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韩相将散落在地上的碎发仔细清扫干净, 那套理发工具也收回了原处。
林颂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微微蹙了下眉。
韩相见状, 从抽屉里拿出指甲剪,坐到她身边:“来吧。”
林颂不喜欢指甲长出太多白边, 她将手递到韩相的掌心, 韩相托着她的手,熟练地修剪起来。
韩相按照林颂的甲型, 修剪成一个圆润的弧形,并磨平指甲的边缘。
林颂享受着这份细致的服务, 忍不住开口调侃:“韩厂长, 我看你以后要是不当厂长了, 改行去当美甲师, 也能挣不少钱。”
韩相无奈地抬眼看了她一下, 想起一件事:“今天厂办又接到一个采访请求,想搞个什么‘企业家深度访谈’系列, 要采访我。”
林颂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一些,侧头看他:“你答应了?”
“没, 都让厂办婉拒了。”韩相摇头,“树大招风, 华夏酒现在风头无两, 越是这种时候, 越要少露面、少说话。”
他深知过多的曝光,不是什么好事,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林颂看着他谨慎的样子,微微颔首, 表示赞同。她欣赏他这份清醒和定力。
剪完一只手,韩相换另一只。
他语气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对了,那处我看好的四合院,院子是真不错,我琢磨着,在院子搭个葡萄架,夏天藤蔓爬满了,下面放把躺椅,让你乘凉。还有,你冬天喜欢吃烤地瓜,我让妈从老家寄点种子过来,在院子角落里开一小块地种上……”
说起王秀英,林颂问韩相:“妈那个车队怎么样了?”
王秀英搞了个运输队,司机里头一半以上都是女的。
韩相语气里带着对母亲能干的自豪:“妈那个运输队现在规模又扩大了,添了两辆车。”
说完家里的近况,他又滔滔不绝地构想起新家的细节,问林颂:“你看看,还有什么特别想添置的?”
这时,两只手都修剪打磨好了,十指指甲圆润整洁,林颂对他说:“没什么特别想添置的,有你就够了。”
这句突如其来、近乎直白的情话,让韩相猛地一愣。
他看着林颂依旧没什么太大波澜的脸,那双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
什么厂长的沉稳、什么处事的冷静,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扑了上去。
“妈妈,你还在看电——”就在这时,林安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里晃出来找水喝,话音在看到客厅沙发上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小姑娘立刻转过身,面朝墙壁,用一种刻意提高、仿佛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咦?我好像还没睡醒,眼睛有点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回去继续睡了!”
说完,一溜烟地窜回了自己的房间。
沙发上,林颂推了推韩相:“让你忍不住,现在好了。”
韩相看着掐着自己胸的手,低声笑道:“是,是我忍不住。”
陈凤凤和林安约在了一家新开的西点房门口。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裱花精美的蛋糕和点心,散发着甜腻诱人的香气。
“Annie!”陈凤凤一见林安的身影,就用力挥舞着手臂,脸上是明媚的笑容,“快,快来帮我选个生日蛋糕!今天咱俩再单独补过一个!”
林安哭笑不得:“哪有补过生日的?你生日不是已经和很多人一起庆祝过了吗?”
“哎呀,那不一样!”陈凤凤不由分说地挽住林安的胳膊,把她往明亮的店里拖,“那是应付场面的,今天这个才是属于我们俩的!快挑快挑,你看哪个好看?”
林安拗不过她的热情,在琳琅满目的蛋糕柜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最后选定了一个不算太大、但造型可爱的奶油水果蛋糕。
“这个怎么样?”她指了指。
“好!就它了!”陈凤凤爽快地点头,示意身后跟着的司机上前付账。
提着蛋糕,陈凤凤熟门熟路地带着林安径直去了附近一家装潢考究的高档餐厅。
她早订好了位置,服务员微笑着将她们引到一个靠窗的雅致小包间。
包间视野极佳,正好能俯瞰到不远处那栋刚刚落成、气势恢宏的五星级酒店。
“怎么样?这位置不错吧?”陈凤凤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两人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边坐下,服务员彬彬有礼地询问后,帮他们在蛋糕上插好并点燃了蜡烛。
林安看着烛光后好友带笑的脸,轻轻地为她唱起了生日歌。
陈凤凤闭上眼睛,很认真地许下了一个愿望,然后“呼”地一下吹灭了所有蜡烛。
她切了两块蛋糕,将其中一块盛放在碟子里,推到林安面前,自己则拿起另一块,用小叉子叉起一块沾着奶油的巧克力送进嘴里。
她吃了两三口,便放下了小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林安默默地吃着自己那份,口感确实不错。她抬眼看了看桌上那剩下的大半个蛋糕,又看了看陈凤凤面前几乎没动的那一块。
她没说话。
陈凤凤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知道我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费,对不对?林老师教导的是!我保证,剩下的统统打包带回去。”
林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吃自己的蛋糕。
陈凤凤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远处街道上如织的车流和行人,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飘忽:“Annie,我出国的事情,基本定下来了。”
林安早就知道这件事,陈凤凤好久之前就告诉她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涌起了浓浓的不舍。
她放下叉子,看着好友的侧脸,认真地说道:“嗯。我会想你的。”
陈凤凤转回视线:“哎,说真的,Annie,你要不要……考虑跟我一起去?国外可好玩了!听说有好多国内见不到的新鲜玩意儿,风景也跟咱们这儿完全不一样,比待在这里按部就班地上学有意思多了!你要是想去,我让我家人帮你把签证什么的都一块儿办了,学校、住的地方你统统不用操心,包在我身上!怎么样?”
林安轻轻摇了摇头:“谢谢你,但是我不想离开家。”
陈凤凤知道说服不了她,撇撇嘴:“好吧好吧,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林安岔开话题,吸引陈凤凤的注意力:“哦,对了,有人往我书包里塞了封情书。”
“情书?!!!”陈凤凤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八度,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身体猛地前倾,眼睛半眯着:“谁?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给你写情书?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她伸出手。
林安正好背着书包,她低头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递给了陈凤凤。
陈凤凤一把抢过去,迅速展开里面的信纸。
她先是快速扫了一眼,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嘴里开始挑剔:“啧啧,看看这字……写得歪歪扭扭,跟狗爬似的,丑死了!”
接着,她开始逐字逐句地看内容,边看边点评:“你看这句,‘你的身影如同阳光照亮了我的世界’,老土!还有这句,‘希望能和你一起探讨学习,共同进步’,假正经!虚伪!写情书就写情书,扯什么学习进步,道貌岸然!写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文采都没有!”
她看完,把信纸往桌上一拍,抓住林安的手,再三强调:“安安,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千万别被这些男的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他们一个个的,看着可能人模狗样,其实心里头坏心思多得很!”
林安安静地听完她这一大串批判和警告,眨了眨眼:“可是,你之前不是还经常跟我说,你就喜欢那种有点坏坏的、带点痞气、像电影里小流氓一样的男生吗?还说那样的才帅、才潇洒,有性格。”
她反问陈凤凤:“照你这么说,我们俩,到底谁更容易上当受骗?”
陈凤凤被问得一噎:“那……那能一样吗?我说喜欢那种,也就是嘴上说说,觉得好玩,又不会当真!那种男的,大家逢场作戏玩玩就算了,谁跟他们动真感情啊!”
她迅速把矛头重新指向那封信:“倒是你!你看看你,一副还没开窍、对感情懵懵懂懂、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这种才是最危险的!”
她一把将桌上的信纸拿起来,宣布道:“这情书,我没收了,这种东西,看了脏眼睛!我帮你处理掉!”
林安正觉得有点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现在见陈凤凤主动揽过去,她反而觉得省事了,便顺从地点了点头:“哦,好,那你处理吧。”
陈凤凤闻言,把被她捏得有些皱巴巴的信封和信纸塞进自己的小皮包里。心想,等回家,立刻把它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第132章
“哟, 陈凤凤,连人家收到情书你都要管?小小年纪,占有欲还挺强。”
一个带着戏谑的男声懒洋洋地响起, 他是陈凤凤的二哥。
陈凤凤扭过头, 漂亮的杏眼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二哥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 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 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不解:“你这交朋友真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他们陈家知道陈凤凤交的这个朋友林安的背景,是陆文龙那条线上的人。
不过, 对于妹妹自己选择的朋友,他们并不会过多干涉, 毕竟只是小辈间的往来。
陈凤凤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她二哥, 下巴微扬:“哼, 你们男人之间的友谊那么肤浅, 自然理解不了我们女人之间深刻、复杂、坚不可摧的友谊!”
“女人?哈哈哈……”二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 “你才多大点儿?就一口一个‘我们女人’了?笑死我了……小屁孩一个,装什么大人……”
“老二!你少说两句!”一个略显沉稳、带着威严的声音从客厅门口传来, 打断了他的笑声。
陈家大哥走了进来,他比老二年长几岁, 气质更为沉稳持重。
他淡淡地看了二弟一眼, 二哥笑声不由自主地收敛了些。
他说道:“凤凤马上就要出国了, 在家待不了几天,你就不能消停点,让着她些?”
陈凤凤立刻像找到了靠山,小跑过去, 亲昵地挽住大哥的胳膊,仰着头告状,语气委屈又理直气壮:“就是!大哥你看他!整天没个正形,游手好闲,就知道取笑我!一点当哥哥的样子都没有!”
二哥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早已习惯,但也没再继续调侃妹妹,只是嘀咕了一句:“得,你们兄妹情深,我多余。”
大哥低头看着挽着自己手臂、气鼓鼓的妹妹,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些许,温声嘱咐道:“有空多去看看爷爷。”
陈凤凤认真地点点头:“知道了,大哥。我明天就去陪爷爷下棋。”
陈凤凤蹦跳着离开后,客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二哥脸上的嬉笑之色迅速褪去,凑近大哥,语气变得正经起来:“哥,上次托你问的那个批文……怎么样了?”
