青的精神状态。


    “又梦到云珣了。”顾青扶着额头,以局外人的方式回忆梦中的情形,“他对土木起了杀心。”


    后面的事情,早在他在特别行动部上第一堂“历史课”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十二部落的中陆人们不满十二圣主的统治,皇帝云珣则亲手砍下来土木的头颅,发起了“灭神之战”。


    灭神之战后,云珣将史书上关于十二圣主和灭神之战的事件全部删去,就连野史和话本中都不可以有,甚至只是稍有影射的嫌疑,都会连累一整条街宵禁,一连串人杀头,弄得中陆几百年之间,都不敢有任何对于神明的信仰。


    后来,灭神之战打到了东陆,干脆连东陆人一起灭了。擅长各种奇技淫巧的东陆人有一部分逃到了东海之上,把灭神之战的历史流传了下去。


    流传下去的,却也是当时反抗军相信的版本。这个版本中,从小被土木捧在手心的云珣,成了忍辱负重侍奉主神的奴隶;被云珣“暗中处理”的侍卫宫女,则成了土木圣修炼功法的牺牲品……


    顾青一直相信着东陆人的说法,直到现在,他成了故事的主角,成了一点一点被戾气抹杀人性的云珣本人。云珣却也不是天生的暴|君,一切的根源,都是那块心脏形状、泛着暗红光泽的长生石。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怪梦的?对了,就是从气炸黑风车开始。黑风车做了什么让他拥有变态的恢复能力?对了,就是偷窃玉虎符。


    这么说来,玉虎符和长生石之间,还真有什么丝丝缕缕的联系……


    顾青回忆着他第一次看到玉虎符的样子,那枚碧绿中透着一丝丝暗红的虎符,的确带着某种吸引力,让人莫名地心跳加速,仿佛处于某种打量之下,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或者想要拥有。


    顾青脸色苍白,手指绕在尉兰翘起的头发上:“我现在相信,GXUP707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但他还是想转化尉兰。


    只要神秘粒子的副作用还没有显现出来,只要世界还没有因此毁灭,他还是想让尉兰成为和他一样的不死者。


    这一刻,他竟然有些理解云珣了。一个未知而遥远的危机,哪里有近在眼前的利益动人?土木圣的教育是失败的,他是纯粹知识的产物,唯一的“人性”就是将人类文明延续下去,根本就不懂得,人类也许并没有那么在意人类这个整体的命运……


    尉兰完全无法想象短短几秒钟内,顾青脑海中浮现了多少个念头。他迅速地咽下面包,垂着眼睛笑了笑:“到查普林星了。”


    这次减速,他比顾青更早清醒——不仅更早清醒,他还通过心圣,联系到了查普林星上的反抗军,让飞船安全驶入了防御网,停进了收发站。


    查普林星上的反抗军首领,竟是尉兰的老熟人,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的首席工程师,庄洲。


    尉兰借心圣之口汇报了发展号的情况。庄洲则再三确认飞船上的“感染者”都被制服后,向他们之间的信使——心圣大人,报出了一段打乱了顺序的数字。他让心圣转达尉兰,使用他们之前约定好的密码,把数字重新排序,就能得到防御网打开的时间和位置坐标。


    庄洲几乎是把解密的方式手把手的交给了尉兰,只要尉兰真的是心圣背后的那个人,就一定能解出这段密码。


    尉兰拿出一张纸,演算了几分钟后,将破解出来的时间和坐标拿给了飞行员罗厄尔先生——届时,产业园上空的防御网会拉开一道小小的口子,发展号可以趁机溜进防御网内,而不被防御网释放的高能粒子熔化。


    “会不会被远程扫到?”顾青问。


    “会。”尉兰道,“外界一定会发现我们的存在,甚至会派飞船跟着我们驶进防御网。为了防止被跟踪,裂缝只会维持两秒左右,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准确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坐标。”


    “发展号导航系统坏了,没法显示坐标……”顾青很快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微微皱眉道,“还是利用神遣三的导航系统?”


    “对,只能跟着神遣三。”尉兰面上露出一丝犹豫,“不过……”


    “不过什么?”顾青道。


    “不过地上的反抗军,好像还不知道我们的飞船已被破坏,还是利用敌军战舰作为掩护……”尉兰的脸有些发红。


    这也不能怪他,他倒是想诚实来着,可他和庄洲之间的“中间人”心圣,却是个撒谎成性的撒谎精,打死也不愿意向庄洲报告神遣三的事。


    顾青的神色更为严肃了,几乎让尉兰感到一丝害怕。尉兰小声地说道:“……其实我们已经通过了防御网。”


    “通过防御网,也许就有内部网络?”顾青自语道,随即猛地站起身,跑向客舱舱门,打算用终端连连产业园的内部网络。如果能连上,他得尽早地告知当地反抗军,他们前面还有一艘敌方战舰。


    “不是……不是我不想……”尉兰看着他的背影,迟钝地为自己辩解道。


    ……


    与此同时,以阿虹为首的反抗军们站在收发站深处的工作间中,隔着玻璃墙、面带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型战舰。


    与多数拥有众多不同型号太空船坞的收发站不一样,九洲科技产业园利用了天然的地理条件,依着一处陨石深坑建了这座“万能”的飞船收发站。


    坑洞表面覆盖简陋的钢铁支架,支撑着无数减速电场,能让飞船迅速地将速度降到最低。最后,电场会抵消飞船的重力,让飞船悬浮在坑洞中。这个时候,支架上凸起的一条“电梯间”会向飞船伸出活动栈道,和飞船的对接阀进行对接。


    “电梯间”不仅是电梯间,同时还是收发站的工作室。工作室伸出来的“活动栈道”则是一道抓向飞船的“机械臂”,不仅没有像样的玻璃房,连两边的栏杆都安装得十分勉强。


    机械臂还没找准位置,好几层电梯间铁门的玻璃窗后,就已经挤满了反抗军成员们面带好奇的脑袋。他们都希望能比同伴更早看到外来的飞船——查普林星上的建设者们一个个变成狂热的信徒,他们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看到“正常人”了!


