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 第 121 章
就在严熵即将走出营地交接区,经过一排帐篷时,一阵风恰好吹起一处帐篷的帘角。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人清亮又带着熟稔地抱怨声。
“渊儿!?你怎么又去搬东西了?说了让你好好休息……”
后面的话,严熵没听清。
或者说,当那个亲昵的带着一点尾音的“渊”字钻进他耳中的瞬间,他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渊……
一个简单的音节,像把钥匙,猛地捅进他的心,粗暴地拧转。
剧烈的的刺痛猛地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一个模糊,轻呢的呼唤在脑海深处炸开,带着无尽缱绻,是被他含在唇间念过好几次的。
……渊渊。
是谁?谁总这样呼唤过?
是我吗?
呼唤……谁?
模糊的片段再次闪现,看不清,他看不清,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低得说。
“渊渊,别怕。”
严熵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按压住心脏,强行稳住了身形,不敢露出更大的异样。
不敢回头去看那顶帐篷,不敢去深究那个呼唤的人是谁,更不敢去深想。
他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踏出红十字的营地,扶住旁边一颗被炮火炸断的枯木。
树皮粗粝,隔着掌心压不住胸腔里的荒唐擂动。
他猛地吸气,刚准备离开,
“啊——!!!”
营地外围的难民聚集区炸开一声凄厉惨叫。
严熵瞳孔骤缩,循声望去。
那片自发形成拥挤不堪的棚户区已然大乱,人们像受惊的兽群般哭喊着朝着远离中心的方向奔逃,推挤踩踏,扬起漫天尘土。
隐约可见几个身影瘫软在地,旁边的人更是惊恐万状地避让,指着他们发出尖叫。
“红斑病!外面……外面爆发了红斑病!!”一个刚从外围逃回来的负责搬运物资的志愿者连滚带爬地冲过大门,脸色惨白如纸。
他声音劈裂,对着迎上来的主管嘶喊:“死了……死了好几个,身上全是红点……还会吐血……就在外面!!”
恐慌蔓延,冰冷刺骨,几乎要冲垮营地这道脆弱的堤坝。
男人的脸唰地一下失去了所有血色,却没有像外围那样慌乱,嘶哑却清晰的命令下达。
“关闭第二道闸门,所有人员退回核心区!”
“医疗一组、二组!立刻穿戴防护用具,准备建立外围隔离带!要快!”
“警卫队,维持秩序!维持营地的秩序,不要造成踩踏!”
“所有从外围返回的人,立刻进行消毒处理去隔离!快!”
红十字会的人员个个面露惊恐,却在命令下迅速反应过来,行动起来。
“轰!”
沉重的闸门被拉上,将核心区域和靠近外围的部分暂时分离,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逆流而上,迅速冲向指定的区域,开始搭建临时的帐篷、铺设消毒地垫,动作紧张,却有条不紊。
严熵的心脏狠狠一沉,他站在营地的边缘,也站在了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
他是个E国军官,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瘟疫在外围爆发,病毒已经兵临城下。
红十字的反应很快,隔离措施也是标准的流程,但战乱之地,资源匮乏,人心惶惶,这道防线能支撑多久是个未知数。
而E国如果得知这里的情况……
他几乎能猜到上级会下达什么命令。
彻底封锁,必要时,为了保全后方战线,连同红十字都会一同被舍弃。
目光穿透逐渐合拢的闸门和混乱的人群,几乎本能地,疯狂地搜寻。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身影在核心区的边缘,帮忙疏散着人群。
他的脸苍白,捂着嘴,身体被人群撞得晃动。
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严熵的心脏,他知道。
他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而下一刻,那个人像是再次感应到什么,猛地朝着这边看过来,隔着纷乱的人群与即将合拢的铁门。
两人再次对视。
这一次,那个瘦弱的身影没有再不顾一切,踉跄着朝自己跑过来,也没有哽咽着求他别走。
他轻轻放下手,抬起眼睛,对着严熵的方向做着每一个军人都能看懂的简单手势。
抬手,掌心轻拍额头,随即向下压去。
【注意安全】
那只手顺势握拳,拇指抵住心口,向前推去。
【活下去】
最后,手臂扬起,指向严熵身后的远方,挥动了两下。
【走】
手势落下,不等严熵有任何反应,甚至没多看一秒那个定在原地的身影。
岑几渊先转了身。
瘦削的背挺得笔直,逆着稀疏了些许的人流,一步一步,走向愈发混乱的营地深处。
他将那个被他用手语推开的视线留在身后,没再回头。
_
这一晚,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几乎盖不住营地外的血腥味,岑几渊和其他还能动弹的人被组织起来帮忙,分发所剩无几的简陋口罩,搬运物资,安抚孩子。
身体很重,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胸腔,他和伏一凌的脸色都不好,伏一凌嘴里说着他能尝到那些负能量的味道,很苦。
岑几渊听不懂他这种抽象的话。
头每天都很痛,钻凿似的痛,几乎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本能地移动、帮忙,将自己投入了忙碌中。
……
再抬头时,惨谈的天光顺着帘子爬进帐篷,恐慌发酵了一夜,更深地渗入了每个人的眼底。
咳嗽声此起彼伏,高烧的人陷入梦魇痛哭,人们彼此对视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猜疑。
岑几渊靠在一个闲置的物资箱旁,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正支着自己去再接一点水,身后一阵脚步忽地停在他不远处。
缓缓抬眸,逆着光,看到一个身形高瘦,穿着得体的男人站在那里。
对方脸上带着标准的医用口罩,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营地内的情况。
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多骚动,营地的一位主管几乎在看他的一瞬间便快步迎了上去。
“施医生,您终于到了!这边的情况……”
男人微微颔首,听着对方急促的低声汇报,目光并未离开营地内的人群,视线最终越过主管的肩膀,落在了角落里的岑几渊身上。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很奇怪的眼睛。
岑几渊想,为什么会有人一双眼睛是金绿色,一双眼睛是黑色的?
而且里面没有任何情绪,不恐惧,不同情,不疲惫,仿佛那双眼看到的不是一场正在发酵的人间惨剧。
男人对主管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径直朝着岑几渊走过来。
脚步声停在面前。
“你好,”男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稳地没有一丝波澜。
“我姓施,施哲,来自世界卫生组织,负责调查这次的疫病。”
目光落在岑几渊过分苍白和明显不适的脸上,语气平缓。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_
看着一脸疲惫走在前面的岑几渊,施哲叹了口气在心里念叨。
【这才几天没见他是不是瘦了?】
猞猁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他本来就意识受损,意识恍惚都是轻的,他没死在这里都算他命大了。】
施哲抿了抿嘴,看着前面的人拉开帐篷的帘子示意他先进去,礼貌地笑了一下。
【这怎么办,他连人都认不得还能记得推故事?】
阿楼在他的心海里翻了个身。
【要不是我你以为你会记得?肯定是“他”干的,下手真够狠的,就是想让你们都死在这个故事里】
施哲皱着眉看着岑几渊一片空白的手腕。
【但是这里不会扣酣睡值啊?要真的想直接把人弄死趁着现在严熵不在直接把他酣睡值扣完了不就得了?】
“你可以先坐下。”
岑几渊看着杵在帐篷口的人有些莫名。
真的好怪一人。
一阵冷风吹进来,岑几渊瑟缩了一下,看着刚走进来的人面色稍微缓和了点。
“哎,真的,累死了这都什么事儿!我昨晚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就在那帮忙了。”
伏一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一杯水后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哦,你是施医生吧。”他看了施哲一眼又扭过头去,看见岑几渊身上薄薄一件衣服猛地站起来。
“哎……哎!这都什么时候了小祖宗哎,你知道外面现在爆发疫病了吧?啊?知道吧?”
从床上抱起被子,三下五除二裹在岑几渊身上活活像个老妈子,抬手刚准备拍他一下又被自己拦住了。
这身子板,打一巴掌别给打阎王殿里去了。
“但凡你现在感冒发烧,抵抗力一低被传染是分分钟的事,就昨晚一晚上,外围几乎没几个没事的了,咱这出去帮忙的那几个医疗组回来之后就把自己隔离起来了,人都不敢见……”
他念念叨叨地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扭头看着施哲挤出一个笑。”医生,我这朋友身体不好,有什么事问我吧,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会功夫,岑几渊还真的睡着了,靠在床头呼吸轻浅,眼下的乌青透着疲惫。
施哲知道他不是因为伏一凌的碎碎念被催眠了,阖眼微微点点头。
“在这里说不会吵醒他吗?”
“不会……”伏一凌抿着嘴把人慢慢扶上床,皱着眉头吞咽了一下舌尖的苦涩。
“他一睡着,就很难醒……医生,您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吗……”他压着声音一边说着一边帮岑几渊掖着被角。
很多个早上他来叫岑几渊的时候都叫不醒,那张脸苍白得吓人,呼吸也微弱。
伏一凌生怕哪天再来时这人就醒不来了,所以索性直接以照顾为由让那个男孩和岑几渊直接搬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这些天来,他每每半夜都睡不好,总是要爬起来探一下这人的鼻息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也没办法安心睡下,因为探过一次,几分钟后那股后怕又会涌上心头。
伏一凌就这样一点一点把岑几渊的情况以及营地里的大致病情告诉眼前这位医生,说到最后,他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
“医生,您觉得这个帐篷里的空气苦吗?”
施哲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摇着头。
“渊儿他总说我的描述太抽象了,让人觉得不知所云,但是我好像确实能尝到悲伤的味道……”伏一凌扭头,透过帘子间的缝隙望着外面忙碌的人影。
“但是很奇怪……”
垂下头,下意识地捏了一下手指,语气里是自己都不明白的哽咽:“外面那么多人的悲伤,都没有这个帐篷里的苦。”
鼻子有些酸胀,目光挪动,最终定在床上睡着的人身上。
“医生,您说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份苦才会大于几十个甚至上百人的苦……”
帐篷内的空气陷入一片沉默,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伏一凌垂下眼睫,指尖又一次轻轻探了探床上之人微弱地鼻息,随即沉沉地叹了口气,悬着心的却还是咽不下去。
吸了吸鼻子,强挤出来一个笑,看着施哲的脸眼睛弯了弯。
“施医生,我听说过您,WHO的调查专家……我看过报道。”这声音有些哑,带着希冀。
“他们说您之前在G国控制住了埃博拉的扩散,在北边战区也成功遏制过变种霍乱……虽然,这么说可能会给您带来很大的压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起身,郑重地朝着面前这位医生,深深鞠了一躬。
“营地,和……他。”
“拜托您了。”
122 ? 第 122 章
施哲看着伏一凌,沉默了许久。
他本以为伏一凌在这个战争里还会是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猜的没错的。
垂下眼睫,没有立刻回答这个请求,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伏先生,你说你看过关于我的报道,那你是否急得,报道中提到,我在北境战区那场霍乱里,最先突破的难点是什么?”