另一边,林安去燕大找韩里吃饭。
她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送小叔叔入学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神秘。但来得多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起来,那份最初的神秘感也就渐渐褪去,变成了亲切。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经过那片湖泊,夕阳的余晖给湖面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粼粼波光。
几只鸭子在水面上悠闲地划着水,偶尔发出几声“嘎嘎”的叫声。
林安仔细看了几眼,然后指着那几只鸭子,语气肯定地说:“小叔叔,你看它们是不是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又肥了一圈?”
韩里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认真辨别了一下,点点头:“嗯,好像是。”
林安今天来找韩里,其实是带着疑惑来的。她开口问道:“小叔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友谊,有……排他性吗?”
“排他性?”韩里被她这个问题问得一愣。
林安给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你和连馨姐,你们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你会不会觉得,如果连馨姐认识了新的、非常谈得来的朋友,跟他们也变得很要好,甚至超过了和你的关系,你心里就会有点……嗯,不舒服?或者,你会不会在心里,希望自己永远是连馨姐最好、最重要的那个朋友?”
韩里立刻摇了摇头:“这是两码事。”
“两码事?”林安蹙着眉,对这个答案不是很理解,还想继续往下追问。
韩里看着侄女执着追问的样子,便去找张连馨求助。
张连馨看到韩里,第一句话便是关切地问道:“你手术恢复得怎么样?没什么不适吧?”
“手术?”林安立刻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惊讶地看向韩里,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疑惑,“小叔叔,你受伤了?做什么手术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严不严重?”
韩里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闪烁,连连摆手:“没、没什么大事!真的!就是……就是前段时间嘴里长了颗智齿,位置长得特别刁钻,老是发炎,肿得厉害,疼得受不了,就去医院给拔掉了而已!对,就是拔了颗智齿。”
其实,他做的是包、皮手术。
他前段时间因为这个问题有些困扰,犹豫再三还是去做了。是张连馨陪他去的。
张连馨见状,目光转向林安,岔开了话题:“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林安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虽然心里对小叔叔的“智齿手术”还有点嘀咕,但还是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
“连馨姐,我们刚才在讨论,友谊到底有没有排他性。可是,如果有排他性,希望自己是对方最重要、最特别的那个,那种占有欲,不是通常被认为是爱情里才有的吗?如果把这种情绪放到友谊里,是不是就不太正常?”
张连馨听完林安的疑问,她微微笑了笑:“感情这种事情,很难用简单的定义去划分。”
看着林安困惑的眼睛,她继续耐心地解释:“我们仔细想一想,爱情里面,难道就没有友情的成分吗?可以轻松自在相处,很多时候恰恰是爱情能够长久维系的重要基础,反过来,深厚的友谊里,也有因为过于重视对方而产生的占有欲,希望自己在对方心中占据特殊的位置,这其实是很正常的。”
林安认真地听着张连馨条理清晰的分析,感觉自己明白了一些。
不过,她真正困惑的不是占有欲,而是在一段关系中处于被引导、被安排的位置,她一点儿都不反感。
林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连馨,忽然说道:“连馨姐,我觉得你变化好大。”
张连馨微微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嗯?有吗?哪里变了?”
林安认真地点点头:“嗯。比以前……感觉包容了很多,柔和了很多。”
张连馨歪着头想了想,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可能是因为这学期开始给低年级的同学当助讲老师,需要和很多性格各异的学生打交道……慢慢修炼出来的吧。”
她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其实,这是因为她正在经历的一段稳定、健康的恋爱关系带来的滋养。
那天,李花阳邀请她去舞厅跳舞,在宿舍楼下,看到了韩里的身影。于是,原本的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舞厅里,灯光迷离旋转,音乐节奏明快,空气中弥漫着躁动的气息。三人一起走进了舞池。
李花阳跳得欢快,一会儿功夫,就找不见人了,张连馨则安静地跟着节奏轻轻晃动,时不时跟韩里说几句。
从舞厅出来,张连馨和韩里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回学校。
韩里走在她身边半步远的位置,沉默了片刻,像是随便找了个话题,语气是朋友间寻常的关心:“关于毕业分配,你有什么初步的想法和打算吗?”
张连馨听着他故作平和的语调,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想起了高考前,她也是这样,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隐秘的期盼,问韩里:“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恢复高考,你想考哪里?学什么?”
张连馨已经忘了韩里彼时的回答了,但她记得此时自己的回答。
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对林安说:“走吧,带你去我宿舍坐坐。前段时间我跟导师去羊城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带回来一些当地的特色点心,味道很不错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林安高兴地应了一声,跟着张连馨往宿舍楼走。
她从张连馨手里接过那个印着漂亮花纹的点心盒:“谢谢连馨姐!”
林安回到家,韩相在给鱼缸换水。
林安把点心盒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说道:“爸爸,连馨姐给的。”
又道:“小叔叔前段时间做了个小手术,说是拔智齿。爸爸,我怎么到现在还没长智齿啊?是不是我不会长了?”
韩相对她说:“等你长大了,可能就会长了。”
林安好奇地追问:“那怎么样才算长大呢?”
韩相想了想:“等你明白,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吧。”
林安犹豫了会儿说道:“爸爸,我有个朋友,她很喜欢在关系中被人安排和摆布,这样……会不会显得她这个人很没有主见,没什么主导性啊?”
第133章
不知道韩相对林安具体说了些什么, 林安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爸爸!谢谢你!”
说完, 她快快乐乐地转身跑开了, 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黄豆,黄豆!”
韩相看着女儿雀跃的背影, 嘴角浮起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几天后的周末, 韩里和张连馨一起来家里吃饭。
两人在一起了,饭桌上, 张连馨说起下个月的安排:“所里有个为期三周的学术交流活动,去德国。我和韩里都在名单上。”
“好事啊。”韩相说道, “出去看看, 开阔眼界。现在国家鼓励学习国外先进技术。”
林颂问:“怎么去?”
韩里接口道:“从首都机场直飞法兰克福。”
饭后, 韩里和张连馨又坐了会儿, 聊了聊近期研究的课题。送走两人, 韩相在客厅收拾茶几,林颂端了杯茶走过来。
韩相凑到林颂身边:“听他们说坐飞机, 忽然想起来,我还没坐过飞机呢。”
“那下周末咱们坐飞机去海市玩两天。”林颂说得干脆利落, 仿佛在决定明天早饭吃什么,“我让人订票, 周五晚上走, 周日晚上回。”
韩相愣住了, 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去海市?就为了……坐飞机?”
“不行吗?”林颂挑眉。
韩相看着她,心里被一种更温暖的、饱胀的情绪取代。他笑起来:“行!怎么不行!林书记发话,我坚决执行!”
周三,机票就送到了家。是当时还很稀罕的“三叉戟”客机, 周五晚上七点起飞。
林安知道后兴奋得不得了,围着林颂问东问西:“妈妈,飞机上能看到云吗?真的像棉花糖一样吗?飞的时候耳朵会不会疼?”
林颂耐心回答,韩相则在旁边翻看着航空时刻表和小册子,像个准备春游的小学生。
出发那天,韩相特意穿了件挺括的新衬衫,头发也梳得整齐。林颂看着他想笑,又觉得心里软软的。
在首都机场,看着庞大的飞机停在停机坪上,韩相忍不住感叹。
换登机牌、安检、进入候机厅……一切对韩相来说都很新鲜。他认真地看墙上的航班信息,研究候机厅的设施,甚至还去问了问服务员飞机上的餐食供应。
林颂由着他去,自己带着林安坐在椅子上休息。
登机时,走过廊桥,进入机舱。韩相的脚步明显放慢了,他仔细地看着机舱内部:整洁的座椅,小小的舷窗,头顶的行李架,空姐温和的微笑。
找到座位坐下后,他研究了好一会儿安全带怎么系,又摸了摸座椅扶手,看了看面前的小桌板。
飞机开始滑行时,韩相下意识地抓住了扶手。林颂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没事,”她轻声说,“起飞时有点颠簸,正常。”
引擎轰鸣加大,速度提升,机身微微震动。然后,那股力量将沉重的机体托起,离开地面,倾斜着冲向夜空。
韩相紧盯着舷窗外。地面的灯火迅速缩小,变成一片闪烁的光网,然后被云层遮蔽。飞机穿过薄云,忽然间,舷窗外豁然开朗——他们已经飞行在云海之上。
夜幕初临,天际还有最后一抹暗红的霞光,下方是连绵起伏、无边无际的云层,在月光和残余天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梦幻的银灰色,真的像凝固的、波澜壮阔的海洋。
“真美……”韩相喃喃道。
空姐开始分发饮料和简单的点心。韩相要了杯茶,喝了一口,然后继续看向窗外。
“以前在山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抬头看天,觉得天那么高,云那么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坐在云上面喝茶。”
林颂轻笑了一声:“韩相,有没有人跟你说,你挺可爱的。”
韩相乐滋滋地摸了下自己的脸:“我可爱。”
“嗯。”林颂点点头。
两个小时的航程很快。飞机开始下降时,耳膜有些胀痛,林安捂着耳朵做吞咽动作,做了几次,好多了。
穿过云层,海市的璀璨灯火出现在下方,黄浦江像一条镶满钻石的黑色绸带。
落地时轻微的震动,滑行,停稳。
走出机舱,踏上地面,韩相小声对林颂说:“我也是做过飞机的人了。”
“嗯,是。”
在海市的两天,他们逛了外滩,看了万国建筑群,坐了轮渡,吃了地道的生煎包和小笼包。
回程的飞机上,韩相已经从容多了。他甚至开始研究航空杂志上的飞机型号,跟林安讨论哪种飞机飞得最快。
林颂靠在椅背上,看着父女俩凑在一起说话的样子,窗外的云海在夕阳下染成金红色。
接下来一段日子里,韩相忙着办理四合院的各项手续。
同一时间,报纸、电视、广播开始连篇累牍、不遗余力地报道着一位被迅速树立起来的改革典型——某服装厂的厂长。
这位服装厂厂长姓布,他以大刀阔斧的改革举措,极具个人魅力的管理风格,以及取得的惊人经济效益,迅速被塑造成“国企改革”的明星标杆。
据说,每天前往他那家位于城郊的服装厂学习取经、考察调研的各地代表团、企业干部络绎不绝,厂区门口常常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平心而论,若论企业改革的实际成效、韩相一手推动北冰洋饮料厂起死回生、继而兼并整合华夏酒厂实现多元化发展,他本应比那位服装厂厂长更有资格站到聚光灯下,接受赞誉与追捧。
副厂长马为国就私下里为韩相感到惋惜和不平。
这位曾经对韩相那套“花架子”宣传手法嗤之以鼻的老同志,在铁一般的市场业绩面前,早已彻底转变了观念,甚至成为了忠实拥趸。
他现在不仅信服,而且还活学活用,给自己找到了理论注脚。
在一次厂务内部小会上,他颇为自得地引经据典:“咱们这些从计划经济时期过来的人都知道,马克思他老人家在《资本论》里就说过,商品到货币,那是‘惊险的跳跃’。这个跳跃如果失败了,摔坏的不是商品,但一定是商品所有者!”
