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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落月峰(7)


    见慧空人情打错了牌, 玄道停下筷子,抬起脸面无表情道:“阿弥陀佛, 月神误会。师傅并非要那《月神赋》,此等功法,他涨涨见识便可,无心肖想。还请您老人家别放在心上。”


    “哼,肖想又何妨?《月神赋》非落月峰弟子练不得,否则七窍流血而死, 你们应当是知道的。”楚之燕道。


    玄道道:“自然是知道的。”


    《月神赋》属性极寒,修炼者唯有长期生活在落月峰这样极寒之地,体内适应寒气才能有可能入门修炼,否则, 五脏六腑会在修炼中冻成冰雕,亦或是筋脉血流拥堵, 七窍流血。但有一种情况可以修炼, 修炼者五脏亏损,体内无阴阳之分, 这样的,大都是命不久矣之徒, 修炼月神赋也只能起到续命的作用。


    青梧一会儿看着慧空, 一会儿看着玄道, 这两和尚,一个急于人情世故, 一个沉默寡言、埋头吃饭,恨不得吃完便走。


    他们一看就不是单纯来贺寿的,心里铁定藏了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楚之燕自然也清楚,今日宫殿内所有宾客能来贺寿, 除了落月峰在江湖中的名气外,还有就是《月神赋》。大家都想亲眼见见能使人返老还童的武功是什么样子的。


    一场寿宴,又是阴谋诡计,又是互相试探,这江湖还真是越发混乱了。


    李真源坐在宴桌旁,左顾右盼,等了许久居然没等来青云山的人,不仅如此,连千机阁的人都没一个过来的。


    奇怪了,他爹爹嘴里总是念叨着楚之燕这么个老朋友,没理由来得这么晚,至于千机阁,哪怕上官拓不愿露面,也应该有慕容霖前来道贺的,心中惶恐不安,却一抬头看到了一抹蓝色身影从门外缓缓而至,乘人不备,偷摸摸坐到了青梧边上。


    “老头子,你少喝点酒。头发都花白了,注意身子。”贺宴舟在青梧耳边小声说道。


    青梧一看是贺宴舟,叹道:“你还说老夫。你今日又跑到哪里去了,半天不见人。”


    “对这样宴会没兴趣,本就不想来,奈何你来了,我总得跟过来瞧瞧。”贺宴舟一边嗑着桌上的花生,一边说道。


    青梧慌张地将他往身后一掩,“老夫不是给了你一张人皮面具吗?你没戴吗?”


    贺宴舟:“……你挡住我吃东西了。老头子,老了眼睛不好使吗?你回头看看呀倒是!”


    青梧回过头,贺宴舟一身蓝色布衣,脸上挂着一张大黑胡子面皮,整个人就像是潇湘早市的屠夫一样威武,如此时这个威武的男人,估计饿坏了,拿起筷子就吃得满嘴油光,叫人都不忍心看上一眼。


    叶文昭躲在李真源身后,看着贺宴舟的一举一动,不禁笑道:“贺叔真是的,这身打扮简直太好笑了!”


    李真源回过头,“贺师兄有品味啊,平日里怎么没见他这样打扮?”


    叶文昭道:“贺叔懒得很,才不会特意去做个人皮面具戴在脸上……”说罢,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巴,心道:“遭了,差点儿说漏嘴,这姓李的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李真源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只见叶文昭又解释道:“这个……这……我贺叔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所以人多的时候会戴个面具在脸上。”


    “哦,师姐好紧张啊。可是我也没觉得师兄这样有什么不妥,你在解释什么?”李真源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文昭。


    叶文昭心道:“!!死装!”


    贺宴舟落坐,带扇子的男人的目光便从青梧身上落在了他身上。感受到目光,贺宴舟抬眼与其对视了一番,论厚脸皮的程度,男人是比不过贺宴舟的,所以中途放弃,投降般将目光退了回去。


    “那人是谁?”贺宴舟在青梧耳边问道。


    青梧道:“说是逍遥浪客,不知深浅。”


    贺宴舟看着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听宫外传来脚步声,闻声望去,是那天与巫暮云在青云山下遇到的十方洞洞主陈元。


    陈元匆匆而来,笑贺道:“恕在下来晚了。”


    楚之燕眸光一暗,问道:“洞主来得晚了,先坐下自罚几杯酒。”


    陈元并没有听月神的话,而是拍手叫来了一位弟子,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金灿灿的宝盒,道:“月神,这是托您的话,在下寻来的宝物。”


    楚之燕看着那东西,眼神有些蔑视,“本座托你寻的宝物,本座怎么不知道?”


    落月峰三方势力,最大的便是金翎宫,得月神之称,又习得《月神赋》,其他两方自然有所不满,尤其十方洞洞主陈元。楚之燕知晓陈元的为人,她不喜欢这个人,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这人狡猾得很,心机深沉,总担心哪天这人便背后捅了她一刀,所以处处提防。


    今日陈元倏然在提到宝物一事,还是在寿宴人多聚众的时候,心思很难清明。


    “月神大人,这宝物我可是寻了很久的。今日刚好是您百岁寿辰,在下费尽心思才给您寻了过来。”陈元说着就要打开放有宝物的盒子,却听到楚之燕厉声道:“放肆!”


    “本座让你回归己位,至于什么宝物,丢给下人处置便可!”


    陈元露出一抹狠色,被贺宴舟准确无误地捕捉了下来,心道:“江湖传言果真不假,陈元这个人心思不纯,城府极深,怕是早就觊觎月神这个位置很久了,今日倏然这番做派,莫非有备而来?”


    “老夫认为,今日落月峰大抵会发生些什么。到那时,你不可贸然行动,带着阿昭和真源躲远点。”见贺宴舟没听他说话,又凶道:“听到没有!”


    贺宴舟顶着一张屠夫脸,回眸给了青梧一笑,“放心吧,我有分寸。而且今日的情形,若是闹起来,估计我也不好脱身。”


    出门在外,凡是沾染上江湖琐事,哪怕相隔万里,都难以脱身。有的是人有本事将你找出来,再千刀万剐。


    “这么好的宝物我寻过来献给月神,月神不领情可是伤了在下用心。”陈元将宝盒打开,“刚好今日殿内人多,大家也能涨涨眼。”


    宝盒被打开,里面躺着一块雕龙刻凤的白玉,仔细一看,上面有些许裂纹,此乃千机阁被潜入其中的吴淼偷走,流落江湖的昆山玉。


    昆山玉被藏匿于千机阁,江湖之中少有人知晓这么块玉佩。倏然现身,按理来说,在场应当没多少人会有反应,可是令人意外的是,殿内突然变得极其安静,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且虎视眈眈的神色。


    贺宴舟很是意外。看向青梧时,青梧已经替他解了答:“从昆山玉丢失那天起,武林人士便熟知了这块玉的用途。暗潮涌动,早在你我没察觉时,整个武林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对,这块玉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贺宴舟说道,“巫暮云曾得到此玉,且是从吴淼手里夺来的。他还回去后,玉佩估计到了方世杰手中……但方世杰已然将玉佩给了他人,可他死了……”贺宴舟道:“杀他的人难不成是陈元?但没有理由呀,他怎敢与千机阁做对?”


    “人不一定是他杀的,玉佩到他手中另有蹊跷也不一定。”青梧道。


    “哇!好厉害呀,这可是昆山玉!都能被落月峰弄到手。”倏然,一道声音打破了这寂静,那男人耍着扇子,一边扇动扇子,一边露出了毫不夸张的表情。


    贺宴舟简直对其佩服不已,既是游侠,居然敢在众多门派面前,尤其楚之燕面前如此放肆,也不怕被人拿去当靶子。


    “不可能!昆山玉怎会落到落月峰手里!”有大侠站出来质问道:“这可是千机阁的东西,是皇室的东西!”


    楚之燕拍桌而起,从高台上飞了下去,一把夺过十方洞弟子手里的宝盒,并毫不犹豫将其打出了金翎宫。


    见楚之燕动了武,殿内又突然无人喧哗了。


    楚之燕看着陈元,将他整张脸看了遍,突然冷笑,“本座怎么不知道,今日洞主不是来贺寿的,原是来篡位的!”


    “啪!”陈元毫无防备地被楚之燕一掌拍打在地,“真是有劳你了,选了这么个好日子。”


    陈元捂着胸口,擦去嘴角血迹,并没有要反抗的意思,而是一副被冤枉的嘴脸,惊恐道:“月神,在下是得了您的命令才敢将这东西抢夺了回来,您怎能如此怪罪于我!”


    瞬时,殿内又升起一片喧哗。


    “昆山玉可是皇室密宝,落月峰真是胆大,居然连这个也敢夺来!”


    “那可是天下武库的钥匙!谁见了不眼红?落月峰如此做派,只不过野心勃勃罢了!”


    “楚之燕!今日千机阁不在,你敢做这样的事情,将当今圣上置于何位?!”


    声音嘈杂,贺宴舟听了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叹道:“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这篡位的法子想的不错!”


    青梧咳嗽几声,拍桌制止道:“各位!且不知这宝盒里的昆山玉是真是假,怎能如此妄下断论?!”


    “名门正派?听风就是雨,啧啧啧……竟是这样的做派,真是让我这个圈外人见了,都忍不住叹息!”那男人说道:“还没有这边这两位有脑子,一块破玉佩,弄得好像所有人都见过真的似的!”


    慧空和玄道相视一眼,慧空道:“对呀,各位,这位兄台说的是。昆山玉虽说是皇室密宝,但在场的有多少人见过?说不定这洞主手上的是个假的呢?”


    “哪怕是假的,但是月神居然敢叫人去寻这东西,可见心思不纯。”一位刀客,抬起脸看着楚之燕,只见他脸上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就是不知月神意欲何为?”


    楚之燕用帕子擦了擦手,拿着夺来的昆山玉又回归到了宝座,“很好!今日这样的局面,本座有几十年没见过了。意欲何为?本座还想问尔等意欲何为呢!怎么?专门来落月峰讨伐本座?就因为这小小一块玉佩?真是好笑,这玉佩拿到手,难道本座就能颠覆武林了?!哈哈哈哈哈!若是如此,那本座明日就去打开天下武库,看看这能颠覆整个武林的武库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第52章 落月峰(8)


    金翎宫上座的宾客都盯着楚之燕手里的昆山玉, 满脸的欲望。


    楚之燕邪魅一笑,看向了陈元, “既然是本座交给你的任务,那你这样的完成方式,怎么看也像是有意为之。自己偷来的破玉佩,想要嫁祸到本座头上,你真的好大的胆子!”说罢,一掌拍向了身前的桌子, 桌子书剑断成了两节。


    青梧见状起身,与楚之燕交换眼神后,将滚落在地的宝盒又从地上捡了起来。细细观察一番后,道:“之前幽州城有人偷走了昆山玉, 惊动了千机阁副阁主前来查案。抓到凶手后,一行人在回京路上又遭人伏击, 死了的正是得知昆山玉下落的人。难道陈洞主与这凶手早有联系?否则这块玉佩你又是如何得来的?”


    “再者, 天下人人皆知千机阁与落月峰的交情。靖王儿时可是在落月峰修行过一段时间的,你若觉得月神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那这个十方洞洞主你来做也是可惜了。”


    “你什么意思?”陈元凶狠地看着青梧,从地上爬起来, 抖了抖衣袖, 苦苦哀求道:“大人!月神大人!宝物确实是你命我寻来的, 你为何不认!我十方洞从来都忠心于你,难道还会因此陷害你?若是如此, 我为何不自己拿着昆山玉,去独吞那天下武库!”


    这番话,又引人唏嘘不已,原本消停了一会儿, 一下子整个金翎宫都像是炸开了锅一般,吵闹得很。


    越是这个时候,那带着半截面谱的男人越是盯贺宴舟盯得紧,贺宴舟有所察觉,回头了回去,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够了!本座的寿宴,尔等若是不想参与,现在就可以滚出去,若是想,就乖乖闭嘴!”楚之燕道:“本座不想寿宴上沾血,尔等也好自为之!”


    陈元双眼一眯,不知又开始打什么样的算盘,“各位,我好心提醒。听月神的话,要走赶快走!免得被随处埋伏的陷阱夺了性命!”


    这下子,连慧空看向楚之燕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复杂却又猜忌,“月神……你这是……”


    “哐当”一声,原本设在金翎宫的八卦阵倏然在这个时候打开,虽然只是打开了冰沙一角,但因为几位少侠困在了铁网中,且有的,已经在刹那之间没了性命。


    贺宴舟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不可能!金翎宫的机关术,不是只有楚之燕才能打开吗?”


    “有人用心良苦,居然在宫殿内动了手脚。”青梧道。


    “啊啊啊啊!”看着有人已死在了金翎宫,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受了刺激,翻了宴会上的餐桌,大喊:


    “楚之燕!你竟然在寿宴上动手脚!”


    “要不是陈洞主好心提醒,我们真会着了你的道。大伙们,还等什么,什么狗屁月神,想要做武林至尊想疯了,还想痛下杀手!”


    “啊啊啊!杀了你,为师兄复仇!”


    ……


    顿时,所有人都像是挣脱开铁链的困兽一般,拿起武器就往楚之燕打去。


    慧空与玄道被夹在中间原本无心参战,这会儿见楚之燕动了杀心,还是参与其中进行阻拦。


    青梧被贺宴舟扶到了安全角落,同时躲过来的还有李真源和叶文昭。


    “还真打起来了!”贺宴舟道。


    李真源站起身,“这些人还真是不讲理,居然敢在落月峰举办的宴会上动手。”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剑,“不行,我要去帮姑姑!”


    说罢,还没被青梧阻拦,人便已经混到了人群当中。


    宫外涌入数十位宫女,参入到了打斗中,一时之间,金翎宫被破坏得惨不忍睹。


    楚之燕手持拂尘,对着来人就要一击致命,却被慧空中途拦了下来。


    “呵,方丈也这么豪横?怎么?这么想拉我下台?”楚之燕说着,与婚空毫不客气地动起了手。


    玄道在中间阻止未果,只好也加入其中。


    “月神误会了!今日事发紧急,大家都被眼前景欺骗,这会儿心急气焰,但怎么说,也没有要到动杀机的程度。”慧空一掌接下拂尘一击,只见那位刀客拿刀向楚之燕砍了过来,楚之燕拉开与慧空的距离,一掌将刀客打趴在地。


    “本座不杀他们,他们却想要杀本座!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慧空被楚之燕一掌击中胸膛,差点儿一个不稳倒了下去。好在玄道及时扶住他,“师傅,这个事情我们插手不了,算了吧。”


    慧空道:“不能算!你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了吗?!”


    玄道无奈叹气,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将慧空从打斗中拉离,来到了角落,正好碰到了青梧一行人,几人目光相对,彼此侦查。


    慧空还想冲上前,被玄道一把又抓了回来,“师傅!够了,如今这样的情景,我们还是另寻他家吧……”


    “唉……乱套了!都乱套了!”慧空摇头道,“恶鬼当道,难得太平,阿弥陀佛。”


    月神以一己之力打倒了数人,体力显然不支。李真源一个箭步将其护在身后,“姑姑,你没事吧?”


