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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第111章 第 111 章


    顾林书选了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 带着李月桦出发前往边城。


    家里准备了三辆马车,主车坐着小夫妻二人,第二辆车里坐着李嬷嬷和兜铃紫姝两个大丫鬟, 第三辆车全是行李。除此之外, 还有十来人的护卫和十来个镖师骑马随行。


    这三年虽然是国丧年, 但是风调雨顺,在新帝新政的治理下,整个大明焕发了不一样的生机。


    李月桦挑开车帘往外看, 高远的蓝色天空下入目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金黄的麦田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厚重, 旷野的风吹出了一波一波的麦浪, 在眼前起伏连绵。田里有不少农户在劳作,他们带着圆形的斗笠遮挡阳光,蚂蚁一样在看不到边际的麦田里勤勤恳恳地忙碌着。有许多小孩子挽着裤脚穿着草鞋在田埂上奔跑玩耍, 清脆的笑声随风飘出去很远。


    数年前见到的百姓个个面容愁苦, 被繁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王太后废除了矿监税后, 免收了一年的杂税,此后又调整了一系列的赋税政策发布了促进生产的新政,极大地减轻了底层农民的负担, 让他们从生死线上挣扎着活了下来, 慢慢将日子过得有了起色。


    如今这些农户虽然仍然穿着打着补丁的布衣, 但是衣着整齐, 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从心底里透出一种对生活的期望和满足。


    马车晌午时分在村口支的茶棚外停了下来,众人下来歇息用饭。老板老板娘见来了大生意, 赶紧殷勤地上来招呼。李月桦打量着这仅用竹竿和粗布支起来的棚子,见竹竿用麻绳绑得极为结实, 棚顶的粗布虽旧浆洗得干干净净,再看木桌和木椅同样陈旧却一层不染。


    老板拿来粗瓷的茶壶和茶杯先给众人上了凉茶:“眼下虽然入了秋,白日里秋老虎还厉害着。我这凉茶清热解暑,诸位正好去去热气。”


    顾林书道:“有什么好吃的?”


    老板娘介绍道:“咱这摊子小,做不了贵人们吃的正经吃食。小摊主要是卖粥和各式蒸菜,客官要不要尝尝?我们的粉蒸肉、莲叶粑、盐水鸭都极为软烂入味,另外还有风味鱼,都是河里前几日捞上来的十多斤大鲜鱼,用佐料腌制了再挂在灶台上被烟熏风干了两三日,一蒸熟了极香。”


    这村子顾林书和李昱枫以前曾路过。那时候顾林书被姚允之追杀被逼离京躲避途径此地,恰好遇到矿监税使的爪牙收税,有老者曾叹息只怕到了秋日颗粒无收,百姓甚至会易子而食。短短几年时间过去,村头的小摊卖着各式美味吃食,再不见当日惨状。


    顾林书道:“你看着我们的人数,各式好吃的都来上一些。”


    老板娘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去灶台处忙碌。


    一阵风刮过,吹得凉棚的篷布发出轻微的响声。不远处有一条小河,阳光映照着河面,波光粼粼。有几个小孩在河边拿着竹竿全神贯注在钓泥鳅,每钓上来一条他们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顾林书突然起身走向那几个小孩,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他回身冲李月桦招手,她不明所以地走过去,一个小孩将手里的钓竿递给她:“姐姐你玩!”


    李月桦接过钓竿,旁边几个孩子非常热情地教她怎么捏饵,怎么看位置下钩,她按照他们说的小心地将钓钩下到洞里,过了片刻感觉到手上有动静她用力往上一提,一条半尺长的泥鳅被她钓了上来。


    她欣喜地举起来给顾林书看:“快看!我钓到了!”旁边的孩子们也跟着发出一阵阵惊呼:“这条长!”


    “这条好肥!”


    “好新鲜啊!”


    小孩帮着她把泥鳅取下来放进桶里,李月桦看了一眼,他们已经钓了小半桶。


    不远处李嬷嬷坐在凉棚里,和兜铃紫姝面对笑意地看着这一幕。小夫妻两蹲在木桶旁,和几个孩子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老板娘端上了吃食,李嬷嬷才起身去劝小夫妻两:“二爷,二奶奶,吃食上桌了,先用膳吧,下午还要赶路呢。”


    “好。”顾林书吩咐李嬷嬷,“你去管老板娘要几碟甜糕分给他们。”


    他蹲在小河边洗了手,转身细心地替李月桦挽起袖口,用手浇了干净的河水起来,替她净手。


    “姐姐。”旁边一个小孩皱眉看着这一幕,“你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洗手,还要哥哥给你洗,羞不羞?”


    李月桦大窘,顾林书哈哈大笑:“姐姐不用自己洗,这辈子都是哥哥替她洗!”


    李月桦轻轻推了顾林书一把,自己忍不住也笑了。李嬷嬷端来甜糕分给几个孩子,小孩们发出了欢呼声:“谢谢嬷嬷!”


    “谢谢姐姐!”


    “谢谢哥哥!”


    山野小食说不上精致,胜在食材新鲜也十分美味。也许是心情好,也许是口味鲜美,李月桦比平时多用了些饭。顾林书吃到一半放下筷子看着妻子,李月桦察觉到他的注视,不解地看了看自己:“你看什么呢?”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唇角,闻言道:“吃吧。”


    他将她面前的荷叶粑拿过来,替她打开上面烫手的荷叶:“你尝尝这个。”


    糯米甜糯,里面包着大枣,带着荷叶的清香。她抬头冲他眉眼一弯:“好吃。”


    “待会儿买几个带在路上备着,一会儿饿了给你垫垫肚子。”他又把风味鱼拿到自己面前,小心的摘掉了上面的鱼刺,再放到她面前,“吃的时候小心点,怕还有碎刺没摘干净。”


    一旁的老板娘见状艳羡地对自己的丈夫道:“这位小郎君生得这么好看还这般疼爱娘子,这位娘子真是好福气。”


    老板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洗净的果子擦干了水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来咬了一口,眉梢眼角也是幸福的笑意。


    掌灯时分,顾家的马车回了府,袁氏将袁巧鸢带了回来,将她安顿在了以前住的院子里。


    顾仲堂见袁氏一直闷闷不乐:“大哥如何了?”


    “病得不轻。”袁氏眼睛一红,哽咽道,“以前那么富态的一个人,如今瘦的脱了形,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顾仲堂道:“到底是什么病?”


    “大夫只说是郁结于心,又被时令刺激,久而久之郁结成疾。”袁氏犹豫地抬头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顾仲堂瞧出了她的心思。袁氏只得袁硕这么一个嫡亲的大哥还在世,眼见他病成这样,怕是想将他接回京来照顾。只是袁硕那人,贪生怕死满心算计,就像一只蚂蟥一般趴在顾家的身上只知道吸血。


    往日里看在亲戚的情面上他对他多番容忍,可他落难之时,那个大舅哥却卖了家产卷了银子丢下袁氏跑了,可见他的眼里只有银子没有亲情。也就袁氏因着是嫡亲的兄妹还顾念着他,他却不想再和这个大舅哥有所纠缠。


    顾仲堂道:“时候不早了,你一来一回坐了两天马车也累得不轻,今日早些歇息吧。”


    袁氏怏怏地应了一声,忽然又抬头道:“老爷,咱们给颜儿选个日子,早些把巧鸢纳进府吧。”


    顾仲堂皱起了眉头。


    “颜儿和巧鸢的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眼看着国丧三年巧鸢也跟着耽误了三年,如今也快十七了。万一我大哥有个好歹……”袁氏低头抹了抹眼泪,强压住声音里的哽咽,“巧鸢再守孝三年,那就是二十多的老姑娘了。我想着趁现在大哥还在,早些把巧鸢的事情办了,免得耽误了她。”


    “话虽如此。”顾仲堂斟酌着道,“婉仪进府还不到半年,你就这么着急给颜儿抬贵妾?”


    袁氏道:“颜儿纳妾是迟早的事情,何况这门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如今若不是因着大哥的身子,我也不会这般着急。你若觉着不好,明日里我把婉仪叫来问问,若是她点头,就把巧鸢的事情办了。她若是有为难或不愿,就把巧鸢的事情再放一放,你看如何?”


    顾仲堂想了想,左右不过是个妾,袁氏愿意过问婉仪已是顾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吧。”


    袁氏说办就办,次日一早就让竹琴去青木居请了大奶奶过来说话。


    苏婉仪一进正厅的门,就见袁氏身边站着一个眼生的姑娘。她皮肤很白,身量极高,虽然穿得素净,然而美貌天生,看那样子和婆母有五六分相似。


    苏婉仪上前行礼:“母亲。”


    “坐。”袁氏对苏婉仪道,“这是巧鸢,我娘家的侄女儿。巧鸢,这是你大表哥的大娘子,苏婉仪,你要叫一声大嫂。”


    袁巧鸢上前身子一矮,温声软语:“大嫂。”


    苏婉仪赶紧伸手扶住她:“都是自家人,不用这般客气。”嘴上虽然如此说,头一次见面,她从手腕上捋下一个碧绿的玉镯递过去,“不知道妹妹在,也没有准备旁的东西,这个镯子我平日里戴着,今日就给妹妹做个见面礼。”


    袁巧鸢谢过接了镯子,安静地退到袁氏身旁。


    袁氏看了看袁巧鸢,叹了口气:“原本不想现在就讲这事情,只是我那娘家大哥眼下身子不好,巧鸢因为国丧耽误了三年,若是再守孝三年,女子最好的六年时间就这么荒废了。”她抬头期盼地看着苏婉仪,“巧鸢和颜儿早年间就定了亲事,我同大嫂讨要了她给颜儿做妾。眼下大哥身子这般,我想着找个日子,先让巧鸢进门,你看如何?”


    苏婉仪有些惊讶地看向袁巧鸢。袁氏刚开口说了两句话,她已经满面通红将头低了下去,眼下那脸颊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局促不安地在长袖里用力捏着手指。


    苏婉仪道:“这事……大爷可知道?”


    袁氏道:“纳妾的事情,本就是内宅的事儿。我是他母亲,你是她正头的大娘子,只要我们点头就是了。”


    苏婉仪看向袁巧鸢,她已是个年轻女子的模样。本朝女子成亲一般不会超过十六岁,国丧这三年,耽误了不少婚嫁,就是她自己,也生生地耗掉了三年的时光。她不由得有些同情袁巧鸢:“既是一早就定下的事情,婆母做主就是。”


    袁氏闻言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是懂事的。那便找人来看看日子,你回去让人把西厢的院落拾掇拾掇,把事情办了。”


    苏婉仪柔顺应下:“好。”


    第112章 第 112 章


    越往北走, 山峦越少,初时还见丘陵起伏,慢慢地大地变成了一片旷野。


    南方的树木枝干虬曲且总是伸展着巨大的树冠, 蟒蛇一般的根系从土地里翻出地面盘踞, 阔大的叶子密密麻麻的叠在一起, 像是撑开的巨伞。树木周围生长着无数说不出名字的各种灌木,有时树身上还缠绕着爬藤,几棵树聚集在一起就有密林的架势。


    北方的树高大笔直, 干干净净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它的脚下只有零星几棵野草, 树冠也不似南方的树巨大, 收束成小小的一朵。南方这个时节大树还绿着,这里的树叶子已经枯黄,好些已经凋落了一半, 只余光秃秃的树枝。


    迎面吹来的风干爽微凉, 李月桦撩起车帘迎着风惬意地眯起了眼睛。顾林书问她:“想不想骑马?”


    她扭头看着他, 眼睛里亮起了光:“可以吗?”


    “现在我是二爷,你是二奶奶,这里我和你说了算, 自然可以。”他道, “我让林禄套马。”


    两人下了马车, 各自骑了一匹马并肩而行。顾林书见路边盛开着铜钱大的小黄花, 下马摘了一小朵,别在妻子的头上。李月桦道:“不如我们赛上一程?”


    顾林书应下:“好!”


