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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孕事


    “……妹妹这话说的。”燕贵姬僵笑, “总归是皇上的孩子。”


    话虽这么说,但听得出,她也没什么底气。


    和姬缓过神来, 便撑起笑:“昭仪娘娘说的是,那便传太医来看看吧。”


    众人心领神会,皆对适才那句话置若罔闻。许昭仪着人去传了太医, 太医不一刻便到了, 为和姬一搭脉, 果真是喜脉。


    短暂地滞了滞,和姬就又自行吩咐宫人:“去回皇上一声。”


    然虽含着笑, 那笑意却一点探不到眼底。美眸深处冷如寒潭,只有深深的凄意含在其中。


    不一刻后得来的消息却是皇帝已然歇下。众人一想也是,皇帝是今日天不亮便出门去祭的祖,远比一众嫔妃劳累,明日更是卯时便要起来上朝,这会儿是该睡了。


    许昭仪握一握和姬的手:“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明日一早这话禀进紫宸殿去, 皇上必定高兴。”


    “嗯。”和姬轻轻应声, 众人便也都没多留,与她一起从许昭仪处告了退。


    退至瑜华殿外, 她们就先目送和姬走了,步辇在狭长的宫道上渐行渐远,透着一股凄清的华丽。


    “唉……”燕贵姬轻声而叹,“真是命好, 这才多少日子。”


    夏云姒不禁看过去,周妙则笑说:“娘娘福泽深厚,早晚也会有的。”


    燕贵姬听言只是笑笑,与她们又寒暄几句,便也回了宫。


    三人亦各自回自己的住处,夏云姒与含玉住得近,就多同行了一段。


    含玉一时有些惋惜:“可恨苏氏害了娘子,不然娘子盛宠不衰,此时大约也早有身孕了。”


    夏云姒想着心事,回了回神才笑道:“不急。”


    她盼着和姬的孩子能平安生下,最好是母子平安。这样孩子养在和姬身边养好、养在旁的嫔妃膝下也罢,宫中总归又多了一个由嫔妃抚养的孩子。


    嫔妃抚养的孩子越多,让皇帝将宁沅交给她就越简单。


    翌日天明时分,和姬有孕的事自就禀进了紫宸殿,是以皇帝在赶去上朝时就先传了口谕,晋和姬为和贵姬,由宋充华宫中迁出,为永定宫主位。


    待得下了朝,他便去看了和贵姬。夏云姒在朝露轩中听说此事时,轻轻地松了口气。


    大肃一朝迎娶的和亲公主并不多,从容貌上看便明显有异于汉人的,和贵姬更是头一位。所以和贵姬的担心究竟会不会成真,她们谁也说不准,眼下这般看来倒应该没什么大事。


    然晌午时刚用上膳,忽见门口人影一晃。抬眸定睛,便见皇帝进了门来。


    夏云姒忙离席见礼,他上前虚扶了把:“免了。”语气中颇是疲惫。


    “这是怎么了?”夏云姒打量着他问,“臣妾听闻皇上适才去看了和贵姬,怎的还愁眉苦脸的?”


    他苦笑摇头:“一哭就是半晌,哄了许久才哄好。”


    夏云姒猜着这大约与和贵姬的心事有关,也想一探究竟,便露出讶色:“这可奇了。和贵姬素日话不多,与她不甚熟悉的人更说她性子清冷。皇上这是如何欺负她了,能惹得她哭?”


    “朕哪能欺负她?”贺玄时边落座边轻嗤,“是她非担心朕会不许这孩子生下来,一再地求朕。”


    夏云姒道:“孕中多思,皇上可别怪她。”


    “知道。”他一叹,“她的担心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她说洛斯国王也常有汉人嫔妃,倒不是和亲去的,只是纳过一些汉女。说这些汉女有孕通常都不让生下来,以免血脉动摇。偶有胆子大的瞒到临产才说,即刻便是一尸两命。”


    夏云姒听得微微咋舌,略作沉吟,又问他:“那皇上就不怕血脉动摇?”


    他好笑:“这有什么可怕的。”说着给她夹菜,示意她边吃边聊,“朕已有三个皇子,更有许多兄弟、侄儿。除非这些人一个不留、再将满朝文武也杀个干净,否则她的孩子绝无机会承继大统,何来血脉动摇一说?”


    和贵姬伤神不已的问题,就这样让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说到底这是大国小国的分别。洛斯没有多大,王子不多、朝臣也没多少,想变天太容易。而于他而言,多一个有异族血脉的儿子也不过是多建个王府好好养着的事,要闹出大动静,真得如他所言那般将满朝满宗室都杀个干净才行。


    是以再见到和贵姬时,和贵姬便是幸福满面的模样了。她其实原也不似外界所传的那般性子清冷——生了张清冷的脸是不假,实则也是个好相与的。目下的孕事让她更添了几分温柔,见了谁都浅笑吟吟的,为人母该有的慈爱都写在脸上。


    她甚至还开始学起了女红。洛斯女子原不会这些,但她觉得中原人爱给小孩子做的虎头鞋、小肚兜都很好看,便想自己也给孩子做些。


    夏云姒再登门拜访她时便与她一起做,她总羡慕夏云姒手艺比她好,遇到点难绣的地方就变着法地求她帮忙。


    “再帮下去,这整双鞋就都是我绣的了!”夏云姒埋怨过几次,但每每埋怨完,也还是好好帮她绣了。


    宫里能这样轻松度过的时光不多,虽然刺绣久了劳心伤神,也还是让人享受。


    一连几日这般坐下来,某日回到朝露轩终是觉得眼睛酸痛得厉害了。莺时想想,她自身子渐好后也已有些时日没再传太医来请过脉,便索性让太医来了一趟,开些舒缓眼睛的方子,也再瞧瞧身子还有没有别的异样。


    太医把脉时并不用她说话,偶有些问题要问,自都有莺时作答。夏云姒躺在床上,不多时就要睡着了,却觉太医按在她脉上的手指忽而一颤。


    她蓦地睁眼,便见太医跪地下拜:“恭喜娘子。”


    夏云姒锁眉。


    太医道:“娘子有喜了,应是已有两月。”


    夏云姒心弦一栗,定定地望着他:“郑太医。”


    郑太医:“臣在。”


    “我的身子一直是您照顾的。”她心底寻不出喜悦,语气亦平静到冷淡,“先前说我一时半刻恐难平安生下孩子的也是您。现下您给我句准话,这孩子,可生得下来么?”


    郑太医面显犹豫:“这个……”


    “我不想听报喜不报忧的话。”夏云姒目光平淡,“您说实话便是。毒不是您下的,孩子有恙自也怪不到您。”


    短暂的安寂之后,郑太医一声喟叹:“娘子容禀,这孩子……娘子能怀四五个月便已不易。若硬要保至足月将其生下,也必是……必是活不下来的。”


    夏云姒目不转睛:“必定?”


    郑太医点点头:“必定。这孩子来得太急,娘子体内尚有毒素残存,随着怀胎时日渐长必定伤及孩子。若过个半年再怀,就好得多了。”


    这话回完,郑太医连头都不敢抬了。


    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医,最初时太后那一代人都还年轻。他太清楚宫里的女人有多盼着一个孩子,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孩子保不住,残忍得很。


    良久,却只听到一声轻叹:“我知道了。此事有劳太医保密,反正这孩子原也生不下来,就不必给皇上还和太后徒增烦忧了。”


    郑太医略作掂量,心领神会地应了声诺,又压音询问:“娘子可要臣开一剂滑胎药?”


    若要滑胎,自是早比晚好,两个月能滑掉便远不似五个月时伤身。


    这道理夏云姒也懂,想了想,却摇了头:“缓一缓吧,让我想想。”


    郑太医低低地应了声“诺”,就安静地告了退。夏云姒坐起身,靠在软枕上,怔怔地出了会儿神。


    她竟然很难过。


    这感触很是奇妙。


    因为她不是没设想过自己或许会在毒尚未解时就怀上孩子、然后面临保不住的结局,可她以为她是不会难过的。


    夏云姒觉得自己全然不期待这个孩子,更不喜欢皇帝,又哪里会在意能不能为他添上一儿半女?


    可现在,她就是难过得很,难过得让自己也感到意外。


    她忍不住地在想,这孩子若能生下来或许更好,可以给宁沅添个弟弟妹妹作伴。


    在宁沅登基后……她也可多个孩子陪她,多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她还要在宫里过那么多年。


    有的没的,想了许多,最终都汇成无济于事却令人无比心痛的惋惜。


    再想想和贵姬心安后那种溢于言表的幸福……她甚至第一次想要苏氏的命了。


    她从不想要苏氏的命,因为苏氏曾让姐姐那么痛苦,她觉得必要一日日地磨她才好。


    可现下,一股横生的戾气让她觉得,不如让苏氏去给她的孩子陪葬。


    良久之后,她才死死将这念头按住。望着床帐上织金的顶子,她长叹嗫嚅:“她怎么配给我的孩子陪葬……”


    “……娘子?”一直在旁不敢吭声的莺时上前了半步,夏云姒撑身坐起:“去,让郑太医给我开保胎的药来,莫让旁人知道。”


    莺时面露不解:“保胎,却不让旁人知道……也不回皇上么?”


    夏云姒言简意赅:“不回。”


    “那您这保胎……”莺时摸不清她的用意,想一想,只说,“若您先回了皇上,就算日后孩子没了,您也已是贵姬了。”


    她离一宫主位只差这一步,借着这孩子登上去倒是刚好。


    夏云姒却摇头:“我有我的打算,你不必为我担心。”


    现下已是四月,再过不多时,大概就又要去避暑了。


    行宫可是个好地方,规矩松散,也不像宫中四四方方的,好景致多了不少。


    这孩子来都来了,总不能白白的走。


    作者有话要说:  .


    44:好难过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五分钟后,冷静坐起】我有我的打算,安排!


    #充电五分钟,战斗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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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买


    孩子她留不住, 那就换点她一直想要的来。


    不过要办成这事,便不得不好好收买一番郑太医了。


    此事与水银之事大有不同。水银一事虽是郑太医早早就验出了她中毒,然当时他们皆还不知毒下在了何处。


    后来她知晓了毒在哪里也不曾告诉郑太医, 他更无从探知皇帝中毒亦是她有意所为。


    她告诉皇帝“太医曾验出她中毒”的话,皇帝便是拿去询问郑太医,也是对得上的。


    那一整件事里, 郑太医都不曾“欺君”。


    可这回的事, 她要用这孩子做出算计, 便或要一直假装不知自己身怀有孕直至最后、或要道出有孕却假称胎像稳固。


    这两点,都需郑太医出言配合才可信。


    换言之, 这次她需要郑太医“欺君”。


    再者,人在宫里也的确需要个太医是自己人。许多阴谋阳谋都要凭着太医验出,若不拉拢一位太医,便只能去赌着所谓的“医者父母心”过活,可宫中的诱惑这般多,“父母心”还能剩几分可说不准。


    她便在闲来无事时先将此事做了安排, 莺时笑道:“收买太医倒是必要的, 只是……郑太医怕是年纪太大了些, 再过两年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


    夏云姒只说:“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呢。”


    抛开行医年头长医术便大多会更可靠些不提,年纪大的人, 许多时候都更好收买。


    上次她为封住朝露轩上下的嘴,托家中“恩威并施”,瞧着是恩多于威,实则要紧的一直是那个“威”字。


    家中迅速地摸清了各个宫人家里的难处, 不论多大的事皆出面料理妥当。这恩背后透出的是夏家的本事,让人畏惧三分。


    可那些事摆平不难,家中摸清却还是颇费了些工夫。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本经都不一样,本本皆要从头阅起。


    但像郑太医这样的年老者就不一样了。


    活了一辈子,见得多了、历得多了,一把年纪还能存着的私欲算来不过就那么几种,收买起来能少费不少工夫。


    果然,夏云姒递了信出去,不过一日,家里就有信递了回来,将这位老迈太医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


    夏云姒便在翌日一早召见了他,边由他搭着脉,边曼声道:“郑太医。”


    “臣在。”


    她语气轻飘:“我若来日需您与我一道告诉皇上,我从不知自己有孕;亦或想禀明我有身孕了,却需您说我胎像稳固,您敢不敢?”