“韩厂长搞的广告、宣传、树立品牌形象,那就是给这‘惊险的一跃’加上了个强有力的助推器,大大提高了跳跃成功的概率,降低了摔坏的风险!”
他和厂里那些逐渐转变观念的老伙计们其实都觉得,之前那么多有分量的媒体主动想来采访韩相,是个大好事。
正应该借此东风,把“北冰洋”和“华夏”的名头在全国范围内打得更响,进一步提高市场占有率,让竞争对手望尘莫及。
看看人家那个布厂长,现在火得一塌糊涂,不少消费者就认准了他们厂生产的衣服,指名要买。
“厂长,”马为国说话向来比较直,趁着一次汇报工作的机会,他推心置腹地说,“您看现在这形势,这明明是个把我们厂先进经验推广出去、同时抢占市场高地的好机会啊!您这一次……是不是有点过于保守、谨慎了?太可惜了。”
“而且从现实竞争考虑,”他忧心忡忡地补充道,“现在市场上,好多饮料厂、酒厂都开始跟风我们搞的那套宣传手法了,广告打得铺天盖地。咱们北冰洋和华夏酒要是不能在宣传声势和品牌形象上继续保持领先,恐怕真会被后面涌上来的浪花给拍在沙滩上。”
韩相耐心地听他说完,没有立刻反驳。
他知道马为国是真心为厂子着想,曝光度确实能带来即时的好处。
但在当下这个复杂多变的时期,舆论和工厂的工人们,今天可以为了利益和荣誉将他推向神坛,明天也可能为了别的利益或一旦出现任何波折,就轻易地将他拉下神坛,甚至踩上几脚。
这种捧杀,太常见了。
在改革的激流中,被高高捧起的人,往往也面临着被浪头打翻的巨大风险。
他拒绝了马为国的建议,要求厂办继续低调处理各类采访请求。
……
就在马为国还在心里琢磨着,想再找机会,组织几个老伙计一起劝劝韩相,看看能不能改变主意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那位风光无限、被视为改革偶像的服装厂厂长,倒下了。
因其激进的管理方式、过于突出个人权威的决策机制,以及企业在盲目多元化中暴露出的产品质量下滑、内部管理混乱等种种严重问题,引发了巨大的内部矛盾和外部争议。
最终,他被免去了一切职务。
一度被各地奉为圭臬、争相效仿的“改革模式”,也几乎在一夜之间受到了从上至下广泛的质疑和深刻的反思,成为了一个值得警惕的教训。
昔日门庭若市、被各路考察团踏破门槛的厂区,转眼之间变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只剩下墙上那巨幅、印着他自信笑容的宣传海报,在风中剥落。
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耗子刘浩的引荐下,有些拘谨又充满期待地来到了林颂家。
他姓张,是南方某市一个看到了儿童玩具市场潜力的个体经营者。
LA玩具如今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这位张经理,就是通过层层关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耗子这个关键人。
张经理跟在耗子身边,心里既兴奋又有些打鼓。他想象着能创造出如此畅销玩具的“林老板”,必定是位精明强干、眼光独到的能人,或许是位见多识广的归国华侨,或者是哪位深藏不露的世家子弟。
当他终于站在门口,看到院子里正在给花草浇水的林颂和旁边挽着袖子、似乎在整理工具的韩相时,立刻在心里确认,这二位定然是LA玩具的幕后掌舵人。
张经理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热情、最诚恳的笑容,几乎是小跑着上前几步,目光在气质出众的林颂和沉稳的韩相之间跳动,最终选择对着看起来更显年轻的林颂。
他微微躬身,恭敬地伸出双手:“您好您好!您一定就是林安林老板吧?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没想到您这么美丽,幸会幸会!”
他语气激动,带着南方口音:“我是从南边专程赶来的,姓张,真心诚意想来谈谈加盟合作的事情,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韩相放下手中给小菜地松土的小铲子,直起身,从容地擦了擦手,打断了他的话:“张经理,你误会了。”
张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这……难道是老板架子大,故意找借口推脱?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韩相接下来的话就让他彻底愣住了。
韩相对他说:“这个点,她还没放学。估计还在学校里上课,或者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放……放学?”张经理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对,放学。”韩相确认道。
第134章
仿佛是为了印证韩相的话, 院门外传来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是少女清亮的声音。
“爸爸,妈妈, 我回来啦!门口怎么停了辆没见过的小汽车?”
话音未落, 一个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她把自行车支好,书包随意地甩在肩后, 目光好奇地落在陌生的张经理身上。
“这位叔叔是?”
张经理看着眼前这个分明就是个中学生的女孩, 脑子彻底混乱了——LA玩具的老板是个小孩?
刘浩上前一步介绍:“安安,这位是南边来的张经理, 想跟你谈谈LA玩具合作的事情。”
林安“哦”了一声,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 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
这个月, 找上门来想谈合作的, 掰着手指头算, 得有一二三四位了吧。
她对还在愣神的张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咱们去会客厅谈吧。”
家里有一间专门用来会客的房间, 张经理晕乎乎地跟着林安往会客厅走。
林安倒了杯水给他,然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张经理, 您想谈加盟合作?具体是哪方面的合作意向,您不妨先说说看。”
张经理看着眼前这张还有婴儿肥的脸, 努力压下心中的荒谬感。
“呃,林, 小林老板。”他称呼得磕磕绊绊, 怎么叫都觉得别扭。
他清了清嗓子, 试图让自己显得专业一些:“我们公司非常看好LA玩具的设计和市场潜力,我们希望能拿到LA玩具在华南几个省的代理权,不知道您这边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名片和一份合作意向书, 递过去。
林安接过名片和意向书,看得很快:“张经理,您说的华南几个省,具体指哪些?另外,贵公司目前的销售渠道主要是百货大楼,还是供销社,或者……个体摊位?”
“主要是桂省。渠道方面,我们和穗州、鹏城几家大百货都有稳定合作……”张经理刻意避开了提及个体户。
林安点点头,继续看着意向书,偶尔就上面的某个条款提出疑问。
张经理逐渐从一开始的震惊和些许“这简直是儿戏”的轻视,转变为惊讶和认真。
第一钢铁厂党委书记办公室。
林颂正伏案批阅文件,门外传来了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
负责设备配套采购的孙科长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忐忑和焦虑。
“林书记,”孙科长的声音有些发干,“特种高强螺栓和专用密封材料那边……出了点状况。”
林颂从文件上抬起头:“怎么回事?这批关键配件不是早就列入采购计划,跟红心螺栓厂和永固密封材料厂打过预备招呼了吗?”
“是,是列入计划了,前期沟通也确实很顺利。但……但是……”孙科长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现在有家叫‘兴业贸易公司’的单位半路插了进来。他们声称能提供完全符合德国标准,甚至质量更好的同类产品,而且……报价比红心和永固给我们的计划内价格,还要低一成半!”
“哦?”林颂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贸易公司?背景核实了吗?产品质量有经过权威检测认证?孙科长,你是老采购了,应该清楚,我们这是几千万引进的精密设备,基础配件哪怕出一点点问题,都可能会动摇整个生产线的根基,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背景……我们侧面了解了一下,有点复杂。”孙科长脸上露出极为为难的神色,“我们托关系打听了一下,听说,这家兴业公司的负责人,叫陈淮波,他父亲是……是陈老。”
他几乎是用气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敬畏的情绪。
“陈老?”林颂目光骤然一凝。
她当然知道这位陈老是谁。
那是革命年代功勋卓著的老前辈,虽然早已退了,但关系纵横,影响力犹在,是连陆文龙部长见面都要尊称一声“老领导”的人物。
这位陈老本人,一直以性格耿直、原则性强、爱惜羽毛著称,家风据说也很严格。
却没想到,他的儿子陈淮波,竟打起了这种擦边球,将手伸到了国家重点项目的配套采购上。
“他们手续表面上做得挺齐全,”孙科长继续汇报,语气带着愤懑又无奈,“营业执照、产品鉴定报告都有模有样。而且,他们不是直接卖货给我们,是让我们把部里批下来的计划指标和对应的采购款项,由他们去‘协调’红心厂和永固厂的货源,保证‘按时’、‘按量’供应给我们。这……这明摆着是利用关系,空手套白狼,倒卖计划指标,吃差价啊!”