    李月桦一提缰绳,马儿顿时如同离弦的箭一样跑了出去。顾林书大笑着在其后扬鞭跟上。


    “哎哟。”李嬷嬷从马车里探出头看着这一幕, “这……”


    “嬷嬷,您且安心坐着吧。”兜铃劝道, “这也就是不得不带着人出门,要不二爷恨不能只和二奶奶两人呆着。您看护卫们也跟上去了,不用担心。”


    “到底是出了嫁的人,也不好还像做姑娘时一样无拘无束。”李嬷嬷担心的看着前方,已经看不见李月桦和顾林书的影子,“太太就得有个太太端庄的样子。”


    “嬷嬷。”紫姝也忍不住劝道,“咱们是下人,二爷二奶奶才是正经的主子。我也知道您是为了二奶奶好,怕起了流言蜚语。可是这荒郊野外的,又有二爷护着,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好好歇一歇罢。”


    李嬷嬷道:“你两是丫头,什么都得听二奶奶的。国公夫人让我陪着二奶奶出嫁,可不是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就是二奶奶不高兴二爷不喜欢,该说该做的我也要去说去做。”


    兜铃和紫姝对视一眼,知道劝不动李嬷嬷,就由着她去了。


    李月桦和顾林书放马尽情跑了一程,慢慢地放慢了速度。这一番狂奔让心里积存的烦闷一扫而光,李月桦索性放了缰绳,由着马儿自己慢慢走着。顾林书跟着她的节奏,和她并肩而行。


    两人率先到了营官城,过了这里再往前走半日就是边城。这里已经有很多鞑靼人和瓦剌人在这里做生意。营官城不大,这里流动的人口是常驻民的三倍之多,好些行商大的总店都在此处。


    两人进城之后下了马,营官城的集市极为热闹,许多内陆看不见的商品这里都有出售,这里鞑靼人和瓦剌人最喜欢的商品是布匹、铁器、盐、茶、糖等生活用品,内陆的人最喜欢的是他们运来的毛皮、牲畜、还有各种少见的草药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贩卖奴隶的人市。和内陆卖丫头小厮等不同,这里人市出售的多是鞑靼人和瓦剌人战争里抓获的俘虏,这些俘虏个头高大看着极为凶悍,手腕脚腕都上了重铁链锁着防止他们伤人和逃跑。


    两人寻了个酒肆进去歇脚用膳,刚坐下片刻,就有一老者领了个少女上前,同二人行礼哀求道:“二位,我这生了重病,怕是命不久矣。原想着带孙女回内陆去寻亲,只怕撑不到那时候,把她拖到人市里去卖了,又怕遇到禽兽糟蹋了她。爷,夫人,二位看着便是善人,可否发发善心收下她,让她做些洒扫浆洗的粗活也中,只求给她一条活路。”


    说着便要磕头,旁边的少女嘴里叫着爷爷拉住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顾林书尚未开口,李月桦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他会意地沉默。


    “这位老人家,您还是去求旁人吧。”李月桦柔声开口,“我们夫妻两要回边城,恐怕是带不了您的孙女。塞外苦寒,别让她跟着我们遭罪。”


    老人吃惊的抬头,多看了李月桦几眼,没再说旁的,拉着孙女冲着两人行了个礼,匆匆出了酒肆。


    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店老板这才笑着上前:“两位客官,来点啥?”


    李月桦道:“看着我们的人数,来羊肉汤和馍。”


    老板爽利地应了一声。


    李月桦低声同顾林书道:“这几年虽然太平了不少,出了关之后,鞑靼人瓦剌人和明人都有流寇盗匪,这片不受官府辖制,长年闹得厉害。方才那两人就是匪窝的探子,或许是见你我衣着口音都是内陆,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顾林书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探子?”


    “原本也不是特别肯定,以前在边城住的时候没少听说类似的骗术,都是看人从外地来看着面善就卖个丫头进去,晚上在客栈丫头下迷烟把人迷晕,后面跟着的匪徒就前来劫财害命。”李月桦道,“我方才说回边城,他匆匆拉着丫头就走了没有纠缠,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顾林书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老板送上来吃食,顾林书把羊汤推到李月桦面前:“我们就在此歇一歇,等后面的人都来齐了,再一起走。”


    李月桦点了点头。


    后面的马车来得慢了些,抵达营官的时候天已擦黑,众人决定索性在此住上一宿,天明后再走。


    太阳落山以后,寒气渐渐地蔓延上来。推开窗户往外看,暮色苍茫的草原上薄雾像轻纱一样弥漫。旷野里架起了篝火,熊熊的火焰周围围坐着不少人,载歌载舞,饮酒作乐。音乐声欢呼声顺着风隐隐约约传进室内。


    李月桦沐浴完毕后披散着长发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草原。顾林书拿着帕子站到她身后,替她擦着头发。湿漉漉的头发触手冰凉,丝绸一样缠绕在指尖,也缠绕在他的心脏上,越来越紧。


    他情不自禁的低头,吻在她的颈侧。


    这几日风餐露宿,一直歇在马车上,他日日看着她在身旁却亲近不得。原本蜻蜓点水的一吻瞬间燃起了燎原的火势,他把控不住地抱起了她往床榻的方向走。


    新婚燕尔干柴烈火,两人云消雨歇的时候月已中天。李月桦累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窝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顾林书怜爱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门外突然传来了镖头刘一压低的声音:“二爷。”


    顾林书起身披了衣服去外间开门,刘一神情严肃地轻声开口:“二爷,咱们被人盯上了。”


    顾林书回头看了眼内室,略一沉吟:“你拿腰牌去寻营官的知县,亮明身份求助。”


    刘一应下:“是。”


    京城顾府。


    顾林颜虽然只是纳妾,但是毕竟是贵妾,仍是用了两人抬的小轿从侧门将袁巧鸢抬进了门。


    青木居西厢的院子苏婉仪让人收拾了出来,正房让袁巧鸢居住,东面是暖阁,西面给她的贴身丫头住。院落里张灯结彩,门窗上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袁巧鸢一身桃红的喜服进了门,忐忑不安地坐在床沿。因不是正妻她不能穿凤冠霞帔也没有盖头也没有龙凤烛。许是为了喜庆些,下人们在屋子里点亮了一对红烛,就着一屋子红色,倒也有几分新婚之夜的意思。


    袁巧鸢看着那对燃烧的红烛发呆,蜡烛燃得久了流着烛泪,淌下来在盘底积做小小的一团。顾林颜不用和她拜天地,只今夜到了歇息的时辰到房里来和她圆房就算全了礼数。


    她一直知道自己会嫁进顾府,也期盼着嫁进顾府。原本以为会是成为二哥哥的正头娘子,岂料最后只做了大哥哥的贵妾。


    她看着烛火的火苗,恍惚间想起数年前太极宫里道士给她批的姻缘:此签求姻缘,是下下签,皆是浮光华影,落不到实处之兆。


    浮光华影,浮光华影。看上去触手可及的东西,实则遥不可及;看上去美好的一切实则镜花水月。


    她正胡思乱想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林颜进了门。


    袁巧鸢有些慌乱地起身:“大哥哥……”她顿了顿,红着脸改口道,“……大爷。”


    顾林颜和顾林书不同,顾林书的外貌是带有攻击性的,极易让异性动心,让同性起敌意。相比之下顾林颜就温和许多,他看着沉稳内敛,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顾林颜合上门站在那处没动。袁巧鸢鼓起勇气上前,颤抖着抬起手去解他的衣扣伺候他更衣,这才发现大哥哥这几年长高了许多。过去她只矮他半个头,如今却只到他的肩膀处。


    他抬起手按住了她的手:“我过来同你说一声,我今晚就不歇在此处了,你早些歇息。”


    袁巧鸢闻言一震,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可不等她说什么,他已转身离开。


    苏婉仪原本准备歇下,却听见房门响,大丫鬟甘草吃惊的声音:“大爷?”


    她起了身,果然见顾林颜进了内室。她迎上前看了看西厢的方向,见院子里还亮着大红的灯笼:“大爷,你怎么过来了?”


    顾林颜不欲与她多说:“替我更衣。”


    苏婉仪柔顺上前替他解开衣扣,他看着她的头顶,片刻后才开口:“袁氏不安分。你不要太良善,小心着她些。”


    苏婉仪吃惊地抬头:“她是你的母家表妹……”


    “正因为她是我母家的表妹,打小知道她的心性,我才知道她不安分。”顾林颜道,“你若是拿不起大娘子的主意,母亲再偏护她一些,日后定然后宅不宁。”


    苏婉仪替他更换了寝衣,柔柔道:“母亲说亲事是一早定下的,又是你母家的表妹,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这个性子,天长日久,定会在她手上吃亏。”顾林颜握住了苏婉仪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既已娶进了门,就先将她在那处放着,先打磨打磨她的心性。你冷眼旁观着,是狐狸就藏不住尾巴。她若是安分,多房妾便多房妾,她若是不安分,不能让她和袁家来搅乱了咱家。”


    屋子里,白釉不知打哪儿钻进了内室,喵的一声跳到桌上,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根红烛。大红蜡烛摔到地面断成了两截。白釉原本想蹭到袁巧鸢的怀里撒娇,走到近前看清她的脸,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不敢再上前。


    第113章 第 113 章


    乌云飘过夜空, 月亮在空中时隐时现。


    整个营官城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嚣,陷入了梦乡,从空中看下去, 一座座房子安静地在黑暗里矗立着, 只有极少数的地方零星亮着几盏灯。


    营官城的城楼上挂着几盏气死风灯, 长夜过去了一半,气死风灯里的灯油也燃烧了大半,眼下烛火有气无力的耷拉着, 眼看着快要熄灭。


    守在城头的士兵背靠着城墙坐着,抱着怀里的长矛打了个哈欠。虽然才十月初, 北面夜里已经很冷, 他环抱着自己摩挲了一下双臂强打精神,只盼能快点到天明交班的时刻。


    从城墙上看出去,城门前是蜿蜒延伸向远处的官道,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营官城孤零零的座落在草原上, 两人多高的土城墙将其环绕。


    金秋, 草场上的长草没腰。草尖已经发黄,下面还是绿色。风吹起时草海翻滚,金色与绿色波浪般涌动, 一浪一浪蔓延向远方。


    安静地草海中, 数十黑色的身影幽灵般正在悄悄靠近。突然一支长箭射向城头, 守城的士兵被箭当胸贯穿, 眨眼间丢了性命。他身旁的同伴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一把抓起一旁地上的铜锣,一边敲打一边高喊:“马贼!马贼袭城!”


    外面响起了阵阵口哨声, 马贼到了近前不再隐藏身形,一匹匹高大的骏马从长草中一跃而出, 其上的马贼个个人高马大,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掩盖行踪,此刻手一抬拿出手中的长弓,朝着城墙上便是一轮抛射。墙头的士兵一边示警,一边仓惶躲避。


    马贼控制着马儿在城门前交错奔跑,一队跑过去便是一轮抛射,逼得墙头的士兵不敢抬头,另有人拿了绳索拴在城门上,口里吆喝着几个马贼控制着马儿同时发力,只听一声巨响,城门被拉得洞开。


    马匪们喊着他们特有的口哨,骑着马闯进了城。


    寂静的夜里,马蹄的起落声和马贼的吆喝声清晰可闻。客栈里顾林书睡得极浅,听见声音他起了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下看去,月光下的长街上十几个黑色的身影正手拿弯刀纵马狂奔。


    他心里一沉,立刻翻身套上外套,取下了墙上的长刀。此时李月桦也听见声音起身,一边穿衣物一边问:“怎么了?”


    顾林书言简意赅:“马贼进城了。”


    他取下另一把长刀递给李月桦。门口传来敲门声,镖头刘一带着几个护卫过来:“二爷,马贼进城了。”


    “把女眷都集中到一起。”顾林书道,“我们且先守在此处。知县那边有什么回复?”


    刘一道:“知县见了腰牌,已派人去附近的千户所求助。知府里只有十来个捕头,营官城里驻防的士兵不多不受知县辖制,只有一百人左右,没有骑兵。这一百人隶属于指挥使司。”


    顾林书点点头。


    李嬷嬷和两个丫鬟被护卫叫起送到了顾林书和李月桦的房间。三人紧张地看向主子:“怎么了?”


    李月桦安抚她们:“在这里等着就是。”


    话音刚落,马贼撞开了客栈的大门提刀杀了进来。老板和店小二不敢反抗,抱着头缩在桌子下瑟瑟发抖,顾家的护卫提刀迎了上去。


    知县派去千户所求助的捕快带着顾林书的腰牌和知县的亲笔信。千户所的镇抚收了东西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吧。”


    “大人。”捕快行礼道,“还望大人给个口信,小的也好回去同知县大人交代。”


    镇抚不快道:“又不是公事。不过是个京里来的富家子被几个鞑靼人吓破了胆求助罢了。你回去说吧,明日,明日下午我们派几个人过去看看。”


    捕快应下:“是!”


    镇抚拿着装有腰牌和亲笔信的信封进了屋子,小心地呈给正千户:“大人,营官城的知县派人送来的求助信。”


    正千户正坐在桌后饮酒,看也不看那信封:“知道了,拿出去吧。明日里着几个人过去看看就是。”


    镇抚应下正要转身离开,正千户叫住了他:“今夜是不是哈布尔部打猎?”


    镇抚道:“是呢。哈布尔部的首领送来了一百金,说是看上了一个肥羊,今夜夜袭营官。”


    正千户喝了杯酒,有些不耐烦:“他们平日里嚣张些也不打紧,这草原上来来去去那么多马贼盗匪,谁也弄不清楚谁。这几日那个新上任的指挥同知还在此处呢,让他们收敛些,干完这一票安分些日子。等那个段同知去了指挥使司就职再说。”


    镇抚道:“小的知道了。”


    镇抚拿了信封出门,往外走了不远和段文珏打了个照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镇府赶紧笑着行礼:“段大人!”