伏一凌被问得一愣,直起身,回忆起来:“好像……您找到了未被污染的源头水源?当时的交战双方都指控对方在水源下毒,情况很乱……”
“信息。”施哲打断他,语气没什么波动。
“交战双方互相指责,说着各执一词的事实,这些都受立场影响,找到客观的数据……比如水质检测报告、病原体基因序列,还有,第一批感染者出现的准确的地理位置和时间线,这些数据本身,不会说谎。”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整个忙碌的营地:“就像现在,恐慌是一种情绪,人人害怕疫病,那是吞人不吐骨头的病魔,但是伏一凌,你也学过医,这场瘟疫经得起推敲吗?”
手指敲击了几下椅子的扶手,他并没有看伏一凌,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红斑病……现在是秋冬季,低温和相对干燥的空气本应不利于大多数呼吸道或鼠蚤媒介疾病的大规模爆发,而且红十字组织对营地的卫生管控,尤其是鼠害防治和水源消毒,一直都是最高优先级。”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清晰。
“理论上这样大幅度降低了经典鼠疫和霍乱病的爆发,那么,现在这种传播速度惊人,症状猛烈的疾病,他的传播途径和致病原因究竟是什么?”
施哲的目光变得锐利:“它的出现和传播模式,本身就违背了现有的流行病常识。”
视线最终落在一旁因为焦虑脸色发白的伏一凌身上,语气染上一丝探究。
“常规的调查手段在这里没有用的。”
微微侧头,像是忽然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伏一凌先生,您……是E都医学院的学生?”
伏一凌愣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紧。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E都中央医学数据库,储存着E国境内近百年来几乎所有大型公共卫生事件的原始数据和未公开的病理分析报告,其保密级别和详尽程度,绝非前线这种临时汇总的简报所能比的。”
施哲的语速平缓,看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尤其是关于一些……历史上曾经被掩盖或者误判的,症状类似的异常疾病爆发的案例。”
他并没有看伏一凌,指尖无意识地继续在扶手上敲击,看起来,只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如果能有机会接触到那个层级的数据库,进行对比分析……”
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伏一凌,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看似随口的建议。
“我记得,E国后勤总部长官,伏靳将军……似乎兼任中央数据库的安保权限委员会主席?”
他没有再继续说,只是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而这句话像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伏一凌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父亲的名字和职位,自己的身份……这个名叫施哲的人全都知道。
作为志愿者,他一直试图和自己家族背景保持着距离。
可是此刻……或许真的需要靠着这些来拯救这一切。
施哲没有再看他,低头开始整理手边的医疗器械,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当然,这只是最优解,目前营地封锁,进出困难,而且数据库的安保级别极高,访问权限更是严苛。”
他这句话反而让伏一凌更加确定了这是唯一的办法,也完全将选择留给了他。
回家一趟?
这四个字像块滚烫的炭,烫的伏一凌指尖一缩。
那不是家……那是另一战场,布满规则和沉重的期望。
父亲看他的眼睛总是透着审视和不赞同,不赞同他学医,不赞同他的习惯……母亲也总是小心翼翼,每一次叹息都要衡量分寸。
那个压抑的庭院,他好不容易逃离,来到这里,穿上红十字的衣服,再泥泞血腥里找着一点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价值。
现在要回去?
主动回到那个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以独立于之外的地方?去求那个他最不想求的人?
更何况……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床铺,那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淡粉色的头发被薄汗濡湿,贴在额角,呼吸轻地看不见胸膛起伏。
他像一件精心烧制又被摔裂过的瓷器,太脆弱了。
自己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那些忙碌的医护人员不可能时刻关注一个只是虚弱的病人,符车还是个孩子,简子羽还要奔波……
一种强烈的不舍和责任感将他攥紧。
他不能走。
仿佛洞悉了他内心的挣扎,施哲并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清点着器械托盘里的武平,声音平淡地想起。
“他的生命体征,目前还算平稳,只是过度虚弱应发的机体代偿性休眠,我会将他列入重点观察名单,每日进行两次生理指标的检测,还有营养支持。”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看了伏一凌一眼,那双眼睛一黄一黑,好像能看透人心。
“医疗干预,可以显著降低并发症的风险,我在这里,他会得到最优化的看护,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这冷冰冰的保证,反而给了伏一凌一种踏实感。
施哲不需要觉得岑几渊怎么样,甚至对这个营地人和人都是一视同仁,但是他认定需要重点观察的对方后便会恪守自己的专业准则。
他们都学医,他也知道。
这比任何出于同情心的照料都更可靠。
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也终于挤开了一丝缝隙,伏一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眼中的挣扎未退,却已下定决心,看了一眼岑几渊,然后转向施哲,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尽快回来。”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帐篷口,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
施哲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岑几渊脸上,忽然笑了笑。
伏一凌,我没看错你。
他从一旁去过一支营养剂,手法精准地排尽空气,准备进行静脉输液。
意识深处,阿楼慵懒地翻了个身,惟妙惟肖地模仿施哲的语调。
【哎,伏一凌~我没看错你~】
施哲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仿佛没听到它的调侃。
【切,无聊。】
阿楼嘟囔了一声,尾巴尖甩了甩。
【不过,岑几渊能量的波动很有趣……像是,快熄掉的蜡烛芯?裹着一层蜡油,风吹不散,反而还把影子给拉长了。】
施哲默默地推着药,刚准备和阿楼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帐篷外忽地传来一阵暴动,一个满身尘土和血污的志愿者踉跄着冲进来。
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不好了!简记者……简记者她……!”
施哲正准备扎针的手在空中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哦……】脑海里的阿楼瞬间支棱起来。
【来得真快啊。】
_
E国前线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里,气氛压抑。
严熵侧目望着背后的电子沙盘,代表疫病爆发区的刺目红光正不断闪烁,扩大,几乎下一刻就要吞噬掉那个红十字标记。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远程汇报,视屏中,几位肩章上缀着星星的高层面容模糊,
“严少校,你提交的关于K7区的疫情报告,措辞过于保守。”
为首的男人声音低沉“传播异常迅速、症状不符合常规……我们需要的是确定性,不是猜测,E国要的是安全,不是医学论文。”
旁边的人接口,语气更冷:“根据《战时特殊状况处理条例》第11条,任何可能危机战线稳定的因素,无论其性质,都必须被第一时间彻底清除,你部驻扎位置最近,评估报告却迟迟未给出明确的建议,这本身就是失职。”
严熵下颌绷得死紧,军姿笔挺,立在原地。
只有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内心深处002的能量因为这些话躁动不安,而传到他脑海中,就成了一片让人反胃难受的嗡鸣。
“情报显示,红十字营地已成为最大潜在污染源和不安定因素。”为首的人落下最终判决。
“总部命令,放弃一切无谓的调查和犹豫,授权你部,于24小时内,执行清除,确保K7区,包括红十字营地在内,不再有任何活性威胁存在的可能,手段不限,结果至上。”
清除。
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词。
投影熄灭,办公室内只剩下电子设备的运行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引擎轰鸣。
命令下达,无可更改。
严熵依旧站着,一动不动,那句指令从头顶浇灌而下,冰冷刺骨,渗进了四肢百骸。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
那张苍白的脸,那双望这他透着悲伤的棕色眼睛。
那个人,还在里面。
体内那股莫名的能量在胸腔下横冲直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职责、条例、生命……在这一刻与体内的本能产生了前所有的冲突。
他缓缓抬起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必须回去。
必须找到他。
猛地转身,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响沉闷,一把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几乎就在同时,门外走廊拐角处,一个焦急又可以压低的声音撞进了耳朵。
“…爸!我不回去!我是需要权限!最高级别的医学数据库的权限!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命!……对,就是前线爆发的这个!它不对劲!……”
严熵的脚步骤然顿住,这声音,他听到过。
123 ? 第 123 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前线指挥部?他为什么能在这里通话……对象是他父亲?医学数据库……E国的中央数据库安保权限是由那位将军……
伏一凌背对着严熵,显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出来,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加密通讯器上,语气强硬又急切。
“我不是在求您徇私!我是在请求您履行E国高层保障前线人员安全的职责!……那些被封存的档案里一定有线索!…什么?协议?您说什么?!”
“我不回去!焦土计划?……您在说什么啊?!”
“焦土计划”这四个字从伏一凌口中重复出来时,严熵猛地一颤,也清晰地看到伏一凌的肩膀也瑟缩了一下。
通讯器那头似乎又说了什么,伏一凌的声音变得绝望,甚至带上了哭腔。
“那里面还有人!还有很多活着的人啊!爸!我也还在这里不是吗……岑几渊他还在…喂?爸?!”
通讯似乎被单方面切断了。
伏一凌僵在原地,握着通讯器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的肩膀都垮塌了下去。
严熵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刚才那段信息量巨大的对话,每一个子都狠狠钉入他的耳膜。
伏一凌的身份确认了,E国高层的最终决定也清楚了。
而血淋淋的真想也随之摊开。
这场所谓的疫病,本就不是什么天灾。
那些红色瘢痕,骇人的高烧和器官衰竭,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自导自演式的生化战争。
焦土计划,为自己的惨无人道,创造一个政党的,足以蒙蔽外界视听的借口,用瘟疫,来掩盖人为的屠杀。
还要让外界以为,这是为了阻止疫情扩散而不得不采取的必要措施。
伏一凌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将军知道,帝国高层也知道,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看着这出自编自导的戏。
严熵的目光落在伏一凌惨白失神的脸上,又好像透过这张脸看到了那个人。
原来,他叫岑几渊吗……
心里的情绪混杂,恶心、暴怒、杀意、寒意、心疼、担心……数不清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炸开。
迈开脚步,从僵直在原地的伏一凌身边径直走过,大衣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擦肩而过的瞬间,严熵的声音砸进伏一凌的耳朵。
“想救他,就跟我走,我们没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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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内弥漫着比以往更浓重的血腥味,手术灯惨白的光线聚集在中央的担架上,女生躺在那里,脸色灰白,额发被冷汗彻底浸透。
身上的外套被剪开,腹部一个狰狞的创口正随着他急促又浅弱的呼吸渗着血液。
施哲已经戴上了无菌手套,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正快速地进行清创。
“这不是流弹伤的。”
旁边一个脸上沾着烟灰和泪痕的年轻人,声音发颤,带着后知后觉的恐惧:“…不是,这不是流弹,医生,这不像是不小心的……简记者她、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很激动地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护着她的相机……”
“然后……那声枪响特别干脆!就一声!”