林颂心中了然,这就是典型的官倒。
利用计划内与计划外存在的巨大价格差和信息壁垒,依靠父辈的背景和人脉关系,截留、撬动国家计划指标,低买高卖,或者干脆就是空转指标,凭空攫取巨额利益。
但问题是——
如果答应,就等于默许甚至配合这种行为,让“关系户”公然趴在国家重点建设项目身上吸血,造成国家经济损失。
如果不答应,说不定会触怒被陈淮波巧妙利用其父影响力的陈老那一系人马。这些人或许不会明着阻拦,但在项目审批、设备通关、原材料调配等各个环节,只要稍微“卡一下”、“缓一缓”,就足以让第一钢铁厂焦头烂额。
“顾厂长和贺总工他们知道了吗?什么态度?”林颂沉声问道。
“顾厂长……态度有点含糊,”孙科长苦笑,“他嘴上说‘要按规矩办,质量第一’,但又暗示要‘考虑实际情况,注意工作方法,不要轻易得罪人,毕竟项目进度耽误不起’。贺总工倒是态度明确,坚决反对,拍着桌子说这是动摇国本,拿几千万元引进的设备和全厂未来的生产开玩笑,必须用正规大厂的产品,没有商量余地。但是……”
孙科长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陈淮波那边的人私下放话了,说如果我们第一钢铁厂不识抬举,不把订单给他们‘协调’,那么,红心厂和永固厂那边,很可能就会突然‘产能紧张’,‘优先级调整’,无法按时给我们供货了。”
孙科长摇头叹气道:“他们这是两头堵啊!一边用低价诱惑,一边用断供来威胁。”
林颂顿感棘手。
“孙科长,”林颂沉吟片刻,“你这边,表面上不要立刻回绝兴业公司,可以跟他们周旋,要求他们提供更详细的产品技术参数和更权威的检测报告。同时,你继续催促红心和永固两家正规厂家,要求他们按前期沟通的意向,准备履约,出具正式报价和供货计划。”
“另外,”她目光锐利,“你立刻安排厂技术检验科,就以引进合同里规定的德国工业标准为依据,对兴业公司提供的样品进行最严格的盲测检测。所有数据,必须真实、准确、有据可查。”
“是,林书记!”
孙科长见林颂态度坚决,思路清晰,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连忙领命而去。
结果不出所料,兴业公司提供的样品,与德国标准有明显差距。
这份沉甸甸的报告被送到林颂办公桌上时,她仔细翻阅着,逐项核对着关键数据,心里有了底。
然而,事情绝不会因为一份技术报告就迎刃而解。
第135章
第一钢铁厂的小会议室里, 气氛凝重。
林颂召集了由顾勇、贺总工、孙科长及相关技术负责人参加的紧急内部会议。
“同志们,”林颂将检测报告的复印件分发给与会众人,开门见山, “技术检验科的盲测结果已经出来了。数据不会说谎, 兴业公司提供的样品,与德国生产线合同规定的标准存在明显差距, 不符合我们的技术要求。”
“砰!”贺总工手掌猛地拍在桌子上, 他脸色涨红,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这是原则问题!拿这种次品来糊弄, 是想毁了我们几千万元的投资!坚决不能用!”
林颂看向顾勇,带着无形的压力:“顾厂长, 你的意见呢?”
顾勇之前存了息事宁人、不得罪人的想法, 但此刻, 技术数据摆在面前, 若再态度暧昧, 一旦将来出事,他作为厂长也难辞其咎。
顾勇清了清嗓子:“贺总工说得对, 原则问题不能含糊。既然质量确实不达标,存在明确的技术缺陷, 那肯定不能用了。一切,还是要以保障生产线安全稳定运行为首要原则。”
“好。”林颂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 立刻顺势定调, “我们领导班子在这个核心问题上意见很统一, 质量是不可动摇的红线,没有任何妥协余地!”
她随即转向孙科长:“孙科长,你这边,立刻以厂里的正式名义, 向红心螺栓厂和永固密封材料厂发函,强调项目的极端重要性与紧迫性,要求他们务必恪守前期承诺,在规定时限内提供符合德国标准的正式报价与排产计划,并准备接受我厂技术人员的现场审核。”
她略一停顿,补充道:“同时,你将这份技术检测报告的结论,委婉地透露给兴业公司那边的联系人。表明这是客观标准问题。”
孙科长连忙点头:“明白,林书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内部思想暂时统一,但外部压力依然存在。
林颂了解到,陈老有一位老部下,姓赵,与陈家关系一直非常密切,且为人相对正派,颇受陈老信任。
她辗转递了个话,表示第一钢铁厂林颂书记,希望能就生产线项目中遇到的一些供应问题,向赵老请教汇报。
赵老接到这个迂回传来的消息,稍加打听,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在一个安静的茶室,林颂见到了赵老。她汇报了一钢当前在配件采购上遇到的“实际困难”,全程没有提及“兴业公司”或“陈淮波”的名字。
赵老听完后,沉吟良久,说了句:“林书记,确保项目成功是你们的责任。”
林颂心中一定,立刻诚恳表态:“谢谢赵老指点,我们一定严格按规矩办事,确保项目万无一失。”
在通过赵老这条线进行迂回沟通的同时,林颂也深知不能把兴业公司逼到绝境。
她授意孙科长,在与兴业公司后续接触中,态度可以坚决,但言辞要留有余地。可以暗示,虽然这次的关键配件因为技术标准原因无法合作,但未来生产线建成后,可能需要的大量普通标准件、劳保用品、办公耗材等非核心物资,第一钢铁厂愿意优先考虑与有实力、守信誉的公司合作。
对于陈淮波这样的人来说,核心配件的利益巨大但风险也高,而普通物资的采购量同样可观,操作空间大,风险却小得多。
给他一个台阶和后续的合作预期,可以有效避免其因利益彻底落空而恼羞成怒。
孙科长心领神会:“林书记,我明白了。”
几天后,红心厂和永固厂很快送来了正式报价和供货承诺函。
京市东区,一家台球室内,绿色的绒布台面上,彩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淮波姿态闲适地俯身,眯起一只眼,瞄准,手腕发力,“啪”的一声脆响,一颗红球利落地滚入底袋。
他身边围着几个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是他的跟班。
一个头发抹得锃亮的年轻人小庄,脸色不太好看地凑到陈淮波身边,压低声音:“波哥,第一钢铁厂那边……黄了。”
陈淮波正准备打下一杆,闻言动作顿了顿,直起身,脸上没什么意外表情:“哦?怎么说的?”
“妈的!”小庄语气愤懑,带着几分不甘,“那个姓孙的采购科长,之前还跟咱们打哈哈,说什么需要研究、要走流程。刚才直接来电,口气硬得很,说经过严格检测,咱们提供的样品不符合他们的德国标准,直接就把路给堵死了!还他妈扯什么原则问题,真是给脸不要脸!也不打听打听咱们是谁的关系!”
旁边一个精瘦的男人“猴子”也凑过来:“就是!波哥,咱什么时候受过这气?不就是几颗螺栓、几卷密封材料吗?咱们手续齐全,价格比他们计划内的还便宜一成半,他们凭什么不用?分明是不给面子!”
陈淮波却轻笑一声,将球杆递给旁边的人,走到旁边的休息区,拿起一杯酒,晃了晃。
“急什么?”他抿了一口,“本来也没指望真能把核心配件的生意一口吃下。”
小庄和猴子愣住了,面面相觑。
“波哥,您的意思是……咱们一开始就没想成?”小庄有些糊涂了,之前为了搞到符合要求的样品和准备那些看似齐全的手续,他们也费了不少功夫。
陈淮波靠在舒适的皮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目光扫过这几个跟班:“第一钢铁厂这个项目,是部里挂了号的,陆文龙亲自盯着的。几千万外汇引进的生产线,出不得半点差错。”
他顿了顿:“咱们之前摆出强攻核心配件的姿态,无非是投石问路,看看这第一钢铁厂的深浅,现在结果出来了,林颂是个聪明人。”
猴子挠挠头:“那……波哥,咱们这亏就白吃了?忙活半天,一点好处没捞着?”
“吃亏?”陈淮波嗤笑一声,“谁说没捞着好处?”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点:“咱们真正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那几颗值钱但烫手的核心螺栓。那玩意儿太显眼,一旦出事,就是大问题。”
陈淮波给手下们交底:“一个万人大厂,每年要消耗多少劳保用品?要消耗多少普通标准件、润滑油、擦拭布?还有办公文具?这些东西,技术含量低,用量巨大,采购频繁,审核也没那么严格,重点是——安全!不会影响到生产线根本,没人会死盯着这些边角料。”
小庄眼睛一亮:“波哥,原来您打的是这个主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陈淮波得意地笑了笑:“没错。咱们之前摆出强攻核心配件的架势,看似碰了钉子,但实际上,已经达到了几个目的:第一,试探了对方的反应;第二,展示了咱们的实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经过这么一闹,第一钢铁厂,特别是那个林颂,心里对咱们是既不想得罪,又要坚持原则。那么,她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就是在不涉及原则、风险较低的地方,给我们一些补偿,以求息事宁人,把我们稳住。”
他悠悠地说:“这个时候,我们如果提出合作供应这些普通物资,她拒绝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甚至,还可能还会在权限范围内,给我们一些额外的便利。”
猴子竖起大拇指:“高!波哥实在是高!这样一来,咱们既拿下利润可观的大额订单,还不用跟第一钢铁厂把关系搞僵。”
陈淮波志得意满地靠在沙发上,挥挥手:“行了,都别愣着了,该玩玩去。小庄,你明天就去准备一下,找几家靠谱的劳保厂、文具厂谈谈,把代理权或者合作协议拿下来。”
“好嘞,波哥!”小庄兴奋地应道。
台球室里重新恢复了喧闹。
陈淮波眯着眼,看着彩色的台球在绿茵场上滚动碰撞,嘴角挂着一丝运筹帷幄的笑意。
第136章
孙科长再次敲响了林颂办公室的门, 手里拿着几份文件。
“林书记,兴业公司那边把关于劳保用品、普通标准件这些物资的供应资质文件和初步报价单送过来了。”
林颂拿起文件,迅速翻阅起来。然后对孙科长指示道:“孙科长, 回复兴业公司, 他们的资料我们收到了。第一钢铁厂欢迎所有有实力的供应商参与公平竞争。最终合作与否——”
她说道:“看他们的产品质量、价格和综合服务能力,一切以厂里利益最大化为准。”
孙科长一听, 直接愣住了。
“啊?林书记, 这……”他下意识地想提醒,之前林书记不是暗示过可以给兴业公司一些“补偿”和“便利”吗?他跟兴业那边联系的时候, 还特意顺着对方的话头,暗示过“只要资质没问题, 后续合作机会很大”、“厂里领导对贵司实力是认可的”之类的话。怎么现在突然又变成要“公平竞争”了?