    他一抬手,顾林书的腰牌从那信封里滑落,叮叮当当掉到段文珏面前。他看着眼熟,弯腰拾起,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后漫不经心地拿在手上把玩:“哪儿来的?”


    “回大人的话。这是营官知县使人送过来的。”镇抚赔笑回礼,“京里来的富家子,趁着天气好到边地游玩,许是被城里的鞑靼人吓破了胆,这就使人来求助,让派遣几个人去保护他们。”


    段文珏伸手,镇府不得不把知县的信也递了过去。他展开信封,就着廊下的灯笼一目十行的看完,叠回去放回信封,冷笑着看了镇抚一眼,转身就走。


    “哎,大人!”镇抚见段文珏带走了信和腰牌,心里没底追了上去,段文珏并不理他,大踏步出了千户所,他的副手见状跟上:“大人!”


    “立刻召集人马。”段文珏让百万牵来了自己的马匹,利落翻身上马,“去营官!”


    镇抚闻言心里一抖,眼看着段文珏一打马当先跑了出去,他的身后,他带来的一百多护卫随之而去,镇抚赶紧跑回正千户那处:“大人,大人。不好了,段指挥去营官城了!”


    “什么?!”正千户霍然起身,脑子里一转立刻道,“叫百总带上兄弟,立刻跟上!”


    镇抚应道:“是!”


    客栈里,幸好有顾家的护卫和镖师,将闯进来的马贼赶了出去,从里守着大门将马贼堵在了外围。


    这些马贼在马背上战力倍增,下马后巷战实力虽强,顾家护卫还能勉强抵挡住。


    长街上,身披黑袍的马贼头领骑在马上,冷然抬头看着客栈,他的身旁一个老头子从黑暗里摸了出来,恭敬对他行礼:“主上。”


    马贼头领问道:“你说的肥羊,就在此处?”


    “是。”这老头子正是在酒肆里要将孙女买给顾林书李月桦做丫鬟的老头,“小的一路暗自尾随着他们,见他们落脚在此。”


    “好。”马贼首领挥挥手,“上。”


    他身后十数人下了马,手拎弯刀气势汹汹上前。


    他们将绳索绑在客栈大门上,另一头绑到马儿身上,准备如法炮制之前破城门的方法,破开客栈大门。


    客栈大门如何能同城门相比,只听一声令下,瞬间四分五裂。眼看大门洞开,马贼们提刀杀了进来。


    这些马贼人高马大,一手弯刀使得极好,和先前第一波闯入的马贼截然不同。顾家的护卫一个照面就吃了不小的亏,只能且战且退,退守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不让他们上楼。


    马贼首领慢步进了客栈,见护卫们紧守楼梯口,也知道肥羊在二楼。他抬头往上看,正好与站在走廊上的顾林书打了个照面,也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李月桦。


    见着二人他眼睛便是一亮,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带着绳索的飞爪扬手一甩,飞爪落到二楼栏杆上绕了几圈卷紧,他借势助跑几步,蹬着客栈里的立柱,飞身上了二楼,转眼间逼近到了顾林书面前。


    顾林书横刀迎上,铛的一声火花四溅,两人眼里都是一凝,心里暗自惊叹对方的力道。这一刀一触及分,马贼首领又欺身而上。


    李月桦提着刀在面前退回内室护着身后的李嬷嬷还有两个丫鬟。顾林书与马贼首领在走廊上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靠近顾家的护卫被马贼首领避过,一脚将其踢得从二楼掉了下去。


    走廊狭窄,顾林书身后的护卫被堵着再不能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光闪烁,刘一道:“二爷小心!”


    马贼首领一刀劈来,顾林书侧身闪过,岂料他这一刀是虚晃,他将顾林书往前逼退了一段距离,突然后撤撞入内室,伸手就向李月桦抓去。


    李月桦横刀斩向他抓过来的手,他狞笑着用刀一别,挡住了李月桦的刀,抬脚踢在李月桦的小腹处,在李嬷嬷和两个丫鬟惊恐的眼神中,李月桦被踢退到窗户处,仰身半个身体悬了出去。


    兜铃紫姝失声尖叫:“姑娘!”


    段文珏带人赶到营官城,见城门洞开城墙上挂着守卫的尸体心里便是一沉,他打着快马进城,刚往前不远就听见前面传来打杀声,一抬头就见李月桦半个身体悬在窗外。


    他心头一紧,幸好李月桦反手抓住了窗棂。她身肢柔软,又退了回去。


    此时顾林书已经追进了房间,马贼头领回身迎敌。两人刚交手,下面就传来马贼的喊声:“主上!官兵来了!”


    马贼首领心里一凛,看向顾林书的神情不由得凝重了几分。他是哈布尔部的部族,暗地里和千户所勾结,会做些不干净的营生。部族里给千户所送了金子,今夜夜袭营官不应有援兵才对。眼前这个肥羊能调来官兵只怕身份不简单。


    想到这里他无心恋战,大开大合逼退顾林书,闯出房间从二楼的走廊跳了下去。


    这十几个马贼极为生猛,众人留不住他们,眼见他们闯出客栈,抢了坐骑飞身而去。


    顾林书上前握住李月桦的胳膊:“你有没有受伤?!”


    李月桦面色苍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忽然看向他身后,面露诧异:“四哥哥。”


    顾林书回头,见段文珏一身黑色指挥同知的服饰正站在身后。他收了手里的刀:“八妹妹……八妹夫。”


    第114章 第 114 章


    段文珏坐在大堂里, 因为打斗被弄坏的桌椅已经被店小二收走,还没有新的补上,让大堂显得空旷了不少。


    时间太晚, 段文珏只要了一壶酒, 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自斟自饮, 片刻后楼梯口传来动静,顾林书送了请来的郎中下楼,又谢过一次后将他送出了客栈大门, 这才转身向段文珏走来。


    段文珏递给他一个空杯,顾林书自顾自在他对面落座, 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 冲段文珏举了举,一饮而尽。


    城里官兵还在搜查马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原本安静的夜被搅得沸沸扬扬不安生, 四处因为搜查亮起了灯。人声马鸣狗吠, 顾林书往窗外看了一眼, 几个官兵正从长街上匆匆跑过:“你的人?”


    段文珏摇了摇头,再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千户所跟来做做样子的。”他拿出顾林书的腰牌放到桌面推到他面前。顾林书收起腰牌:“多谢。”


    段文珏道:“自家人,何必言谢。”他顿了顿, “八妹妹如何, 伤得可厉害?”


    顾林书抬头看向段文珏, 他坦荡荡地回应他的注视, 他眼里只有不遮掩的关心,一如往常。顾林书道:“伤的不重,只是些皮外伤。”


    段文珏点点头没有再多问:“那就好。”


    顾林书道:“你怎么在此处?”


    “我从京卫指挥所调任到中军大营, 前往边城戍边三年。”他道,“出了大石关以后就是西北边境线。我朝在这条线上领土庞大, 座落的聚居城市成规模的只有营官、边城和康阳三座,余下的都是些零散的小集镇,有集市的时候有人,没有集市的时候就如同鬼蜮一般。


    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牧民,游牧而居没有定所。三座大城一是边防,二是互市才得以有人长居。这整个一大片草场名赤刹海,从营官开始,一直往西北再到北面的北蒙山脚下,都是赤刹海的范围,约莫有近一半我朝的面积。


    这片草海一半属于我朝,另一半十分混杂,主要是鞑靼人和瓦剌人的部族,此外还有大大小小旁的部落,分散其上的势力有几十个之多。先帝在时这里混乱不堪,后来金帐王庭出了个少年可汗,吞并了不少势力,眼下草海上被他整肃得清净了不少,但是数十年累积的余孽还在。”


    顾林书认真听着。长街上有人在喊冤,被几个士兵从屋子里硬拖了出来,说他与马贼有关联,拿了他去下狱。段文珏看了会窗外这混乱的一幕,微微抬头示意对面的顾林书:“今晚这场乱局又肥了这些人的荷包。”


    他提起酒壶,倒出最后两杯酒,晃了晃酒壶已经见底,他将酒壶放下:“这边的卫所形同虚设,暗地里同草海上的外部族有勾结,往来商市打劫黑吃黑是常事,见着内陆来的富商勾结着下手也是常事,国公爷的意思要清理清理。否则真等到金帐王庭那个可汗伸出了爪牙,就眼下边境的糜烂程度,只怕不用打,为了些金银就把自己人卖了。”


    顾林书道:“四哥,此事不易,你小心些。”


    段文珏点点头,两人拿起酒杯共饮。段文珏道:“时辰不早,你回去陪八妹妹吧。今夜城里查的严,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你放心安睡便是。”他复又嘱咐道,“你们既然被人盯上,就不要再私自行动。在城里还好,到了草海若是遇到外部人的骑兵埋伏,你这点人护不了你们的周全。”


    顾林书有些惭愧:“是我考虑欠妥当了。”


    段文珏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回了房间。他今夜也在客栈落脚。他带来的一百多护卫将客栈围得像铁桶一般。


    顾林书回了房,李月桦还醒着,靠坐在床头,兜铃正服侍她喝下刚煎好的药。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淡淡的光亮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兜铃见着顾林书,福了一福出了房间,留下他夫妻二人。


    顾林书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按在李月桦小腹处:“还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还好,大夫也说了不打紧,你别担心。”


    他叹了口气:“原想着带你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你思念边城良久,没成想新政治理了三年,还如此混乱。”


    李月桦柔声道:“和过去相比,已经好了很多了。好歹有父亲的中军大营在外驻守着,下面的人就算是闹,也只是小蛀虫,不会太出格。”


    顾林书道:“我听四哥的意思,岳父调他过来,是要对下面动手。”


    李月桦点头:“这些事一直都是父亲的心患,动手是迟早的事情。过去是被旁的牵制住无暇顾及,眼下天下太平,粮晌充足,也到了该朝这里开刀的时候了。”


    顾林书脱掉外袍躺到李月桦身旁,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既然遇到了四哥,后面的行程便和他同行吧。他身边护卫充足,咱们出行在外,好歹有个照应。”


    她柔声答道:“好。”


    京城顾府。


    苏婉仪刚起身不久,正坐在铜镜前梳妆,丫鬟儿茶过来轻声道:“太太,袁姨娘敬茶来了。”


    苏婉仪从梳妆匣里拿起一个镶玉的簪子看了看放回去,又拿起一个镶了红珊瑚的银簪交给一旁的甘草,吩咐道:“拿东西装起来。”


    袁巧鸢穿着一身湖蓝色暗绣的长裙,头发梳成了妇人的发式,在丫鬟菱角的陪同下,立生生地侧立在一旁等候在正房堂屋里。


    等到苏婉仪从穿堂门出来,她矮身行礼:“太太晨安。”


    苏婉仪落座,菱角从外端来茶盘,袁巧鸢拿起茶盏走到苏婉仪面前跪了下去,双手将茶盏恭敬地奉起:“请太太喝茶。”


    苏婉仪没有为难她,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小口便放下,示意一旁的甘草将准备好的红木匣子给袁巧鸢:“喝了这盏茶,你也是这个院子的主子了。望你日后好好服侍大爷,早日替顾家开枝散叶。”


    袁巧鸢听见开枝散叶四个字,只觉分外刺耳。昨夜是她和大哥哥圆房的日子,大哥哥抛下她回了正房。若是这般,她拿什么开枝散叶?


    她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不显,接过了甘草给的红木匣子:“谢太太赏。”


    苏婉仪道:“既然给我敬过了茶,就去见见老太太吧。”


    袁氏今日定然是等着她的。袁巧鸢乖巧应下:“是。”


    鹤延堂里不仅袁氏在等着她,她的生母韩氏也在。两姑嫂笑盈盈地看着做新妇打扮的袁巧鸢进了屋子上前行礼:“巧鸢见过老太太,见过母亲。老太太晨安,母亲晨安。”


    “快坐快坐。”韩氏赶紧扶起了女儿到一旁落座,拉着她看了又看,喜滋滋地问道,“如何?你大哥哥待你可好?”


    袁巧鸢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复又低下头,声如蚊蝇地道:“大哥哥待女儿……自然是好的。”


    “好,好!”韩氏笑着回头对袁氏道,“既是这般,我也就放心了。”


    袁氏笑着对袁巧鸢道:“你这亲事给你父亲冲了喜,你父亲的病也好多了。你母亲说,昨日你父亲已可坐起身用上半碗粥,可见这亲事是极好的。”


    袁巧鸢低头没说话,两姑嫂只当她是新妇害羞,没有多问。袁氏让卢嬷嬷拿来了一个托盘,里面是新做的一套头面。袁氏道:“这是一早就定下的,前几个月才做好。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韩氏见那套头面虽然是银的,但是用料做工十成十,单一对手镯就足有半斤多重,更别提旁的。她眉开眼笑看着袁氏:“妹妹,你这又破费了。”


    “破费什么?”袁氏冲袁巧鸢招了招手,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慈爱地看着她,“如今已是自家人,我的这些东西,不给她给谁?”


