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魍魉山(1)
贺宴舟一行人, 马不停蹄地赶了将近半月的路程,才到达魍魉山下。
靖王虽拿下了南诏的土地, 却不敢动魍魉山一分一毫,毕竟中原高手如云却鲜少有人能媲美魍魉山三十六位堕仙,尤其是曾经翻云覆雨的蒙逻阁。
而今这个位置虽给了巫暮云,但巫暮云身上的本事不见得就会比蒙逻阁差多少,否则也不会被蒙逻阁选中,不必巫行风上山求拜, 自行下山将巫暮云接了上来。
正逢魍魉山上起雾,雾气带着一股潮湿闷热的气息,四面八方将几人裹在里面,很不舒服。
纵使贺宴舟很能抗的体质, 也在被雾气包裹时,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巫暮云从衣袖上‘撕拉’扯下一块布, 递给了贺宴舟, “今日天气不好,你先拿这个捂着。”随后转头对沈十一道:“这样的天气, 怎么无人过来接应?”
“从韶州来时,已经送了信到这边。大抵是我们提早到达, 还无人知晓。”沈十一发动内力, 将周围的雾气打散, 可没多久,雾气又飘向了几人。
“该死的, 这样下去,我们只能等到雾散为止了。”沈十一道:“魍魉山夜里飞禽走兽无数,再加上地势险峻,雾浓空气不流畅, 我们呆不了多久。而我们唯一的落脚地,只有南诏一个地方,二公子,你看……”
贺宴舟抢先一步道:“往前走吧。雾气虽浓,若是能趁天黑之前上山,至少还不会遇到野兽。我现在的身子也许体能会跟不上,但无妨,不是有阿云在吗?”
沈十一那张从始至终都高冷严肃的脸,在这会儿挂上了一丝莫名的色彩。想来也奇怪,这两人一路上举止亲昵,沟通起来都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两个男人这样子……绝对有问题。
八卦的心实在藏不住,但又不便开口,只能有意无意地试探道:“二公子得将你护在怀里,才能不受雾气侵害。”说着眼神还往巫暮云身上瞟了一眼。
“那走吧,时间紧迫,不宜耽搁。”巫暮云说完,便将贺宴舟单手抱在怀里,两个人先行一步。
沈十一透过雾气,模模糊糊看着两人的身影,努力进行思考,但脑子却一片空白,冷血无情的杀手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关系,甚至有些束手无策,唉叹几声后,掠上枝头,结果没飞多久一不留神差点儿撞在了树上——大抵还沉浸在不可思议当中。
几人一路爬到了半山腰,山上的雾气愈发浓重,奇怪的是,以往喜欢守在山间抓那些个不守规矩,欲要上山求一机缘的武林侠士的玉凤和化龙两位洞主,也没有出现在几人面前——
愈发不对劲,巫暮云吹口弦唤来了吉纳,吉纳穿过雾气飞到了他手上,“天快黑了,告诉其余洞主前来接应。”
吉纳骨碌碌动了动眼睛,随后叫了一声,便从巫暮云手上又飞走了。
沈十一站在树上,低头看着树下的两人,“山上的阵法动了,我们可以松口气了。”
她这嘴里的阵法乃是蒙逻阁给魍魉山设下的奇特阵法,阵法由中原古机关术组成,启动间会产生巨大的风力,驱散浓雾,同时设在山上的所有机关都会被启动,若有人被困其中,机关打开,以为雾散得以活命,走了两步,往往会在下一秒被藏匿地底的毒虫啃噬殆尽。
“好厉害的阵法。”贺宴舟见周围的雾气散去,不由惊叹道。
“镰刃夺命,毒虫碎骨。别看它散去了雾气,这个阵法是专门设给‘无意’闯入魍魉山的人的。一步一机关,一步一镰刃,杀戮太重,与山上的阴气相辅相成,墮仙陵都要变成酆都城了。”巫暮云说着,扶着贺宴舟的身体,轻声道:“得了我的命令,我们等人来就好。”
沈十一眯着眼睛,心中断定眼前的两个男人乃是龙阳之好——完了,南冥教的香火在二公子这彻底断了。
从山顶飞来几根铁链,穿插树木,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条梯子,直延伸到了巫暮云脚下。
贺宴舟往上看去,铁链两边站着两排人,轻功了得,高傲地抬着脑袋,俯视着几人,却在巫暮云这里做了停留,稍微颔首。少男少女,配银戴饰,身着白衣黑衫,先行到了巫暮云身前,齐声叩首道:“化龙接应来迟,还请首领莫怪!”
“玉凤接应来迟,还请首领莫怪!“
巫暮云抬手道:“起来吧,不怪你们。”说完便扶着贺宴舟踏上了梯子。
沈十一紧随身后,却在两位洞主眼里感受到了嫌弃,像是对待街边乞丐一样的嫌弃。
巫暮云从梯子上走过,所有人皆叩首在铁链上,接连道:“恭迎首领回山!”
“恭迎首领回山!”
……
难得见到这样的排场,看来巫暮云用两个月的时间,在魍魉山已经扎根立足了,贺宴舟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欣慰地笑了笑,与此同时也难过了起来——
《阴阳诀》看似是天下人求之不得的武功,却是一盏巨大的迷魂灯,困住每个首领的迷魂灯,不识来时路,不见往后生。每位首领都逃不掉,蒙逻阁费劲心思修炼出‘一线天’,也是为了克制《阴阳诀》带来的反噬力量。
段子琛曾给了贺宴舟一本书,书名他大抵是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书本破旧,像是哪位小贩在大街小巷上逢人就要推出的武功秘笈一样,它除了不是秘笈,里面几乎记载了江湖上的所有琐事。
在经过后两位洞主身边时,巫暮云停了一下,一手拍在了其中一位的肩膀上,那人明显一顿,神情大变,巫暮云却好似无意举动,头也不回地上了山。
在三更坡边上,等着巫暮云到来的还有南诏的十二位御蛊师。
南诏被占领,巫暮云索性便带着御蛊师来到了魍魉山,山上的洞主们一开始会有些怨言,但怎奈巫暮云固执己见,也无人敢再有意见。有眼力的将一直闲置下来的望乡台——略显狼藉的破古楼,腾出来,丢给了这十二位御蛊师。
十二个人合手打扫了三天才叫那楼阁变得像点儿样子,勉强住人。
没办法,魍魉山这个情况,环境恶劣,好的建筑都被风沙掩盖了,不然也不会有人在洞里建房子。
来之前巫暮云已经在信上说过,需要御蛊师协助救人,此时所有御蛊师候在三更坡前,就为等巫暮云到来。
“二公子!是二公子回来了!”其中一人见到巫暮云朝这边走来,激动地用南诏语喊道。
巫暮云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他们就是你嘴里的御蛊师?”贺宴舟问道。
巫暮云:“没错。南诏最后十二位御蛊师,其中两位曾还是我母亲的徒弟。”
贺宴舟看着一样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十二位御蛊师,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口弦,亦或是笛子,肩上偶有蛊虫爬过,蜘蛛,蜈蚣、蝎子等等。
“二公子,这位公子就是你所说的需要我们救治的人?”其中一个长相和蔼的老人家道:“公子可方便让我用蛊虫探一探你的脉?”
贺宴舟很大方地将手伸了过去,“无妨,还请老人家帮我看看,可以救治。”
老人接过贺宴舟的手,嘴上说着少数民族才能听懂的古语,说话间已经有蛊虫爬上了贺宴舟的手腕,在他的脉搏间来回跳动。
“钟叔,母亲之前可有教过你,用蛊虫重塑筋脉的咒语?”巫暮云问道。
“此咒语确实听过。”钟叔收回蛊虫,“这位公子脉搏微弱,虽呈现死象,但略有一丝生机。”
钟叔便是木兰朵的徒弟,还有一个是站在他边上的年轻一点儿的男人。男人名为木英,鼻上有痣,长相大方,听闻巫暮云这么问,便答道:“师傅确实教过我们救人的办法,但用蛊虫重塑筋脉……”男人摇摇头,“南诏御蛊的古籍都被我们带来了,我今晚去查查看,若是有,方可一试。”
就在此时,洞主们都跟了上来,被巫暮云拍过肩膀的洞主走到巫暮云跟前,俯身提醒,“首领,这边还请先行一步。灵洞里的香已经点好了,就差你了。“
“谷染。”
“属下在。”
巫暮云看着贺宴舟:“不在一个月,山上还有很多琐事等着我去忙,这群洞主怕都要等不及了。宴舟,我让沈姐姐先带你去住的地方,你先好好休息,晚点儿我再来看你。”
贺宴舟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应道:“好。”
巫暮云给了沈十一一个眼神,沈十一轻轻点头。
而后走之前又对着钟叔道:“幸苦你们去找一找办法,若是找到了,只要宴舟同意,带他去治。不必得到我的应允。”
钟叔:“是。”
谷染带着巫暮云离开,身后还跟了其他洞主,贺宴舟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又不好开口去问,觉得巫暮云若是有事情瞒着他,那应该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思来想去,干愣在原地许久,最后只好跟着沈十一往休息的地方走去。
等他们走了,三更坡前的人也都散了。
第62章 魍魉山(2)
沈十一带着贺宴舟来到了一处山洞, 洞设在离三更坡不远处的孟婆堂边上,名为幽溟, 一进去便闻到了幽幽檀香。
洞内设置并不简单,岩壁上有刻画,似是一副山海图,雕琢精致却略显模糊。为避免潮湿,洞顶还特定被凿出一个天井,其下有碧玉藤纹的水缸, 两条红白相间的鱼儿在其中畅游,绕荷叶嬉戏打闹。梨花木制胡床、圈椅、高足桌,石作书案,紫檀软塌。
山洞不大却也一应俱全, 应有尽有。
“二公子有心了,专门请人打扫了一番, 床上的帷幔也还是刚装上去的。”沈十一说道, 实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起自己住的地方惨不忍睹, 便觉得巫暮云是故意的。
贺宴舟看了看自己身上——头发用一根灰色丝带盘起,一身蓝色布衣上几个补丁明显可见, 鞋底脱胶擦破了皮, 却没来得及换, 这怎么看都是一副穷酸样。他又看向沈十一手里拿着的行李,薄如蝉翼, 居然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穷了半辈子,还要穷下半辈子。
“他费心了。”贺宴舟道,但心不在焉,手指抚过画壁, 想了良久,又问:“沈姑娘知道阿云被叫去做什么了么?”
沈十一站在洞口,影子明显一斜,被贺宴舟清楚地捕捉了下来。
“我知道魍魉山的规矩——下山参与江湖斗争,会受到相应的惩罚。”他回过头,病气交杂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心,“我想知道,阿云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沈十一无奈道,“二公子确实是去受罚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惩罚,我不知道。你想去看看,或是阻止一番?”
“不,魍魉山规矩自成一派,谁来都阻止不了。首领虽管辖着这里所有人,但实权却没有这里的山神大。”
“所谓山神其实就是一个虚无渺茫的东西,人不就喜欢想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欺骗自己吗?魍魉山那群仙人,整日里无所事事,封建迷信倒是玩的挺好。”沈十一不屑道。她最不信这些东西,只信自己手里的双刺。
“我只想知道,他这次受罚后,还能不能活下来?”贺宴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居然问出个这样的傻问题。
可是能怎么办呢?即使自己手无寸铁,无能为力,但还是会在认识到对方即将受伤或是……死亡时,想豁出性命。
贺宴舟这时候才意识到,八年前自己一时兴起想要玩弄的人,会在八年后猝不及防地在他心里烙下一个印记,怎么遮也遮不掉。
这也许就是世人所谓的为爱而痴狂吧。
“会的,二公子从小便是个拥有顽强意志的人。”沈十一说话的语气莫名柔和了许多,像是在安慰贺宴舟一样。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到底是因为得知这两人关系不一般后,看他们的视角变成了看一堆痴男怨女。
“贺公子还没有用膳吧?这里离孟婆堂很近,几个厨子的手艺还算可以,带你先去尝尝?”沈十一道。
贺宴舟点了点头,“那有劳了。”
沈十一不太喜欢听太多的客套话,无视道:“明日我带二公子的令牌下山一趟。”
“去做什么?”
“给你买身衣裳,你现在穿得破旧,我怕到时候会挨骂。”
贺宴舟:“……”
不是说‘诡刃封喉,雌雄莫辨?’高高在上的第一杀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幽默了?