    机械臂的另一端,悬浮着一艘机身机翼呈流线型,造型十分酷炫的小型战舰。


    最底下一层的电梯间中,脑袋占据了窗户上一大块地盘的反抗军成员对被他挡住的同伴说道:“太酷了!太帅了!你看那机身,你看那造型,你看那弧度!果然是自由世界的太空舰!”


    另一个“占据宝地”的成员道:“不是说运输船吗?运输船这么点小?”


    后排一人道:“这你就不懂了,那是从母星飞过来的运输舰,母星的科技发展多么快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人家早就掌握了空间技术,能把一整座高楼塞进太空船里。”


    “发展号很小?我看看。”从头跟进发展号一事的阿虹听出了不对劲,一把推开面前的人,从玻璃窗口往外望去,“不,不是,发展号不应该这么小。”


    说着,他抬头望向上方:“你们看,上面还有一艘飞船,这艘小船应该只是他们的引导舰。”


    大家纷纷扯着脖子向上看,奈何窗子就那么点大,怎么也只能看到一点飞船的影子。聪明的人立马放弃底层电梯间,抓着简陋的铁质旋转楼梯扶手,嘎吱嘎吱地往上层跑去。


    “上面还真有艘大的!”楼上的人立即确认了阿虹的说法。


    有大的就没问题了,况且指挥中心也没有另外的指令传来。


    机械臂接上对接阀后,机舱舱门缓缓打开,过了半天,才走出一胖一瘦的两人。


    那两人刚站在机械臂上,腿裤子就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一方面是冷的,查普林星的人工大气温度常年保持在四度左右;一方面是吓的,神遣三虽然停在收发站的相对下层,却离坑底也还有十几米的距离。


    “我主在上,我们真的要过去吗?”瘦弱的马卡斯紧紧地抓在扶手上,无法克制地低头看向坑底支支棱棱的灰色石块,想象着自己的脑袋在上面砸开了花。


    胖子弗林站得比马卡斯稳,抖的幅度也比马卡斯要小,就凭这点,说话就比马卡斯硬气多了:“不过去你还想在那发疯的机器上待个一年半载?”


    说着,他对着远方浅鞠一躬:“感谢我主。感谢我主让迷失的小船,回到它温暖的港湾。”


    听到“我主”两个字,马卡斯不但没有觉得安心,反而比开始抖得更严重了:“我……我们击落了我们自己的飞机……我主、我主会不会怪罪于我?”


    就在这时,马卡斯和弗林的脑海中,同时响起了一个低沉悦耳、不容抗拒的声音——


    “圣徒马卡斯,圣徒弗林,现在,我有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派给你们。”


    “主……”


    “主……”


    马卡斯和弗林第一次从主神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都激动得跪在了钢铁支架上。就连钢铁支架发出的吱吱呀呀声,都不再让他们感到害怕。


    “你们前方,是一片尚未沐浴在神的荣光下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像工业革命初期的保守人士畏惧机器一样,畏惧着芯片。”


    “还、还有人畏惧这么好的东西?”马卡斯大着胆子回应。


    主神的声音里带着温和的笑意:“任何一件新事物的出现,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对。你们的任务就是,帮助这片土地的人们克服对芯片的畏惧,让他们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下。”


    “我、我需要进行芯片移植手术吗?这里有没有条件……”马卡斯紧张地道。


    “不需要。神的力量是无穷的——芯片只是凡人聆听神谕的媒介;如果潜心祈祷,即使不通过芯片,也能聆听神的声音,同样能够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下。


    “你,还是圣徒弗林,都是我的传教士。你们不需要实施手术,需要的只是传播信仰。


    “在这片布满迷障的土地上,传播信仰是困难的。你们会遭到重重的阻碍。人们会审讯你,质疑你,囚|禁你,以各种方式摧毁你的身体,甚至最后处决你。


    “你们需明白,你们遭受的每一次考验、每一次磨难,都是通往神之殿堂的一级台阶。我要送你们一句话,‘神与尔等同在,只要你们诚心祈祷,神就一定会出现’。”


    第168章 据点负责人


    就在反抗军的成员为“引导舰”上两名飞行员的窝囊相诧异不已时, 发展号上的众人却在为谁该下船、谁不该下船吵得不可开交。


    罗厄尔认为应该把船员、警卫和囚犯锁在飞船座位上,其他所有人一起下船,再派人定期向这些“感染者”投喂食物;诺尔则觉得他们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飞船,不应该轻易放弃, 就算下船也只应该让一半的人下船, 剩下的人留在船上应对紧急情况;凯文的看法则与罗厄尔完全相反, 他认为应该把“感染者”们赶下去让反抗军们处理,他们则应该等加满燃料后, 立刻返回太阳系。


    凯文这么一说, 大家顿时一面倒地倾向于凯文的建议,就连一名一路懵逼的考察商都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对, 我们不能下船,现在查普林星被敌人控制,谁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们不能冒险!”一名高个男生说道。


    “你当要是有燃料, 这些‘反抗军’还愿意当‘反抗军’啊?”一个懒懒的声音出现在了舱门处。


    说话的人是莱夏, 他停好飞船, 过来商量怎么处理这些被“无上者”控制的信徒, 听到实习生们的讨论,便随口插了这么一句话。


    实习生们知道他叫莱夏, 还不知道他是历史上的那个“莱夏”,但就凭他代替了船长的位置,一路躲避神遣舰队的电磁炮弹, 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话语权。


    罗厄尔还“火上浇油”地补充道:“对。查普林星虽然是能源行星, 第二星系绝大多数核燃料的原料都是产自于这里,本身却不具备完善的冶炼体系,可能这也是当时联盟政|府让行星之间互相制约的一种手段吧。”


    莱夏和罗厄尔的话, 顿时浇灭了许多人的希望。有人试图连上产业园的“局域网”,求证查普林星的现状;有人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力图回忆起杨之前教给他们的符号,似乎真界都没有查普林星可怕;也有人十分务实地开始收拾行李……渐渐地,大家不得不开始接受必须踏上查普林星的事实。


