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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131、反水(半夜还有一更)


    翌日, 夏云姒在晌午时去了紫宸殿伴驾。用过午膳又小睡了一觉,醒来便听闻林经娥求见。


    皇帝也刚起身,正在屏风后由宫人侍奉着更衣,夏云姒便听屏风后传来颇有不耐地一句:“让她回去好好安胎。”


    有孕的这些日子,林氏闹出的事实在太多了。


    她笑笑,趿拉着绣鞋也去屏风后, 带着三分初醒的慵意往他后背上一挂, 声音听来娇软得很:“有着身孕也不容易, 皇上就见见吧。不看她腹中孩子的面子, 就当看看臣妾的面子。”


    他不由低笑,回过头来敲她的额头:“你做什么人情?”


    夏云姒眨眨眼:“她是臣妾宫里的人,有事找皇上但皇上不见, 回去之后这不就成臣妾的事了?”


    “数你会躲懒。”他轻摇着头,又改口吩咐, “让她在正殿候着。”


    说罢就见夏云姒又扯了个哈欠,扯着懒腰踱回床榻:“那臣妾再睡一会儿。”


    皇帝挑眉, 心下揶揄她躲了自己宫里的事、甩手掌柜还当得彻底,脸上却不由得笑意更深。


    ——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是惬意的。


    她的嬉笑怒骂都让人舒服, 一点点小性子也并不惹人厌。


    不知不觉倒也同过了六七年了, 宫中固然也有新人讨他欢心, 但她总还是最完美的那一个。


    夏云姒衔着笑倚回床上,懒洋洋地目送他离开。待得他的身影绕过屏风出了殿门,她翻了个身, 眼底才冷下去。


    她喜欢看他在她面前轻松,喜欢看他在她面前笑。


    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这些心神都没有白费。


    她需要他为她沉沦,一直沉沦下去,这样她才能一直在宫中屹立不倒,才能护住宁沅与宁沂。


    她不能沦落到姐姐那样的境地,然后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下去。


    正殿很快传来了声响,夏云姒侧耳倾听,是林氏的哭声。


    这声音听着恐惧极了,带着战栗,磕巴了许久才将话说全:“臣……臣妾……臣妾骗了皇上,臣妾不曾有过身孕。”


    因为她告诉林氏:“你想让我豁出去帮你,你的赌注却只是一个‘天打五雷轰’,这不可能。”


    “但你若愿意反咬德妃,我倒乐得为你兜个底,将你保住。”


    她实在摸不清林氏的黑白,无从判断林氏昨日所言是不是德妃的一个局。


    可若她敢走进紫宸殿亲口像皇帝认罪,那一定不是。


    她一整夜都在好奇结果,现下林氏真的来了,真让人畅快。


    德妃决计是料不到这一道的。


    “是德妃娘娘逼臣妾假孕,要臣妾拿失子之事陷害宸妃娘娘……”


    林氏在正殿泪如雨下,哭声虚弱,惹人怜惜。


    但夏云姒不出去看都能想到皇帝现下该是如何的面色铁青。天威不可侵,竟有人敢用这样的心思骗他。


    只为的还是除掉一个很合他意的人。


    夏云姒躺在床上怡然笑听,听到林氏在恐惧之中有了一阵小小的宣泄:“臣妾挣扎过的!臣妾一次次地出事,就是想让这‘孩子’能自然而然地‘没了’,臣妾想逼德妃娘娘收手……”


    “谁知德妃娘娘根本不顾忌这些……还想要了臣妾的命。”


    嗯,时候差不多了。


    夏云姒撑坐起身,在寝衣外披了件大袖衫,长发随手拿玉簪绾了个松松的发髻,姿态随意地往外走去。


    推门而出时她开口都还带着睡意:“怎么回事?平日看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如今一来就唱一出大戏?”


    “……宸妃娘娘。”林氏慌张下拜,夏云姒施施然坐到侧旁,才又多睇她两眼:“德妃让你嫁祸本宫?”


    “是……”林氏匆忙地磕个头,支支吾吾的又将昨日告诉夏云姒的始末说了一遍。夏云姒的神情随着她的话语一分分地沉下去,在她话音落时,她沁出来一声冷笑:“怎么个意思?她这是觉得我将永信宫守得严,你不明不白地死了,便是我的错了?”


    说着摇一摇头,看向皇帝:“臣妾虽与德妃生了嫌隙,却不觉得德妃会做这样的事。”羽睫淡淡垂下,她又笑一声,“这未免太傻了,臣妾何苦去害一个小小经娥?皇上也不会信。”


    她只将事情解读到这一步就是最合适的,更多的隐情,由他自己想出来更好。


    皇帝面容微沉,凝视着林氏,仿佛在断一道难题。


    须臾,他叹出口气,转向夏云姒,声音中有止不住的漠然:“可还有个张昌。”


    夏云姒露出愕色,一副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的神情:“皇上是觉得她……”


    将毒死张昌的嫌隙从自己身上洗掉、又叩到她头上,实是妙计。


    此计唯一的问题便在于若让对方将计就计,德妃毒死张昌的疑点反会坐得更实。


    但德妃安排得够周全,拿捏着林氏的身家性命,夏云姒原不该有将计就计的机会。


    可无巧不成书,一切偏偏就这样扭转了。


    多亏了那只猫。


    这般一想,她都觉得年年给那只猫敬奉九九八十一条肥鱼为祭品也不为过了。


    夏云姒循循地吁出一口寒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皇帝的脸色更阴了些,一语不发的沉吟着,林氏在这阵安静里愈显恐惧。


    “樊应德。”没过太久,皇帝开口唤了人。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但只冷淡也足够令人心慌。


    看也没看林氏一眼,他道:“传旨下去,林氏欺君罔上,赐死。”


    “皇上!”林氏嘶喊出声,与皇帝目光一触,声音又戛然而止。


    即刻便有宦官进了殿来,欲架她走。夏云姒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等等。”


    言毕搁下茶盏,起身行至林氏身边,也拜下去:“皇上请听臣妾一言。”


    皇帝满面阴鸷,口吻也生硬:“起来,这不是你该发善心的时候。”


    夏云姒直起身,仍垂首跪着,模样瞧着乖顺:“臣妾不发善心,只是想着后宫阴谋迭起,此事倒不妨做个例。”


    几尺开外是皇帝阴晴不定的面孔,耳边是林氏惊魂不定地呼吸声。她微微一顿,谁也不看,径自说下去:“林氏欺君是真,险些酿成大错是真,但其中有许多无奈与挣扎也是真的。况且最终又悬崖勒马,臣妾觉得她与那些一错到底的糊涂人并不一样。”


    皇帝淡泊地睃着她:“你直说,想怎么办。”


    “皇上赏罚分明便是。”夏云姒抬头与他对视,“杀她固然可以震慑六宫,可若悔改与否都是一死,日后若再有人落入与她一般被人威胁的境地,想到她的结果,恐怕难免要一意孤行走到最后赌个胜算、再不敢如她一般出来直言了。”


    几个时辰前,她同林氏说:“你去揭出德妃,本宫保你一条命。”


    皇帝颜色稍霁:“倒也不失为一番道理。”


    夏云姒紧跟着又道:“况且这欺君之罪归根结底也是另一位在欺君,左不过是借她的嘴说出来罢了。”


    皇帝缓缓点了下头,开口:“罢了,那便……”


    说下去,就大概是要送林氏去冷宫了。


    夏云姒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继续道:“再者人命关天。人说没就没了,皇上不明说,六宫或不敢问,但总免不了暗地里打听。旁人打听不到也不要紧,那一位可神通广大,这若让她知晓了什么岂不打草惊蛇?皇上也还有尚未查明的事情呢。”


    皇帝噎了声。


    将人赐死是这样的道理,打入冷宫亦然。六宫震荡之下总会有人想探个明白。


    夏云姒捉住他面上的那几分犹豫,颔首莞尔:“臣妾觉得,总归还是将事情查明最为紧要的,毕竟那位背后还有郭家。皇上来日不论要如何责罚,总要给郭家一个交代,不能不明不白的。”


    微微侧首,她乜一眼林氏,眸中蔑然:“区区一个林氏,倒不值得扰了大局。皇上容不得她,送去与叶氏一起修行也就是了,对外只说她失了孩子心灰意冷,便可掩人耳目。”


    她这般垂首的样子看起来温婉极了,几个时辰前与林氏交易的时候,她自不是这般模样。


    那会儿她淡看着林氏的失魂落魄,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还可以保你不进冷宫那鬼地方,亦不让德妃伤你性命。”


    林氏面露疑色,显有几许不信任,她就毫不留情地放开了她:“愿不愿意你自己瞧着办。你可以信不过本宫,那便去信德妃好了。”


    林氏再不敢有分毫犹豫,忙向她叩首谢恩,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眼下,林氏滞在一旁,连呼吸也停了,提心吊胆地等着皇帝的反应。


    这片刻时间对林氏而言尤为漫长,于夏云姒来说亦不太好过。


    这些说辞冠冕堂皇,但赌的终究是皇帝对她的宠爱。皇帝听与不听,皆在一念。


    若皇帝执意将林氏打入冷宫,或许还好;但若皇帝执意赐死,林氏会否反口将她咬下水也未可知。


    终于,皇帝长声一喟:“罢了。”他摇摇头,“林氏先回去,让太医好生照料。”又一睇樊应德,“去天如院交待清楚。”


    这便是准了林氏出宫修行。


    林氏只觉周身都是一软,沁出一股汗来,连连叩首:“谢皇上,谢皇上!”


    说罢她也不敢多在这里惹人厌烦,匆匆地道了告退,逃也似的离开了紫宸殿。


    夏云姒一时仍跪在那里未动。因为在林氏口道告退的那一瞬里,她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划了她一眼,带着三分不满。


    待得林氏退出殿门,皇帝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本奏章翻了起来,口吻闲闲:“怎么,好人让你做了,朕也听了,还要朕过去扶你?”


    “皇上生气了?”夏云姒眼里漫开娇嗔,颓然跪坐,“那臣妾在这里谢罪,不起来了便是。”


    他一声轻嗤,并不理她,执着折子漠然读着。


    她便当真不动,跪在那儿低眉顺眼的,神情细瞧还很委屈。


    过了几息,他就扛不住了,手中奏章放下,摇着头叹着气站起身。


    “起来起来……”他一边烦乱地说着一边走向她,伸手将她一搀,引来她两声低笑。


    她就势扑进他怀里,又踮踮脚,在他侧颊上一啜:“皇上别生气嘛,臣妾只是觉着林氏也不易。若换个人,大概早早便按德妃所言害了臣妾了事了。”


    他一脸无奈,淡瞥着她:“那德妃呢,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先行说来,免得再和朕抢白。”


    她心弦一颤——终于,终于是要大动德妃了。


    脸上倒还是那副娇媚的笑:“皇上怎的还记仇呢?臣妾不胡说了。”


    他笑一声,那笑容转瞬即逝。


    再度唤来樊应德,他说出的话却连她听着都有些意外:“着大理寺彻查郭家行止有失之处,查明即刻来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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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2、疯子(二更)


    在宫中待得久了, 与皇帝熟稔起来,常会或多或少地忘了君威不可侵,忘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但若皇帝意有所指地稍微动上一动,又会让人在一身冷汗中重新记起这一切。


    月末时下了一场春雨。天气还冷,雨水夹杂着雪片一起往下落,落到地上就成了一片冰凉的湿腻。


    冷意便借着湿气一起往骨缝里钻, 再厚实的衣裳都遮挡不住。非得缩在屋子里、将炉子生到足够暖和, 才能将这些寒凉隔绝在外。


    而若恰好不能缩在屋子里, 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夏云姒抿了两口热茶, 信手拣了两颗栗子扔进火炉,也不为吃,就为听那哔哔啵啵的声响, 口中笑说:“她跪到紫宸殿前去谢罪,对六宫而言可真是一番奇景。”


    贤妃也笑笑, 拣了两块橘子皮也丢进去,橘香飘出来, 香盈满室。


    “论心狠,到底还是咱们皇上的心最狠。”


    她们想过千万种结果,无初次地揣摩皇帝在对德妃失望至极之后会如何查明罪状、又如何发落, 却没猜到会是今日这般。


    他下旨去查郭家, 旨意中隐隐约约透出的意味, 是让官员们去抓郭家的话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换做是谁,都是要怕的。


    于是在过去的大半个月里, 德妃一点点被逼得乱了方寸。


    最初她还能按兵不动,后来开始为家中陈情。再后来,她终于再无法自欺欺人,终于不得不迫着自己看清楚,皇帝的怒火实是冲着她来的。


    皇帝在逼她自己认罪。


    认清这一点,她自是瞬间溃不成军。


    夏云姒试想过她这些日子的煎熬,但不太设想得出。不过这晚在紫宸殿前见到跪在雨雪中的德妃,她倒明白了一点儿。


    二十日不见,德妃消瘦了一大圈。


    裹着厚实的斗篷,她的身子就像插在其中的一根杆子。跪在偌大的紫宸殿前,她又摇摇欲坠宛如秋日里脆弱的枯木。


    不知怎的,这让夏云姒想起了姐姐。


    姐姐自然与德妃不同,临终时的那份憔悴却与她相似。她一时心中畅快,觉得姐姐曾经受过的苦让她尝到一些是最好的——哪怕她能承受的终究只是皮肉之苦,试不了姐姐心中的苦闷,也好过让她平平淡淡地被赐死、舒舒服服地去赴九泉。


    夏云姒在她身边驻足,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曼声叹息:“德妃姐姐身边的人真不仔细,这么冷的天,好歹该给姐姐添个手炉。”


    德妃连眼皮也没抬一下,雨雪落在她的羽睫上,融开就成了晶莹的珠子。


    夏云姒的目光变得饶有兴味,笑一声,欣赏着她:“姐姐来谢罪,让我猜猜,姐姐都认了什么。”


    “宁沂和林经娥的事近在眼前,姐姐是逃不过的,肯定认了。”她轻轻啧声,“但姐姐是聪明人,必会想到皇上听完这些绝不会信姐姐不曾做过其他恶事,总还得多认一点儿——那五皇子之死,姐姐大概也认了吧。”


    “但总之。”微微俯下身,她不理德妃的冷淡,俯在她耳边说,“我姐姐的事,姐姐肯定没认。”


    德妃一声冷笑:“宸妃妹妹在胡言什么?”