    “臭小子,你怎么过来了?”楚之燕道,“你那点儿小功夫,留着给自己保命吧,无需护本座。”


    “不,徒弟保护师傅,天经地义,我怎能如此不忠不义!”李真源一边与人交手,一边扶住楚之燕,“我想拜姑姑为师,这是我师傅的意思,亦是我的想法。不论姑姑收不收我这个徒弟,今日我一定会将你护住!”


    那天青梧与他谈过话,让他去拜楚之燕为师,青梧知道李真源其实并非是想要学医,而是也想像李行之那番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天地的。毕竟出身名门正派,想要做的也是一些行侠仗义的事情,否则也不会崇拜贺宴舟这样的人。


    楚之燕道:“你小子,倒是有几分李行之当年的样子。好!今日本座就收下你这个徒弟!”


    “徒儿定会将师傅护好!”李真源说罢拦下一剑,与楚之燕一起与那些个所谓的宾客又缠斗到了一块儿。


    “啪啪啪!精彩呀,真是精彩!”


    殿外闪过几道身影,贺宴舟望去,只觉阳光刺眼,再一睁眼,已经有人身着黄金铠甲,手持利刃站在了门口。


    “上官拓?”贺宴舟道。


    慧空脸色苍白地回头看向了玄道,“你先走。”


    玄道手里死死握着一把铁棍,整个人不动如山,像是钉在了原地,“不,师傅不走,我岂能走?”


    贺宴舟一眼扫过他二人。起初只觉得这两师徒行为处处谨慎,不像是单纯前来道贺的,现在看来,这两人倒像是死到临头,来逃命了。


    贺宴舟随意猜疑道:“莫非与上官拓有关?”


    可是金禅寺得前太后庇护,也算是皇室进出的场所,上官拓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找茬找到那里去吧?


    上官拓傲骨嶙峋地站在宫殿门口,头上还戴着金色头盔,看上去像是在讨伐什么似的。


    “月神大人!别来无恙啊,在下来迟了,不如自讨三杯,当作赔罪如何?”上官拓一走进来,陈元便扑了上去。


    “上官拓!!”楚之燕看着缓慢走来的上官拓,倏然吼道:“是你!”


    “王……王爷,月神她……她拿了你的昆山玉。如今走火入魔般要在场各位的性命,请您做做主啊!”陈元趴在上官拓身边,说道。


    上官拓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放在陈元身边的脚收了回来,“哦?还有这样的事?”而后,蹲下身看着受伤的陈元,“但洞主说错了,这昆山玉怎么就成了我的东西?此乃皇家秘宝,你说是我一个人的,难道是要我谋权篡位,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陈元被他的声音吓破了胆,“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口误,是我口误!”


    见靖王大驾光临,大家都停止了动手。


    楚之燕看着趴在地上像条狗的陈元,冷道,“你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冤枉本座,原来是有了新的靠山。陈元啊陈元,你是忘记自己是怎么登上十方洞洞主之位了吗?你以为你什么本事,算计人的本事吗?”


    “呵,若是当初知晓你的为人,本座绝不会将十方洞交给你。你不过是一只心思恶毒的白眼狼罢了。”


    这话贺宴舟熟,当初楚之燕破格收了陈元为金翎宫弟子,他也确实知恩图报,处处为楚之燕着想。楚之燕见他如此忠心,便收为了亲传弟子。可是没多久,十方洞洞主蹊跷死亡,再后来便是陈元求楚之燕让他继位了新的洞主。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贺宴舟路过潇湘,遇到了包打听,说是给一两银子便能知晓一件江湖秘事,当时觉得这包打听混成了乞丐模样,大抵是着急吃饭,便给了钱。所以,得知前十方洞主死于暗杀,而杀他的人便是陈元。


    这本就是无人知晓的事情,贺宴舟也就没放在心上,毕竟陈元这个人是绝不会躺在他的交友名册里的。


    “既是白眼狼,月神丢了便是,如此动怒小心伤了身体。”


    陈元一听这话,略显惊恐,没想到上官拓真就一剑递到了他胸口,“这狗我替你杀了。”


    “上官拓!你……你竟要杀我!“陈元说着,愤怒起身,从一旁弟子手里夺过剑,挡在了身前。


    “真是瞎了眼了,我居然敢相信你这样的畜生!”


    陈元说着便动起了手,可惜不是上官拓对手,两三招便漏了怯。楚之燕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人纠缠了片刻,最后陈元一个回转剑招却不慎将自己落到了刃口,血溅一地。


    金翎宫已经围满了士兵,柳暗花明与慕容霖也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上官拓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人,笑道:“但你拿了我的东西,是不是也该还给我呢?”


    楚之燕瞥了一眼死相凄惨的陈元,又看了看上官拓虚伪的面孔,冷哼一声,将昆山玉从青梧手里夺来,啪地摔碎在了地上。


    届时,所有人惊愣在了原地。


    李真源也被楚之燕这一举动吓到了,缓过神后身子被人往后一推,是楚之燕拦在了他身前。


    她又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的玉佩说道:“枉费你一片心思,拿一块假玉来上演一出好戏。”


    上官拓不慌不忙将地上的碎玉捡了起来,“姑姑误会了。南诏大乱,拓儿出征平乱回来,本欲去往长安复命。奈何得知姑姑大寿,想来想去,拓儿心里还是惦记着姑姑的,没想到……”


    事到如今,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落月峰野心勃勃,动土动到了太岁头上,不知好歹。可是声音没多久却戛然而止,大家都被千机阁的阵仗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多说一句灾难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江湖门派,势力再大,哪能敌过千军万马。


    楚之燕只觉得好笑,落月峰往日对待这些个名门正派都是以友相待,哪个门派有求于她,大都会竭力相助,没想到啊,到头来倒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上官拓将手里的碎玉握紧,不小心扎破了皮肤,鲜血涌出,却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痛楚,只听他道:“姑姑,你可知偷取皇室秘宝,该当何罪?落月峰怕留不得了。”


    楚之燕脸色狰狞,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人处心积虑地算计了,“上官拓!你居然敢动落月峰!”


    “姑姑,是你犯了朝廷律法在先。”上官拓轻声道:“不过你放心,我那么爱戴姑姑,不会伤你的。”


    “本座不该收留你,允你在此修行。”楚之燕聚集内力于手拂尘,脚下轻点,“今日不必手下留情!”


    第53章 落月峰(完)


    “师傅!”李真源被楚之燕往后一拖, 差点儿倒在了高台上。


    只见刹那间,楚之燕和上官拓打了起来, 而另一边,慕容霖已经带着人封锁了所有出口,柳暗花明也发现了慧空与玄道二人,都动起了手。


    贺宴舟心里不安,想起来上次上官拓大开杀戒的场景,拉着青梧带着叶文昭就要离开, 没想到青梧却拨开他的手,选择留了下来。


    “你疯了!不是说要远离江湖是非,不管这些东西了吗!你现在在这里犹豫不决的是闹哪一出?”贺宴舟低吼道。


    青梧垂下眼,反手握住了贺宴舟的手, “你走吧,这事与你无关。”她看着楚之燕, “但与我却有关系, 我怎么挣脱都挣脱不了。今日就在这里,不走了。”


    “你!”贺宴舟有些哭笑不得, “你要我怎么办?你不离开,难道我就能走吗?”


    叶文昭道:“贺叔……”


    青梧道:“宝座后有一密道。你们必须走, 快走吧。”


    “不要!青梧爷爷, 你跟我们一起走!”叶文昭说着就要将青梧扶起, 却怎么使劲儿也没用,最后眼巴巴看着青梧朝他一笑, “傻孩子,我太累了,走不动,你们走吧。”说着看了一眼贺宴舟。


    贺宴舟叹了口气, 拉着叶文昭便闪到了宝座后方,找到密道开关,离开了现场。而就在贺宴舟带着叶文昭挨身而入时,有一双眼睛正好看了过来,只见男人打开扇子,两眼盯着密道方向。


    楚之燕和上官拓且分不出胜负,坐下的宾客先是乱了起来,说什么要替皇室解决掉落月峰,绝不留祸害于江湖之中。


    这一行为就连上官拓都没想到,只是嘲讽道:“看吧,姑姑。这就是你所谓的江湖侠士,所谓的为民除害,仁义道德的名门正派,哈哈哈哈!都是群贪生怕死之人,你好心宴请,却给了他们转头杀你的理由!”


    “这样自相残杀的戏码,我倒是看不腻。就像八年前那个自以为是的掌门一样!”


    楚之燕运转功力,使出了月神赋中的‘天外飞雪’。只见于拂尘中积聚皑皑白雪,金翎宫气温骤降,梁柱上冰霜凝结,雪花骤然落下。


    上官拓的行动力突然减缓了许多,被冷空气控制,等突破约束,楚之燕的拂尘已经将其打到了金翎宫外。


    上官拓扶着门檐站起身,将嘴里的淤血吐了出来,阴冷地看着楚之燕,“姑姑好厉害啊!十几年未见,功力大涨……”他笑得阴森,体内翻江倒海了一番后,不是滋味,但心里却兴奋极了。


    “太好了,我还怕自己要是动真格会伤到您呢,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上官拓的银白长剑反射出刺眼的光,和着他一身金色铠甲,像是从地狱醒来的恶灵,见血才能收剑。


    长剑剑气诡谲多变,如同陷入荆棘丛中,不论如何都逃不过皮肉之苦。楚之燕难以抵挡他这一招式,心想着这不像是千机阁的剑术,然而却被上官拓一招疾风掠影钻了空子,白剑就这么刺穿了她的右肩。


    “师傅!”李真源从打斗中脱身前去将楚之燕扶起,剑一拔出,楚之燕的荼白道袍血染一片。


    上官拓看着一脸担心的李真源,嫌弃道:“姑姑,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这辈子怕是不会再收徒了。没想到天下那么多人,你偏偏选择了一位被李行之养在温室的废物,你怕是年纪大了,眼拙啊。”


    “上官拓!你究竟要做什么?昆山玉不是师傅拿的,你能坐上靖王位子,说明你不傻,那么聪明……那么聪明的话,你怎么会看不出来!”李真源将楚之燕护在怀里,“你是有意为之,你想灭了落月峰?”


    上官拓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真源,而后用手帕将长剑上的血渍擦干净。


    这把剑是永乐帝登基后,因上官拓平乱党有功御赐的佩剑。剑身镌刻着‘靖难安邦’四字篆文,剑格处嵌有永乐年制的龙文金饰,剑锋利,死于其下亡魂,不知其数。


    “你猜对了,说明你还是有点用的。那你知不知道,你爹爹为何没出现吗?”上官拓的眼神充满了挑衅。


    李真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


    “昆山玉其实有两块,二合一才能开出天下第一武库。一块儿在落月峰被姑姑弄碎了,另一块儿在青云山被李行之私藏着……”上官拓说着停下来盯着李真源几乎崩溃的表情,压低声音道:“青云山被大火焚烧,三天三夜,李行之和刘湘玉死在了火势最为迅猛的时候,啧啧啧,那惨状……“


    “我杀了你!!”李真源起身便朝着上官拓扑去,结果扑了个空,被上官拓一脚踩在了地上,“别急,你马上也会和他们相聚的。”


    青梧被一群瞎眼耗子困在了角落,虽无人同他动手,但他也没办法从这群撕咬在一起的人前挣脱,见到李真源有危险,想冒险一试,却被暗剑伤了皮肉,步伐更是挪不开了。


    “阿源!”楚之燕对上官拓道:“住手!拓儿,莫要再造杀孽了。”


    上官拓因楚之燕的这一声拓儿,愣了一下,轻声道:“姑姑……”而后问道:“你明知那个狗皇帝非人,为何还送走我?”


    楚之燕闭上眼,柔声道:“对不起……”


    上官拓倏然大笑,而后放过李真源,委身在楚之燕身前,“没关系。姑姑那般好,好好忏悔的话,拓儿会原谅你的。”


    “该忏悔的是你!”金翎宫外传来声音,随后一位翩翩公子踩着白绫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只见他腰间缠着艾绿兰花腰带,手里拿着一根竹笛,形态端正,样貌俊朗,温润如玉。


    “阿念?”楚之燕喊道。


    原来此人便是前落月峰峰主的第三个徒弟——白无念。青梧下山时白无念还是五岁孩童,因青梧离开,照顾她的重任便落在了楚之燕头上。楚之燕将其照顾得很好,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没有一样是落下的,这才养出了她如今这番气质。


    “我要是不来。你就要死在他手上了。”白无念面无表情道:“师姐,对付这样的人,你心太软,乃是大忌。”


    上官拓往后退了几步,疑问道:“你是天涯海角阁阁主?”随后讥笑,“我在这里修行时,每每想要跑到天涯海角阁玩闹,总会被姑姑痛斥……那时我以为藏在那里的会是多么厉害的人。”


    “你的名号在江湖广为流传,可是……”上官拓看了看楚之燕,“被人护在腋下的人,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正好来啦,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有多了不起!”


    “是吗?我也想试试靖王的武功。”白无念蹲下身,看着受伤的李真源,“护好她。”


    “阿念,你不是他的对手!”楚之燕从地上撑起身,“我们一起……”


    白无念冷冷瞧了她一眼,“你想送死?”


    “不,本座还没那么容易死。“楚之燕道。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上官拓却往后一退,柳暗花明便从与玄道和慧空的打斗中脱身,挡在了上官拓面前。


    “先打赢他们再说吧。我又不傻,留着体力做什么不好?”


    上官拓明显身负重伤。


    另一边,贺宴舟带着叶文昭在狭窄的密道里走了几步,直到行至空旷地才停了下来。


    他没想着要跑,只是想把阿昭送出去,但密道连接着落月峰后山,那里冰川雪水,往下行三十里路才到落月峰下的知了廊亭处,山路崎岖,风雪交加,若不能在天黑前走到知了廊亭,必然会迷失此处。


    送出去短时间内是不可能了,只能让其躲在这密道中,好过在金翎宫被上官拓手下的士兵乱剑刺死。


    “贺叔……”见贺宴舟停了下来,叶文昭试探着叫出声。


    贺宴舟道:“阿昭,你在这里好好躲着,我……我去将青梧带回来。”


    叶文昭听闻就要反驳,被贺宴舟稳住了肩膀,“你听我说。我这辈子欠过很多人,可是大都来不及偿还了,唯有青梧还有机会,我不能看着机会溜走。”


    贺宴舟摸了摸叶文昭的头,“放心吧。贺叔虽然功力微薄,但一定不轻易死在那金翎宫中,等我带青梧过来,我们一起下山。”


    “不行!贺叔,你别想蒙骗我,我已经长大了,不好糊弄。上官拓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但也听过,况且当年连爹爹娘亲合力都没能从他手里逃出……”说到这里,叶文昭有些哽咽,“他那么厉害,背靠朝廷,手里又有千机阁,你想在他手里救人,哪里容易……”


    贺宴舟闭上眼,舒了一口气,在叶文昭低落之际,点了她的大椎穴,使其全身僵直,定身在了原位。


    “贺叔,你干什么?不要啊!”叶文昭哭着道:“太危险了,贺叔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了!贺叔!”


