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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探病


    后宫在九月末的一个清晨乱了套。


    彼时夏云姒正在小厨房里亲手给皇帝煲一道乳鸽丝瓜竹荪汤, 莺时匆匆进来, 挥退宫人,屈膝微福:“娘子,紫宸殿那边说……皇上近几日常感疲乏, 太医开了进补的方子也不见好。今儿个下朝依着太后的吩咐,传了几位医术最为精湛的太医同去会诊, 结果……”


    她声音不由自主地轻颤,夏云姒并未回头,只持着银匙, 风轻云淡地尝了口锅中的汤:“结果什么?”


    莺时垂眸:“诊后说是中毒。”


    “仅此而已么?”夏云姒轻哂,“那不急,先等等。迟些时候你让含玉把这汤送去, 她自有分寸。”


    莺时应诺,退出小厨房就去知会了含玉。不多时汤熬好了,含玉提着食盒送去紫宸殿, 约莫一刻工夫就又回了朝露轩来。


    夏云姒屏退旁人, 含玉细语轻声地禀了紫宸殿当下的情形:“紫宸殿被侍卫严守着, 去探病的嫔妃们都不得进, 奴婢便也没能进去,将汤交给御前的宫人便退下了。倒是回来时奴婢碰上了太后身边的蒋姑姑,说娘子担心圣体安康,向她问了一问,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看来毒下在了何处尚未查到。


    是啊,这挖空心思下毒的法子是难以想到。况且下在她这里的还是添在了日日都用的炭里, 仍是拨给含玉后才无意中被察觉。


    皇帝那里的,只是每天到她这儿给手炉添一回炭,必定更难察觉。


    若是昨晚添的炭中的水银已蒸发干净,那更是查不着了呢。


    夏云姒淡声问她:“太后一直在紫宸殿么?”


    “瞧着是的。”含玉点头,“皇上遇上这样的事,谁都不放心。不止太后,六宫嫔妃也都不敢离开,皆在外头候着呢。”


    她嗤声轻笑:“倒是难为她们了。偏我身体抱恙得以在宫中多懒,瞧着真不忍心呢。”


    是以傍晚时她便出了庆玉宫门,也往紫宸殿去。


    边一路走着边在心下揶揄:啧啧,自己如今也真是个仁善人了,此时过去了了这桩大戏,六宫嫔妃便皆可回宫睡个好觉,不必在这深秋寒夜里苦站到天明以表忠心了。


    离得还有数丈远时,殿外那一片人群便映入眼帘。


    夜色之下,满头珠翠与绫罗绸缎都被覆上一层暗沉的色泽,紫宸殿里透出的暖黄光晕好似也显得比平日更深沉些,合着秋风,一股肃杀。


    再往前行,那边便也发觉有人过来,许多位都偏过头来,分辨此时才姗姗来迟的是谁。


    很快,许昭仪携着周妙上前迎她:“你也来了。”许昭仪握住她的手,周妙小声道:“姐姐既身体不适,何故还过来?瞧这阵仗是一来就不好走了,还不如借着由头躲着。”


    夏云姒听来只觉讽刺又畅快。


    ——这许多人都候在外面,瞧着是人人都关心圣体,其实不止有多少人觉得这是苦熬,只是为了恩宠、为了前程不得不守在这里罢了。


    她轻声哀叹:“这么大的事,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许昭仪点点头,三人便一道又折回了殿门前。夏云姒仍是提着食盒来的,就上前与殿门口的宦官说话:“公公,我给皇上备了两道他素日爱吃的点心,不知方不方便……”


    那宦官即刻躬身:“方便,方便。皇上今儿个上午喝了您做的汤,赞不绝口。我师父特意留了话,说若是窈姬娘子来,就赶紧请进去。”


    说罢退开半步,一推殿门,恭请夏云姒入殿。


    这轻微的响动一传过来,原正各自怔神的嫔妃们自都难免往这边看,看到的便是她头也不回的入殿背影。


    那素日刻薄的胡徽娥又冷笑起来:“哟……啧啧啧啧,真是不一样啊,皇上心尖儿上的四妹妹,咱们就是比不得。”


    周妙淡眼睇着她,冷言冷语地驳回去:“胡姐姐自然比不得。佳惠皇后母仪天下贤惠端庄,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您这样的妹妹的?”


    殿门关合,将外面这些声响都隔绝了个干净。


    夏云姒身边的宫人连带含玉一起都被挡在了外头,食盒也已被宦官提走,要先验上一番再搁到托盘里端进去。


    她就平平静静地独自先去了寝殿,一抬眸,就见太后坐在床头唉声叹气。


    立在太后身侧的樊应德躬一躬身:“窈姬娘子来了。”


    太后看过来,靠在软枕上的皇帝也看过来,旋是一笑:“晚上这么冷,你还过来?”说罢就是接连不断的一阵咳嗽。


    夏云姒疾走了两步,先上前向太后问了安,太后抬抬手让她免了礼,她才又往前走了两步。


    看看皇帝发白的面色,她黛眉锁起,望向太后,又是担忧又是心惊:“臣妾听闻宫中传言,说是……说是中毒?可是真的?”


    太后唉声长叹:“是真的。”


    贺玄时朝她招了下手:“坐。”


    夏云姒坐到床边,将他的手握住。不出所料,他的手与她近来一样的冷。她又一路持着手炉行来,更觉他的手冷得可怕。


    她便将手炉塞进了他手里:“怎么这么冷……皇上暖一暖。”


    樊应德忽地伸手:“窈姬娘子。”瞧着显是要拿这手炉。


    夏云姒蹙眉看他:“怎么?”


    樊应德赔笑,耐心地同她解释:“娘子别多心,实在是此事出得突然。我们御前的人又一贯小心谨慎,实在不知这毒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进来的。所以在查明之前只得用些蠢笨法子,将皇上能接触到的东西一应查过……不止是您这香炉,这殿中就连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今儿都是验过了的。”


    夏云姒犹自轻皱着眉,小声嗫嚅:“这话说的,我还能害皇上不成?”手上倒已将手炉递了过去,并无半分犹豫。


    樊应德转手将手炉交给身边的小宦官撤下去,贺玄时看出她面色不快,笑着从床头的六格碟里拣了颗果脯出来喂她:“走个过场罢了,别生气。”


    夏云姒吃了果脯,勉强笑笑:“臣妾不气。”说着又一叹,“只是用这样的‘蠢笨法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端倪,若那毒还在下着……”她看看太后,“难不成皇上就一直这般受着?”


    太后一筹莫展地摇头:“可当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实在防无可防。”


    夏云姒黯淡点头,抬眼见宦官将她带来的点心验过送了来,又微微而笑:“臣妾做了两道点心来,太后也吃些吧,别为皇上忧心太过,倒将自己也累病了。”


    太后怅然点头:“也好。”


    宦官会意,这就将糕点先端到了太后跟前。


    太后挑了块枣泥山药糕来吃,大半日都没吃东西,这样甜而不腻的点心倒正和胃口。


    然刚吃完一小块,便见又一宦官进了殿来,行色匆匆,脚下都是乱的。


    夏云姒静静看去,他手里正捧着那只手炉,行上前来跪地,面如土色:“太后、皇上……”


    二人皆一怔,樊应德亦显觉意外,忙将那手炉接来,顿时也面色大变:“皇上……”


    夏云姒自知他们看到了什么。


    手炉中四块炭切开,有三块是寻常的黑色,一块里会流出水银来。


    这与她库中有问题的水银大抵是对得上的。


    至于先前的手炉中那颗颗皆有水银的炭,既已燃作灰烬、水银也蒸发殆尽,又还有谁会知道呢?


    幕后之人若觉自己死得冤,就到阴曹地府里找阎王诉这冤情去吧!


    她心下渐渐扬起快意,面上却只显出惑色,不明就里地也凑上前去查看。


    定睛一瞧,她愕然窒息,好生懵了片刻才惶恐跪地:“皇上,这断不是臣妾拿来的炭!”


    那验炭的小宦官一听,连忙磕头:“下奴可不敢调换这样的东西。这就是方才撤出去的炉子与炭,下奴只管切开查验罢了!”


    皇帝与太后皆怔了怔。


    接着,太后犹疑不定地看向她:“阿姒?”


    “臣妾岂会弑君!”夏云姒大显出慌张。


    毕竟是这样大的事,此刻过于冷静反令人怀疑,倒不如惊慌失措。


    她便连磕巴都打了起来:“臣妾……臣妾自己是一路用着这手炉过来的、亦是这几块炭,如是在其中下毒,岂不是连自己也逃不过!”


    太后自也不觉是她所为,可更没可能是御前宫人陷害于她。


    物证就在眼前,太后略作忖度,便是一叹:“去传宫正女官来。”


    樊应德微僵,夏云姒的面色唰然惨白,顷刻间带了哭腔:“太后,臣妾是秉承姐姐遗愿入的宫,夏家更世代尽忠绝不可能行此谋逆之事!”


    “好了。”皇帝忽开口,声音淡泊却有力度。


    他思索着看向太后:“阿姒近来身子一直不适,太医开方调养也未有成效。儿子现下细想……倒与儿子的症状颇为相似。”


    说着,目光转向夏云姒:“你的病,太医可知是和缘由了么?”


    夏云姒微懵:“不知……只说是臣妾体虚。”蹙眉想了想,又轻吸凉气,“当中倒也提过,脉象似中毒之象,只是说得含糊不清,臣妾又命身边的人细细查验过各处,未见有异,太医便也否了这个念头。”


    皇帝接着问:“可查过炭了么?”


    “炭……”夏云姒身子一软,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只手炉,跪坐在地,“……臣妾倒不曾想过。”


    皇帝目光微凛,只一睇樊应德,樊应德便会意,领着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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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详查


    阖宫彻夜无眠。


    夏云姒置身紫宸殿中, 都觉这安静舒适里透出一股别样的肃杀来。稍稍闭一闭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朝露轩中现下该有的紧张与混乱。


    虽是自问打点好了一切,她心中也终究难以安稳——这样的事,谁说的好呢?一旦有一个人实在慌了阵脚说漏了嘴, 便是灭顶之灾。


    安排得再周全,此时也难有底气说自己有十二分的把握。


    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自然畅快, 可在赢之前, 真是无一刻能不冒冷汗。


    如果败了,万一败了……


    她心下淡淡地想着,那就把一切罪责揽下来,让他杀了她就是了。


    至于夏家,或许也难免要被问罪一二, 可看在姐姐的份上,他终不会追究太多。


    他对姐姐的心虽然在她看来假得可笑, 可既然连他自己都骗了过去,那倒关键时刻也总归还是有用的吧。


    夏云姒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 甚至连跪地谢罪的画面都已设想了百十来遍。


    她站在窗前, 窗子明明紧阖着,却连从缝隙里渗出的那一丁点儿寒气都那么明显, 让她觉得寒冷刺骨。


    别慌, 值得。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能咬下昭妃, 这险便值得一冒。


    这根刺,已在她心头扎了六年了.


    太后在临近子时的时候回了长乐宫歇息,贺玄时又喝了一次解毒的药, 见夏云姒久久站在窗前不言,唤了她一声:“阿姒。”


    她回过头,没精打采地回到床边去坐下,他宽慰她说:“朕知你不会害朕,不会让人冤了你。”


    “臣妾知道。”她点点头,愁绪却更甚,“臣妾只是想,此事大约只是一两个糊涂人所为,这般审来,却不知要有多少人无辜受刑。其中许多又是服侍了臣妾已久的,臣妾心里难过。”


    他微微凝神,也一叹:“宫正司有分寸。”顿了顿,又道,“无辜之人若受了委屈,朕事后也会替你赏东西下去,加以安抚。”


    她抿笑,道了声谢。又坐得更近一些,俯身伏向他的胸口:“总归查明便好。臣妾现下想想真是后怕……若不是有今日这一道,恐怕臣妾哪日不明不白地就没了性命。”


    话音落处,他气息一滞。


    这样的话自然会引得他想起,若没能今日偶然查明,他怕是也要哪天就不明不白没了性命.