灵洞是魍魉山祭祀用的山洞,地底下躺着历代首领的尸骸,灵台上有用石头雕刻而成七十二位灵牌以及一座山神像,像前插着三十六根训诫香,香被点燃便有训诫之意。
巫暮云被带到灵洞,是要当着所有首领以及魍魉山山神的面,受刺鞭三十六道。
所谓刺鞭是历经风沙掩盖的动物尸骨组合而成,是二洞主谷染和三洞主青女联合炼化,得以延传百年,钢筋玄铁都无法斩断。
以刺鞭作为惩罚,巫暮云是第一次受刑,以往蒙逻阁教训他只会用那一把被打得开裂的竹鞭,虽然竹鞭打在身上很痛,但没多久总会自行痊愈,刺鞭……大抵会好得慢些吧。
巫暮云双膝跪地,灵洞的地板冰凉刺骨,叫人很不舒服,这里大概是整座山阴气最盛的地方了。巫暮云想,若是受到《阴阳诀》影响,在这里走火入魔要了这些洞主的性命,又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即使墮仙,会被打入地狱,不得轮回吧。
三十六根香是依次点燃,彼时已经有一根香燃尽。谷染从其他洞主手里接过刺鞭,整理了黑色长袖,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巫暮云一眼,只见他眉毛边上有一条伤疤,平时都被垂下的刘海遮挡,这会儿因为抬首看向巫暮云,露了出来。
“首领准备好了吗?这三十六鞭子下去,常人可受不了。”
巫暮云冷笑道:“磨磨唧唧废什么话?”
“首领明知下山不可为,却执意为之,不仅坏了魍魉山的规矩,也坏了江湖上的规矩。三十六道刺鞭只是惩戒,除此之外九霄塔归清阁,禁足三年。此为从轻发落,首领可认?”青女娇柔的声音在巫暮云耳边响起,她有一双狐狸眼睛,魅惑人的本事不小。
巫暮云没去看她,道:“我认。”
说罢,青女倏然蹲下身,一身紫色道袍拖在了地上,一脸妩媚地盯着巫暮云看,“首领的脸蛋儿可真俊啊,要是谷染这家伙下手时不小心打到了就可惜了,嘻嘻……”
巫暮云没理会,谁知下一秒一双手伸进了他的衣物里,划过他的皮肤,还顺带调戏一味。巫暮云顿时暴怒:“放肆!”
青女一脸委屈地收了手,看着他,“行刑开始了,首领大人,你不脱掉上衣,谷染这愣头青怎么动手?”
谷染翻了个白眼,心想着这狐狸精倒是有胆,居然敢这样调戏巫暮云,怕是没见过他在三更坡提着蒙逻阁的脑袋的场景吧。
“我自己来。你最好别碰我,否则我不保证我腰上的剑不会要你的命。”
青女:“哎呀呀,首领好凶呀,不给碰就不给碰呗,都吓到人家了。”
巫暮云褪去上衣后,玉凤和化龙从其他洞主那里挤了过来,似乎是要看什么不得了的表演。
负责守护灵洞的六洞主是个高挑精瘦的老头子,手上有戒杖,是山神赋予的权利,其为灵师。行刑前灵师需要用少数民族语言向山神祷告。
“山神在上,首领犯下罪过,不可饶恕!赐三十六道刺鞭为戒,愿求宽恕!”
“啪——!”一道刺鞭划过巫暮云的脊背,尖刺翻起血肉,巫暮云的眼神一暗,闷哼一声,不觉地勾了勾唇角——
刺鞭上居然被人淬了毒。他虽然是第一次受刺鞭之刑,但以这群所谓的仙人高高在上的态度,绝不会做这种阴毒的事情,况且刺鞭一旦淬毒,便无法保存下来。
巫暮云一声不吭地看向了谷染,在那人眼中却瞧见了无限的欲望,疯狂地在抽打他时不做任何停留,恨不得将其打死。
巫暮云从嘴角流出了很多黑血,却始终没有阻止谷染——若是阻止,怕是会以冲撞神明,罪加一等。
魍魉山就像个无底洞,人越是挣扎就会在这里陷得越深,里面的魑魅魍魉吃人不吐骨头,都觊觎着这个首领的位置,或者说,这群疯子都想尝尝修炼《阴阳诀》的滋味。
谷染手上不曾停歇,接连不断地让刺鞭扫过巫暮云的身体。巫暮云身上的黑气又溢了出来,他却在心里默念着一线天的口诀,让自己清醒地感受着刺鞭给他带来的痛苦。
毒性不弱,已经在巫暮云体内翻滚,若不是他封住了经脉,毒素早已攻心。
“首领不愧是首领,三十多鞭子下来,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好叫人崇拜呀!”青女半遮半掩,倏然眸色一变,道:“可是为何首领吐出来的会是黑血?谷染,你还想打下去吗?”
谷染一顿,不解地看着她。
三十六刺鞭已经处罚完毕,巫暮云吐了不少黑血,面上却不曾皱过一丝眉头,不像活人,毕竟是人哪会不会疼痛?他反手抓过谷染的刺鞭,身子有些虚弱,但体内的《阴阳诀》正处在暴动边缘,他随时会将人吃干抹净。
灵师赶忙将点燃的三十六根香全熄灭了,将挂在一边的帷帐割下,一掀,把灵位和神像盖得密不透风。
巫暮云受完罚,便依旧是魍魉山的首领,谁都得让他三分。他抓着刺鞭站起身,逼视着谷染,“作为首领,我擅自离开魍魉山,牵扯进南诏与中原的战争中,是我不该。但……敢问二洞主,你身为魍魉山的洞主,擅自将炼化药蚀人的秘笈,作为交换给了崇文帝,又该当何罪?”
青女听闻,勾起嘴角,“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你说是吗?”说完看向了一旁冷飕飕一言不发的男子。
男子身姿挺拔壮实,耳上镶有一颗闪闪发光的黑曜石,同他的眼睛一般忧郁深沉,此人乃是五洞主莫濯。莫濯没搭理青女,只是默默地拉开了与青女的距离。
青女见况冷哼一声。
谷染难以置信地看着巫暮云,回过神来辩解道:“首领信口开河的本事不小,炼化药蚀人的方法什么时候成了我传播的?”他手上的刺鞭被巫暮云使劲拽开,丢在了一旁,手里倏然空虚,竟有些不适应。
“你以为我是来听你解释的?”巫暮云冷笑道,“今日我若在灵洞里取走了你的脑袋,你觉得山神会降罪于我吗?”
第63章 魍魉山(3)
“山神只会赞美首领清除了污秽, 为灵洞献祭了一具罪恶的灵魂。”灵师突然附和道,“二洞主, 你做的那些事情,山神有眼,将他告诉给了首领,今日乃黄道吉日,上路的话,路上也不会太孤单。”
谷染接连后退, 手上集聚内力,一掌拍在了巫暮云胸口,然而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巫暮云身上的黑气将那一掌的威力吸收了。
“谷染啊谷染,你还不清楚吗?蒙逻阁虽然死了, 但你面前这个人却是比他还恐怖的存在,你三十六毒鞭下去, 他都没死, 你就该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决定!”青女在一旁调侃道。
“我和玉凤都不该杀他, 你居然这么胆大!”化龙道。
“不仅胆大,还挺阴险的。”玉凤附和道。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露出把柄时的笑话, 所有人都带上了鬼面具, 何来的堕仙, 这里根本没有神仙。
谷染看着周围,猛地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大喊道:“果然都是怪物!蒙逻阁,你睁大眼睛看看,魍魉山何止你一只恶鬼,你又能往哪里逃, 你逃得掉吗?!”
魍魉山有个秘密:三十六位洞主实则是守山人,受山神束缚,扎根山中,与世隔绝。除却‘凡人’得点拨上山,所有洞主,都不能擅自离开,轻则刺鞭伺候,重则脑袋上供。可是明明没有任何人将这些洞主束缚在这里,他们却始终打破不了规定。
山神只是个虚设,真正将他们困在魍魉山的其实是欲望。《阴阳诀》只有三十六位洞主当中最厉害的人才可以修炼,对于没有修炼的人,这东西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毕竟修炼者可长生、可凭一招一式呼风唤雨,是中原所谓的天下第一所比拟不了的。他们只知道其中的好处,却无人知晓其中的坏处。
但百年过去了,不修炼《阴阳诀》的人的寿命也延长了,前来拜师求武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烦躁不安。
山下的人都想着如何上山,但山上的人却也想着如何下山。二十年前,谷染偶得一次下山机会,欣喜若狂,那是他被困在魍魉山七十年才等来的机会。
他在山下游玩了两天,第三天在长安城遇到了乔装打扮躺在马车上的崇文帝,崇文帝见识到了他的一身武力,也得知他就是魍魉山上的神仙,黄金万两邀请他留在长安城做国师。
谷染心里愈发动摇,在长安城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也总比在魍魉山做鬼好。可惜他不能如愿以偿,蒙逻阁必然会将他抓回去,重刑伺候。所以他萌生出了一个想法,让崇文帝建造一支无人能敌的军队,打上山,踏平灵洞,毁掉留存千百年的九霄塔。
药蚀人便是唯一选择。
南诏的古籍在九霄塔里也有封存下来的,在魍魉山呆了七八十年,谷染早已经将九霄塔的古籍都翻旧了,自然记在脑子里,编写了一本新的交到了崇文帝的手中。
万万没想到,他与世脱节数年,压根不知晓何为人性。崇文帝拿到这本秘笈,只沉迷于这本秘笈给他带来的快乐与享受中,早将谷染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了。
谷染挥动匕首开始动手,大喊着:“这么多年了,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出去吗?!”
“你杀了我,就能出去了?”巫暮云冷道。
谷染:“没了首领,魍魉山群龙无首,山神这个谎言就会不攻自破!”
谷染使了所有手段和力气朝着巫暮云刺去,却被巫暮云徒手挡下了匕首,血从指尖滑落,巫暮云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所有人都等着他出手将这个说胡话的疯子解决掉,好给山神一个交代。“愚蠢!”巫暮云身上的血腥味很重,身体忍耐到了极限,再克制不住杀戮,“南诏沦陷,你与上官拓是否有过交集?”
谷染面目狰狞,“首领大人!你方才在山神面前受了罚!难道还无悔过之心吗?”
“是,还是不是?”巫暮云再次问道。
谷染没回答他的话,只是幽怨地看着他。
“你忘记四洞主是怎么死的了?”巫暮云瞪着他,“你也想?”
洞主们怎么会不知道四洞主是怎么死的,他是因为窝藏私心,下山勾结‘凡人’,被蒙逻阁绞掉了脑袋。
听闻此话,谷染疯了,随后几乎疯狂地大笑了起来,“是!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南诏还不是毁了?哈哈哈!你杀了我啊!!”
巫暮云试图用呼吸缓解暴动的情绪,但一呼一吸后,“噌——!”七杀出鞘,三息内要了谷染的命,人头落地之时,血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有人欢呼,有人惊恐,有人欣喜若狂……
暗中联系上官拓攻打南诏的不是那些没脑子的官员,而是拼了命要下山的谷染。
“灵师,带我到九霄塔禁足吧。”巫暮云将七杀插回腰间,说着,一步一步,缓慢而又轻盈地从灵洞走了出去。
身后的洞主们唏嘘不已,都道是首领威严,是只比蒙逻阁更凶残的恶鬼——恶鬼,世人称之为墮仙。
“首领可真是个狠人。”青女回头看向莫濯,“可比你这个木头脸招人喜欢。”
莫濯面无表情道:“是吗?”
青女:“那是自然。”
“那你可得小心,他那把七杀剑有天也会驾到你脖子上。”莫濯说完便离开了灵洞。
青女在背后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再回头玉凤和化龙两个人便凑了上来。
“青女姐姐怎么总喜欢逗五师兄?”玉凤道:“你不怕他吗?”
“你说什么呢,他能有首领可怕?”化龙驳回道。
青女斜了他们两人一眼,莫濯有什么好怕的,是他养在洞里的毒蛇吗?呵,毒蛇而已,瞄准七寸杀之便可。于是端着架子,从两人身边走开,“小孩,别离我太近,容易受伤。”
此时的贺宴舟还在用膳,体内的气倏然一滞,堵得胸口难受极了,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用完晚膳后,沈十一藏了一坛酒,原想着和贺宴舟喝几杯,但一见他那副虚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又觉得无趣,只好独自一人边饮边唱,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戏曲,唱得很是难听。
贺宴舟看着她回寝的身影,不禁感慨,明明冷血无情的一个人,却让人觉得有血有肉。
不合情理。
回到幽溟洞,他坐在圈椅上,享受着身体带来的濒死感,五脏六腑逐渐瓦解,早在上山时,他已经有些看不清东西,也尝不出味道了。
再过七日,他大抵会成为瞎子、聋子,五感尽失。他与巫暮云之间的时间没剩多少,可是今夜他却没等来人。
魍魉山的月亮在浓雾笼罩之下,显得遥不可及,那些半枯半盛的树木上落了一群乌鸦,一点儿动静就惊得到处乱飞。漫漫长夜,只有贺宴舟异常清醒。
次日一早,幽溟洞外有人来访,是木英。他说他们连夜翻找了所有御蛊书籍,终于找到了以蛊虫重塑筋脉的方法,于是寻到贺宴舟,说明了此事。
“用蛊虫重塑筋脉风险极高,在此过程中蛊虫会钻进公子的身体中,导致筋脉尽废、身体瘫痪,若能有意志撑到蛊虫在体内化为药蛊,便有机会重塑筋脉。整个过程会持续七天之久,这七天里,公子会与外界隔绝,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但哪怕是这样,成功的概率也只有三成……一旦没挺过去,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在听说自己还有救的时候,贺宴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惊喜,更像是期待,期待着活下来。如果有选择生的机会,他又怎会选择死亡?哪怕贺宴舟只听清了前半段话。
木英说着,有些歉疚,“抱歉,如果师傅在世,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
“有办法总比没有办法好。”贺宴舟道:“我如今这副样子,只要还有救,要承受什么都不重要。”
木英道:“你的意思是?”