    郑太医一栗,仓惶下拜:“娘子,臣不敢!此等欺君之罪,臣……”


    “听闻太医有个孙儿,读书颇是刻苦,立志出仕。”夏云姒端起茶盏来淡淡抿茶,目不转睛地仍睇着他,便见盏盖与盏身碰出微微一响,他便又是分明的一哆嗦。


    她只做不见,续言又道:“……然医者身份卑微,纵使您做了一辈子太医,京中名师也看不上您;投入位籍籍无名的老师门下,您又觉得颇不甘心——也是,这老师好不好,或就直接影响他今后做官能做到哪一步了呢。您是做爷爷的,自然想将他托付一位名师。”


    她说着搁下茶盏,盏底触在榻桌上的那一刹亦有轻响,却未见他再打哆嗦。


    他已听出她还有下文了,不再那般紧张,虽悬着心、摒着息,但也得以定住心神静等。


    这便好,若他胆子太小,她还要觉得亏呢。


    夏云姒笑了一笑:“也是巧了,前两日我父亲难得得闲,去闹事闲逛,恰在一间书屋中碰上了您的孙儿。二人虽互不知身份,却也相谈甚欢。事后父亲着人探了一探,得知我与他祖父竟也算‘旧’相识,便问到了我这里。”


    语中微顿、下颌轻抬,她眉目间染上了几许高门显贵的傲然,居高临下地睇着郑太医:“我父亲虽不敌孔子三千门生,教过的学生也有不少。如今身在六部、五寺的大有人在,投身翰林的更比比皆是。他的门外从不缺远道而来的学子长跪以求拜师,自己看上哪个学生想收的时候,倒是不多。”


    房中静谧宛如深山幽洞,夏云姒清晰地听出郑太医的呼吸声变得极缓,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胸中,令他呼吸不畅。


    她笑意愈浓,轻然一哂:“一时只顾着说这些闲话,倒忘了正事了。太医接着搭脉吧,不论情形如何,都与我知会一声。”


    郑太医微怔,旋即有所会意,一语不发地起身,继续为她搭起了脉。


    她羽睫轻垂,余光自还打量着他,见他喉中噎了一噎:“娘子……有些大罪一旦为外人知晓。”


    “明人不说暗话。”眼眸抬起,她清凌凌地注视着他,“有些大罪一旦为外人知晓,我自身难保,自更无法保全太医。但我父亲从不是因为我才被旁人称一声‘国丈’,这般的大罪牵连不到他身上。”


    她循循缓了一息:“牵连不到他身上,你我就是没命了,您孙儿也永远是他的门生。”


    郑太医灰白的眉头一舒,复又沉默下去。


    京中读书人吾不知晓夏国丈虽才高八斗,收徒却刻薄得很。门下学生但凡有两分懒怠笨拙,便要被逐出门去。


    他掂量了一番自家孙儿的本事……


    勤是勤的,笨拙与否却要看与谁相较——和寻常读书人相比或许只好不差,然放到夏国丈门下,放眼望去全是高人,可就说不准了。


    越是说不准,她这一句担保就越价值万金。


    郑太医不由自主地一咬牙,刚搭回夏云姒按上的手指也是一紧:“娘子胎像稳固,只消寻常调养着,必能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这四个现在猛地听到,她心底还是会有一阵若有似无的刺痛。


    夏云姒挑眉淡笑:“有劳太医了。”


    郑太医的声音愈发恭谨低沉:“娘子客气。”


    她便从榻桌下摸出一只信封递给了他:“明日未时,让您孙儿拿着这个去敲夏家的门。”


    一桩大事自此便算办妥,又过些时日,她渐渐在两样打算间拿定了主意。


    就先彻底不提自己有孕了吧。


    让他在这孩子已然离去时才恍然惊觉他曾经来过,虽少了些感情的牵绊,惊异之下却也更令人痛苦.


    这年的暑气来得迟些,待得端午过去、到了五月中旬,圣驾才启程前往行宫避暑。


    和贵姬近来害喜愈发厉害,夏云姒倒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是因在暗中用药调养,还是这伴着毒性长大的孩子已愈发虚弱、不足以让她有所反应了。


    皇帝自是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带她去湖上泛舟,享受短暂的惬意。


    湖上景致虽美,白日里却晒。夏云姒便会瞧准轻舟划过荷叶的时机折一片荷叶下来,而后悠悠躺倒,将荷叶盖在脸上遮阳。


    荷叶清香浅淡,有那么短暂的弹指一瞬里,她鬼使神差地在想不知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喜欢这个味道。


    下一瞬他伸手将荷叶拿开,她又衔着娇笑抬眸瞪去:“好晒,还我!”


    他笑一声,依言将荷叶盖回她脸上。而后隔着荷叶,她听到些细微的动静,不过片刻那荷叶又再度被揭开,她正要再瞪,他掖了颗莲子到她嘴里。


    莲子是剥了皮的,也取了心,吃来清甜可口。


    她这才没再发火,撑身坐起,看看他手里正剥的下一个,又看看他嘴角的那一点点火泡:“莲心去火的,皇上别扔,臣妾拿回去攒起来,熬粥给皇上吃!”


    他倏然皱眉,抬头费解地抬头看了她两眼:“亏你想得出来……”


    人家拿莲子熬粥都是专门把莲子心剃了,没听说过专门拿莲心熬粥的,那得多苦。


    偏她还一本正经:“苦是苦点,可顶用呀!吃上一碗,明早嘴角那点泡便下去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嘴上还在上火的事,不禁欣慰于她还记得。


    但莲心熬粥……还是算了。


    他将刚剥出来的两枚莲心放到她手心里:“饶朕一命,粥免了。煮一杯水,朕喝,行不行?”


    她美眸微翻,答应得十分勉强:“也行吧!”


    说话间小舟绕过了湖上小岛,岛的另一边有一凉亭,亭檐才刚入眼,悦耳的银铃声已然传来。


    夏云姒下意识地看去,随着小舟缓缓转过,女子倩影映入眼帘。


    银铃在汉人女子身上是不多见的,不论是衣着还是首饰上都不常有。然亭中女子所着也并不是胡服,而是一身淡绿的清丽襦裙,只腕上有着银铃的手镯与面上坠着金铃的面纱乃是异域格调。


    这样的搭配应是格格不入,却莫名被她穿出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


    妖娆妩媚的乐声中,她翩然起舞,并非大肃宫中常见的乐舞、也不似覃西王先前备来的剑舞,动时多了三分别样的活泼,静时亦掺两分不同寻常的婀娜。


    隔得这样远,一时看不清是谁。


    但宫中的外族女子不过三人,和贵姬身怀有孕不可能在此处起舞邀宠,想来不是如美人便是吉经娥了。


    夏云姒暗自忖度着,侧首看看贺玄时,见他一时看得出神,便先他一步开口:“真好看,可惜看不清楚。皇上一会儿传她去清凉殿好不好?臣妾想好好看看这舞。”


    这话正中他的下怀,他局促一咳,拉回视线:“朕一会儿要看折子,要看舞你传她去玉竹轩看。”


    明明都看得痴了,又何必还要这般硬撑呢?


    夏云姒心下好笑,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自己看有什么意思?要不臣妾等等,傍晚皇上没事了,我们再一道观舞!”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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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脸


    夏云姒竭力地软磨硬泡,颇有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 直至磨得他点了头。


    反正他都已看得满目欣赏, 便早晚会见那人的。若是如美人, 多半这一两日就要来见;若是吉经娥, 或许碍于先前的事一时不想见她,可她必定再寻机多加“偶遇”两三回,迟早会让他动摇。


    那便还不如她来开这个口,占据几分主动。


    是以用完午膳,趁着午后小歇时, 他就着人去传了那人过来。御前宫人何等机灵, 早已打听清了是谁, 不过一刻就将人传了来。


    是吉经娥。


    夏云姒见到是她, 未作掩饰的面色一冷,淡淡地垂下眼帘。


    欢天喜地地进了殿来的吉经娥亦是脸上一僵,见礼间不无几分窘迫。


    她自然窘迫,动用这样的争宠手段后得了召见, 谁能想到屋里还有个别的女人呢?


    尤其还是个先前有过过节的女人。


    贺玄时也还记得先前的事情, 亦不喜这样没规矩又过于蠢笨的女子, 不由眉宇微皱。


    刚欲开口, 却听夏云姒先笑道:“今儿和皇上同游湖上,偶然得见经娥在亭中起舞。那舞从前不曾见过, 且离得远又看不清,便请经娥来再舞上一曲吧。”


    吉经娥的面色愈发难看。


    虽然那舞本来就是跳来邀宠的,可皇帝喜欢才叫邀宠, 眼下这窈姬张口说要她跳,是拿她当什么了?


    贺玄时侧首看看夏云姒,原想劝她说算了,但见她满面的期待便又咽了回去,也向吉经娥说:“是,舞不错。窈姬磨了朕许久说想再看一遍,你便再跳来瞧瞧吧。”


    吉经娥一时满目错愕,面上羞怒更甚,却又不敢发作,怔怔地滞在那里。


    夏云姒心下玩味地想,吉经娥现下心里应该很难过吧。


    不论她对皇帝说不说得上是真心,精心谋划了这样一场,便总是希望被珍惜的。皇帝却只依着旁人的话要求她跳来看,这就是将她的心意往地上踩。


    可偏偏话都说到这儿了,这舞她今天非跳不可。


    不得不说,这吉经娥虽是可恨,但生得着实好看,流露出两分委屈的样子连她瞧着都有点不忍,无奈皇帝的心思没在吉经娥身上,也未顾及这份情绪。


    夏云姒饶有兴味地轻啧一声,略带着半分轻佻逗弄她说:“突然邀你来倒是我唐突了。不然这样好不好?你好好地跳上一曲,除夕那日的事我便不同你计较了。”说着睇一眼皇帝,口吻娇嗔起来,“我一会儿央皇上赏你。”


    吉经娥自听得出她的羞辱,然皇帝淡然不语,她终是不敢说什么,终是咬一咬牙,示意宫人去传了乐师。


    这一舞也不过小半刻就跳完了,舞是真好,贺玄时却莫名觉得身边这适才便在有意赌气的小美人更加有趣。


    是以整支舞他都看得心不在焉,待得一舞终了就挥退了吉经娥,一把将夏云姒拢进了怀里:“离除夕几个月了,还记着仇跟她较劲?心眼愈发小了。”


    她脸上毫无惧色,反倒衔起笑来,垂眸轻声:“皇上看出来了?”说着又娇笑一声,信手从榻桌上拣了颗葡萄喂到他口中,“臣妾气不过她那样欺负和贵姬罢了,皇上生臣妾的气么?”