    几分钟后,顾青走进客舱,站在座位旁边,一边收拾一边对尉兰道:“反抗军该据点的负责人已经知晓神谴三的情况,好在神谴三上就两名飞行员,还都被吓傻了,没走几步就跪在了地上。现在收发站的工作人员正在往上面赶,等栈道接上对接阀,我们就可以下船了。”


    尉兰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生怕没及时给顾青反应,眼神却始终是低垂的,脊背也略微有点弯曲。


    顾青几次想要伸出手,故作轻松地拍一拍尉兰的肩。可很多事情,不是故作轻松就轻松得起来的。他和尉兰已经相处了两个多月,两个月以来,尉兰无数次恶心、呕吐、痉挛、抽搐、头疼得恨不得给自己开瓢、有时干脆连心跳都暂停……都是因为这个地方,这颗灰色而荒芜的能源型行星。


    想着尉兰的种种苦难,都是来自于这个地方,顾青觉得自己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太过轻浮,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尉兰浑身僵硬地跟在顾青身后,走过客舱通往对接阀的过道。他在心中不断懊恼着自己为什么要听心的话,为什么不多和几个人商量再做决定;上次就是听信西陆人的话,付出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甚至还有生命,为什么这次又轻信了一个西陆人,一个对他从来都不诚实的西陆人。


    他回忆着顾青听到自己瞒着反抗军、让载有“感染者”的战舰作为引导舰时的反应,又对比了一下对方刚才的表现,顿时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向自己袭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三十四次脑部手术后,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控制想法和情绪的能力。就像当初走上法庭的被告席一样,明明知道命运并不取决于自己,思维却还是紧张得缩成了一线,并不断地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就这样结束了吗?我又让他失望了啊……也许我根子上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被西陆人利用,一点也不奇怪……当初,也是我求着踽行者降临的……我更像机器,而不像人,我就不该求着庄溥心给我一副身躯……我该去死……去死……去死……为什么要抱有幻想……


    “兰。”走到对接阀,顾青才发现这个收发站连个像样的玻璃栈道都没有,只有一条窄窄的“铁臂”连通着对面的电梯房,不由担忧地看向了身后的尉兰。


    “铁臂”两边虽然有扶手,扶手下面却是空着一大截,尉兰走到一半万一发病了,后果不堪设想。


    “要不要……”


    他想说“要不要我背你”,可尉兰现在不像发病的样子,背来背去未免也太小看人。


    尉兰又有点神游天外,顾青向他伸出一只手:“牵着走。”


    实习生们都陆陆续续地站在了栈道上,这下大家也都看到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顾青心中有点紧张,又有一点小小的刺|激。


    走过栈道,还要经过一道小隧道似的“安检门”,才能进入“电梯间”——不,其实是收发站的工作间。


    安检门看上去是这个工作间里最高科技的产物了。大家一个一个地走过这扇过于庞大的“安检门”,浑然没有察觉自己正在接受人体扫描仪的扫描。只有尉兰走过的时候,扫描仪发出了呜啦啦的警报声,但也没有阻止他前进。


    工作间外面看着小,里面却还有点面积,一扇简易的铁门把老式电梯、旋转楼梯和工作间隔了开来。


    电梯运转的吱吱呀呀声从门后传来,不过一会儿,一个头发染成了彩虹色的青年推门走了进来。


    青年面黄肌瘦的,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背着一把枪杆生锈的机|枪,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打量小厅中的众人。


    “欢迎来到放逐者的天堂,第二星系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总基地,不过我们在查普林星也没有其他的基地。”阿虹的语气听不出一点欢迎之意,眼睛里倒是冒着亮光,“你们哪个是特别行动部的人?跟着我先过去,头儿想先见见你们。”


    “我们都是,你们头儿想见哪个?”莱夏伸出三根手指,分别指着自己、杨和顾青,一脸的调笑意味。


    阿虹顿时有点无措,反抗军一直认为,邪神是通过网络统治着第二星系,所以防御网除了防御着外来飞船,还屏蔽了外界的电磁信号。


    阿虹对这艘船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庄洲;而庄洲对这艘船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那块镜子碎片。


    庄洲只告诉他,D037号的确在飞船上,和特别行动部的外勤一起,正在对查普林星事件进行调查。但没有告诉他特别行动部来了几个外勤,也没告诉他对方的名字。


    阿虹想了想,对这三人点了点头:“你们都来吧,带上D037号一起。”


    “D037?”莱夏对顾青做出个夸张的疑惑表情。


    顾青冷漠地回应了莱夏的装模作样——能让他们“带上”的,还经常以编号作为身份标志的,除了尉兰也没有别人。凭莱夏的头脑,不可能猜不出D037号是谁,他只是抓住一切的机会,调侃顾青和尉兰之间的关系。


    既然这样,不如——


    “兰儿。”


    真正的电梯间昏暗而狭小,铁门关上后,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铁墙上挂着的一排钨丝灯泡。尉兰愣头愣脑地转过头来,顾青搭着他的后背,微微低下头来,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轰”地一声轻响,电梯停在了他们这一层。


    莱夏的注意转移到了电梯上:“这……就这?”


    “电梯”本身,竟然比电梯井还要小上一截,只是块悬挂在几根钢缆上的钢板,连个铁盒子都不算。据目测,那块钢板比家里的桌子还小了一圈。


    阿虹看出莱夏眼里的嫌弃,不高兴地说:“这整个收发站都是拿废品造的,能有这条件不错了。”


    说着,自己就“哐”地一脚踏在了“电梯”上。


    那“电梯”怎么看都不是个能站五个人的样子,莱夏讪讪一笑,对顾青道:“算了,你去吧,我估计人家找的大概也只有你。”他笑眯眯地看向尉兰,“当然,还有‘D037’号。”


    “好,我们走。”顾青拉着尉兰,站在了钢板上。


    “电梯”上升了好一段时间,期间,阿虹数次偷偷地打量顾青旁边的那人——他不是不知道D037号的长相,甚至,他还是两年前那场手术的参与者之一;而正因为共同参与了那场手术,参与了与“心圣”的对话,他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工头成了庄大工程师的心腹。