    贺宴舟狠下心,纵使叶文昭哭得大声,他脚下依旧生风,从秘道口又回到了金翎宫中。


    然就在他落地金翎宫宝座后方,一招九州行从那些争斗的人群中将青梧解救了出来。本欲强行带走青梧却发现青梧手心冒汗,脉搏微弱,他惊恐地回过身,看着青梧那张慈祥的脸,试着叫了一声:“老头子?”


    青梧胸口被人刺了一剑,不深不浅,刚好致命,他张了张嘴巴,缓慢地说道:“我没时间了,对不住你。宴舟……快走吧。”


    贺宴舟后脑像是被人用木棍狠狠敲了一下,心里生出一股凉意,全身乱窜,直至不能思考。


    青梧站不太稳身子,只能一手抓住贺宴舟的衣袖,艰难开口道:“让你别来找我……你怎么和你那师傅一样,不听劝啊……”


    贺宴舟下意识将青梧扶住,双手有些发抖,“是谁……谁动了你?”


    “不重要了。老夫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只记得当时混乱极了,刀剑无眼,我困在其中难免受伤。罢了……天意吧。”青梧整个人已经瘫软在了贺宴舟怀里,呼吸缓慢,“带阿昭离开,能走多远……走多远。”


    贺宴舟两眼通红,整个人被埋在了痛楚当中。这么多年,他一心想要忘记仇恨,想离江湖远远的,结果不尽如意,该来的始终挡不住。他看似在神医谷逍遥了八年,可是这八年来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惩罚?看似放下仇恨,其实只是在逃避罢了。


    身边人接连遭殃,是贺宴舟的懦弱害了他们。


    贺宴舟感受着青梧在他怀里的气息愈来愈弱,眼角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对不起……”


    躲来躲去,难道就真的能相安无事了么?


    不去过问江湖琐事,就真的不在乎了么?


    放下仇恨,忘了自己手里沾染的血,杀了那么多人,不就是报应么?


    贺宴舟将青梧放在了宝座后方,藏了起来。


    此时柳暗花明已被白无念和楚之燕联手制服。


    “此地不宜久留。”慧空重伤在了慕容霖的长鞭下,被玄道冲破重围救了出去,两人消失在金翎宫上空,身后被派去了十几位千机阁倏然出现的杀手追杀。


    就在这时,贺宴舟却在一群死人身上看到了,踩着他们尸体的男人。男人的面孔像一只断翼的鹰,两人对视时轻蔑一笑,贺宴舟心道:“他究竟是谁?”


    来不及思考,他原本想去帮一帮楚之燕等人,却发现一行人在上官拓不注意时,已经溜之大吉。


    没办法,上官拓几乎带了一整支军队,人多势众,纵使再厉害也消耗不起。


    上官拓不肯放过楚之燕,派慕容霖和柳暗花明将功补过,将其追回来。


    “九州行。”


    第54章 旧人赴


    贺宴舟一怔, 被那些个还活着的侠士围了起来。


    “你是贺宴舟!”说话的是那个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刀客,“哈哈哈哈!我就说你没死吧?你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我找了你好久啊,贺宴舟。”


    见身份已经暴露,贺宴舟往后退了两步,“你是谁?”


    刀客道:“我是从梨花村爬出来的亡魂!这张脸拜你所赐,贺宴舟,你杀了那么多人, 怎么还活着?”


    上官拓闻声看来,冷笑道:“原来如此。你真的还活着。”


    贺宴舟苦笑道,真没想到八年过去,居然还有人记得九州行, 也是难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要忘记仇恨了。他是忘了,可是别人呢?


    这么多年, 忘记仇恨的, 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对不起了各位,贺某还活着。”贺宴舟叹息道。


    “贺宴舟!你犯下杀孽, 罪不可恕,江湖和朝廷留你不得!你居然还敢跑到落月峰来!”


    “大伙废什么话, 这畜生可比月神还要狡猾, 他手里虽然没有了无双剑, 但实力……各位可别着了他的道!”


    ……


    贺宴舟站在那里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斥责,无人想他活, 都想他死。他倏然冷笑道:“各位放心,我就是站在这里,也不是各位的对手,要杀要剐随意处置, 贺某无话可说。”


    “大家别相信他!此人歹毒得很,这是要大家动手找死呢!”有人好心提醒道。


    贺宴舟却觉得好笑,实话实说也会被人误以为是一种挑衅。看来八年前他作为逍遥派掌门,在江湖中的威慑力实在惊人。


    “雾森林没能成为你的葬身之地,真是可惜了。”上官拓说着,走到了宝座前坐了下来,碰巧看到贺宴舟藏在身后的青梧,“是他救的你?”


    贺宴舟深怕上官拓会毁了青梧的尸体,手心紧张得出了汗,眼巴巴看着青梧从宝座后倒了下来。


    见贺宴舟如此紧张,上官拓倒是有了兴趣,“你说你打不过这里的人,不如这样,我给你机会,你若是能从这群人手中逃走,我就放过你。”


    贺宴舟嗤笑道:“靖王还真是一样的宽宏大度。”


    “废什么话,你有什么招数赶紧使出来,别藏着噎着!”有人催促道。


    贺宴舟逃不出去,心里萌生出同归于尽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这副身子骨受不受得了了。


    刀客等不及已经率先动起了手,眼前的宴桌被他一刀切成了两半,两半皆扑向了贺宴舟,见有人率先动手,那些个有名有派的大侠也动起了手。


    贺宴舟一招九州行勉强躲开了攻击,可是缠斗没多久,心中滞气横流,内力堵在了胸口,忍不住先是闷出了一口鲜血。


    “贺宴舟啊贺宴舟,你也有今天。”在一旁看戏的上官拓讽刺道:“天下第一如今就这么不禁打了?看来这些年你遭的罪也不小啊,哈哈哈!”


    贺宴舟手上没有剑,只有藏在袖子里所剩无几的几根银针,用银针放倒了几个人后,只能不停挪动身子躲开刀剑枪矢的攻击。


    过了没多久,上官拓也没了看戏的心情,拍拍掌,准备将落月峰牌匾砸了后,回去歇息了,留下一句,“要是谁能带着贺宴舟的首级来见本王,本王必定大赏,再将天下武库的钥匙给到他!”


    贺宴舟身上添了不少新伤,听闻不禁苦笑:“天下武库……哼,幌子吧。”


    上官拓没理会他,摘了头盔,卸了甲,便准备离开。


    “我到底,还要躲多久?”贺宴舟扪心自问,这辈子自己何曾这般落魄过,看着上官拓逐渐走远,他八年前的傲气倏然回归,让他想拼上性命也要争一争。


    可是内力冲破滞气,筋脉尽断会是他的下场,然就在这时,巫暮云留在他体内还未完全消散的内力帮了他一把,将他的真气聚齐一处,使出了他如今最大的极限——一切境。


    “上官拓!你给我……站住!”围攻他的人被他的内力震倒在了地上,周围失色。跨出金翎宫大门的上官拓也停下脚步,勾起了嘴角,手上发力,准备以一招从金禅寺偷来的‘九禅经’,将贺宴舟那不太像样的‘一切境’打回去。若这一招他接不住,必死无疑。


    地上滚落的刀剑被一切境吸引到了半空中,贺宴舟青筋暴起,奋力一击,成百上千的刀剑便朝着上官拓迅速飞去。奈何就在要刺穿上官拓胸膛半米处停了下来,被一道隐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我今日沾的鲜血已经够多了,你非要来送死?”说罢,上官拓手上脱力,刀剑反弹了回去,贺宴舟倏然吐血,体内空空荡荡,再使不出什么招式了。


    他想着,若是能被万剑穿心,是不是下地狱时,心里也能舒畅些。这么一想的话,心里也能接受现实。


    然而,贺宴舟倒下的身子被带着面具的男人接住,打开扇子顺手挡下了弹回来的刀剑,破了上官拓还未成形的’九禅经‘。


    没给贺宴舟分说的时间,男人已经带着他两步轻功从上官拓身边逃离了出去。


    上官拓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震惊到没法相信在场竟然还有高手藏匿其中。


    “这是谁?居然挡下了靖王的攻击?”地上的人看着那一身青色绸缎,不禁捂着胸口感叹了起来。


    “王爷,要追吗?”一旁的士兵上前询问道。


    上官拓看了一眼男人逃跑的方向,摇头道:“你们追不上他的。”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他应当是见过的。


    路上,贺宴舟挣扎着要从男人怀里挣脱,“你是谁?放我下来,我……我还有同伴在那里,我要去救他们……”


    “你这个样子,谁也救不了。放心,我在金翎宫留了人,会帮你将他们带回来的。”男人从悬崖处蹿下,不慌不忙道。


    贺宴舟被他这一身武功震撼到,等从悬崖峭壁里找到了出路,男人才将他放下来歇息。


    “你体内的筋脉受损严重,你这么硬撑下去,筋脉再断一次,阎王爷也救不了你!”男人点了贺宴舟的劲□□,使血液流通顺畅一些,而后又点了他的百会穴、膻中穴,以防止滞气长留。


    贺宴舟被他这么一点,意识逐渐模糊,在闭眼时,再次问道:“你究竟……是谁?”


    男人叹了口气,将其背在后背,看了看周围地形,面前有一片竹林,穿过去估计就能从落月峰下去了。没做停留,脚尖一点,人便往那竹林飞去。


    *


    半个月后。


    茯苓山的杜鹃依旧开得茂盛。午后的阳光刺眼,叫人睁不开眼睛,但好在景色宜人,从山顶往下望,会瞧见一座用泥土搭建的尼姑庵,周围种了几株桃树,便被人称作为桃花庵。


    桃花庵八年前因逍遥派遭受到了来自其他门派的打击,如今诺大庙宇,只余几位仍旧坚持修行的比丘尼。


    贺宴舟是在寮房醒来的,刚一睁开眼便有尼师细心发觉,朝着一旁饮茶的男人提醒道:“主上!施主醒了。”


    男人听闻起身走到了榻边,尼师让开了身,贺宴舟便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不禁有些恍惚,又觉得难以置信。


    男人脱下了面谱,被贺宴舟盯着看了很久,他的右脸多了一条伤疤,却不影响他原本的俊容,只是身上少了一股痞子气。贺宴舟瞳孔微震,整个人僵在了床塌上,既不敢呼吸也不敢出声,深怕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无边梦魇。


    见贺宴舟眼睛都不眨,男人扯着嘴角一笑,“你醒了?师兄。”


    如果说能有机会上刀山下火海,贺宴舟此时绝不犹豫。不求任何回报,不做任何交易,他只想知道自己眼前的是否是假象。


    许久,久到贺宴舟上刀山完毕,他才半信半疑,半带着试探地问道:“苏邵?”


    男人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后将贺宴舟从榻上扶了起来,对着身后的尼师道:“尼师,麻烦您帮我准备些吃食,我师兄刚起来,还饿着呢。”


    “好。”


    等尼师出去后,贺宴舟迷迷糊糊被苏邵扶起身,坐在了桌子前。苏邵给他倒了杯热水,“先喝口水。你昏迷了半月,现在很虚弱,身子骨估计还没适应过来。”说着,将水递给了贺宴舟。


    贺宴舟依旧没有说话,将苏邵递过来的水喝了,而后又看着他的脸许久。


    苏邵以为他在生气,说话的声音变得柔和又带有愧疚,“你因为强行用功,筋脉受损严重,以后怕不能再练武了。对不起师兄,我……我不知道你之前受了这么重的伤,否则,我一定早就带你离开金翎宫了。”


    贺宴舟没说话,苏邵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当初离开逍遥派,说是为民除害,做个既杀朝廷贪官污吏,也杀江湖恶人的传奇人物,可事实上,他的目的远不如此。


    隐瞒身份进入逍遥派以来,苏邵一直都没法静下心修炼,他身上有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压制住了,段子琛离开后,大山又壮大了几十倍,让他佝偻着脊背,匍匐前进。


    突然,贺宴舟一手拍上了苏邵的脸蛋,“没有做梦,你真的还活着。”感受到皮肤带来的温度时,他心里舒了口气,“臭小子!这些年都跑哪去了?为什么我找不到你的尸体,也寻不到你的人,我还以为……”


    原来当初在雾森林里,跟在贺宴舟身后要去帮忙的人群里并没有苏邵。自从带着叶文昭逃到神医谷后,贺宴舟暗地里寻了他很久,一直以为他死了,翩翩找不到尸体落在何处,心有期翼却又无奈何。


    那时候他几乎没日没夜的自责,只能以酒消愁,若不是叶文昭在,贺宴舟这么狂妄自大的一个人,早随着他们去了。但又想到苏邵的尸骨没法安葬在茯苓山,又想着再找找吧,没准哪天就找到了呢?


    “活着就好,活着好。”贺宴舟擦了眼泪,“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是在怪我毁了门派吗?”


    苏邵将贺宴舟的手从脸上拿下来,眼角一红,说道:“对不起,师兄。”


    正好这时,尼师手里端着吃食在门外敲门,苏邵道了句:“进来吧。”


    “桃花庵这边资源较为紧缺,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主上和施主吃的。正好观音殿旁边的桃子熟了,小妮子准备了两盘桃酥和一碗桃叶汤,两位别嫌弃。”


    “有劳了。”苏邵道。


    “主上哪里的话。两位慢用,我先不打扰了。”尼师说完,便走了出去。


    等她走后,贺宴舟又看了看苏邵脸上的疤和一身刺有夜幕图腾的夜行衣,眼神倏然就暗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些年你去做了什么?”


    苏邵给贺宴舟盛了一碗桃叶汤,“这桃叶汤有止血消炎的作用,你身上伤太多了,多喝点。”


    贺宴舟看着他递过来的碗,迟迟未接,一声不吭地等着苏邵的回答。


    苏邵叹了口气,将碗放在了贺宴舟身前,“我之前有和九娘子说过,如果你问起我的话,哪天你我相遇,我便什么都告诉你。”苏邵拿起碗用勺子喂了一口到嘴里,咽下去了才继续说道:“如你所料,夜幕是我建的。那些会逍遥派剑法的夜幕成员都是逍遥派当初还活着的弟子,我将他们带出了逍遥派,组成了新的组织。”


    “为了什么?”贺宴舟问道。


    苏邵迟钝了一会儿,道:“为了复仇。”


    贺宴舟却倏然冷笑,皱起眉头看着苏邵:“你是为逍遥派复仇,还是为了自己?”