    身娇体软的美人卧在怀里、还柔言轻语地说着话,他如何生得起起来?


    她明眸望着他,辨出他的情绪,竟还胆子更大了,抬手拍拍他的脸:“若不生气,皇上就要帮臣妾赏她,臣妾适才都夸下海口了呢。”


    他低笑着俯身吻她:“说吧,怎么赏?”


    夏云姒眼波流转,在他唇上轻轻一咬:“晋她一例位份,可好?”


    他微微眯眼,笑意变得促狭:“这么刻薄,可真不是什么贤惠姑娘。”


    她望着他眨眼:“那皇上不喜欢了么?”


    语声上挑,挑动心弦,挑得他再度深吻而下,许久都不舍得将她放开.


    从除夕便失宠的吉经娥为晋一例成了徽娥,消息一夜间就传遍了行宫。


    与之一同散开的是晋位的原因。


    就连洒扫宫道的粗使宫人一时间就在窃窃私语,说吉徽娥可真是惨,失宠近半年,皇上再没翻过她一次牌子,大约早忘了她是谁。末了被窈姬娘子当舞姬一般传了去,跳了支舞让窈姬高兴了,便晋了位份。


    “说是晋位,其实是打她的脸吧!”


    “倒还帮和贵姬出了一口恶气,宫里头还没见过这般以下犯上的人呢!”


    在有心的推波助澜下,这样的话被津津乐道了几日都未消散。


    而后,却听闻吉徽娥当真被“打了脸”,还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被罚跪了半个时辰。


    这却是出乎夏云姒意料之外的,她听闻后也不由一怔:“怎么回事?”


    小禄子笑叹一声:“嗨,吉徽娥着实是脑子不灵光,听得宫人议论气得紧,发落了宫人便是,偏要编排您与和贵姬,听闻还大骂和贵姬生下的孩子也……不会是什么好的。恰巧碰上一位太妃路过,哪里听得了这般诅咒皇嗣的事情,当即让人赏了二十个嘴巴,叫跪在那儿思过呢。”


    夏云姒轻笑:“罚得不冤。”


    小禄子又道:“二十个嘴巴,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肿了。再者那条道恰是鹅卵石道,修建时工匠精挑细选的鹅卵石,镶得漂亮,跪半个时辰可就不好受了。”


    “若好受,哪拘得住她那张没边儿的嘴呢?”夏云姒淡声,略作思量,又道,“不过这般闹上一场,她怕是更要视和贵姬为眼中钉了。”


    “是。”小禄子躬身,“下奴听闻吉徽娥骂出的话里,便有指摘和贵姬在皇上耳边吹阴风的意思。瞧着是不敢太怨您,便索性都怪到和贵姬身上。”


    “可见也是个没本事的。”夏云姒摇摇头。


    可有时偏是这样没本事的,反让人小觑不得。因为没本事才心思更浅,做事更不计后果,就如疯狗咬人一般反教人难以防备。


    她循循地沉了口气:“和贵姬有着身孕呢,你们暗中把吉徽娥盯住。她身边的宫人但凡出入行宫,我一应都要知道。”


    “诺,这个好办,您放心。”小禄子应下就告了退,夏云姒自顾自地又思量了会儿,觉得倒也不必担忧太多。


    说到底,吉徽娥不比贵妃昭妃与覃西王有牵连、又都出自宦官人家,多少有些根基。


    吉徽娥是从洛斯远嫁而来的,在京中毫无势力可言,又性子浅薄,在宫里应是也培养不出什么亲信帮她办事。盯住行宫的出入记档,应是足以察觉异样了。


    不出时日,果真就寻出了些端倪。


    她身边的宦官有去帮她买点心的、有去附近的集上帮她淘新鲜玩意儿的,这都稀松平常。只有个宫女的出入记录耐人寻味——每两日出去一次,说是去附近的集上走走,回来的时间也大抵对得上这路程,只是每次出入都是两手空空,什么也不见买。


    这般爱去集上闲逛的宫女,岂有次次都空手而归的道理?就是莺时这样不爱买东西的偶尔出了门,也多少会买些有趣的小物回来。


    更何况这人还有个拗口的名字,一瞧就是吉徽娥从洛斯带来的人。


    所以虽没有实证,但此事若没问题,夏云姒半点都不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倒又白捡了个便宜。


    她原本并未想着要用这孩子将吉徽娥算计进来,只想让皇帝难过一场、以此谋得她想要的便好。


    无奈吉徽娥偏在这个时候自己往外跳。


    既如此,找个机会收拾了吉徽娥、顺便博得和贵姬的愧疚与信赖,倒也不妨碍她原本让皇帝难过的打算。


    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这机会最好来得快一点儿。


    这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若等到四五个月,滑胎伤身与否还可另说,慢慢地显了形不好再瞒便首先是个麻烦。


    可干着急也没用,夏云姒这阵子便分外信起了神佛,日日都会在佛前跪上两刻、念一念经,祈求佛祖给她个机会,让她心想事成。


    小半个月后,佛祖还真显了灵。


    这日她正虔诚礼佛,莺时进了屋,挥退旁人,在她身边也跪下,压音道:“和贵姬近来总觉得烦闷,皇上便赐她一席船宴解闷儿,和贵姬邀了各宫嫔妃同往,刚传了人来请您。”


    夏云姒点点头:“什么时候?”


    莺时道:“就今日傍晚。”


    她便又问:“吉徽娥可去么?”


    “若您先前所想没错。”莺时抿一抿唇,“大概必是要寻一套说辞前去的。”


    夏云姒微微笑了笑,偏首示意莺时退下,而后面朝着那尊慈祥又威严的金佛,五体投地地叩拜下去。


    佛祖在上,信女夏云姒,一会儿要去害人了。


    这人不似昭妃,与我姐姐的事并无什么关系,算来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点愧悔。


    所以这笔账要怎么记随您的意,待得入了阿鼻地狱、抑或转世轮回之时,也随您要我怎么还。


    但求您莫要慈悲为怀,乱发善心挡了我路。


    您若非挡我的路,明儿个我就将您的金身撤了,换太乙真人来供上。


    漫天神佛都等着香火供奉,谁帮我我信谁。


    你们都不帮我,我就都不供了,还不必担心死后下地狱了呢。


    满怀戏谑地将这番话念完,她又磕了几个头,倒还算磕得虔诚。


    站起身,她还端端正正地敬了三炷香。


    轻声吁气,夏云姒默念着“阿弥陀佛”,转身离开了供佛的厢房。


    船宴,从氛围上来说,也算是纸醉金迷了。


    正合她喜欢的妖娆的妆,也衬这一场大戏。


    作者有话要说:  .


    44:佛祖在上,信女夏云姒……


    佛:善了个哉的,你可闭嘴吧,我哪有你这种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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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宴


    暮色四合,星辰点点。湖上游船, 灯火璀璨。


    和贵姬有孕比夏云姒要早月余, 又从得知有孕起便在好生将养, 此时小腹已微微隆起, 人也显得比从前丰盈。


    夏云姒登上船时,顺妃正拉着和贵姬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宁汣的生母怀他时难受得寝食难安,你瞧着倒还不错。这样好,想来生时也能少受些苦。”


    和贵姬抿唇笑道:“许是因为三皇子是男孩子, 所以闹些呢。臣妾盼着这一胎是个小公主……”说着一抬眼注意到夏云姒, 忙起身迎她, “窈姬姐姐。”


    夏云姒也正开口笑言:“若是个小公主, 必与你一样貌美。到时怕是阖宫嫔妃见了,都要忍不住地从库里挑好料子给她裁新衣服呢。”


    说罢二人相互见了一礼。和贵姬自有孕后虽已比她高了半品,然二人关系甚笃,平礼相见也就了了。


    夏云姒又朝顺妃福了一福, 问她:“娘娘没带三皇子出来走走?”


    顺妃指指上头:“在楼上与哥哥姐姐们玩呢。这孩子, 打从会爬就闲不住, 这两日渐渐能走了, 愈发显得淘了。”


    顺妃说这话时少了几分掌事宫妃素日的威严,也是温柔无限。


    夏云姒笑道:“孩子淘些才聪明呢。”说着向和贵姬颔一颔首, “我去看看宁沅。”


    和贵姬莞尔:“那就劳姐姐喊孩子们下来吧,时辰不早,咱也该开席了。可他们玩在兴头上, 怕是乳母叫不下来呢。”


    这个好说,夏云姒应下来便穿过游船,从另一侧的楼梯上了楼去。


    几个孩子都站在船边,宁沅揽着妹妹和三弟,正指着岸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猜那是哪一处宫室。


    皇次子宁汜则独自站在离他们远些的地方,一言不发地自己看着远处,身形瞧着有些孤单。


    夏云姒唤了一声,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回过头,宁沅旋即一笑:“姨母。”说着上前,朝她一揖。


    夏云姒弯腰一敲他额头:“到了行宫就玩野了是不是?好几日都没见到你。”


    “……我近来在教妹妹写字呢。”他揉揉额头,夏云姒听言一哂:“那便罢了。”又看看淑静公主与宁汣,道,“底下快开席了,一道下去吧。”


    宁沅点头:“好。”


    说罢转过头,有意叫了皇次子一声:“二弟,一同下去吧!”


    没有回音,宁汜连头都没回一下,视他为无物。


    宁沅暗自扯了下嘴角,隐有几许无奈,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随夏云姒一并下楼。


    乳母见状便迎了上来,淑静公主与三皇子都还小,船上楼梯又陡,得抱下去。


    夏云姒有意与宁沅迟了一步,下楼时趁着无人,压音问他:“你一直在这般维系与宁汜的关系么?”


    宁沅点点头,走了两步,又说:“但他不领情,我也没办法,只得好好待妹妹和三弟了。”


    他说这话时正低头看着台阶,然夏云姒看着他的神情,仍品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皇次子不领情,他只得好好待妹妹和三弟。


    如若有朝一日他与皇次子间注定要有一场不睦,旁的兄弟姐妹站在哪边,总是要紧的。


    这孩子才八岁。


    夏云姒心下轻喟,又觉他既已懂了,倒不妨再多说一些,便道:“那等和贵姬的孩子生下,你也要好好待他,别嫌弃他有洛斯血脉。”


    宁沅认真地点点头:“这我知道。”


    说话间已回到楼下,二人便都止了声。嫔妃们已各自入席,不过船还没划起来,和贵姬正笑容满面地招呼大家:“坐吧,都坐。我们边吃边等还没来的,免得闷得慌。”


    如美人遥遥拿她逗趣:“什么‘免得闷得慌’,怕不是娘娘又饿了?”


    和贵姬瞪她:“你怎么这样!都说看破不说破,你非要说出来!”