    韩氏闻言笑容更盛。


    袁巧鸢道:“谢老太太。”


    韩氏在顾府留着,同袁氏、袁巧鸢一起用过了午膳才走。走的时候袁氏牵挂大哥,大包小包又让韩氏带了不少药材、毛皮、布料等等东西过去。大箱小箱足足装了一马车,韩氏心满意足。


    等韩氏走了,袁氏才叫住袁巧鸢:“你今儿个神色不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同姑母说,姑母替你做主。”


    袁巧鸢摇了摇头:“姑母,鸢儿许是昨夜休息的不好,补补眠就没事了。”


    见她不愿意多讲,袁氏没有为难她,放了她回自己院子,让卢嬷嬷悄悄去青木居打听。


    卢嬷嬷很容易就知道了昨夜顾林颜没有同袁巧鸢圆房,歇在了苏婉仪房里的事。袁氏闻言大怒,气道:“她好歹也算是大家闺秀,平日里看着也是知书达理的样子,怎的这般拈酸吃醋,大爷纳妾,她竟然将爷们儿霸在自己房里不放,哪儿有这样做正妻的道理!”袁氏对卢嬷嬷道,“去,把她给我叫来!”


    袁氏这个婆婆平日里待两个儿媳妇儿都不错,免去了她们的晨昏定省,也不用她们伺候布菜立规矩一类。今日她突然传唤苏婉仪去她院子,苏婉仪不敢怠慢,赶紧赶了过去。


    她一进正厅,就见袁氏不似平日里带着笑容,板着脸坐在主位上。她心里忐忑上前行礼:“婉仪见过母亲,母亲晨安。”


    “安不了。”袁氏扭了扭身子看着苏婉仪,“婉仪,你嫁进来这些日子,我看你也是个好性子。颜儿纳妾的事情,我当日是同你商量了的吧?你点了头,我才让巧鸢进了这个家的门。别说巧鸢一是我娘家的侄女儿,二是一早就定下了的亲事,三也是两抬小轿抬进门的贵妾!她也是这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不是随意便可以发卖的贱胚子!你这般打她的脸面,打得哪儿是她,是我的脸面!”


    苏婉仪初时被袁氏突如其来的怒火骂得没头没脑,随即便明白定是昨夜圆房的事情。她也不申辩,跪下低头认错:“请母亲息怒。”


    袁氏气道:“你若是不愿意巧鸢进门,一早就不要点头。既然点了头,为何又要从中作梗?!哪有大爷圆房,你一个正妻霸着他不放的道理!这就是你苏家的家教?!”


    袁氏越骂越生气,苏婉仪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受着。袁氏骂了一会儿见她总是一副柔顺听话的模样,强压下后面的话挥了挥手:“念你也是新婚,心里不忿也是有的。这次不同你多计较。你身为正妻,理当大度才是!如何做这个大娘子,莫非还要我手把手的教你不成?!不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苏婉仪低头应下:“是。”


    袁氏发了一通火,只觉得苏婉仪就像个棉花,骂她没有任何回响。她心里还憋着气,又让卢嬷嬷叫来了大儿子,如法炮制地要将这些话再训他一顿,岂料才说了几句,顾林颜就开了口:“是我不愿同表妹圆房。”


    袁氏的话一下噎在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什么?”


    第115章 第 115 章


    顾林颜慢慢道:“是我不愿意和表妹圆房。”


    袁氏不解:“为何?好端端地, 是巧鸢做错了什么?”她又道,“巧鸢打小就在我身边,说是她父母养大的她, 莫不如说是我养大的。你们从小也有情谊……”


    顾林颜垂眸安静地听母亲絮叨着, 没有应和也没有反驳。


    外祖外祖母去世得早, 袁家家道中落,若非父亲守诺,母亲怕是嫁不进顾家。大舅在长辈离世后艰难撑着袁家, 袁氏常常感念最艰难的那些时日,大舅宁愿自己饿着肚子将吃的都让给她。她能活下来, 全因为这个嫡亲的哥哥。


    也因此在父亲为官家里渐渐好转以后, 母亲对娘家多有帮扶,尤其是对袁巧鸢这个表妹可谓视如己出。母亲一早便定下娘家这个侄女儿一定要嫁进顾家,在她眼皮子底下看着, 不去外面受欺负。最早是想许给他或者二弟为正室, 父亲不允, 母亲才打起了给他为贵妾的主意。


    顾林颜一直沉默着,袁氏说的心头火起,干脆停下了话头气咻咻地看着儿子。


    “母亲。”顾林颜道, “ 人是会变的。”


    袁氏一怔。


    “您常说的, 已是少年情谊。如今的大舅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哪怕自己活不下去, 也要省下一口饭来留给您的兄长了。”顾林颜抬眼看着母亲, 袁氏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大儿子,眼神冷静而淡漠,说着家里的至亲就像在说毫不相关的人, “就像您念着我、二弟和四弟。大舅也要想着那两个表弟,为他们做打算。”


    他不愿母亲伤心, 话说得极为委婉。袁氏眼里涌上几分伤悲,眼眶红了些许,怒气消散不少:“我何尝不知?但到底是他照顾了我那许多年,才有我的今日,有你和你弟弟们的今日。”


    顾林颜指尖轻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母亲平日里很清醒伶俐的一个人,唯有一涉及到娘家这个嫡亲的哥哥就犯糊涂。那日大舅母上门哭诉大舅如何病重,他同母亲赶去沧州,母亲关心则乱,眼见自己的哥哥卧床不起,早已后悔不已哪儿还顾得上去思考其他。落在他眼里,袁家人是拿掉大舅母一人的脸面,成全全家罢了。


    这刚抬了表妹进门,大舅的身子就大好,怕是再过几日,又能生龙活虎,夸上几句这桩好姻缘为他冲了喜。


    左右不过是个妾,就算是个贵妾,也只是内院里多上几分脸面上不了台面。娶回来照顾着也算是全了母亲的一片心。


    可袁家如何,这几年他看在眼里。欲壑难填,人心不满。他若不拿正主意,这就是家里祸乱的根源。


    袁氏看儿子若有所思,忍不住埋怨道:“你若不喜欢巧鸢,何苦纳她?”


    顾林颜说了一句重话:“我若不娶,您是不是要想着法子让我娶,再不成,想法子给二弟抬了做贵妾?若非小四年龄太小,您是不是还要想着让小四纳了她?”


    袁氏张了张口,有一种偏心的心思被戳穿的羞怒感。巧鸢无论如何,她也是不会让她嫁与旁人的,只是不成想大儿子会这么直白地戳穿这一点。


    “她既已被我纳进了门,是我的妾,那就是我后院的事。如何办,我自己有打算。”顾林颜既然开了口,决定一次性把话同母亲说清楚,否则她这偏心娘家的心思,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麻烦,“家宅不宁,仕途有碍。母亲,您就是再疼爱表妹,也越不过我去吧?”


    袁氏心里憋闷得厉害,丈夫往日里还由着她帮着大哥家,出了前几年的事后,眼看着这情分是越来越淡了,未曾想儿子也不能和她一般感念大哥对她的情谊,那到底是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人,是宁愿自己饿死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的嫡亲哥哥。


    “她再如何,还能越过婉仪去?”袁氏道,“左右不过是让你对她好些,圆房这般大事,你……”


    “她若安分,自然能好好过日子。”顾林颜道,“日后让大舅母她们少上门,便是上门也不要让巧鸢去见了。”


    袁氏一惊:“为何?”


    顾林颜下了猛药:“她到底是儿子的妾,还是儿子的表妹?若是表妹,舅舅家的人上门,亲戚间理应去见。若是妾,满朝也没有这个规矩,妾的家人是正经的亲戚。您这般端待着妾的家人,传出去爹的颜面何在,顾家的颜面何在?”


    袁氏面色微微发白,仿佛不认识儿子一般怔怔地看着他。


    顾林颜心疼母亲,却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定要干脆利落不可有丝毫退让,否则袁巧鸢和袁家能在顾家翻了天去。


    顾林颜走了很久,袁氏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滴大滴的垂着眼泪。卢嬷嬷见状也不敢多劝,只小心道:“夫人,您也别太伤心,大爷说的话,也有他一定的道理。”


    “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袁氏用手帕按了按眼泪,“我只是心疼。老爷、儿子,一个个都是心狠的人。鸢儿一个女儿家,内院的事情,他怎么就……我今日才看明白,我这个儿子纳了巧鸢做妾,存的就是让我和大哥家远了来往的心思!”


    她越想越伤心,眼泪流的更急。


    卢嬷嬷劝道:“夫人,您也说了,是内宅的事。这么大的家里,内宅是您做主。您若是心疼表姑娘,多偏爱她些也无妨。至于旁的,到底是血亲,大爷还真能断了这道血缘不成?”


    袁氏听进去了卢嬷嬷的话,渐渐收了眼泪,对卢嬷嬷道:“你去,同青木居那边院子说一声,就说我身子不爽利,让巧鸢平日里晨起以后,来我这边伺疾。”


    袁氏的话传过来,苏婉仪看得清楚,这婆母哪儿是要袁姨娘去伺疾,是怕她被她这个正妻立规矩罢了。当下也不计较微微一笑,从库房里捡选了一些上好的药材带着,和袁巧鸢一起去了鹤延堂给老太太请安。


    顾林颜见回来时苏婉仪独自一人:“老太太把她留下了?”


    “留下了。”苏婉仪道,“看那样子,原本是打算让她每日去的,不知怎的见了我,老太太许是上了气性,赌气就把姨娘留在院子里,说是要在身边留上几日伺候。”


    “母亲气的不是你,是我。”顾林颜走到妻子身后,轻轻将她拥入怀里,从铜镜里看着她如画的容颜,“留几日也好,多几日清净。只要母亲高兴,就由着她去吧。”


    苏婉仪点了点头。


    营官、边城康阳三座边线城市,边城地理位置居中,面积最大。顾林书和李月桦在段文珏的护送下平安抵达边城,到了这里他便同他二人辞行,却了卫指挥所就职。


    营官是个大点的城镇模样,两人多高的土围墙,城门被马贼用绳索便可攻破。边城不同,边城是座大城,城墙全由巨石累成,足有两丈余高,城墙上的甬道宽约三尺,设有箭楼、隘口、塔舍、兵器库等等,一应俱全。


    城里的房子也不是土舍,同样由巨大的石块垒建而成,除了门窗几乎不见木头,这让整个边城极为粗犷大气。


    只是这里的街道没有用石板铺路,裸露出黄土的地面,加上城里树和灌木极少,风一吹黄沙便肉眼可见的打着旋儿,从眼前卷过。


    李家原本在边城的宅子还在,这些年虽然没有人住,留在这里看宅子的人极为尽心尽力,打理得整洁干净。接到消息听说姑娘和姑爷要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管家又督促着下人们将屋子里损坏的细微之处好好休整了一番,将门窗擦得窗明几净,家具一尘不染。


    李月桦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几年过去,这里还保留着她当初在这里居住时的模样。家具一应都在也没有挪动的痕迹,就连她小时候玩的风车和纸鸢,都还插在多宝阁的架子上、挂在墙上。


    这里的宅子不大,只有一个院落,前院天井里有口井,正屋后还另有一排夹了巷道的耳房。耳房原是给下人们住的,李家人走了之后,管家在城里有自己的宅子,只留了门子住在前院的门房,正屋和耳房都闲置了下来。


    众人一回院子,李嬷嬷带着两个大丫鬟赶紧先收拾出了正屋让主子落脚,接着便带着两个大丫鬟去了后面收拾耳房。


    “厨房怕是要到晚上才能用。咱们先出去走走。”李月桦道,“这里的羊肉极为好吃,一点腥膻味都没有。还有一种拳头大的白色蘑菇,除了关外,旁的地方见不着。你也去尝尝。”


    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他笑着应下:“好。”


    两人便叫人套了马出门。


    边城里居住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全是中军大营的家眷。在这里的行商和镖行需要拿了特殊的许可方可在城里开行营业。边城也有和外部的互市,不过市集没有在城里,而在城外以西三射距离之处。那里营建了房舍,这些年过去,也渐渐聚集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集镇。有不少普通老百姓和外部的人在此混居。


    “边城城防严着呢。”李月桦同顾林书道,“每日到了申时末便要闭城门。凡是没有身份牌的人和外部人不允许夜宿在城内。”


    顾林书道:“这边互市规模这般大,这些行商在哪儿落脚?”