    “我知道那件事查不到你头上。”夏云姒直起身,垂眸淡看着她,“但你不认,你我之间便是过不去的,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她说罢就等着德妃的愤慨,无奈德妃并不给面子,仍旧一动不动。


    夏云姒不由兴味索然,摇摇头,继续向殿中走去。临近殿门时,扬音吩咐跟前的宦官:“今儿个冷得厉害。你去尚食局传个话,给各位在殿外值守的宫人、侍卫各添一碗牛肉汤,要热腾腾地端过来,从本宫月例里出。”


    宫人们自然高兴,一时之间周围都是谢恩之声。夏云姒也没多说什么,迈过殿门,便拐去了寝殿。


    寝殿之中,皇帝正立在火炉边烘手。因着早已听宫人通禀说她到了,眼下却见她才进殿来,便随口问:“你见着德妃了?”


    “见着了。”夏云姒叹息,也没做遮掩,“也是旧相识,总不能当没看见。另外臣妾瞧着今儿天冷,替皇上赏了热汤给宫人侍卫,皇上别怪臣妾自作主张。”


    他一哂:“你心善,朕哪能怪你。”说着他拉住她的手,刚烘得和暖的手将她拢着手炉依旧冻得微凉的手攥住,暖意瞬间顺着胳膊向上漫去。


    夏云姒与他一并到罗汉床边落座,他信手拣了颗冬枣喂她吃,她咬了一口边是嚼着边思量:“听闻德妃已认了罪了,皇上总不能一直让她在外跪着。”


    他眉宇轻皱,摇摇头:“朕心里有气,且先让她跪着。”


    夏云姒羽睫轻垂:“宁沂没事,臣妾也没事。皇上消消气儿。”


    他重重叹息:“五皇子却也是因她而死的。”


    夏云姒讶然:“……当真?”


    他手指揉着眉心,侧首从榻桌的一摞奏章里翻了翻,拣出两页纸给她看:“你再看看这个。”


    这两页纸上所书内容,倒真令夏云姒愕然。


    这是三皇子的乳母写的血书。以血为墨,字字句句皆在控诉德妃作恶。


    她诉及了当年的纷争,写明了在采苓有孕之时德妃是如何步步为营将孩子夺到自己手里、又让采苓就此丧命的;诉及了德妃与仪婕妤的万般纠葛,写明了德妃逼着仪婕妤为她办了多少事。


    她还说,德妃待三皇子也不过尔尔,慈爱之心不足,望子成龙之心却有余。


    “望子成龙”,这四个字多么微妙。


    放在民间乃至寻常官宦人家、甚至宗室之中,这都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四个字。但在皇宫里,嫔妃们却都对这四个字颇为谨慎,议及对儿女的期盼时也没什么人敢拿这四个字来说。


    真龙天子尚在,谁敢说“望子成龙”。


    皇帝也因这四个字而冷笑:“漫说朕还在,就是朕不在了,也还有宁沅这个嫡长子,何轮得到她‘望子成龙’?”


    夏云姒喟叹摇头:“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龙?乳母或许只是想说她对三皇子期盼高了些,是以也严苛了些,用词之前不曾思虑那么多。”


    他复一声冷笑:“那她对三皇子这‘期盼高’,又能是怎样的期盼?”


    夏云姒便哑口不再言了,她原也就是为引得他这样想。


    抿一抿唇,她继续“劝”他:“可这乳母的话也未必可信。常言道墙倒众人推,焉知她不是收了旁人的好处?”


    “旁的宫人便也罢了,此人却是身家性命都握在她郭家手里。”他一味地摇头,“肯以命告发,与其说她墙倒众人推,倒不如说是恶事做尽总会众叛亲离。”


    夏云姒沉默起来,沉默了许久,直至他察觉不对侧首看她:“怎么了?”


    她沉了沉:“臣妾忽而在想……”她抬眸望着他,“三皇子诞生之时,与现在可也很过了些年了。”


    他点头:“是。”


    “若她那时就已有过这样险恶的算计……臣妾恐怕除却这些,还有些别的事尚未查明。”


    说着她露出难过之色,颇显伤感:“便求皇上别急着发落,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查问清楚再说吧。”


    “宫中阴气重,枉死之人从来不少,家人总是难过的。”


    “姐姐之事,臣妾直至贵妃昭妃落罪才真正心安。旁的冤死之人,想必也还有家人在等一个结果,求皇上顾念他们。”


    这样的要求凭空说来或许会让他不耐,但牵出佳惠皇后,只会让他感同身受。


    他便点了点头:“应当的。这等恶妇……唉。”一声沉叹,他一时连如何形容也不知了。


    是以接下来的足足两个月里,朝堂与后宫都眼瞧着郭家如何陷入绝望。


    天子之怒与不容置疑的皇权一步步逼近,一点点磨着、一点点压得人喘不上气,多么痛苦。


    德妃初时显还存着侥幸,招出那几件事后不再招认其他,被宫人扶回永明宫就安然养起了身子。


    皇帝也只将她废了封号,位降从六品宝林。


    但几日后,皇帝在早朝上怒斥其父收受贿赂、兄长不学无术,一连削了郭家三人的爵位。


    郭宝林惊然之下,又认下了几桩陷害宫嫔之罪。


    至此,位降从八品御女。


    夏云姒一页页地翻看了她的供状,觉着其他事情大概都招得差不多了,只差那一件。


    于是在风波即将淡去之时,夏家忽地参了郭家一本,说郭氏的某位堂兄欺行霸市、还有某位堂弟逼良为娼。


    其实这堂兄堂弟都是远房的,郭氏见没见过他们都未可知。但当下这个局面,有哪会有人因此而为郭氏说话。


    这天,郭氏气得面色铁青,夏云姒端坐在她对面,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说过,那件事你不认,你我之间便是过不去的。”


    她边说边抚弄着护甲,护甲上镶嵌的一枚红宝石反出光泽,照得她红光满面,气色上佳。


    “你现在认了,死你一个。你扛着不认,我就把你的爹娘、兄弟、姐妹一个个送去陪我姐姐。”


    “……你就是个疯子!”德妃咬牙切齿。


    “是你逼出来的。”夏云姒并不否认,轻耸着肩头,玩世不恭的模样。


    都是逼出来的。


    原本现在该是姐姐还在这宫里,打理着六宫、看着宁沅好好长大。


    而她,大概会嫁个如意郎君,也做个当家主母、去过属于自己的或甜或苦的日子。


    她原可以在不开心时来找姐姐哭,有开心事时来和姐姐分享……


    “是你们把我逼成了疯子。”


    如今发现斗不过这个疯子,你们乖乖认输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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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3、真相


    “你以为你能赢到最后?”郭氏一声笑, 阴阴涔涔,透着恨意,“我就等着你日复一日地斗下去,早晚死无全尸。”


    夏云姒轻哂:“你是说贤妃?”


    郭氏笑而不言,她又摇摇头:“扇耳边风让贤妃留了林氏、又借贤妃的手把林氏塞进我宫里,你做得算是漂亮。但可惜了, 我一个字都不信你、半个字也没疑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若信不过贤妃, 从一开始就不会与她并肩作战。


    再者, 几年来的这么多事情,贤妃几乎件件全盘皆知。若贤妃想害她,随便捅一件到皇帝耳朵里, 就够她麻烦的了。


    郭氏眼中多少有了几许失落,但也就那么片刻, 这种失落又被轻蔑撇开。


    “贤妃如何,我才不管。”她啧着声, “贤妃就是你们夏家养的一条狗,不值得本宫耗费力气。”


    “哟。”夏云姒站起身,并不想留在此处让她多加得意, 就转身向外走去, “德妃姐姐还有妙计?那我们走着瞧就是了。”


    郭氏被废位后从敬贤殿中迁出, 暂时住进了永明宫的一间小院子里。卧房没有多大,夏云姒说话间走了这几步就已走到了门口。


    郭氏嚯地腾起身:“你赢不了,你这辈子都赢不了!”


    夏云姒脚下未停。


    “哈哈……哈哈哈!”郭氏笑音畅快, 又戛然而止,转瞬变得更阴狠了,“你以为你很厉害,你以为你有资格得意。真想为你姐姐报仇……你弑君去啊!你弑君去!”


    夏云姒静静地缓了口气,侧过头来,盯着几步之外那张狰狞的面孔。


    “我还道是什么呢。”她笑意浅淡,“我姐姐的死,与皇上的姑息纵容分不开,这我一早就知道。我与他来日方长,迟早将这笔账算清楚。至于你——”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郭氏一番:“先去向我姐姐谢罪去吧。日后的好戏,不劳烦您。”


    郭氏的神情却因她这番话而变得更加畅快,两眼都放了光:“姑息纵容?你果然以为皇上只是姑息纵容!哈哈哈哈……夏四小姐。”郭氏意味深长地摇起头来,“可怜啊……真可怜,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搅进这没退路的局。”


    夏云姒的心绪渐渐乱了,遥望了眼远远候在院门外的宫人,阖上了房门:“你说清楚。”


    郭氏仍是那副笑。畅快、阴狠,又透着探究:“何必呢?”


    “我若是你,就不追根问底。毕竟你这样问了,我这个身为手下败将的人可痛快着呢。”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


    屋里没有点灯,宫人们在院门外小心翼翼地等着,依着宸妃的旨意不敢贸然上前,又提心吊胆地怕她出事。


    终于,那破旧的房门吱呀一声响了,宸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定睛一瞧——全须全尾!


    莺时和小禄子相视一望间都松了口气,忙举着伞迎上去:“娘娘!”


    片刻前又开始下雨了,还是合着薄雪,冷得很,冷得好像夜色里都要结出一片薄冰。


    莺时便忙给她披上了斗篷,又将手炉拢进去。走出院门,才发觉娘娘似乎格外安寂。


    摆了摆手,她让底下的宫人们都退远了些,上前小声道:“郭氏还不肯认罪么?娘娘别生气,迟早的事儿。”


    夏云姒摇摇头,一时出着神没顾上说话,过了会儿又反应过来,告诉她:“她肯认了。”


    “那……”莺时微哑,夏云姒轻声喟叹,“皇上是不是说晚上要过来?”


    “是。”莺时颔首,“说忙完了就过来。”


    “那你亲自去禀个花。”她淡漠得面无表情,“就说我身子不适,想早点歇下,请他不必过来了。”


    永明宫里,郭氏没让任何一个宫人进屋,连最亲近的侍婢也被留在了外头。


    宫里末等宫嫔的日子是不好过,连油灯都要省着。


    她便在昏暗的光火下写了最后一封长信,写给皇帝。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只是那个时候,她脸上总是笑的。如今这般的光景中,她却好像已经不习惯笑了、已经不会笑了。


    呵,多滑稽啊。


    这些年来她都常常在想,多滑稽啊。


    宫里的这一切,多滑稽啊。


    皇帝一直记挂着佳惠皇后这个亡妻,便人人都赞他深情了。可谁还记得,她其实才是第一个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早在佳惠皇后入府之前她就已在侍驾了。


    那时她也不过十七岁而已,在宫宴上见了慕王贺玄时一次,就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一心想要嫁给他。


    家里不同意,她理解家里为什么不同意——他们到底是前朝皇族,说来身份尊贵,寻常的官宦世家不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在当今的皇族面前,他们又是尴尬的,皇子们都不可能娶一位郭家的女儿做正妻,绝不可能。


    可她顾不上那么多,那时的她无法想象自己若嫁给了旁人,之后的年月要如何熬过。


    于是她一意孤行,不停地给他写信。他不回,她又去宫中求了贤妃,也就是当今太后。


    太后架不住她软磨硬泡,也无所谓慕王府里添一房妾室,终是向先帝开了口,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最初那些时光,多好啊。他算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身边没有别的妾侍,只有她一个。


    每每和他相处时她都觉得一切都值得,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一切都值得,名分地位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不在意。


    可很快,这一切都变了。


    因为他结交了夏家、认识了夏云妁。


    他眼里再也没了她,一切温柔都给了夏云妁。每一桩喜事他都会兴冲冲地与夏云妁分享,难处也有夏云妁为她排解。


    她有多恨?