    许昭仪边笑边打圆场:“好了好了,和贵姬肚子里怀着孩子,胃口大些也是有的。咱们客随主便。”


    众人便在哄笑声中各自入席,宫人们陆陆续续开始上菜,谈笑间又有几位迟了的嫔妃先后上了船,刚落座就被起着哄说来得晚了罚酒三杯。


    酒都是果酒,没什么劲力,迟来的便也没有不给面子的,都依言喝了。


    夏云姒只静静等着,终于,吉徽娥也上了船来。


    只在她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满船的燕语莺声便都静了一静。


    和贵姬性子好、出身也高,加上还是洛斯人,在许多事上于旁人都无甚威胁,最多不过分几分圣宠,皇帝又并不是很宠她。


    ——所以满宫嫔妃都乐得与她交好。在与吉徽娥的不快上,更几乎阖宫都站在和贵姬那一边。


    吉徽娥当即便被满屋子人横眉冷对,性子直些的周妙更直接嗤笑出声:“不久前还在恶语诅咒贵姬娘娘腹中皇嗣,今日来又是想做什么?”


    可不就是?她脸上十余日前被太妃赏得耳光都还没大好呢,隔着脂粉都能隐约瞧出些指印。


    吉徽娥却并未说什么,低眉顺眼地低着头,行到和贵姬的席位前,敛裙跪下,伏地便拜。


    和贵姬冷然瞧着她,她拜后也未起身,犹自黯淡地垂着首:“从前是臣妾不好,让荣华富贵迷了心窍,今日特来谢罪。”说罢睇了眼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会意,端着托盘上前。


    托盘中有只长颈的青釉壶,吉徽娥续道:“臣妾专门酿了贵姬娘娘素日爱喝的葡萄酒,用的是洛斯的葡萄,娘娘……”


    和贵姬轻笑:“我哪里敢喝你的酒?”


    夏云姒亦淡淡垂眸,不觉有些失望。


    这吉徽娥若蠢到直接在酒里下毒,一会儿太医一验就能知道,她原有的算盘还打不成了。


    却听吉徽娥说:“娘娘怕臣妾害您?”接着竟主动道,“那请太医验过便是。”


    在座不少嫔妃都不由蹙起眉头,打量着她,不知她这究竟是哪出。


    吉徽娥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免有些窘迫,哑了哑,解释说:“臣妾绝无那个心,太妃赏的巴掌把臣妾打得清醒了。自小到大,娘娘都待臣妾不薄,臣妾该与娘娘结伴而行的,不该叫旁的东西蒙了眼睛。”


    说罢,她殷殷切切地望着和贵姬。


    这瞧着倒有几分真了。


    和贵姬略作思量,示意随时候命的太医上了前。吉徽娥面露喜色,当即起身,亲手为太医倒酒。


    冰块伴着琼浆落入青釉碗中,但是玎珰轻响就听着清凉。那太医也欣喜,细细尝过碗中美酒后又看了看那酒壶,大约是怕酒壶有玄妙,倒给自己的酒与一会儿倒给和贵姬的会不一样。


    一切都查稳妥了,才听太医沉稳回道:“娘娘,这酒确无异样。娘娘身在孕中,莫饮太多便是,与寻常果酒一般饮上三五杯无妨。”


    和贵姬颔首:“有劳太医了。”


    吉徽娥露出喜色:“那臣妾斟给娘娘!”


    眉目之间,竟有些喜极而泣之意。


    夏云姒在此时开了口:“慢着。”


    吉徽娥怔然回头,夏云姒定定地看着她:“不是信不过太医,只是和贵姬腹中有孕,实在不能掉以轻心——我只问你一句,这酒我若要喝,你敢给我喝么?”


    短暂的一愣,吉徽娥即道:“自然!那臣妾先斟给窈姬娘子……”


    殷勤无比的话,倒比太医的验证更令一众嫔妃安心。


    方才太医验过时,在座宫嫔中其实不乏有疑心重些的对这结果存个疑影。


    一是怕太医被人收买,二也担心太医时刻记挂龙胎,反而导致验酒时着意在验里面是否有损伤胎儿的药,反倒忽略了致命的剧毒。


    夏云姒这样一问,打消了她们这般的疑虑。


    ——这样的话,也就她问才能有足够的力度。


    她是佳惠皇后的亲妹妹、皇帝的新宠,背后更有整个夏家。


    不论吉徽娥是否与她也有过节,敢以一剂剧毒将她毒死在这儿,就是以洛斯人的身份开罪夏家、乃至整个大肃。到时没准儿会再度两国交兵都未可知,与寻常的汉人嫔妃与夏云姒相争的分量可不一样。


    所以她敢给夏云姒喝这酒,多少证明这酒也绝不存在会取人性命的剧毒。


    夏云姒从她手中接过酒,她又热情地询问顺妃:“顺妃娘娘可要尝一尝?这酒清甜,夏日喝来最为舒服。”


    顺妃略作忖度,含笑点了头:“有劳了。”


    这般坦坦荡荡地邀众人同饮,让她看上去愈发可信了些。


    很快,顺妃率先抿了口酒,夏云姒与和贵姬倒没急着喝。


    吉徽娥也不催,怀着歉意看一看和贵姬,嗫嚅道:“臣妾会求得娘娘再度信任的……”


    和贵姬仍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便吩咐宫人带她入席。而后传了歌舞来,缓解这被吉徽娥冲得多少有些僵硬的气氛。


    歌舞升至高|潮时,宴席上又其乐融融了。


    夏云姒一壁赏舞,一壁端起酒盏轻晃着思量,静听尚未融尽的冰块在盏中撞出轻响。


    这酒……倒真是喝了也无妨。


    若真没有猫腻,那就当寻常品个美酒罢了。


    反正她原本打算也不是算计吉徽娥,只是吉徽娥前些日子硬往前撞,让她觉得不如一举多得好了。


    眼下吉徽娥若真回心转意,她另寻机会达成原本的计也并不难。


    她这般想着,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刚一喝,余光便扫见不远处的和贵姬露出诧异,看了她一眼,又不好让宫人来拦。


    和贵姬还是信不过吉徽娥的,也没有多深的心思,一时没想到夏家意味着什么。


    是以即便吉徽娥给夏云姒奉了酒她也还是没打算喝,见顺妃接过便喝心里直道了一声“佩服”,更没料到夏云姒竟也会喝。


    夏云姒只做未觉,细细一品,觉着这酒确实清甜可口,索性一饮而尽。


    浅淡的酒香伴着清凉一并入腹,凉意又慢慢散去。


    她观着歌舞,心下已然在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另寻个时机,让这孩子恰到好处地没了……


    腹中倏然一痛。


    夏云姒不自禁地窒息,手下意识地碰了下小腹,然那痛感已瞬间烟消云散,似乎只是受了凉的寻常腹痛。


    不久,却又是一阵。


    远比方才那一下来的猛烈,似从腹中深处某个位置挥散而出,蔓延向四面八方。


    夏云姒很快已吃不住,身子一软,栽向桌面。


    “娘子?!”莺时骇然上前,周遭嫔妃也都是一惊。宴上很快乱了,歌舞皆尽停下,夏云姒在恍惚中看着歌舞姬们仓惶告退。


    “窈姬姐姐?窈姬姐姐!”和贵姬手足无措地上前查看,许昭仪等几位与她相熟的嫔妃也围到近处。


    宁沅亦赶了过来,攥住她已在发冷的手:“姨母您怎么了!”


    突然,女子的尖叫声乍然响起:“怎么有血!”是周妙的声音,“姐姐出事了……快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


    今晚迟点更,估计九点更新吧。生理期了,想多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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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 夏云姒痛得昏天黑地、头眼阵阵发白。


    这很可笑, 她好像什么都料到了——料到了吉徽娥当真出了手该如何做、不出手又该如何做, 想好了之后如何一步步攻下皇帝的防心、拿到她想要的, 甚至想明白了若因此胎伤了身子,日后再也没办法有孕, 该如何开解自己……


    却独独忽略了滑胎时会有多疼。


    船宴自此中断,众人手忙脚乱地送她回玉竹轩。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搀扶, 妃嫔们大多也跟着。


    小禄子反应迅速,下了船便直奔清凉殿, 向皇帝回话。是以夏云姒刚躺到玉竹轩的床上,就听珠帘被撩得猛一阵响动:“阿姒?!”


    继而掀起的便是一阵问安声。


    但她也只听到了这里,神思便再支撑不住, 深深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一个念头想让她拼力地睁眼看看四周, 却也没能办到。


    再醒来时, 天色已然渐明。屋中安寂无声, 透着一股子凄意。


    夏云姒懵然睁眼滞了半晌, 才慢吞吞地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微微一动,伏在床边地人醒了过来。


    “阿姒。”皇帝骤松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感觉如何?”


    她也以同样目不转睛的神色回看着他, 满目茫然地询问:“出什么事了?”


    他眼底轻颤, 别过了头。


    她不解,又问:“怎么了?”


    皇帝深深地吁气:“阿姒……孩子还会有的。”


    “……什么?”她满是费解,似乎全然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他无声地看着她, 她怔一怔,道:“是和贵姬的孩子出了事?”


    “不。”他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愈发艰难,“是你的。”


    只一瞬间,她眼底被错愕填满。


    “你……”皇帝如鲠在喉,“你原是有孕了。吉徽娥的那酒……”


    “不可能……”她打断了他的话,失措在她语中迅速升腾,令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臣妾还来着月事,怎么……怎么可能就有孕了!”


    “有孕之初,原也是会有月事的。”他无力地向她解释,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忙把她扶住,“阿姒,你冷静一点。”


    “不可能!”她嗓音嘶哑,“不可能……”下一声,忽而虚弱下去。


    她跌在他膝头,仿佛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就那样耷拉在那里,连抽噎都是无声的。


    “不可能……”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贺玄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他知道,她一直是喜欢孩子的。她曾为采苓的孩子抄经祈福,在和贵姬有身孕后也常去探望。宁沅一直与她亲近不说,宫人说淑静公主也爱和她玩。


    现下,他却要亲口告诉她,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来过,没能以母亲的身份给他一丁点关爱。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怎么会呢……”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有了些力气,便从他膝头挣开,缩回被子里,紧紧地缩成一团。


    贺玄时只觉心都被攥紧了。


    “阿姒。”他苍白地宽慰她,“你还会再有孩子的,会有的。”


    “怎么就这样没了呢……”她自言自语地继续呢喃着,泪如雨下。


    然后他听到她又说:“都是我的错……”


    “不是。”他脱口而出的否认,语罢,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她阖上了眼睛,很安静,唯独眼泪还在继续流着。一滴滴落到绣纹精致的软枕上,逐渐洇出一个湿漉漉的圆。


    他很久都没敢开口,小心地、迟疑地再试着唤她的时候,她已没了反应,只余平稳的呼吸。


    又睡过去了,


    她现在太虚了。


    贺玄时长声而叹,就这样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


    直至宫人进来再三催促他该上朝了,他才不得不从玉竹轩离开,回了清凉殿去。


    静听他的脚不离开之声与珠帘碰撞之响,夏云姒一把撩开被子,冷声而唤:“莺时。”


    莺时应声入内:“娘娘……您可还好么?”


    夏云姒听出她的称呼改变,微挑了下眉:“我还好。怎么,晋位份了?”


    莺时颔首:“是,皇上下旨晋您做了从三品充华,以慰失子之痛。”


    夏云姒淡泊一笑,只又问:“太医回过话了?”