    手术后,他还隔着防辐射玻璃,远远观察过D037号在那副丑陋、扭曲、破烂的身躯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在那么极端的情况下,怎么还活得下去。而正因为当时的情况如此极端,此时的“正常”才显得如此神奇。


    一个对周围环境有些拘谨,偶尔会反应迟钝,身体不算健康、却大体还算正常的人——阿虹在心中默默地评价。


    “电梯”上升到最顶层,他们来到了查普林星的地表。和想象中荒无人烟的能源行星不一样,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竟还挺繁忙的,到处都是大型的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等工程车辆,还有堆积成一座座小山的建筑垃圾。


    没有任何的绿化,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一座样式单调的五层楼房前。


    阿虹拽着生锈的楼梯扶手,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口,兴冲冲地闯了进去:“庄哥,人我带来了。”


    顾青没听见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就见阿虹又兴冲冲地跑了出来,对他们道:“你们去吧。别害怕,咱们庄哥人很好的,我去招呼他们给你们其他人安排房间,你们在这聊聊。”


    顾青和尉兰进了办公室。


    一个头发微卷、戴着眼睛、面色苍白的白衣青年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礼貌地和顾青握了握手:“我叫庄洲,是前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的首席工程师,也是第二星系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的负责人。阁下就是特别行动部113号执行人顾青先生吗?”


    顾青对庄洲浅鞠一躬,低声道:“我是。庄先生您好,感谢您的接纳,神遣三作为引导舰一事,没有及时告知庄先生,我深表抱歉。”


    “无妨。我明白我们之前有很多沟通不畅的地方,能在进入防御网后第一时间告诉我,足以证明阁下的诚意。”庄洲的声音淡淡的,很有学者的风范。


    说完,庄洲将目光转向尉兰。顾青敏锐地察觉到,庄大工程师在面对尉兰的时候,呼吸滞了一滞,有种下意识想要逃避的冲动,却很好的克制住了。


    随即,庄洲对尉兰深深地鞠了一躬:“尉先生,我代表第二星系反抗军查普林星站全体成员,感谢您为查普林星的牺牲和付出。”


    尉兰仍然把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见情绪与表情。顾青却从庄洲庄严而郑重的语气中听出了此事的严重,不着痕迹地伸出一只手,空空地揽着尉兰的腰——他担心尉兰随时就要晕倒过去。


    庄洲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应该已经知道,第二星系和太阳系之间,其实早已切断了联系。联盟收到的所有来自于第二星系的消息,都是‘信徒’编造出来的假消息;而第二星系的太空网络,同样充斥着伪神编织出来的谎言。


    “我们建立了反抗军,希望能保护不愿归顺伪神的民众;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北大陆联盟已经失去对第二星系的控制了。所以,无论你们在联盟是什么人,首先是我作为反抗军查普林星站负责人的客人。


    “而凭尉先生对查普林星的贡献和付出,这里永远有您的一席之地。”


    庄洲这是在表示,顾青作为政|府特工的身份在这里不再适用,同时还暗示了尉兰在他的地盘上,也不是正在服刑的罪犯。


    比起阿虹以编号指代尉兰、把他当成某种物件的随意态度,庄洲的态度显然好太多了,只不过偶尔会流露出极度的隐忍和克制,仿佛对尉兰又爱又怕,有着极深的情感牵绊。


    ……不,那并不是爱……但好像比爱还要复杂一点……两年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青决定安置好尉兰后,好好地找这位站点负责人聊一聊。


    刚好,庄洲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没有指望能跟尉兰叙旧,寒暄过后,他把顾青和尉兰带到楼房五层的客房当中。


    客房是办公室改造出来的,虽然没有太多装修,却也是窗明几净,足以看出庄大工程师的诚意:“顾先生,尉先生,你们需要分房睡,还是一间房就够了?”


    庄洲虽然提到的顾青,看的却是尉兰。尉兰低着头,一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顾青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才猛地抬起头。


    庄洲又问了一遍。


    “一……一……一间房吧……”尉兰终于说出了他在查普林星上的第一句话。


    庄洲将钥匙交给顾青,临走时,意味深长了望了顾青一眼,即使审视、又是警告。这一眼,两人几乎看出了一种默契——显然,庄洲也希望能找时间单独和顾青聊一聊。


    第169章 查普林星往事(一)


    房间中只剩下顾青和尉兰两个人, 顾青悠悠地松了一口气,开始整理他们的行李。


    “你感觉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尉兰。


    尉兰转过头,看着围着行李箱忙碌的顾青:“还……还好。你不生气吗?”


    “生气?”顾青莫名其妙地问,“生什么气?”


    “神……神……神遣三的事。”尉兰好像一下飞船, 就开始结巴了。


    顾青的动作顿住了一秒钟, 随后, 他放下手中的牙刷,按着尉兰的肩膀, 抓住了对方躲闪逃避的目光。


    “兰儿, ”顾青又一次郑重其事地向尉兰确认,“我爱你。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一点。我也不是你想象的什么刚正不阿的人, 你要做得更过分一点,我才会感到生气。”


    顾青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着尉兰的耳朵吹气。他们抱在一起,躺在了一张单人床上:“……但感到生气, 也离我不爱你很远很远。要让我不爱你, 除非……”


    除非什么呢?顾青试想了一下, 就算现在尉兰告诉他, 是自己故意炸掉的奇珍号,他的感情好像也不会比现在减少一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变得这么没有下限了呢?顾青迷迷糊糊地想着.