    她也尽力地告诉过自己,夏云妁是个好人,她不该恨她。可只消一想他看夏云妁的神色,她就恨透了,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这样的恨意消解不开,以致于后来时过境迁,她觉察到他已对夏云妁变了心,也依旧希望夏云妁死。


    那时她对自己说,这件事既能让她痛快,又能合他的意,何乐而不为?


    可她没想到,没了个夏云妁,又来了个夏云姒。


    不要紧,她杀得了姐姐,就毁得了妹妹。她就在九泉之下瞧着,瞧夏云姒如何从步步为营变为步步崩溃。


    她先前就奇怪过,若夏云姒当真知晓一切、又那样恨杀了她姐姐的人,如何还能与皇帝相处得宜。


    原来她不知道,她竟不知道。


    那就由她说出来,一字字地把一切都告诉她,看她日后还如何面对皇帝。


    帝王疑心重,夏云姒只消露怯半点,便已足矣。


    至于这封信——她自是要好好认了那一切,认下自己是如何害了佳惠皇后。


    她要顺应夏云姒的意思,然后……皇帝在得到这封信后才会拿着信兴冲冲地去找她,就像他从前兴冲冲地去与佳惠皇后分享喜怒哀愁时一样。


    她就静静瞧着,瞧夏云姒怎么应付。


    最后一字写罢,白绫抛上了房梁。


    嫔妃自尽是重罪,会牵连家人,但现在这不要紧了。


    谋害佳惠皇后一事已足以让家中落罪,不如她先走一步,为爹娘兄长探一探路。


    永信宫。


    凉雨下了一夜,夏云姒就在廊下看了一夜。


    这样冷的雨却不能让她冷静下来,她反反复复地想着郭氏的话,怒火一层又一层地腾起来,烧得她一阵阵渗出汗来。


    她真是没想到。


    她以为,皇帝最多不过是美妾迷了双眼,是以让她们钻了空子,又在姐姐出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事情草草揭过。


    她以为这是笔可以慢慢算的账,她可以与他慢慢熬着、慢慢统领后宫,再在他年老之时推宁沅上位、与他翻脸,与他细数他对姐姐的亏欠。


    她还是想得太美好了。


    原来早在姐姐产后病重之时,他对她的爱意就已渐渐消磨殆尽。


    是啊,郭氏说得对,他身边的美人那么多,一个形容枯槁的发妻如何让他驻足?


    所以那份爱意最初还变成了责任,后来,终是慢慢化成了无可抑制的不耐。


    或许他曾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该对她好;也曾一遍一遍地麻醉自己,他希望她好起来。


    但这些,到底敌不过美人环绕、家眷在怀。


    在姐姐一心一意感念他的照顾的时候,其实已成了他心里的累赘。


    他一度骗过了所有人,让每个人都觉得他与皇后伉俪情深,却骗不过他自己。


    在他的心底深处,早已盼着佳惠皇后死了。


    所以,他才会在醉酒之时与郭氏吐露真言:


    “朕有时也会想,若能换一个人来执掌六宫,或许也不错。”


    但当时,因为皇后心力不知,宫权实已交由贵妃掌管,话中之意便很耐人寻味。


    郭氏何等聪明,只这一句话就让她听了出来,他这是想让皇后早点走了。


    她这才敢放心大胆地去授意了贵妃昭妃,又谨慎缜密地自己躲在了背后。


    ——反正贵妃昭妃在皇后生产时已下过一次手了,她不必让自己的手上沾血。


    计谋出自郭氏之手,罪魁祸首却难说是她。


    夏云姒在冷夜之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却依旧郁气凝结,冲也冲不散,反倒越结越重。


    慢慢的,天亮了。


    晨曦的光束穿过细密的雨帘,又将雨帘慢慢驱散。


    天地间逐渐变得清明和朗,彻夜的阴霾消失无踪,只地上的积水与草叶上的水珠证明昨晚雨确是来过。


    “娘娘……”莺时不知第多少次上前劝她,声音愈发地不安,“都一整夜了,不论有怎样的大事,娘娘都先进去歇一歇吧。”


    与此同时,一声“皇上驾到”贯穿满院。


    夏云姒眼底一震,抬眸看去,熙熙攘攘的大班人马已临近院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写得我生气


    虽然这一切都是早就构思好的,我还是生气了


    第一次这样真情实感地想写死皇帝!


    营养液的双更债已经还完啦,今天没有加更,我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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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4、恍惚


    彻夜在冷雨中立着不免让人受寒, 夏云姒一时有些恍惚,长长地吁了两回气,才提步迎向院门。


    “皇上万安。”她福下身去,他将她的手一攥:“郭氏供出了一件事。”接着觉察到她的手凉得可怕,又一看她的气色,他皱起眉, “怎么脸色这样差?”


    边说边不由分说地拉她进屋。


    夏云姒没作声。


    在檐下立了一整夜她并未觉得有什么,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眼下回过神来走了这几步, 疲惫却突然涌来, 累得她连说话都没气力。


    进了殿,和暖的温度涌上来。她随着他落座,犹是缓了一缓, 精神才渐渐恢复。


    她又缓了口气,目光在他面上定了一定:“皇上怎的这时候来了?”


    他也看一看她:“你怎么了?”


    她哑了哑, 迟钝地反应过来他进院时说了什么,顺水推舟地道:“哦……昨晚去见郭氏, 听她说了些事,一直也睡不着,就在外头多待了会儿, 许是受凉了。”


    “你知道了?”他微有一怔, 继而喟叹着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 放在榻桌上推给她,“朕实在没想到,皇后的事, 她竟也有一份。”


    “知人知面不知心。”夏云姒盯着地面淡声道,默了会儿,问他,“皇上打算如何发落?”


    皇帝沉吟须臾:“她自尽了。”


    夏云姒没说话。其实昨晚见郭氏的时候她就瞧出来了,郭氏十之八|九是要在她离开后自尽的。


    他跟着又道:“但朕会下旨抄家,爵位也都会废黜。”说着渗出一声冷笑,“对前朝皇族加封厚待,原是太|祖皇帝心慈,孰料他们竟这般狼子野心。”


    语毕却没得到回音,他定睛瞧了瞧,眉头轻皱:“阿姒?”


    “嗯?”她看过去,他满面关切,“你精神很不好。朕传太医来,你先躺下歇歇。”


    她点了点头,依言移去了床上。


    她确实体力精神皆不支了,久站令她疲惫,大约还有点受凉,听到一句话总要反应半晌才能想明白。


    而且她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他。先去睡一会儿、不必与他多说话,倒也不错。


    夏云姒很快就睡着了,昏昏沉沉。太医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说着话,她似乎听到了些,又哪句也记住。


    再睁开眼时,面前是被床帐隔得朦胧温柔的灯火,揭开床帐就能看到窗外已一片漆黑。


    莺时在几步外候着,见她醒来,安安静静地行上前来。夏云姒正要吩咐她沏些茶来,同时却注意到皇帝就睡在几步外的罗汉床上,就压低了声:“皇上一直没走?”


    莺时的回话声也低低的:“娘娘病了,高烧不退,皇上就一直没走。”


    她凝滞片刻,摆手示意她退下,在万籁俱寂中走向他,在罗汉床边静静地看着。


    这种心情,多么复杂。


    在过去近七年的光阴里,她一直怀揣着戏谑与他相处。


    他在她心里是什么呢?说是夫君决计不是,她始终不曾忘记姐姐的事,自能时时刻刻维持住清醒。


    但她对他的恨,也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浓烈过。


    她恨他的凉薄、恨他的处事不公,但不曾将他视作过直接的仇人。所以她才可以潇洒自如地欣赏他这张脸、享受他床上那些本事,才可以在他面前做成那样完美的样子,才可以在他面前妩媚动人。


    可现在,她只想在他心上捅上一刀。


    她也试图说服过自己,告诉自己郭氏或许是骗她的。可这经年累月的恶斗早让她练就了一番火眼金睛,想自欺欺人也难。她整夜整夜地去想,还是只能叹着气承认,郭氏说得该是真的。


    于是现在,她只能这样淡漠地望着他,压制着那份恨意认认真真审视他的每一分眉眼,让自己重新认识这一张脸。


    她禁不住地想要探究,当年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姐姐那时病得很厉害。民间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之间因此离心似乎更不足为奇。


    但平头百姓会受困于此,实是因为经年累月地照顾病患实在消磨精力,而他贵为九五之尊并不需为此操劳多少——说得难听一点儿,若他不愿意费神,左不过是花着一份皇后的俸禄养着姐姐,姐姐也无计可施。


    姐姐怎么就那样让他厌弃了呢?


    是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姐姐的形容枯槁让他生厌?还是姐姐只要活着他就不得不顾念这份伉俪之情,不得不维护的面子和里子让他觉得疲累?


    又或二者都有,日积月累下来让他不胜其扰,爱意逐渐消磨殆尽,只想早点解脱?


    夏云姒一时间想不太清楚,只清楚一件事——郭氏若想借此毁了她,大概是快成了。


    她现在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姐姐的死是她心头最恨的事。现在这份恨大半移到了他头上,她怕是日后想继续与他逢场作戏都变得艰难。


    这会毁了她的,会让她在他身边寸步难行。


    可她不能输,她还要护着宁沅,这条路也要继续走下去。


    一口郁气仿佛千斤巨石,紧压在心里,让她一时觉得不如就此将她压到断气算了。


    她从不曾这样茫然过,不知日后的路要怎么走。


    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回到了床边,垂头丧气地坐着,手支着额头,挡开视线中大部分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听到他的声音:“阿姒?”


    稍稍逃避了一息,夏云姒抬头看去,他打量着她:“感觉好些了?”


    她强撑起些笑容:“嗯。”


    他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下了罗汉床,也走到她身边,坐到她身侧将她的手握住。


    她下意识地微躲,但开口也及时:“臣妾病着,别传给皇上。”


    “不碍事。”耳边是他的低笑,他自顾自地攥住她的手,“朕有喜讯告诉你。”


    “嗯?”她不解其意,到底回过头来,带着惑色看他。


    他的笑眼浸满眼底,并不理会她显还有些发烫的温度,俯首在她额上一吻:“你有喜了。”


    夏云姒的心弦剧烈一颤。


    大约是因病中脆弱,她忽地对他这种温柔招架无力。一瞬的恍惚里,她着魔似的在想,要不放下那些事吧。


    若她能放下那些事,郭氏就毁不了她,眼下的险境不攻自破。


    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活着,就像宫里那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自欺欺人地相信皇上心里还有自己几分、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总有机会宠冠六宫。


    骗自己骗得久了,总能骗过的。


    她于是阖上眼,几近决绝地回吻了他一下。


    也就这么一瞬,她便知自己做不来那样自欺欺人的事。


    她脑海中刹那涌起的是姐姐临终的不甘与悔恨,他的温柔和宠爱在那样的画面之前显得多么脆弱不堪,顷刻间化作齑粉,抓都抓不住。


    她只得无力地长叹:“臣妾还是不太舒服。”


    “再好好睡一觉。”他忙道,“朕就在这里陪着你。”


    轻轻道了声谢,夏云姒躺回床上,不多时就再度熟睡过去。


    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孩子和宁沂当初一样,来得不是时候。


    时间翻过一夜,翌日夏云姒再醒来时已临近午时。


    高烧已退,她整个人都清爽了些,思绪也不似昨日那般迟缓了。


    昨天的一些愁绪在此刻瞧来显得有些矫情,让她嗤之以鼻,这孩子的到来也让她有了另一番想法。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这恰是她需要好生调理心绪的时候,能借着孩子暂不与他欢好,她总归能松一口气儿。


    至于别的事,她既然没有法子,就硬撑着走下去便是。


    处在这个地方,她哪有时间悲春伤秋?昨天受困于此整整一日,已是过于放纵。


    她便一言不发地用了顿膳,用罢唤来莺时:“皇上早上走时可留过什么话么?”


    莺时喜色难掩:“皇上说上朝就让礼部择定吉日,封您贵妃。”


    她倒无所谓这贵妃之位,淡淡地哦了声,又问:“别的呢?可说了何时发落郭家?”