    莺时点头:“都是按您吩咐的回的,您放心。”


    夏云姒点了点头。


    郑太医依照先前的安排回过话便好,这是最才是其中最紧要的一环。


    她需要透过太医的口告诉他,这孩子这样轻易地没了不止是因为她没有察觉,也不止是因为吉徽娥的酒,而是因为他近来还常召她侍寝,才致使胎像这般不稳。


    ——诚然女人有孕两三个月都还没有察觉的很多,亦不免有许多再这期间都照样在行夫妻之实,他也必会拿这个安慰自己。但太医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原因所在,那份愧疚到底是消不去的。


    他有所愧疚,才能助她成事。


    夏云姒长吁口气,又道:“那酒到底怎么回事?”


    莺时摇头:“宫正司还在查。当下……确是从娘娘的酒盏、和贵姬的酒盏、与顺妃娘娘的酒盏之中都验出了滑胎药,就连吉徽娥酒壶中未倒尽的酒里也有。顺妃娘娘没有孕事喝了无妨,您与和贵姬若喝,必定滑胎。可是……”


    莺时越想越不明白:“当时她斟酒之前,确是请太医验过的呀。若说太医被吉徽娥收买,瞧着也不像,这般明显的事情摆明了要掉脑袋,太医也不是傻的。”


    最后莺时又一叹:“真是蹊跷。”


    是蹊跷。她能理解吉徽娥敢给她和顺妃喝酒是因觉得她们两个都没有身孕,喝也不打紧。可若药真就下在酒中,和贵姬喝了岂不是也要当场发作?


    当场发作,吉徽娥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这也傻得太过头了。


    夏云姒一边沉吟,一边着人备了膳来服侍盥洗。坐到妆台前梳妆之时,小禄子进了屋来,到她跟前就磕头:“娘娘,和贵姬来了,正在外头……跪地谢罪,不肯起来。”


    夏云姒沉息:“让她快进来。就说我也刚小产,别让我出去请她。”


    小禄子又磕了个头,赶紧退出去照办。这话果然奏效,和贵姬很快就被请进了屋,只是已哭成了个泪人。


    夏云姒生怕她再跪,忙递了个眼色,示意宫人直接搀她去罗汉床边坐,面上苦笑道:“你谢什么罪,又不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和贵姬泣不成声,“我怎么就真让姐姐为我尝了那酒!让姐姐的孩子为我的孩子抵了命!”


    夏云姒转回脸,对着镜子,淡然摇头:“你不必这样想。人各有命,原是我与这孩子缘分不到,和谁也没有关系。”


    她很少这样恹恹,颇有身心俱疲之相,让人听了愈发愧疚。


    和贵姬果然愧意更甚,然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抽噎着沉默了半晌,便道:“我这孩子若平安降生……便也是姐姐的孩子,日后皇上对他的恩赏也好、洛斯对他的顾念也罢,有他一份便有姐姐一份。”


    夏云姒却显不出喜悦,犹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多谢你了。”


    和贵姬咬一咬唇:“姐姐好生养身子……日后再有了孩子,必能好好生下来的!”


    夏云姒点点头:“嗯。”


    和贵姬到底是心善,知道自己在此处这样哭哭啼啼地留着两边的宫人都要提心吊胆,不一刻便告辞走了。


    而后的三日,各样滋补佳品不间断地往夏云姒房里送,夏云姒最初还肯收,后来不得不让人给她退回去,哭笑不得说:“干什么,我不过是坐个小月子,她可还正怀着呢。这把皇上太后赏的好东西尽数往我这儿拿的架势,她还想不想养胎了?”


    也是这三日里,宫正司夜以继日地在审着案子。吉徽娥身边的宫人自是一个都逃不掉,那太医也被动了刑,但仍是没能审得太明白。


    太医大约是真不知情,重刑之后仍指天发誓是自己绝未做半分亏心事;吉徽娥身边的宫人倒有吐口的,说吉徽娥确实找他们去弄过滑胎药,但并不知是如何下到的酒中,也的的确确没本事收买照料和贵姬的太医。


    这可就奇了,单是没收买太医这一条就奇了。


    ——太医没被收买却愣验不出那般寻常的滑胎药,难不成那药当时真不在酒中,是后来变戏法变进去的?


    至于吉徽娥本人,自然抵死不认。


    让夏云姒有些出乎预料的事发生在第四日:和贵姬专程赶往清凉殿,请求皇帝动刑严审吉徽娥。


    这听似理所当然,实则在宫里极是少见——宫里出事,不论多大的案子,大多时候都只审宫人而不动嫔妃。涉事的嫔妃最后打入冷宫也好、赐死也罢,在审理时都要留着颜面,落入宫正司遭罪的屈指可数。


    更何况吉徽娥还是以番邦和亲的身份而来,事关两国和睦,皇帝更不曾想过动她。


    和贵姬做的,便是打消皇帝这个念头,道皇嗣为重,若洛斯有所不满,自有她出面辩解,只求皇帝审出真相,给夏云姒一个解释。


    这话是皇帝亲口告诉的夏云姒,显有为她宽心之意。


    她听言木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了一个字:“哦。”


    她近来都是这样,多数时候都恹恹的、淡淡的,像是失了魂。


    他常能看到她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发愣,一愣就是半晌。平日的灵气仿佛都随着他们的孩子一道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一副华美却了无生机的皮囊。


    这样的变化,令他愈发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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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果


    夏云姒日日这样郁郁寡欢, 常常大半日也不说一句话。然不知不觉中, 皇帝在玉竹轩里待的时间却愈发长了。


    她坐着小月子, 他自无法翻她的牌子, 只是成日地陪着她。后来索性连奏章也留在她这里看,玉竹轩不得不为他挪出一间厢房, 充作书房。


    终有一日,他晌午离开时她还恹恹的, 乌发黑眸直衬得面色更显苍白。下午与朝臣议了大半日的政事,傍晚再去看她时, 她竟笑吟吟的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欣喜,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用晚膳时,她的胃口亦好了不少, 就着小炒吃了半碗米饭, 还喝了一小碗汤。


    他终于禁不住问:“你今日感觉好些?”


    她微微一怔, 倒是莺时在旁边福身笑道:“下午时皇长子殿下来了, 陪着娘娘待了半晌工夫, 娘娘心情便好了不少。”


    “原是这样。”他恍悟点头,然一句话后,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此后数日,她都是这样。


    宁沅不在, 她就郁郁寡欢;宁沅课业不忙来看看她, 她便有大半日的好心情。


    这样分明的差异连宫人都看在眼里,皇帝心存愧疚对她更为在意,自更明白个中影响。


    是以在她快出小月子的时候, 皇帝去见了太后。


    他长久的沉默,似在谨慎斟酌。太后追问了几遍,他才叹息着开口:“母后。”


    顿一顿声,他道:“儿子想将宁沅交给阿姒抚养。”


    太后显有一愣:“交给阿姒?”


    皇帝黯淡点头:“阿姒素来喜欢孩子,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了孩子,近来一直闷闷不乐,唯有宁沅在时才好些。儿子便想……不如就将宁沅交给她,总好过让她这样一日日熬下去,熬坏了身子。”


    太后略作忖度,点了点头:“她是阿妁的亲妹妹,宁沅交给她,哀家倒也放心。只是……”太后眉心微微蹙起,“宁沅到底是嫡长子,阿姒是嫔妃。过继给她,日后这身份多少尴尬。”


    “这一点儿子想过了,不算过继,只是交给她养,与她做个伴。”皇帝轻声喟叹,“阿姒原也不争这些,宁沅接着叫她姨母便是。”


    短暂的犹豫后,太后允了:“那便这样吧。哀家近来也担心她这般郁郁寡欢下去只怕连寿数都不会长,若是那样……唉,真不知要如何同阿妁交待。”


    “是。”皇帝颔首。


    更多的话,他终是没有同太后说。


    他没法告诉太后那孩子的离去与他原也有几分关系。自从太医口中得知此事那日开始,这便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裹挟着越来越深的愧疚,挥之不去。


    就这样,已在万安宫住了七年之久的皇长子被交给了窈充华夏氏。


    旨意一下,阖宫哗然。


    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好在,宁沅是开心的。


    夏云姒自更开心,这一场算计,从一开始就是为将宁沅带到身边——要让皇帝将宁沅交给她、且又不疑她有半分算计,最好的办法自就是她半个字也不提想抚养宁沅,逼得他主动决定。


    于是自宁沅住进玉竹轩那天起,她的身子终于一分分好了起来。


    贺玄时可算松了口气。在某个悠闲的午后,她躺在床上小睡,通过半开的窗,听到他在窗外廊下叮嘱宁沅:“好好听你姨母的话,她对你的心不比你母后少,别让她伤心。”


    宁沅认真地点头:“儿臣知道。”


    幔帐中,夏云姒翻了个身,舒了口抑在心中已久的郁气。


    一滴眼泪却顺着侧颊流下来,和小产那日一样,在软枕上洇出一片湿漉漉的圆。


    她的孩子……


    罢了,


    她闭上眼。


    一子换一子,这一局她并不亏。


    又过两日,宫正司那边也结了案,道吉徽娥熬不住重刑,什么都招了。


    皇帝拿到供状,便着人誊抄了一份交给夏云姒看。夏云姒认认真真地读完每一个字,心下直慨叹宫中斗争真是愈发的别出心裁。


    昔日给她下毒,是将银炭挖空、将水银藏在炭中。


    如今给和贵姬下药,是将药汁冻在冰块中央。所以吉徽娥给太医倒酒时,只融开外层的冰块什么也验不出来。但待得夏云姒喝时,药汁已渐渐融入酒里,自然致人小产。


    除此之外,吉徽娥还招供说那药原不该那么快。她细细地算过分量,和贵姬若是饮下,怎么也要晚上入睡时才会发作。


    夏云姒饮下去不久就有了反应,大约是因为胎像不稳所致。


    “她算得倒细。”阅至此处,夏云姒啧声轻哂,“若和贵姬当真回房入睡时才发作,吉徽娥必已将余下的酒清理干净,满宫妃嫔所见也是太医验过那酒,道是无碍。她便自此脱了干系,纵有两分疑点,也不足以治罪了。”


    莺时叹息:“是啊,想不到她竟能有这样深的心思。”


    夏云姒抬眸:“皇上怎么说?”


    “赐死是难免的了。”莺时垂眸,看了看屋外的阳光,“一会儿到了午时,阳气最剩,正好送她走。”


    夏云姒勾唇轻笑:“去回皇上一声,就说我想独自见见她,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莺时有些犹豫,恐她走这一趟耗费心力,令刚养好些的身子再有些什么反复,却终是拗不过她。


    事情禀进清凉殿,皇帝便准了——他近来都是这样,自责之下虽不曾明言过歉意,但说是对她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了。这样的小事,他自会依着她。


    夏云姒便在午时之前赶去了宫正司,宫正司早先得了旨意,知她要独自见人,就都退了出去。


    她踏进刑房,在昏暗中嗅着那股铁锈般的血气,不知不觉想起自己小产之时似也闻到了这样的味道。


    她不禁下意识地屏息,左右四顾,终于缓缓适应了房中光线,看到了被缚在木架上的吉徽娥。


    她原是个美人儿,身材极佳、舞跳得好,声音也动听。


    可眼下遍体鳞伤、形容枯槁,再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光彩。


    夏云姒欣赏着她的每一分惨状,悠悠然地坐在了离她不远的椅子上。


    似是察觉到有人,那张脸缓缓地转过来一些,视线停到她面上,却过了许久才辨认出她是谁。


    “是你……”嘶哑的声音,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又动了动,动得激烈了些,手脚上的镣铐发出些许轻响。


    “我没想害你的孩子!”她绝望地辩解,“我……我不知道你有孕!我没想害你的孩子!”