    李月桦道:“城外的市集有客栈也有镖局车马行。外面的人都歇在那处。”


    太阳渐渐落山,天空干净透蓝,苍穹静谧地笼罩在草原之上。到了掌灯时分,城里次第亮起了灯火,城外的市集灯火更甚,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过去,那处比高墙环绕的城内更繁华。


    夜风里吹来了声乐丝竹声,高声吆喝,还有马儿嘶鸣、听不懂的歌声。夜风里长草起伏,市集灯火远远看去像是悬浮在草海上的一片星辰。


    外间如何歌舞升平,城墙上驻守的士兵们丝毫不为所动。他们穿着全副的铠甲,手拿武器坚守着岗位,巡防的小队队伍整齐纪律严明。和营官那抱着兵器靠墙躲懒偷睡的守卫截然不同,他们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坚毅和严苛。


    李月桦颇为自豪地告诉顾林书:“这才是中军。”


    草原上那些马贼敢袭扰营官,袭扰康阳,却不敢轻易来犯边城。中军大营的主营就驻扎在边城以东不到一里处。


    城外的市集酒肆里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外族男人。他看着极为凶悍,穿着传统的哈布尔部族服饰,腰间配着一把镶着宝石的弯刀。他带着一众护卫在桌旁落座,身旁的人都下意识的挪走避开了他。过不多时来了个男子走到他面前行礼:“主上!”


    此人正是营官的马贼头领,哈布尔部族的部落首领之一孛日帖。


    “如何?”孛日帖拿起杯喝了口冷茶,“可打听出来他们是什么身份了?”


    来人道:“主上,他们入住了保国公府的旧宅,那女子似是保国公的女儿李月桦。”


    “噢?”孛日帖放下水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阴冷的眼睛眯起笑了笑,“有意思。”


    第116章 第 116 章


    天色将晚, 太阳落到地平线处,天空翻滚着色彩浓烈的晚霞,金色、火红色、橙色、明黄色、血色夹杂在一起, 仿佛火凤凰张开了艳丽的尾羽。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李月桦一身精干的骑装, 一马当先,闪电般疾驰而过,顾林书紧随其后, 再往后是他们随行的数十护卫。一行人声若奔雷,轰隆隆从草原上卷过, 马队四周围跟跑着不少猎犬, 天空还有猎鹰在盘旋。


    马队前方,一群野鹿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李月桦在骑行中弯弓搭箭, 看准目标射出一箭, 那野鹿察觉到身后的危险突然转向, 箭矢擦着它的身体扎在了草地上。


    几乎同时,另一支箭矢如流星般准确命中,从后穿透它的腹部, 野鹿身子一歪, 勉强又往前挣扎了几步, 终于倒下。


    李月桦回头看了一眼, 顾林书正面带笑意收起手中长弓。她夹了夹马腹加快速度,追着另一个目标而去。


    草原上有经验的骑手一看天上盘旋的猎鹰,就知道那下面必然有人正在围猎。远处一行人看着天上那两个交叉盘旋地小黑点, 估计了一下方位和距离:“那不是宁国中军大营的草场?”


    “没听说嘛,李长河的女儿女婿回来了。”另一人道, “保国公的家眷,在大营草场围猎,有谁敢说二话?”


    “哼。”第一人哼了一声,“她要是来外场,我保她有来无回。”


    齐腰深的丰美草海上,散落着一圈帐篷。这些帐篷和牧民们常用的不同,它们更加高大宽阔,帐篷表面装饰着华丽花纹的毡布,中间夹着厚厚的羊毛用来挡风和保暖,内里是厚织的、草原上极为少见的重工锦缎。


    几个极为美丽的少女身穿传统部族服饰,正在帐篷里服侍主人。没有被吩咐到的时候,她们就埋头匍匐在地,不敢有丝毫别的动作。


    帐篷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美丽鲜艳。帐篷里一圈散放着舒适的靠枕,七八个各部族的首领正或坐或躺围坐在一起,他们面前放着矮桌,其上摆满了鲜果美酒和烤好的羊肉。每个矮桌旁都有一个少女在小心伺候着。


    刚才在帐篷外交谈的两人回来落座,这里是哈布尔部落大首领贺金的王帐,其下一圈围坐的都是隶属于他的小部族首领,其中就有马贼首领孛日帖。


    “宁国那个小皇帝又往边境加驻军了。”贺金下首,他的舅舅察朗道,“原本宁国在这条线上的驻军只有两万。这几年陆陆续续,如今恐怕已经翻了三番。”


    另一个首领道:“宁国这是准备和金帐王庭开战?”


    贺金转着手里的酒杯冷哼了一声:“这不是迟早的事情?赤刹海我们想要,他们也想要。这几十年来不就是打打停停,关闭互市开放互市?”


    “李长河老了,咱们的首领还是初生的雄鹰!”有首领道,“这几年首领吞掉了不少零散的势力,壮大了许多!这些年宁国休养生息,咱们何尝又不是?如今咱们的小狼崽子们早就摩拳擦掌,他们要战我们便战!”


    “你们就喜欢打打杀杀,这几年日子过得不舒坦么?”孛日帖道,“没事就干一票,钱有漂亮的女人也有!打打杀杀为了什么?就咱们这性子,就算打下整个宁国,谁耐得住在那房子里天天关着呆着?”


    孛日帖的话有人附和,有人不屑。孛日帖对面的首领冷笑一声:“不打,不打你就永远只能像只老鼠一样,天黑了才敢出来活动!怎么着,这次营官的教训还不够?还想着过你那偷偷摸摸的小日子?”


    大首领贺金终于开口:“营官怎么回事?”


    贺金的声音深沉,从胸腔里震动而出,自带深沉的威严。他的话一出,营帐里顿时一静。孛日帖不再吊儿郎当,坐正了道:“大首领,千户所那边给了回话,原是按照规矩办的事儿,赶巧被那个姓段的撞上,他同保国公是亲戚,见信就带了兵去营官救人。”


    “可惜了。”贺金叹了一声,“这次真是遇到了一只肥羊。你若是在营官得了手,把人交到金帐王庭那去,秋日围猎说不得都得有你一份。”


    下面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孛日帖小心问道:“大首领,这意思……王庭准备同宁国开战?”


    贺金道:“休养了这许多年为了什么,咱们的狼崽子们都长大了,正是好时候!这几年风调雨顺,羊肥马丰物资充足,宁国那孤儿寡母,这时候不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千户所那帮混账。”另一个部族首领道,“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胃口越来越大,咱们走一趟,一半被他们抽走。打,打下来城池钱女人都是我们的!”


    “想个法子。”贺金对孛日帖道,“把那两只肥羊抓了。”


    孛日帖举起酒杯遥遥道:“好!”


    李月桦扔下手里的小鹿,她面前的草地上有三只兔子、两头野鹿、一只鹞,此外还有一只獾。她兴致勃勃地看着顾林书,顾林书的面前也有一堆猎物,她点了点,比她多了只狐狸,但是少了一只鹞一只兔子。


    李月桦道:“你虽比我少了一只猎物,但是狐狸体型大。这次咱两算平手。”


    顾林书把手里的长弓交给侍从,过来牵住李月桦的手:“好,你说了算。”


    他牵着她走到小溪边坐下,此时天上的晚霞正在渐渐变得暗淡,旷野里吹过的风带上了凉意,他拿来一件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互相依偎而坐看着远方,天穹倒扣,天地交界处呈现灰蓝色的一条线。身后护卫们架起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侍从们在稍远的地方把打来的猎物开膛破肚,用盐抹了拿木棍串起来,准备放到火上去烤。


    他微微侧过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你还记得五哥生病时,咱们滞留在驿站里么?”


    她拢紧身上的披风点了点头。


    “那日出去跑马,我和你说,希望永远能停留在那一刻。”他的眼里都是笑,“现在不了,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她慢慢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听见了。”


    他不解:“什么?”


    她笑:“你那天说的话,我听见了。”


    他低下头看她,眼里是缱绻的情意,他情真意切地道谢:“谢谢你。”


    换她不解:“谢我什么?”


    “你若是对我没有情意,不愿等我,我如何能有今日。”他静静地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为我做了很多努力。”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往他怀里窝了窝,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太阳终于落山,红彤彤的熔融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了最后一片金红。无边的暮色从四处升起,草海上仿佛飘着淡蓝色的青烟,薄暮笼罩着大地,带着一种略有些悲凉的苍茫。


    她在这里和在京城截然不同。在京城里的她处处拘谨,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但是在这里的她更加鲜活更加明艳,透着内里热情鲜明的生命力,让他挪不开眼。


    远处响起了号角,嗡嗡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着。顾林书循声望去,只见暮色青烟,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远着呢。”李月桦道,“这是大营里的号角声,这个时辰他们应该收兵了。”


    “收兵?”


    “父亲说,兵不练就像刀不磨,兵不练则惰,刀不磨不利,所以每日大营都会把士兵拉出去拉练。”李月桦道,“中军大营能一直稳居五大营之首,和这个不无关系。”


    这片草场是中军的草场,虽然看不见,但是在草场边缘散布着许多斥候。在这里他们是安全的,不用担心外部的突然偷袭。


    在往外走,就是宁国和外部的交界线,到了那里情势十分复杂,各方势力都在那处驻扎。


    远远地一人单骑从暮色中而来,顾林书道:“四哥来了。”


    段文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迎上来的侍从,他走到篝火旁坐下:“我来晚了?”


    “不晚。”顾林书牵着李月桦也走到篝火旁落座,“猎物刚烤上,要熟还得等上一阵。”


    段文珏点点头。


    这才短短几日的时间,他看着疲惫了许多。侍从送上酒,顾林书同段文珏一人一壶,也没有用杯,就着酒壶开怀痛饮。


    段文珏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幸好今日你们邀约,否则我再在那处憋着,只怕要爆炸。”


    李月桦轻声道:“事事不易吧?”


    段文珏点点头:“这处人事盘踞已久,都是和家里有关联的老人,要不就是有资历有战功,动哪个都不容易。”他苦笑,“大舅这是交了个烫手山芋在我手里。”


    顾林书一刀切开面前的一只烤兔,滋滋冒油的肉下面渗出了鲜血。他把刀插进草地:“没熟。”


    段文珏笑了笑:“这些大东西,不比烤鱼。烤透了才能吃。这些东西若是里头熟了,外面怕是都焦透了,需得用刀一刀一刀片着吃。”他停下话头看着顾林书,“你点我是不是?”


    顾林书笑道:“是四哥自己通透,如何是我点你。”


    段文珏拿起刀贴着野兔最外层片下薄薄一层烤熟的兔肉递给李月桦:“你这夫君,贼精贼精,你小心些,不要在他身上着了道。”


    李月桦接过兔肉,看着顾林书微微一笑。


    段文珏道:“过完年要加开恩科了,你准备得如何?”


    顾林书拔起地上的刀在手中把玩,沉默片刻道:“四哥,我想考武举。”


    段文珏和李月桦皆是一惊。段文珏道:“你若考武举,便是从军,你可想好了?”


    顾林书收了刀:“这几年看得还不通透么?”


    “慎言!”段文珏喝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缓了缓道,“你若考武举,顾大人可能同意?”


    顾林书道:“左右家里有大哥,我若不下场,大哥也必然能榜上提名。”


    段文珏又片了一片兔肉递给李月桦:“你若真有此意,最好同大舅商量一二。”


    顾林书道:“这个自然。”


    三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肉喝着酒一边聊着天。说起了一些段文珏李月桦年少时的趣事,又讲起了一些在昌邑时的往事,不知不觉间天空已是星辰漫天,银河高悬。


    段文珏醉了。顾林书使人将他送进了支起的帐篷里安眠,自己则在李月桦的搀扶下进了备好的另一个帐篷。


    她想替他打水净脸,被他用力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谢谢你。”


    她想问他为什么又要道谢,再抬头,他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进入了梦乡。


    第117章 第 117 章


    朝阳升起, 互市又迎来了新的一天。新来的驼队叮叮当当响着进入集镇,酒肆二楼,正千户从窗边看了下面长长的队伍一眼, 转身在木桌旁落座。木桌上摆放着珍馐美酒, 孛日帖提起酒壶给正千户斟满一杯美酒:“千户大人, 这是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和咱们寻常喝的酒不同,自有一番甘甜滋味, 大人不妨尝尝。”


    正千户笑了笑:“上次营官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了。”


    “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孛日帖举起酒杯敬了正千户一杯, 看了看对方的神情, 不动声色道,“不过,这姓段的一来动作不少, 咱们的交易怕是就没那么自由了。大人, 咱们就由着他拿捏不成?”


    正千户哼了一声:“某在此驻守小十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是他一个毛头小子来了说动就能动的?真当某在此十余年的经营是摆设?”


    孛日帖笑眯眯地看着正千户。正千户顿了顿话锋一转:“他好歹是小世子,又是保国公的世侄, 难免要给他三分颜面。”


    孛日帖缓缓转着酒杯:“大人, 我与你合作日久, 难得彼此信任。我不愿打破眼下的平衡, 有您在这坐守,我办事能放开手脚,有我一分好处, 必然也少不了给大人的孝敬。我,包括我身后的部族, 可不愿意看着旁人伸手进来。”


    正千户喝光了一杯酒,狠狠把酒杯砸在桌上,终于说了句实话:“哪又如何?打量我愿意他掺和?人家是侯门世子,国公爷护着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能不让他烧起来不成?!”


    “旁的不说。”孛日帖放下酒杯,压低声音道,“他便是家世再好,边境这条线都是你我的人,让他犯点错还不容易?!借着错将他赶走又有何难?”