    “这倒没说……”莺时嘴角轻扯,“不过皇上留了话,说您若有什么事,即刻差人去禀一句便是,不然奴婢一会儿去紫宸殿回个话?”


    夏云姒略作忖度,点了头:“不必明说。你只告诉皇上,我昨夜睡得不实在,早上是被噩梦惊醒的。”


    莺时稍稍一愣,就明白过来:“自是郭氏在您梦中搅扰,才让您这般不安。”


    她淡笑颔首:“去吧。”


    莺时屈膝一福,换了燕时她们进来侍奉,自己这就往紫宸殿去。


    夏云姒一指案上那钵鸡茸粥:“再盛一碗。”


    她没什么胃口,但饭还得好好吃,身子也要好好养。恶战还未结束,现下不是她倒下的时候。


    她一壁想着,一壁面无表情地抿了口粥。


    郭氏当自尽就能了事么?她非要这件事继续下去不可。


    否则郭氏在九泉之下岂不很得意?


    她非要郭氏、要贵妃、昭妃、要仪婕妤,还有每一个与此事有关的人都看明白,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


    她和皇帝之间的账深了一笔,但那依旧只是她与皇帝之间的账。


    毫不妨碍她对旁的恶人斩尽杀绝。


    郭氏若想在九泉之下安然看着她与皇帝斗,下辈子吧。


    至于皇帝,她那深情款款的好姐夫、好夫君……


    她继续吃着粥,一点点将那鸡茸的味道尽数品出来,让它变成了食之无味的一点渣子。


    姐姐当年在他眼里,大约就是这样的食之无味了吧,才可轻易弃之。


    她悠哉哉地托腮陷入思量:


    可怎么办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的悲春伤秋:失去斗志——逐渐堕落——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44的悲春伤秋:给我12个时辰充电,蓄个力,马上就好,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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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


    郭家的事, 皇帝与朝臣议了大半天, 晌午时众人散了, 莺时到紫宸殿禀了话,皇帝就即刻着人备了步辇,往永信宫去。


    郭氏的话让夏云姒心生别扭,可只是坐在一起说说话这样的平淡相处总还能过得去。她便如往常般到殿门口迎了驾,他也如常揽着她进门, 声音中关切无限:“莺时说你一夜都没睡好?”


    她哑音笑笑,侧首一睇莺时,反露出几许不快:“这点小事怎的还禀到皇上那里去了?”


    莺时屏息垂首,他揽在她腰际的手拍了拍:“朕让他们有事及时到紫宸殿回话的, 你别生气。”


    夏云姒只好作罢, 与他一并坐下, 品着茶闲闲地说了会儿有的没的, 他就叫樊应德将没看完的奏章呈了进来,又着人研墨。


    在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安静的, 几年来她总是这样张弛有度。


    旁的嫔妃或许会因几分情爱使使小性, 在他忙碌之时也要缠一缠他,她永远不会。


    她不会让他有半分不适, 至于她也有的那几分小性,每一分皆是仔细揣摩之后才会做的,是他所喜欢的。


    所以她在他心里才会那么好,她以后也得继续“好”下去。


    心底尚未淡去的抗拒让夏云姒想着这些就有些疲累, 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又自顾自地读起出来。


    须臾,他边搁笔边唤她:“阿姒。”


    “嗯?”她抬起头,他将眼前刚批完的一本折子晾了晾,与手边的另一本一道递给她,“这两本一本要送去刑部,一本要拿去礼部,你看看。”


    但她没接:“皇上知道臣妾至今读这些东西都不免出些差错闹出笑话,还让臣妾自己看。”


    他一哂,就搁下了一本,简单地说给她听:“这是关于郭家的。举家削爵,废为庶人。郭氏的父母圈进牢中,兄长斩立决。”


    她愣了愣:“皇上为何格外追究她兄长?”


    他说:“那胭脂之毒是她兄长为她寻来的,刑部已将事情查明,她兄长却仍不肯认罪,毫无悔改之意。她更在临终遗书里都为她兄长诡辩,硬说那毒药并非‘胭脂’,还要栽到你头上。呵……”摇着头,这声冷笑里尽是失望。


    夏云姒略显沉默,应了一声“哦”。


    其实郭氏和她兄长自不会认,因为那毒真不是前朝留下的“胭脂”。


    是她从宁沅手里得了那东西,觉得中毒后的情形对得上,就让郑太医添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将它调成了红色,与宫中传言应和。


    若没有这一步,郭氏在他心里引起的怀疑不会这么容易加深。关乎前朝了,对他这当今圣上而言才是要紧张的。


    而反过来,这“前朝皇族”的身份,一直以来亦是令郭家紧张的。


    是以她从一开始就料定了,“胭脂”这一点,郭氏不会认,郭家上上下下都没人敢认。


    可这才正好。帝王的疑心之下他们轻轻巧巧地低头认了还有什么意思?抵死不认才更显得冥顽不灵。


    她便又问他:“那郭氏呢?身后之事皇上想如何处置?”


    他道:“朕已废了她的位份,在京外寻个地方草葬也就是了。”


    夏云姒再度沉默,他看出她有心事,出言探问:“你有别的想法?”


    她思忖片刻,缓缓启唇:“臣妾总在想,不知姐姐投胎去没有。若已投胎倒没事,若没投胎,这京城也是姐姐离世的地方。”


    他点点头,情绪又深陷在对亡妻的追忆中,眼底一片哀愁。


    她续道:“姐姐从前常爱出去走动,到了那一边大约也差不多。那贵妃昭妃家在覃西,姐姐看不着也还罢了。郭家近些年可都住在京中,郭氏饶是被草葬,日后也不免要有子孙晚辈去坟前吊唁,指不准嘴里还要不干不净地对姐姐存怨,让姐姐在天之灵瞧了去,岂不恼火?”


    他思量了会儿,多少觉得她这话太迷信了,又终究还是点了头:“也有些道理。”


    接着就叫来樊应德吩咐:“传旨下去,让尚宫局将郭氏葬得远些。就葬到……”他想了想,“蜀中去吧。”


    夏云姒听言垂眸。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这算彻底断了郭家人去吊唁的路了。


    而后他又拿起另一本奏章,还是让她自己看:“这本你看得懂。”


    夏云姒轻轻啧声,不情不愿地接过来,翻了一翻,行文与用词倒都确实简单易懂。


    是交给礼部的,关于册她为贵妃的事。


    她一壁读着,他一壁在旁边道:“朕看你最近身子有些虚,礼部择的这吉日是不是太近了?若你觉得累,朕让他们推后一些。”


    语中一顿,他又续说:“还有封号。尚仪局拟的是祥和的‘祥’字、喜悦的‘悦’字,还有舒心的‘舒’字,朕觉得都不好,小气了些,着礼部重新拟了。”说着一指她手中的奏章,“但这几个虽是大气,朕瞧着也不过平平而已。”


    夏云姒定睛读着,礼部择定的吉日在二月末,是近了些,却也有好处——三月初四又是姐姐的忌日,她以贵妃的身份去姐姐灵位前祭拜,姐姐大概会更心安吧。


    她便道:“吉日无妨,臣妾听礼部的安排就是。倒是这封号……”她想了想他适才说的,又看看眼前礼部拟的“懿、曦、明”三个字,笑说,“臣妾倒很喜欢尚仪局拟的‘舒’字。”


    比起礼部重拟的三个字,舒字是不够大气,但“舒心”这个词可太好了。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要把这条路走完,更要舒心地活下去。


    她要每一个人都瞧着,她过得舒心得很。如郭氏那样临死还要将她一军、巴不得拖她一起下地狱的人,且瞧轻自己有几斤分量吧.


    于是二月末,百花初开的时候,舒贵妃行册封礼。


    那阵子宫中有了些奇景——许是因为今年暖和得快的缘故,原该四五月才开的海棠花在御花园里不知不觉先开了几朵。


    到底是花中贵妃,这般一开便引尽瞩目,园中的百花尽失颜色。


    礼部道这是吉兆,皇帝就着人将开着花的几支折了下来,拿到延芳殿给舒贵妃插瓶。


    夏云姒着人将它摆在了正殿的八仙桌上。如此,在册礼之后、内外命妇陆续拜见之时,就人人都看到了这刚开的海棠。


    贤妃作为高位妃嫔自是拜见得最早,但傍晚时待得众人散去,她又再度来了一趟。


    贤妃一瞧见拿瓶海棠就皱眉头:“这起子爱嚼舌根儿的,前脚来拜见完,后脚诨名倒就传开了,说什么‘海棠贵妃’。”


    “‘海棠贵妃’?倒不难听。”夏云姒噙笑瞧瞧贤妃的神色,“姐姐这么不高兴,怕是有人盼着这海棠开败吧?”


    贤妃的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又强自一声嗤笑:“倒也不稀奇就是了,这地方又有几个人是真盼旁人好?”


    夏云姒笑而不言,凝神想想,唤来小禄子:“把这海棠送到尚工局去,让他们想法子制起来——制成书签或画卷皆可。”


    说罢又侧首看贤妃:“这不就开不败了?”


    这地方没有几个人是真盼人好,但能过得好原也不是靠旁人“盼”出来的,真是犯不着置气。


    贤妃哑然失笑:“你点子总是多。”


    她轻耸肩头:“姐姐这会儿来,是有事?”


    贤妃的笑容就淡了,静了会儿,叹气:“夫人适才到我宫里坐了坐。”


    是指夏云姒的父亲夏蓼的夫人、佳惠皇后的生母。


    “她说……你前些日子跟家里借了人调去蜀中,把……把郭氏的墓给掘了?”


    夏云姒眉心一跳:“她让姐姐来说我?”


    贤妃锁眉摇头:“她是担心你。你到底有着身孕,怎么好做这样的事。”


    “正因为我有着身孕,才要做这样的事。”


    贤妃怔然。


    夏云姒低眼看了眼半分都未显形的小腹,淡声道:“明知她至死都不盼着我好,我又何必念着什么‘做人留一线’。不把她镇住,她指不准哪天就要来害我,倒不如让她早早看明白——你人,死在我手里了;尸身,毁在我手里了。若还敢上门,就先想清楚三魂六魄会不会散在我手里头吧。”


    “……”贤妃说不出话了,在这样的事上她总不知该如何劝她。


    初时她以为夏云姒是真不信鬼神,后来发现她也信,只是自有一套信法,一套百毒不侵的刚硬信法。


    她就又说:“还有个事。夫人说,皇上前阵子有旨意到夏家,传了夏大人数位得意门生入宫。”


    “嗯?”夏云姒的神经骤然紧绷,目光定在贤妃面上,“能在我父亲那里称一句‘得意门生’的,可都不是凡类。”


    “是啊。”贤妃点头,“所以夫人说当时家里就估摸着,皇上许是要封太子了,这是为太子遴选东宫官呢。”


    封太子、遴选东宫官,这都没什么可让人紧张的。皇上会首先想到从夏蓼的门生里选,可见这太子必是宁沅。


    但贤妃跟着说出的却是:“但紧跟着,不知何处透出去了风声,前两日皇上还什么都没早朝上提起,朝臣们就先争了起来。”


    夏云姒锁眉:“争什么?”


    “……皇上没同你提过?”贤妃不由怔忪,继而也眉心紧锁,“夫人也没同我明说,只说你应是已知道了,让我多给你紧紧弦即可,莫在这里头吃了亏。”


    哦,那有趣了。


    家里紧张、嫡母欲语还休、皇帝又半个字都没和她提。可见这事不仅关乎宁沅,也和她有关,但他们念及她的孕事,不敢相告。


    那她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事了。


    “行,我心里有数了。”她朝贤妃颔了颔首,“多谢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贤妃:…………………………_(:з」∠)_你怎么就猜到是什么事了?!我没猜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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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可能会断更。


    其实这两天我已经在迪士尼了……明天是集中玩项目的一天。连载了这么长时间真的想放松一下,好好玩一天。


    不过因为玩断更好像是不太合适哈哈哈哈哈,所以我还是会看看玩完之后有没有精神码字。


    大家可以明晚22:00左右来看一眼,如果文案处挂了请假条就是断了,没请假就是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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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明天更不更新,在下一章更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


    ☆、大棋


    屈指数算, 乾安朝的上一位贵妃周氏离世已近十年, 贵妃之位空悬了十年。况且周氏还在离世后被查明罪行遭了废黜, 也就再算不得什么贵妃,夏云姒这舒贵妃一朝册封,自然万众瞩目。


    她喜欢这样的瞩目。这样的瞩目对她来说原无关紧要,却该属于身为皇后的姐姐。如今姐姐没了,她来代她享受于此便是。


    皇帝亦是一连几日都宿在了永信宫, 似乎一时将旁的嫔妃都尽数忘了,只想陪着她。她有着身孕,二人其实也做不得什么,他却说与她一起说说话也是高兴的。


    但这几日里, 他仍未与她提及朝中正起的风波, 半个字也不提。她一时也压着不问, 免得让他觉得她对朝中之事消息太过灵通, 平白惹出猜忌。


    如此,等了足有七八日,她才在宁沅见过几位他为他选出的人后开了口:“今儿听宁沅说, 皇上让他见了几位臣妾父亲的门生?”