另一个帮忙按压伤口的人也低声道:“她……昏迷前好像,还说了什么……‘计划’,还是什么……”
这两个字想刺入施哲的脑海,他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是灭口。
简子羽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计划,对方是要在她将信息公之于众前杀了她,这子弹,离心脏很近,她是怎么躲开的?
“弹道入口整洁,出口撕裂,高速旋转弹头所致,狙击枪。”施哲的声音冷得淬冰。
“止血钳,准备手术缝合包,她必须活着。”
话音刚落,帐篷帘子处被轻轻掀开。
岑几渊的脸色比简子羽好不了多少,死死咬着唇,目光锁在简子羽身上。
“我能做什么?”
符车跟在他身后,默默走过去帮忙传递施哲需要的器械和药瓶。
帐篷内气氛紧张,施哲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简子羽腹部的伤口上,和死神争夺着时间。
就在他侧身接过符车递来的缝合线是,他的目光短暂地扫过角落。
一个沾着泥点和血迹的相机被随意地放在一个杂物箱上,是之前跟着简子羽回来的人放在那里的。
视线和岑几渊担忧的目光在空中有一瞬的交汇。
施哲没有停顿手上的动作。
“弹道残留物和继发性污染物会有感染的风险,必须彻底清除……任何异物留存都会引发全身性脓毒症……”
就在这些话说出口的瞬间,意识深处,阿楼极轻地“喵”了一声,意念牢牢锁定在角落的相机上。
岑几渊的身体猛地一震,瞬间捕捉到了施哲术语下隐藏的急迫,阿楼那声指示也让他体内残影者的感应高到了顶点。
相机?
视线定在那个相机上,只是迟疑了一瞬。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微弱:“水……”
旁边的志愿者下意识要动。
“符车,”岑几渊轻声叫了男孩的名字。
“帮我拿一下水壶,在那边……”
伸出手指,指向需要经过那个杂物箱的方向。
符车沉默着点头,放下纱布,默默走了过去。
就在男孩拿起水壶的瞬间,岑几渊用眼神极快地示意了一下相机,符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拿起水壶的同时,另一只手已悄然将相机卷入自己宽大的外套下。
拿着水壶,面无表情地走回来,递给岑几渊。
岑几渊接过水壶,指尖冰凉,抬眼与施哲的目光再次短暂地相汇。
后者已经专注于手里的缝合,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寻常的病情讨论。
_
帐篷内暂时恢复了平静,只有简子羽因为疼痛发出的细微抽气声,其他人已经离开,几人沉默着坐在一旁稍稍休息。
女生已经从休克状态醒来,但脸色依旧惨白,虚弱地靠在被褥上。
岑几渊从符车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相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痕迹,半晌没有动作。
“简记者……”岑几渊的声音很轻,将那个相机递过去。
女生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相机上,虚弱地点了下头,用气声说:“……打开……存储卡槽……在侧面……”
她的声音虽弱,却很清晰。
岑几渊依言,手指摸到卡槽开关,取出了一枚小小的存储卡。
“读卡器……我背包里……内侧口袋……”
符车走到帐篷角落,拿起那个沾满尘土的背包取出读卡器。
帐篷里没有电脑,但幸运的是简子羽的相机本身具备基本的回放功能。
岑几渊深吸一口气,将存储卡重新插回相机。
小小的显示屏亮起,映亮三张凝重的面孔。
最先出现的几张照片,是营地外围疫情爆发初期的惨状。
死在地上的老鼠、人们惊恐的脸、皮肤上的锈红色斑点,这些画面岑几渊这些天已经看了很多次,在预料中。
然而,接下来的几张,让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照片的焦距拉得很远,明显是长焦偷拍,画面背景是远离营地的某个丘陵制高点,几个穿着E国制服的人正在哪里,似乎在进行勘察。
其中一人的侧脸,隐约有些熟悉,好像和伏一凌有几分相似。
他们身边跟着几个穿着全套白色密封防护铺的人,手里提着金属箱,与红十字营地内简陋的防护服截然不同。
“他们……不像是来救灾的……”岑几渊皱着眉喃喃道。
最后一张照片,也是最模糊的一张,是拍摄者在极度仓促和晃动中拍下的,画面里,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正打开金属巷,里面露出的却不是药瓶。
几个造型奇特,类似喷雾发射装置的金属罐体,罐体上印着一个模糊的代号。
【Project Scorch-earth Priming-Phase1】
照片的右下角,能看到一小片红十字营地的远景。
“焦土……启动……”岑几渊念出那几个英文单词,声音干涩。
这场瘟疫,只是E国的计划吗……
那个人……知道吗?
简子羽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腹部的伤口因为情绪激动而抽痛。
咬着牙,目光阴沉:“我听到……他们对话里的一些词……‘投放测试’、‘效果符合预期、’为第二阶段清理创造条件’……”
每说一个词,脸就更白一分,不是因为失血,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寒意。
“第二阶段……”岑几渊猛地抬头,看向帐篷外,看到那片被隔离开的区域。
清理……?
彻底毁灭这里的所有人!?
帐篷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相机屏幕发出的微光,映照着三张苍白、布满惊恐与愤怒的脸。
“我们现在应该怎——”
“砰!”
岑几渊的话被外面传来的撞击声打断,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的闷哼声。
心口猛地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用上来,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掀开帐篷帘。
光线昏暗,伏一凌正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迅速蔓延,隐约能看到颈侧开始浮现出令人恐惧的,细小的锈红色斑点。
“伏一凌!”岑几渊失声喊道。
严熵单膝跪在伏一凌身边,一只手死死按着伏一凌的肩膀试图让他不要因为痉挛伤到自己,另一只紧握的手上青筋暴起。
他抬头看向岑几渊:“他感染了!在外面躲避巡逻时突然发作的,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他的计划很简单,趁着伏一凌刚发作,还有行动力,带着岑几渊和这个男孩强行突破封锁离开,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在焦土计划里能救出岑几渊的办法。
“跟我走!现在!”严熵的声音沙哑,不容置疑几乎是在命令,伸手就要去拉岑几渊。
“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行!”岑几渊猛地退后一步,躲开了他的手,看了眼在地上抽搐的伏一凌,又猛地回头看向帐篷里重伤的简子羽。
“我们不能就这么走……”
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他有些慌乱地扫视营地里几盏还未熄灯的帐篷。
“简记者现在需要治疗,伏一凌这样更不可能撑得住长途跋涉,还有营地里的其他人……他们……”
严熵几乎要暴怒,002的能量也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你还不明白吗!焦土计划不是玩笑!24小时内,现在只剩下不到15个小时了!到时候这里只会剩下灰烬!我救不了所有人!你也救不了所有人!!”
至少让我救你……
至少让我带你走。
他的话刚说完,一直沉默站在帐篷口的符车,忽然动了一下。
124 ? 第 124 章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白化男孩慢慢走到了伏一凌旁边,蹲下身,没有看严熵,也没有看岑几渊。
伸出手,用刚才从手术室带出来随身放着的刀,对着另一只手手腕的内侧,轻轻一划。
一道细细的血痕出现,渗出血液。
在严熵和岑几渊阻止之前,符车已经将那只渗着鞋业的手腕,毫不犹豫地递到了伏一凌干裂的唇边。
几滴血液,滴入了伏一凌的口中。
短短十几秒内,伏一凌剧烈的抖动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皮肤上的红斑停滞蔓延,甚至颜色已经开始慢慢变淡。
虽然人还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急促的呼吸已经在慢慢变得平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除了施哲。
【喂,】他在意识里呼唤那只猞猁。
【你干的吧,你偷偷给这孩子指示了?】
【大恩不言谢。】猞猁甩了甩尾巴,又继续趴下睡觉去了。
严熵难以置信地看着符车,又看向呼吸平稳下来的伏一凌。
E国最顶尖的生物实验室都未能攻克的病毒,被这个男孩几滴血……
岑几渊猛地反应过来,看向符车,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悸动。
“符车……你……你的血……”
符车收回手,舔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抬起那双淡红色的眼睛,看了看岑几渊,又看了看帐篷外所有震惊的人。
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无声的确认,像一道闪电,彻底劈开了绝望的夜。
“轰——!”
雨夹着雪粒,淅淅沥沥地下,气温骤降,寒意刺骨。
害怕低温淋雨伏一凌的病情会加重,岑几渊手忙脚乱地将人搀扶起来。
但他自己也虚弱。
刚将伏一凌的一条胳膊驾到肩上,脚下便是一个踉跄,险些两人一起摔倒在泥地里。
一只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顺势将伏一凌也接了过去。
严熵沉默着,一言不发,半扶半抱着将伏一凌转移进帐篷。
岑几渊下意识抬头看了严熵一眼。
目光短暂相接,包含太多。
感激、坚持、未消的分歧、还有无奈。
岑几渊率先移开了视线,低下头,仔细查看伏一凌的状况。
而另一人,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下颌线低落,军装外套深了一片。
看着岑几渊忙碌却难掩疲态的侧影,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脏闷闷地发疼。
他看起来好累……
计划,也被彻底打乱了,他不是来当救世主的。
暴雨击打帐篷的声响刺耳,严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帐篷内的气氛凝重。
符车默默找来了所有能御寒的毯子盖在伏一凌身上。
简子羽打着精神,目光定在那台相机上。
在这种天气下,外面是E国的封锁,内部是瘟疫,他们寸步难行。
“必须……想办法把消息,和样本送出去……”简子羽气息微弱地说。
“他的血,”岑几渊看向符车,又忧虑地看向帐篷外滂沱的雨雪。
“怎么送?谁会信?”
严熵沉着脸,脑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强行突围的方式和近乎为零的成功率。
帐篷内越来越安静,正在低头思考的岑几渊,声音越来越小,语速也越来越慢。
最终,脑袋轻轻一点,竟靠着堆放物资的巷子,睡着了。
他甚至没能坚持到讨论出一个接过结果。
外面风雨呼啸,帐篷内也彻底没了动静。
严熵的心猛地一沉,一步跨过去,手指下意识探向岑几渊的颈动脉,皮肤冰凉,脉搏微弱但还算规律。
睡着?突然就睡着了?在这种时候?