    查普林星离第二太阳距离较远,使用的是人工照明。人工照明也是各管各家,每个公司照明的方式都不一样。


    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使用的是灯塔照明, 灯塔打出来的光还是惨淡的白光, 使产业园看上去像个处于永夜的巨大工地。


    作为反抗军的据点,产业园却没有独立设置自己的时间。而是按照原先查普林星的统一时间——即露白星主要行政区所在时区的时间——进行作息。


    “晚上”十点至“早上”六点,产业园会熄灭中央灯塔, 以示睡眠时间的到来,免得不规律的生活让本就营养不足的反抗军成员变得更加不健康。


    银沧纪年1764年9月18日,发展号于原九州建筑科技产业园、现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着陆。


    当地时间晚上十分三十分左右,顾青以各种方式哄尉兰睡着,自己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庄洲所在的办公室。


    庄洲果然还在工作,并对他的到来毫不惊讶。


    请顾青落座后,庄洲将面前的电脑熄灭,亲自用开水瓶给自己和顾青倒了两杯茶:“这是水培果树的嫩叶,和地球上的口感不太一样。”


    顾青“品尝”了一口“太空茶”,微笑着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茶不错,口味独特,唇齿留香,能在这种不毛之地养出如此神奇之果树,足见先生性情之雅。”


    这“太空茶”,充其量就是给白开水添加了一点树叶的清香,用来掩盖水里那股过滤不去的化工味道。顾青张口就来这么一句,实是庄洲本人含蓄内敛的气质,让顾青有种面对千年前文人雅士的感觉。


    庄洲听了顾青的夸赞之词,果然只是淡然一笑:“其实只是最大程度的废物利用罢了。查普林星表面九成以上都是矿石,很少有可以用来种植的土壤。产业园独立于查普林星政|府之前,都是接受翰墨星那边的食物供给;独立于查普林星政|府之后,就只能自己种植水培植物了。为了最大程度地为大家提供食物,我们只能种植利用率最高的植物。可利用率再高,也还要长叶子进行光合作用,于是我们干脆把那些没用的嫩叶摘下,用来改变白水的味道。”


    和这种颇有古典风范的人说话,最不好的一点就是,说半天也绕不到正题上。


    顾青决定开门见山:“庄先生,我们这次到查普林星上来,是想了解两年前的情况。您应该已经知道,尉兰能够暂时离开监狱,是因为参加了‘犯罪分子再教育’的计划,我是他的直接负责人之一,他吃住都得和我们在一起。


    “两个月的相处中,我发现他身体很不好,经常头疼、抽搐、呕吐、浑身冒冷汗,有时候还会晕死过去,连心跳都会停下……联盟找不到病因,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段空白,就是他进入核污染区之后的那段时间。


    “联盟那边的档案中,连你们后来怎么把他从污染区找回来,他回来时身体是什么状况,都描述得非常简略,好像后来出现的疾病与那次行动根本就没有关系。


    “1762年底尉兰返回地球后,立即有专家组对他进行了详尽的身体检查——有人认为他的怪病是核辐射导致的后果,也有人认为那些症状和辐射没有关系,是脑神经受到损伤的结果,最后都没有一个定论。


    “我很想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顾青问得十分郑重,弄得庄洲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庄洲沉默地喝着茶,半分钟后才闷闷地道:“第二星系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却来问我这个,看来顾先生对手下监管的罪犯还真上心啊。”


    不知怎么回事,顾青似乎从庄洲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不是滋味的意思,难道这位反抗军据查普林星站点的负责人当真对尉兰动过心?


    顾青琢磨着词句:“……我确实很在意他。因为当年他被判下重刑,其实有我一部分的原因在里面,我本该出来为某些事情作证,但我没有去。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觉得有愧于他,所以就想对他好一点。”


    “你没有和他睡觉?”


    这下轮到顾青沉默了。


    他还是看错了庄洲,一个含蓄自持的人怎么会问出这种直白的问题?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了解到了什么程度?莱夏那家伙不会把什么都给庄洲交代了吧?


    “看来是睡过了。”庄洲平静地道,“看得出来,你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对你也很依赖,要能一直这么下去,也许对他是最好的结果。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讲一讲,包括‘那件事’。”


    庄洲如此居高临下地评价他和尉兰之间的感情,让顾青感到有一点不爽:“你说吧,作为他的直接负责人,我很有必要了解他在查普林星上的遭遇。”


    “我后来查看资料,发现D037号来到查普林星的时间是1755年,比我到查普林星的时间,还要早上三年。我对他的了解,也是从他加入到产业园的规划团队开始,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他之前在搬运岗和机械岗是什么样子。”庄洲道。


    “嗯,你说。”顾青道。


    “那是1760年的跨年夜,经过几轮测试的人工大气层将要在1月1日的00:00分正式投入使用,为此各个公司将要展开联合庆祝活动。


    “当时其实已经有大气了,‘正式’只是一个说法。好几个公司都在自家厂区的空地上设下了篝火,打算以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庆祝查普林星正式成为第二星系第四颗拥有大气的行星。当然,篝火能点燃,本身也代表着大气能够正常运作。


    “我当时是公司派驻到查普林星的首席工程师,手下有个二十多人的规划团队,磁场发生器的设计也有我参与的一份,于是公司领导让我来点燃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内的篝火……”


    ……


    空荡荡的采石场上,竖立着十几块三层楼高的全息屏幕。全息屏幕为采石场设下了一个虚拟的边界,临时建立了这片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会场。


    会场上的人很多,能有上百个,其中大部分都是身穿橙色囚衣,戴着项圈和电控手铐的劳改犯。他们有说有笑,熟练地调试着投影设备,摆放长桌和板凳、食物和酒水。


    灯光下极其鲜亮的颜色,使他们成了这个会场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虽然知道劳改犯是星际拓荒的主力军,这却是庄洲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的劳改犯。


    庄洲作为一个跨了很多专业的“首席工程师”,深谙电子设备的不可靠。和几个小工程师一起结伴走向会场时,他感到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安。


    全息屏幕上放映的是查普林星其他公司篝火晚会的直播现场,每个会场都摆着泛着惨白亮光的倒计时器,计时器前方堆着一叠老高的柴火,在计时器走到00:00时,所有会场的柴火都将同时被点亮。


    庄洲是个彻底的宅人,来到查普林星后,就没离开过公司决策层工作和居住的高级太空房,除了设计图纸、分析数据,平时的娱乐只有看看古典文学书籍,连电视直播都很少看。他能理解大家对仪式感的追求,内心却无法感同身受。