    苏邵却看着窗外愣了神,答非所问道:“师兄,今日阳光甚好。我们好不容易再见,一起去看看吧。茯苓山的景,我也好久没见过了。”


    贺宴舟知道苏邵瞒了他一件很大的事情,心中有些惶恐。若是一直活着,为何不来茯苓山看一看,拜一拜师父、师弟师妹,还有总担心他功力反退的师姐?贺宴舟自己不敢来,是因为没脸来,那他苏邵又是为了什么?


    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他又会作何感想?会难受吗?会后悔下山了,没回门派吗?


    可是贺宴舟也寻了这人八年,以为死了,谁知还活着,这应当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值得他拖着病弱的身子骨挖几坛白梅酿,同苏邵好好喝一宿,可惜八年来的变化,让贺宴舟哪怕站在苏邵面前,也感受不到以往的熟悉。


    “师兄,陪我走走吧。‘苏邵再次邀请道:“你躺在屋子里也有半月了,去晒晒太阳,心里会好受一些。”


    贺宴舟’嗯‘了一声,便被苏邵搀扶着走出了寮房。


    阳光洒在他身上,很温暖,好像将他一身病气都打散了,人也确实有了力气。


    杜鹃花谢了,如今映入眼帘的是枝繁叶茂的樟树,快入秋了,似乎结了果,可惜离得远,贺宴舟看不太清。寮房往前走一小段路便来到了大雄宝殿,比丘尼们正在诵经,叶文昭就在其中。


    她瘦弱的身板哪怕被一群尼师挡住,也能一眼认出来。见到贺宴舟被苏邵搀扶着走在青石板路上,叶文昭急忙飞奔了过去。


    “贺叔!!”说着,毫不犹豫一把抱住了贺宴舟,而后忍不住哭哭啼啼,“我以为……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贺叔,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下就跑了啊……呜呜…呜呜……”


    她抽泣着,一旁的苏邵看了也忍不住心疼道:“好了,你贺叔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我答应过你会救活他,便说到做。”


    贺宴舟将抱在怀里,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对不起,贺叔错了,下次绝不再做这样的事情了,好吗?别哭了,再哭会被人笑话的,哪里还能做什么大侠?嗯?”


    叶文昭哽咽道:“我日日都在和尼师一起诵经,求佛祖保佑你早点醒过来……贺叔,青梧爷爷没了,你要是没了,我怎么办啊?”


    “我怎么办!呜呜呜……”


    贺宴舟从没见过叶文昭哭得这么伤心过,心里愧疚极了,一边安慰一边保证道:“贺叔发誓,没有下次。好了,别哭了。”贺宴舟推开她,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看看你,都哭丑了。”


    叶文昭抹了眼泪,“你才丑……”


    贺宴舟看向了苏邵,“对了,青梧的尸体……”


    苏邵摸了摸叶文昭的头,“我将人抬上了茯苓山,同师傅葬在了一起。我想着,他们也有很久没见了,神医谷被毁,谷主应该也是愿意与师傅待在一块儿的。”


    “贺叔,他真的是苏邵叔叔吗?”叶文昭问道。


    贺宴舟‘嗯’了一声,而后道:“阿昭,你先回去,我和你苏叔,还有事情要聊。”


    叶文昭:“好。”


    看着叶文昭离开的身影,贺宴舟道:“她难得那么听话。”


    “她比任何人都怕你出事。师兄,你将她养得很好,这些年辛苦你了。”


    “你应该知道,这不是我想听的。”贺宴舟道:“我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当初被人围剿在雾森林,其实是被人算计了。”


    他看着苏邵:“你建造夜幕是要对付千机阁?还是想争夺武林至尊的位置?当初将那封信送到我手里的人是不是你?”


    贺宴舟本来怀疑不到苏邵头上的,只可惜,苏邵这些年却一直做的这些事情,让他有了怀疑的念头。


    苏邵苦笑道:“夜幕确实是用来对付千机阁的。但那封信并不是我送的,而是李行之。”


    贺宴舟一身寝袍有些单薄,苏邵便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在了他身上,“你身子弱,别着凉了。”


    “当初逍遥派站的得太高了,师兄你又太厉害。其实不只是中原这些名门正派,就连魍魉山也想着要将你除去。除了蒙逻阁外,其他三十五位洞主已经与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被权势和金钱收买,乔装打扮一番变成了梨花村烧杀抢掠的恶徒,又或者成为在雾森林里围剿你的其中一员。”


    “那封信是李行之,准确的说是李行之和陈元暗通款曲送到了你手里。他们一人想做天下第一门派掌门,一人想从你手中夺走无双剑扳倒楚之燕,一人如愿以偿,另一个人因为实力太弱便什么也没得到。我是后来查了很久才查到这些的。师兄,得知实情后,你想要报仇吗?”


    何来的仇恨啊,都是人的欲望在作祟,人死了,欲望也没了,再有仇恨,那就是自己的欲望生出来的东西了吧。


    “李行之和陈元都被上官拓杀了。我找谁去报仇?他们的孩子吗?”贺宴舟嗤笑道:“我到底是个人,也知道这些事情与他们下一代没有关系,恩了怨了,还报什么仇?倒是你,瞒了半辈子,就为了对付千机阁?”


    苏邵冷笑一声,眼神多了几分戾气,“自然不是,我要对付的从来只有上官拓一个人。”


    贺宴舟心中已然明了,“所以,你就是十八年前,那个下落不明的三皇子——上官承昱。”


    第55章 桃花庵


    前朝共有四位皇子, 大皇子登基为永乐帝,二皇子册封为王, 其余两位,史书记载,敌人突袭,皆意外死在了猎场上。


    苏邵没想到贺宴舟能够猜出他的真实身份,有些疑惑,但还是承认道:“靖王对外宣称我死了, 却从未停止找我,留我在世,他心有不安。”


    “崇文帝乃好色狂暴之徒,除了与妃子们生下的子嗣外, 还有不少与宫女或是宫外的女子生下的野种。靖王便是他从宫外带回来的。原本长安城只有三位皇子,不算和谐, 但至少还没到明争暗斗的程度。可是他一来, 一切都变了。”


    苏邵眼里风潮涌动,“父皇很喜欢他, 甚至动过要将原本留给我大哥的太子之位换给他的念头。大哥心态不好,得知此事后心焦气虑, 在一场千秋狩典中伤了脑袋, 成为了识字不清的痴儿。我那时候太小并不知道他是被人暗算了, 后来二哥死在了从战场回来的路上,我才明白, 是有人想要我们这些皇子的性命。”


    “皇位就在眼前,杀了我们对谁最有利,那么凶手就是谁。可惜我当时只有十二岁,压根斗不过比我年长且阴险狡诈的上官拓。父皇被他暗杀后, 我母后溺死在了水中。而我身边的侍卫被他买通,在我带孝送母的路上将我活生生埋在了土里,是三酒从头到尾都在保护我,将我救了出来。”


    “我们一路从长安逃到了豫章,一路上颠簸难受,狼狈至极。好在盘缠足够,为了掩人耳目,到了豫章城中我们便建了一座胭脂铺子。我从皇子变成了胭脂铺的老板。可是每次入夜,我都会被恶梦惊醒,恨不能亲手取下上官拓的脑袋……直到遇到了师傅。”


    苏邵有些感慨道:“我第一次见那么穷的掌门,也是第一次见那么穷的门派……但那段时间,我心里的恨意减少了很多,我很开心。”


    “可是后来,我得知大哥登基了,他一个痴儿,成为了新的皇帝。我突然想不明白,上官拓究竟想做什么?我一开始以为他要皇位,可是这个位置他宁可给一个傻子去坐。”苏邵紧皱着眉头,近乎疯魔地看着贺宴舟,“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以痴儿为傀儡,幕后摄政!他也知道自己一个私生子,一个登不上台面的野种!坐上这个位子只会引来仇恨。”


    “现在好了,所有的谩骂声都指向我大哥,而上官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依旧有人为他发声。”苏邵一副愤世嫉俗地模样,“师兄,朝廷废了,江湖也乱了,我们这些良民何去何从?”


    贺宴舟只觉得今日的阳光刺伤了眼睛,不敢抬眼,垂下眸子思忖片刻,似乎在想自己算不算是个良民,倘若从他半辈子做的事情来看,他应当也算个沾了血的恶人,但如果要他选择,自然也愿意当个良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贺宴舟叹道。


    “错了,师兄。我和他不是同根,身体里流着的也不是一样的血,我是正统,而他只是一只被捡回来的野狗罢了。”苏邵说着,脸色逐渐变得狰狞。


    贺宴舟看着他,倏然觉得时隔八年,他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眼前这个人。


    以前觉得,苏邵是个贵公子,受不了风吹雨打,又爱贪玩,整日除了摸鱼做坏事,便是叫嚣着要自由,要闲云野鹤。如今再回头看,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师弟便没有打算将原本的自己表现出来,他认识的苏邵,终归是躺在八年前的思过楼里,走不出来了。


    “我问你,那年我被李行之送来的信唤下山时,你就在清心堂,为何不出来?你其实知道我手里的信是假的,对吗?”贺宴舟问出这些话时,心里的疑惑早就解开了,所以说话时显得很淡定,似乎不论从苏邵嘴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都能接受一般。


    苏邵一怔,眼神有些闪避,不敢回答贺宴舟的问话。


    八年前,贺宴舟在莲花台监督弟子们练剑时,收到了那封李行之与陈元假冒的求救信。在收到信时,他没想过会是巫行风寄来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前去看看。


    而当日卯时,苏邵便已回到了门派中,可是他却躲在段子琛的院子里没有与任何人见面,看着段子琛曾在书桌上写的书画,从卯时坐到了正午。


    他以为无人发觉,其实早已经被踏入清心堂欲要拜别师父的贺晏舟看到了,只是出于对苏邵的了解,并未揭穿。


    苏邵收买了几个朝廷官员,手上有些人马,在江湖中也打听过,知晓如今逍遥派的处境——上官拓在暗地里已经在豫章城买好了眼线,只要贺宴舟出现任何把柄,他都会毫不犹豫将其一网打尽。


    至于李行之和陈元,苏邵早在贺宴舟前往南诏期间便与这两位打过招呼,两人心怀鬼胎,想要致贺宴舟于死地。他原本是来通风报信的,但又迟于将身份曝光,最后还是没去阻止贺宴舟前往南诏雾森林。


    谁知道,那天黄秋雁得知了此事后,带着赵文卓和叶青以及一群逍遥派的弟子跟随在了贺宴舟身后,等苏邵回过神前往南诏时,一切都来不及了——那里尸横遍野,只剩下筋疲力竭的贺宴舟苦苦支撑。


    苏邵想冲上前与那些名门正派拼个你死我活,但心里还有大仇未报,最后也只是跟在贺宴舟身后,帮其斩断了追杀。


    后来苏邵刺杀上官拓失败,好在抢回了一条命,从清心堂拿走了贺宴舟藏起来的掌门令,将流落在各地的逍遥派弟子收入门下,组成了‘夜幕’。但八年来,他不敢与贺宴舟相认,愧疚、心虚、懦弱几乎占据了他这八年来的痛苦。


    苏邵没有吭声,但贺宴舟从他愧疚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


    贺宴舟将苏邵披在他身上的外衫从肩膀上扯了下来,还了回去,“以后不必叫我师兄。逍遥派已经没了很多年,你也有了新的身份,而我……作为神医谷的弟子,不想涉足江湖恩怨。”贺宴舟脸色有些惨白,说话时气息不太稳定,“我明日会带阿昭一起离开,不会打扰你。”


    苏邵一把抓住贺宴舟的衣角,“师兄。”


    “多说无益。你还有仇要报,不然折腾了这么久,不是白折腾了吗?”贺宴舟将苏邵的手拿开,顿了很久,又道:“……上官拓此人不好对付,虽然听你说了这么多,但我认为他能有能力建造出一个千机阁这样庞大且密集的组织,绝非一个私生子那么简单。还有……来落月峰前,他去过南诏,说是征战,看他这阵仗,似乎赢了……”


    说到这里贺宴舟倏然不说了。如果上官拓赢了的话,那巫暮云呢?南冥教呢?这么久了,那小子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昭估计知道你的身份了,师……苏邵,我不想让她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所以,以后你最好也别来见她。”贺宴舟又道。


    苏邵紧握双拳,平复了很久才拒绝了贺宴舟的要求,“不行。阿昭不能跟你走。”


    贺宴舟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苏邵舒了一口气,“师兄,跟着你,她才是最危险的。在金翎宫中你已经暴露了身份,现在估计整个江湖都知道贺宴舟还没死,都想要置你于死地,你带着她,能保护得了她吗?而且这么多年来,你根本没有教她什么武功,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打得过谁?”


    苏邵看着大雄宝殿内的叶文昭,她虔诚地和其他尼师学着如何诵经祈福,看上去轻松了很多,“不如你将她放在我这里,我还可以保护她、教授她,她至少是安全的,也能梦寐以求做一位女侠士。”


    贺宴舟听苏邵这么一说,觉得也是,自己现在自身难保,从桃花庵出去后,又能去哪里,不过是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罢了,若是一不小心被人盯上,命丧黄泉,那阿昭又要怎么办呢?况且,他还能陪她多久?不如让她跟了苏邵,还有个依靠。


    不入江湖时,一把短剑都是利器,入了江湖后,一把短剑何足以够。


    现在贺宴舟连最基本的九州行都使不出来了,顶着一副病弱身子骨,谁跟着他都是倒霉,将阿昭放在苏邵身边,也许是对的。


    “我离开后,不会回来,是生是死,与你无关,你不必挂碍。阿昭若是问起我,你就同她说我被一位神医带走,去幽州养病了,叫她不要担心。”贺宴舟脸色愈发惨白,连阳光照在他身上,也没法将他周身的病气消散去。


    苏邵听完他的话,心里一个咯噔,忍不住道:“你又何必这样?师兄!你就不能留下来吗?”