“他经常这样?”严熵猛地转头,看向帐篷里唯一一个医生,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施哲刚刚检查完伏一凌的情况,闻言抬头,语气平静。
“嗯,他的状态一直如此,精神极易疲惫,身体技能自动进入保护性休眠的频率和深度都异于常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严熵的脸,补充道。
“有点像……长期透支某种力量后留下的严重后遗症,或者说,像某种连接或者……契、约,被强行中断后产生的反噬和枯竭。”
施哲特意强调了“契约”二字,目光死死盯着严熵的脸。
后者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盯着岑几渊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施哲的话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情绪猛地涌上来,冲得他额间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
所以,他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
是谁,是什么原因?
契约,又是什么?
002的能量在他体内剧烈地翻腾起来,拼了命地撞击着无形的墙壁,试图提醒他,试图回应他。
施哲不再说话,默默地观察帐篷外的动静。
风雨更急了,这场攻防,好像可以开始了。
_
夜深时,风雨敲打在帆布上,簇簇响声让人心绪不宁。
寒意深入,帐篷内即使挤了好几个人,也依旧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
几人商量好先稍微休息一下,严熵判断E国的空炸在雨雪天气下的夜间调动和瞄准需要时间,很可能会在黎明前后到来。
符车蜷缩在离伏一凌不远处的毯子里,呼吸均匀,女生因为药物作用也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浅眠,施哲靠在床头闭着眼,显然只是在小憩。
唯一清醒的,是严熵。
他背对着其他人,坐在岑几渊铺位旁的一个矮箱上。
应急灯微弱的光勾勒出岑几渊的侧脸,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微微盖住了眉眼。
他睡得不安稳,或者说,他在梦魇。
嘴唇缺乏血色,微微翕动着,如果离得不近,甚至看不出他呼吸的起伏。
严熵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堵着,闷得发慌。
施哲的话还是扎在他心里,像针,激起一阵阵带着尖锐痛楚的涟漪。
到底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
那个契约……和我有关,对吗?
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惊人的破坏力,几乎要撕裂他强行维持的冷静。
一股不知来源的负罪感交织着浓重的保护欲在他脑海里、胸腔里死命冲撞。
意识深处好像有个声音在哭,持续不断,哀伤,又急切。
像迷失的野兽在寻找失散的伴侣。
像……什么东西一直在试图冲破枷锁,去触碰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鬼使神差的,严熵伸出了手,带着手套的手指,悬在岑几渊冰凉的脸颊上方,微微颤抖着,竟不敢落下。
他怕。
可他,到底在怕什么。
是怕惊扰了他,还是自己不敢去碰他。
最终,那只手无力地蜷缩回来,重重地按在心口,这心慌甚至让他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弯下腰,将额头几乎抵在膝盖上,片刻后抬起脸,目光再次贪婪地描摹那张侧颜,眼眶不知怎的有些酸涩,藏在手套里的指尖发麻,暴露在空气里的脸也在发麻。
下一刻,好像被灵魂深处的渴望彻底支配,俯下身,带着自己都没办法理解的虔诚和冲动,轻轻地将唇按在了那缕垂额的粉色发丝上。
动作轻缓,如同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就在那吻落下的瞬间。
脑海里涌进模糊的画面,几乎在触及那一刻便猛地炸开。
那是个温暖的午后,他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正慵懒地靠在他胸前,睡得正熟。
而他低下头,极轻极轻地吻了那个人的发顶,心里被快要溢出来的满足和柔软充盈。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严熵……”
这画面短暂地如同错觉,却带着无比真实的暖意和悸动,与他唇间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心理的酸楚撞击。
严熵猛地直起身,瞳孔骤缩,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我……我刚才做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刚才那个画面……又是什么?
心脏狂跳,快得几乎要炸开,那股一直被压抑的过去,被这一吻掀起惊涛骇浪,终于冲开了一套缝隙。
不远处,施哲睁着眼睛,细细打量着严熵的表情。
【我说过他可以的,他俩的感情……是刻进灵魂里的东西,能对抗神明的。】
阿楼在心海里抖了抖耳朵,打了个哈切。
【能对抗是一回事,但是让他完全想起来是不可能的,你还是赶紧琢磨一下怎么离开这个故事比较好,毕竟死在这里,可是真的会死哦。】
施哲的目光从严熵身上挪开,落在一旁病床上因为药效昏睡过去的伏一凌身上,沉思了片刻,
【办法我肯定会找,但是阿楼,你说错了。】
他的嘴角轻轻向上牵动了一下,目光又扫过那个人,
【严熵对岑几渊的爱,不需要完全想起,只需要想起一丝,就足够了。】
他阖上眼睛,心声平静。
【一丝情感,足以让他背离所有,至于离开的办法……】
施哲看着那台相机上。
【如果故事本身无法再逻辑自洽,叙述者就不得不得亲自下场了,我们不是刚好拥有让这个故事彻底崩坏的炸弹吗。】
_
黎明时分,寒雾弥漫,天地间是一片死寂的灰蓝。
泥泞的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红十字营地还在沉睡,偶尔从隔离区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唰——”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划破这片压抑的寂静,直奔营地边缘E国控制区的方向。
严熵一马当先,大衣被脱下,只穿着一身深色作战服。
动作迅疾,停顿、观察、突进,军靴落地无声,只在移动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东南角,独立供电,两名固定哨,巡逻间隙三分十二秒……】
脑中清晰地想起在帐篷里用树枝划出的路线图和交代。
目光不断扫视着前方的路径,右手始终虚按在腰侧的枪套上。
身后一步之遥,岑几渊紧紧跟随,黑色的帽子压住他有些显眼的头发,他在寒风中呵出一口白气,努力跟上严熵的节奏,尽量让自己的移动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严熵的声音在脑海里想起。
【你跟紧,无论发生什么,别掉队。】
一道几乎没有重量的影子缀在最后,男孩那双眼睛冷静地观察着一切,忽然极快地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岑几渊的衣角,同时另一只手指向左侧地面,
那是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反光。
绊线警报?
岑几渊抿了一下嘴,对着前方无声打了个手势。
严熵微微点头,手势顺势一边,三人立刻屏息,紧贴着帐篷的帆布壁,一动不动。
几秒后,一堆巡逻兵踩着沉重的步子从不远处走过,交谈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
目标是通讯帐篷,就在前方。
两名守卫裹着厚厚的大衣,缩在门口,靠着门框不断跺脚取暖,枪斜跨在肩上,显得心不在焉。
严熵眸子沉下去,对着身后的人打出几个手语。
【我左,你右,禁声。】
没有犹豫,严熵融入阴影,脚下精准地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和积水,瞬间贴近左侧那名守卫。
左手探出,死死捂住其口鼻,同时右臂箍住对方脖颈,猛地发力一推。
“咔。”
一声轻微的脆响,守卫身体一软,无声无息地摊倒。
同一时间,右侧的守卫还没来得及回头,岑几渊的身影已然贴近,手中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精准狠戾地砸在他后脑勺,那守卫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前一黑便向前扑倒,被严熵伸手扶住,轻轻放倒在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除了寒风呼啸,没有惊动任何声音。
125 ? 第 125 章
严熵一把拉开沉重的帐篷门,将岑几渊和符车迅速推入,闪身跟进去反手将门帘拉严。
军绿色的帐篷内,各种通讯仪器闪烁着指示灯,嗡鸣着运行。
岑几渊立刻扑到主控台前,借着屏幕的光展开施哲写的那张纸条,手指有些发颤却迅速地按照上面的指示操作起来。
“外面的警报系统是独立的。”他一边操作一边急声道。
“物理切断需要时间。”
严熵持枪守在门边,耳朵紧贴着帐篷,敏锐捕捉外面的动静,符车用两根缆绳将那两个昏迷的守卫绑起来,默默地靠在一边观察两人的情况。
帐篷内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鸣,操作设备的细微声响,以及岑几渊自己胸腔里那擂鼓的心跳。
帐篷缝隙外,黎明第一缕光,正缓缓扫过大地。
倒计时开始,每一秒都沉重得让人窒息。
_
几分钟前,医疗帐篷内。
施哲将一张写满步骤和频率代码的纸条塞进岑几渊手里,语气凝重。
“记住顺序,一步都不能搞错,E国通讯加密等级很高,一旦强行接入主频道,最多五分钟,他们的反向定位和突击小队就会赶到,必须要在暴露前回到这里。”
岑几渊目光死死盯着手里的纸条:“如果超时……”
“没有如果,”施哲打断他,目光冷然。
“只能成功。”
_
岑几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自己发颤的指尖,全信专注在纸条上的指令,
目光在复杂的控制你面板和字迹间风俗移动:“找到了……需要密码……”
“强行破解!”严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压得很低。
“用我给你的那把匕首,撬开面板直接短路连接!”
这是计划外的,可时间不容许犹豫。
岑几渊立刻照做,用刀刃撬开控制面板下方的盖板密密麻麻的线缆露出。
按照严熵的指示顺序,将两根线缆用力扯断,又将裸露的铜丝死死拧在一起。
主控台屏幕猛地一暗,随机又亮起,直接进入了备用供电模式。
“成功了。”岑几渊手下操作速度加快,调谐着纸上标注的几个特殊频率。
帐篷外,寒风呼啸,渐渐传来了引擎声。
严熵的耳朵动了动,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他们来了,比计划里的快。”
手里的枪被握紧。
“还有多少!”
“最后一步,正在上传数据包。”岑几渊声音微弱却清晰,随后手指重重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
与此同时,帐篷外,刺耳的警报声猛地划破寂静,屏幕上的进度条也终于走完。
“数据传出去了!”岑几渊起身,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发颤。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砰!”
“砰!!”
子弹撕裂帆布,数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瞬间刺破帐篷,将内部照地如同白昼。
E国士兵的怒喝和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从后面走!”严熵一把拽起岑几渊,同时手中的枪口喷出火舌,精准地射向帐篷前方冲来的身影。
符车一个翻滚避开扫射的子弹,手中多出一把手术刀,小小的身影鬼魅版滑到帐篷后壁,手臂一挥,锋利的刀尖划开厚重的帆布,撕开一个口子。
“走!”