    公司领导派下点篝火这个任务后,他推辞不得,只好过来应付。看着裸|露着大块岩石的不毛之地、带有原始祭祀风格的篝火堆,还有工业革命风格的灯光布置,心中充满了荒谬感。


    他既发现不了这个会场的美感,也不知道这个仪式有什么意义,只是拘谨地跟在引导人员身后,来到篝火堆前面,摆出胜利的手势,麻木地翘起嘴角,和公司的领导们一起合影拍照。


    替他们拍照的,还是一名橙色衣服的劳改犯。那名劳改犯留着一头花白的长发,胡子编成了辫子,正在使出什么功法似地,动作夸张地操纵着盘旋在空中的摄影机,好像那摄影机真是出于他的意念才飞了起来一样。


    00:00,庄洲把火炬凑近柴火堆。00:05,庄洲把火炬彻底扔进柴火堆。00:06到00:20,又是长长的一轮拍摄,敬酒,回酒……00:35,领导们总算放过了他这个所谓的“首席工程师”,把喝酒说俏皮话的对象转移到了彼此身上。


    庄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应付了这场“灾难”,终于可以安心回到他的工作间,继续看完手头那本长篇小说。


    就在他即将“遁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庄洲回过头来——拍他肩膀的是九洲建筑科技派过来视察的领导之一,一个西装革履、脑袋谢顶、油光满面、酒气熏天的中年高管。


    这高管也不知醉到了什么程度,臂弯里竟然箍着一名穿着橙色囚服的劳改犯!


    那劳改犯足足比领导高了大半个头,身材还很苗条,被那领导箍在怀里,一点也没显得不自在。往那脸上仔细一看,庄洲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劳改犯长着一张足以登上时装杂志的漂亮面孔,喝得也有点醉,脸上泛着红晕,笑容明媚放肆。如果忽视了他脖子上的项圈、手腕上的手铐和亮橙色的囚服,那姿势、那模样、那笑容,无不像被金主搂在怀里的电影明星。


    这里不是监管严格的联盟监狱,只是颗大气都才刚刚建成的荒星,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那名脑满肠肥的高管耐不住荒星的寂寞,看上了一名高挑俊美的囚犯,似乎也非常符合本性,可这种时候拍他庄洲干吗?


    “庄工,给你隆重介绍一下——”领导在劳改犯背后推了一把,把人推到庄洲面前,“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崇拜的商界精英、发明大王、超级黑客,蔚蓝科技的前董事长尉总……”


    劳改犯笑嘻嘻地回推了高管一把:“还‘发明大王’呢?是你给封的吗?”


    浓浓的酒气从高管嘴里溢了出来:“这不是我说,放在二十年前,人人都知道吧?那时我虽然只是个高中生,却也听过你的鼎鼎大名。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去什么科技公司呢,现在也不会来这么个破地方!我现在……现在……应该和老婆孩子依偎在一起,吃着汉堡炸鸡,看着垃圾电视……”


    这对话,简直跟拍电影似的,还是那种毫无逻辑的垃圾电影……庄洲摇摇头,正要离去,高管却又把他叫住了:“庄工,你这小鱼塘里有一条游龙呀,怎么还让人在工地上搬砖?”


    “不是搬砖,是开挖……挖掘机……”劳改犯嘟哝着更正道。


    “明、明日,你就让人到你们A区去。放着这么个大天才不用,每天在纸上画画画,画个屁呢!”


    “洪、洪总,我早就不是天才啦,我的智商才八十几……”


    这醉醺醺的俩人又勾搭到了一起,并就这名劳改犯的“智商问题”争论了起来,庄洲强忍着身心的各种不适,捂着胃部往公司决策层办公居住的A区太空房跑去。


    回到他熟悉的白色房屋中,坐在空调的出风口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平息下胃里那阵翻腾作祟的恶心。


    ……对,他对尉兰的第一印象,就是恶心.


    “事情发生后,我无数次想起那次酒会,并在心中试问自己,如果不是那场酒会,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庄洲对顾青说道,“后来我想通了,答案是不会不一样。无论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他都是一个劳改犯,而人都是自私的……”


    人是自私的,对于令自己恶心的对象,又是尤其的自私。


    庄洲本以为“让劳改犯进入A区”是姓洪的酒后狂言,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那个编号为D037号的劳改犯,当真出现在了A区的工作间中!


    D037号仍然穿着那身显眼的囚服,戴着明晃晃的项圈和手铐,但毫不在意地当着几名高管的面,在一张沙盘上指手画脚:“……我1755年到的查普林星,最开始是搬运灰金石,后来参与建立了2、3、4、5、6号磁场发生器,对真空作业和机械操作都非常熟练。”


    一个看上去颇为年长的高管隔着沙盘抬起头:“其实我比较好奇,你的电脑水平现在怎么样?”


    D037号苦笑了一下:“我去年刚取得了《计算机专业技术资格证书》,不过是67分低分飘过,在这个地方……算很差的吧?”


    D037号环顾了四周,正好看到了向他们那边望去的庄洲。庄洲下意识地回避了这名劳改犯的目光,劳改犯却没放过庄洲,对着庄洲笑着眨了一只眼睛,随时随地不忘记使用自己的魅力。


    真是个自恋的人……庄洲心里冷笑,回头从公司内部调出了D037号的资料。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顶多能犯个诈骗罪的漂亮男人,竟然是个恐l怖l分l子,还是联盟成立这数十年来,为数不多判了死|刑的重罪犯之一!而他社会上的名字在二十多年前,也真像姓洪的说的那样出名——D037号,竟然是蔚蓝科技创始人庄溥心先生的独子、曝光银沧共和国和海族人秘密合作的超级黑客!