    灯火通明里, 他正站在铜盆边净着手,只给她了一道颀长的背影。听到她的话, 背影滞了滞,遂点头:“是,朕为他选了几人,让他先见一见。”


    她又道:“是之前说的选太傅少傅之事么?”想了想又自顾自摇头, “宁沅说他们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挑来当太傅少傅,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本朝能堪太子太傅、少傅之职者,大多是德高望重之位,年纪、资历一说出来便强过大半个朝堂的那种。


    他于是一哂:“少傅已经选定了。”


    边说边在宫人的侍奉下将手擦干,他踱向贵妃榻上千娇百媚的她。她挪了挪,拍拍榻边让他坐,他便噙笑坐下,欣赏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话似乎还没说完:“……这回是选东宫官。”


    夏云姒一愣:“东宫官?”


    “嗯。”他点点头,“封了太子,手下就要有一班自己的人马了,称东宫官。”


    夏云姒微显讶色:“皇上这是……想即刻封太子么?”


    他轻然喟叹:“是。朕从前觉得宁沅既嫡又长,储位之事非他莫属,不必急于昭告天下。但早年五皇子夭折、宁沅宁沂又都险些遭郭氏毒手,可见这储不立,皇子间就总还会有一争,还是先将太子立稳为上。”


    他所言不假。不立太子,储位便空着,让人有理由心存侥幸。心存侥幸又是那样容易的事,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一番,就会放手去争那个位子。


    但将太子立住,就有所不同了。诚然或有穷凶极恶之徒会想除掉太子为自己铺路,但更多的人会因此定下心里,觉得储位既已有人坐上,自己再争不免过于凶险。


    夏云姒轻轻地又一笑:“臣妾还道封太子和封贵妃差不多,也只要一道旨意呢,原来竟有这么多事?”


    他也笑起来,边笑却边叹:“本来也确是只要一道旨意,其余的日后慢慢备来便是。但眼下,唉……”他摇摇头,“不说这个了,立储是迟早的事,朕不会由着他们这样闹。”


    夏云姒顺着他的话奇道:“这有什么可闹的?宁沅的身份放在那里,才学又不差,合该是合适的储位人选。”


    “是,但朝臣们反对的倒也不是立他为储。”说着再度摇头,眉宇间多有几许烦乱,“朕近来想起这个就烦,且先不说这个了。”继而吩咐樊应德,“传膳。”


    夏云姒沉静垂眸,就不再多问了,给他那份他一直喜欢的舒适得宜。


    不一刻,晚膳在正殿中布好,二人一道用着膳,她却忽地“啊!”了一声。


    他看向她,她带着几分心惊肉跳看向他:“宁沅的事……朝臣们莫不是觉得他当储君无妨,让臣妾抚育他却不妥?”


    这一惊一乍猜测的样子引得他失笑,满目无奈地往她碟子里夹了块炖得透烂的鲍鱼:“有着身孕,别想这事了。”


    她摇头,深深地望着他,终于得以顺理成章地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冠以了好听的“国事为重”之名:“国事为重,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忧,给宁沅另挑一位身为贵重的养母就是,臣妾想得开的。”


    宁沅已经十三岁了,加之早慧,许多事都已看得通透,另寻个养母有什么大碍?


    况且到底还都在宫里,他们又不是见不着面。


    他的面色却沉下去,摆手让宫人尽数退下。


    这样的时候,殿中总会有一种让人紧张的寂静。夏云姒静静看着他们如潮水般退出殿门,又将殿门阖上、将夜色尽数隔绝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看他:“怎么了?”


    他搁下筷子,形容沉肃无比:“若只是如此,朕也知该如何做,但他们要的不是这个。”


    语中一顿,他终是缓缓地告诉她:“朝臣们忌惮你在宫中位高权重、夏家又数代簪缨,即便宁沅由旁人抚养也无济于事,说日后必定‘母壮子弱’,要朕绝后患。”


    夏云姒不假思索般地问他:“怎么个‘绝后患’?”


    他眼底轻颤,斟酌间又沉默了良久,先攥住了她的手:“朕原不想告诉你,但你既问了,朕可以说。”


    她点点头。


    他续道:“——但你先记着,你不必害怕,朕绝不会许这样的事发生,自会护住你。”


    她又点点头,带着不明就里:“皇上说便是了,臣妾又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


    他哑然苦笑,握着她的手未松:“他们要朕赐你一死。”


    果然。


    她自有了猜测便悬起的心终于得以落下,身形却恰到好处地惊然一颤:“什么?!”


    他的手紧了紧:“你放心。”


    她满目惊恐地望着他,语中甚至有了哽咽:“皇上,臣妾还有宁沂……”


    他顿觉心疼,松开她的手,转瞬却又将她完全揽住:“好了好了,都说了,你别害怕。储位要紧,但朕不会草菅人命,何况是你的命。”


    她伏在他怀里,哽咽之声愈烈:“家中忠心,臣妾更半分不懂朝中之事……这般指摘简直是欲加之罪。再说……再说他们这是觉得宁沅日后会是昏君,竟扫不除奸佞;还是觉得皇上是昏君,竟教养不好太子?”


    和他相处得久了,她愈发知道怎样的哭声既能惹他心动、又不会太过娇软显得做作。


    他的声音果然愈发缓和,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别哭了,别哭了。朕已说过断不会听他们的,你要信朕。”


    “臣妾自然相信皇上。”她从他怀里挣起来,抹着脸颊上的泪珠,“皇上从不是会草菅人命的人。臣妾只怕众口铄金,时日长了,皇上不得不听了他们的。”


    “朕绝不会。”他眉宇轻挑,字字有力,又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你放心。”


    她终于不再言,伏回他怀中,只给他一声声的抽噎。


    她要他感受到她的心惊与难过,也记住她的心惊与难过。


    在这样的事上与朝臣交锋不断总是让人恼火,若恼火之时他在想起她伏在他怀中的样子,更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受了欺负,也就更会寸步不让。


    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偏袒弱一些的那一方,皇帝也一样。


    这晚,夏云姒在他入睡后静静看了他好久——在郭氏告诉她那些事后她常这样看着他,想将他看得更明白,却又每次都只能在心下慨叹,他实在是个复杂的人。


    她其实从不觉得他是个恶人。


    不论她多么恨他,他都不是个恶人。


    但这份恨足以让她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他,足以让她与他的每一分相处都化作博弈。


    他手中的权力太大了,每一分心思的动摇都有可能化作无法预料的后果。


    姐姐当年的死,不就是这样?


    所以她连动摇的机会也不能给他,必须将他的每一分心思都牢牢掌控住。


    这样的算计令人疲累,却也能让人保命、乃至平步青云。


    在宫里,步步为营总比坦诚相待要容易过活,情深不寿这四个字在这里总能应验。


    况且他对她,或许“喜欢”是真的,但论坦诚,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有。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她暗地里都打听到了,朝中牵头要他赐她一死的是覃西王,他必定也清楚,不也还是一个字都不曾同她提起?


    所以啊,他们实是两个工于心计的人因为机缘巧合凑在了一起。


    到时正合适。


    这般一步步地算计下去,只看最后谁的棋更高一招。


    至于覃西王……


    夏云娰安静地翻了个身,望着床帐顶的祥云纹,不耐地轻皱起眉头。


    覃西王真是只苍蝇,成日给人添堵。


    罢了。


    为着腹中这个孩子,有些事她原也不得不暂时缓上一缓,若能借着这个机会捎带手将覃西王收拾了,倒也不亏。


    她私心里如同啄木鸟从树中寻虫般细致而专注地揣摩着,若皇帝毫无半分动摇地不肯赐死她,覃西王的下一步要往哪儿走。


    有先难猜,因为她与覃西王从未打过交道,至今不知覃西王对她的敌意究竟从何处而来。


    不过……依着司空见惯的路数,若皇帝执意保她,对覃西王而言最简单的办法,大约是扶持别的皇子与宁沅夺位吧。


    谁合适呢?


    除却宁沅宁沂与和妃诞下的五皇子,那也就剩燕妃膝下的皇次子与郭氏养大的三皇子了。


    如果是她,她就选三皇子。因为郭氏虽然刚出了事,这事却怪不到三皇子头上,反是皇次子曾经不敬嫡母,实打实地惹皇帝厌恶过。


    又翻了个身,夏云娰趴在床上,下颌抵着手背,各种细枝末节在脑海中犹如棋盘般铺开,黑白子看得分明。


    想到精彩处,她不由自主地翘起脚来。


    二人合盖一床锦被,她这样一动扯动了被子,倒将他扰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一睁眼,见她明眸圆睁,低笑着将她搂住:“怎的还不睡?”


    她笑音妩媚,柔软地倒进他怀里:“突然想到些事,睡不着了……吵着皇上了?”


    “没有。”他说着已重新合上眼睛,在她额上轻吻了吻,“什么事?说来听听,朕帮你想想。”


    “唔……”她好似迟疑了一下,“是宁沅提起的,说郭氏去后的这些日子,三皇子虽有乳母宫人们照顾,仍总是闷闷不乐。”


    便见他眉心一跳,再度睁开眼睛。


    她哀叹一声,柔声续道:“臣妾想……三皇子的乳母虽说过郭氏对三皇子算计颇多,但哪怕只为着这份算计,素日的照顾也必是细致的,宫人们比不得,还是尽快为三皇子另寻一位养母为上。”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怎么还不睡?


    44:脑补如何算计你脑补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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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汣


    皇帝很有些疲惫, 沉吟了半晌, 发出一声沉叹:“容朕想想。”


    “皇上先睡吧。”她环着他的胳膊, “也不必太急,为三皇子想个真正的好去处才是最重要的,臣妾会帮皇上一起想想法子。”


    他嗯了声。明日还有早朝,虽仍有事挂心也还是不得不睡了。


    夏云姒却是到了后半夜才得以入眠。宫中高位嫔妃不多,有资格抚育三皇子的寥寥无几, 是以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凭空想来是容易,真做起来并无那么简单。


    翌日晨起时他又已去上朝了,她倒正好趁他不在时将事情与宁沅说了个大概。


    晌午时宁沅从尚书房回来用膳,听宫人禀说皇帝也要过来, 与夏云姒相视一望, 就又说起了此事。


    于是在皇帝步入寝殿时, 就“恰好”听到宁沅口气有些冲的一句话:“那您也不能不管这事啊!”


    皇帝眉头微挑:“好好与你姨母说话。”


    两道视线便都扫过来, 站在罗汉床前的宁沅忙一揖:“父皇。”


    夏云姒也离座一福:“皇上万安。”


    “坐吧。”他自顾自地坐到另一侧,看看宁沅不太好看的脸色,又看看夏云姒, “说什么呢?”


    她的笑容略显讪讪, 一睇宁沅:“他还是担心三皇子宁汣的事,催着臣妾为他寻个养母。臣妾刚与他解释了, 宫中高位嫔妃不多,贤妃姐姐、和妃、燕妃、柔淑媛都已有孩子要养育,宋淑仪虽没有孩子,但经了那样的几年, 复位后一直避着世,大概也无心去管这些。”


    说着微微瞪一眼宁沅:“然后他这当大哥的便急了,怪臣妾不管呢。”


    宁沅一脸的懊恼,在父皇面前又不好发作,就也回以一记暗瞪。皇帝看得好笑,招手让他到跟前:“朕知道你心好,但你姨母说得也不错,总要为你三弟想个真正的好去处才是,不能胡乱一塞了事。”


    宁沅怅然叹气,摇头说:“儿臣实在担心三弟。父皇有所不知,他近来连觉都睡不踏实,读书时总是昏昏沉沉,儿臣怕他这样下去要受不住。”


    皇帝微微蹙眉,宁沅打量着他的神色,又道:“要不然……”说着快速地一扫夏云姒,目光又很快收回来。


    夏云姒微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突然成了恶人了?”


    皇帝嗤笑,绷住脸一拍宁沅额头:“不许吞吞吐吐的,快说。”


    宁沅扯着嘴角揉揉额头:“儿臣是想……要不然就先让三弟来万安宫吧。”


    “……你说得轻巧!”夏云姒即刻出言搪塞,“照顾个孩子哪有那样容易。”


    宁沅据理力争:“三弟也六岁了,又不是个婴孩时时处处要人照顾,况且又还有乳母宫人。平日儿臣得空时多陪一陪他,让他不那么伤心难过,就行了啊!”