林书记这前后不一的态度, 让他彻底懵了。
正当孙科长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的时候, 林颂将一份新采购管理办法草案推到他面前:“老孙, 你是老采购了, 经验丰富。这份草案,你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多提提宝贵意见。尤其是关于‘供应商准入审核’、‘采购人员轮岗’这些环节,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孙科长又是一愣。
林书记这到底是想针对兴业公司, 还是想借这个机会……整顿采购科,甚至就是冲着他来的?难道他之前那些不太干净的操作, 被林书记注意到了?
孙科长心里发虚, 他拿回扣、收好处不是一天两天了, 虽然自认尺度把握得还行,没出过大纰漏,但也知道多少影响了工厂利益。
林颂看着他:“老孙啊,新的管理办法推行后, 采购科的责任更重了,要求也更高了。我希望你能提高认识,带头学习,带头严格执行,给全厂各个部门做个表率。”
她身体微微前倾:“毕竟,采购口是厂里资金流出的第一道关口,也是最关键的关口。把这道关守好了,严格按新规矩办事,就是对全厂职工负责,也是对你们自己负责。”
孙科长听得很明白,林颂这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识相,积极配合改革,或许之前的问题可以既往不咎。
“林书记您放心!”孙科长连忙表态,“我一定认真研究,坚决拥护厂里的决策,带头执行新规定!采购科保证完成任务!”
“好,你有这个态度就好。”林颂点了点头,“去忙吧。”
孙科长如蒙大赦,拿起那份沉甸甸的草案,离开了书记办公室。
“波哥!妈的!第一钢铁厂那个姓孙的孙子耍我们!说好的事情,突然变卦了!说什么厂里有新规定,要走什么狗屁公开流程,让我们去跟别的供应商一起竞标!这不明摆着把我们往外推吗?
陈淮波脸上的悠闲神色瞬间消失,眉头皱了起来:“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小庄愤愤地把孙科长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添油加醋地骂道,“什么新规定,她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
陈淮波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他原本以为,林颂是个懂得权衡利害的聪明人,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没想到是个不识趣的。
“操!”陈淮波再也维持不住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自以为算计精明,绕了一大圈,又是试探又是施压,结果到头来,毛都没捞到一根。
这种被彻底无视、被规矩挡在门外的感觉,比直接冲突更让他感到羞辱和愤怒。他陈家公子的名头,什么时候这么不好使过?
陈淮波回到家,妹妹陈凤凤出国了,虽然他们兄妹俩一见面就吵,但此刻少了那熟悉的吵闹声,他心里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让他意外的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哥,此刻竟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大哥。”他喊了一声。
大哥看了他一眼:“最近在忙什么。” 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心。
陈淮波心里“咯噔”一下,他松了松领口,眼神闪烁,含糊其辞:“没……没忙什么,就……跟几个朋友瞎折腾点小生意。”
大哥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给你那几张条子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陈淮波一听,大哥果然知道了,他烦躁的说道:“……我以为是个软柿子。”
他一路顺风顺水惯了,靠着家里的招牌无往不利,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不买账的。
他看着大哥严肃的脸色,连忙保证道:“哥,我知道错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行了。”大哥打断了他,“最近有几个效益不好的中小型国企,上面有意推动出让。”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文件夹,递给陈淮波:“回头我让秘书把初步筛选的资料给你。你正经注册个公司,自己去看看。”
“知道了,大哥。”
夜色渐深,林颂家中的书房却还亮着灯。
韩相坐在书桌对面,眉头微蹙。
“我最近接触到几个原本效益还过得去的厂子,这一两年,账面利润突然大幅下滑,甚至出现政策性亏损。设备老化、管理混乱、人员臃肿……理由五花八门。”
“但奇怪的是,这些厂子一边喊着亏损,向上级要补贴、要政策,另一边,却有人在私下里活跃,接触厂里的领导,或者绕过领导,直接找主管局、找地方上的某些干部。”
“做什么?”林颂问。
“谈收购。”韩相吐出三个字,语气沉重,“或者叫‘承包’,‘合资经营’,名目不同,本质一样。出的价格,往往低得惊人。凭借的就是厂子账面上的‘亏损’和‘不良资产’评估。”
林颂脸色严肃起来:“故意做低效益,制造亏损假象,然后以极低的价格,将国有资产‘合法’地转入私人手中?”
“嗯。”韩相肯定地点点头,“我了解过一个工厂,前年还有盈利,去年突然就报亏了。查账目,显示原材料成本异常飙升,管理费用翻倍,库存积压严重。但据厂里老工人反映,采购的原材料质量反而下降了,管理人员却增加了好几个闲职。最近,就有一家注册没多久的‘四海商贸公司’在接触他们,提出以承担部分‘债务’和安置少量职工为条件,整体接手工厂。”
“四海商贸?”林颂咀嚼着这个名字。
“明面上的法人没有问题。但实际控制人是谁,资金从哪里来,运作这件事的又是谁,水很深,一下子摸不到底。”
韩相又道:“他们这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和体制漏洞,先通过内部人,把企业搞烂、搞亏,制造‘包袱’形象,然后利用关系,以‘盘活资产’、‘减轻国家负担’、‘改革探索’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用远低于实际价值的价格进行收购。一旦得手,要么转手倒卖地皮厂房,要么稍微投入一点,恢复生产,利用原有的销售渠道和品牌,很快就能扭亏为盈,赚得盆满钵满。而流失的,是几十甚至上百工人多年劳动积累的国家资产。”
林颂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闪烁的灯火。
这不是个人能解决的问题。
第137章
林颂利用一次向陆文龙部长例行汇报的机会, 语气凝重地说道:“陆部长,除了我们厂的项目,最近我了解到一些令人担忧的情况, 想向您做个简要反映。”
陆文龙抬起眼, 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颂斟酌着词句,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案例, 进行了客观陈述, 没有妄下结论。
陆文龙听完,眉头微微锁起, 沉默良久。
“小林啊,”陆文龙缓缓开口, “你反映的这个问题, 很敏锐, 也很及时。改革开放, 打开国门, 引进技术和管理,目的是让我们的国家富强起来, 让人民生活好起来。这个大方向是坚定不移的。但是,就像打开窗户, 新鲜空气会进来,苍蝇蚊子也可能飞进来。”
他顿了顿, 语气转为严肃:“在探索新路子的过程中, 难免会有人想钻空子, 想浑水摸鱼,想侵吞国家和人民的财产。这是我们必须警惕和坚决打击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处理这类问题, 要格外注意方式方法。改革没有现成模板,许多事情还在摸索,政策界限也在逐步清晰。要注意保护真正投身改革、敢于试错的同志的积极性。”
“你的首要任务,是确保第一钢铁厂的利润。至于更广泛层面的问题,部里会关注,也会从更高层面进行研究。”陆文龙语气带着提醒的意味,“不要轻易被卷入具体的纷争,明白吗?”
林颂听懂了陆文龙的深意,让她在自身权力和职责范围内行事,不要越界去直接挑战可能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几乎在同一时期,那家“敢言”著称的报社,连续推出了一系列重磅文章。
其核心观点鲜明而锐利,国有企业普遍存在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效率低下、创新不足等痼疾,严重拖累了经济发展活力。
与之相对,文章极力鼓吹私有企业机制灵活、决策高效、对市场反应敏锐,是解放生产力、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文章呼吁给予私营经济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平等的待遇,甚至隐晦地提出,在某些领域和行业,国有经济应当“主动让位”、“光荣退出”。
这些文章观点大胆,引用了不少似是而非的案例和数据,很快在知识界、经济界乃至一部分机关干部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和激烈争论。
一股推崇私有化、贬低国有经济的热潮,在京市掀起。
许多原本对改革具体路径感到迷茫的人,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方向,一些急于改变现状、对国企种种弊病深感不满的人,更是觉得找到了“知音”。
也有不少有识之士深感忧虑,担心这种片面、激进的舆论会误导改革。
还有一些人指出,这是为某些人侵吞国有资产提供理论借口和舆论掩护。
很快,这股风潮,吹到了全国各地,六五厂也不例外。
如今,六五厂军品订单锐减,厂里效益一般。如果不是当年林颂和韩相在六五厂时搞出的那条“六六牌”民用收音机生产线,厂里日子恐怕更艰难。
张连成办了停薪留职。
他在姜玉英的撺掇下,开了个小小的电子元件加工坊,起初只是接点收音机维修铺的零散活,后来慢慢能仿制一些简单的标准件。
姜玉英看到报纸上天天鼓吹私营经济如何如何好,指给张连成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这一步走对了!国营厂就是不行了,端着铁饭碗混吃等死!咱们自己干,虽然辛苦,但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报纸上都说了,私营经济是‘时代大潮’!咱们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走在时代前面!”
张连成看着报纸上那些激动人心的字句,再看看自己这简陋但充满了自主权的小作坊,心里也涌起一股豪情和希望。
虽然起步艰难,时不时还要应付各种检查,但毕竟是自己当家做主,订单多的时候,收入确实比在厂里守着那点死工资强多了。
“玉英,你说得对!我再加把劲,争取把作坊再扩大点!”张连成脸上露出充满干劲的笑容。
两口子踌躇满志,沉浸在“赶上了好时候”、“抓住了发财机会”的兴奋之中。
而在六五厂,厂党委书记刘兆彬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那条通向山外的马路。
因为这条路,厂里与外界的联系确实方便了许多,运输成本也降低了。但地理条件的劣势,并未因此改变。
刘兆彬深感无力,他召集了厂领导班子,经过多次激烈而痛苦的讨论,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而重大的决定:向上级正式打报告,申请六五厂整体搬迁,离开这片为响应“备战备荒”号召而建设、却日益制约工厂发展的山沟。
他认为,这是让六五厂这个曾经辉煌的老三线厂获得新生、让数千职工和家属有更好未来的唯一出路。
林颂去找了顾老师,顾老师如今担任着一家理论期刊的主编。
林颂寒暄几句后,便直接切入正题:“顾老师,今天来,是提供一点选题思路。”
“哦?你说。”
“最近舆论场上的一些声音,顾老师想必也关注到了。那家报社,还有它带动起来的风潮,把私有制捧上了天,好像只要彻底私有化,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顾老师眉头微蹙,点了点头,语气带上一丝凝重:“是啊,思潮汹涌,有些观点过于激进,甚至偏颇,脱离了我们的基本国情,我这边也收到过一些类似的投稿,观点很……尖锐。”
“所以,我觉得,有些道理需要讲清楚,”林颂看着顾老师,“市场经济,作为一种资源配置的有效手段,我们可以借鉴,可以利用来发展生产力、改善人民生活。这一点,实践已经开始证明。但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坚定:“我们的市场经济,不能脱离社会主义制度这个根本。公有制的主体地位不能动摇,这是防止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的根基。引进技术、学习管理,是为了让社会主义的企业变得更强,而不是用市场经济的名义,否定社会主义本身。”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那家报社还在,那些片面、激进的声音还在扩大影响,那我们就需要用更扎实的理论和更鲜活的实践去回应和引导。所以,我建议,可以策划一系列专题,主题就是市场经济不能脱离社会主义制度。”
顾老师听得非常认真,眼中流露出深思和赞同:“这个系列专题,确实很有必要。”
林颂又道:“顾老师,我给您推荐一个人选,您可以考察一下。”
“谁?”