贺宴舟:“我的意思是,我想试试。”
木英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拉着贺宴舟走到了天花净,十二位御蛊师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天花净是魍魉山唯一有花的地,山野之上有七口亭下药池,与南冥教的莲花漪很像,只是周围没有一叶莲,取而代之的是有毒的常山花。
见人来了,十二位御蛊师便二话不说先扒了衣裳将人丢到了药池里。
贺宴舟猝不及防,试图抓住亭柱,却没成功,掉进了药池里成为了一只湿漉漉的落汤鸡。
“你们这着急做什么?”贺宴舟看着御蛊师们来来回回忙活了许久,问出的话也无人搭理,又道:“知道的以为我是来治病,不知道以为你们这群人要将我炖了……”
他倏然觉得,这些御蛊师像是早有预谋一般,没给人反应,也没做过多解释。也好,也罢,治病的是他们,万一被治活了呢?
看着他们从破古楼里拿来了不少中草药,当归、黄芪、人参等等,又拿出了御蛊所需的铃铛、口弦、笛子各种乐器,等一切就绪,贺宴舟才好不容易舒了口气。
谁知刚要开口,钟叔便道:“贺公子放心吧,首领已经下令,七日内,天花净只有我们几个人,其余人都不会出现在这里。御蛊重塑筋脉是个不小的工程,况且……况且在这种极端痛苦的环境下,贺公子也许会失控发疯。”
贺宴舟心道:“失控发疯?疼的?也许会的,但总比如今这样好。”
“时间紧迫,御蛊得在太阳下山前,否则蛊虫不稳定。方才太急了,没来得及和你说清楚,不好意思。”
“阿云他……”贺宴舟如今还不知道巫暮云的现状,也不知道他是否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但刚想问些什么,也觉得不太妥当,万一自己没挺过来,将人叫来做什么呢?收尸吗?
还是算了吧。
钟叔看出了他的顾虑,便道:“首领他在离天花净不远处的九霄塔禁足,一时半会也出不来。但他知道你会抓住这次机会活下来,他带了话,他说他相信你。”
贺宴舟一怔,而后微微一笑,心里真的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公子,马上太阳下山了,我们要开始了。”木英道。
贺宴舟:“开始吧。”
钟叔带着几位御蛊师将拿来的药材都倒入到了药池当中,而后一群人跪坐药池周围,手拿乐器,唤来了蛊虫。无数蛊虫从从地上爬到了药池当中,密密麻麻的往贺宴舟身上爬。
一开始他痛得差点儿没忍住叫出了声音,后来他被困在了一方天地,重复着不同程度的死亡,万蚁噬心、骨朽形销,溃不成军……
乐声悠扬悦耳,传到了九霄塔归清阁被锁链困住的巫暮云的耳里。他满眼血色,整个身子都是红色的,昨夜的伤山神没给他清理的机会,谷染的毒几乎冲毁了他的理智,如今的他,只是一只被困在九霄塔的恶魔,放出去,会带来杀戮的那种。
听到乐声,他呆愣了片刻,原本暴动的情绪似乎得到了安抚,没再想着挣开束缚。
从白日到黑夜,魍魉山被乐声覆盖,洞主们有怨言却也只能憋在心里,谁也不敢嚣张。
第64章 魍魉山(4)
第二天, 沈十一一早便下了山。她下山有两个目的,第一, 探查靖王的动机,寻找巫子明的下落;第二,给贺宴舟买件像样的衣裳,顺便带点儿酒,也好在巫暮云被禁足的时间里,叫那人安心些。
哼着小曲儿准备出门, 却被玉凤化龙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小洞主给拦住了去路,沈十一以为是要大打出手了,刚好自己许久没和人动武,手痒得很, 结果双刺刚从背上取下,两个人便讨好道:“不动手不动手!”
玉凤拨开刀刃, 拉着沈十一的手, “姐姐,之前见你上山就觉得你人好美呢。”
化龙:“就是就是, 不仅美,心还善。”
沈十一一看就觉得这两人不对劲, 指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两位洞主突然夸赞在下, 在下有些不习惯。不如有话直说,是有事请求在下?”
玉凤和化龙面面相觑, 小声嘀咕,玉凤:“这事要是被说出去,应该不会被罚吧?”
化龙:“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
沈十一嘴角有些抽搐, “两位……究竟有什么事情?”
“沈姐姐要下山,肯定会去很繁华的地方吧?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玉凤说着说着,两眼放光,“姐姐,我和化龙从小就在山上,没下去过,也没吃过糖葫芦、蜜饯、酥山、胡饼等等的美食,只在书上看到过……”
“还有拨浪鼓、纸鸢、走马灯……”化龙补充道。
沈十一一手扶额,无奈道:“十三洞主,纸鸢在魍魉山是飞不起来的。”
话落,只见两人眼眶湿润地看着沈十一,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她心道:“造孽啊。”为了顺利下山,还是将两位洞主的一堆要求答应了下来。
“我给你们带来,行了吧?”
“耶!太好了!”
玉凤和化龙见沈十一答应了,这才很有礼貌地让开了路,兴高采烈地跑到了三更坡玩耍。
若不是他们的身份,怕是没人记得,两位洞主的年纪比叶文昭小,十一二岁,还是玩耍的年纪。
乐声日夜不歇地响了七天,七天后沈十一从山下回来,身后背了一堆东西,途中不小心踩到了山上的机关,机关一个接着一个,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前来相救。
好在南冥教第一杀手的威名不白叫,肩上负伤却也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双刺将周围的树木砍倒了一片,破开浓雾趔趔趄趄飞到了山顶。
箭矢插在肩膀上被她折断,来不及清理,先是将一堆东西丢到第十二、十三洞口,然后忍着痛跑到天花净去接人了。
贺宴舟在经历了数万万死亡后,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御蛊师们接连收回了蛊虫,欣喜若狂。
“醒了!人真的醒了!”
“钟叔,我们这些天没白努力,贺公子终于醒了,太好了!”
……
许久没睁开眼睛,贺宴舟有些不太习惯,觉得魍魉山上的阳光居然也能刺伤人的眼睛,真是个好的开始。
等眼睛习惯了周围的光亮,只见一群人围着他,激动得手舞足蹈。
“贺公子,你感觉怎么样?”钟叔手里拿着古笛,笛子上还有一只蛊虫蹿来蹿去,贺宴舟看得很清楚,道:“算是活过来了。”他试图从药汤里出来,身体力气刚恢复,站起身时有些晕,好在及时稳住,没叫人扶。
刚好沈十一赶了过来,将新衣裳丢到了他面前。
“刚好活了,不枉我下山一趟,换上吧。”沈十一靠在亭柱上,“看你活着,挺不错的。”
“谢谢你,沈姑娘。”贺宴舟道,“你的伤?”
“不碍事。一点儿小伤,等会在药池里泡泡就好了。”沈十一转过身去,这才封住了穴位止血,将残留肩膀上的箭矢震了出去。
贺宴舟便新衣穿在了身上。这是一件丝绸做的青灰色的长衫,肩上绣着一枝白梅,将贺宴舟整个人衬托得很贵气。
“不错,我眼光真不错。”沈十一回过身看了一眼贺宴舟,不禁夸赞起了自己。
“贺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嘛……”
一旁的十二位御蛊师也随之称赞道。木英上前将留在药池边上的一把玉笛交给了贺宴舟,“贺公子,你刚恢复,筋脉还处于脆弱易碎的状态,这把玉你拿着,里面有经文,吹响后,乐声有助于稳固筋脉,若是有机会,可以拿来练练。”
贺宴舟拿着刻也有经文的玉笛,“可是我不会吹笛子呀。”
“要是公子不嫌弃,我可以教教你。”木英说着抓了一把头发,有些不好意思。
贺宴舟道:“那就拜托你了。”
“对了,这药囊给沈姑娘,你身上的伤要及时清理,否则容易感染。”木英递给了沈十一一个药囊,里面的东西有助于疗伤和用于调理身子。
沈十一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贺宴舟身体恢复健康,等筋脉稳固后,又可以重新习武练剑。然巫暮云被困九霄塔,里面又不准外人进入,贺宴舟只能在九霄塔外痴痴地看上两眼,然后又回到幽溟洞。
贺宴舟白日里,时不时会去找木英学习吹笛子,慢慢的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便也能将玉笛攥在手里,随心所欲地吹着玩儿。等筋脉稳固后,他便开始重新习武练剑,可是一到夜晚,还是会站在九霄塔下,看着归清阁弥漫出来的黑气,默默祈祷。
有时候心烦意乱,没有办法,便会去山下看看,乔装打扮后,从布鲁谷溜进了南诏的太和城。太和城里全是永乐军,好在百姓都已归降,过得也还安心,至少有吃有喝,除了会受到限制,其余与南诏女王在时,没什么差别。
贺宴舟一路走到了南冥教外,虽然南冥教已成废墟,但是曾经巫暮云喂兔子的那片龙胆花田还在。贺宴舟在花田里,找到了几只兔子,将买来的饼子掰成细块,一点一点喂到了它们嘴里。
从白天到夜里,直到有永乐军巡逻,贺宴舟才丢下所有饼子,离开了南冥教。
半个月后,沈十一先是带贺宴舟在天花净找了个舒服地,喝了点儿酒,畅言了几句,又丢了本书籍给他。
贺宴舟将秘笈拿在手里,书封上写着《无双剑法》四个字,他疑惑不解,这套原本属于自己的剑法,什么时候还被人编撰了出来?
“二公子所托,这东西在手里很久了。他说你要是活了,一定要将这东西交给你。哦,对了,还有个东西我没拿给你,等来日有空我取来还给你。”沈十一手里拿着酒坛子,仰躺在地,舒舒服服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真可惜,如果是在南诏,现在看到的应该是蓝天白云。”
贺宴舟换了身行头,人也变得拘谨了起来,坐在沈十一旁边,看着周围的常山花,蓝白色的花在魍魉山就像星星一样,叫人见了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它偏偏是魍魉山所有植物当中,从头到尾都带有剧毒的植物,如果有人想要占为己有,大抵会身中剧毒而死。
想起来巫暮云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贺宴舟难免感动,但也气愤,这臭小子闷声干大事的性格,从来没有变过。如今人被困在九霄塔禁足,估计不好受呢。
“阿云禁足三年,这三年里天下又会是怎样的天下。可惜我还无力参与其中。《无双剑法》本就是我的东西,没有人比我更懂其中的奥义,只是身体还待完全恢复,修炼起来要点儿时间。”
“怕什么,你只管恢复,剩下的我来解决。”沈十一拿着酒坛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对了,靖王手里有南诏的蛊母,估计已经开始实施计划,炼化药蚀人了。可惜了,我还没找到他炼化药蚀人的藏身之处。”沈十一说着深呼吸,“主人的尸体也还在他手中。”
沈十一眼里全是对复仇的欲望,这和巫暮云很像,但她比巫暮云克制,至少很少会意气用事。也许是从小到大,巫子明对她教导有加,又或者她从很小很小便经历过许多痛苦,一个差点儿死在南诏的中原人,在炼狱中爬出来,为了活下去,不惜将自己变成了杀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她从小经历的比巫暮云多,又跟着巫子明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神机妙算的人,处事态度总会比巫暮云更加成熟一些。
“但没关系,三年的时间,我总会找到的。我要……将他千机阁闹得鸡犬不宁。”
贺宴舟叹了口气,“我以前觉得失落了,与世隔绝就好了,这样子伤口也不至于公之于众。逃避太久了,人就会麻木。沈姑娘,你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我很佩服!既然再入江湖,那就干票大的,靖王与我也算有仇,找他算账,算我一个!”