    贺宴舟低下头,有气无力道:“我有些倦了,带我去休息吧。我现在一副病体喝不了酒,你晚点准备一壶好茶和一些点心,我们两个好好叙叙。等明日破晓,我也该走了。”


    苏邵劝不动贺宴舟,只能照他说的做,将其扶回了寮房。


    等太阳倾斜些了,寮房外便传来了阵阵蝉鸣,贺宴舟透过落地窗看着山上一株株高大硕壮的樟树。心想着,樟树都结果了,这个时候神医谷百草房边上的槐叶,应当也正葱郁。青梧最爱在树下捣鼓草药,虽然没有几个学生乐意看他捣鼓,但出于他的威严,就连有时候,贺宴舟也得看看。


    这位医圣,脸皮最薄了。


    苏邵准备了一壶豫章有名的西山白露,亲自泡好后请来了贺宴舟。两人就着观音殿旁边的红莲水榭,品茶、谈诗、论过往。


    第56章 又相逢


    第二天破晓时分, 贺宴舟带上自己做的人皮面具,纵然面具做的没有青梧的精细, 但遮脸效果还算不错。等他收拾好了包袱,没有惊动任何人,却在桃花庵门口遇到了苏邵。


    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只是道了别。


    贺宴舟本想着去茯苓山一趟,总觉得没有脸面见段子琛他们,到了小山脚下, 再多的理由都是浮云,但如今的身子,怕是爬不上去了。


    他时日不多了。


    毕竟身体是贺宴舟自己的,他最清楚不过。从金翎宫强行运功使出‘一切境’时, 他便知道,自己会死, 哪怕被巫暮云残存的内力护住了片刻。


    这些年青梧想了很多办法才得以让他保住了性命, 他也好不容易,熬过身体带来的疼痛, 恢复了强盛时期的三成功力,只可惜一切皆不如意, 李行之刺他的那一剑加上他强行冲破滞气, 体内已经溃不成军, 没多久也该同青梧一样长眠不醒了。


    贺宴舟从桃花庵出来后,一路往东, 用所剩无几的银两买了匹瘦马,跋山涉水,穿过五干渠,来到了梅岭镇。


    梅岭镇坐落在小秋山, 气候宜人,风景秀丽,入秋后满山火红,胜于枫红。


    贺宴舟背着包袱,牵着马,提着自己半点儿酒水不剩的酒葫芦,踏入了镇子里。镇子算不上热闹繁华,却满街都能听到笑声。有宰羊的屠夫与隔壁豆腐西施聊天时发出的爆笑,也有卖首饰的老板与卖菜的大婶儿互诉家常的笑声,甚至于两位走在街道上的陌生人互相寒暄后,幸福的笑。


    好像贺宴舟走到哪儿,都能感受到这座小镇带来的欢愉。他想,若是下半生能在这镇子里度过,一定很美好,又暗自叹了口气,罢了,就在这里等死也不错。


    黄昏时,贺宴舟找了家客栈,小二将他的马牵到了马厩里,喂了几把稻草。然贺宴舟身上空空,却还打算先尝尝梅岭的美食,而后找座破庙寄宿几夜。


    然而客栈里却不知何时来了一群闹事的外乡人,个个膘肥体壮,脖戴项圈,臂膀上还有黑色刺青,一看就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客栈里的客人被这群盗匪吓得四处逃窜,只有贺宴舟一口花生米一口老米酒,吃得正好,分不出精力也没有能力掺合其他事情。


    谁知那群人砸了东西还不够,开始动起了刀子。贺宴舟瞥了一眼,心想着可别朝他过来。下一秒放着他那一碟绝无仅有的花生米的桌子被无情地劈成了两半。


    贺宴舟:……


    “臭小子,你还敢在我面前吃东西?!老子问你,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这个男人?!”


    跟贺宴舟说话的是一个面脸胡须的糙汉,手里拿着一把大砍刀,凶神恶煞地看着贺宴舟,说着举起了一幅画像。


    贺宴舟定睛一看,两眼发黑,这画像上的人歪七八扭,估计火眼金睛都认不出来,但画像旁赫然写着的贺宴舟三个字,倒是让他心头一怔。


    原来是奔着他来的。


    “没……没见过。”贺宴舟支支吾吾道。


    “你可看清楚了!别给我弄错了,否则我让你脑袋落地!”糙汉大声威胁道,“此人是江湖乃至朝廷的通缉要犯,杀人如麻,罪大恶极!若是谁窝藏罪犯,我的刀子可不长眼!”


    “啪——!”又劈开一张桌子。


    这大刀阔斧的样子可叫掌柜的看了那叫一个心疼。


    “大……大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我这地方可偏僻着呢!很少有外来人的,您说的这位……罪犯,怕不在这里。”掌柜的赶忙上前劝说道:“您看看您把我这小店砸成这样子了,要是那人真在这里,怕也是趁乱跑走了。”


    那糙汉回头瞪着掌柜的,“追人可不容易。你还不快点好吃好喝的先奉上来,我也好卖你个面子,留着你们客栈。”


    贺宴舟不禁一笑,挪到了新的桌子旁:原来是打着捉拿奸犯的旗号,吃霸王餐来了。


    可怜他一个穷苦人,身上三个铜板,换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碗老米酒。


    这时,又有人走进了客栈。来人一身红色长袍,头戴斗笠,腰缠利刃,瞧见了眼前的狼藉也能不慌不忙地径直朝着靠窗边的位置走去,而后大马金刀往那一坐,让一旁的小二不禁又一个哆嗦。


    男人的位置离贺宴舟很近,两人相隔一个方桌。贺宴舟朝男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觉得此人不太简单。正常人见到客栈一片狼藉,有打斗痕迹,肯定是避之不及的,哪里还会像他那样面不改色,处之泰然?


    掌柜的赶忙给那群盗匪准备了一桌子的美食佳肴,又拿了几坛好酒客客气气地说道:“几位大爷,这……这是本店的招牌,十年陈酿的老米酒,喝着爽口清冽,请你们笑纳哈!”


    糙汉从掌柜手里夺过米酒,随手拆了封,给其他人斟上,“大伙吃好喝好!来,干了!”


    “大哥,你说贺宴舟既是天下第一,那我们这群人会是他的对手吗?”其中一位相对瘦一点儿的男人问道。


    糙汉冷哼一声,“可笑!靖王说了,如今的贺宴舟如同行尸走肉,已经废了功夫了。哪里还是当初那个翻云覆雨的天下第一剑?放心,等抓到他,咱们就跑到长安领赏,黄金万两,够咱们重建一座全新的寨子了。”


    寨子?贺宴舟将这群盗匪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恍然大悟——这些人是当年贺宴舟灭掉的土匪群,没想到居然还有漏网之鱼。看来这些盗匪是因为没有了钱财建造新的寨子,这些年在江湖四处流浪,刚好靖王放消息让江湖人追杀贺宴舟,捉到人的赏万两黄金,所以闻着味儿就来了。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客官……您都坐在这里好久了,不点点东西吗?”那边,小二战战兢兢地问那位红衣男人。


    男人头上的斗笠一直没有卸下,整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似乎是盯着那群盗匪不屑地笑了一下。


    那些盗匪感受到了男人的目光,带头的糙汉,语气粗犷,“诶!小子,屋外又没下雨,你头上的斗笠干嘛一直戴着?”


    男人没有理会他,转而对小二道:“一碟花生米,一碗老米酒,谢谢。”


    “……好的客官。”小二腿脚都软了,走起路来都不利索。不知为何,男人的气场比那些壮汉还要恐怖,站在他身边,好像随时都会丧命一般。


    被人无视后,糙汉立马恼羞成怒,提着他那大刀就朝着男人走了过去,“我说你小子,跟你讲话听不到吗?是不是……”


    糙汉刚想一刀劈开男人的桌子,没想到举着刀刚到半空的手,却被男人手上把玩的小刀卸了下来,噗通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这刀法精准利索,没个十几年的功夫压根办不到,此人必定是位高手。


    “啊啊啊啊——!”糙汉痛苦地捂着手腕,血流如注,他疼得两眼带泪,“你……你是何人?!”


    “你惹不起的人。还不快走,别坏了我喝酒的心情!”男人言辞犀利如冰锥,简短干脆。


    小二听到身后动静,拔腿就遛到了后厨,掌柜的见了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也赶忙钻到了柜子下面。而其他盗匪更是被惊呆了,心知眼前的是个不好惹的高手,但愣了没多久,还是朝着他们大哥奔去。


    “伤我大哥,臭小子不想活了吗?!”


    “今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在男人躲避那些盗匪毫无挑战的攻击时,糙汉忍痛举起大刀就朝着男人袭去,贺宴舟大惊失色,嘴里喊道:“小心。”


    男人回过身看了一眼贺宴舟,却毫不闪避,等大刀离他只有毫米距离时,被一道强劲儿的内力弹开了,而后男人抽出腰间的利刃,没等贺宴舟阻止,便将糙汉一剑封喉。


    甚至于其他的盗匪也没能逃过一劫,被男人通通踢下了黄泉。


    贺宴舟见了,整颗心悬在了半空。眼前的男人,周身戾气极重,下手毫不留情,若是贺宴舟再不逃走,恐怕要与这里的掌柜的一起变成尸体了。


    只见男人一步步朝着贺宴舟走了过来,每行一步,贺宴舟便退一步,等双脚抵在桌腿上无路可退时,贺宴舟不禁捏了把冷汗,看来今日便是死期。


    谁知男人摘去了斗笠,有些疲惫地喊出贺宴舟的名字,“宴舟。”


    贺宴舟猛然惊醒,抬头看着男人,眼里从不可置信到惊喜诧异,疑惑不解,最后只剩下一脸担心,“阿云?你怎么在这里?你……”


    还好吗?


    贺宴舟细细看着巫暮云,他全身上下都很陌生,好像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嗜血暴力的恐怖杀手。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


    巫暮云一把将贺宴舟抱在了怀里,“我从南诏一路找来,去过了落月峰,但上面全是千机阁的人。我知道你们遇难了……我又从潇湘往南,找到了豫章城,可是茯苓山上也没有你的影子。我听说你的身份曝光了,又受了重伤……”巫暮云压抑着情绪,一字一句,呼吸沉重,“还好,还好你活着。”


    “我……”巫暮云欲言又止,只是将贺宴舟抱得更紧,“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像是一根银针,扎得贺宴舟心里刺痛,也懒得再去管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只想好好安慰安慰他,“傻小子。我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要疯了……”巫暮云咬牙切齿地说着。


    掌柜的从柜子底下探出个头,看到眼前一幕,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方才那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如今开始了抒情,让人怎么都摸不着头脑。


    第57章 意渐浓


    巫暮云阔气地在客栈开了一套软卧豪华套房。掌柜的看着那金灿灿的元宝,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深怕收了要命。


    “怎么?不乐意让我们住?”巫暮云冷道。


    掌柜的被他吓得一阵一阵地,战战兢兢地将元宝收了,然后将木牌给了巫暮云,对着躲在厨房只敢露出一个脑袋的小二道:“还不快带两位爷到二楼歇着!”


    小二听了,脚下打滑似地从厨房遛了出来,“嘿嘿……两位爷这边请。”


    贺宴舟一边跟着小二上楼, 一边问巫暮云:“那么有钱,怎么只舍得开一间房?”


    “我只有一个金元宝。”巫暮云道。


    贺宴舟一掌拍在脸上,“那个金元宝可不止能开一间房,二公子出手是越来越阔绰了。”


    巫暮云无奈地耸肩。


    套房铺着厚厚的地毯, 四壁插花挂字,一张金丝楠木大床上罩着兰花帷帐, 案头燃着古檀香, 榻边桌上还备着一坛陈年老米酒和一套象牙筷子。


    贺宴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一进门便先愣了愣, 想当年他受段子琛真传,抠搜无比, 哪怕逍遥派崛起, 也没有大手挥霍过钱财, 吃吃喝喝都是占了他人的便宜,除却到勾栏庭院戏耍美人外, 花的冤枉钱屈指可数。


    “两位爷这边需要我,随时来喊,小的先退下了。”小二赶忙关了门,灰溜溜跑下了楼。


    “没住过上等房, 倒是有些局促。”贺宴舟感慨道。


    巫暮云将窗户打开,客栈外是梅岭镇最热闹的街道,彼时已是黄昏,街道人烟稀少逐渐稀少,吆喝声也开始断断续续地,直到小贩都收摊回家了,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


    “今日匆忙了些。好在房间都大,两个人挤挤不成问题。你就安心睡在榻上,我不挤你,我就睡在这。”巫暮云说了指着案桌边上的罗汉榻。


    贺宴舟看着那罗汉榻上还放有小几,有些尴尬,心想着,这钱是别人出的,总不能床塌也不让别人碰吧?心里过意不去,便道:“这怎么行?要睡也是我睡,我皮糙肉厚得很,太软的床我睡不惯。二公子细皮嫩肉的,不比我。”


    贺宴舟不禁笑了起来,“分离几个月,宴舟都对我生疏了?那可不行,我会伤心的。”


    贺宴舟耳根唰地一下红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顺手就要倒酒,“你少来。”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贺宴舟指着自己那一张粗糙的面皮,明明像个街边乞丐,丑陋得很。


    巫暮云越过贺宴舟的手,将他的面皮从脸上取了下来,“那些人不知道,但我只需要走近你两步,看到面皮有所破绽我就知道了。”


    “哦?什么破绽?”贺宴舟问。


    “皮肤纹理差别太大。而且整张脸皮都不好看,却唯独那一双眼睛生的犹如天上明月一般,偏偏我就记得这双眼睛。”巫暮云说着又凑近了贺宴舟看,“还是不戴面皮好看,令人心起涟漪。”


    “少油嘴滑舌,我可不吃这套。”贺宴舟道,说着继续倒酒。


    听闻此话,巫暮云神色凝重,随后坐在贺宴舟对面,将他刚要倒到碗里的酒抢了过去,“别喝了。你伤得不轻,先和我说说实话。”


    贺宴舟:“……”


    见贺宴舟犹豫不决,巫暮云逐渐皱起眉头,“我感受不到你的内力……它好像在你体内消失了一样。白日里我还以为是因为受滞气影响,可是你脸色惨白,病气绕身,你到底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八年前苟且偷生,身子骨便没有好受过,熬了几年才恢复了三成功力,如今不过是这三成功力化为乌有罢了,不怕,唉……不就是少了一身武功?没有武功,平平淡淡其实也挺好的,真的。”


    贺宴舟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想要蒙混过关,巫暮云却从他眼里看到了不甘和遗憾。


    巫暮云一把抓过贺宴舟的手,一脸震惊——贺宴舟的脉像,无胃、无神、无根,阴阳离决、生死将绝。


    死脉。


    死……脉?


    好在在南诏时,木兰朵曾教过他一些疗伤方法,他才学会了如何把脉,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


    巫暮云没有说话,他体内倏然涌起了一股邪气,邪恶得想要他立马发疯成魔,血洗整个江湖,管他牛鬼蛇神、通通杀了才解恨。恨意愈发浓重,他的手上青筋暴起,双眼逐渐通红。


    贺宴舟被他这副样子吓得了一惊,赶忙扶住他的肩膀,“阿云,阿云?你怎么了?”


    巫暮云听到贺宴舟的声音甩了甩脑袋,努力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要疯了,内心深处如火山爆发,分崩离析,“我要杀了他们!”


    贺宴舟不可置信地看着巫暮云,只见他周围黑气弥漫,似乎走火入魔了一般。


    “臭小子。”贺宴舟小声骂道,随后上前摆正巫暮云的身子,让他正视自己,“你看着我,你刚刚说要杀谁?你是要杀我吗?”


    巫暮云推开他,而后跌跌撞撞往屋外跑,欲要抽出七杀劈开房门,是贺宴舟眼疾手快挡在了他身前,“阿云,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变成这样。你冷静一点,好吗?”


    巫暮云愤恨地看着他,嘴里艰难吐字,“让开。”又死死盯着房门,“他们都该死,所有人都该死,我要杀了他们!”