    孛日帖再给正千户斟上一杯酒,声音仿佛毒蛇吐信一般,“尤其这集镇,握在你我手中,咱们在这里做点手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他一走,就没人再来掺和咱们的买卖,岂不美哉?”


    正千户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孛日帖:“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孛日帖笑了笑:“风险是有,单看大人怎么想,愿不愿意了。”孛日帖靠近正千户在他身侧低声耳语片刻,正千户闻言面色数变,孛日帖说完退后,“大人,虽然兵行险着,但事儿都是我们担着,与你并无什么牵扯。只要大人抬抬手放松些防卫,事情自有我们去做妥帖。”


    正千户给自己倒了杯酒,恶狠狠地一饮而尽。思索片刻后道:“好!就这么办!”


    顾林书正与妻子在偏厅下棋,听闻大门被拍得啪啪作响。门子打开门,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李昱枫笑道:“八妹妹,八妹夫!你们好会躲清闲!”


    顾林书和李月桦闻声迎了出去,见李昱枫和李昱廷风尘仆仆,正站在院子里笑看着他二人。见着顾林书李昱枫道:“快快,快来叫我一声五哥听听。”


    顾林书哭笑不得,同二人行礼道:“大哥,五哥。”


    李昱枫闭上眼睛十分陶醉:“每听八妹夫叫一次五哥,我心里都十分熨帖,好比大夏天吃了冰甜的水果,舒服至极。”


    李昱廷闻言失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同两人回礼:“八妹妹,八妹夫。”


    李月桦奇道:“大哥哥五哥哥,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昱枫道:“京里闷得慌,我想出来走一走,听闻你们两口子躲到了这处,我就拉着大哥同来了。”


    顾林书迎了两人进屋落座,李昱廷笑道:“原本是打算南下去昌邑,五弟听说你们来了此处,非拉着我同来看看。”


    李昱枫道:“昌邑还呆得不够么?打小就在那处长大,边城不曾来过,自然要来走走看看增长些见识。”他看向顾林书,“四哥也来了罢?”


    顾林书点头:“四哥在卫所指挥使司,落衙之后会回城。”


    李昱枫道:“四哥住哪儿?”


    李月桦道:“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在城里找个宅子。左右这里的宅子平时空着没有人住,我和林书在这也呆不了太久,就劝他干脆在这儿落脚,也省的再去折腾一番。四哥觉着如今住进来打扰我们清净,就暂时住在客栈,等我们走了再搬进来。”


    李昱枫道:“我们可不怕打扰你两的清净,我们就住这里了。”他说着话就去招呼外面的侍从把行李从车上拿下来,放到厢房里去安顿。李月桦是他堂妹,顾林书和他情谊非同一般,他自顾自拿主意旁人都只是笑看着。李昱廷见弟弟拿了主意,也顺从了他的意思。


    李昱枫转身道:“托人去给四哥递个口信,让他今日早点落衙,我们一起去好好喝上两杯。”


    两兄弟远道而来,张罗着要去市集上开开眼界。市集上多是外部人,李昱枫好奇的打量着他们。看着他们的服饰、身上的配饰还有马匹随从。宁国人天性拘谨一些,外部人要豪放得多。


    李昱枫用胳膊碰了碰李昱廷:“你看他们的项链。”


    李月桦顺着李昱枫的视线看了一眼:“那是狼牙。”


    李昱枫十分羡慕:“真的狼牙?”


    “真的狼牙。那应该是拓罗河部的人,他们的习俗男子成年礼是独自狩猎一头狼,他们会一直戴着自己成年礼时猎到的狼的狼牙。”李月桦道,“那个项链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


    众人停在一栋两层楼高的酒楼面前。李月桦抬头看了一眼:“就是这里。”


    市集上多是一层的平房,高的建筑不多,这两层楼的酒楼虽然是木建筑,依然十分气派显眼。小二赶紧迎了众人上楼,给他们备下一个视野开阔的包房。从这里墙上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远眺一望无际的草海,也可以遥望不远处边城高大的城墙。


    段文珏还在衙门里忙碌着,一时无法脱身。四人围着木桌落座,先上了些甜酒果品,一边品酒一边聊天。


    一阵风吹起,草海翻滚着巨大的浪涛传向远处的地平线,李昱枫着迷的看着这一幕:“此处美景果真与京城与昌邑截然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李昱廷道:“山川四海如此之大,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还能看见许多不同的美景。”


    李昱枫回头道:“待我高中,自然会外放做官,那时候我便出去看看各处的山川美景。”


    “外放?”李月桦道,“五哥哥,你不想留京?”


    别人想要留京或许不容易,李家人并不难。何况京官哪怕是末品,那也和外官大为不同,旁人都是想着法子留京不愿意外放。


    李昱枫拿起甜酒喝了一口:“待我高中再说吧。如今说这些都是痴人说梦罢了。”


    酒楼下传来敲击声,还有怪异的音乐响起,吸引了屋里众人的注意。几人到窗边看下去,见下面出现了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他们穿着兽皮做的衣服,脸上带着面具,头上戴着用鸟羽做的顶冠,他们露出来的皮肤上画着颜色浓烈的彩绘。这群人手里拿着奇异的金属乐器,一边演奏着一边前行。


    李昱枫奇道:“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哈布尔部的迎灵队。”前来送酒的店小二听见李昱枫的话,从旁作答,“有人过世了,他们部族就会让迎灵队迎回逝者的灵魂。他们相信迎回去的灵魂能获得重生。”


    迎灵队停在酒楼下方,那些人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跳奇异的舞蹈。他们手里拿着两头都在猛烈燃烧的火杖,在空中挥舞出道道残影。


    店小二送完酒下楼,在楼梯拐角处被人拦住,来人压低声音开口:“东西下进去了?”


    “下进去了。”店小二摘掉头上的布巾,“房间门口有四个护卫,其余的人都在楼下。”


    来人点点头上了楼,神色自若地进了相邻的房间。等候片刻后他一甩头,房间里的众人站起身,开门直奔门口的护卫。


    门口的护卫反应极快,见来者不善立刻抽刀迎敌,岂料对方同样有备而来,抓起一把药粉朝他们吹了过去,几个护卫吸入那药粉,顿觉手脚酸软没有力气,委顿在地。


    领头的低声道:“快!”


    手下动作麻利地将几个护卫拖进他们的房间关好门,再推开顾林书等人的房间时,果然见他们喝酒后已经着了道,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主上!”一个手下匆匆前来报信,“快走,姓段的来了!”


    领头的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见段文珏带着一众护卫,正骑马而来,眼看已经到了酒楼门口,只是被街上的迎灵队阻了一阻,暂时还没有上楼。


    领头的回头看了眼身后四人:“把女的带走!”


    众人匆匆抬起李月桦,在她身上绑了绳索,从面向草海的后窗将她放了下去。下面早有人候着接应。几人见李月桦落地,便接连从窗户翻窗而出,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段文珏看着面前咿咿呀呀跳个不停地队伍,莫名地觉得不安。他抬头看了眼二楼大开的窗户,下马穿过这些外部人进了酒楼。


    小二赶紧迎上:“爷!您这边请!”


    段文珏径直上楼,一到二楼走廊他便一怔。只见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几个房间门口没有一个守卫。


    他的脚步骤然加快,先踢开了第一间包房的门,只见地上横倒这几个护卫。他立刻转身回到走廊冲楼下的护卫们喝道:“封锁市集!”


    他的话一出,跟着他的副手立刻执行,抽出了腰间的配刀将街上的人群赶往道路两侧。调派的小队快马奔向市集的前后出口。此时段文珏才转身踢开第二间房间的门,只见屋子里窗户洞开,一眼看见外面无边的草海,地板上李昱廷、李昱枫、顾林书三人昏迷不醒。


    不见李月桦。


    他心头一紧,扑向窗边往外看,见东边不远处一队人马正在飞速远离。他顾不上屋里的几人,转身下楼上马,扬鞭朝着方才看见的方向追了上去。


    孛日帖看着马背上昏迷的李月桦,哈哈大笑。他的手下恭喜道:“恭喜主上!抓住了这只肥羊,大首领必然对您另眼相待!”


    “千户所那些蠢货!”孛日帖冷哼一声,“本王略施小计就将他们骗了过去敞开了防卫。恐怕正千户那个蠢货还在等着我们给消息呢哈哈哈哈哈哈……”


    孛日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走!去金帐王庭领赏!”


    第118章 第 118 章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天地间一片潮湿。灰蓝色的暮气笼罩着整个草原,唯有地上燃烧着的篝火驱散了些许寒凉。细碎的雨丝落到火焰上,时不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几缕白烟。


    段文珏一袭黑衣坐在篝火前, 面前横放着厚重的配刀, 雨丝朦胧看不清他的脸,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火光,安静地恢复着体力。


    顾林书坐在他的对面,同样一言不发。雨丝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他一动不动。他的配刀横放在手边的草地上,雨水映着火焰把皮革的刀鞘洗出了暗金色的光芒。


    他们从市集出发追出来已经一天一夜。段文珏带着自己的亲卫队先行紧缀着孛日帖的马队不放, 一个时辰后顾林书和李昱廷骑快马带着猎鹰和猎犬追上了他的脚程, 三人碰面后李昱廷带着几个随从转去了中军大营传消息求援,顾林书和段文珏追着对方一路跟到现在。


    两人都没有心情交谈,都回避了李月桦的话题。不许设想她落到对方手里眼下是如何的处境, 但是内里的焦灼和愤怒就像熔融的火焰一样灼烧着他们的内心, 让他二人看上去分外凝重。


    对方极为擅长隐藏行踪, 也幸好顾林书带来了猎鹰和猎犬,他们才得以远远地缀在对方身后。


    眼下他们已经十分靠近草场边缘,快要走出宁国边境进入外部的范围。


    天色越来越暗, 隐约能看见擎黄在空中盘旋着指示着对方所在得位置。看样子对方也扎了营在休息。连续一天一夜的极限狂奔不仅人受不了, 马也到了极限。


    草原的另一侧, 孛日帖眯着眼睛看着天空的那个黑点, 他知道自己被对方跟上了。这一天一夜那只苍鹰一直在头顶盘旋,只可惜它飞得实在是太高,没有办法将它射下来, 只能任由它在他们头顶为后面的人指着方向。


    孛日帖扭头看向篝火旁的李月桦,她被捆住了手脚坐在草地上, 雨水让她湿漉漉的,火光映着雨水给她镀了一层暖橘色的微光。


    真是个美人。


    孛日帖拿着刀在李月桦身旁落座,切下了一大块烤熟的兔子肉扔在她怀里。李月桦拿起兔肉,一声不吭的吃了起来,她大口吃着肉,丝毫没有宁国那些贵女的饮食仪态,她从昏迷中苏醒以后神情就一直很镇定,没有哭喊没有抽泣,安静得像个哑巴。


    孛日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眼看她吃完了一个后腿,他又切下一大块递给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去继续大口大口的吃。孛日帖解下腰间的酒壶递过去:“马奶酒。”


    李月桦依然没有拒绝,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


    孛日帖道:“不愧是保国公的女儿。”这时候不哭不闹,安静观察环境,有机会便抓紧时间吃喝补充体力。他想起自己曾经绑过的那些宁国贵女,无一不是一路上哭哭啼啼,柔弱得像是被猎到的小兔子。


    这可不是只小兔子,这是只小母狼,弄不好就要被她反咬一口。


    李月桦抬头看了眼天空,夜色降临,已经看不见擎黄的身影。


    孛日帖道:“你的人跟在后面。”


    李月桦放缓了吃东西的速度,拿起马奶酒又喝了一口。


    孛日帖指了指身后一望无际的草海,黑夜里稍远处是看不透的黑暗,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可见天边有阴影起伏,那是北蒙山山脉,“再往前走就是外部的草场了。”


    李月桦明白他的意思,再往外走,出了宁国的国境,草海里有外部的马队,到了那时后面跟着的人就成了孤军深入,极为容易被扑灭。


    马奶酒在嘴里有些腥甜,她咽了一口,看着远方的黑暗。


    可同样因为已经到了国境线,这里散布着许多中军的斥候小队。


    赤刹海内场的兵力分布如同一个圈,绕着地势范围环布。内场中心反而是中空地带,但是交界线处,中军严格执行着斥候小队的换防。


    他们越接近国境线,和斥候小队碰面的几率就越大。


    李月桦看着孛日帖,心里思忖着他是否知道这一点。这几年休养生息,往来商队频繁,边境上也不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摩擦,中军一直严格守着约束,这些斥候小队仿佛隐形了一般,就像狮子藏起了獠牙。


    孛日帖未必知道斥候小队的存在,但他依然十分警惕。他在篝火旁闭上了眼睛休息,不顾飘落的雨滴。营地外围散布着护卫,潜伏警戒着。


    段文珏睁开了眼睛,提起刀站起身。他一动,周围的护卫纷纷跟着起身,顾林书拿着刀也站了起来。


    段文珏道:“夜里没法靠擎黄指明方向只能靠猎犬追踪,眼下雨越下越大,不能被对方甩开太远,否则雨水洗刷掉了气味,咱们就跟丢了。”


    顾林书沉默着上了马,段文珏和他并肩而行。护卫们放开了猎犬,由着它们在前方嗅闻着指明方向,他们跟在其后,在黑暗中幽灵一般跟着。


    篝火旁的孛日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站起身道:“走。”


    他拿起弯刀用刀背拍了拍李月桦示意她起身,她沉默着服从的上了马,他将她禁锢在怀里,敞开身上绣满图腾的披风,将她牢牢罩住。


    草海里传来轻响,出现三个身穿轻甲的宁国士兵。他们呈箭头形散布站立,为首的人皱眉看着孛日帖一行马队:“什么人?”