    紫宸殿外,莺时已先一刻被御前的人叫走了。含玉静静等着,果然,两位嬷嬷到底出现在了她面前,欠了欠身:“玉采女,请随奴婢们来一趟。”


    含玉不多言,颔颔首,却闻几步外胡徽娥声音刺耳:“啧,真是可怜人。窈姬弑君之罪,身边人怕是也活不了几个了。”说着摇一摇头,朝她一笑,“你且放心去。既有封位便是姐妹一场,日后我们自会为你烧纸。”


    胡徽娥这性子宫中许多人都不喜,在场许多嫔妃听言都淡然不理。但也有些性子轻薄的发出扑哧笑音,含玉将一切都充耳不闻,一语不发地跟着两位嬷嬷走。


    两位嬷嬷将她带进了殿后的一间空屋之中,阖上门,宝相庄严道:“兹事体大,奴婢们要按规矩盘问,委屈娘子了。”


    这阵势含玉一瞧便懂了。朝露轩里大概已经动了刑,就连莺时今夜也要难熬。至于她,到底是皇帝的人,不论皇帝在不在意,宫里也要给她留几分面子,不能让她跟宫人们一起受审。


    好在,她也不是那般没见过世面的人,论年纪比夏云姒还年长几岁,更有几年光阴恰就落在了一位厉害的嬷嬷手里。


    是以含玉也不慌,眼瞧着嬷嬷取了戒尺来,不必她开口,就自己扶向了强。


    那嬷嬷看得一乐:“想不到玉采女懂得倒多。”说着便伸手摸向含玉的裙带。


    含玉闭上眼睛。


    她得扛住,不能让娘子的一盘好棋折在自己这里.


    天明时分,樊应德便回了紫宸殿。夏云姒正自顾自地坐在案边用早膳,皇帝当下的症状比她更明显些,没什么胃口,仍躺在床上缓着。


    樊应德行到床前一叩首:“皇上。”


    皇帝睁开眼,他禀道:“下奴去查了朝露轩的炭,是有问题;可审下去,宫人们却也不知情。再往下查,就得查尚工局了。”


    夏云姒转过头,怔了怔:“尚工局?”微微露出讶色,“那岂不是牵涉颇多?”


    “牵涉再多也要查个明白!”严厉女声从寝殿外传来,夏云姒忙起身深福:“太后金安。”


    太后搭着身边大宫女的手稳稳步入,目光瞧着床榻那边,续道:“去查,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是!哀家看皇帝的后宫也是该清一清了,连这样的恶事也闹得出来,可见平日里心思有多阴毒!”


    皇帝颔首:“母后说的是。”


    樊应德会意,磕了个头,告退离殿。太后这才顾上朝夏云姒抬了抬手:“你起来吧。”


    夏云姒坐回案前,太后坐到床边,一声长叹:“皇帝,莫嫌哀家说话难听。你朝中政治清明不假,可后宫来得太乱也是真的。这样的事,先帝那时绝闹不出来,你心中要有数。”


    皇帝面露愧色:“儿子知道。”


    太后仍神情严厉:“哀家听闻近来朝中也无甚急事,皇帝又身体不适,不如就休朝几日,先将这件事情料理妥当。”


    夏云姒挑眉,淡淡看去,见皇帝微怔,似在仔细思量朝中近来都有什么事情。


    而后终是点了头:“好吧,便听母后的。”


    太后颜色稍霁,又说:“也不要太过劳累,将身子养好更为要紧。”说着又看看夏云姒,“窈姬的身子也要让太医好生医治。她中毒的时日比你还长上许多,若有什么不妥,哀家看你如何向佳惠皇后交待!”


    皇帝忙又应是。夏云姒瞧出太后今日这是带着火气来的,大约是昨天回宫后越想越恼所致,衔着笑打了个圆场:“太后不必动怒。这样的事,如何怪得了皇上呢?是那心思恶毒之人的错处,好生办了便也是了。姐姐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皇上的。”


    “你还向着他说话。”太后斜斜地一睨她,气氛终于真正松快了些。


    夏云姒又径自继续用膳,筷间夹着一枚平平无奇的叉烧包,尝着都比平常更可口了。


    事情全如打算,便足够好。


    况且现下看来,皇帝虽然原也不会轻饶了此事,但有太后这一番厉斥,总难免办得更严,她的胜算也就更大了些。


    待她回到朝露轩时,轩中已归于宁静,莺时迎出来禀话,道都还好,樊应德查验过那些炭,见数量不少,便知不大可能是旁人潜进去动的手脚,只能是管库的人有问题,就只严审了徐有财。


    这与夏云姒所料一般无异,再怎样的案子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对她阖宫的宫人乱用酷刑,绝大多数都遭不了大罪。


    只是可怜徐有财前一阵子挨板子受的伤刚好,就又惹下一身新的,但好歹扛了过来。


    “伤得不轻,人都晕过去了。倒不枉夏大人帮他家中取回了被村霸夺走的地、保他一家老小的平安。”莺时压音说着,语中一顿,“还有就是玉采女……宫中都知娘子待她亲厚,嬷嬷审她便也严些,面上瞧不出伤,却不知遭了什么罪,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


    夏云姒点点头:“先让她歇一歇吧,我迟些去看看她。”


    总归是都熬过了。


    熬过就好,日后便只消静观其变、等个结果了.


    太后与皇帝皆震怒,又是樊应德带人亲审。雷厉风行之下,不过两日,朝露轩就彻底洗脱了嫌隙。


    一时倒也没真牵扯上夏云姒预想的宿敌,但尚工局也供出了与她不相干的旁人,事情就此与她无关了。


    那日贺玄时的精神也好了些,临近晌午闲来无事,就来朝露轩看她,将进展与她说了个大概。


    “宋徽娥?”夏云姒皱眉,思来想去,仍道,“臣妾似都不曾听过这人。”


    “是。”贺玄时点头,“是昔年朕与你姐姐成婚时,一并赐入府中的妃妾。后来你姐姐难产,她身上疑点颇多,朕便欲废了她。你姐姐却不肯,觉得断不是她所为,最终只降了徽娥,圈禁在宫里了。”


    哦,那便是贵妃与昭妃推出来的替罪羊了。


    夏云姒淡淡地抿了口茶:“当年之事臣妾并不清楚,也不敢妄言。只是如今之事,水银价贵又难得,非她一个长年禁足宫中的低位妃嫔可轻易寻来的。”


    “不错。”贺玄时复又点头,“朕也已吩咐下去,务必一查到底,不可随便寻个人顶罪了事。”


    夏云姒长声吁气:“是啊,不然真是白白教臣妾身边的人受了那许多委屈。”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意有所指得十分明显,他不禁笑出声:“朕记得,这便赏他们。”


    说罢便唤来樊应德,笑道:“审是你审的,如今行赏便也由你看着办,把人给朕安抚好,不然朕拿你治罪。”


    樊应德点头哈腰地应了一番,夏云姒又曼声道:“旁人让樊公公打点也罢,臣妾放心。可还有个含玉呢,她此番也不知受了怎样的罪,素来是那样好的性子,都把自己闷在房里足足两日才又肯见人,臣妾去劝都没用。”


    皇帝了然,顺着她道:“传旨下去,晋含玉做正八品御女。”


    夏云姒拈腔拿调地啧声:“皇上与含玉也是熟悉的,她难道还比不过昔日仗着身孕晋位的采苓么?”


    说罢,她不动声色地静静观察他的每一分动静。


    此举意在试探他当下对她有多少包容,话半开玩笑地说出来,他若不允也就了了。


    他却半分恼意也没有,反倒笑意更浓,一摆手:“去,传旨,晋含玉做从七品经娥。”


    这就又提了一品,比采苓有孕之初晋到的淑女也高了半品。


    他说罢回过头来看她:“这可满意了?”


    夏云姒抿笑起身,屈膝福身都透着娇娆:“臣妾代玉经娥谢过皇上。”


    “快起来。”他伸手一扶她,“只是委屈了你。此番你吃苦最多,先前却晋位太快,不好再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朕替你办到。”


    夏云姒自是知理地摇摇头:“臣妾别无他求,皇上能严惩凶手,臣妾就知足了。”


    正这样说着,便见一宦官进了屋来,一躬身,瞧瞧夏云姒,欲言又止。


    夏云姒认出这是近来在查这案的一个,识趣道:“臣妾先避一避。”


    “避什么,属你受害最深。”皇帝说着一睇那宦官,“不必吞吞吐吐,直说便是。”


    便见那宦官跪地,连叩了两个头才敢开口:“皇上,这事……这事牵扯到了昭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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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供


    夏云姒呼吸微摒, 抬眸看去,只见他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那宦官又叩了个头:“下奴这几日与宫正司一并严审此事,尚工局几名主管炭火的宫人起先咬紧宋徽娥不放,后来经不住刑吐了口, 说是昭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宦官梁贸文找的他们,许以重金和宫外良田, 让他们将添了水银的银炭混入窈姬娘子日常所用的炭中。”


    皇帝续问:“属实么?”


    那宦官回说:“几人的口供皆对得上, 应是属实。再查下去便要提审梁贸文,那是昭妃娘娘身边的掌事,求皇上定夺。”


    短暂的死寂后,皇帝吐出一个字:“审。”


    言简意赅,却像锋刀, 轻而易举地刺碎了一些维持已久的太平。


    那宦官利落地又一叩首,便告了退。这回房中彻底的安静下来, 夏云姒立在离他只余两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他却似乎毫无察觉, 垂首静默地坐在那儿, 神情黯淡。


    呵,他很失望吧。


    哪怕先前有过许多自欺欺人, 他也是“欺”成了、是真真正正说服了自己信任昭妃。


    如今这事, 便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失望吧, 尝尝信错了人是什么滋味。


    姐姐当年不就是这样,一点点看着枕边人变得陌生,一点点对他失望至极。


    她便任由这种黯淡在他面上持续了良久, 才带着犹豫,柔柔弱弱地唤了他一声:“皇上……”


    他摇摇头,似在逃避什么一般阻住了她的话:“朕想自己待会儿。”


    夏云姒垂眸,善解人意地福一福身:“那臣妾先告退。”.


    锦华宫皎月殿里,御前宫人气势汹汹地涌来之时,昭妃便已慌了。


    她端坐在八仙倚上强撑着底气,狠狠一拍扶手:“荒唐,本宫岂会毒害皇上!”


    御前来的人四平八稳地垂眸:“您或不曾毒害过皇上,可还毒过谁,您不妨好好想一想。”


    说罢不再与她多费口舌,上前就押了旁边的梁贸文走。另几位在昭妃跟前得脸的宫女宦官也一并被押住,转瞬间殿里就空了。


    “你们……”昭妃拍案而起,却无人理她,她眼看着那一行人离得越来越远,就像她曾经拥有的春风得意一样,头也不回。


    一个原在殿外侍奉的宫女忙入殿来,硬着头皮听命:“娘娘。”


    “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昭妃跌坐回去,呢喃自语,“本宫怎么会害皇上呢……”


    这句话,她近来已念叨过不知多少遍。从紫宸殿发现窈姬的炭有毒时,她就在不停地念。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她没有害皇上。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皇上明白她的心。


    她还拼命地安慰自己,或许根本查不到她头上,毕竟她早就交待过了,咬住宋徽娥了事即可。


    可怎么就还是查上她了呢?


    她从来没有这样怕过。


    她愈加努力地告诉自己,皇上会宽宥她的,可似乎越努力越没底气,最终犹如魂魄都被抽散了一般,坐也坐不住,直从这椅子上滑了下去,瘫在这华丽的正殿里。


    她完了,她想。


    都是因为夏氏。


    她若要去那阴曹地府,必拖夏氏同行才是!.


    朝露轩中,皇帝在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离开了。夏云姒回到房里,含玉很快便来谢恩,神情很有些惊异:“娘娘怎可为奴婢那般开口……”


    “如今也是正经宫嫔了,还一口一个奴婢。”夏云姒笑睇她一眼,“行了,这恩典不止是为你一个人求的。旁人都会从樊应德那儿领赏钱,我亦会多给他们添一份。你晋了位就让我省了这份钱,也不算多得什么,不必特意谢我。”


    这一次她是险中求胜,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眼下既然真的胜了,该给的厚赏她必定要给到。


    诚然底下人不敢开口主要是因家中知道如何打蛇打七寸,处处安排缜密让他们不敢妄言。可能扛住樊应德的盘问,他们也都不容易。


    这样的事日后在宫里免不得还有,这班人马历过了一次、就能更好的历过下一次,她要好好地将他们用起来才是。


    昔日姐姐对皇帝心灰意冷,就逐渐没了料理后宫的心,椒房宫被捅得像筛子一样,终是让她没了性命。


    而她,既然本就是带着一颗死了的心来的,自要将朝露轩处处都变成铜墙铁壁,谁也别想通过宫人害她分毫。


    含玉在翌日一早就从朝露轩迁了出去,仍在庆玉宫中,许昭仪专为她选了一处离夏云姒很近的住处。


    这算是这一片紧张氛围中仅有的喜讯了,许多宫嫔都来贺她,借此放松连日来紧绷的神经。


    而后又过三天,含玉正经行了册礼。


    经娥一例原不需这样麻烦,只因她是从半主半仆的采女晋上来才要补个正经的册封。夏云姒是在这天才去贺的她,两个人一同说了一下午的话,临近傍晚时忽听小禄子来禀话说:“梁贸文招了。”


    “真的?”含玉眼睛一亮,笑看向夏云姒,“这可比我得封还让人高兴。”说着又看小禄子,“快细细说说,都招什么了?”