“曲经。”
顾老师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曲经?”
他当然记得这名学生,当初那个批判一钢的学生,引起全国大讨论的学生。
顾老师没想到,林颂会推荐他。
“是他。”林颂肯定地点点头,“他现在已经看清了某些所谓普世价值论的真面目。”
顾老师沉吟着:“如果他真的有了这样的转变,倒是可以试试。”
他看向林颂,目光中带着探究,“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推荐他?毕竟,他曾经是尖锐批评过一钢的人。”
林颂反问了一句:“顾老师,为什么不呢?”
“要实现我们的奋斗目标,必须争取最广泛的同盟军,有些人,可能因为信息不对称、认识片面,或者被某些思潮一时影响,站到了不同的角度发声。但只要他们的根本立场是希望国家好、人民好,只要他们愿意学习、愿意思考、愿意面对真实的国情,那么,他们的才华和热情,就可以也应该被争取过来,汇入到建设性的洪流中。”
顾老师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恍然,又带上了深深的感慨。
他又是点头,又是轻轻摇头:“统战思维,没错,不过,”他叹了口气,“不过方向之争还是很尖锐、激烈的。”
“我明白,顾老师,”林颂神色坦然,“我个人并不反对市场化的一些做法,因为它确实激活了一部分经济活力,让一些地方、一些人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这是事实。”
第138章
刘登达最近春风得意, 借着政策东风的缝隙,像吹气球般迅速膨胀。
这个周末,在自己新购置的一套房子里, 办了个聚会。
“月月, ”刘登达看到她,眼睛一亮, 大步走过来, 手里端着的酒杯晃了晃,“你来了, 这儿不错吧?”
黎月笑着喊了声“小舅舅”。刘登达是梅雅的儿子,黎月的小舅舅。
刘登达环顾房间的摆设, 颇为自得, 随即从旁边经过的服务生托盘上拿起一杯果汁塞给黎月:“月月, 恭喜你啊, 专辑出版了。”
黎月接过果汁:“谢谢小舅舅帮忙。”她知道, 自己这张唱片的录制和出版,有小舅舅在背后帮忙。
“自家人, 客气什么。”刘登达大手一挥,很是豪气。
就在这时, 他目光瞥向门口,脸上笑容更盛, 对黎月说:“哎, 月月, 给你介绍个人。”
黎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一个年轻男人,正姿态随意地走进来。
刘登达迎了上去,两人熟稔地互相拍了拍肩膀。
“来来, 小月,还记不记得你淮波哥,淮波,这是我外甥女,黎月,刚出了唱片。”
两人问了好,刘登达兴致勃勃地拉着陈淮波在相对安静的沙发区坐下。
有人递上酒杯,刘登达说道:“淮波,最近我琢磨了个新路子。”
陈淮波靠在舒适的沙发背上:“什么路子。”
“影视!”刘登达吐出这两个字,“你想啊,老百姓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了?电视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陈淮波沉吟了一下,轻笑了一声:“登达,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脑子活,想法多,总能琢磨出点新花样。”
说起小时候,刘登达和陈淮波不由回忆了在四中的青春岁月。
刘登达问他:“怎么样,有兴趣一起玩玩吗?”他看到了比单纯的经济利益更诱人、更深远的东西:“能传播观点,能影响人心,能塑造潮流。”
又补充道:“对了,还可以针对个人形象进行丑化和美化。”
陈淮波眼神动了动:“那就给大伙儿洗洗脑,毕竟国家欠我们的。”
刘登达当然知道陈淮波为什么会这么说。
他们刘家,当年虽然也历经风雨,但大体算是平稳度过了那段惊涛骇浪的岁月。而陈家,遭受了巨大的磨难,吃了很大的苦头。
如今拨云见日,那种“讨还”的心态,刘登达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多少能体会到一些。
两人继续聊天,陈淮波很期待影视的效果,因为这一次私有制洗脑效果就很不错,又说了会儿圈内的其他人和事。
刘登达了解到,陈淮波在一钢吃了瘪。
“林颂……”刘登达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
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有些印象。当初第一钢铁厂空降一位从三线来的女书记,这事儿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更别说,后面这个女人雷厉风行引进国外生产线,还搞了一场企改的大讨论。
只不过,那家报社依然在,如今更是引领舆论风潮。
“人的本性是自私的,私有制才符合人的本性。”刘登达觉得这才是真理,所以才有市场。
当然,刘登达更清楚,对于像陈淮波,他自己这样的人而言,鼓吹私有化,更直接、更强大的驱动力在于,在于利益。
这个时代,是他们以施展拳脚、重新划定规则的时代。
第二天一早,刘登达回到家。
母亲梅雅最近心情似乎不太好,他觉得是到更年期了。
刚踏进那座熟悉的小楼,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母亲梅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平日里保养得宜、总是带着优雅微笑的脸庞,此刻绷得紧紧的,像是强忍着极大的怒气。
“妈,我回来了。”刘登达快步走过去,“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谁惹您生气了?”
他心里飞速盘算着,母亲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能让她情绪失控的,绝不是普通小事。
梅雅看到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你……你那个好姐夫,黎潭!他……他简直欺人太甚!”
刘登达心里猛地一沉。姐夫黎潭?
那个在外交部稳重谦和、风度翩翩、处事周全著称的姐夫?他能做出什么事,能把母亲气成这样?
“姐夫?他怎么了?妈,您慢慢说。” 刘登达在母亲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他出轨了!”梅雅声音陡然拔高,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他竟然背着你姐,在外面乱搞!跟……跟第一钢铁厂那个女书记搞到一起去了!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丑事!对得起你姐,对得起我们刘家吗?!”
“林颂?” 刘登达猛地一惊,几乎从沙发上弹起来,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昨晚他才从陈淮波那里听到这个名字,怎么今天从母亲嘴里听到了,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黎潭和林颂?这怎么可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妈,您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有什么误会?这……这怎么可能?”刘登达觉得这传闻简直荒谬绝伦,“这肯定是有人胡说八道。”
“误会?”梅雅有理有据道,“他们早就勾搭上了!要不然,她林颂凭什么能调回京市,还直接坐上了第一钢铁厂一把手的位置?没有人在后面使劲儿,可能吗?”
刘登达皱紧了眉头:“妈,林颂的调动和提拔,是陆文龙一手办的,跟姐夫能有什么关系?姐夫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梅雅此刻哪里听得进这些理性分析,对女儿婚姻失败的焦虑冲昏了头:“你姐今天早上哭得眼睛都肿了,跑回娘家来说要离婚。”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刘登达看到姐姐刘柳红着眼睛走了下来,说有一个人带了证据来。
“证据?什么证据?”刘登达的心又是一沉,难道不是空穴来风?
梅雅也一头雾水。
很快,家里的保姆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梅雅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甚至带上了一丝厌恶——来的竟然是周美娟!
刘登达对周美娟印象不深,只知道是和母亲以前是一个文工团,关系曾经不错,但后来好像因为什么事疏远了。母亲提起她时,语气总有些复杂。
但他此刻无暇细想,只想快点弄清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周美娟,手里到底握着什么“证据”。
周美娟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饱含同情的表情,一进来就握住梅雅的手:“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我听到这事儿,心里就跟刀割似的!黎潭那么好的人,肯定是……肯定是一时糊涂,或者是被人给迷惑了!”
她一开口,就把责任全推到了林颂身上。
梅雅抽回手:“周美娟?原来是你!是你在背后捣鬼!”
当初她从周美娟的女婿韩相那里,得知了周美娟编排的话,便疏远了周美娟,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周美娟竟然贼心不死!
周美娟不理会梅雅的质问,从随身带的包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来。
她说过,老天爷不会骗她的!
“我知道,空口白牙,你们不信,说不定还要怪我挑拨离间。”周美娟语气神秘而肯定,“你们看看这个。林颂那个女儿,林安,和黎潭……有血缘关系。他们,是父女!”
“什么?!!”