    孛日帖的护卫道:“我们是哈布尔部族的人,这是我们的首领孛日帖大人。我们从边城市集而来,如今要回自己的王庭去参加秋日围猎。”


    他说着递上了证明身份的文书还有通关文书。为首的士兵接过去看了看,并没有卖账,指了指孛日帖的怀里:“那个女人是谁?”


    李月桦没有动,她的后心窝处被匕首牢牢抵着,她知道只要自己有所动作或者呼救,他就会下手杀了她。


    孛日帖遇到了中军的斥候小队。


    斥候小队一共十二人,眼前只有三人出来盘问,也就是剩下的九人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包围着这一行马队。


    孛日帖慢悠悠道:“这是我夫人,淋雨受了些寒。”


    为首的士兵道:“掀开披风看看。”


    孛日帖仍是慢慢道:“我夫人受了寒,不便见风,可否通融一二?”


    为首的士兵反手握紧了腰间的配刀刀柄,警惕地看着孛日帖坚持:“掀开看看。”


    孛日帖看了看左右,跟着他的护卫们无声无息地散开,将那三名士兵围住。


    孛日帖笑了笑,掀开了披风露出了李月桦。


    三名士兵一看李月桦是宁国贵女装束,立刻抽出了腰间的配刀,几乎与此同时,四周围的护卫也朝他三人扑了过去。


    黑暗里传来破空声,几寸长的弩箭阴毒地让人防不胜防,孛日帖的护卫瞬间好几人中箭,此时斥候小队的其余九人才从黑暗里显出身形,提刀扑了上来。


    孛日帖并不恋战,他早先上马,见状一夹马腹,马儿疾奔而出。


    两名斥候立刻抢了孛日帖队伍的坐骑跟了上去。


    段文珏顾林书一行人远远看见了前方的火光,猎犬也兴奋地发出了吠叫声,他们加快速度赶了过去,正好看见斥候和马队的厮杀。


    一行人提刀下马加入战局,有他们的加入,很快就将外部的人擒获。他们也从斥候处知晓了李月桦方才就在此处,段文珏用刀抵着俘虏的脖子,眼神冰冷:“说,你们要把人带去哪里?”


    俘虏并不惧怕,看着刀笑了笑:“再往外走就是我们的地盘了。你们那个保国公的女儿,会被送到王庭作客!”


    段文珏收刀上马,猎犬正冲着孛日帖离开的方向狂吠着,眼见主人出发,猎犬们按捺不住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在前方带路。


    雨势越来越大,打在脸上冰冷,长夜慢慢消退,天空露出了一丝鱼肚白。猎犬已经疲惫地伸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但就在前方,出现了三个黑色的身影。


    后方的人精神皆是一振,顾不上节省脚力,催促着马儿加快跟上。


    孛日帖听见了后方起落的马蹄声,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咬着他的两个斥候后面出现了新的追兵,他自知孤立无援恐怕是无法逃脱,索性停下了脚步,用匕首抵着李月桦的脖子面对着身后众人。


    顾林书段文珏追到了近前,二人皆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孛日帖道:“留步。”


    他说的云淡风轻,匕首用力往李月桦的脖子里压了压,瞬间见血。


    两人同时止步。


    “看来我今天是走不掉了。”孛日帖坦然地笑了笑,贴近李月桦的脸庞,眼睛却紧盯着前面的人,“走不掉也没关系,我这条命,迟早都要落在这片草海上。不过我要走,也不能白走,得拉着人陪我上路。”


    “你放了她!”段文珏道,“我们放你走。”


    “呵。”孛日帖冷哼,“我只要放了她,只怕你们就要给我个透心凉吧。”


    “我用长乐候世子的身份作保。”段文珏焦躁地看着李月桦颈间的匕首,看着那深深的伤口和鲜血,“只要你放了她,必然保你平安无事!”


    孛日帖道:“你让那些护卫们先离开。”


    段文珏看了看身侧,吩咐护卫和斥候退出一射之地。


    顾林书没有动,孛日帖抬起下颔指了指他:“他怎么不动?”


    顾林书道:“她是我妻子。”


    孛日帖点点头,露出了不怀好意地笑容:“好。”


    他等着所有人退到了一射之地之外,眼前只余顾林书和段文珏。


    “她是你妻子,你要留在此处也可,可你们二人,我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是信不过你们。”孛日帖眼里闪着阴毒的光,“要我将她放了也行。你二人要给我能安心走的机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扔过去,“这瓶里是蛇毒。吃下去会让人手脚无力,两个时辰后如果没有解药就会毒发。你们吃了,我就放了她。”


    李月桦急道:“别听他的!”


    孛日帖一用力,她颈上的伤口又深了些。


    段文珏道:“我二人若吃了这毒手脚无力,如何还能辖制你?”


    “也对。”孛日帖阴毒地笑着,“那你二人便择一人吃下这毒药,留下一人接应可好?”


    第119章 第 119 章


    顾林书抢先一步拾起了地上的瓷瓶, 李月桦恐惧的看着他:“不要吃!”


    孛日帖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贴在她耳边低笑着开口:“你要再说一句话,我就用刀切断你的脖子。”他看向对面的二人, “选吧, 你们自己做决定, 谁吃,谁留?”


    他低沉地阴笑着,“我再好心提醒一下, 这里距离最近的边城也不止两个时辰的路程,这药两个时辰没有解药可就会毒发。谁吃谁死。”他眼底闪着兴奋的光, “你们想好了没有, 谁去送死?”


    顾林书拔掉了瓷瓶的盖子,仰头便要去喝。李月桦瞳孔收缩大喊:“不要!”


    一阵拳风袭来,顾林书的侧脸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瓷瓶被段文珏抢到了手中, 他毫不犹豫地将蛇毒倒进自己嘴里。


    顾林书要再抢已来不及, 李月桦声音变了形:“四哥!”


    段文珏捏着瓷瓶冷静地看着孛日帖:“蛇毒我吃了,现在你放人。”


    “好!”孛日帖幸灾乐祸地看着段文珏开口,就像毒蛇吐信一般, “就算我再落到你们手里, 也有你给我垫背了, 我不亏!”


    顾林书抹去唇角的鲜血, 默默地站起身,他整个人安静异常,但谁都能感觉到他压抑的怒火已经到了极限。


    “小子。你别急。”孛日帖紧盯着段文珏同顾林书道, “你不要轻举妄动,枉费小世子送上的这条命。”


    段文珏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往后踉跄了两步,顾林书伸手扶住他,他摆了摆手,慢慢地坐在地上。


    “现在我没能力同你交手了。”段文珏忍耐着腹中的剧痛,额头密密麻麻冒着豆大的汗珠,“你放人吧。”


    “哈哈哈哈哈哈……”孛日帖紧紧盯着顾林书,“你把身上的外袍和鞋子都脱掉。”


    顾林书依言为之,他见他身上没有贴身的弓弩一类方才点点头,从后推了李月桦一把:“算你运气好,去吧。”


    李月桦被他推得往前一扑,顾林书伸手去接,孛日帖趁机飞身上马扬长而去。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小世子,我劝你早点交代清楚后事!哈哈哈哈哈哈……”


    顾林书打了个呼哨,后方的护卫听见声音策马上前,斥候和一小队人马紧跟着顾林书指的方向去追孛日帖。


    李月桦早已扑到段文珏身旁,她看着他青白地面色,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


    镖头刘一听说段文珏中了蛇毒,果断拿出腰间的铜壶递给他:“喝,喝了吐。”他环顾四周,“谁还带着酒水,都拿来!”


    段文珏接过铜壶,里面装着满满一壶马奶酒,他仰头全喝了下去,然后弓腰在草地上狂吐。


    四周围的护卫都送上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段文珏喝了吐如是几番,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刘一不知从哪儿寻了些药草来递给他,不容置疑地道:“吃下去!”


    段文珏接过生嚼了几口咽下。此时刘一才扶着他上马,眼看他虚弱的不成样子,刘一对顾林书道:“二爷,方才属下给小世子服的是蛇草,能缓解大部分蛇毒。但是那人阴险毒辣,他的话几分真假尚未可知。小世子需要尽快就医。”


    一行人不敢耽搁,护着段文珏飞身回赶。


    路程走到一半,遇到了李昱廷请来救援的中军队伍,幸好随行的有营里的军医,听说世子中毒,他立刻替他把脉,军医眉头紧锁:“虽然镖头及时催吐去除了世子大部分的毒性,又用药草缓解了一番,但是此毒极为霸道,小世子性命堪虞。”


    军医替段文珏施针拔毒又给他服了解毒的药丸,但段文珏的情况越来越差,初时他还有神智,如今已经陷入了昏迷。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会儿浑身汗出如浆,一会儿又浑身冰冷。军医用尽浑身解数替他吊着命,终于熬到回了边城。


    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被请来替段文珏医治,众人候在房外焦急沉默地等待着,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房门被推开,段文珏的副手悲伤地道:“世子爷醒了,请八姑娘进去交代两句话。”


    这句话一出,外面的人面色皆是一白,李昱廷站起身晃了晃,勉强扶住一旁的墙壁才稳住心神,扭头看向一侧,李月桦慢慢站起身,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随着副手进了门。


    他中毒之后畏光,屋子里没有点灯,厚重的床幔被放下,将他遮挡在黑暗里。副手推开门的时候从外流泻了一小片光亮在地面,在李月桦进门之后,随着房门被关闭,那一小片光亮连带着她的影子都被吞没消失。


    她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适应了室内的黑暗,走到床榻边坐下,轻轻撩起幔帐,慢慢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皮肤呈不自然的诡异紫色,脖子和脸颊边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暗青色的蛇潜伏在他的皮肤之下,可他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怕是不行了。”他说,“想着和你单独说两句话。”


    “四哥哥。”李月桦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落,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火一般烧灼着他的皮肤。


    “别哭。”他说,见她仍是低着头落泪,他吃力的抬起手想去抹掉她的眼泪,手悬停在她的脸侧,几乎快要碰到她的皮肤他又慢慢地放了下去,他柔声道,“别哭了。”


    “你九岁回京城,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着你和旁人不同。”他看着她的脸,十来年过去,印象中初见的双髻小姑娘已经作妇人打扮。他从第一次见她就心悦于她,这些年他一直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护着她,却没想到造化弄人,最后她嫁作他人妇,“你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他轻声问,“顾二待你可好?”不等她回答他又道,“他定然待你极好。今日若非我拦着,他也愿意用性命去换你平安。”


    李月桦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握住了他的手:“四哥……”


    哪有那么多成全,那么多体谅啊。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据为己有,想把对方留在自己身边,日日看着她伴着她。但是人总归不是自己想如何就如何,有太多太多其它的东西枷锁一般层层套在身上,压得你不得不屈服妥协。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想拥有的流沙一般从指缝里滑落,再也抓不住。


    段文珏顿了顿:“你不要觉得内疚。我是你四哥哥,是你们的兄长,岂能看着你们两劳燕分飞,今日不是你,是七妹妹九妹妹十妹妹我也一样会救。”


    李月桦第一次感觉到心疼,那种心在身体里慢慢裂开,一点一点生生被撕扯,到了现在他都不愿多说一句让她觉得不堪或为难的话,怕她内疚怕她陷在他走后凝固的过去里。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从她的目光里看见了别的东西,是他一直想拥有不曾拥有,如今也不可以拥有的东西,他一直揪着的心突然就放下了,好似这么久的期盼终于在她这一眼中落了实处。虽然彼此没有说一个字,他知道,就足够了。


    “你去吧。”他对她说,“叫大哥进来。我还有事要交代。”


    李月桦起身出门换了李昱廷进去,李昱枫迎上前焦急地问:“八妹妹,四哥如何了?”


    他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悲伤到近乎麻木的脸庞,猛地转身用力狠捶了一下墙壁。


    李月桦抹了抹眼泪,抬头四顾:“林书呢?”


    李昱枫一怔:“方才他还在……”他们回来时十分慌乱,仔细想想,他好似回城的时候就没有同他们再在一处。李昱枫心里一紧霍然起身,“我去寻他!”