严熵将岑几渊推向那个缺口,继续持续着射击压制。
后者钻出帐篷,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的一瞬间,立刻被更多的灯光和枪口指向。
他们被包围了,这里至少有一个小队的士兵。
严熵见状立刻将岑几渊死死护在身后,一手持枪点射,另一只手甚至抢过一名倒地士兵的冲锋枪。
子弹呼啸着从身边擦过,打在地面上溅起混着雪粒的泥点。
他的动作迅猛,每一个子弹都精准地可怖,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撕开来一条血路。
侧翼一名士兵见状猛地举枪瞄准了严熵因为护人暴露出的空挡。
“砰!”
子弹射出,毫无怜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紧贴在严熵身后的岑几渊,死死盯着那枚高速射出的子弹瞳孔一缩,极致的恐惧和对严熵安危的担忧,混合体内残存的所有能量如洪水般轰然爆发,
一瞬间,他的身体变得透明,一道无法用肉眼捕捉的能量猛地从他身上窜出,顺着腿部瞬间缠绕上严熵的身体,并试图将他向自己这边猛地拽了一下。
幽灵态,残影者依附。
严熵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温度瞬间包裹住自己,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以一个超出他自主控制范围的侧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颗子弹。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那股能量便骤然溃散消失。
两个人同时愣住了一瞬,严熵眼中闪过震惊,而岑几渊也因为身体里莫名的能量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如同闪电,从他们身边猛地掠过,他不止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旁边帐篷的支撑杆,在那名偷袭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从天而降,手中的手术刀划出一道弧线。
“噗嗤!”
刀尖精准地没入了士兵颈侧,动作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枪掉落在地。
符车无声落地,看也没看倒下的敌人,身体再次压低,猛地扑向另一个试图瞄准岑几渊的士兵,手里的刀对准的是对方持枪的手腕。
士兵们短暂地乱了士气。
这真的是一个孩子?动作根本灭有一丝多余,冷静、高效,刀刀致命。
“走!这边!”严熵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把捞起岑几渊,借着符车制造出的短暂混乱和间隙,朝着隔离区边缘猛地冲过去。
子弹在身后呼啸,警报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符车没多久就跟了上来,速度惊人,完全超过的孩童的范畴,时而利用地形变向,手中的手术刀总能让追得最凶的士兵暂时失去行动的能力。
就在这逃亡中。
“呲啦……”
一阵覆盖了整个战区的电流杂音,猛地压过了所有喧嚣,紧接着,营地内外每一个高音喇叭、E国巡逻区内的广播电、甚至许多士兵随身携带的通讯器里,同时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女声。
【……所有能听到这段声音的人,请停止开火……停止杀戮……以下播报内容经过事实核查,证据确凿。】
一些正在举枪瞄准的士兵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向四周的喇叭和自己的通讯器。
严熵猛地将岑几渊扑倒,躲过一串扫射的子弹,两人滚如一个弹坑,符车如黑猫一般翻身窜入旁边的废墟阴影里。
【当前在营地内爆发的、被称为红斑病的高效致死率传染病,并非自然生成,其病原体为E国‘焦土计划’第一阶段所投放的生物制剂,相关命令由最高后勤指挥部下达,伏靳将军签署。】
部分士兵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震惊,可长期的训练和纪律惯性让那些人立刻从震惊中抽离,咬着牙继续投入战斗。
“那边!包抄过去!”远处传来军官的厉声命令,士兵的行动速度却明显慢了一拍。
严熵趁机拉起岑几渊的手,再次冲刺,符车从阴影中窜出,手中的刀精准地飞出击中一名机枪手的手腕。
最凶猛的火力点骤然哑火。
【该制剂的传播模式与症状,与E国内部防疫手册第七章‘极端情况处置预案’中描述的特定战利品特性高度吻合,并非无法应对。】
广播音持续传来,冷静地说着他们熟悉的内部条例,这一次,动摇的迹象更加明显,几个士兵缓缓放下枪,怔怔地望着自己手臂若隐若现的锈红色斑点。
眼神中充满了被背叛的茫然和恐惧,他们被派来执行计划的……早已被列入了死亡名单。
【并且,红十字营地内已发现抗体存在,这意味着疫情可控,并非必须通过极端清楚手段处理,我们……】
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人们紧绷的神经,尤其是那些早已被感染、被安排在封锁线最外围,早已成为“死士”的士兵们。
他们接到的命令、被告知的事实、所信仰的职责,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瓦解。
【综上所述,E国高层正在利用人为制造的卫生危机,为其清除特定区域人口的计划制造借口,你们收到的指令,并非防疫,而是一场针对本国平民,精心策划的屠杀。】
广播的声音依旧平稳,字字千钧。
越来越多的枪口不由自主地垂下、放低。
士兵们面面相觑,从同伴眼中看到了震惊、困惑与挣扎,无声地抵抗蔓延,军官气急败坏的呵斥变得苍白。
就在这时,一名脖颈上已经浮现出清晰红斑的士兵,眼神空洞,梦游般朝着他的直属军官踉跄走去,声音因为恐惧和绝望变得破碎。
“长官……广播里说的……是不是……我们是不是……”
那军官脸上瞬间爬满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恐惧,躲避瘟疫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厉声尖叫。
“站住!别过来!滚回你的位置!”
但那被感染的士兵仿佛没听见,只是执拗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嘴中重复着那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被放弃……”
“砰——!”
一声突兀、刺耳、毫无预警的枪声猛地炸响。
军官手中的枪口冒着青烟,因过度惊惧而扭曲着脸,对着那句轰然倒下的、仍在微微抽搐的躯体嘶吼。
“都他妈让你别过来了!传染老子怎么办!?”
枪声的回响在黎明的空气中震颤。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士兵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名倒下的同伴身上,温热的血液从身下汩汩涌出,比红锈斑更刺眼。
他们看着同伴迅速失去生气的眼睛,看着那军官还在冒烟的枪口和扭曲的狰狞面孔。
又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军装,和彼此手臂脖颈上那些若隐若现的红斑。
寒意冰冷、彻骨,伴随着滔天的愤怒和幻灭感,席卷着每一个人。
一枪之下,信任彻底粉碎。
恰在此时,广播里那个女声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却掩饰不住的悲悯和期盼,穿透死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我们曾是同胞,是战友,是这片土地共同养育的生命,枪口所指,不应是等待拯救的人,军装所负……理应是守护万名平安之责。】
【愿硝烟散尽……愿万民,皆平安。】
“滋——”
广播戛然而止。
那声祝愿如同最后的审判,如同点燃引信的星火。
死寂被打破了。
“你他妈干了什么!!”一名脸上带着旧疤的老兵猛地猛地将自己手中的步枪砸在泥地里,几步冲到开枪的军官面前,双眼赤红,须发皆张,悲愤的怒吼着。
“他才21岁!他刚才还在问我他家里的娘怎么办?就因为他病了,你就他妈一枪崩了他?!”
老兵的唾沫几乎喷到军官脸上,因极度喷怒而颤抖的手指,指着地上的尸体,又猛地戳向军官的身体,最后指向周围所有士兵。
“我们到底在为谁打仗?!啊?你说啊!是为了墙上挂着的那个徽章,还是为了坐在E都办公室里那些连枪都没摸过的人!?”
“他们让我们穿上这身皮,告诉我们保家卫国!结果呢!?家是他们炸的!国是他们卖的!现在连命也要他们来收!!”
老兵猛地扯开自己的军装领口,露出同样开始浮现红斑的胸膛,迎着军官惊恐的目光和所有战友的视线,震耳欲聋的质问。
“看见了吗?!下一个就是老子!就是你!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根本他妈的不是在打仗!我们排着队给自己挖坟还他妈帮人数钱!”
“这身军装穿够了!这枪老子不扛了!!”
一声咆哮,如同投入油田的火把,瞬间点燃所有积压的绝望与愤怒。
“对!不打了!”
“这命令我们不执行!”
“放下枪!都把枪放下!”
抗议的声浪彻底吞噬了军官们的呵斥,秩序开始崩坏。
真相、背叛、愤怒和人性的觉醒交织,演奏出震耳欲聋的混乱高潮。
“咔嚓……”
一声及其轻微的异响突兀地插了进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密集。
所有人,无论是愤怒的士兵,惊恐的军官,还是奔逃停下来的严熵等人,都不由自主地顿在原地。
黎明的光芒温暖,从山头投射照耀。
挪动一寸,一寸的景象便开始模糊。
帐篷无火燃成了灰烬,一张张愤怒的表情凝固,鲜血失去颜色,声音被抽离,拉长。
脚下的土地失去实感,头顶的天空碎裂剥落,露出其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岑几渊猛地抬头。
周遭世界寸寸崩解,万物失色。
无数破碎的画面、被压抑的情绪、尖锐的痛苦和温暖,排山倒海般涌入他的意识。
他想起来了。
他不是这个战火纷飞瘟疫横行的绝望世界里的士兵。
126 ? 第 126 章
剧烈的眩晕感过后,所有崩坏的景象骤然消失。
寂静和失重感将他笼罩,下一秒,脚下传来了光滑的触感。
视野恢复。
几人还没完全回神,站在一个巨大的平面上,地面是光滑如镜的黑白方格。
这是一个光暗交织的棋盘。
五人站在一片黑色格子上,面面相觑。
“我靠,咱们现在是在哪啊?我不会死在故事里了吧,怎么我故事里我爹是个奸臣啊?”伏一凌跺着有些不好使的腿,边吐槽边打量这个地方。
岑几渊抿着嘴看着严熵,那股虚弱感好像已经淡了许多,他目光落在严熵怀里的002身上,下一刻002被塞到自己怀里。
“渊渊呜呜呜呜呜……我想死你了!”002的触须紧紧缠上他的脖颈和手臂,亲昵又委屈地蹭着。
“严熵这个傻逼!他怎么能认不出你呢!我在他身体里都快喊哑了!!”
岑几渊被冰凉的触手弄得有些痒,心里却泛起一阵酸软,他轻轻摸了摸002低声道:“你怎么能骂你自己啊……”
他下意识地不敢去看严熵,刚刚复苏的记忆和在那个故事里的纠缠让他们之间弥漫着一股微妙的尴尬。
刚想偏过头去,躲避那灼热的视线,整个人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过去,撞进一个微微颤抖的怀抱里。
严熵的双臂死死环住他,将头深深垂埋进岑几渊的颈窝,呼吸灼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渊渊……”
“渊渊……”
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恐慌,深入骨髓的悔恨,以及近乎要将他淹没的、无法表达的爱意。
岑几渊的身体先是一僵,心中泛起一阵汹涌的酸楚和柔软。
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拍着严熵剧烈起伏的脊背。
“嗯,我在呢……”
这短暂的重聚温情不能持续多久。
施哲和简子羽的目光死死钉在棋盘的彼端。
“亲手擦掉自己的故事什么感觉?”