“好!”沈十一举起酒坛,“干了!”说着两坛酒一碰,纷纷往嘴里灌去。
“但在这之前,我要等阿云出来。”贺宴舟喝完酒低下头,“《阴阳诀》让他疯魔,我不想看他痛苦,等他出来,我要带他去找慧空,《九禅经》能去除《阴阳诀》的邪气。”
“无妨。”沈十一又道:“你在这里等二公子解禁,我下山寻找线索。千机阁无处不在,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分部,蛊母也会被上官拓分布在各个地方。好在炼化药蚀人也需要三五年的时间,这些年我就不回来了。”
“若是如此。有劳你了。”
第65章 魍魉山(5)
傍晚时, 天花净来了人,是三洞主青女。
青女受了伤, 似乎很严重,原本是要掩人耳目到药池里疗伤的,结果半路上遇到了贺宴舟和沈十一,三人相对无言,青女却是先动了手。
沈十一手里的酒坛子落了空,‘啪嗒’一生碎在了地上。
强劲儿的内功杀死了周围的常山花, 贺宴舟站在沈十一身后,看这两人难舍难分地缠斗在一起,制止道:“三洞主请住手!何须出手上人!”
“谁允许外人踏入天花净的!”青女怒道,手上的千丝试图绞上沈十一的四肢, 好在沈十一身手敏捷躲过了一劫。
贺宴舟没办法,从身上掏出了钟叔替巫暮云给他的首领令牌, 举在青女面前, “有这东西在,难道我和沈姑娘还是外人吗?!”
看到令牌青女及时收了手, 心中纵使因为被人看见如今狼狈模样,很是愤怒, 也没办法违背了巫暮云的意愿。
“你们……最好赶紧离开, 否则我手上的千丝, 不会放过你们。”青女有伤在身,伤口撕裂, 紫衣颜色变得更加深沉,她依旧对两人十分警惕。
贺宴舟觉察到她的伤不同寻常,说来奇怪,魍魉山绝不可能会有外人入侵, 入侵者不应该会死在半山腰吗?那她的伤又是从哪里来的?而且能伤到洞主,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除非是山上的人。
“首领还在禁足,山上的神仙便已经忍不住了吗?”贺宴舟道:“自相残杀,就为了《阴阳诀》?”
青女恶狠狠地看着贺宴舟,“怪不得首领愿意救你……”她眯眼盯着贺宴舟,在他手上看到了那本秘笈,倏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贺宴舟?”
贺宴舟连忙将《无双剑法》藏了起来,尴尬一笑,“不好意思,暴露了。”他其实压根没想着在这山上隐藏身份,毕竟有巫暮云在,还没有谁敢动他一分一毫。
“哈哈哈哈!你竟然活着,真是可惜了。”青女看着他,“如何,功力全废、濒死挣扎的滋味,好受吗?”
贺宴舟轻笑,“好受啊,怎么?三洞主想试试?”
“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洞主之间明争暗斗得厉害,何况二公子不在,更是肆无忌惮。”沈十一又道:“三洞主是前十位洞主中唯一的女性,想要她命的人可不少。”
魍魉山的规矩,与长安城的嫡长子继承制一样,首领死了,他下面的人就可以继承首领的位置。如今谷染死了,最接近首领这个位置的就是青女。
自从巫暮云被禁足,青女夜里都不得安宁,因为随时有人会倏然闯入,要了她的命。昨夜她于三更坡教授弟子武功时被人暗算,夜里又有几位洞主拦在了第三洞门口,与其大打出手,是莫濯放出了一群黑蛇,让她活了下来。
“是啊,女人总是会被男人瞧不起,他们总以为我如今这个位置是我不配,可是一群男人将我围攻也没能杀死我,真可笑啊,我的武功不过是略输首领一筹,却能引来那么多人不满,一众联合,想要置我于死地,哈哈哈!男人的心肠歹毒起来,比女人还狠呐。”青女深邃如紫晶的眼睛此时充满了恨意。
贺宴舟让开了路,“三洞主在天花净的消息,我与沈姑娘会守口如瓶,你好好养伤,且放心。”
青女并不相信他,但身子却越来越虚弱,这时,沈十一从胸口取出一个药囊,里面还剩几颗缓解的药物,丢给了青女。
“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也对你们魍魉山上的权势争夺没有兴趣,这个东西你应该能用上。”沈十一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是毒药,我没理由害你。”
青女持着怀疑的态度将药囊攥在了手里,踌躇不决,始终僵持在原地不动,警惕地看着他们。
贺宴舟与沈十一相视一眼,纷纷离开了天花净,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女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往药池走去。
她从踏入魍魉山开始,就没相信过任何人,明刀易挡,暗箭难防,这里就如同谷染所说,什么墮仙陵,什么神仙汇聚、高手集结,明明就是一座阴曹地府。
沈十一下山前将一把剑交给了贺宴舟,那是用无双剑的残片重新打造出来的新剑,是巫暮云请了南诏最好的铸剑师,在贺宴舟隐居神医谷后,从巫行风手里拿来无双断剑,重新淬炼的。如今贺宴舟身体恢复,这把剑也该回归主人了。
等沈十一走后,贺宴舟心里很难受,像是蛊虫没被炼化完全,在一点一点啃噬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焦躁不安、心痛如绞。
那天夜里,贺宴舟坐在九霄塔下的亭子里,对着清归阁的窗户,喝了一夜的酒。在清归阁逐渐恢复意识的巫暮云感受到了,拖着铁链坐在窗边,听了一整夜,贺宴舟酒后的胡话。
他说,“老子这辈子亏欠了很多人,但都没来得及偿还……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心如刀割,却束手无策。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七岁入的逍遥派。师父教我从做人开始,他教我武功时,我向往江湖,入了江湖才发现,是是非非、恩怨情仇,纠缠不清,人总是欲求不满,所以才会带来杀戮……我尚有一腔热血,居然想要终此乱世。”
“师父说我的抱负太深,会失去很多东西……我不相信,直到他走了,我开始信了。”
“天下第一的威名我从十八岁背到了二十四岁,背了六年,却在六年里没做过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全他妈是我年少时好高骛远犯的蠢事……哈哈哈哈哈……”
“我若不被围剿,我都怕遭天打雷劈!”
贺宴舟抽泣着,看着清归阁的窗户,一口又一口地闷酒,沉默了很久,又道:“阿云……”
“我做了那么多糊涂事,你会不会嫌弃我?”贺宴舟说完低下头,像是等待着巫暮云的回应。
然而巫暮云只是用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不会的……”声音太轻,贺宴舟根本不可能听到。
巫暮云安静听他说着,从《阴阳诀》的影响中挣脱出一丝理智——
他想抱抱这个人,如果能下去……
“尽管你嫌弃我,也没关系。我这个人自从流落神医谷后,没别的什么本事,就是脸皮厚得很,你要是嫌弃我,我也会缠着你……”
贺宴舟眼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酒葫芦,沈十一给他买的衣服,被他糟蹋得够呛,皱皱巴巴的,他伸手将裙脚揉开,然后又闷了一口酒。
“阿云,等你出来了,龙胆花又到了花期,我们去看看那些兔子还在不在,好不好?”
“我等你……”
山上的风很大,树上的叶子被吹得到处乱飞,落在贺宴舟的一角,一会儿又被吹向了高空……贺宴舟稀里糊涂地站起身,像个蹒跚学步的痴儿,跌跌撞撞在九霄塔下徘徊,忽然念起了诗,是段子琛最爱提起的诗:
“我本无心客,踏却江南街。
身怀有六甲,肩负万里河。
欲求一剑开,杀遍九州地……”
“我要杀遍九州地!!”贺宴舟大呵一声,往后一仰,躺在了九霄塔与天花净相连的小径上,左右全是泥土,沾了他一身。
他知道巫暮云在忍受什么。
*
临近秋末,湘江边上被渲染得如同晚霞一般绚丽多彩。
夜里,周雪松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了李真源。他没了昔日那副威严与道貌岸然,似乎苍老了很多,疲惫了很多。
楚之燕的伤已然好转,但《月神赋》反噬的力量却没有得到缓解,仅仅三个月时间,原本乌黑的头发上已经长出了白发,脸上也多了几丝皱纹。
周雪松不请自来,居元差点儿与其动武,是白无念阻止了下来。
“周叔!”李真源听闻动静从房内出来,见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后激动地跑上前,将周雪松一把拥住。
“你居然还活着,简直不敢相信!”
周雪松被他抱得很紧,动弹不得,本欲挣脱却感受到李真源呼吸不稳,似乎哭了,无奈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道:“好了,不哭了。”
李真源松开了周雪松,抹了一把眼泪,“我以为,所有人都没了,还好你活着,能让我有个念想。”
周雪松看向站在月台上的楚之燕,对其行了一礼,“多谢月神将阿源救了下来,周某感激不尽。”
楚之燕摆了摆手,“我救我徒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听闻此话周雪松一愣,坐在水轩里的白无念破开窗户,踩着池塘水落在了周雪松身后,“久违了,周大侠。”
周雪松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踩坏了居元重在池塘边上的雪绒花,好在及时停下,对白无念进行了一番打量,恍然道:“你是天涯海角阁的阁主?”
随之大喜,看着眼前清雅绝尘,宝相庄严的女子,“能见到本人,周某还真是不白来。”
周雪松曾与白无念在青云山下过一局棋,但因当时白无念头戴斗笠,又仅称是前来请教周雪松的棋艺,不知身份,不报姓名。偏偏棋逢对手,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最终竟然打成了平手。
今日见到白无念,是周雪松不曾料到的。
“周大侠棋艺高超,我很期待再与你下一盘棋。”白无念道。
“若不嫌弃,下次算我一个。”居元在水轩内附和道,却见无人理会,又闭了嘴。
周雪松看了眼李真源,“可惜今日我不是来下棋的,我是来带走阿源的。”
楚之燕不解地看着他:“你带他走?去哪里?”
周雪松道:“青云山被焚,我拼尽全力带着部份弟子逃脱,如今门派没了,但人还是在的,就等着他们的少主回归,主持大局。”他摸了摸李真源的头,“他也长大了,有些事情没法不面对。”
“是该好好面对了。”楚之燕说完从兜里掏出那本残旧的《月神赋》丢给了李真源,“还差一点,练完了就将它给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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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魍魉山(6)
“这功法传到你这里也算结束了。”
李真源接过东西, 眼眶立马红了,“师傅。”
“知道我是你师傅就行, 我说过,往后你做了错事,有我一半的责任。每个人都有自己毕生要做的事情、该做的事情。去吧,重振青云山的旗鼓,师傅相信你可以做好。”楚之燕道。
李真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楚之燕磕了三个响头, “我李真源这个辈子能遇上两位师傅,是上天恩赐。往后行事做人,绝不让师傅们失望!”