    贺宴舟看着他,既心疼又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死死拦住不退让半分,可是巫暮云力气很大,贺宴舟拗不过,只好一把将他抱着,语无伦次道:“你到底怎么了?阿云,快回来……求你了。”


    巫暮云眼里的阴霾逐渐散去,但人依旧挣扎着,贺宴舟不得已捧着他的脑袋吻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不给贺宴舟任何反应的时间,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稳住巫暮云。


    若真是走火入魔,要让巫暮云在梦魇里挣扎、疯魔逐渐迷失自己然后遭受重创,爆体而亡,贺宴舟觉得自己大抵是不忍心的。


    吻的时间不长,但好在起了作用,巫暮云神色恢复了正常,周身弥漫的黑气也逐渐收敛。


    贺宴舟看着他不禁咳嗽着笑了起来,“终于回来了。”


    巫暮云头痛剧烈,看着贺宴舟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我有伤到你吗?宴舟,对不起。”巫暮云打量着贺宴舟的身子,见其没有受伤像是松了一口气,也泄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还能活多久?”巫暮云说话的声音有些抖,显得语气弱不禁风。


    贺宴舟叹息道:“在金翎宫为了逞强,与上官拓过了两招,被逼无奈使了‘一切境’,筋脉俱损,体内翻江倒海乱作一团,没多久时间了。”他活动多动身子,看着窗外,“所以想选个好地方,将自己葬了,再快活地度过最后几日。我不瞒你,但二公子也别太因我的事情而伤心了。”


    巫暮云闭上眼睛,心里很不畅快,像是被关进了黑暗的笼子里,等待随时而来的宣判一般,惶恐、惊慌、痛苦。


    他一路奔来杀了很多人,该杀不该杀的,他都杀了。魍魉山是蒙逻阁留下的牢笼,而《阴阳诀》是蒙逻阁给予的诅咒,一旦沾染,永入地狱,再回不到人间来。


    “是因为我方才吓到你了吗?宴舟……你好歹轻薄过我,翻脸不认人就算了,难道也要辜负我一片心意吗?也罢,辜负就辜负了,你若不快活,这片心意于你而言也不过累赘。”


    巫暮云接着用几乎疯狂的语气道:“但是我没法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如果这样,我也许会失心发疯,滥杀无辜,然后在你坟前将自己凌迟,和你陪葬。”他靠近贺宴舟,压低声音,“你要让我和你陪葬吗?”


    贺宴舟推开他,下意识道:“不要!”


    “那就别死!”巫暮云说着坐回了椅子上,“我会找到救你的方法,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事情我以前也干过。”


    贺宴舟倏然想起,八年前自己被围剿前夕,吉纳也曾给他送过一封信。信是巫暮云寄来的,他说龙胆花期到了,开得很艳,希望贺宴舟能来看一看,别辜负了这样的美景。他还说,他就在布鲁谷边上的龙胆花田里等他,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可是后来他没能赴约,那巫暮云应该等了很久吧?


    只是贺宴舟不知道的是,巫暮云确实等了很久,从早到晚,一夜未归,结果等来的是逍遥派被围剿于雾森林的消息,他跟着巫行风去救人,但森林里全是死尸,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最后只找到了一把断成两截的无双剑。


    巫暮云没有同巫行风回到教中,而是发疯般继续寻找贺宴舟,从南诏到潇湘,再到豫章城,后来找到了幽州,断断续续,八年来从未停歇。


    在这期间,他到处打听消息,欲要为逍遥派洗清冤屈。后来东打听西打听打听出了些有用的消息,贺宴舟是被人陷害的,江湖鱼龙混杂,谁都想要往上攀爬,坐上他那样的位置,巫暮云比较清醒,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有人想要他死。


    他从茯苓山奇门遁甲中活着走入了逍遥派,可惜门派荒凉,无一生机。他一个人守着贺宴舟空荡荡的房间呆了半月,那房里除了一些家具外,什么都没有,所以巫暮云一眼就看到了被贺宴舟放在床柜上的药包,里面有一株干枯的黄连。


    这让巫暮云想找到贺宴舟的心更加急切。终于,幽州城里他被人追杀,受了伤,逃跑途中路过苍耳子田,看到了一座简朴的村落,翻墙进去,往最偏僻的角落走,刚好倒在了贺宴舟的院子里。


    一开始没认出来,可第二次再见时,巫暮云觉得是上天给他的恩赐,让他找到了贺宴舟。


    第58章 南诏(1)


    贺宴舟看着他, 有些心疼,和以前那样摸了摸她的脸颊, “那你答应我,找到救我的方法后,和我去找慧空,借他的《九禅经》,将你体内莫名的邪气去除,好吗?”


    巫暮云有些意外, 但还是答应道:“好。”


    贺宴舟继续道:“我与蒙逻阁过过招,他体内和你一样有一股莫名的邪气,我猜是《阴阳诀》带来的,所以你才会像走火入魔一样, 不受控制。没关系,阿云, 你没必要在我面前隐藏, 除此之外,这些月里,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除了受邪气影响外,心里还藏着天大的恨意, 究竟怎么了?告诉我, 我想知道。”


    巫暮云缓了很久, 随后看着灯台上的油灯,眼里一片尸山血海。


    两个月前。


    巫暮云在魍魉山静心修炼, 将体内暴动的邪气压了下去,路过三更坡时,遇到了强行闯入的沈十一。


    沈十一全身上下都是剑伤,又因失了规矩, 勇闯墮仙陵,被玉凤和化龙,以及其他几位洞主抓了正着,缠斗了很久,已是强弩之末,可一招致命。


    沈十一艰难地走向巫暮云,踉踉跄跄、狼狈不堪,手上的刀刃脱落在了地上,一点儿也不像那个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第一杀手。等到了巫暮云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二公子……求你,和我回一趟南冥教。”


    巫暮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但还是选择同她回一趟南冥教。临走前虽说是被几位洞主拦住了去路,但在巫暮云的威慑下,至少还无人敢上前阻止,他强行下了山,洞主们多少有些不满意。魍魉山不能参与到任何一派的是非当中去,这是规矩,坏了规矩,等回到山中,是要受罚的。


    大何城是南诏最繁华的都城,以往这个时候,是商旅最多的时候,繁花盛放,最是热闹。可是巫暮云却只听到鬼哭狼嚎,看到了一片狼藉。硝烟还未散去,大火还在燃烧。


    “是……靖王。”沈十一道:“南诏的铁骑抵不过靖王的十万军队。纵使主人已经放出了南诏女王,可那些个贪生怕死的官员却恐于靖王的势力,不敢与其对抗,只有廖廖几人去往了战场。”


    巫暮云冷笑道:“他们怕不是害怕死,而是与靖王早有联盟。”


    沈十一叹了口气,她身上的伤口得到了简单的清理,脸颊处的剑伤却引人注目,“是的,那些人都被主人杀了。可即便如此,他们卖出给靖王的情报依旧很重要,纵使南诏有地域上的优势,也无能为力。”


    “什么情报?”巫暮云问。


    “南诏的地形图以及布鲁谷边上的蛊母所在地。”沈十一道:“一个御蛊的民族,只需要毁掉其蛊母,那便如同断手断脚,十万军队踏来,不知会踩死多少人。”


    “小看上官拓了。”巫暮云冷道。


    “当初主人并非将女王囚禁,而是前教主已然发觉朝堂不对劲,令教主继位后,将女王护住。可惜查了小半年,只抓到零星几个小官员,其余的一直抓不到把柄。直到靖王亲自来找主人……”


    巫暮云不解地看向沈十一,只听她继续道:“主人和靖王之间似乎很早就认识了,但具体是怎么认识的,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那夜有人闯进了佛陀阁,而那个人就是靖王。”


    靖王闯进南冥教是在巫暮云被赶出南冥教的那天夜里。


    一道黑影自池塘掠过,破开窗户,打搅了正坐在案桌边上处理公务的巫行风。巫行风放下书本,抬眼一看便看到了一身黑衣的上官拓本人。


    上官拓以探亲为由,没和巫子明在佛陀阁动手,两人关非比寻常,就连巫暮云也不知道。只是那天之后,巫子明很快便将朝堂那□□臣擒拿归案,并通通处以死刑。


    “呵,挟持女王以掌控朝堂,贼人入侵又相安无事,呵呵,我阿兄还真是厉害,怕也还不信任我呢!”巫暮云嘲讽道。


    沈十一难得有耐心解释道:“他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想你被牵扯进来。”后倏然停住脚步,“二公子,你若相信,恕我直言,主人他其实是在保护你。”


    巫暮云瞥了他一眼,“我如今在魍魉山做首领,你觉得我需要保护吗?”


    “不需要。但如果当初主人不将你逐出南冥教,叫你走投无路,你会上山吗?而且你应该很好奇主人为何也会使用《阴阳诀》吧?”穿过大何城,进入布鲁谷,沈十一看着遍地的龙胆花道。


    巫暮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为何?”


    “他与蒙逻阁有过盟约,让你成为魍魉山新的首领,他便动用南诏秘法让蒙逻阁多活几年。”沈十一将飞到脸上的花瓣捏到手里,“你也知道。南诏秘法是阴间之术,虽能增强活人寿命,但施术者必须是极阴之体,练了《阴阳诀》虽没有退路,但阴气极重,符合施术要求。可是历代施术者都不得好死,这是一个诅咒。”


    “蒙逻阁多活了几年,发现活着才是所有痛苦的根源,所以选择死在你的剑下。二公子,我今日之所以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不是想要你感谢主人,而是让你明白,主人他从未有过害你之心。”


    沈十一叹道:“一切都是逢场作戏,看戏的人就与我们隔着一张窗户纸,捅破了,便什么都知道了。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二公子不可能不知道,前教主于他临危授命,他不得不改变自己。”


    两人来到了南冥教大门前,乌云密布,恐有阵雨。巫暮云在门外顿住,回答道:“你怎么就认为,我会记恨他?”


    “我不管他受了多大的苦难,我也不在乎他是否关心我,毕竟我与他流着同样的血液,恨意又能改变什么?”


    门被推开后,来迎接的人就只剩下了乌鸦。空中开始落雨,淅淅沥沥,拍打在几人身上。


    乌鸦赶忙叫下人拿来了纸伞,给两位大人撑上,而后用南诏语道:“二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巫暮云道:“想来便来。带我去找你们教主。”


    乌鸦有些纠结,先是对沈十一道:“沈大人,您伤得不轻,先同蛊衣郎到百毒寮把伤养好,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沈十一看了一眼巫暮云,“二公子记住了,主人不会害你,也请你相信他。”


    “先去治好你的伤吧,晚些小心伤口恶化。”说罢便对着乌鸦道:“带路吧。”


    乌鸦叹了口气,还是带着巫暮云穿过黑色的长廊,来到了佛陀阁。


    乌鸦敲了门后,将巫暮云送了进去,“二公子请。”等巫暮云进去了,乌鸦才关上门走了出去。


    与以往一样,佛陀阁三面落窗,很适合观景,此时屋外大雨磅礴,池塘里的莲叶被拍打得有些惨白,而巫子明就坐在露台边上观雨。


    巫暮云看着他手里撑着一把红伞,但雨水却还是浸透了他身上的朱紫罽(ji)?(die)裘,巫暮云走上前顺势调侃道:“我看你的伞遮不住雨,将你最爱的衣裳染湿了,不心疼?”


    巫子明并不意外巫暮云的到来,轻声笑道:“一个象征而已,有什么可心疼的。”


    “朱紫罽?裘,乃是教主所有,父亲都对其爱护有加,怎么到你这里就满不在乎了?”巫暮云道:“阿兄,你不会才做半年教主就倦了吧?”


    巫子明无奈地朝他挥手,“你可别嘲笑我了。”说着收了伞进了屋。


    巫暮云看他步伐不对劲,起了疑心,“靖王开始攻打南诏了?你……受伤了?”


    巫子明坐在矮桌旁,小心翼翼地给巫暮云斟酒,“你倒是关心我。”


    “你想多了,我可不在乎你的生死。只是好奇你那么厉害,谁伤得了你。”


    巫暮云身上有些灰尘,又带了点儿雨水,凡是他踩过的地板都会沾上一点儿泥泞,管他三七二十一,他一屁股坐在了巫子明面前,拿起茶杯闷了一口下肚,灼烧感从喉间跑到了肚子里,舒畅了许多。


    巫子明身上很奇怪,短短半年居然连一点儿书生气都看不到了,反而多了一种身为邪教教主的威严和庄重,连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也多了几分杀伤力。巫暮云看着他,不禁叹道:“阿兄,你变了。母亲若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应该会心疼。”


    巫子明一怔,笑道:“你不也变了?身为墮仙陵首领,可不简单呐。”


    “阿兄,靖王已经买通了南诏各大官员,没有战士拼杀战场,我们必输无疑。”巫暮云道。


    “你就待在魍魉山,挺好的。十一是个急性子,我一说要亲自到战场与靖王对峙,她便急了。不过他还是不够懂我,以为你来了,便能说动我。”巫子明的手指在茶杯边上摩挲,“父亲让我保护好南冥教,不惜任何代价。可如今连南诏也难护住了。你来了,又能改变什么?你能与十万军队对抗吗?”


    “我南冥教尚且还留有人在,能护南诏一时便是一时。”巫子明道:“你还是回去吧。”


    “阿兄,我们好歹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难道还不懂我?来都来了,哪有走的道理。”


    “魍魉山什么时候可以插足山外的事情了?你不怕山神降罪时,一道天雷将你这个首领劈糊了么?”巫子明气愤道。


    巫暮云却道:“你都不怕死,我怕什么?再说了,除了我,你找不到其他帮手。女王兴许会帮你,但她自身难保,国家危难,朝堂里的奸臣贼子恨不得将她推下王位!阿兄,你的名声已经在南诏臭了,无人会相信你,你为何又将她放回去?”


    “南诏的子民需要一个信仰,这个信仰便是他们与敌人对抗的勇气。女王是拜过十八坛神的人,是南诏所有神明亲自认定的人选,她即是南诏的信仰。”巫子明道。


    巫暮云身为南诏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信仰对于一个民族的意义是何其重要的,但战场上终究是残酷无情的,输赢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


    “阿兄,带上我吧。让我同你上战场,去拼这最后一次,到了黄泉边上也还能给母亲一个交代。”巫暮云说道,他从下山开始,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同他的兄长站在一块儿。


    巫子明动摇了,还是劝不动巫暮云,这小子从小就这个性格,最后只好妥协了。


    “靖王三日后会发动最后一次进攻,女王会在明日进行一次祭祀,以血祭向神明祈求护佑,另外会用蛊虫卜卦,若卦象大凶不吉,女王会当众自刎。”


    巫暮云心里苦笑道,历代传统如此,在战争前若是算到大凶之相,国王必须自刎。原因不过是神秘感不允许自己的选中的继承人被作为俘虏,成为他国的阶下囚。


    “上官拓还没有打算动蛊母,南诏还有一些御蛊师,你带着他们从布鲁谷绕道雾森林,切记,别暴露了行踪。”巫子明有些遗憾道:“但你要答应我,一旦我这边被攻破,南诏的城墙倒塌了,人民受掳,你带着那些蛊师逃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巫暮云没答应巫子明。他没说话,看着巫子明放在边上的红伞,“神医谷被焚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不解释?”