    “我知道。”夏云姒勾勒精致的朱唇挑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想害的是和贵姬的孩子。”


    只因听到“和贵姬”三个字,吉徽娥的银牙便狠狠一咬。


    夏云姒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你知道重刑审问你,是她的主意吧?若不然皇上顾及两国和睦,不会下这个手。”


    吉徽娥顿时挣扎得更为猛烈:“那毒妇——”


    “但你也不冤。”夏云姒扬音,笑容尽数敛去,“若我被身边人这样背叛,我只会比她更狠。你还有脸骂她是毒妇,一时听来竟不知是谁要害谁的孩子!”


    吉徽娥嘶吼起来:“我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得皇上喜欢!她除却那公主的身份还有什么!我如何能忍!”


    夏云姒啧了啧声。


    愈是放纵自己作恶事的人,愈会为自己找理由。吉徽娥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欲与她争辩,只笑了笑:“不论怎么说,我多谢你。”


    吉徽娥陡然怔住,不解地望着她。


    “喝酒之时,我还真怕酒没问题——若没有那杯酒,我不知何时才能与和贵姬达成今日这般的交情。”她轻松而道,“如今可好,她、她腹中的孩子,乃至她背后的整个洛斯,来日都是宁沅的助力,我代宁沅谢你的恩情了。”


    “你……”吉徽娥眼中沁出错愕,“你……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也在算计!你什么都知道!”


    “嘘——”夏云姒竖指示意她噤声,面上露出小女孩与闺中密友说秘密般的促狭浅笑,“我是想让你走个明白才告诉你的,你最好让这话烂在肚子里。不然添上一道胡乱攀咬的罪名,你怕是连全尸也要没了。”


    “你……你们蛇鼠一窝!”吉徽娥破口大骂,又狠狠啐了一口。


    夏云姒笑意愈浓:“不甘心,是不是?”


    “换做是我,我也不甘心。”她摇摇头,“原不过是失宠,留着位份不惹事,总还能好好活些年。如今可好,就为了这么一档子事,连命都要没了,还遭了这么多罪。”


    吉徽娥骂得愈发的狠,大约是学得并不算太地道的汉语已不足以表达愤慨,她不管不顾地换了洛斯语来骂。


    夏云姒听不懂,倒也无所谓,仍旧笑容悠然:“所以啊……我如果是你,就绝不白死,拼了命也会把背后指使我的人一起拖进阴曹地府去。”


    吉徽娥骂声骤停,印着鞭痕的眉头皱起来,带着深深的茫然:“你说什么……”


    夏云姒站起身,一步步地踱到她面前:“你告诉我——你仔细想想再告诉我。”


    她慢条斯理地给吉徽娥理着早已在重刑中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衣衫:“仔仔细细地算清用药的分量、将药冻在冰中,以此瞒过太医的查验,倒让在场嫔妃都差点成了证明你清白的人证……这些精打细算的点子,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么?”


    她其实差一点就做成了。


    这样的筹谋,能是她这颗脑子想出来的?


    夏云姒笑吟吟地打量着她,看着恍悟与悔恨同时在她脸上漫开。


    “不……”她木讷地垂下头去,“不是的。”


    “是我身边的宫女给我出的主意……”她说。


    她从洛斯带来的侍婢、她最信任地人怂恿她说……宫里害人多么常见,只要不被人察觉,就说不上对与错。


    是这句话让她动了心。


    后来更多的主意也都是那侍婢出的。她被报复的快感蒙了心肠,竟全然没有去想,她为何会突然生出这许多主意。


    “竟然是她……”她大睁着眼眸,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她从小就伴在我身边……连她母亲病故,都是我出钱帮她安葬的,她怎么能……”


    夏云姒凝神,轻吸着冷气,退开了半步。


    多么讽刺。吉徽娥背叛了一直信任她的和贵姬,如今却震惊于这样如出一辙的背叛。


    反过来想,倒也公平了。因果在六道中轮回有什么意思?现世报偿才教人痛快。


    南无阿弥陀佛。


    她心下默念了句六字箴言。


    她忽而分外渴求,渴求她所记着的仇与恨,也都能如愿现世报偿。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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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事宁


    离开宫正司刑房, 夏云姒就去查了那宫女的底细。


    可惜, 查不着了。


    余下的宫人皆已在几日前就被皇帝下旨处死,当下只剩吉徽娥还留了条命在。


    但果然, 背后还另有高人。


    她先前便觉贵妃周氏、昭妃苏氏, 都未必是宫里最狠的角儿,因为在许多时候两个人的性子都显浅薄了些, 那些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伎俩不一定出自她们之手。


    这一回的也是这样。


    只是,她要弄明白将吉徽娥推到前面这位,与昭妃背后那位是不是同一人。如是,那便与姐姐的死脱不开干系;如不是,那就是另一桩无关姐姐的宫闱斗争, 她不想计较太多了。


    这日晌午,日头最足的时候,吉徽娥被三尺白绫取走了性命。


    在赐死之前,位份自是费了。只是皇帝念及两国情谊, 许其尸首还乡,专派了一行宫人护送她回去。


    然话虽这么说, 她的尸首真回了洛斯,许还不如一口薄棺葬在大肃。


    在大肃, 她害的只是天子宫嫔中较为得宠的一个。可在洛斯国王眼里,她可是意欲对他的亲妹妹动手。


    是以此中是否还另有细枝末节的谋算出自和贵姬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夏云姒倒希望有, 因为这到底是后宫, 性子再好也难以让人人都喜欢, 指不定哪日就要遭人毒手。若能睚眦必报一点,反教人多些许顾忌。


    很快行宫之中慢慢转冷,厚重的暑意散了,山风就渐渐嚣张起来。刮在宫墙之间,总显得呜呜咽咽。


    因着和贵姬月份渐大的缘故,皇帝没有急着返回宫中,以免让她受颠簸之苦。


    随着这份来自于九五之尊的关怀,整个行宫似乎又再度归于了平静和睦。一如去年秋时采苓没了,众人在风波之后便又其乐融融起来,一切暗潮都消失不见。


    不过会引起些议论的小事,总还是会有的。


    大约是因为嫡长子已交由嫔妃抚养的缘故,原也已不受皇帝喜欢的皇次子宁汜亦很快有了去处,被带去了燕贵姬宫里。


    这令后宫都有些诧异,因为燕贵姬虽一直以来风评不错,却并不爱出风头,皇帝也不太翻她的牌子。这么一号人,在宫里属于多数时候都让人想不起来的那种。


    夏云姒倒不会想不起她,因为她与许昭仪还算交好。只是她也奇怪“皇上怎的想起把皇次子给她了”


    “听闻是皇次子自己提的。”小禄子回话时同样露着费解,“也不知他二位是何时亲近起来的。听闻是中秋那天,皇次子私下求的太后。皇次子打从昭妃的事后在皇上面前都您也知道,太后不免心疼他多些,便代他向皇上开了口,皇上准了。”


    夏云姒点点头,一时没再过问。论身份论血脉,皇次子原也比不过宁沅。况且他生母又落了罪、他更因此伤过兄长、对嫡母不敬这一桩桩一件件,始终都会是皇帝心里的刺。


    倒是后来,她在某一日里忽又想起些久远的事是她刚进宫的时候,那时昭妃暗中在宁沅的宵夜中下毒,毒到了淑静公主,想以此说服皇帝为孩子们寻找养母。她未免宁沅落入旁人之手,只得先行出手,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倒宫中许多嫔妃怕是都对宁沅有所图,让皇帝一时多了顾虑不好轻易将宁沅交与旁人。


    当中便有那么个小插曲,说一位素来风评不错的嫔妃听闻此事后向皇帝进言,意欲抚养皇长子。但因为她先前对皇帝说的那番话,皇帝没准,反使这位嫔妃遭了训斥。


    现下乍然回想起来,这人似乎就是燕贵姬


    事情久远了些,当时又只是听了个热闹,不曾多么上心,现下想来也不太确信。


    她便去问了许昭仪,许昭仪锁眉想了半晌“你这么一说,倒似乎还真是她。”


    说着轻叹“当时宁沅中毒,她想抚育宁沅,这没什么;当下与宁汜亲近了,也没什么。只是两件事放在一起到怕她是有别的野心了。”


    夏云姒点点头“是。”


    其实在宫里有野心原也没什么没孩子的想有孩子、有孩子的想让孩子建功立业,这都理所当然。


    怕只怕野心会一步步蔓生,达成了这一步,就想要更多。


    “不必紧张太过,但也不得不防。”许昭仪这般道。


    夏云姒抿唇“皇子长大可建功立业,公主下嫁可拉拢朝臣。目下宫里在打淑静公主主意的,大概也已不是一位两位了。”


    毕竟连两位皇子都有了去处,只剩一位公主在万安宫,可想而知皇帝容易松口。


    那漫说是心存算计的,就是没有算计的人,谁不想有个孩子养在身边呢


    许昭仪长叹摇头“宁汜不提了。淑静是个好孩子,实不该受这样的撕扯。”


    夏云姒莞尔“娘娘能这样想,便是当真心疼淑静了。”


    宫里从来不缺这样的场面话,哪怕是在她与许昭仪这般的关系之间。


    事实上说者清楚、听者亦明白,若真是全心全意为淑静好,哪里会是在说及这样的话题时才会想起她


    好在许昭仪终究不是恶人,位份又高,淑静由她带着,终归不至于受什么委屈。


    是以在重阳时节,许昭仪如燕贵姬一般向太后开了口。皇帝与太后素来都是对许昭仪满意的,更念着佳惠皇后的那几分情分,翌日一早就下了旨意,将淑静公主归到了许昭仪膝下,其生母欣贵姬再行追封,为从二品昭媛,以示哀思。


    夏云姒在她被接至许昭仪宫中当日带宁沅一道前去看望,粉雕玉砌般的小姑娘原正依偎在许昭仪怀里乖乖吃双皮奶,听到脚步转过头,见了哥哥便再坐不住,挣扎着从许昭仪腿上滑下来“哥哥”


    “嘻,淑静”宁沅蹲身把她揽住,淑静小嘴扁了一扁“不住一起了”


    意思大约是以后不能和哥哥住一起了。


    宁沅摸摸她的额头“没关系,哥哥可以常来找你玩啊”


    夏云姒与许昭仪相视一望,心下俱是感慨万千。


    对淑静,她们总归是算计多了些。可宁沅待淑静,或许亦有几许宫闱心计,但终究还是兄妹之情居多。


    宫里头,大概也只有小孩子间还能有这样的美好了。


    九月一转而过,到了月末,山中便已很冷了。


    而后又翻过半个月,十一月中时,和贵姬终于在这个还算和暖的午后有了动静,太医与宫人们忙忙碌碌一下午,到傍晚时喜讯传来。


    母子平安,母女也平安。


    “哎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好命数,这才进宫多久便生了,还一生就生个龙凤胎。”连顺妃提起这事都颇是惊叹,含笑思忖道,“和贵姬貌美,两个孩子必也都漂亮。便盼着他们能让两国更加和睦、为百姓谋福吧。”


