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茹大婚当日，裴玄昭并未前往。他当初帮王家，本是另有所图。可王掌柜一家却是真心感激于他，这令他无法坦然接受这份谢意。


    故此没有前往，而是在砖坊收拾行囊。


    明日他与逸之便要离开南安，前往浔阳，今日是在南安的最后一天。


    今日孩子们没来念书，小院比前几日冷清不少，裴玄昭朝外望去，便见何哥儿一个人蹲在沙地前，噘着嘴巴一声不吭地练习着，前几日学过的字。


    自打昨天夜里，他与小家伙说过明日启程一事，小哥儿便一直是这般闷闷不乐的模样。早食都没吃上两口，他去街上买来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哄，也不见小家伙展露笑颜。


    逸之自小便是个重感情的，好不容易与张大伯一家亲近起来，转眼却要分别，心中定然不舍。


    裴玄昭瞧在眼里，心头一软，放下收拾到一半的包袱，走到小家伙身边蹲下，捏了捏他鼓起的小脸，轻声问：“何哥儿可是舍不得张伯伯他们？”


    不问还好，这一问小家伙直接瘪起嘴，掉起金豆子来。裴玄昭忙将人揽到怀里，温声哄。


    “我们何哥儿，这是变成小哭包了？”他边动作温柔地帮小哥儿擦着眼泪，边低声说道，“我们麻烦张伯伯一家多日，如今也该走了。何哥儿跟哥哥的家在龙溪村，那里景色很美，你见了定会喜欢。”


    小家伙伏在哥哥肩头，哭得伤心：“哥、哥哥跟何哥儿说过，何、何哥儿记得的，何哥儿就、就是舍不得伯伯他们呜呜呜——”


    裴玄昭长叹一声，轻拍着小家伙肩背，心疼道：“哥哥知道，那只准哭一小会儿，哭多了眼睛该难受了。”


    何哥儿乖乖点头。


    裴玄昭抱着小哥儿坐在台阶上，约莫过了半刻钟，怀里的小身子慢慢停止了啜泣。他低头去瞧，见小家伙只眼尾有些泛红，并无红肿迹象，方才放下心来。


    随即看着小哥儿带着泪痕的小脸，笑着说道：“哥哥领你去洗把脸。”


    裴玄昭把人抱到水井旁，将帕子浸湿后细细拧干，而后扶着何哥儿的小脑袋，动作轻柔地擦拭着那张哭花的小脸。


    井水沁凉，小家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依然乖巧地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哥哥。


    “哥哥，何哥儿是不是很不懂事？”


    裴玄昭的手顿了顿。小哥儿眼里闪着不安的光，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瞧着便叫人心软。


    他整理着小家伙额前被井水沾湿的碎发，温声问：“何哥儿可知道什么是懂事？”


    小家伙歪着头想了想：“就是……不哭不闹，不给哥哥添麻烦。”


    裴玄昭摇头，唇角泛起温柔笑意：“哥哥不觉得何哥儿方才哭是件麻烦事。”他握住何哥儿的小手，“何哥儿会在哥哥疲惫时端来茶水，会把糕点分给别的小朋友，还会帮张伯伯与张大娘做事，若是这样的孩子都不算懂事，那世间就再没有懂事的孩子了。”


    小哥儿听后，眸子亮了几分。


    裴玄昭继续说道：“哥哥要你记得，无论你将来长到多大，若是受了委屈，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哥哥。在哥哥这儿，你永远都能做个会哭鼻子的小哥儿。”


    小家伙撇嘴：“何哥儿才不是爱哭鼻子的小哥儿呢。”说着将小脸埋在哥哥肩头，悄悄弯起嘴角。


    裴玄昭感受着怀里的小人儿渐渐放松的身躯，心中一片柔软。


    逸之，这一世我别无所求，你不必学着懂事，更不必委曲求全，唯愿你永远如孩童般单纯善良，自在一生。


    片刻后，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背，“哥哥还有行李要收拾，何哥儿要不要跟哥哥一起？”


    想到藏在床下的木雕，何哥儿连忙点头：“要的，何哥儿也有东西要收拾。”


    傍晚，杨氏来砖坊，把二人叫回了家。杨氏做了一桌子菜，把两人喂了个肚圆方才罢休。


    用过晚食，她将裴玄昭何哥儿叫到跟前，取出两身有些破旧的衣裳，不放心地嘱咐道：“明儿你们就穿这身衣裳赶路，我在里头缝了暗袋，银子藏里头不易被人发现。”


    她怜惜地摸了摸何哥儿的脑袋，“往浔阳去一路上大多是官道，难民也少，瞧着安全，可人心难测，你跟何哥儿身边又没大人跟着，难保不会有人起歹心。裴小子你可得警醒着些，护好何哥儿。”


    裴玄昭点头：“大娘放心，我会的。”