    巫子明低头看着茶杯里的水,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若恨我,岂不是如了我的愿。”


    巫暮云鼻子有些酸,心里有股暖意涌上心头,也许是好久没体会过亲情带来的温暖了,有些别扭,支支吾吾,尤其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奈何外面的雨声很大,巫子明只看见他动了嘴巴,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心里还以为这小子嘀嘀咕咕又在骂自己了,做兄长的不容易,有太多责任要扛在肩上,还有看着这不孝子弟,难,太难了。


    第59章 南诏(2)


    次日, 大何城祭天台上,女王一身玄绫日月袍, 头戴眼纱,额配日月环,手举香炉,背对三坛神像,脚下生莲花,一步一晃, 跳着祭祀舞。


    台下有阴锣十三煞配舞配乐,人鬼蛇神,群魔乱舞。


    巫暮云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等女王跳完祭祀舞, 插香拜神完毕后,又念起了祈祷经, 念经时女王神色淡然, 待到要卜卦时,她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一卦决生死, 换作谁都一样会感到恐惧。巫暮云还想着堂堂女王会因为怕死而买通卦师,将大凶转为大吉, 自欺欺人。


    然而, 巫暮云出神没多久, 祭天台上便传来了拔剑的声音。


    “以孤血沃土,换百姓春苗。大凶, 何惧?”女王说着‘噌’地一下抹了脖子,血溅千里,在场的百姓痛哭流涕,哀嚎不止。


    百姓与官员跪倒了一片, 嘴里还在不停哀求神明开眼,指条活路。


    巫暮云从心底生出一股凉意,此时此刻他应当也是台下的其中一名百姓,可是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场面,他却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兴奋得想笑出声,或者拔剑杀人。


    杀自己的百姓。


    巫暮云脑子混乱不堪,心想着是《阴阳诀》发挥了作用,剥夺了他的七情,令他冷血,无情,成为一个怪物。


    巫暮云翻下屋顶,眼睛通红,周身黑气,跌跌撞撞找到了一个湖泊,然后不做停留,跳了下去。


    冰冷的湖水浸透他的皮肤,让他慢慢冷静了下来,而后一直下沉,沉到了湖底。不要命般,呆愣愣地看着从湖面上折射下来的阳光。


    “果然,是《阴阳诀》影响着你。苦了你了。”贺宴舟心疼道。


    昏暗的房间里,除了烛火给予的那点儿光芒外,还有从窗户外折射下来的月光,月光照在贺宴舟身上,在巫暮云眼里就像是南诏下凡救世的神明。


    巫暮云摇头,“不苦。世间除了生死之外,所有的苦难都是臆想。”


    贺宴舟道:“苦难若是臆想,人的七情六欲就显得没有任何意义。”贺宴舟越过酒壶握着巫暮云的手,“后来呢?南诏……”


    “卦象是对的,南诏的铁骑没能抵挡上官拓的攻击,我哥也不能,除了十二位御蛊师,其余所有南诏的百姓都归降了。”巫暮云站起身,“好了宴舟。你身子不好,早点儿歇息,等明日我叫人备好马车,我带你回墮仙陵,那里或许有治好你的办法。”


    贺宴舟看着他收拾东西,往罗汉榻上躺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哥……”


    巫暮云半眯的眼睛缓缓睁开,“死了。”


    贺宴舟莫名有一股悲伤从心头涌上来,看着巫暮云倏然背过身去,苦笑道:“你放心,如果能活着,我绝不死。”


    巫暮云眼角有些湿润,只听他’嗯‘地应了一声,便没了声响。剩贺宴舟一人,小心地将窗户关上,熄了油灯,走到床榻上躺了下去。


    “阿云,若是睡不习惯,便过来睡吧。”贺宴舟小声叫唤着,等了一会后,见那边没动静,便先睡了。


    一个时辰后,巫暮云还是没有什么睡意,等贺宴舟睡着后,转过身看向了他,却见到他皱着眉头,冷汗涔涔,很是痛苦的样子,于心不忍,将怀里的口弦拿了出来,又吹起了曲子。


    他自知能再见到贺宴舟是一种侥幸,来日千刀万剐,便无所惧了。


    上官拓再次攻打南诏的那天,大何城城墙上下死守着南冥教的弟子,南诏的铁骑在城墙外抵挡十万军队,却迟迟不见他们的首领到来。


    沈十一和乌鸦带领南冥教其余杀手,作战前线,隐匿于养马城中,凡是有敌入侵,必受绞杀。


    带兵出战的是百姓力举出来的年轻将军,他的父亲在上一场战争中英勇牺牲,而他身着战甲威风凌凌、无畏无惧地骑着战马拦在了十万军队面前。


    大战即发,却不见巫子明的身影。


    此时的巫暮云已经躲过敌人视线,带着十二位御蛊师,从布鲁谷绕到了雾森林。他鲜少会躲在身后,做一只观望的蚂蚁,心里无数次想要打破与他哥的约定,丢下几位御蛊师不管,独自陷入战场,打个痛快——但他不能,一来,他相信巫子明,二来,他再见血腥会释放杀戮本性。


    原以为一切都已经约定好了,照做便可,如若巫子明有任何危险,巫暮云也能及时发觉,可是变数从来不是他自己。


    巫子明撑着红伞站在布鲁谷的龙胆花田里,等着上官拓的到来。他早知道上官拓不会出现在城墙外,收复南诏也不过是他众多目的里的一个,他要的是蛊母。


    蛊母是一切蛊虫的根源,拥有蛊母便可以招来千奇百怪的蛊虫,管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凡是虫子,都会随母。


    外面的人想要蛊母,无非是为了拥有御蛊的能力,用虫子打败敌人,威风又不费力,而上官拓想要蛊母,巫子明猜想,他必定是要造就一支无人能敌的非人军队。


    千机阁无法满足他的野心,十万军队也无法填补他的欲望,他还想要更多。


    花瓣被一阵风吹开,巫子明转过身,纵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在见到上官拓那一张笑里藏刀的脸后,也变得冷漠无情。


    “你说这多好啊。”上官拓突然笑道,“我一猜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而你也知道我会来这里。子明,你对我知根知底的程度,都快成为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巫子明冷嗤道:“呵!不敢当。”


    “哈哈哈哈!”上官拓的金色战袍在半空中一扬,整个人突然出现在巫子明身后,“子明,那你以为我放任军队与你们厮杀,跑来布鲁谷做什么?”


    巫子明被他一口气喷在耳根上,一个激灵反手便是一掌,却打在了空气上,“蛊母你带不走的,除非我死了。”


    “唉……”空气中传来叹息声,巫子明朝半空中将红伞丢了出去。


    红伞乃是木兰朵在他小时候亲自打造而成,取名伏花,伞的边缘有淬了毒的利刃,染上可不得好死。只见伏花伞在旋转中,将利刃散开,准确无误地朝着倏然现身的上官拓刺去。


    上官拓用银剑将利刃挡下,但还是不小心被利刃割伤了脸颊,毒气四散,流下了黑血。


    巫子明冷笑了一声,如此看来,他的算计已然成功了。


    “啧啧啧,子明,我好心疼你。你说说,你都成为南冥教的教主了,多厉害啊,怎么还是那么天真?你不会以为我在皇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作为一个登不上台面的皇子,身上会没有点儿什么吧?”


    “哈哈哈哈哈!你啊,真是怎么教都教不会!”说罢,上官拓,倏然飞到巫子明身后,一脚将他踹到了岩壁上。


    “崇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他只是一个好色而懈怠朝政的君王?错了,他才是那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是在他喂养我的毒药里浸泡出来的人,曾经皮肤溃烂,五脏六腑皆死,差点儿成为了一个供他玩乐的药蚀人……”


    巫子明捂着胸口不禁咳出了几滴血,听到上官拓提起药蚀人,不由有些震惊——


    药蚀人乃是半死不活的人。是以《千金药方》禁忌篇‘蚀心汤’浸泡,药毒渗骨,重塑筋脉。需在三伏天于青铜鼎中熬炼七日,活人入药,生死由天。每月需饮‘回魂汤’抑止反噬,否则经脉如焚,最终自燃成灰。


    这本是被南诏女王列为禁术的东西,民间早已没有流传,崇文帝是怎么得知的?


    “明明是南诏的东西,却在他手里玩出了花样,你说可不可笑?”上官拓走上前,在贺宴舟身边蹲了下来。


    “你……”巫子明看着上官拓,有些艰难地爬起身,却被上官拓一手锁住了喉咙,“子明,我不想伤害你,别拦着我,行吗?”


    巫子明被上官拓锁住喉咙,只能发出细微且沙哑的声音,“不可能的……我已经被你骗过一次了,不会有第二次……”


    上官拓手上的力道愈来愈重,冷哼道:“执迷不悔!”话落,将人整个提起又砸回了石壁上,“你自知不是我的对手,还要处处激怒我,巫子明,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


    巫子明半眯着眼睛,集内力予手中,将掉落在地上的伏花伞吸回了手中。在上官拓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伞顶的利刃已经划伤了他的皮肤,刺向了他的胸口。


    上官拓身上穿有金丝软甲,坚不可摧。只见他皱起眉头,将巫子明整个人甩了出去,连带着给了他一掌。


    巫子明强忍痛苦,撑着红伞勉强不倒,却也没有能力与上官拓继续缠斗。


    “拓!”巫子明跪在地上,对着身后欲走向深谷,寻找蛊母的上官拓喊道。


    上官拓一顿,停在了原地。


    “你当初在南诏与我结识……后悔吗?”巫子明问道。


    上官拓犹豫了一会儿后,认真答复道:“不后悔。”


    “可是我后悔了……上官拓,我后悔与你结识,后悔曾相信你,曾救过你!”巫子明眼里闪过杀意,脚下一蹬朝着上官拓的方向急驶而去,伏花生万千,为他开辟了一条道路。


    电光火石间,刀刃与利剑碰撞,巫子明周身黑气弥漫,双眼通红,如同鬼厉。


    “《阴阳诀》。蒙逻阁竟肯将其教给你,看来是我小看你了。”上官拓说着,银剑擦身而过,闪到了巫子明背后,用强劲的内力震开了红伞。


    下一秒,剑刃刺入血肉,又’噗嗤‘一声拔出,血溅千万里……


    沈十一和乌鸦同南诏的将士一起在城墙外浴血奋战,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染着血,人踩着人……可惜兵力不足,纵使千疮百孔也阻止不了十万大军踏平南诏。


    巫暮云从白日等到傍晚,终于按耐不住,牵过一匹骏马,越过雾森林跑到了城门下。然而扑面而来的血腥与惨叫声,让他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再寻了一圈,不见巫子明的人影,心中哀怨声几乎冲破天际。


    “二公子!小心!”负伤于羊马城边的沈十一大声喊道——骑着铁骑的士兵手持长枪朝他攻来,而他却忘了闪躲,被《阴阳诀》带来的恨意蒙蔽,扎根在了土地上。


    “二公子!!”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推倒在地,乌鸦帮其拦下了攻击,却因体力不支,又受到两面夹击,惨死在了巫暮云面前。


    地狱里攀爬出来的鬼手,将巫暮云拖了进去。


    巫暮云眼里一片灰然,看着有人因自己而死却依旧心生恨意,爬起身,拔出七杀便要了那些士兵的命,他处在敌人的围攻之下,却如同行尸走肉。


    沈十一见情况不妙,赶忙从城墙跳下,跃到巫暮云跟前,强行将其带离了战场。


    “屏气凝神!《阴阳诀》会放大你的恨意,二公子!”沈十一将巫暮云带到了祭天台下,对着神明祈祷,试图唤醒巫暮云。


    片刻后,巫暮云恢复了些许意识,看着沈十一,极力克制情绪,“我阿兄呢?!”


    沈十一看着祭天台上的三坛神明,“主人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谁也阻止不了,二公子,你别去找他了。”


    巫暮云看着沈十一又看了看那神明雕像,倏然大笑了起来,“原来,他还是不信我,要骗我。”


    “不!”沈十一道:“他并非要骗你,他去了自己的恩怨,与你何干?!”


    巫暮云抽出七杀,冷森森地看着沈十一,“我问最后一遍,阿兄他在哪里!你自知他去赴死,也要袖手旁观吗?!”


    沈十一被这话噎了一下。她不是南诏人,但她的命是巫子明从女王手里捡来的,人是巫子明养大的,所以这么多年来,对待他这位主人,沈十一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听从指令行事。昨日巫子明下达给她的指令便是拦住巫暮云,并且放他一人去对战上官拓,她得令,自然唯命是从。


    “难道南冥教第一杀人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巫暮云将七杀抵在沈十一脖颈儿上,“你的武力在阿兄之上,你却放任他独自面对敌人……”巫暮云将手上的七杀更近一寸,划伤了沈十一的皮肤,“南冥教能出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杀手,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啊!”


    ‘啪!’巫暮云极力克制着没将沈十一就地处决,而是一脚踹到了沈十一的胸膛,给了她重重一击。


    沈十一却半跪于地,“布鲁谷,他在布鲁谷……”


    巫暮云听闻极力前往。


    沈十一站起身跟在巫暮云身后,“二公子!主人是为了保护蛊母,蛊母不能流落到上官拓手里!”


    等两人赶到布鲁谷时,巫子明已经身负剑伤,强弩之末。伏花挡住了上官拓的去路,上官拓挥剑将其斩成两半,飞速往深谷跑去,然巫暮云一招行云流水的‘九州行’拦住了上官拓去路。


    两人在深谷中缠斗了起来。


    “主人!”沈十一将巫子明从地上扶起,却在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巫子明身上的气息十分微弱,只听他道:“快走吧。上官拓已经拿到蛊母了,别让阿云,着了他的道。”


    沈十一回过神后对着深谷大喊:“二公子!”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轰隆’一声,巨石坍塌,硝烟弥漫,火药的气味从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十一不可思议地看着前面的深谷,“怎么会……”


    巫子明留有最后一口气,从沈十一怀里挣扎而起,冲向了深谷,“阿云!”随后‘扑通’倒地再没力气起身了。


    火焰还未熄灭,却听上官拓在半空笑道:“子明啊子明,你若死了岂不可惜了?”