施哲的冰冷的声音打破这片宁静。
“嗯……我该说你让我惊讶,还是你们都让我惊讶呢?”
彼端的光影疯狂汇聚,最终缓缓凝聚成一具形态。
当那面容清晰显现是,所有人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严熵。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身形,甚至连穿着都别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冷漠又虚无。
“不必惊讶,皮囊而已。”
那声音是严熵的声线,没有任何波澜。
下一刻抬手随意一挥。
刹那间,棋盘上展开了无数面巨大的光屏,映照出无数个不同的世界。
简子羽眯了眯眼睛:“其他服?”
“看起来是。”施哲肩上的阿楼甩了甩尾巴。
每一个服务器,每一个不同的故事里,都有一个严熵,在那些故事中推动着剧情,无一例外的张张脸上都是冷得没有温度的表情,不断重复着失去、背叛和讲故事推向毁灭的戏码。
“你是在跟我们嘚瑟吗?”伏一凌皱着眉头挥散浮在眼前的光屏,这里的每一个严熵的脸都跟被特写了一样,还是高清慢动作。
显示在炫耀自己的展览品一样。
“这才是完美的‘严熵’,没有不必要地感情牵绊,也没有脆弱的记忆困扰,只会为剧情的张力和观众的愉悦而存在。”
那人的目光转向紧紧相拥的严熵和岑几渊,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兴趣。
“而你们这个世界,本来也只是供着人欣赏和下注的舞台之一,但是出现了太多异常了呢。”
“不该死亡的人、不该出现的契约联结、不该生出的情感、甚至还有个小BUG。”
盯着严熵面容的“神”微微偏头,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设计准则。
“我从来不会把小孩子投进这里。”
“滚开!”岑几渊一把将符车护在身后,目光阴冷地瞪着这个他。
对方并未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笑。
“岑几渊,其实我很喜欢你,你的存在是个惊人的变数,你能严熵这颗完美的棋子生出爱,这是你的本事。”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岑几渊,望向了更远的虚空。”包括那些观众,他们为你疯狂,为你建立赌约,赌你们在性命堪忧时还能不能保持初心,赌你们能否记得彼此……而你们,次次都让他们赌赢了,真是精彩的演出。”
他转过身,目光头像棋盘之外那片深邃的星辰夜空。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伏一凌强忍着不适,语气警惕。
那“人”缓缓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他们,那张属于严熵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复杂的情绪。
有造物主的冷漠、追求艺术之人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我?”他轻轻抬手,指尖仿佛在捻动着看不见的丝线。
“我曾是一个编织者,一个构筑师,我,擅长描绘空间,搭建精妙的牢笼,不,精妙的舞台。”
“但是已经过了很久了……现在,”他的指尖指向那片璀璨的星辰。
“你们可以叫我梦师,虽然这些世界,并非虚无的梦,但是我更喜欢人这么叫我,我抽取情感的原料,编织命运的剧本,将不幸的人拉入这里放置在这无限循环的舞台上。”
他的声音轻缓、平淡,用那双眼睛扫过众人:“而你们,是被选中的人,你们的挣扎、爱恨,绝望和希望,与怪物的周旋,破解的剧情构成最动人的情节……那些星辰。”
他再次望向棋盘之外:“便是坐席,无数目光沉浸于此,为你们的表演或喝彩,或叹息。”
“严熵,”他看向严熵和岑几渊,语气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你本应是维持这些的核心,你本该无情地推动剧情走向注定的毁灭与高潮,但是你却爱上了岑几渊这个人类。”
“所以你才想把我们都摧毁?”严熵面对这个创造自己的,和自己长着同一样的脸的“人”,语气却算不上好。
“表演,终归是表演啊……”梦师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
“那些支持你们的目光,所倾注的期待和共鸣,嗯…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也帮助了你们,但是再精彩的偏离,精彩过一次,也就够了。”
他缓缓抬起手,棋盘之上的光芒开始流转。
“啪!”
双掌轻拍,一枚黑色的棋子应声落下,梦师转过身轻轻做回棋盘边缘的椅子上。
“是回归正轨,还是被清除,你们可以选,不过……他们没得选。”
几人正觉得莫名,警惕着聚在一起,那枚黑色的棋子落地瞬间忽地开始变形。
男人有些恍惚地站在棋盘上,摸了摸耳朵:“哎?我不是在睡觉吗?给我干哪来了?”
“谢裴森?”
几人皆是一愣,站在对面的谢裴森看到这边这么热闹,眼睛一亮,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哈喽——??这是什么情……”
他话音刚落,笑容猛地僵在脸上,身体被无形的丝线操控,极其不自然地转了过去。
“9901A,Knight to F5.”
命令下达的瞬间,谢裴森的身体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形态猛地往前跃了一步,落在指定的位置上。
“我艹?什么情况??”
他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有眼珠还能艰难地转动,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更多声音。
“严熵,”简子羽脸色沉了下去,往前挪了一小步。
“F5在国际象棋里,是控制中心区域的要点……”
谢裴森现在成了一把抵在几人面前的尖刀,骑士的走位更是难以预测。
女生的话还没说完,梦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稍稍停顿了片刻,嘴角牵出一抹笑。
“很敏锐的观察哦,值得奖励~”
他轻声说着,指尖一挥。
下一秒,又一枚黑色的棋子缓缓落地,凝聚成型,那身影纤细熟悉,在看到那张脸时,简子羽的瞳孔骤然紧缩,呼吸也跟着停滞。
“4699B,Pawn to E5.”
梦师的声音冰冷,带着轻慢。
左芬芬的眼神空洞,闻声僵硬地向前挪动了两格。
“你他妈混账!用逝者做棋子你是人吗!!”伏一凌怒喝着,刚要冲上去被简子羽拦住。
女生垂着头,压不住肩膀地颤抖:“别动!我们在棋局里,随便动一步违反规则都会满盘皆输。”
梦师轻轻笑了笑,欣赏着几人的表情。
“我不是人,我当然不是人了,伏一凌你果然是观众眼里的搞笑担当呢……情绪价值给的不错。”
话音未落,指尖接连挥动。
唰——
三枚新的棋子落地。
周星衍、樊卓、姜弘济。
已经死亡的樊卓和下令挪动的其他两人几乎在现身的一瞬间,眼神就失去了焦距,被彻底操控。
在意识被完全吞噬的前一刻,姜弘济看到了棋盘对面的岑几渊,身子猛地一颤。
“你们……我!怎么回事?岑几渊……你…”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神跟着彻底空洞下去。
梦师似乎很满意这个阵容,悠然开口。
“那么,表演可以开始了。”
127 ? 棋子说晚安结
梦师的话音刚落,那五名被操控的棋子眼中同时亮起微弱的光,锁定了各自的目标。
岑几渊被一股力量猛地束住,定在黑色格位上。
他是兵,在轮到他移动和攻击前,他几乎无法自主行动。
深重的被动感让他不适,也没办法幽灵化,像是被带上了从沉重的脚铐般。
他缓缓回头,望了眼不远处被规则定在王位上的严熵,那个身体挺拔,眼神冷冽,但是岑几渊能感觉到那份被压抑的焦灼。
抿了抿苍白的唇,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要保住他,绝对不能让他被将军……可是,对面的人,也不能被吃掉,大家在这里,都会真的死掉。
最先发动的是左芬芬,她僵硬地向前踏出一格,同时抬起手,一道浓黑的能量直直射向离她最近的简子羽。
简子羽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攥紧了,看着对方无比熟悉,许久未见的脸空洞又死寂,看着她向自己发出攻击,一股悲伤混合着愤怒与生理性反胃的感觉冲上喉咙。
死死咬住牙关,猛地侧身跃开,那道能量擦着她的肩膀掠过。
女生落回格位,握住手中规则下发下来的佩剑,指尖紧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芬芬……我们真的,很久没有见了……
一滴泪不动声色地滚落,被岑几渊尽收眼底,心脏也跟着抽痛起来。
伏一凌死死咬着牙,空气里弥漫的苦味让他心慌,一个侧身避开朝着自己挥剑砍来的周星衍,下一刻他身后的谢裴森瞬间出现在侧翼。
他的目标是严熵,手中的剑挥地刁钻,完全封死了严熵的躲避空间。
“严熵!!”岑几渊失声喊道,想冲过去确定被“兵”的规则死死按在原地。
严熵眼神一凛,并未硬着去接下这个攻击,向后斜退一步,作为“王”棋,他的移动范围受限,但这一步恰好退入了“车”的防御范围。
符车抿着嘴抬手,一道半透明的屏障瞬间展开,刀刃和屏障碰撞,撞击声刺耳无比。
谢培森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挣扎,手指的动作有些不稳。
就在这时,另一侧的周星衍抬起手臂,炽热粗大的能量开始蓄力,他是车,和符车一样,这股能量可进可退,
那股能量目标赫然是严熵锁在的区域,若是落下,如此大的覆盖范围根本无法完全躲开,
然后,就在这一击即将落下的瞬间,周星衍的动作莫名地滞涩了一瞬,炮口的角度也微妙地向下偏移了几度。
他呆滞的目光定在谢裴森的背影上,面容因为痛苦有些扭曲。
几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刻一直伺机而动的樊卓忽地发出了一声令人恶心的尖笑。
他的攻击不是支线,沿着斜线轨迹悄无声息地绕过前方的障碍直直扑向落单的岑几渊。
“小美人……还记得我吗?”
那能量中夹着樊卓令人作呕的意念,逼地岑几渊脸色苍白,一阵恶寒。
他无法像“骑士”或“车”那样灵活移动,只能硬抗或者依靠同伴,他下意识强行调动残影者的力量,黑烟在他身前汇聚,试图挡住那股能量。
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以更快的速度猛地插了进来。
一个是符车,一个是姜弘济。
后者失控一般,根本走的不是“骑士”的L形走位,笨拙又粗暴地猛地横移过来,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装散了那道能量。
身旁的符车看着这个人有些莫名。
不是被控制了?怎么保护敌人?