梅雅如遭雷击,刚刚接过文件袋的手猛地一抖,文件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向后倒去,几乎要晕厥过去。
“妈。”刘登达眼疾手快扶住母亲,让她靠坐在沙发上。
他弯腰迅速捡起了那个掉在地上的文件袋,抽出里面那份薄薄的、盖着某医院检验科红章的报告。
那行关于“亲子关系概率大于99.99%”的结论,以及明确标注的样本来源——一份写着黎潭,另一份写着林安映入眼帘。
刘柳在一旁捂住了嘴,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顺着楼梯扶手软软地滑坐到地上
她之前还将信将疑,甚至觉得是有人陷害丈夫。
但看到周美娟言辞凿凿的样子后,被痛苦和猜忌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她,偷偷取了丈夫黎潭的血液样本,交给了周美娟去“验证”。
她本以为会还丈夫一个清白,却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刘登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乱的思绪在急速翻腾。
荒谬感、震惊、对姐姐的心疼、对母亲的担忧,以及对这份“证据”的怀疑,交织在一起。
“妈,姐,你们先别急着下定论,也别自己吓自己。这件事,太蹊跷了。单凭这一张纸,说明不了全部问题。”
他看向周美娟:“周阿姨,这份报告,是怎么来的?从头到尾,给我说清楚。”
周美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强自镇定:“我也是为了梅雅和刘柳好,不想她们被蒙在鼓里!林安是我外孙女,不可能有假的。”
“有没有假,查过才知道。”刘登达可不好糊弄。
他说道:“必须找来林颂,当面问个清楚!同时,这份所谓的证据,我会找绝对信得过、专业的人重新鉴定。”
第139章
梅雅家的客厅。
林颂、韩相带着林安走进来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怀疑,有愤怒, 也有周美娟几乎掩饰不住的得意——
她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 身体微微前倾,像是等待戏剧开幕的观众。
“林书记, 韩厂长, 今天冒昧请你们来,实在抱歉。”梅雅率先开口, 这位平日里优雅得体的夫人此刻面色紧绷,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 “是为了弄清楚一件……关乎两个家庭的大事。”
韩相的目光在周美娟脸上停留了一瞬, 心里那七八分的猜测瞬间成了十分。
他握了握林安有些发凉的手, 沉稳开口:“我们既然带着孩子来了, 就是希望能澄清所有误会, 避免不必要的伤害——尤其是对孩子的伤害。”
“误会?”一直沉默的刘柳猛地站起来,她三十五六岁的年纪, “孩子都十四岁了,你跟我说是误会?我的丈夫, 和别的女人有了这么大一个孩子,这能是误会?”
她目光狠狠剜向安静站在林颂身边的林安。
十四岁的姑娘身形已经抽条, 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深蓝色背带裙。
韩相上前半步, 将林安挡在身后, 眉头紧锁:“指控要有证据。请你拿出证据。”
“证据?你们要证据?”刘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从精致的玻璃茶几上拿起一份文件,纸张在她手中哗啦作响,“林安的血样, 和黎潭的血样,经过科学比对,存在生物学亲缘关系。”
林颂的目光投向那份报告,韩相站在她身侧,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那眼神没有疑惑,只有复杂的了然。
黎潭坐在沙发最边上,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此刻显得格外憔悴颓唐。
“妈,柳柳,我真的……我可以用一切发誓,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家庭的事。”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和百口莫辩的苦涩,“我和林颂同志,工作上都没有直接交集,私下更是从未单独接触过。”
但他的辩解在“科学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刘柳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
周美娟适时地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你们自己看看!都睁开眼睛看看!这孩子的鼻子、这嘴巴的轮廓,跟黎潭像不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指着林安,又指指黎潭,像是终于揭开了某个惊天秘密的侦探。
一直冷眼旁观的刘登达缓缓扫视了一圈众人:“既然各执一词,那就用最科学的方式解决。我联系更权威的鉴定机构,重新做一次DNA鉴定。”
周美娟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笑,她根本不怕重新鉴定,甚至求之不得,真理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场景——韩相得知真相后暴怒,或许会像当年李明轩看到报告,打了小薇一巴掌那样。
“好啊。”一直沉默的林颂突然开口了,她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回茶几上,“既然要验,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如验得彻底一点,免得日后再生枝节。”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道:“对两个孩子都进行亲缘关系鉴定——林安和黎潭,以及,”她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刘柳身边、脸色苍白的少女,“黎月,和黎潭。”
客厅里骤然一静。
刘登达猛地皱起眉头:“林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黎月是柳柳和黎潭的女儿,这有什么好验的?”
黎潭却浑身一震,眼神剧烈波动起来,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骤然冲破记忆的尘埃浮现——十四年前,妻子刘柳生产那天,因为一些突发状况,产房有些混乱……
“颂颂,你这是在做什么?”周美娟没料到林颂会来这么一出,“你扯上人家黎月干什么?”
可惜,此刻没人在意她的叫嚷。
刘登达眯起眼睛,几秒钟后,他缓缓点头,说道:“既然要弄个水落石出,那就按林书记说的,一起验!都验个明白!”
接下来几天,对相关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除了周美娟。
她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飘飘然的状态。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给女儿林薇打了电话,语气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畅快:“小薇,你等着看吧!好戏就要开场了!你姐的好日子,她的风光,到头了!等最终结果一出来,白纸黑字,科学铁证,看她还有什么脸在你爸面前装孝顺女儿!韩相还能容得下她?当年李明轩怎么对你的,韩相就会怎么对她!说不定更狠!”
电话那头的林薇沉默了片刻:“妈,你别乱来……”
周美娟语气亢奋,“你放心,这次妈有十足把握!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咱们娘俩受的气,这次一并讨回来!”
她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中,匆匆说了句“等妈好消息”便挂了电话。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周美娟翻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甚至去理发店做了头发。
她想象着结果公布时林颂惨白的脸,韩相愤怒的眼神,林建国失望透顶的表情……
数日后,所有人再次聚在一起。周美娟穿了件暗红色的外套,像是要去参加某种庆典。
会客室,医生拿着两份密封的报告文件走了进来,神情严肃,但仔细看,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和异样。
“关于黎潭同志与林安的亲缘关系鉴定,”医生打开第一个文件袋,抽出报告,“结果与此前结论一致,支持黎潭与林安存在生物学亲缘关系。”
“轰——”
周美娟脸上瞬间爆发出无法抑制的狂喜,眼睛亮得吓人。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欢呼鼓掌!看吧!看吧!她就知道!真理在她手中!
她激动地、迫不及待地看向林颂,想从对方脸上看到预料中的慌乱、崩溃、绝望。
然而,林颂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连惊讶都看不见一丝。
梅雅和刘柳的脸色则“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梅雅的手紧紧抓住了沙发扶手,指节泛白。
刘柳整个人晃了晃,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黎月连忙扶住母亲,带着哭腔小声喊:“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医生没有停顿,他打开了第二个文件袋,动作似乎比之前略微沉重了一丝:“但是,关于黎潭与黎月的亲缘关系鉴定……”
他抬起眼,目光快速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脸色惨白的黎月和浑身僵硬的黎潭脸上停留了一瞬。
“经我中心检测与复核,结果显示……不支持黎潭与黎月存在生物学父女关系。”
长达十数秒钟的死寂。
“什么?!”梅雅第一个失声惊呼,她紧皱眉头,一贯的优雅从容碎裂开来,“这不可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样本?黎月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孙女!这绝对不可能!”
几乎是同时,刘柳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这不可能!医生,你们一定搞错了!黎月怎么会不是我的女儿啊!我怀胎十月,疼了十几个小时生下来的女儿啊!”
刘登达强行稳住声音:“医生,你的意思是,黎月不是黎潭的女儿,但林安是?”
“从鉴定结果看,是的。”医生谨慎地回答。
韩相这时看了眼林安,小姑娘抬起头,对他轻轻点了点头,韩相站了起来,说道:“既然到了这一步,有些事,也该说清楚了。”
他目光扫过周美娟错愕的脸,扫过刘家众人震惊的神情,说道:“林安,是林颂和我收养的孩子。”
“什么?!”
周美娟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收养?!你是说当初林颂根本没有怀孕?她寄回来的那些信,说的那些怀孕的反应,还有后来说的生孩子……一切都是假的?!演了这么一场大戏?!”
当年林颂寄信回来说怀孕了,林建国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她作为继母,心里酸得要命,却还不得不张罗着寄营养品……原来这一切,就是一场戏!
而她,因为担心林颂的孩子出生后会抢走林建国所有的关注和宠爱,催逼着自己的女儿小薇赶紧也要孩子,结果,发生了小薇和韩胜的事。
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一个谎言?!
而黎潭听完韩相的话,再结合那份离奇的鉴定报告,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骤然清晰起来。
在刘家动用关系的全力追查下,一段被尘封了十四年的往事,终于重见天日。
当年,梅雅的女儿刘柳与黎潭串联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女儿。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对夫妇也在同一家医院生下一个女儿。由于护士的失误,两个女婴被调换。
刘柳和黎潭欢天喜地抱回家的,其实是那对夫妇的女儿。而他们的亲生骨肉,被那对夫妇带走。
四年后发生了一起恶性绑架案,林安逃出来,被林颂和韩相救了,警方联系那对夫妇,因为血型比对不符,对方拒绝相认,最后林颂和韩相收养了林安。
当刘柳和黎潭了解到林安四岁前的生活,以及四岁那年遭遇的可怕绑架和遗弃,刘柳只觉得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错过了亲生女儿的整个幼年,让她在陌生人身边担惊受怕,甚至遭受了那样的磨难……而自己,却把所有的母爱和呵护,给了一个被错换来的孩子。
黎潭也红了眼眶,他缺席了十四年,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没有给她换过一次尿布,没有喂过一口饭,没有在她摔倒时扶起她,没有在她害怕时保护她……他甚至,没有资格以父亲的身份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而周美娟,已经完全傻眼了。
她非但没有毁掉林颂,反而阴差阳错地帮林安找到了真正的亲人,让地位显赫的刘家欠了林颂一个天大的人情!
林颂不仅没有身败名裂,反而成了拯救刘家流落在外骨肉的恩人!
而林安,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刘家货真价实的真千金!
这巨大的反转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胸口,砸得她头晕眼花。
“妈!”
林薇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显然是匆匆出门,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焦急。
“小薇?你来了。”周美娟急忙上前想拉女儿。
“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林薇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我……我是为了你啊!”周美娟急切地辩解,试图拉回女儿的认同,“当年你的事,林颂说不定在背后看了多少笑话!我就是想让她也尝尝这种滋味!我——”
“我从来没有让你这么做!”林薇一点儿也不想回忆,“对我来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小薇,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你妈啊!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在这个家能挺直腰杆吗?林颂什么都占最好的,工作、男人、孩子……你爸心里只有她这个前妻生的,什么时候真正为我们娘俩着想过?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为我好?”林薇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和失望,“你这是拿我当借口!”
周美娟呆呆地看着女儿,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明明她从梅雅那里学到了——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顺势而为,老天爷自有安排。
就像她能发现林安身世的秘密,不正是老天爷的指引?