    小禄子堆着笑躬身:“嘿,水银一事他招了个干净。从水银是托谁弄的、倒如何收买的尚工局的人,环环都交待得清楚。宫正司现下已将供状呈去紫宸殿了,皇上大概不日就要发落。”


    夏云姒凝神:“只招了这一事么,没有别的?”


    “……别的?”小禄子浅怔,露出惑色,“不知娘子指什么事?”


    她只好摇摇头:“罢了,也没别的。”说着笑笑,“我只是想她此番既能这般恶毒地待我,从前大概也做过许多旁的恶事,便想问一问还有什么。”


    言毕挥退小禄子,夏云姒看向含玉:“今儿个册礼,玉姐姐也累了大半日,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吧。”


    “我送娘子。”含玉说着起身,直将夏云姒送到了月门处才止步。


    夏云姒回到朝露轩,便斟酌起了如何再去扇一扇枕边风。


    事情止步于此是不行的,她非要昭妃亲自认下毒害皇后之罪不可,好将昭妃的供状烧给姐姐。


    只是……这话需好生思量,否则一不小心便会显得刻意,让皇帝觉出她原本就知道什么。


    好在这也不急,大可慢慢想两三日再说。


    然而,皇帝却没让她想两三日。


    当日晚上,宫正司便接了旨意,继续严审昭妃身边的一干宫人。


    夏云姒听闻此事后怔了怔,心中又一阵抑不住的冷笑。


    他果然是不傻的,果然一直都不过是在信自己想相信的。


    如今一夕间不想再信了,便大可这样清醒无比地叫人将旧账都查一查。


    他是皇帝,大权在握,自有这样一次次反悔的机会。


    可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呢?


    她越想越是摇头,终是不得不硬生生断了这番细思——否则再想下去,她只怕日后见了他都会显出厌恶,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短短又两日后,梁贸文就招出了更多的事情。


    先是采苓有孕之初的事,梁贸文招认皆是昭妃算计,意在陷害窈姬,却不知怎的让顺妃掺和了进来,这才未成。


    后来采菁与如兰串通下毒,也是昭妃背后指使,与采苓并无关系。


    严刑之下,他甚至认下了原与昭妃无关的符咒一案。有鼻子有眼儿地说昭妃父亲在覃西王封地上的钦天监围观,昭妃便向他讨了那符咒。


    这令夏云姒十分惊喜。


    这事她原还打算暗中收买个昭妃身边的宫女去招呢,否则皇帝看了供状,见梁贸文唯独不认这一事,难免疑到她身上。


    梁贸文倒给她省了事。


    接下来,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昭妃身边其他的宫人听说梁贸文都招了,为了罪减一等,竹筒倒豆子般吐出了更多的事情。


    终于,佳惠皇后的死因也放到了台面上。


    昭妃身边的好几名宫人都招供,说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宋徽娥与此事却无干系,是昭妃从中安排,推了宋徽娥出去顶罪。


    昭妃都保不住了,这些人当然更没放过已故的贵妃。


    一桩桩、一件件,招得明明白白。


    “昭妃、贵妃……很好!”贺玄时拿到供状时怒极反笑,而后紫宸殿中便又是近来常见的冷寂。


    夏云姒手中也有一份誊抄的供状,她安静无声地读完每一个字,眼泪一滴滴溅落到纸上。


    “虚不受补”。


    这四个字,夏云姒已听过无数次,唯独这回不一样。供状上终于写明,一切的“虚不受补”皆是有人蓄意为之。


    “真想不到,朕的两个宠妃,反是害了朕的爱妻的元凶!”


    她听到他这样说。


    她以为自己早已做戏做成了习惯,时时刻刻都能以恰到好处的姿态面对他,但这一刻,她却没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她怕只一抬头,眼底那种冷漠的嘲讽便会溢到他面前。


    他怎么有脸说“真想不到”。


    “来人。”他满面疲惫,唤了樊应德近前,“传旨,贵妃毒害皇后,罪无可恕。着迁出妃陵,另行草葬。三族之内年满十四岁者皆斩,不满十四岁者没入宫中为奴。”


    说罢一顿,那种疲惫变得更加分明:“昭妃……”他揉着太阳穴,眉心深深锁着,思量分寸。


    夏云姒在此时离席跪地,哽咽了声:“皇上。”


    他抬眸,便看到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不住坠落,比珍珠落入悬崖更令人心疼。


    “臣妾求皇上别杀昭妃娘娘。”她低低地垂着首。


    他显觉意外,声音中满是疑惑:“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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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账


    夏云姒抬起头, 反问:“皇上非杀她不可么?”


    贺玄时锁眉:“与贵妃勾结毒害皇后已是死罪, 如今又以水银伤及你和朕, 更是罪无可恕。朕本在斟酌是夷其三族还是诛其九族, 你若连她本人也不让朕杀, 朕还如何发落她的家人?”


    说罢语中微顿,倒还是问了她的意思:“你究竟如何想?”


    夏云姒面容冷下去,寒凉如秋日覆了薄霜的竹叶:“六年以来,臣妾只道姐姐只是因病离世, 虽红颜早逝总有遗憾, 然姐姐生时有皇上相伴、又得宁沅承欢膝下, 亦算完满。”


    “如今却乍然得知她本可活得更好, 却被这些奸恶之徒将一切皆尽夺去。”贝齿紧咬,她的每个字里都渗着恨意, “想到这些, 臣妾恐日后再难以安枕。再想昭妃在姐姐死后宠冠六宫、享尽荣华, 更替姐姐不忿,觉得一死不足以偿还此债。”


    这话说来自是狠的, 想做个贤良淑德的嫔妃就不该说这样的话。可事已至此, 她总要为姐姐多说两句, 不能让昭妃死得那么痛快。


    他神情倒未见有异, 只又问她:“那你觉得如何为好?”


    夏云姒抬起头:“臣妾求皇上在皎月殿中为姐姐设一灵堂, 命昭妃日日跪于灵前叩拜谢罪,以慰姐姐在天之灵。”


    只想如此么?自然不。


    但能说给他听的,也只能是这么多了。


    宫里的磋磨人的法子那么多, 想让一个背负重罪的废妃过得不好太过容易,只要他愿意留昭妃一命即可。


    她说罢静静地等着,良久的沉吟之后,他上前扶了她:“你容朕想想。”


    这便已是有所松动了。加之他素来对发妻那般“深情”,此事应是能成。


    她就不再多言其他,点一点头:“谢皇上。”


    “你先好好养着身子,现下万事都不及此事重要。”他语气温柔下来,她亦抿笑,复又点头,“臣妾知道。”


    她当然是要好好养身子的。为不让他觉察她早已知道炭有问题,前阵子她都不曾好生服过药,各样的不适都一直拖着,没有一日过得舒服。


    如今事情有了定论,她自然要好生调养。不为别的,就是单为宁沅,她也不能让自己给昭妃殉葬不是?.


    事情在第二日便有了定论,他仍是诛了昭妃九族,只留了昭妃一命,废为庶人,且仍许她住在皎月殿中。


    这看似顾念旧情的宽宥,然旨意中写得明明白白,道“苏氏之罪,罄竹难书”,但“为慰皇后在天之灵,留其一命,谢罪忏悔”。


    宫中风光一时的昭妃苏氏,自此再不复存在了。


    旨意下来之时,众人恰在顺妃处晨省。樊应德宣罢了圣旨,又躬身上前,告诉顺妃:“皇上说苏庶人谢罪的具体事宜由您安排,您直接交待宫正司便是。”


    顺妃端坐主位,宝相庄严地颔首:“本宫知道了。”


    说罢就看向夏云姒:“窈姬与佳惠皇后最为亲厚,便请窈姬多留一会儿,我们一同商议此事。”


    夏云姒欠身:“诺。”


    顺妃便又朗声道:“你们都先回吧。”


    众人依礼告退,夏云姒坐到顺妃近前,当真是“相谈甚欢”。


    她们都不想让苏氏好过,很快便定下来,苏氏每日皆要在皇后灵前跪足四个时辰,每一旬可歇一日,由医女好生医治。


    “你若还有别的打算,想为皇后娘娘出口恶气,便自己去交待吧,不必再来问本宫。”安排完那些,顺妃又淡淡添了这样一句。


    当真是个聪明人。


    夏云姒抿笑应诺,便也从顺妃处告了退。


    这般商议也不过耽搁了小半刻,回到庆玉宫时,却见小禄子满面焦灼地在宫门口等她。


    夏云姒锁眉:“怎么了?”


    “娘子。”小禄子疾步上前,“方才万安宫来禀,说宫人一不留神的工夫,皇次子与皇长子打起来了,且还打得不清……皇上还上着朝,他们便只好先来向您回话、又去回了太后。昭仪娘娘说先替您去瞧瞧,让您回来赶紧过去。”


    夏云姒面色一变:“知道了。”说罢也不再进庆玉宫的宫门,提步就往万安宫去。


    万安宫离庆玉宫原也不远,她又走得急,不过小半刻就到了宫门口。刚走进几步,就听到小孩子的抽噎声。


    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小心说:“许母妃别生气,二弟不是故意的,只是失手罢了……”


    循声而去,夏云姒迈过正殿的殿门,便见许昭仪端坐主位,面色铁青。


    皇次子宁汜跪在她跟前,小小的背影抽噎得不住颤抖。宁沅则在许昭仪身侧,抱着许昭仪的胳膊,一句句地为弟弟说着情。


    下一瞬,夏云姒注意到宁沅额角包着的白绢。匆匆向许昭仪福了一福,便朝宁沅招手:“宁沅,来。”


    “姨母。”宁沅望了一眼,跑向她。她仔细看了看那块渗着血的白绢,黛眉紧锁:“怎么回事?”


    美眸凌然扫向乳母,几个乳母都打了个哆嗦,为首的一个跪道:“奴婢们送殿下们去书房读书,按规矩是不能守在房里的。可也就刚退出来那么片刻,就听皇长子哭了起来,进去一瞧……皇次子的砚台扔在地上,皇长子脸上全是血。”


    夏云姒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克制着火气,只喝问宁汜:“怎么这样打你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宁汜突然也放声大哭,转过头,流着泪的眼睛里满是愤恨,“因为他母后!我母妃被掘了墓!我没有他这样的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混账!”许昭仪怒然起身,仰首劈下,耳光清脆。


    “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佳惠皇后也是你的嫡母,你简直忤逆不孝!”许昭仪厉斥,气得手都在抖。


    宁汜捂住脸、咬着牙,不再说一个字,眼底的恨意却愈发分明。


    这双眼睛明明还透着几分稚气,可恰因为这份稚气,这恨也更令人不寒而栗。


    许昭仪没有在万安宫中多留,看夏云姒会在这里陪着宁沅,她便径自去了紫宸殿,打算向皇帝禀奏此事。


    经这事一搅,两个孩子今日便也都不急着读书了,夏云姒就将宁沅带回了朝露轩,好生安抚。


    她让人做了宁沅素日喜欢的豆沙奶卷来,将他揽在怀里喂他吃。宁沅原也与她亲近,偶尔便也拿起小勺,反过来喂她一口,望着她说:“姨母别生二弟的气,父皇不会喜欢的。我也不会生二弟的气。”


    夏云姒听得一怔:“你不生你二弟的气,只是因为怕你父皇不喜?”


    宁沅又吃一口奶卷,点一点头。


    夏云姒黛眉浅蹙:“你很在意你父皇的想法么?”


    他又点一点头:“先生说,不能因小失大。”小小的脸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先生还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夏云姒心里一栗。


    她方才只觉宁汜那样的恨意令人害怕,现下却发现相较于宁汜,宁沅更像深宫之中长大的孩子。


    夏云姒先前从未觉得他会有这样的心思,当下震惊之余,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怔怔地望着宁沅,宁沅却没再多说什么,又只顾吃豆沙奶卷了,直吃得嘴角糊了一片白,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当天晚上,皇次子宁汜被带离了万安宫。


    佳惠皇后是皇帝心头的结,每个人都知道避着,不敢有丝毫不敬。


    宁汜纵使贵为皇子,也不该轻易触碰这个“结”的。


    皇帝于他们而言本就是父亦是君,一朝间天颜震怒,自然父慈不再。


    足足半个时辰,皇帝在紫宸殿中厉斥宁汜忤逆不孝,太后与皇长子求情未果。


    翌日清晨,年仅五岁的宁汜被带离皇宫,送去行宫抚养。


    “忤逆不孝。”许昭仪的瑜芳殿里,夏云姒听着这四个字,边轻笑边摇头,“这样大的罪名,连后路都给断了。”


    民间为父母者若去官府状告子女“忤逆不孝”,于子女而言便是杀头之罪。皇家虽不会轻易将皇子公主推出午门问斩,但小小年纪便背负上这四个字,宁汜的前程也已晦暗无光。


    许昭仪轻轻啧声:“咱们这位皇上,狠起来真是旁人都比不得呢。”


    “他自然要狠。”夏云姒冷淡嗤笑,“贵妃昭妃之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多年,如今忽然提起,真相被掰开揉碎放在面前,想接着自欺欺人便也难了。”


    这样的关头,唯有更狠地罚一切不敬皇后之人,才能更好地麻痹自己吧。


    他要世人都看到他有多爱皇后,才能让自己相信他有多爱皇后.