    上官拓要带走巫子明的尸体,但却被沈十一死死拦住,两人打了十几个回合,最后以沈十一被噬心蛊控制,而终结。


    巫暮云一曲终,放下了口弦看着贺宴舟不由地笑了。


    他没被火药炸死,也没被落石砸死,而是掉到了大湖里,顺着溪流流到了南冥教废弃道观背后的莲花漪边上,活了下来。可是在往回寻找巫子明时,只从沈十一嘴里得知了一个死讯,而上官拓居然带走了他哥的尸体。


    南诏的子民被迫归降,靖王又立下大功,巫暮云恨意愈发浓重,躲在莲花漪调理了将近半月的时间才有所好转。


    好转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跑来中原找到贺宴舟。


    上天到底还是怜悯了他。


    第60章 黎明路


    第二日清晨, 巫暮云叫小二弄了些清淡的点心,伺候贺宴舟进完食才从小二手里牵过那匹同贺宴舟一样清瘦的马, 从梅岭镇的西边一直走,直到离开了小秋山。


    路上,贺宴舟坐在马背上,有些昏昏欲睡,大抵是太虚弱了,好几次不注意就要睡倒在马背上, 是巫暮云小心提醒才又打足了精神。


    “上次你寄的回信,我收到了。一根红线。”巫暮云看着贺宴舟那张苍白的脸,“你什么意思?”


    贺宴舟有些苦涩地扯出一抹笑,“二公子一点儿都不通人情。”


    巫暮云脸色红润, 眼眶也红了起来,欲盖弥彰死的吸了吸鼻子, “你又不说清楚, 干什么?又想占我便宜啊?”


    贺宴舟看着巫暮云那副委屈巴巴的面孔,心里不是滋味, 伸过手,“那你过来, 我好好告诉你。”


    “……”巫暮云看着他, 又听他闷哼一声, 连忙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而后从兜里掏出两枚药丸——那是离别前青梧送给他疗伤用的, 现在用在贺宴舟身上也许可以缓解些疼痛。


    “等会儿我找个阴凉些的地方,歇息一会儿,你先服下一枚药丸,也许可以缓解些疼痛……到墮仙陵的路程还很远, 我今早强行稳住了你的心脉,但疼痛终归是少不了的。”他再看看周围环境,四周环山,路程崎岖不平,“要从山上出去,我们估计还得花不少时间,从客栈弄来的食物我怕不够,等会儿你好好休息,我去弄点儿野……”


    巫暮云倏然被贺宴舟伸手拉了过去,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那人便抢过马绳,居身而下,反手扶着他的后脑,轻飘飘地落下了一个吻。


    巫暮云的脑子瞬间炸开了花,心跳声此起彼伏,愈来愈快,感受着贺宴舟如同蜻蜓点水吻,那个吻却不给人任何留念的机会,就留下一股淡淡的酒香。


    “在中原,只有相定一生的两个人,才会用一根红线捆绑在一起。”贺宴舟伸出右手,手腕上不知何时缠绕了一根红线,“你我天定良缘,红线乃是信物,二公子再反悔也无用了。”


    巫暮云呆呆地仰视着贺宴舟,样子太蠢,像个孩子,还问出了三岁孩子一般的问题:“你……认真的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贺宴舟说完便觉得不对劲,赶忙找补,“八年前是我一时冲动,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怀有什么样的心理同你纠缠,况且那时候你父亲还在,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把他儿子拐走吧?”


    巫暮云却反驳道:“那我父亲走了,你就可以拐跑我了吗?”


    贺宴舟嘴角抽搐,心道:“这臭小子的嘴,还真是随他爹。”


    “宴舟,你真的喜欢我吗?”巫暮云一脸期待地看着贺宴舟,仿佛是那只曾被贺宴舟抓在手里的兔子又跑了回来。


    贺宴舟看着巫暮云,无奈轻叹了一声,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翻山越岭,半辈子也只找到这么一个能让我牵肠挂肚的人,何止是喜欢,若是可以,我还想……将你藏起来。“


    巫暮云看着他,居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让贺宴舟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唉…你,你怎么还哭了?好了,快把眼泪擦了,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我可好不容易说句真心话啊!”


    “那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要是死了,我拿着红绳到黄泉路,要告你状的。就说你是个负心汉,承诺的事情没有做到,还让我干等你那么久,要让阎王好好教训教训你……”巫暮云越说越起劲儿,说到最后又哭又笑。


    “咳咳……心有牵挂,能抵万难。要是能活,我拼了命都要给你个交代。”贺宴舟抹干净巫暮云脸上的眼泪,哄到:“哎呀,我的小心肝儿,别难过了,我会心疼的。”


    “你……你别乱叫!我……我不想听到你在勾栏庭院里给别人的昵称,我……”巫暮云一时语塞,赶忙牵着马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却听贺宴舟在身后说道:“别人没有,我独给你留的。”


    说完,巫暮云的脸如同昨日晚霞,甚至与山林里的枫叶媲美也不成问题。


    三日后,两人翻过山,来到了韶州,在这里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沈十一。


    沈十一身上的戾气比之前少了很多,头戴斗笠,只露出了半张面孔。她站在驿站门口,双刺背于后背靠在梁柱上,见两人过来,收敛了戾气,赶忙上前。


    压低声音道:“亭内靠右第三桌,断臂右手持剑的家伙,是慕容霖座下大弟子张十帆。这里到处是靖王的眼线,两位行事小心。”说罢又叫来了小二,要了两壶茶水和三碗素面。


    贺宴舟被巫暮云扶下了马,随着沈十一坐在了稍远点的位置,仔细观察了周围,只见这小破驿站里全是江湖人士,个个手拿刀剑,面露凶相。


    等小二端上菜肴,巫暮云便将其中一碗素面端到了贺宴舟面前,“宴舟,你伤要紧,先吃点东西吧。”随后扫过沈十一嘴里的张十帆,又道:“等会儿要是有任何动静,你只管好好坐着,其他的交给我就行。”


    贺宴舟轻笑道:“注意分寸,别将人店给拆了。”


    沈十一放着面前的素面不吃,专门盯着贺宴舟看了很久,倏然冷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是他。那夜我给了你一刀,只觉得你身上平平无奇,还带点儿病气,没想到啊,你居然会是他?”


    贺宴舟专心吃面,礼貌抬头,“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被你伤了一刀。不过想来不亏,沈姑娘年轻貌美,功夫又了得,天下男人求之不得,我还占了便宜呢。”


    巫暮云听不得这些话,一听到,就觉得贺宴舟没个正经,脸色瞬间不好,又恐于对方伤势,只能在一旁生闷气。


    “贺公子说笑了,好生吃着,别分神!”话落,一刀从后砍来,沈十一扯过贺宴舟的领子往前一拉,顺利躲开了长刀攻击。


    噼里啪啦!周围埋伏的人掀了桌子,踩着板凳就蹬了过来,沈十一抽出双刺,没几下就打趴了几个人,巫暮云出手便挡下了张十帆的攻击,反手一掌,将人打倒在地,“没用的东西。”


    张十帆恶狠狠地看着巫暮云,大吼道:“杀了他们!”


    然而,对付几个看起来有点儿功夫在身的壮汉,沈十一一人便足以,只见周围瘫倒一片,无人起身再替他杀人了。


    “一群废物!”张十帆盯着桌上安心吃饭的贺宴舟,“贺狗!你逃不掉的,王爷对你下了击杀令,现在整个朝廷和江湖人都在找你,你跑不了的!”


    巫暮云抽出七杀就要当场要了他的命,却被贺宴舟阻止道:“算了,小人的命拿了也没有用,还是留着吧。”


    巫暮云顿了一下,又将七杀收回了腰间,“吃好了吗?”


    “吃好了。”贺宴舟擦了擦嘴,说道。


    巫暮云回头对着沈十一道:“那我们上路吧。”


    沈十一早已经备好了马车,吹了口哨,马车便已经停在了几人面前,等贺宴舟上了马车,身后的人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叫:“贺宴舟,你逃不掉的!”


    “你不得好死!你等着,我杀不了你,总有人能杀得了你!”


    “驾!”沈十一驾着马车往西行去。


    车上,巫暮云问道:“他认识你?对你恨意那么大?”


    贺宴舟回道:“当年梨花村里的官员,当中有一个便是他的父亲,前中书侍郎张钰成张大人。”


    “我虽然对中原的朝政了解不多,但也听说过此人乃是崇文帝亲自提拔而来,没想到也是个狼子野心。”巫暮云道:“你们中原人心思太细,太过于贪婪,我就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坐在龙胆花田里喂兔子。”


    贺宴舟倏然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背,安慰似的,轻轻握住,“等我好了,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也种一片龙胆花,养一群兔子。”


    巫暮云看着他,“好。”


    *


    湘江上游水清花繁,中游多水藻丛生,下游水流略显湍急。从中游到下游,边上多为竹林,穿过竹林小径,豁然开朗,可见一座清雅脱俗的竹木建筑,门亭上刻有梓兰轩三字,乃是一座世外居所。


    梓兰轩外有紫藤花,绕门亭开谢,从花下走过,便看见廊亭。风一吹,廊亭内帷幔浮动,透过缝隙可见坐于廊亭对面水轩中央的两位女子。


    白无念正于水轩中给楚之燕疗伤,此时一男子从茶寮走出,端着一碗汤药拨开帘子,走了进去,此人正是李真源。


    从落月峰出逃后,几人赶了三天的路程,才到达这梓兰轩。


    梓兰轩的主人是位书生,与白无念交情深厚,听闻落月峰出事,便前去将几人接了过来。此时人坐在月台边上抚琴赏花,一身素雅的灰衣,长发如瀑布般披散,笑容满面,很是惬意。


    “师傅,你怎么样?”李真源将药汤置于矮案边,询问道。


    寿宴前夕,青梧顶着一头白发出现在金翎宫,将李真源托付给了楚之燕。楚之燕出于愧疚欣然受下,所以在寿宴当天才接受了李真源那一声师傅。


    楚之燕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无碍,只是遭到《月神赋》反噬,功力大减,身体机能衰退,估计也只有几年的寿命了。”


    李真源不太理解,只知道《月神赋》能让人寿命增长,却不知还会使人寿命缩短的。


    “有办法治疗吗?”


    “没有办法。《月神赋》一旦反噬,好点儿的结果像我还能活几年,坏点儿的,就像青梧一样。”


    白无念将给楚之燕疗伤的手收了回来,冷眼看着两人,“青云山小子,你最好趁现在多向师姐学些东西,还来得及。”顿了一会儿又道:“落月峰已经被封闭,你……什么也别想,好好在这疗伤。”


    “阿念,谢谢你。”楚之燕柔声道。


    白无念却没回话,整理了衣裳,将矮案上的汤药端到了楚之燕面前,“居元从药铺抓来的药材,可以补足元气,你将它喝了,然后歇息吧。”


    “好。”


    白无念准备离开,到了门口,思忖片刻,又道:“你当初收留他在落月峰,就该想到今日的局面。”


    楚之燕听闻低下头,苦笑无言。


    只有李真源在边上不解地问了一句:“师傅曾经救过上官拓?”


    楚之燕将汤药咬牙喝了下去,苦涩味从喉间弥漫开,在口腔里来回荡悠,让人好不快活。


    “以前,上官拓在皇宫活得并不算好,在外人眼里他看似是个私生子,深得崇文帝喜欢,实则在崇文帝身边却过得不如一个奴隶。一点儿也不假,一个皇子居然会比奴隶过得差,若不是本座曾亲眼见过他身上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伤口,还真不敢相信。”楚之燕说完咽了咽口水,将一股子苦味咽到了肚里。


    “崇文帝许他到落月峰修行,但需得本座同意。落月峰百年来从不受人祭拜,被皇帝看上,本座自然给足了面子,毫不犹豫收他为弟子。上官拓在落月峰勤勤恳恳,不像皇子,粗茶淡饭也吃得下,脏活累活也愿意干。那两年里他行了不少善事,整日像个苦行僧般跪坐灵堂,祈祷天下太平。”


    楚之燕说到这,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她也没想过,自己一时退缩,会将人害成这个样子。“他那时只有十来岁,是个好孩子。可是两年后,崇文帝倏然下令让落月峰将人给送回去,本座虽为月神,但也没想过要与朝廷抗衡,妥协后,便将人送走了。”


    这辈子,她估计都忘不了上官拓被送走当天,红着眼跪在她面前的模样。


    上官拓是崇文帝从南诏接回来的。刚来中原那会儿语言还不通,只会一些简单词句,断断续续也只从嘴里吐出三个字——别赶我……


    “也许正是因为本座将他送了出去,历经磨难,他才变成如今模样。”


    李真源却不这么认为,他恨死上官拓了,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上官拓……他这样的人,骨子里能是什么好东西。师傅,你怕是被他迷惑了。若不是现在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我应该到青云山拜一拜父母!”李真源苦笑道:“我都还没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我……我,”他突然有些哽咽,“求你教我武功,我要亲手杀了他!”


    楚之燕摇头道:“孩子,你如今是杀不了他的。哪怕本座将《月神赋》传给你,你或许得以活命,但不一定有杀死他的能力。你得惜命,你的命是你父母和青梧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来的。”


    李真源一脸震惊,不明所以道:“你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再隐瞒又有什么意义,该来的总会来,无法,楚之燕便将缘由告诉给了他。眼前的小子,也终要长大,扛下一些责任了,这也算是给了青梧一个交代。


    “唉……有些事情瞒来瞒去,总会有破绽。青梧没同你说过你身上有一种病症,名为古霍症,五脏六腑皆亡,活不过及冠之年。给你的药包和你体内李行之给予的半身内力,都是为了缓解病症带来的痛苦。亏你活了这么久,也是被蒙在鼓里。”


    楚之燕抚着脑袋,有些头疼,“今日你知道了真相,来日才能清楚自己该往哪里用功。你如今是本座的弟子,往后也归本座教授,但往后的路还长,弯弯扭扭、崎岖波折,你要学会的东西还有很多。”


    李真源的心里五味杂陈,有恨,但居然不知道该恨谁,有懊恼和痛苦,但却也无能为力。他心里已被大火焚尽,面上早已惨白不堪。


    居元得了惬意,从月台走下,往水轩而来,一进来却见气氛十分不对劲,有些纳闷,试探地问了句:“两位怎地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事了?”


    李真源闭上眼睛,眼里全是离开前刘湘玉和李行之送他离开青云山的场景,刘湘玉喋喋不休,李行之庄严而又肃穆,但却将派里能拿出手的武器都塞在了他手里,虽然他没收,可是也再没机会收了。


    “哦,对了,阿念怎么不见人?”居元又问。


    这时,楚之燕回答道:“她怕是去外寻求清静了。”


    “看来,是我这梓兰轩还不够幽静,这丫头,怕不是跑到外面寻欢作乐,哈哈哈!”居元特意笑得大声些,试图打破这凝重的气氛,却换来一句楚之燕的客套话,“这些天,多有打扰。先生能前来相救,本座,感激不尽,来日若是……”


    “好了好了,月神是阿念的师姐,我又与阿念互为知己,和我何必客气。”居元扫了一眼李真源,“既然阿念不在这,那我也不打扰两位休息了,先行告退。”说罢,便又走了出去。


    见人走了,李真源也没说话,得知真相后,心大概死了一半,另一半活着的只想努力活着报仇雪恨。他将矮案上的药碗收了,一声不响地又回到了茶寮,只留楚之燕一人接连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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