    紧跟着就是晋封的旨意,两个孩子平安降生,且又是龙凤胎、是少见的大吉征兆,令和贵姬直接从正四品晋至从二品昭容,位列九嫔。


    在和贵姬刚出月子时,洛斯前来朝贺的使节便到了。使节为大肃带来了贡品无数,亦有许多珍宝献与和昭容,贺她顺利产子之喜。


    使节觐见那天,夏云姒恰在清凉殿中伴驾。听说他要见人,她就懒在了寝殿中,吃着膳房新炖的红枣银耳羹暖身。


    外面相谈甚欢,时有笑声荡进殿里,彰显两国和睦。


    不过多时,却听那使节又道“我们国王陛下还特意吩咐,说让我们面见窈充华娘娘,谢她对和昭容娘娘的百般相互,不知方便与否”


    寝殿中,夏云姒执着汤匙的手顿了顿,侧首看向殿门。


    正殿中,贺玄时一哂,侧首吩咐樊应德“去请充华来。”


    于是一转眼,寝殿的门便开了,樊应德绕过屏风,躬身“娘娘,洛斯使节想见您,皇上请您出去一趟。”


    夏云姒看过去,面上写着费解“见我做什么”


    樊应德赔着笑“谢您从前对和昭容的恩。”


    “那是我乐意,何必这样麻烦。”她边说边轻扯哈欠,倒是提步往外去了,只是脸上尽写着对这样的交往的不耐。


    她自要不耐才好,就是到了使节面前也不能显得太过热情,否则倒教人一眼便看出她是要谋得什么。


    十余日后送走使节,圣驾终于踏着渐近的年关,赶回了宫里。


    空置了大半年的皇宫这才有了年味,一夜之间便热闹起来,春联窗花处处张贴。


    夏云姒回来后便迁了宫,搬离庆玉宫,做了永信宫主位。


    含玉与她一同迁了过来,周妙仍留在庆玉宫里与许昭仪同住。


    她便也趁着过年写了两副春联,一副自己贴在延芳殿门口,一副写给含玉。


    宁沅近来也不必读书,在她写对联时,他便无所事事地支着额头在旁边看。看到最后,他评价说“姨母的字跟母后可真像。我看过母后留下的字,一模一样的。”


    “姨母的字就是同她学的呢。”夏云姒莞尔,写罢手头的对联又取了张方纸,端端正正写了个福字,递给宁沅,“拿去贴在你的房门上。”


    宁沅一哂“好,但今年还有压岁钱吗”


    “有的”夏云姒笑出声,宁沅正也一笑,小禄子忽而进了殿“娘娘。”


    夏云姒看过去“怎么了”


    “这锦华宫庶人苏氏,也不知突然着了什么魔。”小禄子眉头紧锁着,“打从圣驾回来便闹了起来,说有要事要禀,还说事关国运。皇上原不肯见,可太后耳根子软,许她出了锦华宫,现在正在紫宸殿上长跪以求面圣。昭仪娘娘怕是对您有所不利,差了人赶来知会。”


    ☆、第69章天象


    夏云姒锁眉“备轿, 本宫去紫宸殿看看。”


    宁沅立刻道“我也去”她看他, 他又说,“她欺负姨母怎么办我陪姨母一起去。”


    夏云姒摇摇头“这些事, 与你是没有关系的。”


    宁沅却也摇头, 争辩说“这些事,与我一直是有关系的。”


    夏云姒一滞, 宁沅低下眼帘,眉间藏着**岁的孩子不该有的深沉“她害死了母后、也害过姨母,事情如何还能没关系”


    夏云姒无言以对,短暂的怔忪之后,倒觉是自己方才的想法可笑。


    当年事发之时, 宁沅或许还小。可前年事情水落石出,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一切的丑恶,他们这些做大人的都放在他面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却还想他事不关己、无忧无虑, 实在是痴心妄想。


    夏云姒便吩咐小禄子“去小厨房看看今天炖了什么汤,我给皇上送去。”


    若她自己去, 自可以大大方方承认就是听闻苏氏在才去的。可带着宁沅,还是寻个别的由头过去, 而后“碰巧”遇上为好。


    小禄子躬身告退,不一刻又提着食盒、拎着盛好的汤回了殿里。


    夏云姒揭开盖子瞧了眼,是道清炖牛肉汤, 炖足了时辰, 闻来极鲜, 冬日喝来暖身也好。


    于是她就盛着暖轿,离了永信宫。一路都不由自主地在盘算,苏氏究竟为何要突然这样闹上一场。


    离苏氏被废,一转眼也有一年多了吧。


    宫里早已听不到“昭妃娘娘”这四个字,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似的。如今她这般跳出来,直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永信宫离紫宸殿也不远,不一刻的工夫,暖轿就落了轿。


    莺时上前揭开轿帘,傍晚的昏暗之下,天地间矗立的大殿颇具苍凉的威严。


    暖黄的光晕从四周围的窗户透出一圈,映照在殿前侍卫的轮廓上,衬得他们个个肃穆。


    这样的恢宏里,苏氏跪在殿前的身影显得愈发凄惨。


    夏云姒立在原地,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心下暗暗啧声。


    啧啧,一年的光景,这就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从莺时手中接过食盒,她没让人跟着,牵着宁沅的手走向殿门。


    行至苏氏身侧不远处,她停下了脚“昭妃娘娘。”语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轻笑。


    便见苏氏脊背直了直,也不曾回头,却从声音判断出了是谁,亦是一声冷笑“窈姬。”


    夏云姒勾唇,慢条斯理地与她说“对不住,如今是窈充华了。”


    苏氏这才嚯地回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也得以看清了这张脸。


    果然是瘦成了一把骨头,寻不到半分从前的丰盈与神采,眼窝与两颊都深深地陷了下去。


    整张脸都是惨白的,唯一的血色是眼中的血丝,细密地布着,森然中全是恨意。


    夏云姒抿笑欣赏了她这副模样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娘娘这形容枯槁的模样,倒让本宫想起了姐姐临终前的凄惨。”语中一顿,她复又笑道,“凭着这个,本宫也得进去为娘娘带个话才是,便先不与娘娘叙旧了”


    说罢便复又提步上前,经过苏氏身侧时,苏氏有那么一瞬地失控,张牙舞爪地想向她扑来。


    然而到底是在佳惠皇后面前跪了一年多的人。每天几个时辰、一旬才可歇一天,这双腿早已半废了,估计连来紫宸殿门前都是被宫人抬过来的,又哪里还有力气伤到她。


    就只闻得背后一声痛苦地低呼,夏云姒不回头也知她大概是跌在了地上。


    她在外殿将汤交给了御前宫人,带着宁沅入得紫宸殿内殿。皇帝似是刚看完折子,姿态闲散地立在案前,信手练着字。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清他们,清朗一笑“怎么一到来了”


    宁沅同时也正跑向他“父皇”


    夏云姒款款笑道“快过年了,今天刚写了春联。宁沅看了好奇,想来瞧瞧紫宸殿贴了什么,臣妾便带他过来一趟。”


    语声刚落,就闻宁沅默契接话“父皇怎的什么也没贴再有几日就是除夕了。”


    贺玄时轻喟“还没顾上,容朕想想写什么。”


    宁沅又道“门上的福字也没贴让姨母写给您吧,姨母的字与母后一模一样。”


    “宁沅”夏云姒不由小声喝他。逢上年关,素来都只有皇帝写了福字赐给各宫的,没有嫔妃写了福字贴到紫宸殿前的。


    语罢,却觉目光明晰投至,她抬眸,恰与他的笑眼对视。


    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觉得和暖“说宁沅干什么,写个福字又不费你什么工夫。”


    夏云姒讪讪低头“贴出去像什么样子。”


    他仍是那样温柔的笑意“朕贴在寝殿里,不让外人看。”


    她美眸中情愫流转,当即道“那皇上也要给臣妾写,臣妾贴在大门上,让人人看”


    他嗤笑着应下,这便着人去备洒金的红纸。还心情颇好地说要给她多写两个,让她爱贴何处贴何处、爱给谁看给谁看。


    夏云姒自然高兴,揽着宁沅坐到宫人添来的椅子上,一壁欣赏他写字的模样,一壁迟疑道“方才进来时,看到外头”


    他垂眸认真写字的神情中顿有两分不耐“不必理她。”


    她问“那皇上就一直让她跪在外头么人来人往的,也不像样子。倒不如问问她究竟要禀什么,然后让她回去便是。”


    她很想知道,苏氏究竟要干什么。


    却见皇帝一喟,目光在案头的奏章中一转,抽了张折了几折的纸递给她。


    夏云姒下意识地接,拿到手里才发觉不是白纸,是白帛。


    再定睛一瞧,白帛中透出些许红色,不由心惊“血书”


    皇帝冷笑“是因你的话,朕才没杀她。如今竟在年关搞出这样的东西,字里行间更恶语污蔑你与皇后,当初实不该留她一命。”


    她静听着他话里清冷的狠意,手上翻开白帛。


    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过年时是不能见人血的,不仅不能杀人,就是责罚宫人都要压到年后。血书一类带有威逼意味的东西,自更不合时宜。


    苏氏此举确实令人咋舌。


    翻开一看,白帛上的内容更令人触目惊心。


    苏氏说,她的父亲是覃西王封地上钦天监的官员,早年曾夜观天象,发觉京城方向多有异动。


    那一日,恰是皇帝与佳惠皇后大婚之日。


    后来她父亲又以六爻之法卜卦,算得会有夏氏女祸乱朝纲,于大肃不利。


    苏氏还道,这些缘由覃西王皆尽知道。也是因此送了她与贵妃周氏入宫,与佳惠皇后分宠。


    最后她说,覃西王谨慎又忠心,从前对此不提一字,是想搜齐夏氏罪证再行告发,所以她也不敢妄言。


    但如今皇帝将皇长子交给了夏云姒,她实在不敢再忍,求皇帝断不能让嫡长子再落入夏氏手中,否则天下终将易主。


    这样的事,既荒唐又惊人。以血书写下,倒多了几分真。


    夏云姒读罢,吸着凉气抬头“皇上可要召覃西王前来一问”


    他刚又写罢一个福字,顿笔看她“你竟不生气”


    “国运为重。”她黛眉微蹙,“若当真如此,漫说不许臣妾抚养宁沅是对的,便是皇上要杀臣妾,臣妾也绝无怨言。”


    话声未落,宁沅猛地回头看她。


    皇帝自也注意到宁沅的紧张,旋即一哂“说什么胡话。”


    说着搁笔伸手,他的拇指抚上她轻锁的眉头“单是你有这份心,就不是会祸乱朝纲之人。”说着顿了顿,又摇头,“太祖皇帝英明,早便不肯信这样的神鬼之说,朕更不会信这样的荤话,你放心便是。”


    凝望他许久,她眉间那缕为国担忧的愁绪才缓缓舒开,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一哂,复又提笔去写下一个福字,她抿一抿唇“那苏氏”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皇帝口吻生硬,“一年多来让她日日跪在皇后灵前谢罪,如今还敢以血书污蔑皇后,朕看她还是跪少了。”


    夏云姒心下掠起一抹快意。


    他又说“血书之事,朕会申斥三弟。”


    她怔怔,露出茫然不解之色“皇上何必大过年的,大事化小也就是了。”