    又隔一日,夏云姒在傍晚时分去皎月殿见了已被废黜的苏氏。


    苏氏已接连四天长跪佳惠皇后灵前,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半分力气也无。


    见她进来,那双空洞的眼睛转过来,在她面上定了定,倏尔变得狠厉:“夏氏……你这毒妇!”


    “毒妇?”夏云姒衔笑,“这两个字从昭妃娘娘嘴里说出来,好听得很呢。”


    说着她走向殿中置着的铜炉,铜炉中炭火旺盛,缓缓地散着热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悠悠打开。


    苏氏瞳孔骤缩:“你做什么!”


    夏云姒不开口,从那盒中取出一物,犹如执着珍宝一般细细端详:“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还请娘娘笑纳。”


    说着,上好的银炭落入炉中,在滚烫间一掠,很快也粘上星星点点的橙红火点儿。


    她怡然自得地坐到几步外的椅子上,笑看着苏氏,缓缓道:“娘娘赏臣妾的这炭,用上今日便浑身酸痛难耐,到时长跪姐姐灵前,必定别有一番滋味。”


    苏氏打了个激灵。


    “你知道么?这一刻,我等了六年了。”夏云姒微微歪头,笑靥妖异。


    “你……”苏氏瞠目结舌,木然片刻,慌乱地摇起了头,“你知道……你果然早就知道……”


    “我自然知道。”夏云姒淡然地看着她,“买通太医,趁我姐姐有孕需日日服药安胎,以微不可寻的药量一点点掏虚她的身子,终至难产。产后再命太医大力为其补身,终至她虚不受补而亡——你们好深的心思。”


    她说着,手轻轻地抚过袖口上的绣纹。


    并蒂莲的纹样,姐姐曾经很是喜欢。


    近来她便自己绣了这样一块,又名尚服局赶制成衣,就是为了来见苏氏。


    “我若不知这些,贵妃如何会也虚不受补而亡呢?”夏云姒笑容狡黠,苏氏瞳孔骤缩,望着她犹如望着地狱来的无常:“你……你是为给皇后报仇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苏氏笑起来,无措、懊恼,显得疯癫,“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仪贵姬提醒过她,她却自欺欺人地没有相信。


    接着,她想起了仪贵姬的倒戈。


    恰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倒戈,让她在三皇子的事上赔了夫人又折兵,硬是便宜了顺妃。


    若她得了那个孩子,有个皇子养在膝下,一切也会有所不同吧。


    而后,她又想起了些更加久远的事情。


    她的笑音戛然而止,一双眼睛溢出光彩,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了夏云姒,满布的血丝森然可怖。


    “夏四小姐……哈哈。”她摇一摇头,“你以为你很聪明么?哈哈……我会接着看着你们斗!你不是不甘心杀我么,我便看看我们谁活得更久!”


    “‘你们’?”夏云姒准确地咬住了这两个字,品出了她的意有所指。


    但她却偏不追问她,清清淡淡地衔起笑来:“好,那你就在这形同冷宫的地方瞧仔细了。往后的路,可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


    苏氏:你问这个干什么!


    44:列新的死亡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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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仙


    夏云姒心知苏氏的话里别有隐情, 但终究没有问她。


    当下这样的局面, 她便是问, 苏氏也不会说, 又何苦给苏氏得意的机会?


    她人已在宫中, 再有什么事也终会慢慢浮出水面,不急这一时。


    莺时也并没有好奇探问苏氏所言究竟何事,只对那块炭有些担忧:“这事若传到皇上耳朵里……”


    夏云姒轻笑:“那就又是她搬弄是非了,罪加一等。”


    她并没有真往炉中添一块加了水银的炭。说那些话, 不过是为了让苏氏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罢了。


    姐姐当年受到的折磨就是这样, 那滋味儿远比水银中毒难受千倍万倍。


    除此之外, 宫中亦还有许多让人有苦说不出的法子, 她又何苦多此一举,反给苏氏一个告她恶状的机会?


    回到朝露轩不久, 贺玄时就来了。


    他近来虽因中毒之事免了朝, 可这样的多事之秋, 他又如何能静心调养?


    苏氏之事在前、皇次子忤逆之事在后,件件让他不胜其扰。


    这样的时候, 夏云姒自是要做尽体贴模样, 见他落座缓了一会儿依旧神情恹恹, 便挥退了宫人, 起身行至他面前, 柔情万千地将他抱住。


    “皇上,都过去了。”她微微笑着,“臣妾已将供状尽数烧给姐姐, 姐姐在天之灵自会安息,宁沅也会平平安安地长大。”


    顿一顿声,她又说:“等过些时日,皇上把宁汜接回来吧,到底还小呢。”


    他声音一沉:“阿姒!”


    她莞尔,坐到他膝头,柔荑勾住他脖颈,目光中满是真诚:“姐姐是他嫡母,以姐姐那样的性子,不会愿意他受这样的重罚。”


    反正只消有他那句“忤逆不孝”在,来日就算宁沅不成气候,也轮不到他来承继大统了,她何不来做个大度?


    他唉声长叹,唏嘘不已:“你姐姐没白疼你。”


    夏云姒轻音而笑:“臣妾命不好,原也没几个人疼臣妾。疼臣妾人,臣妾便不想他们失望。”


    她一壁说着,一壁凑到他的耳边。檀口轻启,混合着淡淡的玫瑰香,将那一字一句灌入他心头:“姐姐是,皇上也是。”


    他低声而笑,信手将她的腰揽住,回身将她放平在罗汉床上。


    “哎——皇上毒还未解。”她抬手将他推住,似是关心,却偏“不小心”地说了个易使男人不快的词,“还虚着呢。”


    他果然挑眉:“今日心烦,没让太医搭脉,便由你来试试虚是不虚。”


    夏云姒杏目圆睁,旋即会意,作势要逃。


    他自将她按住,娇笑声顿时回荡屋中,听得人心也醉了。


    屋外,莺时抬手将左右挥退,自己也远远推开,任由房中之人享受那春光旖旎。


    眼下原是用晚膳的时候,但皇帝在兴头上,他们自不会去添这个乱。


    过了近半个时辰,屋里才响起夏云姒娇声唤人的声音。


    宫人们便又鱼贯而入,便见皇帝已径自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倒是夏云姒仍伏在被中轻扯着哈欠,衾被的轮廓因她而玲珑有致:“臣妾原还觉自己不细心,累得皇上也中了毒,自责不已。现下看来……”她媚眼一睇皇帝,“皇上莫不是装病免朝,偷得几日清闲?”


    贺玄时挑眉侧首,信手往她臀部一拍:“连朕都敢编排!”话这么说,眼中却是笑的,“快起来用膳,还要朕服侍你穿衣不成?”


    “那臣妾不敢。”她说着翻身滚向窗内,仰面望着他,衾被半遮住脸,只留出一双漂亮的凤眸,“但皇上若不介意,倒可喂臣妾用膳。”


    “……”贺玄时轻轻吸气,扭过头来,哭笑不得地睇了她半晌。


    最后他倒犹是“从”了,着人盛了碗米饭,自己去挑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夹来放在饭上,又折回屋来喂她。


    夏云姒笑吟吟地坐起身,满面的喜色,像个碰着新鲜趣事的小孩。


    他又笑她:“怎么回事,突然这么高兴?朕又不是没喂过你吃饭。”


    前些日子她精神最不济时,胃口也不好,他便也常这样喂她。


    她就着他的手吃进一口嫩豆腐,摇一摇头:“臣妾只是刚意识到,不算小时候的乳母与下人,皇上是第二个喂臣妾吃饭的人呢。”


    他了然:“朕知道了,第一个又是你姐姐。”


    她点头:“是,姐姐最疼臣妾。后来臣妾就动了小心思,只要有点头疼脑热、甚至只是鼻塞喉痛,也非缠着她来喂不可,否则一口也不肯吃。”


    他抿笑不言,只深深地看着她,觉她真是有趣。


    那曾经如同屏障般将他们隔开的佳惠皇后的旧事,由她娓娓道来都再无半分不妥,反只成了一份美好的回忆,九重宫阙之中只有他们来说来听。


    这种独有她能带来的奇妙愉悦令他迷醉.


    随着冬意渐浓,天寒地冻里,万物都归于安寂。


    吵闹了大半年的后宫似乎也需要冬眠一番,自苏氏的案子定了音,一时就没有过什么大事。


    其间顺妃抚育的三皇子过了百日,赐名宁汣,后宫大办了一场宴席。


    那日夏云姒恰好病情有些反复,清晨时就头重脚轻,到了晌午也不见好,只得让人先将贺礼送去,自己闷在朝露轩中养病。


    顺妃不放心她,明明忙碌着宴席,还是专门抽身来看了看。见她面色惨白,不禁一味地叹气:“这都多少时日了,怎么还这样反反复复的?毒究竟解是没解?”


    “太医说中毒的症状好多了。只是这些日子本就虚着,又逢寒冬,容易生病。”莺时在旁边回了话,顺妃又叹了一声,只得叮嘱她好好歇息。


    待得送走顺妃,夏云姒便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来时天已全黑,精神倒不合时宜地好了。


    她让人传了膳,直接端进屋来,放到罗汉床的榻桌上用。


    不多时,宁汣的百日宴也散了,这日太后兴致不错,几个高位嫔妃就在宴席散后一并陪她回长乐宫。庆玉宫这边便只有周妙与含玉一同回来,知道夏云姒身体不适,自要来看她。


    周妙边进门边笑:“姐姐今儿没去,错过了好几场乐子。”


    夏云姒正喝着汤,听言抬头,一哂:“这么晚了还过来?快坐。”


    周妙便坐去了罗汉床另一侧,莺时又添了张绣墩来给含玉。夏云姒的目光在她二人间一荡,见她们都一副含笑的模样,不禁好奇:“怎么了?宫中宴席千篇一律,你们今儿还能玩出花儿来不成?”


    周妙摇摇头:“我和玉姐姐是没那个本事,光顾着看旁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她有意卖关子,夏云姒也乐得听听这些趣事,一时也没了心情喝汤,放下碗催她:“快说来听听,别吊我胃口。”


    周妙便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开了席,歌舞一起,便又见了剑舞。此番剑舞却非群舞,只一人舞剑而已,脸上蒙着纱,舞罢将纱揭下,才见原是唐美人。”


    “酒过三巡,行了酒令。众人旗鼓相当,唯一人文思绝佳、篇篇精彩,姐姐可猜猜是谁?”


    夏云姒想想:“宫里当属沐才人文采最好,只是生性清高不愿将文采示人,唯行酒令轮到时不得不显露才华……自当是她了?”


    “偏还就不是她!”周妙嗤声而笑,“是仪贵姬。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去学这个,又或索性着人来为她写了几篇一一备下,才有如今独占鳌头。”


    “这还没完呢。”含玉接了话去,“久不得圣意方婕妤从一开始便侍奉在太后身侧,体贴温婉,倒哄得太后开心得很,连皇上也不得不赞她。”


    这可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实漫说这位方婕妤,就是唐兰芝许多人也已不太记得了。


    宫里就是这样。如花美人开时自然娇艳惹人怜,可一旦凋落便悄无声息,再无人会多看一眼。


    只不过现下看来,已经凋了的花也是不甘心的,总想再开一开。


    “也不知怎么就突然都动了这个筋。”含玉含着浅笑,思量着道,“我在宫中的年头不短了,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争奇斗艳。皇上兴致倒高,太后看着也高兴。”


    “这不稀奇。”夏云姒抿唇,“从前贵妃也好、昭妃也罢,都是既掌权又要宠的,谁敢与她们争宠难免要日子不好过。如今贵妃没了、昭妃也被废为庶人,掌权的顺妃娘娘无心争宠,恰好让底下有了一争高下的机会,自是人人都想翻出些花来。至于皇上和太后……”


    她笑看含玉:“——若你是女皇,看着阖宫美男子为博你一笑使尽浑身解数,你欢不欢喜?若你是太后,瞧着儿媳们又才貌双全又体贴孝顺,你高不高兴?”


    含玉扑哧一声:“快别说了!”


    周妙也听得笑了一阵,屏住后又抬起眼,愈发神秘兮兮:“那姐姐猜猜,今儿个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夏云姒想到剑舞之事,问她:“唐兰芝么?”