    夏云姒面色铁青,几度要张口,但碍于皇帝在面前,又都咽了回去。


    这样恰是正好。


    她不宜让皇帝觉得她有心将三皇子收来自己抚养,让宁沅去开口、自己反有不快才更合适。


    皇帝略作忖度,向宁沅道:“你先回房用膳,父皇与你姨母议一议。”


    宁沅就又不服不忿地看一看夏云姒,向二人一揖就告退了。皇帝等了等,估摸着他已走远了些,才向夏云姒开口:“宁沅这个年纪,想一出是一出,你别跟他置气。”


    “臣妾没有。”她笑容有些僵硬,哑了哑,故作宽和的样子,“其实……让三皇子过来也不是不行,臣妾只是想着还有宁沂要费神,怕照顾不周,到时总不能真指望宁沅帮臣妾带孩子。”


    “朕知道。”他一哂,“你放心吧,等一会儿用完膳,朕与宁沅说说,不让他再提这事了。”


    “嗯。”她柔和地点点头,他又道:“先用膳吧。”


    说罢他就起身向外殿走去,她随在他身后,临近殿门时忽而追上两步,将他拉住:“……皇上。”


    他回过身,她看看殿门外,又颇有难色地看看他,迟疑道:“要不……要不皇上就跟宁沅说,让三皇子住过来得了。”


    他自然摇头:“不必,朕会跟宁沅讲清楚,宁沅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可他已为这事担忧好几日了。”她锁眉叹息,“他原也是好心,三皇子又确实可怜,臣妾听宁沅那么说,心下也不落忍。”


    “况且他现在在气头上。皇上不如……就同他说,说让三皇子姑且住过来,等过些日子寻着合适的养母再送过去,想来对谁都好?”


    一言一语,俱是为他人着想,自己忍了委屈,只为心疼孩子。


    夏云姒心下揶揄自己可真是心善,面上愈发是一副唏嘘不已的模样,终是换得皇帝带着轻叹的一吻:“罢了,也好。那就姑且让宁汣住过来一阵子,你不必太劳心伤神,朕会尽快选个合适的住处给他。”


    “嗯。”夏云姒松气地点点头,语气愈发甜软,“臣妾这就着人收拾个住处给他。”


    就让宁汣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住一阵子。等这“一阵子”过去,朝中关于立储的风波也该平息了。而宁汣在她这里住了这样的“一阵子”,就算日后同样的风波再度掀起,覃西王他们也无法再放心地用宁汣。


    她要他们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当日傍晚,宁汣就被带到了永信宫。第一件事,自是去向夏云姒见礼。


    他其实年中时才会满六岁,这阵子的变故对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太可怕了。是以他显得很有些木讷与沉默,由乳母领着在夏云姒面前下拜,道了声“舒贵妃娘娘安”,就一动都不敢再动。


    夏云姒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她讨厌他的生母采苓、更恨他的养母郭氏,但看看他与宁沅宁沂隐有些相像的脸,她的心不大硬得起来。


    定了会儿神,她先挥手让宁汣身边的乳母和宫人都退了下去。


    宁汣一瞬间很紧张:“奶娘……”但也只短短一刹,察觉到夏云姒的目光还落在他身上,他就不敢吭声了。


    夏云姒倾身扶他,手刚触到他时,他小小的身子颤了一下。


    对望了至少两息,宁汣才强吞了口口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夏云姒好像突然变得很不会跟小孩子打交道,好生梳理了一下情绪,才道:“好好住下吧,别害怕。你哥哥很担心你,你有事可以随时去找他。”


    话说完,就见宁汣又哆嗦了一下,好半晌才怯怯地点头,就仿佛她是《西游记》中的灵感大王,下一刹就要吃童男童女似的。


    他这个样子,夏云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就让他回了房去。至于“哥哥很担心你”那话,虽是假的倒也无妨,因为宁沅素来知道如何当个好哥哥,随着年纪渐长、对储位之争懂得越来越多,他更不会让自己落下个苛待弟弟的坏名声。


    翌日,夏云姒用着早膳,小禄子便进了殿,在她身边躬了躬身:“娘娘。”


    夏云姒抿着杏仁露:“嗯?”


    小禄子笑道:“娘娘妙算。下奴刚打听着,前头的早朝上大臣们可恼火大发了,一个个都说三皇子不该养在您这里。”


    她笑了声:“皇上呢?”


    “皇上自是怒斥了他们。”他轻啧一声,“皇上斥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日日只想着争名夺利,殊不知这是皇长子关心弟弟。只不过……”


    他的话锋忽而一转,夏云姒一睇他:“怎么了?”


    小禄子轻叹:“今年年后覃西王一直没回封地,今儿不知怎的也上朝了。他对这些原本漠不关心,谁知群臣一争,他的火气便也上来了,据说下朝时还不依不饶,硬要跟到紫宸殿去与皇上廷议。”


    夏云姒挑眉:“那现下人在紫宸殿了?”


    小禄子回说:“该当是的。”


    “不像话。”夏云姒轻喟,“皇上早晨起得那样早,顾不上吃一口东西就要去上朝。再有怎样的急事,也该先让皇上先用个早膳再说。”


    小禄子欠身附和:“娘娘说的是。”


    她便扫一眼面前的佳肴,忽而露了没胃口的神色,摇摇头:“撤了吧,本宫去看看皇上。”


    小禄子心领神会,一招手,唤了手下进来撤膳。莺时则上前服侍夏云姒漱口,边递清茶给她边意有所指道:“这两日风大,娘娘乘暖轿去吧,莫要自己走了。尚工局依贵妃仪制新备来的暖轿您还没好好用过,可大气着呢。”


    夏云姒漱了口,又接来帕子拭了拭唇,听言莞尔:“自然。”


    她也是该好好会会覃西王了。深交这么久,总该正面见见对手。


    是以小半刻后,贵妃绣满金纹的奢华轿辇就缓缓出现在了紫宸殿前。暖轿落稳,夏云姒搭着莺时的手缓步行下。


    定睛一瞧,她心里却笑了——倒是忘了,当今圣上也是颇有脾气的人,岂会让臣子一味胡闹?当下覃西王并不在殿中,而是候在殿外。


    她不再多看覃西王一眼,莲步轻移至殿门口,朝守在那里的宦官颔了颔首:“皇上可忙着么?”


    她这个时辰在紫宸殿与皇帝一同用早膳的次数也不少了,那宦官便躬身笑说:“正用着早膳,贵妃娘娘请。”


    夏云姒点点头,这才再度看向覃西王,嘴角勾起一抹妩媚而轻蔑的笑:“覃西王殿下这是有要事求见?不如一起进来坐坐。”


    覃西王眉心狠跳:“天子寝殿,岂轮得到后宫妇人在此反客为主!”


    夏云姒轻笑了声。


    不得不说,覃西王与皇帝一般生得俊逸极了,带兵打仗又令他眉目间多了几许武将独有的刚毅。


    ——目下这张好看的脸配上这股恼羞成怒的情绪,让她觉得更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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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人


    夏云姒仍望着他, 脸上挂着的笑里添了两分狡黠:“那殿下能奈我何?”


    覃西王怒色一厉:“你……”


    “别这么大火气么。”她向他踱了两步,抬手掸了掸他肩头不知从何处沾染的尘土,“本宫是皇上的贵妃、殿下是皇上的弟弟, 若是搁在民间,殿下还得叫本宫一声小嫂子呢, 实在不必这样一见面就剑拔弩张。”


    她的举动与戏谑的话语令他不适, 脸上虽仍挂着恼怒之色, 目光却别开了几分:“贵妃自重。”


    这话引来她一声轻扬的笑音, 动听悦耳。待得笑音敛去, 面前的脸就冷了:“本宫素来‘自重’, 却挡不住旁人敌意横生,相识于否都想要本宫的命。既然如此, 本宫日后大概更要喜欢硬碰硬了, 殿下这劝语说给别人听吧,没道理要求脖子上被刀抵着的人仪态万千。”


    说罢她转身, 不再理会他,这就进了殿去。静听背后的动静, 覃西王一时似想要跟上她争辩,但被宫人挡住:“殿下……”


    而后也就没了更多声音。


    宫人引着她一路往里去,一进寝殿, 皇帝的声音就传过来:“你再不进来, 朕要出去找你了。”


    端是已知晓外头的官司。


    她笑而不言,径自去膳桌边坐下,他递来一个豆沙包, 她就闲闲地接在手里揪着吃。


    他浅锁着眉头看看她:“朕说过不会理会他们这般无理要求,你别跟他们计较。”


    “臣妾知道。”她这样说着,却不忿地啧了一声,“可臣妾也有脾气。况且臣妾进宫这几年,是抚育皇子抚育得不好了,还是打理后宫打理得不行了?凭什么就招惹上这样的事,一个个都臣着臣妾的命来?”


    “好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喂她一口小菜,“朕还不是怕你动了胎气?你不高兴,朕替你骂他,你不要正面与他争。”


    她仍是那副不忿的模样,静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诺”。


    他叫来樊应德:“覃西王还没走?”


    “没有。”樊应德躬身,“殿下说事关重大,非见着皇上不可。”


    “这事没什么可议。舒贵妃身份贵重,宁沅与宁沂教得也好,宁汣养去永信宫是朕的意思。”说着摆手,“你去告诉他。朕不会再为此事见他。若他硬要等下去,朕也不会再劝。”


    樊应德应了声“诺”,就告了退。夏云姒淡淡垂眸,沉默一会儿,才又道:“臣妾与覃西王连相熟都算不上,他究竟为何如此痛恨臣妾?莫不是将他生母亡故之事怪到了臣妾头上?”


    皇帝摇头:“朕也问过,他却说不是,只说你蛊惑朕,是祸国妖妃。”说着不由哑笑,“倒怪朕宠着你了。”


    夏云姒也哑哑笑着,神色愈显委屈:“皇上既不是昏君、又不曾专宠臣妾一人,臣妾如何就祸国了?”


    心下不觉间却冷了一层——祸国妖妃,这不是与昭妃当日血书所言如出一辙么?


    当时覃西王没有承认天象之说,眼下却也拿这“祸国妖妃”来说事,看来昭妃昔日所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的信口胡诌。


    ——倒让他们算准了。


    夏云姒心下揶揄着,面上示意宫人给她盛了碗豆浆,悠哉地品起醇厚的香味来。


    而后她一直在紫宸殿中待到临近晌午才离开,走出殿门时驻足瞧了瞧,覃西王到底是告退了。


    可这事不可能会就此结束,她一时倒也没什么好法子解决,姑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回到永信宫时,皇子们也从尚书房回来等着用膳了。宁沂才三岁,是过了年关才进的尚书房,现下颇有些不适应,日日回来时都不太开心。是以夏云姒一进寝殿,就看到宁沅在跟他讲道理。


    他把宁沂放在绣墩上坐着,自己蹲在他面前:“你看,哥哥们不也都在好好读书吗?并非只欺负你一个人,你要好好读。”


    话刚说完,宁沂抬头看见了夏云姒,哭唧唧地跑来要她抱。她嗤笑着把他抱起来:“天天哭鼻子,你丢不丢人?”


    宁沅叹着气站起身一揖:“姨母。”


    夏云姒颔首:“坐吧。”说着吩咐宫人传膳,转回来又问他,“你三弟呢?”


    宁沅睇了眼窗外:“回房了。他似是不太想一道用膳,我也就没多劝他。”


    他边说边让宫人都退了出去,压低了些声音,问她:“这大半日下来……我愈发觉得姨母不该让三弟到永信宫来。”


    夏云姒看看他:“怎么了?”


    宁沅锁着眉头:“许是养母亡故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最近总阴森森的。方才刚从尚书房回来的时候,他阴着张脸盯着寝殿这边,我看着都有些害怕。”


    夏云姒边忖度着边摇头:“不碍事。”


    宁沅一睇她小腹:“您还有着身孕。”


    所以“不碍事”。


    她笑笑,没多说,只问宁沅:“宁汣身边的乳母张氏,你可熟悉么?”


    “张氏……”宁沅想了想,“说不上熟悉,只知她对三弟挺好。从前郭氏因心存算计、对三弟颇为严苛,我见张氏私下里抹过眼泪。哦……还有,她与六弟的乳母柳氏相熟。”


    夏云姒点了点头。


    张氏与柳氏相熟这一点她倒知道,在郭氏落罪之时张氏肯横下心揭出她对宁汣、对储位诸多谋算,与柳氏也不无关系。


    但当时的局面到底还简单些,她只暗示柳氏以好友的身份跟张氏扇扇耳边风就够了,即便张氏不肯也无碍大局。


    可眼下的事情,要复杂一些。


    宁汣一个小孩子不足以为惧,覃西王却让人头疼.