“你只要记得我这些时日教你的东西就行了。”楚之燕道:“快走吧,趁着天黑, 无人发现。”
李真源站起身,不舍地看着楚之燕, 但再不舍得, 他也得离开这里。这不是他真正的归所,灭门之仇未报, 心中愤怒未平,他便一直流离失所。
“等我处理好门派之事, 报了仇。一定会再回来!“李真源说着。
“月神、阁主, 再会!”周雪松说完便带着李真源离开了梓兰轩。
楚之燕看着他的身影, 无奈道:“心性还是不稳。”
白无念话本就不多,今日与周雪松说了几句, 再一看楚之燕端坐在月台上,便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水轩中。
倒是居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楚之燕身后,道了句:“他才多大, 你要他有什么样的心性?我看这孩子将来一定大有成就。”
楚之燕:“不经历这些东西,他也许这辈子都可以无忧无虑,只想着怎么游山玩水。”
“月神心疼了?”居元玩笑道:“唉,无妨,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先生说笑了,阿源哪能与你相提并论。”楚之燕道。
居元听到这话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月神抬举。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混账魔头,不文不武的。要是那个时候做了官,指不定要将朝廷弄得翻天覆地,不得安宁呢。”
说到居元这个人,楚之燕了解不多,白无念又鲜少与她说话,只能从两个人之间沟通的一些语言当中提取到了一些信息——居元原名宋宜兰,乃是崇文帝身边的翰林学士,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相之实,身为直属皇帝的‘智囊团’,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因永乐帝登基后,乏力于朝堂之争,自请挂冠,隐退山野,中间永乐帝曾派人寻找,却都没有找寻到踪迹。
此人高深莫测,除了一肚子诗书礼乐,还有一身绝学武功。白无念便是在湘江化身渔翁垂钓之时,与其相遇,二人相谈甚欢,化为知己。
“先生真是太谦逊了。”
楚之燕对其始终保留余地,半信半疑,毕竟上官拓的眼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而居元这个人行事太过于谨慎,半点儿破绽也没有,倒是叫楚之燕有些生疑。
“哪里的话。”
*
再过了一段时间,进入冬至,魍魉山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贺宴舟坐在三更坡的围栏上,看着魍魉山的旗帜随风飘扬,吹起了笛子,里面的经文在笛子被吹响时,总能让人心境如水,优美的旋律从三更坡传到了魍魉山四面八方。
木英在教授他这曲子时,曾将其取名为《了了》,有释怀了却过往的意思。
身体恢复后,贺宴舟的武功也在日益恢复,如今已到了全盛时期的七成。一曲终了,只见他放下笛子,将放置于边上的无双剑拔出,剑已出鞘,随之舞动了起来。
无双剑法在绝对的速度面前,会形成一道冰霜剑痕,贺宴舟扎稳马步,一手过无双剑,眼里闪过一丝冷冽,稳中求快,用‘九州行’配合无双剑法舞动起来的剑术,瞬息万变,取敌人性命而于无形。
一套剑法下来,三更坡上的雪凝结成了冰晶,他立于栏杆上,看着白茫茫无边际的景色,扫过孟婆堂时看到了玉凤和化龙的影子。
贺宴舟的身份并没有被巫暮云公之于魍魉山众人,也没有被青女宣扬出去。
玉凤和化龙看着贺宴舟那变化多端、精妙绝伦的剑法,不由地愣在了原地。
贺宴舟没做理会,倏然狂风呼啸,大雪将至。魍魉山的天气一向恶劣,冬至必然是大雪纷飞。
贺宴舟回到幽溟洞,转眼已经过了五个月,沈十一在山下毫无消息,而贺宴舟苦心修炼却又不知巫暮云状况如何。百般无奈,心烦意乱,只好深夜打扰灵师,将巫暮云的情况问了清楚。
灵师是魍魉山唯一一个不受限制能自由出入九霄塔的人,他身上有巫暮云给予的特许,在巫暮云被《阴阳诀》反噬的日子里,只有灵师能前去看望。
整座魍魉山,巫暮云唯一能信任的就是灵师,原因很简单,灵师修炼不了《阴阳诀》也当不了首领——这也是山神的规矩,能与他通灵的人,是无法享受它给予的权利的,因为与他通灵是最大的权利。
这在贺宴舟眼里,实在是个笑话,能当饭前饭后的闲聊话题了。信仰者被削弱职权,哪怕对面是个神明,也会有后悔的时候。
灵师坐在矮案边上,手里拿着一本经书,听到贺宴舟深夜来此的目的,将书合上,“昨夜我算了一卦,今日贺公子便来我洞里。果然如卦象所说,你的身份会迫使你做出选择。”
贺宴舟不想去猜测灵师话里的意思,他只想知道巫暮云现在的情况。
“阿云已完全修炼了《阴阳诀》,他现在应该受其影响巨大,我只想知道,他如今安好与否,清醒与否?”
灵师站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放在了身前的桌子上。
“既安好也清醒,只不过,《阴阳诀》对其心理的折磨太深了,他自己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地方,找不到出路,很难出来。”
贺宴舟:“我有办法救他,我功力恢复了七成。今日便可以下山,寻找《九禅经》。”
“《九禅经》确实可以救首领出来,但想让他逼出《阴阳诀》与生俱来的邪气,那估计很难。贺公子,我知道你天赋异禀,很厉害,但想用《九禅经》去除《阴阳诀》身上的邪气,你可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贺宴舟没急着表明忠心,大放厥词,说自己碧落黄泉在所不惜,安静的听着灵师接下来的话,“能协助《九禅经》吸出邪气并消化掉的,只有阳刚之血,要滚烫的、鲜活的,施术者的血液。”
“你会被抽成干尸的,贺公子。不如放着首领疯魔下去,你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却自己的心愿,难道不好吗?”灵师说着,双眼一眯,褐色的瞳孔里倒映出贺宴舟纠结的面孔。
许久,贺宴舟动了动嘴角,烛光照在他脸上,呈现出阴影,他笑道:“灵师是不是以为,我会因此退缩?”
灵师期待着贺宴舟接下来的话,如他所料,“我不会!他若半疯半魔,过得无忧无虑,我也许还会犹豫。但是他疯且痛苦,要我再豁出半条性命出去,我也得将他带回来,重新审视这个世间。”
贺宴舟道:“从你的话里我可以看出,阿云如今很痛苦。我要救他,就没有后退的必要,救他亦是救我自己。”
说罢,贺宴舟离开了第六洞穴。
大雪飞扬,扰乱视线。雪花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抬头感受着雪冷,将手里的无双剑捏紧。
心中有千斤坠下,让人惊颤。上一次这副模样,还是在段子琛离开后。
时过境迁,不变的还是来时人。
于是贺宴舟下了山,两个月后,在杭州郊外寻到了跪在慧空坟前的玄道。
玄道满脸沧桑,整人似乎老了十来岁,不像是那个当初贺宴舟在金翎宫看到的庄重严肃的青年和尚,一身破衣烂衫,眼里死寂,毫无生机。
贺宴舟一路过来与千机阁乃至其余江湖侠客动过手,已然暴露身份,必须找个隐秘点的地方躲起来。所以他选择用最粗暴的方法,先将玄道打包带走,等到了个隐秘点的山洞里,才将人放了下来。
只是贺宴舟放下心后,又有些束手无策——
玄道整个人就那么端坐在他身前,一声不吭,甚至被贺宴舟点了穴道扛到洞里也没有任何反应,贺宴舟怀疑这个人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这么淡定。
玄道像尊佛一样既不动弹,也不出声,哪怕贺宴舟治好了他身上的伤。过了很久,无奈之下贺宴舟只好抽出无双剑就玄道刺去,结果剑架在脖子上了,人还是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玄道大师,你好歹给个反应。这么无视我又有什么意义?”贺宴舟摊开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玄道动了动眼睛,看着他手上的无双剑,开口道:“你不是劫匪,你是贺宴舟。”
贺宴舟闭上眼,极力克制情绪,原来这家伙以为自己被人绑架了,所以准备上演一出视死如归的戏码,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他都快感动哭了。
“说吧,你是假扮玄道的人对吗?佛门大师,不应该有头有脑吗?”贺宴舟一字一句,带着点小情绪,就这么吐了出来。
第67章 魍魉山(7)
他出现在玄道面前, 既没有带面具,也没有将无双剑藏好。一身清贵气质, 如此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居然现在才认出他来,要么这个人不是玄道,要么玄道脑子坏了。
“阿弥陀佛。贺大侠,你绑我过来为了何事?”玄道两手合掌,依旧面无表情。
愣了许久, 贺宴舟才扶叹道:“慧空大师……是被靖王所杀?”
玄道摇头。
贺宴舟有些不解,如今世上,要对名门正派赶尽杀绝的除了上官拓,还会有谁?
看着贺宴舟一脸不信的样子, 玄道放下手掌,眼里全是悲痛欲绝, “杀我师傅的是其他门派的人, 是那些为了争夺武功秘笈,头破血流不知悔改的——‘侠’。”
侠之一字, 轻身重义之人,绝不会做落井下石之事。
玄道说完便又闭上了嘴, 贺宴舟看着他, 有些无可奈何, 倏然感同身受,道:“八年前, 你们围剿我,灭我门派时,我也是这样的心情。当时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玄道毫无愧疚,“因你残害百姓, 与邪教同伍。”
贺宴舟的心被一根刺扎到了底,但还是忍着解释道:“说这些话前要求证的,玄道大师也不希望自己手上沾染了无辜人的血吧?”
“梨花村里藏匿着朝廷贪污腐败的官员,是那些人在百姓苦不堪言之时火上浇油,我屠戮的不是无辜百姓,而是手上沾染无辜人鲜血的恶徒。至于南冥教,教派建于南诏,因为与中原不同,所以便要被恶意称为邪教吗?也许因为某种原因,他们与中原的门派不合,但站在他们百姓的角度,南冥教也是为国为民的好教派,我只是寻一知己,与其交好,哪里不妥?”
“侠者要秉持道义。何为道义?以武载道,以义破法。不伤及无辜,不欺负弱小,恩仇必报。若有一剑在身,剑又是为何而出鞘?为了路见不平,为了滴水之恩,为了仁义道德,为了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贺宴舟道:“那我又有何错?屠戮贪官污吏?还是与邪教为伍?”
玄道看着他,终究说不上一句反驳的话语,又听贺宴舟道:“我没有错。我手上执有一剑,一剑可御数敌,既有如此能力,我又为何看着心中侠义被践踏而无动于衷?!你们围剿我,哭着喊着要杀我时,可曾想过这些?”
“你们没有。你们的行为,与你嘴里所谓的杀害慧空大师的’侠‘没有区别。”
有些事情压抑太久,爆发的时候难免失控,但贺宴舟这么多年了,总算说出来了。在未得知真相时,他还真怀疑过自己,后来与苏邵重逢,才发现,其实自己才是那个一直以来被蒙在鼓里的最可笑的人,却是最不无辜的可笑人。
贺宴舟试着冷静了下来,扶额了捏额心,“对不住,我说这些,只是希望大师能帮我一个忙。”
玄道的眼里多处祭祀愧疚之意,却依旧端着架子,不愿低头,平视着贺宴舟,缓缓道来,“哪怕你是对的,于我而言,嗜杀成性和牵连无辜,已然错误。你做了,便是无力回天。”
贺宴舟深呼了一口气,心想着自己太感情用事了,才会在这里与一个和尚废话连篇。
“我可以替你报仇。”贺宴舟突然道,“只要你肯帮我。”
玄道一顿,不明所以地看着贺宴舟,“贺大侠的意思是?”
“你的敌人是靖王,巧了,我与靖王也有不少过节。若是玄道大师想要报金禅寺覆灭之仇,我想我这个人你可以试着用一下。”贺宴舟将无双剑归鞘,“不过我有个条件。”
玄道:“什么条件?”
“我要你借我《九禅经》一用。”贺宴舟道,“等我拿他救了人,我就回来找你。”
玄道一脸狐疑,“你真的愿意帮我复仇?”
贺宴舟:“当然。但如今你孤立无援,在江湖中流荡,很危险。”他继续说:“你必须保全性命,所以在我回去后,你得去茯苓山脚下的桃花庵一趟。”
玄道迟疑了片刻,还是一脸疑惑地看着贺宴舟,“然后呢?”
贺宴舟:“你进去告诉尼师你找夜幕之主,尼师会帮你引荐。”
“夜幕?我似乎听过,但是你怎么保证他会帮我?”玄道又问。
“你将我的名字和动机告诉他,他自然会帮你。”贺宴舟道。
*
转眼三年,又逢春,整个江湖改头换面。
昔日耳熟能详的名门正派接连陨落,与之而来的是无数新兴小门派,江湖势力分散,盗匪势力崛起,扩大寨子修建,处处喊打喊杀,
落月峰成为了千机阁新的领地,前来投靠的小门派越来越多,千机阁的势力也愈发强大,上官拓领了功勋,在朝堂的地位稳如泰山,甚至于永乐帝随口作出的一个决定,宰相大臣们也要瞧一瞧上官拓的脸色。
青云山上的废墟中重新孕育出了新的门派,整个门派只有十来号人,虽是个小门派,但里面个个可谓英雄豪杰。在洛阳这一片,赈灾济贫、除却恶匪,备受百姓夸赞。
以茯苓山为中心,往四面扩散,以苏邵为带头的夜幕成员,已然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三年来夜幕与千机阁暗中做对,坏了上官拓不少好事,譬如长安城城墙翻修前夕被炸、千机阁举办‘英雄会‘被夜幕突袭捣毁、上官拓从潇湘回长安的路上被埋伏……
总之这三年里苏邵与上官拓之间的拉扯持续不断,千机阁更是在暗地里为了查出夜幕之主姓甚名谁,花了不少功夫。大抵是苏邵做好了掩藏,除非他亲自露面,否则没人知晓他的身份,因为在上官拓眼中,上官承昱是个武力低下、胆子很小的皇子,且坚信他已经死了。
桃花庵里的尼师新增了不少,在大雄宝殿晨起念经的声音,大老远就能听到。
叶文昭自从得知贺宴舟被所谓的神医带走治病,便换了个人似的,整日与枪为伍,话也变少了。苏邵在这三年里教了叶文昭不少功夫,先是将赵文卓从入派起便耍的枪法教给了叶文昭,又将几套逍遥剑法和内功心法教给了她。
三年来整日整夜不停歇地习武练枪,叶文昭从一个只会三脚猫功夫的野丫头,成长为了一代女侠,成为了夜幕成员,圆了梦想,也入了江湖。
不得不说,苏邵将她教的很好。
贺宴舟躺在天花净的药池里,自从唬骗玄道将《九禅经》交了出来,用其中的功法吸出了巫暮云身上的邪气,自己失血大半,狼狈不堪,要不是木英拖着他的身子听从灵师指引来到了天花净,他怕是要变成一具干尸。
在天花净修养了大半年,才将亏损的血气补足,此时的贺宴舟在木英眼里总算是个活人了。
巫暮云解禁那天,魍魉山下了很大的雨,山间浓雾四起,常山花的叶子碧玉如翡,在浓雾下显得格外神秘。
贺宴舟亲自到清归阁接人。房门被打开时,正对门的是摆在案台上的佛像,而回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还伴有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屋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由于房间光线很暗,贺宴舟看不太清,只是在入门之时起便听闻一阵又一阵,急促、厚重而又克制的呼吸声。
此起彼伏,铿锵有力,雨声很大,却也没法将其淹没。贺宴舟走近佛像,那是一座结跏趺坐的释迦牟尼佛像,面容丰满,双耳垂肩,两手施印,慈悲接引。
贺宴舟仔细打量了佛像,右脸掉了一小块金屑,似乎是被人用拳头砸坏的,他想来便是巫暮云所为。
倏然间,贺宴舟被人猝不及防往前一拉,‘啪’地一下,又被那人翻身欺下,半个身子仰躺在了书案上,墨水洒了一地,宣纸散乱。一道闪电从窗外而过,短暂地将那人的侧脸照亮,转瞬即逝。没等贺宴舟反应过来,那人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住了他。
急切而带有侵略性的吻,霸道而又狂在地,似乎要将贺宴舟整个人当场揉碎咽入腹中才能有所痛快。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贺宴舟没了反抗的力气,欣然接受,直到……从那人的眼眶滴下了两滴滚烫的泪珠,灼烧了贺宴舟的皮肤,让其不禁一颤。
他又哭了……
巫暮云离开他贺宴舟的唇,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眼眶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泛滥成灾,哭得梨花带雨,最后将人狠狠抱入怀里,一寸一寸,若非隐忍克制,是要活生生将其嵌入体内的。
他忍了太久了,所以情不自禁。他不知道这三年贺宴舟是怎么活过来的,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做了什么事情……自己不吭声禁足了三年,他会不会因此而讨厌自己?