    一旁的张宏说：“娘，要不别让何哥儿跟玄昭哥走了。你那么喜欢何哥儿，那等将来长大了，我娶他当夫郎好了。”


    裴玄昭：“……”


    杨氏拍了下小儿子的后脑勺，“小兔崽子，胡说八道啥呢！眼瞅着都要七岁了还尿床，人何哥儿能看得上你？”


    张宏摸着脑袋，脸色涨得通红：“娘！你说这个干啥？！”


    “咋？我是你娘，还说不得了？”杨氏瞥了眼小儿子，转头对上何哥儿又变得慈眉善目，“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裴小子快领何哥儿去睡吧，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裴玄昭应道：“大娘跟大伯也早些歇息。”


    因着明日要走，杨氏心中既不舍又担忧，便将二人留在家里，叮嘱了好些话，才放两人回屋歇息。


    张家房间不多，这晚裴玄昭与何哥儿是跟张宏一块睡的。张宏本想挨着何哥儿，裴玄昭想起他在张大娘面前说的那番话，不动声色隔开二人，让何哥儿去了床里侧。


    自己则躺在中间，随口道：“何哥儿睡相不大安稳，我怕他半夜踢着你。”


    张宏年纪小，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打了个哈欠，带着困意说：“那我睡外头。”


    说完没一会儿，便打起轻鼾来。


    裴玄昭不由失笑，张宏还是个孩子，自己与他计较这些作甚。想着闭上眼眸，安稳睡去。


    翌日一早，裴玄昭牵着何哥儿刚出屋，便瞧见砖坊里的叔伯们也来了。


    “裴小子、何哥儿，我们是来给你送行的！”


    大伙皆是一脸不舍，送二人出了城，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去，待二人身影彻底瞧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城。


    －


    去浔阳的路上，皆是平坦官道。逃难的百姓不多，便是发生抢夺事件，也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一身破旧衣裳的裴玄昭与何哥儿。


    如此过了七日，两人平安抵达浔阳。李大财家住在长康县，裴玄昭领何哥儿又走了两日路，到龙溪村时，差点被村民认成乞丐撵走。


    裴玄昭道：“婶子，我们是平洲过来投奔亲戚的。”


    “哟，你们哥俩打平洲过来的啊，那可远着哩。”


    妇人问他们要寻何人，听裴玄昭说了李大财的名字，两个妇人相视一眼，心道李家媳妇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下可有热闹瞧了。随即热心肠道：“正好顺路，我领你们过去吧。”


    “多谢二位婶子。”


    妇人边走边说：“李大财家住村西头。喏，拐过两条巷子，最里头那家院子就是了。”


    李家院子大开着，妇人带着瞧热闹的心态，小跑上前用力拍打着院门。


    “大财媳妇儿，你家有亲戚上门了！”


    杨桂芳在院里浆洗衣裳，闻言抬头瞧了眼，心里正好奇是哪户亲戚来，就见徐寡妇跟李大嘴，领着两个小乞丐进院。


    杨桂芳脸一沉，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叉腰便骂：“徐寡妇、李大嘴！你俩这是闲得没屁放了，还是咋的？领着两个叫花子来触我家霉头！”


    徐寡妇道：“大妹子你这话说的，这两孩子当真是你家亲戚，孩子大老远从平洲来，一路上不定吃了多少苦，你这个当长辈的可不能不管呀！”


    “放你的狗屁！我嫁进李家十来年，就没听说李家在平洲还有门亲戚！”


    一旁的李大嘴道：“不信把大财兄弟叫出来，问问不就晓得了。”


    “叫就叫！”


    杨桂芳不以为然，到后院把当家的叫来，打算狠狠打二人的脸，不曾想被打脸的却是她自己。


    “你……你是裴兴怀，裴兄弟的儿子？”


    李大财双手颤抖，听裴玄昭道出平洲大旱，爹娘遇难的经过，更是流下两行热泪来。


    他擦着眼角，语气里满是悲恸与怜惜：“好孩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既然来了大伯家，大伯定会替你爹娘好好照顾你。往后你们就安心在大伯家住下，有大伯在一日，就绝不会再让你们饿着。”


    听这意思，是打算把两个孩子都留下了？


    杨桂芳寻思过来，当即翻了脸。


    “不行！裴玄昭是裴兴怀的种，把他留下我没话说，可咱家日子也难过，再捡个小的算怎么回事？要留只能留一个！另外一个送走！”


    听见要把自己送走，何哥儿怕得不行，小手紧紧拉着哥哥，生怕跟哥哥分开。


    裴玄昭见状，也紧了紧与小哥儿牵着的手，用行动告诉他，自己不会把他送走。


    李大财看了眼小哥俩，见二人不想分开，便想劝上一劝，只是不等开口，杨桂芳便发难道：“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今儿你要敢把人留下，我立马收拾东西领着孩子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