    庄洲呼吸一滞地合上了资料。


    联盟惩教署发给公司的资料不会骗人,这个人履历上的事情要真都是本人亲手操办,他就真像姓洪的说的那样,是一条搁上了浅滩的游龙。


    “可他同时还是个死|刑犯,一个渴望用劳动换取减刑的死|刑犯。”庄洲对顾青说道,“我没有真正经历过他出名的时代,他的履历带来的震撼,转念就被一种理所当然取代。我内心始终认为,一个罪犯哪怕再有能力,也不应该让他进入公司的决策层。”


    第170章 查普林星往事(二)


    但讽刺的是, 公司对一个技术岗位的处理,并不由他这个“首席工程师”来决定——D037号还是通过了“面试”,并又一次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小庄,我昨天晚上喝高了, 也不知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说话的人还是那名姓洪的高管, “昨天晚上就和你介绍过, 这是D037号,他以前是非常厉害的物理学家和网络黑客, 现在作为劳改犯在查普林星上争取减刑。他比你还早来三年, 真空作业经验丰富,参与了很多查普林星上基础建设的工作, 总之让他加入你们团队,你不会吃亏。”


    D代表着查普林星D区编队,037代表D区编队的第37号改造人员,这是典型查普林星上的编号——根据联盟惩教署的规定, 罪犯服刑期间, 不能称呼姓名, 只能称呼胸前的编号, 以示过去的社会身份在监狱中失去意义,姓洪的再怎么想向蔚蓝科技的前总裁示好, 也不好当着大家的面称他“尉总”。


    姓洪的说完,D037号一脸笑意地朝庄洲伸出右手。


    庄洲满心诧异,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 但完全没有和D037号握手的意思。


    D037号浑不在意地把手收了回去, 随意地对着庄洲鞠了一躬:“庄大工程师,以后我就听您的吩咐了。”


    几个高管都在,庄洲不好驳他们的面子, 只好把人带到一个暂时空着的办公桌边:“你先在这边坐下吧。晚上睡在这里吗?”


    后面那句话,他问的是D037号身后的高管们。


    D037号倒自己抢着摇了摇头:“不用。外面有专门的监室,我工作之余要回监室中,每天狱警要清点人数。”


    “监室在矿区,离A区至少有两千米远吧?”


    庄洲对产业园内部设施的分布相当清楚,他当然知道每个接受劳改犯的公司都会在离矿区较近的地方,设置劳改犯们生活居住的监区;可他不知道对于这个走后门进入“决策层”的“特例”,公司会怎么安排——难道还会安排一趟专门的班车,接送这个劳改犯?


    可不知为什么,D037号听了这个话后,脸上的笑容竟然有点僵住,好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应对自如。


    “没……没事,我走过去就好。”D037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泪光,“两千米不远,现在又有大气了,不用穿宇航服。”


    “好。”庄洲道,“你有没有和联盟惩教署那边商量好,怎么计算你劳动积分的问题?”


    D037号摇摇头,脸上依旧带着笑:“还没商量。不过查普林星这边的行政长官已经同意了,劳动积分的事,怎么算都可以吧。”


    后来庄洲才知道,D037号是真的不在乎劳动积分。他来到查普林星的理由和所有劳改犯都不一样,从来都不是为了尽早地获得自由,而是出来看看太阳系之外的世界。


    但此时此刻,在庄洲眼里,D037号仍然是一个靠出卖色相获得舒适工作环境的罪犯,甚至可能和惩教署方面达成了某种协议,让他以更轻松的工作获得更多的劳动积分。


    尽管心怀不满,庄洲并不是一个为下属“穿小鞋”的领导。将D037号安排进某个似乎比较欢迎他的规划小组后,庄洲很快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生活和娱乐中,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这个“投机取巧”的劳改犯身上。


    ……


    再次注意到D037号,是几个星期后,D037号所在的运输小组拿出了一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设计方案。


    所谓“运输小组”,主要负责的是运输站点的规划,也就是说在哪里、以什么设施、什么方式,接受从太空船收发站运输过来的货物——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单独的飞船收发站,可以说查普林星上,除了那一两家龙头企业,所有公司都没有自己单独的飞船收发站。


    一般都是产业园聚集的区域,集体出资建造一个飞船收发站。哪家出的钱多,收发站就建得离哪家更近;哪家出的钱少,就只好在后期运输方面加大投入。


    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由于早期资金不够充裕,很不幸地成为了距离飞船收发站最为遥远的几家公司之一。这就不是一两千米这种步行距离的“遥远”了,而是以地球上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为计的“遥远”——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距离他们最近的飞船收发站,有0.5个沧京到拉图茨的距离。


    所以他们得建立自己的停车场、停机坪,供给从收发站驶过来的运输工具停栖。


    “我们想利用产业园西南角的天然陨石坑洞,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单独的太空船收发站。”“运输”小组的组长,应小天,以极其平静的口吻,在规划团队的每周例会上,说出了这句平日里绝对不会说的“梦话”。


    规划团队一共也就五个组,每组四到五名工程师,其中大半还都是实习生。二十多人的会议,顿时因为这个提议陷入到一片茫然的安静之中。


    过了半晌,预算组的组长压抑着怒火,皱眉说道:“荒谬,你们组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你们知道建一座飞船收发站需要多少钱吗?”


    年轻的应组长看了看手里的报告,故作沉稳地道:“我们已经计算过,建立停车场、停车坪,购买运输车、运输机的成本,足以支撑我们凭借地形,建立一个万能的飞船收发站。”


    运输组组长的这句话,远比刚才那句“梦话”来得震撼人心。


    对于规划工程师来说,最不愁的就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最难的却是以最少的成本,实现最大的价值。当大家都期待着运输组说出“五年十年之内可以收回成本”之类的话时,运输组给出的答复却基本可以理解为“原本的预算已经足够”,这不啻于平地的一声惊雷。


    “怎么可能?你把图纸给我看看。”预算组的组长仍旧满脸怀疑。


    不仅预算组的组长想看图纸,会议上的所有技术人员都对运输组的设计充满了好奇。


    应组长站上前面的演讲台,将图纸放大到墙壁上。“万众”瞩目之下,应组长的脸色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紧张,最后满脸通红地道:“这份设计其实主要是我们组D037号服刑人员做的,我一时忘了怎么讲,要不让他上来讲解一下?”