黑色的能量溅在姜弘济身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他的身躯一阵剧烈的抖动,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那双眼睛最终看向岑几渊,清晰、充满焦急,还带着歉意,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再次被操控陷入了混沌,被逼着退回了原位。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也包括了梦师。
“岑几渊,你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呢……”
这声音带着嘲弄,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
与此同时,严熵怀里被强行影响陷入沉睡的002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我记得严熵和你说过,如果你站在他的位置,也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
这微弱的反抗再次点燃了梦师的怒火。
“哦?”那声音骤然变得冰冷,一直无形的大手凭空出现,猛地攥住了002的身体,几乎要将它捏碎。
“你是我做出来的东西,不觉得这样对待自己的创造者,很不对吗?”梦师没有松开手的意思,歪着头,打量着这个水母。
“站在他的位置?我记得,我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是拆散他们,让严熵回归纯净,”
002体内的蓝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
“但是002,你为什么……也会背叛我呢?”
“咳……”002被巨大的力量挤压着,意念变得断断续续,痛得几乎无法凝聚思维。
“你放开它——!”岑几渊双目赤红,看着那团快要熄灭的光几乎要被怒气吞没,越来越浓的黑雾浮现在他的周围。
下一刻他心里猛地传进来一段意念,那是阿楼的声音。
【岑几渊,冷静点,梦师的控制有漏洞。】
岑几渊一愣,强行压下几乎失控的情绪,目光下意识转向角落,施哲静立原地,是棋盘上最不起眼的一枚棋子,肩头的猞尾巴轻轻甩着。
【把头扭回去,我说,你听。】
阿楼的意念再次传来,移速极快。
【我能制造一个极短的幻想,骗过盘上棋子的眼睛,你和严熵的棋子会对调,只有一瞬间,你能变成‘王’,严熵变成‘兵’。】
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明白了阿楼的意图。
梦师不允许“王”离开原位,但如果“王”变成了“兵”……
【听懂了就眨一下眼,然后准备好,我会给你信号,让严熵准备。】
岑几渊抿着嘴维持着脸上的表情,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几乎就在他扎眼的同时,一股细微的能量波动从后方传来,无声无息地掠过整个棋盘。
对面王座上的梦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一蹙,目光扫向施哲,手中的002忽地开始剧烈挣扎,又将他的注意力吸走。
就是现在。
岑几渊和严熵之间的位置彻底产生了调换。
“严熵!”
岑几渊用尽全部意志力,对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兵”位发出命令。
“就是现在!走啊!”
严熵成了可以前进的“兵”,没了丝毫犹豫。
压抑已久的滔天怒火早已蓄势待发,在岑几渊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蹬地。
轰!
脚下的棋盘格仿佛无法承受这股力量发出哀鸣,他整个人化作一道白色的影子,裹着杀意沿着那条被阿楼的幻境撕开,直指王座的路径冲去。
梦师脸上惯有的玩味僵了一瞬,露出一丝惊诧,但很快那惊诧又被一抹更深的期待掩藏。
就在此时。
棋盘之外,那片一直沉默俯视这场戏剧的星辰,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
那些原本只是在注视的“星”,被严熵的义无反顾、被岑几渊的呐喊、被所有棋子不甘的反抗彻底点燃。
支持、期盼、共鸣……无数炽热的情感猛地跨越维度,百川归海般,疯狂涌入了严熵体内。
那只几乎被梦师捏碎的水母,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唔咽,体内残存的幽幽蓝光彻底离析,融进了严熵手中那把长剑上。
“Check.”
噗嗤——!
燃烧的剑毫无毫无阻碍地刺进了梦师的心脏。
没有鲜血和痛呼,无数破碎的光影和流淌的数据从创口出喷涌而出,梦师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消散。
预想中的剧烈反抗没有到来,这赢的未免有些太容易了,严熵甚至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惊讶或愤怒。
在那消散的光影中,一股意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干得不错…】
【欢迎来到这个位置,严熵,一个优秀的造梦师,无论编织的是美梦还是噩梦,能让人沉醉其中,便是成功的。】
【现在你有选择了,选择放他走,让他回归他应有的平静人生……还是选择留下所有人,困于此地,与你在这虚假的永恒里厮守。】
【很诱人,不是吗?】
这意念低语着。
【但这选择对我而言,早已失效,对你依然。】
一种几乎能将人压垮的疲惫感扑面而来。
【代替我的你,走不了……】
【我想过离开,可规则需要锚点,这里也不能没有主人。】
最后这些话变得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解脱和祝福。
【带着这些星,这无尽的责任……还有你那份我认为可笑,如今对你确实最珍贵的东西,继续吧。】
意念至此,彻底切断。
梦师的身影彻底消散。
浩瀚的力量和无数世界中的记忆涌入严熵的身体,剧痛和充盈感同时爆发,在那庞大的信息中,他捕捉到一丝梦师最后传递过来的东西。
那是关于如何操控规则,如何维系平衡,如何在这囚牢中找到一丝缝隙的经验与感悟。
这不像是冷硬的交接,更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守夜人,将火把递给下一个时连同自己那一点点未泯的私心一同交付了出去。
严熵站在原地,力量在体内奔涌,眸中时星辰生灭,万物流转。
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惊愕的几人,最终,定在岑几渊的脸上。
他将那句“我无法离开”和巨大的悲伤死死压回心底,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沙哑。
“……结束了。”
一步步走下王座,走向他们,每走一步,身上那股令人感到压迫的神辉就收敛一分。
他在极力让自己成为那个他们熟悉的严熵。
“严……严哥?结束了是什么意思?”伏一凌这才慢慢从被控制的状态里缓过神来,再回头时那几枚被强制召唤到这里的“棋子”已经消失。
“严熵!你怎样!”岑几渊几乎在他刚踏下王座时就从冲了过去。
“那个人,死了吗?你有没有怎么样?他……就这么死了?002呢?!002去哪了!”
岑几渊还没说完,眼中的恐慌还未消,忽地被人轻轻握住了手。
“我们……”严熵顿了顿,将吼里的哽咽生生咽下。
“回家。”
128 ? 第 128 章
周身的场景开始慢慢虚化,再睁眼时,几人聚在走廊里面面相觑。
“我的天,等一下,那严哥你现在算是这个世界上的神了吧?”伏一凌兴奋地眨着眼睛。
“哎我说我们要不要庆祝一下!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动不动就近故事里玩命了??”
“哎哎!我觉得我要去问问周星衍还记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就说他喜欢那个光头,你们也看出来了吧?”
伏一凌碎碎念了一路,施哲和简子羽跟在最后,两人一人盯着伏一凌一人盯着严熵,沉默不语。
女生看着严熵紧握着岑几渊的手,而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双手紧握,微微颤抖。
严熵……你在计划什么呢……
她身子一顿,垂下眼睫:“严熵。”
前面的人顿步,扭过头看着她没说话。
“明天……一起出去逛街吧。”女生背在身后的手攥的死紧,手指被指甲搅得用力。
严熵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
“好。”
“要去买君子兰,岑几渊来到这个世界也没去过游乐园,上次约好去唱歌也没去,而且,严熵,伏一凌快过生日了……”
简子羽就站在那里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像是在故意提醒他几人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哎呦,一件一件来呗。”伏一凌用肩膀顶了顶简子羽,他觉得应该是因为看到了左芬芬还没出那个情绪。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前一秒乌云下一秒晴天的。
他笑着抱起旁边沉默地符车,往前迈一步,抬手轻轻弹了一下简子羽的头。
“我们现在都不用进故事了,急什么?”
“嗯,我们以后都不用进故事了。”严熵弯着眼睛笑了笑,又转过身去继续走。
伏一凌对着简子羽挤眉弄眼的,凑过去小声叨叨。
“你让他俩交流交流感情去,那在战场上都虐成什么样儿了,我看渊儿现在精神头也不是很好……”
施哲目光终于舍得从伏一凌身上挪走,默默注视着岑几渊。
【阿楼。】
肩上的猞猁动了动耳朵:【嗯?】
【你个骗子,你根本不是低威怪吧。】
阿楼顿了一下,用尾巴环着施哲的脖子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我以前,确实是个低威怪呢……】
施哲撇头躲开,叹了口气。
【回去再和你算账。】
_
“砰——”
“门锁已关闭。”
岑几渊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严熵的表情,刚准备说话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按在了门板上,后背被撞到的痛感还没来得及传递到大脑,滚烫的身躯已经覆了上来。
“严……”
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严熵狠狠堵了回去。
唇舌粗暴地撬开齿关,深入其中,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气息。
像是想通过这个吻确认他的存在,将他彻底吞吃入腹。
岑几渊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能感受到严熵的身体在颤抖,箍在他腰间的双臂用着力,呼吸灼热粗重,完全失去了前一秒的冷静自持。
缺氧的感觉逐渐袭来,四肢软得支撑不住完全依靠着那只手臂着力,他试图推拒的手抵在严熵胸上,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严熵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吻的力道稍稍放缓,变得缱绻。
直到那吻流连在颈侧,岑几渊才终于得以喘息,睁着那双泛起水光的眼睛有些茫然。
“你……怎么了……”
严熵没有回答,用更深的吻封住了他的疑惑,一只手急切地探入衣摆。
岑几渊抿了一下嘴,抬手轻轻环住严熵的脖颈,咽下吼中的话,就这样默默地迎合,舍不得闭眼。
他隐约捕捉到严熵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爱意……
和一种他不理解的悲伤。
“严熵,”他轻轻将严熵的脸捧起来,这样完全被抱起来抵在门板上的姿势,少有的可以俯视他。
指尖微微发颤,指腹轻轻摩挲过严熵泛红的眼角,哑着声音问:“我们以后真的可以不用再进故事了吗?”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墙上的钟单调地响着“滴答”声,两人的心跳声紧贴在一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跳得用力。
严熵没回答。
仰起头,注视着他,目光一寸一寸,滑过他的眉骨、鼻梁、眼睛……
这双眼睛注视他,映出他,带着好深好深的爱意,爱着他,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打算不知道自己的妄念,不知道自己恨不得将他揉进骨头里。
还是爱着他。
“岑几渊……”
严熵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哽咽,再次吻了下去。
岑几渊,你会忘了我吗。
会不会忘了我……
会不会忘了我?