    又过了约莫半个月,差不多也就是夏云姒的小腹渐渐显形的时候,朝中的纷争又闹起一层。


    覃西王带头上疏,参奏夏家一位旁支子强抢民女、欺行霸市。


    夏云姒自是很快就听说了始末,也清清楚楚地打听到了那位旁支堂兄的名字,听完就禁不住冷笑:“这般我都没听说过的亲戚,他倒也能挖出来?若将我夏家各支加起来,人数林林总总恐怕少说也有两三千号,他若觉得个个都能被我们拘住言行,那还真是高看我们了。”


    是以这样的罪名并不令人心焦,反教人安心——要劳心伤神地去挖这样的旁支的错处,可见京中这一脉没能让他寻出什么话柄来,皇帝自也会明白。


    然而再过些时日,再呈上来的奏本就是直指夏云姒的了。这奏本由大理寺卿操刀,字字慷慨激昂,夏云姒在紫宸殿时与皇帝讨来读了一遍,自己都不得不认:“臣妾瞧着可真是个妖妃了呢。”


    妖妃惯有的什么“行事跋扈”“蛊惑君心”“穷奢极欲”一类的罪名她皆有,更细致一些的指摘也写了三两条。


    有那么一条,明明白白地提起了皇帝先前为给她庆贺生辰大放孔明灯之事,说她劳民伤财,说她不顾行宫一带山林草木众多,放灯一旦有所闪失恐有走水隐患。


    她看到这儿却笑了,将奏章往桌上一撂,悠哉地靠向椅背。


    望着殿顶精致的雕梁画栋,她凤眸微眯,追忆之色维持了好一会儿:“他们不说则罢,这般一说,臣妾还真有些怀念起那片孔明灯了呢。”


    那晚明黄的孔明灯在重峦叠嶂间升起,落下一盏又升起一盏,久久不绝。


    那年她也不过十七八岁,再怎么机关算尽,都还是个年轻女孩子。是以有那么片刻,她当真有些被打动了——她想他对她应是或多或少多了几分真情,与待旁的嫔妃总有些许不同,才肯为她动这样的心思。


    在之后的这些年里,她也确未见过他再为旁人费这份心。


    唉……


    夏云姒心下怅然一叹,眼中犹眯着笑,往前一倾,趴到他桌上,望着他眨眼:“皇上今年再为臣妾办一次可好?不去行宫,就在宫里——红墙绿瓦映着孔明灯的暖黄,必也是很好看的。”


    他嗤声轻笑:“不好。”


    手里的奏本往她额上一敲,他看着她:“你这是跟他们赌气,朕不给你办。且先等一等,明年你二十五岁,朕为你大办生辰。”


    “也好。”她欣然接受,却不多说什么谢恩的话,懒洋洋的模样好像他就该这样。


    掩唇轻打了个哈欠,她又说:“但臣妾还是要给自己讨个生辰礼。”


    他温和地笑看着她:“要什么?”


    她便悠然道:“臣妾听闻邺南产的鹿肉最为可口,让人送几头进宫来可好?那东西火气大,臣妾平日都不敢吃,借着生辰尝个鲜好了。”


    他听罢就又拍她额头:“还是在赌气。”


    邺南,在覃西王封地上的一郡。


    夏云姒美眸轻翻:“怎么是赌气?臣妾都是贵妃了,想吃口鹿肉,过分么?”


    “不过分。”他瞧着她的样子失笑,“朕尽快吩咐下去,必在你生辰之前送进来。”


    夏云姒心下畅快起来。旁的官员也好富商也罢,想从邺南买些鹿肉吃都不是大事,只消派人去买就行了。


    但他只要下旨,就势必绕不过覃西王去,这差事十之八|九还会直接交待给覃西王,再有覃西王往下吩咐。


    让覃西王生气去吧。


    瞧,这就是当妖妃的好处,想让哪个朝臣不痛快都容易得很,皇帝也不会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他又没被蛊惑得建个酒池肉林给她,拿几头鹿哄她一笑罢了,多大点事?


    这一套,贤良淑德的嫔妃们可玩不来呢。


    美眸一转,夏云姒又想起点别的,笑意顿时促狭,拽拽他的衣袖:“皇上……”促狭里又透出几许神秘。


    他自然再度看她:“怎么?”


    她垂眸:“既然要着人寻鹿,不如再顺便添点别的?”


    他不解:“添什么?”


    她一哂,便起了身,伏到他耳边,语不传六耳地送了几个字到他耳中。


    他听得只往后一缩,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看了她半天,又往她额上拍:“没正经,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


    今天迟更是因为生病了。


    我这人虽然身体素质不大行,但生病的时候其实很少,所以刚开始我都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前两天在迪士尼玩累了……


    等到反应过来,我心态崩了……


    睡了大半天,晚上一度瘫着捶床,大呼我为什么还要码字QAQ。


    差一哆嗦我就断更了哈哈哈哈哈,但想想确实没病得多严重+也没提前请假说断更,最后还是哭唧唧地爬了起来_(:з」∠)_


    但是


    我今天要提前说


    ——如果明天还病歪歪的,我明天估计会断更。


    大家可以明晚8:00来看一眼,如果没更就是被放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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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说


    夏云姒明眸轻眨着往他身边靠, 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搂住。她在他怀里动一动,腰肢纤软宛如水蛇, 这副样子总让他定睛一瞧心就化了。


    偏她还将手贴在他胸口上,语气甜软地道:“哪里是没正经?臣妾明明是有着身孕‘正经’得过了头,心里也闷得慌,这才想存上一瓶好酒, 等生完孩子解一解闷儿嘛。”


    说到末处, 她委屈起来。眉心轻轻锁着,满是想为而不能为的愁绪。


    美人愁容总令人心疼,他愈发挪不开眼, 俯首吻下, 她发间好闻的桃花香涌入鼻中,更令他心软下来:“罢了,听你的,朕下道密旨, 让他们去办。”


    她就欣悦地笑起来, 笑音动人,会让人觉得只消她满意了, 做什么便都值得。


    说来也怪,旁的嫔妃大多不敢这样将床笫之欢的事挂在嘴边, 各个都要做尽贤淑。


    他明明也是喜欢贤惠女子的, 可她这样,他就是生不起气来,反乐得顺着她的性子, 让她时时处处都高兴。


    而她,也同样能让他“高兴”。每每在她的延芳殿时他总是最尽兴的,近来她有了身孕不能行房,他翻旁人的牌子愈发觉得索然无味,去后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夏云姒自也知道他近来懒怠于后宫的事,但偏是这个时候,她反倒不再多劝他了。最多不过一个月里有那么一两回劝他去见见贤妃或者含玉,其他时候他愿意独寝就都由着他。


    毕竟这种事情“食髓知味”,食过之后吃不着了,就会愈发地想。


    她就要他在她怀胎的这些时日里天天想着她、又不得不忍着,待得她生完孩子,他才会更加品出她的好来。


    呵,其实哪里是她在那方面多出挑呢?


    她自己所做的,不过是比旁的后宫妃妾更能舍下脸去,着人寻些春|宫图来读。


    真正厉害的,还是叶氏送来的酒。


    叶氏近几年在天如院清修得不错,酿酒的手艺倒也不曾丢下,逢年过节总会往各宫送一些酒,倒在宫里结了不少善缘儿。


    而她每次送到延芳殿的酒,都仍是不一样的。


    多好的酒啊,帮了她不少忙。


    可惜了,她原本想让他享受那酒大半辈子,但郭氏揭出的隐情让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就要改一改路子。将一些事情放到明面上、变得更烈一点儿.


    是夜,宫外,徐府。


    覃西王在正厅中坐了足有两刻,徐明义才终于进了屋来。二人沉默地相互抱拳为礼、各自落了座,徐明义便摇头叹息:“殿下,您对末将有知遇之恩。但这件事,末将不能帮您。”


    覃西王道:“我知道夏家对你也有恩,但你可知舒贵妃如今在宫里都做了什么?”


    徐明义眉心轻挑:“做了什么?她侍奉圣驾、抚育皇子、执掌六宫,未有过大错。殿下生母在冷宫殒命一事与其怪到她头上,还不如说是郭氏栽赃陷害更可信。殿下只因昔年的天象之说就如此一意孤行,未免过于迂腐。”


    “孤王迂腐?”覃西王冷笑,“那将军可知皇兄刚给我下了一道怎样的密旨?”


    徐明义淡然:“既是密旨,殿下便不要多言。”


    覃西王却置若罔闻,从怀中取出一明黄绢帛丢到手边的案头。绢帛折了两折,掷过来间又有些松散,但仍能看见一个硕大的“旨”字。


    徐明义冷眼睇着:“本朝惯例,密旨看罢理当焚毁。”


    覃西王下颌微抬:“将军看完就地烧了可更安心,免得还要担心孤王以此为证,再参舒贵妃一本!”


    说罢便是四目冷对,许久都无人再言,唯剑拔弩张的气氛荡漾殿中。


    须臾徐明义到底上前了两步,执起绢帛翻开。


    明黄的绢帛上寥寥数字,皆与舒贵妃生辰有关。


    宠妃生辰,皇帝要一讨宠妃欢心,下密旨着人去置办点什么原也不是大事,可当下里谁不知道覃西王正看舒贵妃不顺眼?这道旨这样下到他手里,看着就成了皇帝在帮舒贵妃出气。


    舒贵妃要的东西倒不复杂,一样是梅花鹿,这在覃西王的封地上确有,挑几头好的送来便是。


    但另一样,是鹿血酒。


    这东西十分凶猛,女人是不喝的,唯男人会用,至于功效……说来还有那么点暧昧。


    是以连徐明义都一看这三个字就禁不住一阵局促,情不自禁地一声轻咳。覃西王睇他一眼,面色铁青地又一声冷笑:“皇兄还从不曾要过这样的东西。”


    徐明义一时想要辩驳,想说旨意虽是皇上下的,酒却未必是皇上要用。


    可细想想,又不可能。


    宫里的男人屈指可数,除了皇上就是皇子们。可皇子里最大的一个今年才十三岁,连“开蒙”的年纪都没到,哪里用得上这样的猛物。


    覃西王道:“蛊惑圣上用这样的东西,将军还说她无大错?”


    这确是大错了。这样的东西一旦用的多上一点,就不免伤及龙体。一旦被揭出去,就是杀头的大罪。


    覃西王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等着,等着徐明义有所动摇。等来的却是徐明义再度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能帮殿下。”


    “将军你……”覃西王蹙起眉头,神色变得失望而复杂,“孤王一直以为将军胸怀大义。”


    徐明义别开视线,面无表情:“殿下就当看错人了吧。”


    又是半晌的安寂无声,覃西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但他没再说一个字。


    最后,覃西王带着几分不甘离开了,那幅密旨被留在了案上,由着他自去焚毁。


    这大约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分。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从徐明义察觉覃西王对夏家的敌意开始,他就知道覃西王的知遇之恩他大概是报不了的,他们迟早有割袍断义的一天。而他也没办法告诉覃西王,其实他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和外人所以为的原因不一样。


    他在沙场上奋起杀敌,豁出了命去,无数次的死里逃生。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忠心报国,但他并不是。


    他从不是什么胸怀大义的人,他普普通通地出生、普普通通地长大,在进入夏府之前过的是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样的情境里,人的一切精力都会拿去谋生,哪里能有闲心去想什么“大义”。


    第一次接触“胸怀大义”这样的情绪,就是在夏府里。


    夏府里的那些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夏蓼的门生们,日日挂在嘴边的都是家国大事。那对他而言十分奇特,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活法,他甚至不懂他们为什么能去思索那么多的事情,而且思索得理所当然。


    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茫然过、更自卑过,他觉得自己与那些光鲜亮丽的贵族比起来实在不堪。从前是根本接触不到他们的生活,如今是即便接触了也无法理解。


    认清鸿沟,会让人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


    再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夏家嫡长女要给某位庶出的妹妹找个能陪她一起疯的玩伴,他认识了夏云姒。


    那个女孩子啊,当年脾气差极了,和现在宫中仪态万千的舒贵妃可不是一回事。她闹起来可以什么也不顾,会伸脚踹他、会捡起石头砸他,夏家的所有孩子加起来都没有她难对付。


    而她活得也很自我,今天乐得读书了就闷在屋里读上大半天,明天不爱读了就出去疯疯癫癫地爬树。傅母拿着戒尺板着脸要教训她,她还会从树上揪叶子丢傅母:“这些个大事关我什么事!当官的读书的都有那么多,差我一个吗?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给他们添麻烦、不作奸犯科,便也是忠心之举了,不是吗?”


    当时徐明义原也正在树下急得团团转,猛地听到这话,好生愣了一愣。


    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从来也没像夏家的其他孩子一样把家国大事挂在嘴边过。


    于是等到傅母被气走、她从树上爬下来,他小心地凑过去,对她表示了一下赞同:“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对……为什么人人都要关心那些大事?其实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是尽忠了。”


    她没顾上看他,边掸手边说:“就是的。再说那些做文章的老夫子,道理永远都一套一套——今儿个要你帮忙了,就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明天用不上你了,便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怎么说都是他们对你不对,倒不如完全不听他们的好了!”