    周妙摇头:“没有,这些各显神通的皇上一个都没翻——他翻了宋充华的牌子。”


    “宋充华?”夏云姒微微讶然。


    这便是那位曾被贵妃昭妃推出来挡箭的了。姐姐保了她一命,可她形同被废,在宫中苦熬了多年。


    此番昭妃之事败露她才得以沉冤昭雪,皇帝便复了她从四品姬的位子,后又以太后的名义下旨晋她为从三品充华,以示安抚。


    不过这足足六年,她过得显然不好,这些日子她都只在自己宫中将养着,谁也不肯见。


    今日,该是她第一次再度露脸。


    作者有话要说:  .


    每天看大家猜剧情感觉太可爱辽


    其实有猜对一部分的,但是没有完全猜对的


    ——没事,莫方,没有完全猜对的就对了!!!


    这文写得我都脱发了,我能让你们轻易猜着么!!!那我头发不就白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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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心


    过几日再去向顺妃问安时, 夏云姒见到了充华宋氏。


    在如今的一众嫔妃中她位份算高的了, 上面只有顺妃与许昭仪两人,往下低一品的贵姬倒有好几位。


    可她一朝间到了这样的高位上, 倒也并不张扬,瞧着性子淡淡的, 衣着也朴素,发髻上甚至寻不到几样金饰, 以银簪银钗居多。


    问安时先前与苏氏交好的几位嫔妃见了她多有些尴尬,她也只做不理,静静听着顺妃的话。


    顺妃一如既往地笑意端庄,温声与她说:“从前的贵妃周氏、昭妃苏氏心思险恶,让你受了委屈。如今得以沉冤昭雪, 日后自会苦尽甘来, 你也不要总想着过去。”


    宋充华和顺地颔首:“诺, 臣妾明白。”


    顺妃又笑道:“宫里的姐妹们你那日在百日宴上也都再见过了, 只是去年新入宫的几位大约还认不全。”说罢便一睇几人,“来给充华见个礼。”


    几人便齐齐离席起身, 各自报上名号,一并向宋充华问安。


    宋氏的目光先投向了唐兰芝,抿唇笑道:“苏氏被废, 唐美人是迁去与我同住的那一位了。这些日子我病着也不曾多见, 百日宴上那曲剑舞倒真令人过目难忘。等一会儿回去,美人去我那儿坐坐。”


    唐兰芝瞧着有些忐忑,不敢多言, 只应声诺。


    宋氏便不再说什么了,让她们都起了身,这令满座宫嫔都有些意外。


    ——谁都知她昔日是为佳惠皇后所救才能活到沉冤昭雪的这一日,以为她无论如何也要同夏云姒客气两句,谁知她竟一句话也无?


    连顺妃也怔了怔,意有所指地又添了句:“这位是窈姬夏氏,佳惠皇后的本家四妹。”


    宋充华也只向她颔了颔首:“幸会。”


    夏云姒抿唇笑笑,倒也不以为意。


    皇宫这个地方,本就容易教人心灰意冷。宋氏蒙冤六年,眼下纵使平反也不愿意再多与人打交道,也不足为奇。


    她若记得佳惠皇后的恩来谢她,自然是好;可她不愿多表示什么,也未必就不好。


    这一番温馨和睦的相见后,众人很快便散了。庆玉宫四人结伴而行,眼瞧着快到时,让樊应德带人拦了下来。


    “昭仪娘娘安好、诸位娘子安好。”樊应德笑意盈面地问了安,又上前了半步,“窈姬娘子,太后今儿特传了一众太医到紫宸殿诊脉,皇上念着您身子也未大好,请您一道去让瞧瞧,看是否让太医调调方子。”


    话音一落,就见周妙掩唇而笑:“姐姐快去,莫让皇上等。”


    夏云姒听出她的打趣,面上微红,朝她们颔一颔首:“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就随着樊应德走了,叫了莺时同行。


    不一刻后到了紫宸殿,太医已为贺玄时诊过,正仔仔细细地向他禀话。贺玄时端坐案前,以手支颐地阖目静听,眉目疏朗的模样清隽却不怒自威。


    夏云姒没有开口,抿着浅笑径直绕到他身后。禀话的太医抬眸瞧了她一眼,语中不觉轻顿,她好似未觉,缓缓地伏向他的肩头:“皇上有没有在听太医禀话,莫不是偷偷睡了?”


    娇软的声音使他一栗,他蓦地睁眼,一把将她的手捉住,含笑低斥:“属你最没个正经,不怕让人看笑话!”


    夏云姒也笑一声,转而敛住,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去几步开外的椅子上端坐下来。


    太医向皇帝禀完了话,便来为她诊脉,诊过后自又是一番禀话。而后夏云姒向莺时递了个眼色,莺时便会意地与太医一道离开了。


    按着宫规,宫人身体不适自不能让太医这般会诊,可此番累得莺时一起中毒,夏云姒到底心疼,每每总央太医顺便为她瞧瞧。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自然就没有旁人会多嘴。


    这般看来,得宠也算确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夏云姒在他们离开后挪去了御案边坐,照例寻了本闲书来读。


    他们这般相伴已有些时日,他很是乐在其中,即便后来连翻她的牌子都频繁起来,也没有对这一点失去兴致。


    她想在他自己心里,他是享受与嫔妃交心的。


    只是,后宫嫔妃有多少真的敢与他交心呢?他亦没有多少真心能交给她们。


    在见他显出乏意时,她便又拿了奏章来替他读,读到第三本,翻开一看便是眉眼一弯:“徐将军要回来了?”


    下一刹,折子被从她手中抽走,转而拍在她额上:“徐明义回来,你便这样开心?”


    夏云姒揉揉额头,美目不满地望着他:“臣妾与徐将军自幼相识,他回来臣妾自然开心。”


    他眉宇轻挑:“自幼相识,你怎的不说青梅竹马?”


    夏云姒露出讶色,把握着分寸,以一种意外又好笑的神情打量起他来:“皇上这是……吃醋了不成?”


    一记眼风扫来,却见她衔笑起了身,搂住他的脖子,语声娇软得发腻:“那臣妾以后再不提他了,皇上别与臣妾计较!”


    他局促一咳,外强中干道:“谁吃醋了?朕岂是那样小气的人。”


    她复娇笑两声:“反正皇上不高兴,臣妾便再不提了,也不见了!”


    他又淡声:“谁说朕不高兴了。”说着语中一顿,自顾自地翻开折子扫了眼,“哦,他三日后抵京,你到时过来,与朕一道见见。”


    不容置喙的生硬口吻,却并无真正的恼意。夏云姒不惧,又低低笑了笑他,才应道:“诺,那到时臣妾就死死缠着皇上。”


    他觑她:“做什么?”


    “让皇上放心呀!”她端一副似玩笑又似认真的口吻,“让皇上知道臣妾究竟最在意谁。”


    他轻轻地吸一口气,笑意在眼中缱绻散开,在她唇上留下轻轻一吻:“朕自然明白的你的心意。”语中微顿,他又释然道,“你与徐将军交好,也没什么。儿时没有男女大防拘着,谁还没有几个旧友呢?也是难得的情谊。”


    说罢他便继续读起了奏章,夏云姒仍揽着他的脖子,姿态看起来无限亲昵,只是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眼底划过了一抹不着痕迹的凌色。


    是了,她与他之间始终是一场博弈。她要一直与他博下去,让他既觉得在她心里分量很重,又觉得她并不好拿捏。


    唯有这样他才会在意、会珍惜,一心相许是一文不值的.


    三日后,徐明义如期抵京。这日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扫也扫不尽。


    夏云姒乘着暖轿去紫宸殿,轿夫们走得小心翼翼,原先不过一刻的路程行了将近三刻,连轿顶都积出一层雪来。


    轿帘揭开时,却恰逢徐明义也刚到紫宸殿前。他下意识地看过来,她隔着几丈微微一滞,搭着莺时的手缓步下轿。


    他犹是一身甲胄,在漫天大雪中却显得莫名柔和。


    行至她跟前,他抱拳:“窈姬娘子。”


    夏云姒浅浅欠身:“徐将军。”


    轿夫们很快抬着轿子走了,莺时也退开了几步,夏云姒微微仰头,细细打量他的每一分面容。


    几个月不见,他眉目间似乎又添了几分昂然斗志。这是武将该有的英姿,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她莞然而笑:“几个月不见,徐将军风姿更胜当初。”说着她抬手,为他轻轻扫去肩头薄雪。


    他侧首看了眼紫宸殿,殿门就正对着他们,令他不觉一笑:“你似乎很喜欢当着皇上的面做这样的事。”


    夏云姒稍稍一怔,抬头平静道:“皇上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你反倒很在意么?”


    “不。”他犹望着紫宸殿,笑了一声,才看向她,“我觉得你在拿我争宠。”


    她直是一震,窒息地看着他,心里尽是被看穿心事的慌张。


    他睇着她的神情,笑意更甚:“我说对了?”


    夏云姒不言,他又道:“自佳惠皇后没了之后,你就愈发的会算计了。”


    她垂眸压音:“我要为姐姐报仇。”


    “我知道。”徐明义凝视着她,“可现下看来,你却不是能狠到极处的人。贵妃亡故那日你说的话,你当真做得到么?”


    她淡漠地一睃他:“你如何觉得我不能狠到极处?”


    “你若真能狠到极处。”他嗤笑出声,“又何故利用我争宠还要编得那么有分寸?分明是原本的故事更能令皇上在意。”


    夏云姒沉默垂眸。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生辰那日,她当众绘声绘色地讲出的他的“儿时趣事”,其实七分真三分假。


    醉酒是真的,躺在房上不肯下来也是真的。只是,当时并不是在姐姐的院子里,而是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姐姐当时也并不在。


    这样说自能引得皇帝更加在意,却多少会对他不好。


    唯有让姐姐夹在中间做个料理事务的“家长”,这才更像一场他们两个小孩子间的胡闹。


    是,如是这样说,她是不够狠。不仅是对他,对许昭仪、对莺时、对含玉,甚至对小禄子,她都并不只是无情利用。


    “我不能说将军说得错了。”她抿唇浅笑,“可将军怕是一开始就看错了我。”


    他目光微微凝滞,带着三分不解两分探究,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这条路固然需要心狠,可我从一开始也并非只想凭心狠成事。”言毕,她不再与他多言,也并不给他追问的机会,气定神闲地向着殿门行去。


    这宫里狠到极处的人多了去了。若靠狠就能笑到最后,未免也太容易。


    她要的,是极善极恶。对待她好的人好到极致,对待她不好的人无半分手软。


    这样做,当下或有惊险之处。


    可等她到了更高的位子上,便有无尽的好处了。


    她边想边迈过殿门,那象征着至高地位的一袭玄色转向她,一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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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亲


    夏云姒笑吟吟地福了一福, 便去旁边落座。徐明义很快也进了殿, 抱拳行礼。


    紫宸殿的大门开着,内外殿间的门也开着, 方才他们交谈的画面皇帝势必看见了,却没问什么, 只向徐明义道:“你上的折子朕看了,他们还算有诚意。这几个月朕与兵部、户部反复议过, 出兵征战确是劳民伤财,不值当的,此事便罢了。”


    “皇上圣明。”徐明义再度抱拳。


    皇帝又说:“此番你辛苦了,各样边关细由,等过两日再来议定便是。”


    “诺。”徐明义应下, 语声铿锵有力。正要道告退, 却听皇帝说:“阿姒, 你若想与徐将军叙叙旧, 就去侧殿叙。”


    徐明义浅怔,自有些意外, 看向夏云姒,她只恹恹的摇头:“不去。这一路走来冷得很,侧殿不如内殿暖和, 臣妾就在这里猫着喝热茶才舒服。”


    贺玄时哭笑不得, 摇头:“你这性子……”说罢吩咐樊应德,“去,看看御膳房今日熬了什么汤, 上两盏来,让窈姬和徐将军都暖暖身。”


    待得品完这一盏汤,徐明义就告了退。夏云姒自顾自地闲闲坐着,直至他下了旨传出去,她才知宫里又添了几位美人儿。


    还是因为年中时覃西王封地战事四起的缘故。


    那场战事原是内乱,当地民风彪悍,有胆大者听了算命的胡言,揭竿而起,起兵谋反。


    可若只是这样,覃西王不至于打得那样辛苦,这一战也不至于拖那么久。


    后来越闹越大、闹得满朝关注,实是因为叛军将外族洛斯勾结了来,里应外合之下这才愈发难打。


    后来覃西王督战有方,叛乱被弭平,敌军为首的将领却趁乱逃去了关外,到洛斯安享荣华去了。


    朝廷自然不愿此事就这样算了,逼着洛斯交人。然洛斯觉得战败已是丢人,再这样被大肃逼着交人更是颜面尽失,扬言宁可再战也绝不背叛盟友。


    这样的狠话放出来就不好改口。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


    此事与洛斯而言,其实自不是真想再战;于贺玄时来说,亦不想再打一仗。


    不论盛世还是乱世,战事一起总归劳民伤财。


    所以很快双方便各退了一步,前后脚提出和谈。


    和谈中,国力弱些的洛斯先表明了姿态,道与叛军勾结攻打大肃是他们不对,愿献上和亲公主与黄金,自此与大肃结姻结友。但请大肃皇帝莫要再追究他们收留那叛军将领之事了,权当留几分颜面。


    这样的说辞,似是要求大肃“让步”,可实际上大肃所得更多,洛斯所求当真只是“面子”。再加上数年以来大肃也无时不刻不担心洛斯虎视眈眈,能结姻结友保得几十年和平自是好事。


    贺玄时便允了,由兵部、户部、与鸿胪寺同去商议具体事宜,定下来后派徐明义走了一趟,迎和亲公主入塞。


    不过,他也是见到徐明义接到人后上的折子,才知洛斯竟一口气进献了三位美人。


    一位是当今洛斯国王的亲妹妹,另外两位则是贵族之女。


    由此可见,洛斯是真的很怕大肃动兵。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呢?