    他摇摇头“若真如她所言,三弟送她与贵妃进来便是冲着皇后去的呵。”他一声冷笑。


    神鬼之说他不信,三弟的心思却值得好好说说了。


    他原也对此有所忌惮。


    亲王往宫里送人倒不少见,本朝历来都有。可乾安元年八月三弟送来了贵妃周黛,时隔一年就又送来了昭妃苏玉菡,未免太殷勤了些。


    夏云姒犹是那副不明个中深意的模样,只觉争端又要起来,神色恹恹“皇上回护姐姐是应当的。可说到底是过年,臣妾求皇上别将话说得太狠,不然覃西王殿下只怕整个年关都无法安生。”


    他不由一笑“朕心里有数。”


    说着将又写完的一个福字也放到一旁,提笔再写下一个。


    深冬夜长,方才来时外面还不过是天色昏暗,眼下便已是全黑了。


    夏云姒并不急着回去,怡然自得地等着他写罢福字,又给他出主意商量如何写要贴在紫宸殿外的春联。这样的相处温情无限,他们便都得以将血书之事抛至脑后,年节的愉悦将烦扰冲散。


    很快到了用宵夜的时辰,尚寝局的人亦照例端了绿头牌过来。听说窈充华在殿中伴驾,便又都心领神会地告了退。


    再过约莫一刻,夏云姒正打算唤莺时来带宁沅先回去的时候,外头的宦官先一步进了殿来“皇上,苏氏晕过去了。”


    她淡泊垂眸,余光睃着他的神色。


    他只摆手“送她回去,看好她,不许再出来了。”


    ☆、大选


    几日后, 便是除夕。


    百官与藩王都照例入京觐见,覃西王也到了。依着苏氏闹事的时间算, 他该是离京城不远时接到的申斥的折子。于是在入京当日, 就上折做了辩解。


    那日是腊月二十九, 贺玄时没什么事,就把宁沅叫到紫宸殿查了一番功课。


    说是查功课,但其实因为过年, 也并不算多么严厉。宁沅背文章有些记不住的地方他提醒一下也就过去了, 答得好的问题倒都有赏。


    平时查功课可鲜少见他这么好说话, 是以宁沅被考得欢天喜地。


    夏云姒坐在一旁, 边吃着炖燕窝边笑看眼前的父慈子孝,一时竟真有股惬意油然而生。


    在她将那碗燕窝用完时,樊应德捧着一摞折子进了殿。明天就是除夕了, 这个时候成摞呈进来的折子通常都是入京官员的问安折, 贺玄时便随口道:“先放着,朕初二再看。”


    樊应德却躬身:“皇上, 最上头这本是覃西王殿下的。”


    夏云姒眉心一蹙,皇帝神情亦是一顿。


    将手里查问功课的书还给宁沅,他跟夏云姒说:“你来看吧, 说给朕就是。”


    夏云姒便上前将那本折子拿了起来,余下的由樊应德原样捧走。


    拿起折子,她翻了个大概。


    头一页都是问安的话,过年问安也就那么些词,看不出什么花来。


    后面就是解释苏氏所言之事了。


    夏云姒原以为宗亲被皇帝申斥, 无论如何也要告个罪,结果竟没有。


    覃西王只是辩解说从未有过那样的事,自己更不曾授意过贵妃与昭妃什么,昭妃所言俱是胡言乱语。


    用词慷慨激昂,端得是义正辞严。


    她将这些一句句念给皇帝听,皇帝听罢沉吟良久。


    “皇上?”她终是唤了他一声。


    他喟叹着摇头:“上元之后,朕会赐死苏氏。”


    也就是这样了。


    即便苏氏那日突然求见说出那样的话听来实在不像是编的,但在读了覃西王所言之后,她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说到底,佳惠皇后已故、苏氏又是废妃之身。不论他们的兄弟之情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为了这样的事对覃西王步步紧逼都没有道理。


    最无伤大雅的办法,就是将苏氏推出去。


    于是在正月十六晌午,苏氏没了性命。


    昔日宠冠六宫的昭妃娘娘,最终就这样伴着一卷草席长眠地下了,比采苓的下场还不如。


    平日里并不太额外召见嫔妃的顺妃为此专门召集了六宫,声色俱厉地告诫众人,若再动什么糊涂心思,苏氏的下场便是她们日后的下场。


    但不论苏氏从前是如何的叱咤风云、这般死去如何令人唏嘘慨叹,这慨叹也都不会持续太久。


    ——再过几个月,便又是大选的时候了。


    新一届正值妙龄、如花似玉的家人子很快就会进宫来填补这几年身故嫔妃的空缺,谁还会在意一个罪人是如何下葬的?


    是以在二月末,太后的旨意传遍六宫。赶在新人入宫之前,将六宫嫔妃大封了一遍。


    位列九嫔之首的许昭仪位晋正二品妃,赐号为庄。


    夏云姒自从三品充华晋至正三品婕妤,老资历的宋充华与仪贵姬亦位晋婕妤;还有位婉贵姬,晋至充华。


    燕贵姬凭着养在膝下的皇次子一跃从正四品晋入从二品九嫔之列,日后便该称燕修容了。


    只不过,修容是九嫔之中最末的一个,这其中是否含着皇帝对皇次子的不满,旨意中自不会明说,留待众人细品。


    除却一干主位,位份较低的嫔妃中也有不少得了晋位。


    周妙自从五品美人晋至从四品姬,封号是一个柔字。


    唐兰芝位晋一例,至正五品宣仪。


    当中隔了几位夏云姒不太相熟的,再往后看含玉自从七品经娥晋至了从六品宝林。


    这旨意不免令含玉喜极而泣,又唏嘘不已:“真没想到,我也还有能位至宝林的一天。”


    夏云姒嗔道:“没志气。这才宝林罢了,早晚能到贵姬当个主位的!”


    三月末,家人子名册呈进了宫。


    名册照例是誊抄三份,太后、皇帝与掌权宫妃皆要过目,贺玄时一如既往地没心思看,便挥手让樊应德退下。


    转过身,却见坐在御案边的夏云姒脊背挺得笔直,情绪显而易见。


    他嗤声而笑,又扬音一唤:“樊应德!”


    刚退到殿门边的樊应德忙停住脚,只见皇帝招手:“拿回来,给婕妤看看。”


    “诺。”樊应德躬身,夏云姒辨出皇帝语中的嘲笑,双颊一红:“臣妾看它做什么!”


    说话间,樊应德已将那厚厚一摞名册呈到了她面前。她一翻眼睛,并不接,皇帝踱过去,拿起一本拍在她额上:“快看,家世也好名字也罢,有你瞧着不顺眼的便先划了。免得人家进了宫,你又醋坛子打翻。”


    “……臣妾哪有那样善妒!”她美眸怒瞪,他更加满目好笑:“没有比你更会妒的了。”


    “嘁……”她不满地翻翻眼睛,不理他也不施礼,起身就赌着气走了。


    她素来都是这样。


    嫔妃们大多对他过于恭敬。可过于恭敬了,往往更会教人不当回事。


    她自在一些,才能维持住她初时想要的那种感觉,让他觉得她并不好拿捏。


    两个月后,这摞厚厚的名册减到只剩三成。


    余下的这三成,便是要入宫殿选的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在殿选的吉日定下来的那天,夏云姒第一次感慨起了时光,“我还记得自己殿选那日的情景呢,这一眨眼的工夫倒已过了三年,真是可怕。”


    庄妃坐在榻桌一侧,手里绣着一只香囊。听到她这样说,不禁笑了声:“你这话说的……我陪大小姐入慕王府那日的情景也还历历在目呢。日子都是这般一天天过的,有什么可怕?”


    确实,宫里不就是这样?


    人去人来,花谢花开。


    一茬美人老去或者离世,转眼就会有一批新的补进来。不论皇帝活到怎样的岁数,后宫里都仍能百花争奇。


    然夏云姒摇摇头:“我只是怕自己老去太快,达不成心中所想,便已走到尽头了。”


    庄妃抬头看她,静静地看了半晌,断然摇头:“不会。”


    夏云姒微挑淡笑:“娘娘倒对我很有信心?”


    庄妃长叹:“新人有新人的好处,可你有你的本事。”


    顿声片刻,她神色黯淡了些,又说:“我有时会想,皇后娘娘若有你的三分心计,是不是就能活到现在了。”


    夏云姒沉默以对。


    她曾也这样想过,为姐姐的早逝伤心难过之余,也懊恼于她的纯善。


    可这样想多让人失望?姐姐是个善人,早早的香消玉殒;她并不善,却顺风顺水、风光无限。


    世间原不该是这样.


    一如三年前一样,殿选在六月末举行。


    皇帝也照例没心思亲临,交给顺妃与庄妃同去操办。


    这一日,满后宫都盯着毓秀宫的动静,夏云姒心中亦不□□生。


    到了傍晚,殿选终于结束,她便径直去庆玉宫求见了庄妃,周妙与她不谋而合,前后脚进的瑜芳殿。


    “坐吧。”庄妃操劳了一整日,刚歇下脚,边喝着茶边请她们坐。


    周妙一落座便问:“如何,这次可有十分出挑的新宫嫔么?”


    庄妃直截了当地点头:“有。”


    二人俱是神色一紧。


    庄妃轻叹:“我与顺妃共是留了五人的牌子,余下四位都还好,只有位叶氏……当真是倾国之色。她一进殿,我们便都愣了一愣。”


    后宫从不缺美人,饶是庄妃与顺妃都不算容貌多么出挑的,也都称得上一声貌美,更见多了旁的美人。


    能让她们有这样的反应,那便是真的“倾国之色”了。


    而偏偏是这样的人,她们奉旨去殿选的反倒不好强撂了她的牌子。若不然消息总免不了传出去,就算皇帝不在意,对名声也终究不好。


    周妙重重叹息,可见满是愁绪。夏云姒倒不甚在意,一来她原也姿色不差,二来,在这后宫之中她又原也不是姿色顶尖儿。


    既然得宠原也不是全凭姿容,当下又何必太为这些劳心伤神?


    她只又问庄妃:“可还有覃西一地的家人子入选么?”


    庄妃摇头:“全撂了牌子了。多是顺妃做的主,我瞧着,倒像是皇上私下授意过她。”


    这便好,夏云姒微微松了口气。


    新人入宫是大事,可这事再大,在她看来也不敌覃西王的事更值得她挂心。


    苏氏当日所言绝非子虚乌有,虽然皇帝不信,可覃西王那边不是信了、便是以此为说辞要谋夺什么。


    如此这般,如果覃西王借着大选再送进来几个美人儿,那便必定对她不利。


    如今覃西一地来的都被撂了牌子,倒令她久悬的心放下了些。


    若这真是皇帝授意的,那就更好。


    三日之后,新的册封旨意下至各宫。


    庄妃所说的叶氏名唤凌霜,乃是此番大选中封得最高的,与三年前的夏云姒一样,封的才人。


    除此之外还有位赵氏,今年才十五,但因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可谓家世极好,便也封了才人。


    此外的三位位份就不高了。


    一位郑氏封的是正七品经娥、一位尹氏封的正八品淑女。还有位裴氏只封了从八品御女,已是大选时能封的最低的位份。


    新宫嫔仍是在五日后入宫,照例先到掌事宫妃处拜见各宫嫔妃。


    这日夏云姒自是按品大妆,与一众嫔妃一并看着新宫嫔向顺妃叩拜。


    有那么一瞬,她有那么点恍惚。


    仿佛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


    是的,文中已经过了三年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不过我们44还会继续美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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