可为什么,在老天爷的“指引”下,她费尽心机做的这件事,却得到了这样一个全然相反的结果?
她想要林颂身败名裂,结果林颂成了刘家的恩人。
她想要为女儿争口气,结果女儿跟她大吵一架。
她揭开了真相,结果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个干净……
林建国是最后一个知道全部真相的。
当韩相上门,将前因后果、包括当年他们不得已隐瞒收养的苦衷,以及如今阴差阳错揭开的换子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他时,林建国沉默了许久。
他惊讶周美娟那荒谬的猜疑竟然真的歪打正着,戳中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他也失望,甚至有些生气,林颂和韩相当年确实骗了他,用一个谎言让他空欢喜,又让他真心实意地疼爱了林安这么多年。
他原先总想着,老林家成为大家族,要一代更比一代强,形成一种家族气象。
大女儿颂颂有出息,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厂的书记,小女儿小薇……小薇也成了家,外孙女安安聪明伶俐,有主意,将来一定有出息。
他有时候还做梦,想着等安安长大了,结婚生子,他或许还能看到第四代,四世同堂,那该是多圆满的景象……
可现在,这层幻想被现实戳破了。
林安不是林家的孩子,她身上流的不是林家的血。
那么,他这些年的疼爱、期许,忽然间都失去了根基,变得虚幻而可笑。
他悉心浇灌的,原是一株别人家的苗。
林建国独自坐在书房里,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没有焦点。
他觉得,林安的事,或许就是他的报应——
对他当年未能善待亲生女儿,却将满腔父爱倾斜给周美娟带来的女儿林薇。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冬天。
北风像刀子一样,能割透厚厚的棉衣。林颂那时还是个小孩,身上那件藏蓝色的旧棉袄,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磨得起了毛,里面的棉絮板结发硬,早就不怎么暖和了。
她带着点期盼地说道:“爸,我棉袄不顶事了,想买件新的。”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周美娟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
她伸手抚摸着依偎在她身边的林薇身上那件枣红色带白点的棉袄,语气里满是疼惜和为难:“哎呀,老林,你看看小薇这件,还是去年入冬时新做的呢,今年穿着,袖口这儿就有点紧巴巴的了,孩子长得快啊。”
她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向林颂,脸上堆起惯常的、看似体贴周全的笑意:“颂颂那件是旧了些,可我看还能穿嘛,也没破个大洞。这眼看过年开销大,家里就这点布票和钱,得紧着用,是不是?”
他记得自己当时看了看林颂。
女儿眼里的光,在周美娟开口说话时,就一点点黯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还在执着地望着他,等着他这个父亲做决定。
他又看了看周美娟,她正温柔地替林薇整理棉袄的衣领。林薇穿着新棉袄,脸蛋红扑扑的,依在母亲身边。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或许他觉得周美娟说得“在理”,觉得“姐姐该让着妹妹”,觉得“旧衣还能将就”。
他避开了林颂那双最终完全黯淡下去的眼睛,干咳了一声,用一种自以为公允、实则轻飘飘的语气说道:“颂颂啊,你周阿姨说得对,今年家里是有点紧。你这件……再忍忍,等明年,明年爸一定给你做件新的。”
他记得林颂再没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当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甚至可能转头就忘了。
一件棉袄而已,孩子嘛,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微不足道的、他早已遗忘的瞬间,却在此时此刻,狠狠砸回他的心上。
一想到林安并非林家血脉,林建国觉得都是报应。
除了这两个沉甸甸的字,他找不到别的解释。
第140章
林颂她坠入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境。
那不是梦, 是“林颂”真实走过的一生。
梦的开端,十岁的林颂躲在门后,看着父亲领着周美娟和林薇走进院子。
女人穿着合身的蓝色列宁装, 牵着一个扎双马尾、眼睛圆圆的小女孩。
“颂颂, 过来。”林建国招手,“这是你周阿姨, 这是妹妹小薇。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周美娟蹲下身, 笑容温柔得挑不出错,连眼角的细纹都显得和蔼:“颂颂真漂亮,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小林颂盯着她涂了口红的嘴唇——妈妈从来不涂口红,突然甩开父亲的手, 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
她听见父亲在外间叹气, 那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这孩子, 被她妈惯坏了”
周美娟的声音依旧温和:“老林, 孩子还小, 慢慢来。是我太急了。”
门内,林颂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手指抠着地板缝,她想妈妈。
……
从那天起, 林颂成了自己家里的局外人。
饭桌上,周美娟会先给林薇夹菜:“小薇多吃点, 正在长身体。”
然后才转向林颂, 笑容无懈可击:“颂颂也吃, 别客气。”
父亲呢?父亲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偶尔父女独处,他想说点什么,却总被周美娟恰到好处地打断。
有一次, 林颂问父亲:“爸,你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
林建国愣了一下,眼神闪烁:“当然记得颂颂,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是一家人。”
那天深夜,林颂被压低的声音吵醒。
房间的门没有关严,灯光和对话一起漏出来。
“老林,颂颂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今天看她日记本摊在桌上,就看了一眼——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只是路过——她写‘讨厌周阿姨’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
“你别多想,孩子叛逆期”
“可小薇怎么不叛逆?老林,我是不是不该进这个家要是因为我,让你们父女生分了,我这心里”
“美娟,你说什么呢”
林颂轻轻关上门,把那些声音关在门外。
她没有写那样的日记——她的日记本锁在抽屉里。但她确实那么想了,每一个字。
1965年,“备战备荒建设三线”的号召响彻全国。
饭桌上,周美娟给林建国盛汤,状似无意地说:“老林,是不是要派人支援三线建设?我听说去的人将来履历都好看,晋升快。年轻人嘛,就该多锻炼。”
林建国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自愿报名,主要是年轻人。”
“颂颂今年二十了,”周美娟语气轻柔,“下去锻炼锻炼,见见世面,将来回来,前途肯定不一样。小薇身子弱,就在家附近找个工作。”
林颂抬起头,等父亲回答——他点头了,他答应了。
离家的那天,周美娟给她收拾了整整两大箱行李,连手电筒、针线包都备齐了。
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看你周阿姨对你多好。”
林颂没说话。
梦境的画面跳转到淮南山区,机械厂灰扑扑的厂房。
二十五岁的林颂坐在相亲的小会议室里,对面是张连成。
“我家里有五个弟弟妹妹,都在上学。父母去得早,我是老大……”
林颂同意了。
不是多么喜欢这个人,而是她对父亲,对家,彻底失望了。
婚礼很简单,厂里宿舍腾出一间房,贴个喜字,同事们凑份子买了暖瓶和脸盆。
父亲寄来了一百块钱和一封信,信上说:“颂颂,爸爸为你高兴。”
林颂把信收进箱子最底层,没有回信。
嫁进张家,日子清贫,但奇异地,林颂在这里找回了一点生机。
张家有五个弟弟妹妹,从十几岁到几岁不等,衣服打着补丁,她看着这些孩子,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于是开始拼命地对这个家好。
厂里每月发粮票,她省下一大半,换成细粮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加餐。夜里,她在煤油灯下给上学的孩子补衣服,把厂里发的劳保手套拆了,织成围巾和袜子。她的手巧,补丁都能补出花样来。
她督促每个孩子的学习,严厉得不近人情——老二贪玩逃学,她盯着写作业到半夜。
老三数学不好,她求厂里会计帮忙补课。
“王会计,您晚上有空吗?能不能给我们家连业补补课?孩子脑子不笨,就是没人教”
最小的张连馨,她最听话,读书最用功,字写得工工整整。
林颂给她扎小辫,细细地编,系上红头绳。晚上搂着她睡觉。
“大嫂,我长大了要当老师,像你一样有文化。”小连馨仰着脸说。
她把小连馨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头发。那一刻,她仿佛搂住的是童年那个躲在门后哭泣的自己——如果当时有人这样抱抱她,该多好。
在她的严厉督促和全力托举下,张家的孩子一个个成才了。
大弟成了工程师;二弟在机关单位人模人样……最小的妹妹考上名牌大学,光彩夺目……他们一个个功成名就。
可他们越来越少回家,偶尔回来,带的是“单位发的茶叶”,说起当年的事情:“我家那大嫂,管得太宽,小时候差点没把我逼死。”
最小的张连馨考上了名牌大学。通知书来的那天,全厂轰动。林颂摸着那张纸,手在抖。
她给小连馨收拾行李,衣服一件件熨平,在每件衣服内侧绣上名字。
“大嫂,够了,带不了那么多。”张连馨拉着她的手。
林颂抬起头,才发现当年那个扎小辫的女孩已经比她高了,眉眼清秀,眼神明亮。她忽然有些恐慌,像要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馨馨,常写信回来。”
“嗯,大嫂放心。”
张连馨确实常写信,每月一封,讲学校的事,讲读了什么书。林颂把每封信都收好,按时间顺序用红绳扎起来。这是她最珍贵的收藏。
孩子们都飞走了,张家老屋突然空了。
那年冬天,林颂生病住院,肺炎。住院一周,只有张连馨请假从学校赶回来,守了她三天。其他孩子,有的打电话到厂里托人带话“让大嫂好好休息”,有的寄来了罐头和钱。
临床的老太太羡慕地说:“大姐,你孩子真孝顺,都成才了。”
林颂笑了笑,没说话。
夜里,她睡不着,听见窗外风声呼啸。忽然间,她明白了什么——她以为自己在付出“亲情”,但那更像一种疯狂的补偿。
她把童年缺失的、渴望而不可得的温情,加倍地投射到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
她需要被需要,需要通过给予来确认自己的价值,来填补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
她的爱太沉重,里面裹挟着太多自己的期待和索取。
所以孩子们长大后,一个个逃离了。
除了张连馨。
那个安静的女孩,接住了她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投射。
看到这辈子张连馨,从承载生命的一切,到可以选择接不接受,林颂很欣慰。
天快亮时,林颂意识逐渐回笼。
那些清晰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些沉重的情感残余和几个飘忽的片段。
她记得她问了原主一个问题。
“父母的道歉真有这么重要吗?”
“我以前以为很重要,但如今真得等到了,发现却是这样的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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