    贺玄时心下好笑,这些蛮夷之地有时脾气上头,确是有失分寸。


    他将这三人都封了个不高不低的位子,那国王的妹妹封了从四品姬,赐封号“和”,以示盼望两国和平之心。


    另外两人则都封了从五品美人,原不想赐封号,但看看名字竟都有四五字之长,实在难记,就随手写了“吉”与“如”两个喜庆的封号来。


    旨意递给樊应德,樊应德躬身询问:“今晚是否传哪位新晋的娘子……”


    皇帝一睃夏云姒,笑说:“新晋的不必了,窈姬留下即可。”


    可夏云姒美眸一扬:“臣妾才不在此时扫兴。”说罢站起身,朝他一福,道了声“臣妾告退”,就“识趣”地走了。


    他摒笑看着她,她下颌一直微微扬着,傲气与不忿并存。


    直至她走出殿门,他的目光才收回来,见樊应德还在面前杵着,笑着皱眉:“快去传旨便是,朕今晚去看窈姬。”


    “哎……下奴遵旨。”樊应德长揖告退,心里禁不住地腹诽:还“今晚去看窈姬”,您十天里有八天都去看窈姬。


    窈姬那就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又过几日,便到了腊月十五,宫里渐渐有了年味。


    自这一天开始直至上元节都不上朝,除却要紧事务皆年后再议。


    这于皇帝和满朝文武而言都是难得的,后宫也前所未有的活跃起来。在这大雪弥漫之际,愈发有了百花争奇之势,越是平日不出挑的,此时越不肯落于人后。


    在这样闲来无事的时候,皇帝到底见了见那三位番邦进献的美人儿。


    夏云姒在向顺妃问安时也见过了她们,相互没说话,却将容貌看得清楚。生得最美的该是和姬,汉语说得也最好,只是颇为傲气,看人时总一副下颌微抬的样子。


    是以或是她这般清高不投皇帝的缘,又或这国王亲妹的身份让他心存芥蒂,他对她并不算多么热络,倒是那吉美人一时风头颇盛。


    夏云姒近来仍在安然养身,平日里怠懒出门,与她们没什么交集,宫中传言听得也不多,周妙来时却是满面忿忿:“嘁!好好的汉语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听着古怪,也不知皇上喜欢她什么地方!”


    夏云姒笑看她一眼:“玉姐姐说她歌舞都好,又是平日里看不着听不着的胡人歌舞,皇上当然新鲜。”


    周妙眼眶一红:“只怕也不止是新鲜!”


    夏云姒不由微愣:“怎么了这是?”


    周妙咬一咬唇,好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夏云姒挥退了宫人,她才开口说起。


    原是昨晚周妙曾去紫宸殿伴驾,恰好皇帝也无事,就下了盘棋。


    棋下完,就到了用宵夜的时候——那已是很晚的时辰,依着宫里头不成文的规矩,除非皇帝这晚想要独寝,不然留在紫宸殿用宵夜便是默许她留宿,就连尚寝局听闻后都直接告了退,没多说一个字。


    然而周妙沐浴出来,却听闻皇帝走了。


    大晚上为何走了?因为宫人来禀说吉美人水土不服、梦魇不止,想求皇上去瞧瞧。


    “水土不服、梦魇不止,想求皇上去瞧瞧——姐姐您听听,这是人话么?”周妙越说越愤慨,“皇上又不是太医,还能治得了这些?”


    夏云姒轻笑:“皇上能不能治得了这些,你当皇上自己不知道么?”


    左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乐得去陪这异族美人罢了。


    “所以我才气不过……”周妙大是不快,“装病博宠,简直是下三滥的手段!”


    可下不下三滥的,总归是让皇帝喜欢了。而后夏云姒断断续续地又听说,后宫许多嫔妃都在类似的事上吃了暗亏。


    看来吉美人必定很惹人怜爱,也很精于这样的争宠之道,更享受出风头的感觉。


    只可惜,她这一阵恰来着月事未能侍寝。


    不然若吉美人在她身上侍寝时用这一套,她可真好奇皇帝要如何抉择呢。


    后宫在纷纷扰扰中一日日过着,很快,到了月末。


    腊月三十除夕节,晚上照例是除夕宫宴,但太后不喜热闹,便也照例不去。


    长乐宫便又是在晌午时设了宴席,邀后宫众人齐去参宴、陪太后说一说话,也算热闹一场。


    这家宴在午时开席,开席前众人都在侧殿品着茶等着。


    这等候没什么座次规矩,众人尽可与素日交好的姐妹一起坐,好说说话,免得无趣。


    夏云姒是与周妙、含玉结伴同来的,就坐在了一起。


    彼时殿中人也不多,又都是小声交谈,外面的动静大上一点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闻得银铃入耳,几人顿时都止了交谈,循声望去,倒不见有人进来,只闻争吵声传至。


    先是一串叽里咕噜的胡语,无人能懂,接着听到另一女声用汉语低喝:“这是太后的长乐宫,你还满口洛斯话,别自找麻烦!”


    于是另一人便也换了汉语来说:“要你管!”


    只这一喝,接着却闻一声耳光清脆传来。殿中几人俱是一愕,一时也顾不上平日是否和睦,皆不约而同地向侧殿门口走去。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女子胡服衣裙,颈饰上净是铃铛,该是方才那阵铃音的来处。另一女子穿着汉女的袄裙,但也是胡人的模样,搭配起来颇有些怪,细看却比那头一人要美。


    她该是挨巴掌的那一个,捂着脸颊,满目错愕地看着对方:“你疯了!”


    宫嫔直接这般出手掌掴,在宫里很是少见。不止是她,殿中出来的几人也俱是竟然。


    那胡服女子却毫无愧色,当即还口:“你当你还在洛斯么?这是大肃的后宫,皇帝宠谁谁便高贵,可不是你哥哥处处护着你的时候了,你少在这里吆三喝四!”


    饶是夏云姒只见过她们一次,听完这些也辨了出来——打人的胡服女子是近来正得宠的吉美人,另一位则是身份最尊的洛斯公主和姬。


    她从不爱多理这些不关己的闲事,但定神想想,还是睃了眼莺时。


    莺时会意,当即缓步上前,犹如全不见眼前纷争般款款一福:“这位可是和姬娘子?”


    和姬刚受了那般折辱,眼眶都还红着。看向她,勉强定一定气:“我是。”


    莺时便又笑道:“我们娘子想请您说说话。”说着目光一引,引得和姬看向夏云姒。


    夏云姒微微颔首,然不及她出言,她吉美人一声轻笑:“你又是谁,我竟记也不记得了。少来多管闲事,自讨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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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姬


    夏云姒瞥她一眼, 并不理会,上前和和气气地拉住和姬的手, 笑说:“和姬娘子貌美, 那日在向顺妃娘娘问安时一见,我便有心登门拜访。无奈这些日子身子都不好,只得窝在宫中将养着, 今儿倒有幸在这儿碰上了, 我们好好说说话?”


    吉美人被晾得个彻底, 美目一横,愈加疾言厉色:“我在与你说话!”


    和姬被她夸得面颊微红, 垂眸想一想,却很快露出讶色:“您是窈姬娘子?”


    这大约是只凭她近来在养病一句便猜到的, 也算心思机敏。


    夏云姒莞尔:“是,我是窈姬。来一道坐吧,太后这里的茶可好得很。”


    言毕便拉着她的手往侧殿里去,吉美人犹自滞在那儿,怔了一怔,又一句胡语怒然道出。


    和姬转过脸冷淡看她, 到底也以胡语回了一言,却简短得很,多半是句什么言简意赅的告诫或解释。


    然夏云姒与她并未能有机会好好说话,吉美人也没能得这机会再行回嘴。太后身边的蒋姑姑进了侧殿,她因过年穿了一身枣红缎子长袄,瞧着比寻常嫔妃身份还贵重些。


    蒋姑姑眉目恭顺却颇有威严地低眉一福:“诸位娘子, 请随奴婢来吧。”


    屋中几人便止了交谈,一并随她进殿。入了殿才见宫中位份最高的顺妃、许昭仪与宋充华已在陪伴太后了。


    一时倒也不好多作寒暄,几人按着规矩,先依位份高低依次上前向太后行大礼拜年。


    她们几个来得都偏早了些,几位贵姬都不在,位份最高的就是夏云姒这窈姬与洛斯来的和姬。


    二人位份相当又都有封号,身份不相上下,但加上位份还是夏云姒位高些,就头一个上前叩拜。


    太后笑吟吟地受了礼,即刻伸手扶她:“好孩子,起来吧。”她立起身,太后又细细打量了她片刻,欣慰地点了点头,“瞧着气色好些了,这便好。哀家真怕你因为那起子糊涂人落下病来。”


    夏云姒一哂:“多谢太后关怀。”


    “坐吧。”太后睇了眼侧旁的席位。接着上前的,便是和姬。


    太后这两年是愈发不爱多理后宫中事的,但今日大抵是心情不错,也拉着和姬多说了几句:“你是头一次在大肃过年,如有什么不适应的,来与哀家回个话。”


    和姬福身:“谢太后。”语气温和,头却始终是死死低着。


    夏云姒目不转睛地看,知道她这是想避什么——吉美人适才那一巴掌打得颇狠,当时脸上就见了指印。眼下又过了这么一会儿,和姬一侧脸颊已微见肿胀,这自然令人难堪。


    但饶是她这样低着头,太后也必定看见了,却终是什么都没问,仿佛并不曾见任何异样。


    再往后几个嫔妃上前问安,因身份上都无什么特殊之处,太后没再多言什么。


    吉美人上前下拜时,太后神色亦如旧,就像没看到和姬的伤一般也没多管她那一身胡服。倒是吉美人自己欲言又止了一番,却不知是想说什么。


    开席的时间尚早、皇帝也还没来,众人便坐在殿中闲话家常,不多时又陆陆续续又嫔妃到了,和她们一样先向太后叩拜拜年,然后坐下一并说话,每个人脸上都一团喜色。


    后来宁沅与淑静公主也到了,殿里更加热闹。淑静公主满了两岁,已是个能说会跑的小姑娘,宁沅时时处处护着她,惹得众人都笑赞皇长子懂事。


    离开席不过只剩小半刻时,皇帝终于到了,入殿便笑叹:“偏在今天碰上急事非料理不可,朕来晚了。”


    众人忙离席行礼,皇帝上前向太后一揖:“母后新年大吉。”


    太后笑笑:“不妨事,也就是家宴罢了,没那么多规矩。能来便好,快坐。”


    皇帝便也命一众嫔妃免了礼,众人各自落座。


    太后又笑道:“先阵子多事之秋,哀家常觉头疼。今日再看看宫中嫔妃,倒个个都不错。新晋的玉经娥性子温婉,和姬瞧着也贤惠,都能让哀家放心。”


    含玉忙离座谢恩,几步开外,和姬当然也要一并道谢。皇帝自不免下意识地扫了眼,这一扫,目光便凝在了和姬面上。


    “和姬。”他眉心微锁,直截了当,“你这脸上怎么了?”


    和姬面色微慌,夏云姒淡淡垂眸:太后,到底是在宫中沉浮数年的长辈。


    这伤她方才必定已注意到,甚至有可能已清楚了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和姬身份虽贵重,吉美人却是皇帝近来的心头之好,她直接发落吉美人不合宜,问过和姬究竟却又不管亦不合宜。


    等到皇帝开口亲自问,就最合适了。


    便见她的目光也在和姬面上凝了凝,淡笑:“哀家老眼昏花了,同坐了这一会儿,竟还不曾注意和姬面上有伤。和姬,你说说,怎么回事?”