    大家的目光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转移到那个橙红色的身影上。


    D037号这下没有之前那么好意思了,略显腼腆地开了口:“其实还是利用了磁悬浮的原理。陨石坑本身拥有天然的磁场,金属材质的航空飞船高速冲入其中,通电后飞船周围会产生相应的电场,如果让电场之间产生互斥作用……”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特别天才、可以称得上“发明”的想法,只不过把地理环境利用到极致,辅以大量的计算,才大大缩减了飞船收发站的建造成本。其中最难想到的一点,还是“利用陨石坑建立收发站”这件事情本身。


    根据D037号的设计,深达一千三百米的陨石坑,一共需要用到两千六百多米的导电线圈,但导电线圈本身并不是贵重的材料,如果不需要通过液氮降温,变成低温超导材料,在建造市场上简直就是白菜价。


    比执行收发站本身收发功能昂贵得多的,反而是沿着陨石坑壁建造的“工作间”。


    “……制造工作间的材料,可以利用查普林星各大矿场上废弃的工程车辆,以及废弃建造设施。我们有初步冶炼矿石的工厂,虽然还不能制造核燃料,冶炼加工钢铁制品应该没什么问题。”


    查普林星不是地球,没有人想在上面长居,自然也没有什么环保理念,到处都是矿石挖光后留在原地的“一次性”工程设施。


    D037号构想的飞船收发站,其实整个儿就是回收垃圾变废为宝的产物,而他们正好又有冶炼“垃圾”的能力,所以才能节约成本。


    D037号讲述他的图纸,讲述了将近一个小时,听得好些实习生直打瞌睡。庄洲却第一次发现,竟然可以以如此低廉的成本建造太空船收发站。虽然,整个收发站看上去就是个大型垃圾场……


    经过这次例会,庄洲对D037号的印象有了一些改变。


    无论D037号是不是传闻中那个天才般的人物,他至少是一个头脑活络、勤劳肯干的人,也有足够多的实地操作经验,这在他们这个规划团队是极为难得的。


    庄洲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把设计图上每个数据都亲自核对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D037号刚到A区报道,庄洲就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D037号,你的想法不错,计算也非常严谨。”庄洲道,“建造自己的飞船收发站,短期看来虽然没有必要,但我能想象,在一个可期的未来,它会起到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作用。”


    庄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只是隐隐有种挥之不去的预感——收发站会比它现在看上去的价值更大。


    “不过,我们没有进行高空作业的悬浮车……”


    “用吊篮!”D037号一脸兴奋地打断了庄洲的话,“我去装,再找个不恐高的帮我打个下手。一个星期装好导电线圈,两个月装好工作间,两个半月全部收工。”


    庄洲没有被D037号的热情感染,反而对他的动机有所怀疑:“此事要是完成了,你想要多少个劳动积分作为回报?”


    庄洲一开口,就把回报锁定在了劳动积分上,以免D037号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


    “就按照我在工地上的积分系数来算吧。”D037号并不在意地说.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拒绝他乘坐的飞船,停在我们的飞船收发站。”庄洲对顾青说道。


    顾青心里难受的很——看档案还不觉得什么,听见庄洲的亲身经历,他才明白过来,尉兰在四年前是一个多么努力生活的人。


    当所有的拓荒者都只是为了赚取劳动积分、早日回到正常世界时,只有他是真正把拓荒当成了生活。


    他知道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不理解他对拓荒工作的热情,并且一直对他心存怀疑,怀疑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比如说,利用收发站进行越狱。”庄洲道,“直到收发站完工的庆功宴上,他才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那是规划团队内部、只有年轻工程师参与的“私人”庆功宴。庆功宴的时间选在了下午六点,离D037号回监室报道有四个小时时间;发起人则是已经成了D037号小迷弟之一的应小天应组长。


    庄洲看得出来,他们邀请他,就像邀请团队里那些中年工程师一样,其实只是客套一下。以庄洲的本性,也不会答应参加这种私下聚会,可不知为什么,庄洲这一次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一行十一个人,在太空房周围找了片空地,围着一锅烧红的炭火坐成了一圈,一边烧烤从翰墨星运来的食物,一边聊天喝酒玩游戏,气氛很快就活络了起来。


    运输小组的五个人都在场,将近占了聚会人数的一半。他们和D037号已经很熟了——原本四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死宅,两个多月以来竟然跑了十几次工地,要不是庄洲不让他们放弃运输站的设计,恨不得自己都撸起袖子跟着D037号开干。


    这几个人对D037号的称呼,也开始变得让人听不下去。


    组长应小天和组里唯一一个女生苗惠,亲昵地称D037号为“三七”,组里另外两个组员则更加亲昵地称他为“兰兰”。


    “组长,三七,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喝得有点醉的苗惠提议道。


    “好啊……啊……”应小天答应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颇为尴尬地看着庄洲,“……头儿,要不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收发站完工,还经过了第一轮的模拟测试,庄洲心情舒畅,也跟着喝了两厅啤酒,性子比平时干脆多了:“玩啊!”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轮到D037号,不等他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醉醺醺的应小天就抢着问道:“三七,你出去以后打算干什么?是不是要回蔚蓝科技?到时候——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过去应聘,你能不能给我开个后门?”


    D037号喝得也有点高,声音显得十分沉郁:“我出不去了,蔚蓝科技也早就跟我划清了界限。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说着,他还箍上了应小天的脖子,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出不去?出不去你这么拼干吗?”组里一个名叫路阳的实习生嘟哝着问,“好像你要拯救世界一样……”


    “对,拯救世界!”D037给自己灌了满满一杯,兴奋得像是头一次找到人生目标一样,“就是拯救世界!我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干!”


    大家碰了杯,喝了酒,苗惠大喇喇地道:“喂,大英雄,我有个问题问你。”


    “你说!”D037号豪爽地说道。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D037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灌了自己一厅啤酒,干了后把易拉罐啪地往地上一砸:“有!怎么没有!我也是人!就算我是个低贱的死|刑犯,你高高在上,那又怎么样?我就不能喜欢你了?我一定要等着你,等你再看我一眼,我再去死……”


    D037号的话让大家清醒了一点,庄洲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心慌。他的眼神扫到了D037号的眼神,却见D037号近乎哀绝的眼神,正有意无意地望向自己…….


    “我不是个自恋的人,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个眼神和他的话语联系起来,也没有多想这个眼神背后的含义。只不过后来给自己找理由的时候,想到了很多那次庆功宴上的细节,试图拼凑出他的内心。


    “我开始不断地说服自己,这也是他想要的——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想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他死也要死在查普林星上,他也许……也许并不希望我去死。”庄洲一直都很冷静声音变得沉闷起来,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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