    这话说得很有嗤之以鼻的味道,他想一想,不知怎的突然想逗她:“可你大姐姐跟那些老夫子一样,也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她那双小狐狸一样的凤眼就一下子扫过来,他反应快,转身就跑,她提腿便追:“不许你说我大姐姐!你站住!你站住你别跑!”


    在她心里,她的大姐姐是不能冒犯的,谁都不行。


    他们就这样打打闹闹地过了好几年,他慢慢习惯了她的嬉笑怒骂,她的脾气慢慢比当年好了不少。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再后来,年长几岁的他先一步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某一个清晨他起床晚了被她嘲笑,他睡眼惺忪地瞪她,却刹那间怦然心动,觉得她真好看。


    那日之后,他眼里就看不进别的姑娘了。他着魔似的想更多地陪着她,觉得只要看到她高兴,就怎样都好。


    可也没过太久,她的大姐姐出事了。


    先是难产,不到一年后又香消玉殒。那阵子她过得很艰难,他也开解不了她多少。


    之后的三年,她变得分外忙碌。


    她开始努力地读书了。她很聪明,日复一日地挑灯夜读之后,先前落下的功课也就补了回来。


    她还很勤快地常往宫里跑,有时是去向太后或者皇帝问安,但更多的时候是去见一位许昭仪,常常一去就是一天。


    单凭直觉他也慢慢摸到她有事在瞒着他、瞒着夏家的所有人,便终于找了个机会问了她。


    她对他也没有太多的隐瞒,告诉他说:“贵妃杀了我姐姐,我要杀了贵妃。”


    那时她才十四岁,眼里生出的凶狠令人生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竟是:“我帮你。”


    可她拒绝了他,她平静地说这件事她要一个人做,而且她一定要做成。


    一年之后,她就做成了。


    贵妃虚不受补而死,和她姐姐的死因一样。


    最后的那一天,她在宫里安排了人给贵妃喝了一碗大补的汤,足以送贵妃西去。


    在贵妃差不多饮下那碗汤的同时,她穿了一身大红跪在姐姐灵位前,气定神闲地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时他也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精心染就的朱唇和红甲。


    不知看了多久,他一动都没动。直到她从灵位前起身,一语不发地要走出灵堂,他才猛地开口:“大仇已报,你当真还要入宫么?”


    她穿着绣金纹红绣鞋的小巧双脚停了停,侧眸看着他,发出一声冷笑:“这算什么大仇已报?”


    他那时就知道,他劝不住她的。


    这个世上只有她的大姐姐能劝住她,可她大姐姐已经不在了。


    他那时就想,她一个人进宫一定很难。皇宫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大小姐那样论性子论出身都完美无缺的人都没了,她要怎么过?


    连夏家都未必肯帮她多少。宫中妃嫔若没有宫外的助力,日子只会更难。


    如果可以,他愿意成为她宫外的助力。


    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进的军营、上的战场。


    从来都不是因为大义。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睡了大半天跟感冒搏斗,真的断更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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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光


    三月过去, 天就渐渐开始热了。去年因着大选的缘故没能去避暑,今年宫中就人人都盼着去行宫走一趟,不止为凉快, 更为行宫中规矩松些,还有许多宫里没有的景致可看。


    宫里的女人啊, 被困在这一方不大不小的院落里, 总归是闷的。再怎么贤良淑德, 也会想瞧瞧新鲜。


    但眼下的皇宫, 愈发不同于早些年了。


    早些年后宫人员不多, 到避暑时阖宫都去也不费太多工夫。眼下历经几次大选、后宫又陆陆续续添了几个孩子, 若各个都去不免大费周章,便必须要有取舍。


    如此一来, 永信宫的就被踏破了门槛。许多小嫔妃不敢搅扰夏云姒, 就去央含玉说项,直逼得含玉也不得不躲到延芳殿来。


    含玉跟夏云姒说:“娘娘放心, 那些求过来的人,臣妾哪个也不曾私下应过, 绝不给娘娘添半分麻烦。”


    夏云姒淡泊笑笑:“玉姐姐不愿意见,咱们就把永信宫的大门关上便是。其实这样的事哪里是你我做得了主的呢,总归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含玉衔着笑垂眸:“可谁又不知道, 能得娘娘的‘意思’, 便也是皇上的几分意思了。”


    这话点到为止,再多说一分便是大不敬的揣摩君心。


    但事实也确是如此。皇帝从来都对后宫说不上多上心,避暑的人员安排向来是掌权宫妃列个单子呈给他过个目便罢了。这事最初自是佳惠皇后操持, 后来交到贵妃、昭妃手里,再后来是德妃。


    如今,也就是看夏云姒的意思了。


    不几日,这单子就理了出来,宫中的高位嫔妃——贤妃、燕妃、和妃、宋淑仪、柔淑媛自都要去。往下,夏云姒挑了贤妃宫中随居的赵月瑶、自己宫里头的含玉,外加三两个近来还能见到圣颜的。


    莺时帮她誊抄单子时觉得有些意外:“娘娘何必还带苏美人同去?打从郭氏出了事,皇上都不见她了。”


    夏云姒笑一声,反问:“既然皇上都不见她了,我又何须在意她去不去呢?”


    还不如做个大度,起码做个公平。


    去年那一回大选入了皇帝的眼的人太少了,除了最初的苏氏就是后来“有孕”的林氏,其余的哪个也没风光过。


    那若真按着得宠来排,去年那几个一个也不能随去避暑。可倘若当真一个都不带,瞧着又像她这掌权宫妃打压去年刚入宫的新宫嫔。


    这样一来,带苏氏走不是最合适?和她有过过节的苏氏去了,正堵旁人嘴。


    况且现下开来,苏氏与郭氏的关系也不过如是。郭氏在殿选时说苏氏与她是旧识,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真正的棋子早就是林氏。


    苏氏在郭氏那里并不曾捞到什么好处,反在郭氏落罪后遭了皇帝厌弃,一切都不过因为郭氏那句“旧识”。


    夏云姒在这日晚将拟定的名单拿给皇帝看,皇帝只粗略地扫了眼,就交还了回来:“就这样吧。”


    她不禁瞪他:“臣妾辛辛苦苦思量了好几日,皇上就这样敷衍?”


    他听得笑了:“朕是想顺着你的意就是了。你总归要跟着朕去,其他人带你愿意带的即可。”


    说着又睇一眼她的小腹:“算来也五个月了?你近来总食欲不振,等到了行宫,朕挑几处景致好的地方带你去散散心。”


    她自然愉悦,千娇百媚地倚进他怀里,又想起来:“啊……太后昨儿个差了人来,说太后近来身子又不太好,不一道去避暑了,皇上看怎么好?臣妾觉得车马颠簸对太后是辛苦了些,可又怕暑气重了,太后在宫里也过不舒服。”


    他揽在她肩头的手拍了拍:“你不要为这些事太费神。”语中一顿,续道,“朕安排好了,在宫外风水上佳的地方给母后置了处住着清爽的宅院。到时三弟随朕去行宫,王妃会去陪着母后,也正好。”


    夏云姒一怔,锁眉看他:“覃西王还不回封地么?”


    “朕知道你不喜欢他。”他带着宽慰吻着她的额头,“但朝上正把那些事当正事来议,朕反不好开口赶他走。你只放心便是,那些无理要求朕绝不会应。”


    夏云姒微微扁嘴,朱唇间清晰可见地衔着委屈:“臣妾倒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他那些话——说臣妾妖妃祸国也还罢了,皇上正值英年、又身体康健,宁沅继位怎么也还要等个三四十年,倒是臣妾也早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了。偏他一口一个‘母壮子弱’地说着,非急着此时就要取臣妾的命,倒说得好像宁沅明日便要继位一样。”


    他失笑:“他那些话朕也不喜欢,无奈那些个腐儒喜欢得很,专爱挑朕家事上的麻烦来说。”


    言毕他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手轻轻地在她小腹上碰碰,问她:“莺时说你昨晚睡得也不好,是他闹得厉害么?”


    她心领神会,顺着他话题笑笑:“倒不闹,臣妾觉得该是个乖巧的小公主。只是现在月份大了,臣妾睡觉时总不大敢翻身,又要留两分神思不让自己翻身,就总睡不熟了。”


    他在她耳后一啜:“那日后朕尽量多来陪你,夜里帮你翻一翻身,你也就能好好睡了。”


    她眉目一翻,嗔怪地一拳垂在他胸口:“那臣妾扰得皇上不得安歇,岂不真成了祸国妖妃?皇上好好睡自己的,别来招惹臣妾。”


    一翻打情骂俏,这样的相处在二人间已十分常见。他喜欢她的妖娆妩媚,也醉心于这样平淡温馨,而她也喜欢与他这样相处,她爱体味其中猫捉老鼠般玩弄的意趣。


    翌日清晨,他犹是早早就去上朝了,避暑事宜自有御前宫人着手去办。随驾的名单会先传至各宫,六尚局也俱会得一份,以便安排各样所需。


    待得夏云姒起身时,苏美人便已候在了延芳殿外。夏云姒梳妆妥当后请她到正殿落了座,她早已没了当初的那几分清高,毕恭毕敬地谢恩,连椅子都只敢坐一半。


    她这副样子,倒让夏云姒有些心疼了——多少女孩子都如苏氏一样,凭着良好的家世与一份心高气傲进了宫来,最终却不得不接受天不遂人愿的结果。


    于是心气儿被磨平、傲骨被削尽,最终连容颜也会老去,一切姣好与美艳都不再会提及。


    史书上不会给她们留下半个字的空间,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从前再如何似花娇艳,最终也不过像一颗沙砾。


    但短暂的心疼之后,这种唏嘘就化作了一种玩味。


    夏云姒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意。


    这种事情要唏嘘是唏嘘不完的。有人在宫里被磋磨一生,有人在民间食不果腹。


    与其辛酸于旁人的凄惨,她更愿意庆幸自己不是其中之一。


    反正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善人,她从来都享受这种成王败寇的愉悦。


    她便居高临下地淡看着苏氏:“美人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姐妹,哪有那么多过不去的过节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美人好好过便是,本宫向来无意与妹妹为难。”


    在宫里的日子久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会说得愈发熟稔。她这日与苏美人说完了这些,几日后到了行宫,就又与宁汣的乳母张氏也“冠冕堂皇”了一番。


    她道:“本宫奉旨暂且抚养着三皇子,但本宫心里头也知道,你这做乳母的比本宫更真心关心她,比他从前的养母待他也更好一些。那有些话本宫便直说了吧——人心里头都免不了有远近亲疏的分别,本宫与三皇子本不亲近,如今若有些事处理得不妥当、不能让本宫心安,日后怕是都不免要麻烦不断,还望你这真心疼他的人尽一尽心。”


    张氏惊得噤若寒蝉,连连叩首应是。


    这晚皇帝恰好没来玉竹轩,夏云姒翌日晨起一睁眼,就听莺时禀道:“娘娘,三殿下一早就过来问安,在外头候着呢。”


    够快的。


    反应这样快,可见张氏对三皇子的心颇有几分是真的。


    诚然她想要的并不是三皇子来讨她欢心,但先见见倒也无妨,铺垫也总归是需要的。


    夏云姒便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说罢就吩咐人服侍盥洗梳妆,洗过脸抬起眼时,宁汣已经在房里了。


    六七岁的孩童身量不高,局促地双手捧着帕子递给她,低垂地目光闪烁不止:“舒母妃……”


    她含着笑接过来,道了声谢。


    待得坐去妆台前,他又迟疑地行上前,拿起木梳要帮她梳头。


    这显然是有人教过他了,但她还是阻住了他的手:“宁汣。”


    她把梳子接过来,转过身看他,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伸手揽住他:“我不用你这样来给我问安。”


    宁汣抬起头:“可是奶娘说……”


    “你奶娘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她摸一摸宁汣的额头,“她会错意了。”


    宁汣深深地蹙起眉,低下头,脸上满是为难。


    夏云姒静静看着,无声地长缓一息。


    好难……


    她并非天生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便是自己做了母亲,也做不到对哪个小孩子都喜欢,对宁汣这样从前并无瓜葛甚至还有些纠葛的小孩子更亲近不来。


    只是为了宁沅,不得不为罢了。


    她温言轻道:“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点。别日日闷在屋里,多与你的哥哥弟弟走动走动,他们也都念着你们。”


    宁汣应得有些敷衍:“好……”


    “等一会儿用完膳,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行宫这边的风光好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44:当继母好难哦,好担心自己下一秒就成了白雪公主的继母,喂他吃个毒苹果。


    阿箫:拉倒吧,你充其量玛琳菲森,明艳妖娆黑教母。


    #沉睡魔咒2拍得什么玩意儿,时隔半个月我想想还是生气##但是第一部真的很经典#


    #话说回来,虽然2的剧情很???但为了安吉丽娜朱莉的那张脸,我可以再忍20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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