    满殿妃嫔都看过去,其实除却方才见了那一幕的几个,人人都已将这疑惑揣了半晌。


    但见和姬神情不安:“太后,臣妾这伤是……”咬一咬牙,她却说,“是昨晚喝了几口酒,不胜酒力、足下不稳,自己撞的。”


    夏云姒抬眸迅速扫了眼殿中,去看方才同看到究竟的几人的神情。


    几人都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看着热闹,并无人打算出来说什么。


    略作忖度,她便起了身,颔首直言:“太后、皇上,和姬这是方才在外头让一同入宫的吉美人打的。”说着朝和姬莞然一笑,“女子无不爱惜容貌,掌掴之辱更是有失颜面,和姬不愿直说无可厚非。只是这事实在令人瞠目,和姬还是说个明白为好。”


    和姬望着她哑了哑,皇帝眉头微挑:“吉美人?”


    吉美人终是慌了,忙离席下拜:“不是的,皇上,是和姬先招惹的臣妾……”


    “是。”夏云姒定定道,吉美人不由一愣,抬头望她,恰与她冷峻的目光相对,“是和姬先说吉美人身在长乐宫中还穿胡服说胡语不妥,吉美人便打了她。后来见了臣妾,吉美人亦是不客气得很、更不曾问安,臣妾只得远远站着,生怕走进半步便也要挨她一记耳光。”


    “并不是如此!”吉美人与她怒然对视,却并未很慌,望向皇帝,声音娇软下来,“臣妾侍驾多日,皇上知道臣妾不是那样的人……当真是和姬先惹恼了臣妾,臣妾一时气不过才行止有失。倒是这位窈姬……”她扫夏云姒两眼,“也不知为何对臣妾的敌意这般的大,莫不是久不见圣颜,嫉妒臣妾得皇上喜欢?”


    话音落下,周围直激起几声没抑住的短促嗤笑。


    吉美人被笑得茫然四顾,仪贵姬边拨弄护甲边悠然开口:“听闻洛斯民风彪悍,吉美人又年轻,得了宠一时忘形原倒也没什么。只是,连这话也说得出来……”她清冷地缓了一息,“看来是除了恩宠把什么都没放在眼里,也不四下里打听打听咱们窈姬娘子是谁。”


    夏云姒亦忍俊不禁,抬眸看看皇帝:“臣妾还记得先前与皇上下棋难得下赢了,皇上说要赏臣妾却一时不知该赏什么,道要回去想想——臣妾只道这是前天的事,竟不知弹指一瞬已过了许久,久到臣妾在旁人眼里已是‘久不见圣颜’了?那这份欠下的赏,臣妾可要讨几分利息才好!”


    皇帝被她编排得也绷不住笑:“变着法地讹朕,你宫里的宝贝还少么?罢了,一会儿让樊应德带你开库去,恰有新年新贡进来的宝贝,你先挑了抵债。”


    夏云姒低声轻嗤,呢喃轻语:“皇上倒真舍得。可见是得了吉美人这‘宝贝’,就什么都瞧不进去了。”


    这话四溢着一股子醋味,满座“贤惠”宫嫔无不诧然瞧她。却见皇帝并不恼,边摇头边端了碟点心交给宫人:“拿去给窈姬,堵上她这张嘴。”


    这般一来二去,自已是她占了上风,待得她拿起点心尝起来时,皇帝睇着吉美人的眼中已不复温存:“平日里说自己闭门不出是不想惹是生非,朕还道你性子不错。如今看来闭门不出是真的,却犹爱惹是生非。”


    吉美人不敢说话,倒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他却无心看了。


    想了一想,他续道:“传旨,降从七品经娥。”


    吉美人蓦地喊起来:“皇上!”


    他一记眼风扫过去:“去将你这身胡服换了,日后都不许再穿。”


    吉美人跪在那儿怔了怔,好似不敢相信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怔了好一会儿才认了命,叩首低声应是,抽噎着向外退去.


    待得晌午的宫宴结束,夏云姒就真随着樊应德一同去开了库。新年时贡进来的各样珍宝都暂时锁在紫宸殿后的一方小库中,放眼望去,琳琅满目。


    夏云姒本是不缺好东西,只是为着这份“圣心”,还是饶有兴味地挑了半晌。


    最后,她挑了枚额饰。


    这额饰瞧着简单,却也一看就价值不菲,单那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便令人咋舌。


    这其实颇有几分异域风格,她戴并太不适合。她脸盘小,额头也并不宽,这样“硕大”的额饰戴在头上,瞧着会奇怪得很。


    她拿去给皇帝看,皇帝也扫了眼便皱起眉,从盒中取出往她额上比划了一下,直摇头:“并不配你,重新选一样吧。”


    夏云姒却不肯,很是满意地将它收进盒子里:“不,臣妾喜欢得很呢。想借花献佛,给和姬当见面礼!”


    皇帝听得一愣,奇道:“你与和姬很投缘?”


    作者有话要说:  .


    看到评论区很多人认为三个番邦美人儿也是覃西王送来的我很懵


    这仨是真的跟他没关系哈哈哈哈哈,他只负责把仗打赢了而已,后面的外交事务是鸿胪寺和户部兵部谈的呀


    人家是正经的政治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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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


    夏云姒美眸一翻:“只见过两面罢了, 投缘说不上,只是觉得她性子尚可, 且也不似吉经娥一般, 让皇上宠到觉得臣妾都久不见圣颜!”


    “你这醋坛子。”他捏她的脸,“她不懂事,朕罚也罚了, 你还要不依不饶的?”


    “哼。”夏云姒撇嘴, “倒还成了臣妾不对……”说着作势叹息, “臣妾告退,去跟和姬说说话去!”


    她说完就走, 一点也没欲拒还迎的意思。他倒没多劝,却在身后笑:“晚上宫宴, 你乖乖在朕身边待着!”


    没听到回音儿,他笑意倒更浓了些,手里执着本折子,边笑边摇头,也不知看进去没有。


    御前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地林立四周,每个人心里都满是玩味。


    ——前些日子吉经娥是得宠, 看比之窈姬,到底还是差着远了。皇上对吉经娥,说到底不过是见了番邦美人觉着新鲜,窈姬这般敢在圣驾前拈酸吃醋却还让皇上愈发欢喜的,哪里是个寻常“新鲜人”比得了的呢?


    看来吉经娥的盛宠自此便成了老黄历。


    还能不能翻盘,就看她日后的造化了.


    夏云姒离了紫宸殿, 便径直去了和姬的住处。和姬被安排在了前阵子刚平反的宋充华宫中居住,宋充华给她挑的留燕苑宽敞舒适,另还从自己身边多拨了两个宫人给她,免得她初来乍到的不适应。


    不过和姬跟前侍奉的两个婢子还是从洛斯带来的旧人。虽是洛斯人,汉语说得却也极好,比之和姬的字正腔圆差了一些,但比吉经娥那样一听就音调古怪的可强得多了。


    二人笑容和暖地迎着夏云姒进去,请她在堂屋里等了一会儿,和姬便从卧房出来见了她。


    两人平礼相见,夏云姒抬眸一瞧,便见和姬虽穿戴齐整、脸上的肿胀经药膏敷过也已好了许多,但眼眶是明显红的。


    “和姬妹妹这是刚哭过?”夏云姒边落座边笑喟,“快别哭了,晚上还有宫宴呢。除夕是喜庆的大日子,妹妹红着眼睛去不知要让人传出什么。再说为了吉经娥那样的人,也不值得。”


    和姬黯淡地垂着首,声音隐有哽咽:“今日还多谢窈姬姐姐出面解围。”


    “客气了。吉经娥太没规矩,我不出面也会有旁人看不过眼。”她说着淡淡一笑,“只是……从今日之事,可见她对你存怨已久,你早就不该让她与你一道嫁过来。如今同在宫中,虽是皇上惩治了她,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有别的麻烦。”


    和姬听言抬起头,眼中泪意又深了两分,泫泪欲滴的样子楚楚可怜。


    她看一看夏云姒,苦笑说:“窈姬姐姐也觉她是与我结怨已久?”


    夏云姒被问得一怔:“难道不是?”


    和姬摇摇头:“不是,她原是我最好的姐妹。”


    夏云姒面露愕色,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旁边的莺时,莺时也是如出一辙的诧异。


    和姬复又低下眼眸,轻声道:“她家中虽是贵族,但身份不高,七八岁时被选进洛斯王宫做我的伴读,我们从那时起便很要好。此番和亲……按着我哥哥的意思,原是要她以随驾侍婢的身份随来,来日或在大肃朝中找个小官嫁了、或回到洛斯另行婚嫁,是我觉得那般总会拖上数年,难免耽误了她。再者……我又想,嫁来大肃举目无亲,嫔妃的身份总好过宫婢,这才说服了我哥哥,让她一并与我嫁过来,谁知……”


    她不禁满面悔恨,潸然泪下:“皇上不过宠了她几次,她便像变了一个人,再不似从前一般了。更直言说从前不过畏惧我的身份,不得不万事依着我,如今身在大肃后宫,让我有本事便与她一较高下。”


    和姬愈说愈是激动,最终泣不成声:“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些年我都没有亏待过她!我没有亲姐妹,便拿她当亲姐妹看,但凡好事没有一件不想着她的!她如何能这样对我!我不明白……”


    一声声的“我不明白”,将背井离乡的恐惧、举目无亲的凄怆与被挚友背叛的难以置信尽数包含其中。她喃喃地念了很多遍,声音才一点点地弱了下去,又带了轻颤,听来无助之至。


    夏云姒唏嘘叹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每日都在发生,宫中只会更多。你所言若是真的,她大约从一开始就是嫉恨你的,只因你的身份放在那里,她为了自己、为了家中的荣华富贵,不得不忍而不发。”


    和姬拭着泪点点头:“这我想明白了。”


    “既想明白了,日后便也不必为此难过了。”夏云姒轻哂,“这后宫的日子,你觉得它苦它便苦,你觉得它逍遥它便也逍遥。与其为这起子人伤心难过,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过日子。以你的身份,只要不犯错处、好生活着,皇上总归不会亏待你。来日若再当个太妃,便也算是一是坐享荣华了,总比已被问了一次罪的吉经娥强。”


    这话说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和姬面露感激:“多谢姐姐提点。”


    “哪有什么提点呢?左不过是日后都还要在宫中活几十年,我也想多结个伴。”夏云姒笑容温婉,“得空时不妨去庆玉宫坐坐,昭仪娘娘、周美人与玉经娥也都是好相与的,我们一起说说话。”


    和姬连连点头:“好。与我一同嫁来的如美人也不错,改日带她去见姐姐。”


    夏云姒噙笑:“我弹琵琶给你们听。”


    和姬也笑起来:“我们跳洛斯舞给姐姐看!”


    这便算是一拍即合,夏云姒告辞离开时,和姬含着笑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她“借花献佛”的那份贺礼和姬也很喜欢,道今晚便戴着去参加宫宴。


    她便乘着步辇回了庆玉宫去,莺时瞧着有些忧心,路上压音道:“娘子也不过见了和姬娘子两面,会不会说得太多了?”


    “我也没说什么。”夏云姒淡笑,“若她并不善,也不能对我如何;若当真可结交一二,那我便是一定要结交的。”


    一定要结交,自不是为了所谓的“投缘”,也不是什么看不惯吉经娥而做的“拔刀相助”。


    而是为了她背后的洛斯。


    她进宫的时日都不久,洛斯国王待她极好的事便已人尽皆知了。这样的一位和亲公主来日若有命在大肃做太妃,想来洛斯也要对她更加尊崇。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不先结交一二?.


    当晚又是一场宫宴盛大,群臣参拜、歌舞升平。


    这样的宫宴说是千篇一律,也足以每一场都令人心潮澎湃。


    夏云姒自一开始便被唤到皇帝身边伴驾,临近宴席散时,他们又如去年一般先一步离了席,同去椒房宫陪伴佳惠皇后。


    离开椒房宫时已是夜色深深,然烟花璀璨。二人同行在宫道上,他执着她的手,烟花窜起的光火不时照亮她的脸,他总要出神地看上一阵。


    她便在某一次时突然而然地偏过头,迎上他的视线:“皇上看什么!”


    他局促别开,一声轻咳:“这么凶。可惜了,天生丽质却生成个悍妇。”


    “臣妾又没说什么……”她小声嘟囔,跟着看了看眼前的宫道,“皇上不回紫宸殿么?”