巫暮云能从《阴阳诀》的反噬中醒过来,与贺宴舟脱不了关系,这些他都知道,也许是贺宴舟为他放弃了什么东西,付出了什么东西,所以他才能如梦初醒,从不知归途的路上返回来。
只是……上天真的很眷顾他,让贺宴舟活了下来,巫暮云想到这里,抱着贺宴舟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贺宴舟被人压在书案上动弹不得,腰下被膈得生疼,但又不想推开巫暮云,只是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试探道:“阿云?”
第68章 魍魉山(8)
他感觉到巫暮云的身体在颤抖, 双手抚摸着他的后背,却摸到了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伤口黏糊糊地,还能闻到血腥味,像是一直没有处理才导致的溃烂。贺宴舟闭上眼,心里五味杂陈。
巫暮云被禁足的这些年里,没有人能够擅自做主去治疗一个在服刑期间的首领的伤,就连灵师也只能在给巫暮云送去的饭菜当中加上一些消炎的草药, 让他的伤口有自愈的能力,不至于得破伤风,被感染。可是那么多口子……
贺宴舟轻柔地回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 好在因为《阴阳诀》的缘故并没有发烧的迹象,他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巫暮云的声音有些哽咽, 一直没敢出声, 他觉得被人看到哭成这样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二公子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 能在谁面前哭得稀里哗啦,那简直比贺宴舟戒酒还要难。
在贺宴舟面前, 他已经哭了一次, 再哭一次也不会有人觉得他矫情。
“没事就好, 你突然来这一下,我还以为你人还没清醒过来呢。”贺宴舟半开玩笑道, 试图挣扎了一下,无果,于是便放弃了。
巫暮云的力气不小,如果贺宴舟这些年不是因为练功练得一身腱子肉, 换成以前那副病体,估计要被这小子一把捏碎。
贺宴舟任凭巫暮云抱了很久,一直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后背,试图安慰道:“好好的干嘛要哭?不想离开这里?”
“不……让我抱一会儿……”巫暮云带着鼻音轻声道。
许久,屋外淅淅沥沥地雨声小了不少,巫暮云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贺宴舟的身子,将其扶正。看到其红润的嘴唇,一脸愧疚,眼神一再闪躲,被贺宴舟一把捏住了下巴,强势逼视。
“做什么?亲了人,还想不认账?”
巫暮云不敢看贺宴舟的眼睛,“对不起。”
这一句话说得不合时宜,贺宴舟松开他的下巴,一脸不爽,“对不起什么?怎么,你难道还想说自己是不小心的?”
“我……”巫暮云一时语塞,不知说些什么。
贺宴舟抚上他的脸,帮他将眼泪擦干净,“你就算和我说实话,说你想我,想亲我,哪怕动作强势些,我又能说你什么呢?”
“阿云,我也很想你。”贺宴舟低头在他耳边说道。
两个人挨得很近,加上贺宴舟有意挑衅的行为,显得很是暧昧。
巫暮云的脑子嗡地一声,爆炸声将其弄得天翻地覆,瞬间五感尽失,再冷静下来时,贺宴舟已经与其保持了该有的距离。巫暮云似乎意犹未尽,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见贺宴舟已经拉开了距离,又一脸痴情地看向他。
贺宴舟被他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得不知所措,刚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巫暮云却道:“宴舟,我想要你。”
“!”屋外的雷声噼里啪啦打了下来,但都没有贺宴舟此时的心声震颤,两眼一黑,只差当场晕厥,好在自控力很不错,干咳两声,一脸严肃道:“说什么呢?你都哪学来的?”
巫暮云眼巴巴看着他:“你曾塞给我一本活春宫图,还叫我好好学习……你忘了吗?”
“闭嘴!”贺宴舟一把将巫暮云的嘴堵上,恼羞成怒,“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年少时,你教我练剑的时候,为了讨趣,特地将书塞在了我手里。”
巫暮云说得一本正经,贺宴舟瞬间分崩离。他一把拍在额头上,不可思议,“你居然留下来了?”
巫暮云道:“没留。我不喜欢那东西,白花花的,叫人看了不舒服。”又痴痴地看着他,“我只喜欢你。”
对于这样毫无掩饰的表白,贺宴舟表示只想静静。
事实上他应该羞愧难当才是,为了欲盖弥彰当场甩脸色,慌慌张张站起身,抖了抖蓝色衣袖,大步走了出去。巫暮云愣了片刻,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追了上去。
什么活春宫图,此乃禁书,像巫暮云这样的小白花沾染不得,不然……贺宴舟情何以堪?
雨声小了很多,贺宴舟从清归阁出来后,在九霄塔的回廊上停留了片刻。清归阁设在七楼,七楼除此之外,还设有一座巨大的神龛。
贺宴舟站在神龛外,透过窗户看见了里面的众多神佛像,大小不一,琳琅满目。神龛占地面积不大,但估计里面已经塞满了整座天庭的神仙,既然是神龛,但里面却连一盏香炉都没有,甚至也没有供品,贺宴舟仔细看了很久,突然后背发凉,总觉得里面的神仙都在看自己,于是一个哆嗦,收回了目光。
九霄塔一共十八层,往上藏匿着神兵利器,往下则是各种武功秘笈。
巫暮云从清归阁追了出来,在回廊上看到贺宴舟的身影时,不禁放慢了脚步,屋檐外的雨水触手可及,风吹得极凉,他顿感舒畅,吸了口潮湿的空气,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
贺宴舟的衣着单薄,巫暮云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风冷,给你暖暖。”
贺宴舟这才从神龛里收回眼神,回过身看着巫暮云。只见这小子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完全没有一山之主的样子,又见其伤口被暴露在空气中,柔声道:“出来了,就找身好衣裳穿着,出去叫人看见,以为你疯了。”
巫暮云摆摆手,“那又怎么样,他们管不了我。”
“错了,山神可以管你。”贺宴舟开玩笑道。
巫暮云却不笑了,看着窗户里的神佛像,道:“你倒是提醒我,还有事情没解决。”
贺宴舟用指尖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眉头蹙成那样,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看。”
巫暮云听闻展颜朝他笑笑,眼睛眯成月牙形状,很讨好人地往贺宴舟身上蹭了蹭。
“对了,我问你。知道这座九霄塔的来历吗?”贺宴舟毫不习惯地将人拨开,问道。
巫暮云放正态度,看向贺宴舟的眼睛里暗流涌动,贺宴舟瞧了一眼,便什么都知道了。
两人从七楼楼梯往下走,走到了六楼。贺宴舟打开六楼的楼门,瞬间被里面飞出的灰尘弄得呛咳了几声。等灰尘散去,再睁开眼睛,果不其然,这里不止有武功秘笈,甚至有不少皇室秘宝——
一楼到六楼相连,四面是十数米高的檀木书架,竹简古籍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而中间堆砌着金银首饰、碧玉祥云龙凤炉鼎、雕刻有金丝雀的瓷瓶、藤纹缠枝琉璃盏以及数不清的金元宝。
“皇室秘宝?”贺宴舟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发出了疑问:“七楼以上又是什么东西?”
巫暮云答道:“除了神兵利器外还有各种药丹,但上面很少有人能进去。”
“为什么?”
巫暮云道:“因为上面设有的机关术,比楼下的更厉害,曾有人因此身受重伤,所以洞主们不敢贸然尝试。”
“居然还有机关术。”
贺宴舟心里有个猜测,九霄塔如果是三十六洞洞主之前就有的东西,那很可能就是天下第一武库。但天下第一武库只有靖王手中的昆山玉才能打开,而且皇室秘宝,为什么会在魍魉山?魍魉山在南诏边境,按理来说也算是南诏的领地,难不成这些东西实则是南诏的?
贺宴舟看着那些宝藏,立马打消了一些念头。宝藏必然是中原皇室的宝藏。
巫暮云看着那些宝藏,倏然道:“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曾猜测这里就是昆山玉所关联的天下第一武库,但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武库会出现在魍魉山。”
贺宴舟扯了扯嘴角,“至少说明,上官拓确实在用昆山玉当幌子,以此来引起江湖动乱。他倒是下得一手好棋。”
他心想,也许上官拓甚至整座皇宫都没有人知道天下武库在什么地方,放出昆山玉除了引起江湖动乱,能趁机为由铲除势力较大的门派外,还能教唆江湖人,拿着破玉佩去寻找这所谓的武库,而他身为执棋者,控制全局,坐享其成。
好一个抛砖引玉。
贺宴舟一个从来只讲究武力的武痴,要不是借助外力,真想不到上官拓的野心不只是要稳固地位,权倾朝野,而是已经将手伸到了整个江湖,他想要的,怕是更多。
“对了,沈姑娘曾说过,上官拓攻打南诏的目的是为了用蛊母炼化药蚀人。”贺宴舟扭头看向巫暮云,“药蚀人不生不死,你说武库当中会有对付它们的办法吗?”
巫暮云看着他操心过度的脸,摇头,“当初谷染找到南诏禁书时,也试图从中翻找到克制药蚀人的方法,但并没有找到。禁书只有一本,就是因为没有解法,所以才称之为禁书。不过可能是因为他只停留在一层隔间寻找的缘故。好了,或许在御蛊师手中操控蛊虫的古籍里可以找到些线索呢?你别太担心了。”
贺宴舟怎么能不担心,且不说他答应了玄道要帮其复仇,上官拓是逍遥派覆灭的罪魁祸首,害死了他的师弟师妹、也间接害死了青梧,他总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巫暮云见不得他这么一副逼迫自己要成就大事的表情,难免心疼,于是,牵着贺宴舟的手,试图让其冷静下来。
“魍魉山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等我处理完了。我们一起找上官拓算帐,到时候必定打他个措手不及,把他的血洒在布鲁谷和茯苓山上,向死去的人们谢罪。”
“必将他大卸八块!“贺宴舟咬牙切齿道。
第69章 魍魉山(9)
巫暮云解禁后, 整座魍魉山加上他在内,只余下二十位洞主了, 其他的全都死在了其他洞主手中。
同僚自相残杀,是在巫暮云意料之中,唯一没料到的是,青女居然还活着。
魍魉山一向弱肉强食,女子在这样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权,一切特权都是武力说了算。但凡是力量对比, 女子又怎能比得过一身肌肉,身强体壮的男子呢?她若胜了,又何止是武力上胜了一筹?