    边城市集上,哈布尔部部署的商铺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哈布尔部族的人,顾林书拿着刀抵着为首人的脖子,冷冷地看着他:“快说。”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那人苦着脸道,“小的虽是部族的人,平日里只是老实做生意……”


    他话没说完发出了一声惨叫,寒光闪过,顾林书切掉了他的三根手指。他眼睛通红,浑身冒着森冷的寒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冒出来:“我现在没有耐性听你瞎扯,你说,我留你一条生路。你不说,你和屋里所有的人,我会一刀一刀的把你们切成肉碎。我四哥死了,你们留在这的所有人,先行给他陪葬。”


    那人惨叫着捂着手,仍是咬着牙不说。他仇恨地看着顾林书一声不吭。


    顾林书挥了挥手,刘一把此人的儿子提到了顾林书面前。小男孩穿着哈布尔的传统服饰,才五六岁大小,害怕地看着这一幕。


    顾林书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指了指外面带来的猎犬:“你再不说,我就把他扔出去喂狗。”


    那人慌了:“你们宁国人不是自诩礼仪仁善!”


    顾林书没说话,提着他儿子的衣领冷漠地看着他,屋外的猎犬来回低嗅着地面,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看着顾林书血红的眼睛和发狂的神情他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别,我说!主上惯用的毒是蝮蛇的毒!我这里有解药!”


    顾林书道:“解药拿来!”


    那人看向自己一旁躺在地上不敢动的手下,手下接到他的眼神,一骨碌爬起来翻出了一个瓷瓶。顾林书看向刘一,刘一一把夺过了瓷瓶飞身而出。


    顾林书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我就在此候着,解药若是假的……”他晃了晃商户小儿子的衣领。


    刘一骑快马离开,顾林书带来的人团团围着商铺,外面许多宁国人和外部的人伸长了脖子好奇的打量着里面的情形,但是不敢靠近。除了顾林书带来的人,中军大营也有一个小队守卫在附近。


    商户见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鼓足勇气道:“你们宁国人这般欺负我们,是在撕毁条约!”


    顾林书冷冷地斜眼看向那商户:“尔等狼子野心,真当我们不知?!你们既然敢下手,莫非还想着平和不成?!”


    那商户闻言身子一抖,惊惧地看着顾林书,揣摩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不敢再开口。


    外面的人听见了顾林书说的话,也不禁互相使着眼色,低头议论纷纷。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刘一终于去而复返,他跳下马对顾林书道:“二爷,解药是真的,小世子的毒稳住了。”


    顾林书绷得像石头一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他手里一直平卧横放的长刀落了地,发出钲的一声撞击,唬得那小男孩身体一颤。顾林书一推那男孩把他还给了他父亲,疲惫地站起身,看着商铺外团团围观的众人,点了点头:“好。”他随即扭头看向哈布尔部族的商铺,声音如冰,“市集凡哈布尔部部署,一律捉拿下狱。”


    他虽不是官身,但他是李长河的嫡亲女婿,今日又出了这样的大事,外面一直护着的中军小队没有任何异议,立刻将哈布尔部的人纷纷绑了起来带走。


    刘一这才走到顾林书身边轻声道:“二爷,回去吧。”


    第120章 第 120 章


    别院里虽然依然很安静, 先前的绝望和紧绷已经一扫而空。大家都奔波劳累了一天一夜,眼下各自回了房去休息。李昱廷是大哥,体力消耗也最少, 只留了他在段文珏的房间里守着, 廊下的小泥炉里熬着中药, 百万正揣着胳膊蹲在那里忠心耿耿地守着药,看见顾林书他赶紧站起身,顾林书摆了摆手, 他深深地行了个礼又蹲了下去。


    顾林书在段文珏的房间外站了一站,听见里面没有动静, 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李月桦还没有休息, 披散了长发穿着寝衣在窗边坐着,正看着外面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林书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她只听脚步就知道是他, 柔顺地靠进他的怀里。


    他的疲惫几乎从身体里透出来, 他半弯下腰从后抱紧了她, 埋头在她颈侧一动不动。


    夫妻两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他似乎靠着她睡着了。她有些心疼地转身, 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都是血丝, 透着深深的疲倦。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去榻上休息吧。”


    他握着她的手往床榻边走, 一边走一边脱去了身上的外袍。她注意到袍子上溅上的鲜血, 她没有问,替他解开了发髻,看着他疲惫地躺下闭上眼睛。他紧紧抓着她不许她离开, 强迫她躺在自己怀中。


    她听着他沉稳地心跳和呼吸,仰起头看着他的脸。


    初见他时那个俊逸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锋芒毕露的男人, 她小声开口:“林书。”


    他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嗯。”


    她有些迟疑:“今日,我……”


    他突然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不许她再说下去。


    “我若是有事,把你托付给四哥,我是放心的。”他缓慢地开口,“他也一样。”


    她觉得愧疚,今日她面对段文珏时的心疼和心里涌上的情意,让她觉得十分对不起他。她窝进他怀里伸手回抱住他:“我觉得十分对不起四哥。”


    “这世界上哪儿有能够事事两全的事情?”他没有睁眼,缓慢地道,“既然已经对他不起,就继续对他不起,对得起我就好。就怕你觉得对他不起,再对不起我,最后就是三个人都陷进去,最终你谁都对不起。”他顿了顿,“旁的事情或许可 以让一让,这件事,我做不到,你觉着我自私也好,我没觉着我错了,同样我也希望你想法和我一样。”


    片刻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黑暗里他的眼睛幽深,“现在就是最好的情况了,不要回头去看他,不要给他希望,也不要动摇。你是我的妻子,我能理解你今天的想法,我也感激他,但我希望他以后是我们的四哥,也只是我们的四哥。”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京城,皇宫。


    王太后放下手里用来朱批的毛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扭头看向一侧,才六岁的明帝正乖巧地坐在一旁的案桌旁规规矩矩地看书习字,王公公弓着腰慈祥地看着他,小心地伺候着笔墨。


    王太后看向下首,保国公、周瑾年、顾仲堂等三人正立在一侧候着。王太后拿起方才她正在审阅的几本奏折:“诸位爱卿看看。”


    女官恭敬地接过奏折,传给了三位辅政大臣。


    “这两日可有不少折子上奏,说顾家二公子虽是白身,却在边城调动军备,是仗了你保国公在中军的势,说中军已是你的一言堂。”王太后微笑地看着保国公,“长此以往,只怕你要割据一方占地为王了!”


    “还有那些。”王太后又点了点其余几本,轻声细语道,“哦,这些是外部使者抗议的奏折,说咱们不守同他们签订的条约,要求咱们合理履行签订的内容。”她笑看向三人,“诸位爱卿怎么看?”


    顾仲堂首先出列,躬身行礼道:“犬子顽劣,劳太后费心了。”


    周瑾年道:“臣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消息,长乐候小世子被哈布尔部的人下了毒,几乎丢了性命。他们私底下阴毒的手段用的不少,明面上倒要我们守规矩,这些外部人真是不知脸面为何物!”


    李长河终于开口:“先帝时便军费糜烂,其危害不亚于矿监税。这几年臣一直在整顿军备,文珏那孩子,也是臣私心放到边城的一步棋,想着借他的手,把那边的蛀虫挖一挖,没想到这些人利欲熏心胆大包天,竟然敢同外部勾结!太后,若我朝真同外部打起仗来,就这帮人在边境上作乱,咱们的江山只怕他们恨不得拱手送人只用来换得自己的一两分荣华富贵。”


    王太后点了点头:“这些烂掉的部分,早该挖掉了。”


    周瑾年道:“太后,这几年风调雨顺粮草丰美。保国公调整军备,查清臃余缩减军备,加之新政得力,国库充足。若是要战,我朝丝毫不惧。”


    王太后青葱般细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她虽已贵为太后执政三年余,实则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年居于高位让她渐渐凝练出凌厉的气势。外部金帐王庭的动静一直都在她的眼皮底下,那边那帮人不安分,养肥了羊和马,养大了新的一批小狼崽子,早就已经蠢蠢欲动。


    她看向李长河:“何人为将?”


    李长河道:“臣昔日旧部,曹山威可为主将。”


    “那便战罢。”王太后轻笑道,“也让周遭的人看一看,我们这孤儿寡母,是不是真的好欺负!”王太后顿了顿,“保国公听令。”


    李长河道:“臣在!”


    王太后拿出调兵的五营虎符交予他:“着你为五营主帅点将,集结人马同外部择日开战!”


    李长河道:“臣领命!”


    王太后看向周瑾年和顾仲堂:“二位大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的后备便交予你二位了。”


    两人同时道:“臣等必将竭尽全力!”


    三位辅政大臣聊着即将到来的大战离开了翻修后的乾清宫,走到宫门处李长河对顾仲堂道:“顾大人,周大人,某有私心,想要点顾林书为前锋营指挥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周瑾年闻言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李长河:“国公爷,那顾二是我的门生。他若好好参加春后恩科,必然榜上有名,你这……”


    顾仲堂眉头紧锁看着保国公:“他自己可有此意?”


    李长河道:“你若应允,想来书儿不会反对。”


    顾仲堂沉默片刻道:“此事还请国公爷容我多思量思量。”


    李长河点了点头:“好!”


    北伐的军令还没有到,顾林书的任命先到了边城,他在李长河的保举下入职中军,成了前锋营的指挥使司。


    整个宁国都在为了北伐调动粮草兵马,明令未发,底下暗潮汹涌。若是平日里李长河如此保举自己的女婿免不了被言官弹劾,眼看着大战在即,前锋营凶险万分,李长河将顾林书送上了这般危险的位置,朝中的一众言路均保持了静默不语。


    顾林书有了官身之后,暂替了段文珏的职务。他毫不留情地对着哈布尔部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互市依旧开放着,但市集上哈布尔部的族人尽数被捉拿,凡年满十五岁以上者不得赎,全部发配北蒙山做苦工,十五岁以下者,可由其族人用重金赎回。一时间哈布尔部向宁国朝廷上书抗议无数,但是送上去的折子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声息。


    有上面护着,人人又皆知顾林书是李长河的女婿,他虽只是任职前锋营指挥使,出入除了自己府上的护卫,中军原李长河的亲卫也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侧。连中军的现任主将曹山威都对他礼待有加,一时间在边境他如同一颗升起的新星,风头一时无两。


    里里外外五大营的军士、各指挥所的头目备了拜帖和礼物,雪花一样飞向顾林书落脚的宅子。


    眼看着顾林书带着人又出了门去赴宴,李昱枫颇为担忧地叹了口气,坐在段文珏身旁,拿起了药碗递给他:“现下温度正好,四哥,你先把药用了。”


    稳住毒性之后,段文珏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只是他还需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他接过药碗皱着眉将药一饮而尽,打量李昱枫担忧的样子:“你在担心八妹夫?”


    “唉。”李昱枫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虽知道他的性子,但这些日子人人捧着他,他难免骄狂了些。他说的做的,说实话四哥,我看了只觉心惊肉跳,心里没底。”


    “你既然知道他的性子,就由着他去做就是。”段文珏道,“我差就差在他那一份骄狂上,若我有他三分,或许也不会是眼下的情形。”


    李昱枫闻言似懂非懂。


    顾林书骑着马,带着自己的亲卫和中军护卫,浩浩荡荡去了猎场。今日是指挥所的千户下的帖子,邀请他前去围猎。


    眼见着顾林书,正千户赶紧上前迎上,亲自替他握住了缰绳:“顾大人!”


    顾林书翻身下马,眼神冰冷的看了正千户一眼,脸上却带着笑意:“千户大人。”


    正千户谄媚地笑着,将缰绳交到侍从手里:“顾大人请!”


    顾林书随着正千户进了围场,地上燃烧着巨大的篝火,围绕篝火一圈摆放着案桌,上面满是美酒美食,顾林书掀起披风在主位上落座,正千户陪坐在侧,替他斟了一杯酒:“这是新运来的美酒,顾大人尝尝。”


    顾林书拿起酒杯缓缓晃着看着里面琥珀一般的酒水却没有用,正千户正待开口询问,顾林书身侧的亲卫抽出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正千户一抖,手中的酒壶摔落在地,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顾林书:“顾大人,你这是何意?”


    “也罢,让你做个明白鬼。”顾林书看着映着火光的酒水,漫不经心的开口,“你同哈布尔部的人暗中勾结谋害我四哥的性命,旁的种种我不耐细说,想来你也心中有数。”


    正千户脸上失了血色。


    顾林书带来的人此时已经纷纷抽出武器拿住了席上的一众人,顾林书此时才抬眼:“千户大人,这个季节草场上狼群出没,不安全呐。咱们出去围猎,你们走失陷入狼群之中,实在是让人惋惜。千户大人放心,抚恤的银两,本官会着人送到你的府上。”


    正千户面色大变:“顾大人!顾大人饶命!”


    顾林书神色不动,护卫手起刀落,正千户颓然倒地。猎场上一众配席的小官都跟着送了性命。


    顾林书扔下手里的酒杯起身:“把他们拖去草场上喂狼。”


    一众亲卫轰然应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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