    他道:“陪着你。”


    她挑眉:“皇上明日还有元日大朝会。”


    自腊月十五至元月十五,皇帝与满朝文武皆可歇上一整月,唯独这元日大朝会是个例外。


    这日不仅百官皆要到场,还有番邦来朝,常常一忙便是大半日,比平日上朝更加累人。


    他却还是说:“那也陪着你。”


    说着攥一攥她的手,凑笑她耳边笑说:“还是这样冷,可见毒没解干净,朕抱着你,给你暖暖身。”


    夏云姒顿时羞赧无比:“皇上怎的也没正经起来!臣妾无事了……”


    确是无事了,她近来已不太觉得有什么不适。只是太医说毒素尚有残余,解净之前多多少少还会有些影响。


    ——譬如她一时半刻难以怀上孩子,又或怀上了,也难以生下健康的孩子。


    这于她而言倒不是大事,她还年轻,想要自己的孩子,来日方长。


    眼下她更在意宁沅的去处。


    年关一过,宁沅便也八岁了,且宫中只有三个皇子,还有一个已然失了圣心。


    这般一来,宁沅年龄越大地位便越稳,宫中嫔妃迟早要争起来。哪怕不能名正言顺地做嫡长子的养母、哪怕日后依旧只能当个太妃,养育过新君的太妃也是旁人比不得的。


    夏云姒没急着说什么,回到朝露轩就若无其事地去沐浴更衣。等到沐浴出来,他已躺上了床,果不其然地瞧见了她放在枕下的东西。


    是一串用红线编好的铜钱串子。


    他正饶有兴味地在手里把玩着,笑问他说:“你多大了,还收这样的压岁钱?”


    “呀!”夏云姒一拍额头,急唤来莺时,吩咐她为她梳妆更衣。


    贺玄时不由皱眉:“怎么了?还要出去?”


    夏云姒笑叹:“那是给宁沅的压岁钱,原是说好除夕夜给他,结果忙了一天竟浑忘了,臣妾给他送去。”


    这事是真的,宁沅无意中提起想如民间的孩子一样要压岁钱串,她便答应下来,认认真真给他编了一串。


    但“忘了”是假的,是偏要贺玄时这样撞上的。


    她边说边坐到妆台前,贺玄时劝她:“明日吧。宁沅懂事,也不会计较,你看方才宫宴他都没提。”


    “他懂事那是他的好。”夏云姒边说边从莺时手里接过帕子,急急地自己绞头发,“可答应了孩子的事情怎能出尔反尔?他要难过的。”


    他又道:“那你让宫人送一趟。”


    “可臣妾还答应陪他吃一碟饺子呢。”她说着,长声喟叹。从妆台前转过脸,幽幽地望着他,“生母早逝,宫人就是照顾得再细,也总是缺点什么。皇上只看他懂事,可七八岁的孩子哪里该这样懂事呢?哪个没有哭着闹着跟大人要东西的时候?偏他什么都能忍下。”


    夏云姒伤感不已地摇一摇头:“臣妾实在心疼他,去陪他待一会儿便回来,皇上容臣妾去吧。”


    他终也是一叹:“去吧。”边说边坐起身,“朕跟你一道去瞧瞧。”


    说罢便招呼樊应德上前服侍更衣,又执起那钱串端详了片刻,沉吟不语。


    夏云姒知他这是又想起了谁。


    编钱串的法子很多,有的太简陋、有的又太俗。她的这个编法,是姐姐手把手教的,难学一些却好看得很,过年时就是代替玉佩来压摆也不为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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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


    万安宫里, 宫人已经劝了多次,但皇长子虽然哈欠连天的,就是不肯睡。


    他觉得姨母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吧……


    他心里其实有点不确信了。


    方才宫宴时姨母坐在父皇身边, 绝口没提压岁钱的事,他也没好上前问,但他觉得姨母应该不会忘记。


    因为姨母虽然进宫陪他的时间还不长, 但答应他的事情一件没有忘记过。


    她答应他背好哪篇文章就给他吃点心, 待他完成就一定会给他吃点心;答应他练好字就让宦官出宫时给他买宫外时兴的小玩意儿, 也一定会如约买回。


    所以在宁沅心里,姨母是不会骗他的。只是现在他太困了, 所以心里渐渐开始没底。


    他不睡,两岁的淑静公主便也不肯睡,歪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扯哈欠。


    宁沅将她揽在怀里,一边眼皮打架一边陪她说话。


    他知道这个妹妹与他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还是想好好护着他。


    他一直想当个好哥哥。其实就算是对二弟,他也想当个好哥哥。可惜在昭妃与贵妃的事情败露之后, 二弟不愿把他当哥哥了。


    “你要不要吃颗梅子?”宁沅又打个哈欠, 从榻桌上的果碟里摸了个无核果脯给淑静公主吃。


    淑静公主刚乖乖吃进去, 外面突然传来声响。


    好像是万安宫掌事嬷嬷的声音,在殷勤无比的应话:“没睡, 没睡。正等着窈姬娘子呢。”


    宁沅眼睛一亮,扶妹妹坐正,自己踩上鞋子就下床向门口跑去。在他跑到房门口时,房门恰好打开了, 他抬眸刚要喊“姨母”,目光一定看清来人,不由怔了一瞬。


    下一刹,他眼中笑意更浓:“父皇!”


    贺玄时蹲身把他抱起:“臭小子,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真死熬着不睡?怪不得你姨母非要过来!”


    宁沅在他怀里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看旁边的夏云姒:“我打扰姨母歇息了……”


    “没有。”夏云姒浅笑,“是姨母想着要给你压岁钱,自己要过来的。”


    说着注意到屋里,床上那小小的身影也在往床下蹭。


    她忙迎过去几步将她抱回床上:“公主也在呀!在等你父皇?”


    淑静公主与她不熟,看着她小眉头皱皱,向皇帝伸手:“抱抱!”


    贺玄时一哂,信步走过去坐下,将两个孩子一并抱着。


    夏云姒摸出钱串,心想没给淑静准备也不大好,便解了香囊给她:“来,这个给你玩。”


    今日她戴的香囊是樱粉色,又是蝴蝶形,淑静公主拿在手里就笑了。


    夏云姒又将钱串递给宁沅:“你要的压岁钱!”


    宁沅期待这个东西已久。他听说在他降生后第一次过年时,母后给他编过,奈何他那时还很小,一点印象也没有,钱串也早不知被宫人收到哪里去了。


    姨母说她的编法和母后一模一样,他就特别想要。这回他一定好好收着,母后和姨母待他的心他都懂。


    但他欢天喜地地刚要接,皇帝拦了他。


    宁沅一滞,便见父皇绷着脸:“收长辈压岁钱是要磕头的。”


    夏云姒蹙眉,嗔道:“皇上干什么!”


    他挑眉回看:“你是他姨母,他还不能给你磕个头了?”


    说完作势要拿那钱串:“不然父皇可替你收了。”


    宁沅哪里能肯?立刻从他怀里挣开,干脆利落地朝夏云姒磕了下去:“姨母新年大吉!身体健康!嗯……万事如意!”


    “快起来。”夏云姒含着笑,忙伸手扶他,“你也新年大吉,学业有成,万事如意!”


    言毕将钱串递给他。其实只是稀松平常的铜钱而已,贵为皇子平日里都用不上,宁沅却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玩着。


    不多时,饺子端了上来。


    几人都刚参过宫宴,倒也不饿,不过饺子还是热热闹闹地摆了几盘,瞧着颇有年味。


    宁沅心情特别好,用筷子夹起饺子、蘸好醋,第一个喂父皇、第二喂姨母,第三个细心地分成两半,喂给嘴巴还小的妹妹。


    第四个夹起来,刚要自己吃,手却滞了滞。


    他看看贺玄时,小心道:“父皇……”


    “嗯?”贺玄时看向他,他低着头:“父皇不见见二弟吗?”


    皇次子宁汜到底是在年前被从行宫接了回来。是太后的意思,皇帝默许了。


    但这些日子,皇帝都没太见他,今晚宫宴时也没太说话。宁沅倒主动去找过宁汜多次,宁汜却不肯理他。


    宁沅一边生气,觉得你先拿砚台砸的我你怎么还这么横?一边又觉得二弟也怪可怜的,想让父皇别跟他计较了。


    贺玄时凝视着他轻叹:“倒是个好哥哥。”说罢便让宫人去看宁汜睡了没有,若没睡也叫一道过来。


    而后喂了宁沅一个饺子,又笑劝他:“慢些吃,别吃太多,免得吃多了不舒服。”


    “……儿臣知道。”宁沅嘴里鼓鼓囊囊的点头应话.


    不远处的另一方院子里,宁汜躺在床上也还没睡。察觉到宫人走近,他还翻了个身。


    可听到床帐外询问的话时,他却选择紧闭了口,一个字也不说,就假装自己睡了。


    父皇是和窈姬一起过来的,那便是来看大哥,他是多余的。


    宁汜心里想得清清楚楚。


    前来问话的宦官等了一等,没等到回音便觉得他睡着了,没多搅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房里很快又归于安寂。


    宁汜翻身朝向墙,怔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把眼泪。


    他许多时候都在想,是不是根本没有人喜欢他呢?


    宫里的四个孩子都没了生母,抛开三弟生下来就有顺妃照顾不提,另外三个都住在万安宫里。


    他们三个里,妹妹是女孩子,又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也不提,便只剩他与大哥。


    他和大哥看起来同样会让人唏嘘一声可怜,可这几年下来,他越来越清楚,他和大哥是不同的。


    大哥虽然没了母后,但一直有许昭仪关照。待得窈姬进了宫,是他的亲姨母,自然也疼他。


    皇祖母和父皇好像也都更重视大哥一些,因为大哥是嫡长子,父皇又那么喜欢母后。


    唯有他,是真正孤孤单单地在万安宫里待了好几年。


    前不久母妃又落了罪,连墓也被掘了。他听说的时候好害怕,却没有人能来哄哄他。


    后来他气不过打了大哥,父皇更索性把他赶到了行宫去。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那个宫女说得没错——若他没有个身份高贵的母妃护着,父皇早晚会不要他的。


    可那宫女也许久不出现了。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早问问她自己该如何做.


    弹指间两个月过去,年味早已消散,但春意又浓了。


    三月三上巳节,阖宫又照例忙碌了一场。


    为着佳惠皇后当年为不搅扰大家过节,死撑着不肯咽气的那份心,原本也没人敢辜负这节;更何况这年的上巳与清明又碰巧了在同一天,便更要大办才是。


    于是天还未亮,皇帝便出了宫,去太庙祭祖。


    晌午时嫔妃们也一并离宫,到郊外与皇帝一同踏青、插柳,将清明与上巳一并过了。


    回宫时天已全黑,许昭仪道已着人做好了清明的时令点心青团,邀几位素日相熟的嫔妃一道去宫里尝尝。


    她平日也不太与人走动,“素日相熟”的也不过就是夏云姒、周妙、含玉,外加一位燕贵姬。


    夏云姒在她点头后又叫上了和姬同往。和姬没吃过青团,听闻是艾草做的,觉得无比新奇,说一定要好好尝尝。


    几人落座说了一会子话,青团就端了上来,热乎乎的一枚枚碧绿,煞是好看。


    “有蛋黄肉松的,还有豆沙的。”许昭仪和善地招呼和姬,“你尝尝看,喜欢哪个。”


    做得倒都不大,虽是糯米的,但大约一连吃几个也不必担心不舒服。


    和姬想了想,抿笑执箸,先夹了枚豆沙的来吃。


    一口咬下去,她认认真真地品了半天。满屋的中原嫔妃都好奇地等着她的反应,燕贵姬碰了碰她的胳膊:“如何?可吃得惯么?”


    和姬若有所思:“吃着仿佛……与上元节的元宵也无甚分别?”


    众人笑了一阵,许昭仪道:“都是糯米做的,也确是分别不大。你再尝尝那蛋黄肉松的,大约差得多些。”


    和姬便依言又夹了枚蛋黄肉送的来尝,咬了一口,正要夸一句“这个吃着新鲜”,却忽而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劲儿直向口中涌来。


    她忙用帕子掩嘴,好在那股劲儿在胸口时便消散了,只令她干呕了一声。


    许昭仪忙关切道:“怎么了,是不合口,还是身子不适?”


    和姬摇摇头:“合口,只是臣妾这三两日总不太舒服。”


    “传太医来看看。”许昭仪黛眉浅锁,“眼下正是时冷时热的时候,最是容易生病,有个不适可小觑不得……”话没说完,她就见燕贵姬一脸好笑地看着她,不禁怔了怔,“你看我做什么?”


    燕贵姬掩唇,嗤地笑出了声,自顾自地摇头:“昭仪娘娘糊涂了。”


    接着就直截了当地问和姬:“皇上头一回翻你牌子,是不是元月的时候?离现在快两个月了?”


    一语既出,满座都轻轻吸了口凉气,夏云姒亦觉有些讶异。


    很快,她们又不约而同地回过神来,周妙急道:“那更得赶紧传太医来瞧瞧了!”


    “这若是真的,那可真是好福气……宫里总共也没几个孩子,和姬娘子才进宫多长时间?”含玉亦是笑道。


    和姬自己却只是久久地怔着,半晌才回过神,目光迷茫地划过眼前的每一个人:“皇上……皇上会想要我有孩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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