巫暮云解禁,必须再次前往灵洞拜谢山神。
他一身民族服装, 披银戴彩,站在贺宴舟面前晃悠了两下, 真就像是中原那群说书人嘴里的, 蛊惑人心的苗疆男子。
到了灵洞,与往常一样, 洞主们分两排站开,巫暮云则面前山神像和灵牌, 听从灵师的话语, 对着山神做了三拜。
灵台边上放有洗髓盆, 里面盛放着的是可以洗去一身罪孽的灵水。
“吾主有罪已罚,山神已息之!往后首领依旧是我们的首领, 若某日首领再次犯错,山神将怒,迁怒的将会是整座魍魉山!”灵师一边说,一边用手上的毛笔在洗髓盆中沾取少量的水滴落在巫暮云的额头上。
这一切贺宴舟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外人不能进到灵洞里面,只能在洞外观望,但这样的仪式,放在哪里都当是一件奇葩。
十二位御蛊师也在贺宴舟身后观望着,一个个小声讨论着,说什么,“这样的仪式,南诏有很多,但南诏信奉的可不是什么山神,乃十三坛神,神仙多种多样,各个管辖的范围还不同……”
“对呀,专人专项,求财、求姻缘也好找相应的神仙求拜就行了,灵不灵验不说,总之图个方便……”
贺宴舟在一旁听着,疑惑不解,“十三坛是?”
木英替他解惑道:“十三坛指代不同的傩神或端公、巫师等请来的神灵,具体便是东南西北守护神,以及金木水火土五行神等等。”接着他又补充道:“在南诏,能祭拜十三坛的人大都是御蛊师,或者是傩师。其实两个都一样,一个驱蛊,一个驱鬼罢了。”
贺宴舟听闻觉得很是有趣,南诏的民俗,果然比中原丰富些,有趣些。
“既然山神已经原谅了我的罪过,那我该去找各位讨个说法了吧!”巫暮云拔高嗓子,说道。
身前的二十位洞主,其中化龙和玉凤年纪最小,心眼儿也小,两个孩子,巫暮云不屑计较。至于其他人,他扫了一圈,双眼落在了青女和莫濯身上。
两人不算是这其中武功最高的,但却是心眼子最多的,尤其是莫濯,巫暮云从入山起就一直盯着他,从一声师叔开始,他便觉得此人不算是个善茬,但看他那样子,对于争夺首领这个位置大抵也没有什么兴趣。
“你们自相残杀,我既然不在,那便也懒得追究,但是我今日回了趟首领洞,发现了一个问题。”巫暮云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洞主们,倏然神色一变,一双眼睛变得犀利无比,“洞中的《阴阳诀》不见了。”
“什么?!”灵师瞪大了眼睛。
贺宴舟在洞外一听,也大吃一惊,《阴阳诀》不见了?
“各位应该知道,世间仅此一本《阴阳诀》,不可复刻,哪怕残败得不成样子,但其中的文字,修炼者过一遍便会忘记,只记得其使用的方式。我很好奇,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将首领私有的东西,盗走了?”巫暮云的话里带着阴森的杀气,在众人没发觉之时,已经开始大杀四方了。
看着洞主们紧张兮兮的样子,灵师勃然大怒,将手里的戒杖猛的点地,整个灵洞都晃动了起来。
这是魍魉山有史以来,灵师最生气的一次。灵师有山神特许的权利,其余洞主无人敢动他分毫,甚至都要让他三分,有时候巫暮云也得听他的话,毕竟他有山神撑腰,能借着山神的名义宣泄怒火。
“偷习禁书者,魍魉山容不得!这是规矩,百年来流传至今,从未被人打破过。首领的话若是真的,此人在山中已然留不得!”灵师紧蹙着眉头,一双眼睛将其余洞主来回打量了个遍,“老身奉劝各位几句,得罪了首领,刑罚可酌情处理,但得罪了山神,可没有酌情处理的余地了。书,还是尽快拿出来的好。”
巫暮云冷笑一声,不屑地看着灵师,透过他看到了山神像和蔼慈悲的笑容,倏然觉得,魍魉山在外的名声那么好,却是一座被困在笼子里的陵墓,实在是可惜了。
然而回应灵师的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人会傻到因为害怕得罪人而往火坑里跳。
“灵师这么说,那还挺严重的。原本我并不在乎,一本残旧的《阴阳诀》而已,若是偷习的人能入得了它的眼,真就习得神功,这魍魉山的首领我也可以让给他当。就怕他习不得。”巫暮云见大家都很紧张,抖了抖肩膀,“唉……可是我想饶过你们,但山神又不肯,你们说怎么办呢?”
无人敢出声回答,就连灵师站在巫暮云的身边都被其笑里藏刀的嘴脸震慑住了——他若疯起来,比蒙逻阁有过之无不及。
青女站在前排,两眼一动,娇媚地笑了起来,“首领说东西丢了,但又不知是谁拿了东西。万一是你记错了,放错了地方呢?毕竟三年过去,有些事情记不得也正常。”
果然。巫暮云笑了,“嘶……说不定真记错了。”假装思忖许久拍了拍灵师的肩膀,“山神的权利这么大?要不这本书,就请他老人家找回来吧。我可急用呢!”
“这怎么行?!”灵师的戒杖又‘咚’地一声点在了地上,“简直放肆!”
贺宴舟在洞外听着,不禁感叹,这些年巫暮云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了,连他都难以分出真假来。
《阴阳诀》究竟有没有丢失,贺宴舟不太清楚,但巫暮云今日突然将此事提出来,他的目的绝不是找到偷窃者,得回《阴阳诀》这么简单,他大抵还盘算着其他事情。
“怎么不行?啊~我放肆冲撞了山神,是不是马上就要降我罪过了?”巫暮云一脸担心道,“那真是太难过了。”
灵师往后退了几步,身子碰到了灵台上,惶恐道:“首领,你什么意思?”
巫暮云突然变了脸,“既然山神不能出面解决问题,那这件事情我想如何处理都可以。懂?”
灵师的戒杖一怒之下,打在了巫暮云的身上,毫不留情,从脊背处打下,‘啪’地一声,让巫暮云不禁闷哼。
“我还在这里!首领就开始忤逆山神了?!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巫暮云:“哦?什么后果?被降罚?那太好了,我拭目以待。”
“你是要同整个魍魉山为敌吗!!”灵师怒吼道。
巫暮云扶着灵台手里捏着一灵牌,“错了,是与你,与你的山神为敌!”话落,咔嚓一声,灵牌从他的手心处碎裂,成为了残渣,掉落在了地上。
灵台上的香炉香已烧尽,香灰在他发力震碎灵牌时,也被吹散了一地。
“罪不可恕!”
灵师手里的戒杖变成了尖锐的武器,“山神已然降罚,首领若还要执迷不悟,会遭天谴的!回头是岸啊……”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说到回头是岸四个字时,手上的青筋突然暴起,神色恍惚而又狰狞。
巫暮云往后一侧身,轻松躲开了戒杖的惩戒,随后扫了一眼灵洞内的洞主们,他们眼中几乎只有幸灾乐祸,山神都发怒了几位不怕死的洞主便大喊道:“首领好大的胆子啊!居然忤逆神明!”
“各位洞主,灵师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阴阳诀若是被其使出来,所有人都别想好过!大伙儿趁阴阳诀携带的邪气在他体内爆发,合力将其制服!”
说话的是一位头戴抹额,身着金黄色衣裳的洞主,巫暮云一时分不清,此人在魍魉山排名多少,但想来他禁足的这些年,魍魉山洞主的排名也发生了变化,此人说不定排到了前排。
原来魍魉山的洞主们不是不知道修练《阴阳诀》的影响,只是被欲望迷了眼,根本不怕再被迷了心智。
紧接着其他洞主也开始叫嚣了起来,都嚷嚷着打倒巫暮云,从了山神的意。
可是山神在想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贺宴舟觉得可笑,灵台上躺着的所有首领都不知道,何况其余人。他终于坐不住了,将洞外看守的两位弟子打晕,冲了进去。
“墮仙陵的神仙,原来都是这样的嘴脸啊!”贺宴舟大步走上前,拦在了巫暮云身前,“活人的话不听,改听一位被人捏造出来的神明的话?是不是被关在山里太久了,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
巫暮云一手拍在了贺宴舟肩膀上,摇摇头,示意他自己可以解决这些事情,让他不要担心。
贺宴舟心领神会后,让开了路。然而就在这时,有几位叫嚣的洞主按耐不住,动起了手,贺宴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灵师的戒杖已经挥到了巫暮云脑袋边上。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用一把柳叶镖将戒杖打偏了毫米,而巫暮云安然无事地站在原地,神情自若,不慌不忙。
使出暗器的人正是莫濯,他边上的青女手上也缠好了千丝,随时都能动手。巫暮云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用唇语对着贺宴舟说了句:“出去。”
贺宴舟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在无人发觉的时候,将山神像顺到了怀里,一个箭步冲出了洞口。
二十位洞主在灵洞内打了起来,破坏力惊人,若有无辜之人在此,必然会受到牵连。
贺宴舟带着十二位御蛊师往孟婆堂边上的空地避难,看着灵洞内传出的打斗声,大气都不敢出,这要是不小心,洞口就炸了。
谁知,下一瞬,灵洞真的炸了。
巫暮云一道阴阳诀,将灵台上的灵牌尽数震碎,然后灵洞四面墙壁开始坍塌,‘嘭!’地一声,灵洞炸开,碎石飞满天,四处砸落。
十二位御蛊师瞪大了眼睛,大抵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武功。
贺宴舟一道内力将激过来的石头都打倒在了地上,而后立马使出了‘九州行’将半空中即将落下的化龙与玉凤拽在了手里,踩着孟婆堂前面的松树,将两人安全送回地上。
“……”玉凤还未缓过神,第一次见到阴阳诀的威力,简直难以想象。
“谢谢……贺,贺大侠。”化龙撑在树干上,稳住了身形,对着贺宴舟鞠躬道。他的身子僵硬笔直,想来是对巫暮云阴阳诀的力量吓到了,另外便是对贺宴舟的身份心存疑惑,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此人大抵就是十一年前,打败魍魉山三十五位洞主的贺宴舟了。
这两人走到一起,天下还求什么安宁?化龙在心里嘀咕着,又拍拍玉凤的身体,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玉凤咽了口水,摇头道:“没事。天啊,阴阳诀的威力居然这么强,还好,我们两个老实,没有真与首领动手,不然这下子怕是被震碎了。”
“首领的阴阳诀已然成熟,这里没有洞主能斗过他的。”化龙道,又感叹了一声,“山神降罚,怕也……”
玉凤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小心说错话,化龙看到后便闭嘴没往下说了。
说到这个,贺宴舟看向了灵洞方向。此时灵洞已成废墟,莫濯和青女负伤于废墟之上,不少洞主瘫倒了一片,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看着崖壁上的两人——巫暮云和灵师此时就在灵洞上空的崖壁上,踩着崖柱,四目相对。
莫濯从废墟中站起身,拉了一把青女,两人看着巫暮云和灵师,青女的声音里带着点儿恐惧的意味,“要逃吗?”
莫濯却一脸严肃地说道:“逃不掉的,首领的阴阳诀已经超过了蒙逻阁,甚是没有被其反噬。”
“那便与其同归于尽!”青女说着就要冲动,被莫濯一把拉了回来。
青女往后一看那,见自己的手被莫濯牵着,愣在了原地,只听他道:“你杀不了他的。算了吧。”
“为何要算?!难道你不想出去吗?”青女突然激动了起来,“我们两个有一个能出去,就够了!”
莫濯:“你死了,我也出不去。”
青女不可置信的看着莫濯。
崖壁上,灵师和巫暮云都受了伤,巫暮云的伤是灵洞里暗藏的机关所致,但灵师的伤,却是他所为。
“当初蒙逻阁带你回来时,我便觉得魍魉山百年不变的规矩,终于要变一变了。”灵师说道,不禁一笑,“真好啊……”
“成为首领并非我志向,修炼《阴阳诀》也并非我意愿。”巫暮云道:“可我没得选。”
灵师咳了两声,低头看向了胸口,那里已经被七杀击中,血流不止,活不成了。他终于松了口气,笑道:“但你是对的……我当初早算到了今日的局面,你会成为拯救这座山的人……”
活落,灵师体力不支,往前倒去,巫暮云见状,快速朝他飞去,将其接在了怀里,踩着崖壁上的石头,回到了地上。
两人落在废墟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贺宴舟已经跑到了巫暮云身后,蹲下身子,抢过灵师的手,把了脉象,看向巫暮云,而后摇了摇头。
灵师在巫暮云耳边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第70章 魍魉山(10)
巫暮云一怔, 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
灵师道:“百年来, 这里的规矩一成不变……洞主们的武功越来越深,但一直没有人去追究这些规矩是从什么地方而来的。为什么……他们不能擅自下山,为什么一定是侍奉山神……无人知晓。”
“我是第六位灵师……这里的真相只有灵师知道……”灵师紧紧握着巫暮云的手,“首领也觉得这里的规矩有问题对吗?不然首领又怎么会知晓我今日要做什么?对吗?”
巫暮云点了点头,“对。”
贺宴舟心道:“我说怎么突然叛变,将矛头指向了灵师, 原来早知道了些什么。这小子……”
灵师虚弱无力地说道:“我体内……被下了蛊。”
贺宴舟恍然大悟,三十六洞洞主在他看来,一直是厌倦江湖的世外高人,于魍魉山中生活, 只是因为这里隔绝世外,而能有那么多的规矩, 也只是因为怕高手下山, 引起江湖动荡。但听到灵师体内被下了蛊虫,他便明白了, 这些洞主,也许就是南诏人。
“骷碌蛊……深入骨髓, 一旦将这里的秘密吐出去, 便会遭其吞噬……咳咳……”灵师说着说着又咳出了很多血, “今日我说出来也无妨……洞主们实则是……百年前被南诏国国王放逐此地的流民。”
果不其然。
“除了玉凤和化龙是意外被牵连进来,其余人大都是国家重臣, 要么犯了大错被困于此地,要么是忤逆了国王的意愿……而为了惩罚我们,国王费尽心思,让南诏最厉害的御蛊师在魍魉山外下了蛊阵, 又觉不痛快,抓了人……下了骷碌蛊,让其担了灵师一责。南诏的百姓最忠诚信仰,因此,国王便让灵师端出了山神这么个谎,”
灵师的眼皮愈来愈重,巫暮云抓着他的手,试图往里面输送真气,从而延长他的寿命,但效果甚微。
“他只想让这里的人受到惩罚,却没想到,这里有个藏起来的武库,里面拥有天下所有的武功秘笈,还有一本……《阴阳诀》。我们修炼武功,但哪怕功力深厚,却始终没有打破规矩。哈哈哈……他算对了,山神这个谎子很有用。”
忠诚于信仰的人,也终究会死于信仰之下。洞主们武力高强,因不慎落入魍魉山的中原侠士遇上,见识其威力后,名声大噪,可是除了贺宴舟和巫暮云之外,现今又有谁与他们动过手?这群埋藏在深山的神仙,心眼可不比山下的人,随便一骗就能将其打败。
贺宴舟心底自嘲,“若是这群洞主有半点儿心机,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
突然,灵师死死抓住巫暮云的衣袖,嘴里涌出的鲜血将巫暮云的衣裳染红一片,只听他用尽全力,苦苦哀求,“首领既然知道了事情原委……那就,那就毁了山神像,让他们,咳咳……回家吧……”
“也许还能……见到家人。”
声音戛然而止,灵师已然断气。
巫暮云整个人愣在原地,双手僵硬地抱着灵师的尸体,求助般看向了贺宴舟。他从没想过自己要成为魍魉山的首领,是巫子明一步一步将他推了上去,他也没想过要做这座山的救世主,是有人盼着他拯救。
这些路从来都不是他选择的,所以看到有人死在怀里,他有些恍惚,无法镇定。好在贺宴蹲下身,双手覆上了他青筋暴起,死死抓着灵师衣角的手,“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可是看到灵师死了,洞主们却都大喊了起来,“灵师死了!灵师死了!”
“他有没有遗言,下一位灵师是谁?”
“是首领杀死了他!首领……”
他们依旧沉浸在被国王编织出来的谎言当中。
贺宴舟用一种几乎同情的眼神看着这些洞主,事到如今,还有人沉溺在谎言当中,被夺去了意志。
虽然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但有一件事情,他想,他也许可以做做。
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贺宴舟从怀里掏出了山神像,神像是金子打造的,拿在手中有些重力,但也还好,贺宴舟手臂轻轻发力,’咔嚓‘一声,山神像便碎成了稀泥。
“虽然这么做各位会记恨于我,但灵师已死,没有传承人,山神像已毁,就连灵洞也已经变成了废墟。所有能干扰各位意志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除了你们的首领。”贺宴舟笑道,“不过可惜了,有我在,你们伤不了他。你们还有谁想要以山神的名义篡位的,可以试试我手上的无双剑。”
贺宴舟说着将无双剑指众人,他抬着头,傲气腾腾,那股不屑于任何人的威胁的气儿,像极了当年那位桀骜不驯的年轻掌门。
“!!!”洞主们脸色大变,一个个炸开了锅,跳了墙。就连不远处的十二御蛊师也从隐约听到的话语当中,感到了不可思议。
“他居然是贺宴舟?!”
“他还活着……”
只有青女和莫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松树下的化龙一脸得意地看着玉凤,“看吧,我说的没错吧。他就是贺宴舟,自己承认的。”
玉凤觉得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便不搭理他。贺宴舟是什么人,此时拿剑指着他的人,这小子居然还能得意起来。
巫暮云将灵师的尸体横放在地上,站起身,看着众人,“若是还有人要拿山神压我一头,我可以试着和他玩玩。各位,抉择吧,是要跟着我,为我俯首称臣,还是随着山神像和灵师一起去死?”
倏然间,一声扑通,洞主们皆跪在了地上,就连那位金黄色衣裳的洞主也不例外。
众人异口同声:
“遵从首领意志!愿听首领差遣!”
贺宴舟满意地笑了笑。哪怕破了他们的规矩,这些人也不能轻易放回山下,武力高强,心思不纯,放回去,很容易弄得江湖鸡犬不宁。
傍晚,贺宴舟陪着巫暮云将灵师的尸体葬在了后山,那里虽然没有灵洞体面,但至少是自由的。
后山有些空旷,除了零零散散的松树外只有一些长得矮小的常山花。魍魉山的风意外的有些轻柔,吹着两人的衣角,在晚霞的照射下,如梦如幻。
灵师的石碑上没有刻上真名,因为巫暮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但也没有刻下灵师二字,而是刻了‘六洞主’三个字。
次日,两人在孟婆堂,坐下来一起吃了午饭。
巫暮云才告诉贺宴舟自己其实早就知道这里的问题了,蒙逻阁曾在首领洞的暗格里藏了一封字书,里面是他继位首领时遇到的事情,还有一些心得体会。上面说过,三十六位洞主,是被洗脑的普通人,都不记得来时路。所以迷失方向的不止那个修炼《阴阳诀》的人,还有其他人。
至于灵师想要做的事情,巫暮云也有猜测过,灵师能帮贺宴舟唤醒巫暮云,打得便是这样的算盘。他自己便已经受尽了折磨,每每想要将真相说出来,便会被骷碌蛊啃噬,在痛苦的折磨下,早已经想要与其同归于尽。巫暮云在九霄天禁足期间,灵师看过他很多次,在他不清醒时,无意间将这些事情透露了出来。
他一边被蛊虫折磨哭一边喊着要巫暮云杀了他,所以巫暮云照做了。
“我还有个问题。南诏一直以来不是只有女王吗?国王又是哪里来的?”贺宴舟用筷子夹了几片牛肉,放入槐叶冷淘上面,合着一起吃了一口,才问道。
巫暮云用手帕帮其擦了一下嘴角,回答道:“国王是个意外,因为那一代的皇孙里没有女性。不过此人在南诏史书中的记载,也是一位喜爱暴力,变态冷血的君王,上任的时间很短,五年左右吧。但这期间却做了很多离谱的事情,洞主们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被送到了魍魉山的。”
贺宴舟心满意足地吃到了自己喜爱的美食,擦擦嘴,放下碗筷,往后一仰,靠在了椅子上。
“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打破规矩,那为何还会出现像蒙逻阁和谷染那样的人?”
巫暮云刚好也吃饱了,喝了一口茶水,回答道:“蒙逻阁应该早知道这些事情了,所以才会收我为徒,答应我哥让我做首领。《阴阳诀》不是个好东西,他修炼尚且能克制,但其他人一旦碰了,就不见得会有多好,意志紊乱,人就容易受控,灵师的话对于首领不就更有说服力了?”
“他自救的同时也希望我能救其他洞主。”巫暮云嗤笑一声,“所以说,我今日坐上这个位子,只不过是被当作棋子放在了这里。宴舟,我好委屈啊~”
贺宴舟一手撑桌子上,抚摸着下巴,有意无意地用一种关怀的眼神在巫暮云身上游离,“是啊,阿云真是好可怜呐……”
“嗯,不对。”巫暮云听到贺宴舟的话摇了摇头。贺宴舟眼神一惊,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巫暮云身子往前一倾,直勾勾地盯着贺宴舟,动了动唇角,带有几丝挑逗的意味,将声音刻意拉长,“是……小心肝儿。”
贺宴舟听闻愣了一下,而后勾起嘴角,回应道:“是,我的小心肝儿。”
“……”巫暮云咽了咽口水,坐直身子,心里兵荒马乱,不禁想:“他怎么那么会?”
巫暮云身着南诏的民族服饰,但在其基础上,又有些中原的元素在其中,譬如青褐色的抹额上除了金银配饰外,还绣有祥云,耳边的辫子上系有一颗玲珑剔透的玉珠子,护腕和腰封也都是中原常见的皮草所制。加上那张刀刻的脸和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人就往那一坐,便深深吸引住人。
对于巫暮云这样的小白花,贺宴舟怎么挑逗都不会觉得腻,因为每一次巫暮云的反应都像是一只蠢萌蠢萌的小狼崽,叫人爱不释手。
而对于贺宴舟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巫暮云这样的小白花又怎么会是对手?贺宴舟心里得了乐趣,脸上也忍不住泛起了涟漪。
但话说回来,《阴阳诀》应该是真的丢了,如果还没找出偷窃者,若是被其修炼了,那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好了。说正事,《阴阳诀》真的丢了?”贺宴舟道。
“嗯。偷走《阴阳诀》的人我已经找到了。”巫暮云道:“是青女和莫濯。”
贺宴舟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巫暮云:“在灵洞大家打成一锅粥时,青女用了《阴阳诀》当中的一道内力,虽然由于她初次修炼,火候不够表现平平,我却能一眼认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巫暮云两手撑着下巴想了想,然后朝贺宴舟吐了吐舌头,“还没想好。”
贺宴舟:“……”
青女和莫濯的话,这两个人对于往后要在与上官拓的对战中,应该有很大的用处。巫暮云自然不会轻易降罪于他们,但也许会给予他们一些记忆犹深的惩罚。
灵师的事情落了幕,等洞主们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巫暮云便在三更坡召集所有洞主开香堂。南诏的开香堂与中原有些区别,中原大都以拜师祭祖以及摆香,以此来决议要事,且大都会选择在室内进行。
而南诏的开香堂,有他们自己的称呼,名为‘合款’或者‘议榔’,跳傩驱邪,祭拜十三坛神明,八方鬼神,会前又唱又跳,贺宴舟站在三更坡下往上看去,有种观看杂役表演的错觉。
没了灵师,也就省去了祭拜山神的流程。巫暮云坐在藤木编造的座椅上,看着身下的洞主们,有种蔑视一切的尊王即视感。
“往后这座山没有山神,大家行事也不必太讲究。”巫暮云道:“除了洞主,十二位御蛊师也是魍魉山中的一员,大家各司其职就好,别暗地里斗来斗去,这样做没有意义。若是还有人想要我这个位置,大可勇敢上前向我挑战。”他两手撑在椅子上,无奈摊开,“只要你有本事,我的位置就是你的。”
台下的人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就连贺宴舟站在他们身边,都感受到了度巫暮云的恐惧。
想来也是,巫暮云如今在这群人心中大抵是一个心狠手辣,暴戾恣睢的人。
“至于《阴阳诀》,此书已失,我也没有精力去追究。但我得好心提醒拿了书的人,如果没有坚毅的意志和做好在地狱生死万万次的准备,我建议最好别继续练下去,否则,魍魉山会多出一位走火入魔,神志不清的洞主。”巫暮云看着台下的人群,“到时候别说下山,连九霄塔的清归阁也走不出去!”
青女听闻脸色煞白,她隐约觉得,巫暮云已经知道是谁拿走了《阴阳诀》了。他不说出来,目的绝对不简单。但没过多久,巫暮云便在天台上选起了职位,既没有戳破她,也没有再将这件事情往下深究。
他说魍魉山总不能一直都以三十六洞主的排名相称,并且排名只决定了他们的功力深浅,并没有决定他们该做的事情。于是他从贺宴舟那里搬来了中原门派那一套,设立了两个左右护法,以及众多长老,还有各种奇葩职位。
巫暮云一边拿着贺宴舟为他撰写的门派分工明细,一边点名叫人继承职位。
“十二洞主、十三洞主,师叔师姑……你们即日起便是魍魉山两大长老,就专门控制上山的阵法,拦住入侵者就行了。”
玉凤和化龙一怔,听懂巫暮云的意思后,有些懵。这个和他们平时做的事情不是一样吗?随后两人相视一眼,立马齐声道:“遵从首领意愿!”
有些职位他设的很是奇葩,想到魍魉山将来不必扩招弟子,等山里的人元寿尽了,这座山也该永远被人封锁起来。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木英作为九霄塔的管理,负责武功秘笈的翻阅和整理,以及禁闭人员的心理疏导,简称心理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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