会不会……再也不记得我……
“呃……”
好痛。
汗水顺着下颌滚落,因为严熵这样失控的啃咬和动作,岑几渊细白的眉毛因为难受蹙起,挤出一声闷哼。
他被困在这里,身后的冰冷的门板,身前是严熵滚烫的身体,对方的情绪和力道都来的汹涌,无所适从,只能被动地跟随对方的节奏。
“别在这里……”
严熵的动作顿住。
深深地看着身下的人,眼底的情绪翻涌又挣扎,片刻后,他猛地俯身咬住岑几渊的耳垂,
岑几渊痛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抱了起来,两人甚至没有半分分离,反而因此更深的嵌*。
他手臂下意识地环紧了严熵的脖颈,将脸埋进他的肩窝。
从玄关到卧室的短短路程,摩擦,颠簸,贴合再分离,变得无比漫长而磨人。
“很难受吗……”严熵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与动作截然相反的温柔。
吻再次落下前,他靠在岑几渊耳边低语着。
“对不起渊渊……我舍不得放开你了。”
岑几渊被吻得迷迷糊糊,严熵的话传进耳朵里断断续续,他只能凭着本能说着告白回应的话。
“严熵……我爱你……”
他不明白。
明明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严熵成了这个世界的神,不是吗?
他们再也不用再生死边缘挣扎,不用和那些扭曲的怪物周旋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为什么,他看到伏在自己上方的这双眼睛里,是能将他溺毙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严熵……”
他抬起发软的手臂,用尽力气紧紧环住严熵汗湿的脊背,生涩地、笨拙地回应着,试图用身体的贴近去驱散这个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让那双眼睛不再流露出这种神色。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你曾问过我,我的生日愿望到底是什么……
我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严熵,我的愿望太贪心了……我其实,应该许得再渺小一点……
我不要波澜壮阔,不要永生不死……现实,我也不念了。
我只想和你一起,和你一直在一起……
所以,别再哭了好不好……
你不是都做到了吗?我们赢了,你为什么还是在哭呢?
你也说一声爱我吧,好不好?
身上的人没有回答,滚烫的汗液不断滴在岑几渊的颈间、脸颊,交融,分不清那压抑又破碎的哽咽声到底是自己的,还是严熵的。
理智和声音支离破碎,岑几渊不明白。
为什么一切尘埃落定,迎接他们的却不是解脱的欢欣,而是这般如同末日狂欢般、带着绝望悲伤的抵死缠绵。
严熵,你到底在哭什么?
你说句爱我吧……好吗?
而岑几渊无法触及地地方,严熵的每一次拥抱,每一次落泪,都伴随着同一句无声的乞求。
岑几渊。
求求你……不要忘了我……
照顾好自己……
求你。
求你……别忘了我。
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留下满室旖旎又沉重的气息。
岑几渊的意识早已模糊,最终在严熵的怀里沉沉睡去。
呼吸均匀绵浅,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眉头微微蹙着。
严熵就这样静静地,贪婪地望着这张容颜,指尖轻柔地拂过那张泛红的脸,微肿的唇,最终停在轻轻闭合的眼睑上。
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枕畔,晕开一片深深的痕迹。
缓缓低下头,将一个无比珍重的吻印在那双眼睛上。
“晚安。”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浸着浓重的鼻音。
“晚安……渊渊。”
你再梦到我一次吧……
我爱你。
_
岑几渊,这世间总该有一双唯愿见你永远欢愉的眼睛,你去替我快乐。
愿这长夜予你美梦,梦里有煦暖阳光,有拂面微风。
有你心底渴望的所有平凡安稳。
愿梦尽醒来之时,世界清明,再无阴霾纠缠。
愿你往后的岁月里……
再也遇不到一双望你悲伤沉痛的眼睛。
129 ? 第 129 章
晨曦透过窗,悄然倾泻。
一种过度睡眠后的酸软感涌上来,岑几渊的眼睫在光线下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这是……哪儿?
简洁的吊顶,冷色调的装修和床品,腰际的痛感随着苏醒隐隐传来,他有些茫然。
这是严熵的家。
是他变成小猫时,和严熵共度了几日的家。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不适,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什么会在这里?
严熵呢?
他慌乱地起身,甚至没来得及看丢在床边的手机,踉跄着拉开卧室的门冲了出去。
熟悉的客厅,熟悉的沙发和抱枕,还有那个立在沙发后的岛台,他是只猫的时候经常在这个岛台上吃严熵剥的虾。
可是严熵不在这里。
心脏骤然收紧,强烈的不安感攥住了他,六神无主地抹了一把脸,身子却是一僵。
空空荡荡的指间和手腕,那枚戒指和手链都不见了……
昨夜的缠绵历历在目,紧紧抱着他的体温好像还残留在皮肤上。
茫然、不安、恐慌、空洞感交杂在一起 ,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的猜测,试探性地开口,声音沙哑。
“严熵?”
没有人回应。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现实的车流声。
他赤着脚,一步步走着,在这个家里寻找着那个人的踪影。
厨房。
卫生间。
客卧。
书房。
阳台……
全都没有。
全都没有……
他成了一个真正迷失方向的幽灵,固执地在这个过于安静的家里寻找了一遍又一遍。
“嗡——”
“嗡——”
岑几渊听到这震动闷得一颤。
平板?!
几乎没有犹豫,他像只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地扑回卧室,目光慌乱地扫视,最终定格在床上。
这是他的手机。
来电的备注:琴院长。
巨大的荒谬感涌上来,他双腿一软,彻底脱力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手指冰凉麻木,甚至没有力气颤抖,他盯着那个名字,眼中翻涌着警惕和一丝侥幸。
按下接听键,暗暗希望听筒里传来的会是什么恐怖的噪音和怪物的嗡鸣,来证明这只是一个故事。
【喂?渊渊啊……】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温柔,熟悉得让他心跳骤停。
【好久没有给你打电话了,没打扰你休息吧?最近怎么样啊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挺想你的,老是念叨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看他们……】
岑几渊猛地屏住了呼吸。
不对……
这不对……
院长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的,福利院的孩子也不会想他。
“哈……”
他忽地极轻地笑了一下,手臂因为兴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果然是假的……
这里还是故事,还是那个世界……他没有回到现实!
【渊渊?你在听吗?】
院长的声音带着些疑惑,又笑笑接着说。
【下周末院里会烤饼干,你要是有空就回来看看吧,这次不用带那么多礼物回来了,大家就是都挺想你的。】
后面她说了什么,岑几渊听不清了。
“假的……”
他喃喃自语,眼神开始涣散,思考着该如何打破这个故事。
“嗡——”
手中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岑几渊犹豫了一下,再次按下了接听键。
【岑几渊!你终于接电话了!】
这声音几乎在刚冲过来,岑几渊就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简子羽的语气火急火燎、持续不断地传过来。
【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我们……我们回现实了,但是和那个世界有关的事都还没忘,伏一凌和符车还有施哲他们都已经联系过了,我们……都回来了,不是梦。】
岑几渊彻底愣住,下意识地摇头。
“不可能,我们现实没有联系方式……”
【听着,岑几渊。】简子羽的语气沉了下去。
【我们……胸针被带出来了,里面有每个人的联系方式,是严熵做的……】
胸针?
岑几渊有些恍惚地低下头,这才注意到那枚粉色的糖果胸针一直别在自己的胸前,小小一个,在阳光下反着光。
【岑几渊……严熵,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了话,你……】
“嗯,我知道了。”
岑几渊没等简子羽说完,打断道,语气平静。
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又接着说:“我,晚点再给你打过去……注意——”
他想说注意安全,可是现实,没有怪物了。
电话被挂断,他这才想起来看自己的手腕。
无名指上空无一物,那个象征自己生命的数字也没了。
他……不是残影者了。
严熵切断了一切,将他彻底、干净地还给了现实。
轻轻从衣襟上取下那枚胸针,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钻石,像是感应到自己的意念,胸针在掌心微微震动,下一刻,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渊渊……】
仅仅是两个字,压抑的痛楚便决堤,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耳鸣声嗡嗡地涌入脑海。
他破碎地笑了一下,用力闭上眼,又睁开,平静地回应着。
“嗯……你说。”
他知道这是严熵提前录的,是……没办法沟通的,只是单向的倾诉,无法得到回应的。
“你说……我听着呢。”他重复着,像是和往常一样去和对方对话。
录音沉默了几秒,随后低沉缓慢地传出来。
【我……本想过抹去你的记忆,让一切回归原点,没有光怪陆离的故事,没有可怖的怪物……】
声音顿了顿,便又哑了几分。
【也没有严熵这个人,你应该拥有彻底平静的人生。】
“嗯……”岑几渊点了点头,表情平静又麻木,指尖只是微微地颤抖着,他甚至淡淡地出声问了一句,就像是在真的对话。
“那你怎么想的,要让我记得一切呢……”
录音里的声音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裹挟着无法咽下的哽咽和痛苦。
【可是我,我有私心,岑几渊,我是个自私的人,我试过劝说我自己……】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难以成句。
【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亲手抹去这一切,我不想让你忘了我,想到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我存在的痕迹,我,好像真的没办法做到,你一定会怪我吧,怪我丢你一个人……】
后面的声音被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吸气声打断。
岑几渊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泪水,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那边的声音平复了一下,又继续说着,每一个字,好像都在磨刮听者的心脏。
【对不起,岑几渊,原谅我的自私,我按照我记忆里的坐标把你送到了那个家,是你喜欢的那个,有天文望远镜的家,我的银行卡在主卧左边那个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冰箱冷冻层里有我以前包好的馄饨,冻了很久了,不知道坏了没有,坏了就扔掉不要再吃了。】
【你喜欢看星星,送你走之前我把自己一部分记忆传进了你的意识里,你可以跟着那部分记忆去看,也可以……当故事听。】
【平城那边,梅雨季总是来得急,出门前要记得看天气预报,玄关那边有伞。】
【你离开时我试着去修补过你的意识……但是……效果好像有限。】
【对不起,岑几渊。】他又开始重复着道歉。
【如果还是容易累、嗜睡,就不要强撑着自己去上班了,那张卡里的钱,应该够……够你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在你走之前,我改动了一些和你有关的人的记忆,很小幅度的调整,他们……不会再带着偏见看你,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录音里传来漫长的沉默,良久,那声音才重新响起。
【如果……以后遇到觉得温暖的人,能让你觉得开心的人……】
他又停顿了,似乎是将情绪死死压了回去,最终只是很轻声地说。
【……其实,你过得好,就好,也够了。】
【好好活着,替我看看现实的日出和日落,现实世界里的极光,也挺美的。】
录音到此,再也没有传来响声。
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岑几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蜷起身子,将那枚胸针紧紧攥在手心,抵在胸口。
没有哭,也没有怨怼。
他只是安静地蜷在那里。
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房间,一寸一寸滑过家具的轮廓,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窗外车水马龙,喧嚣依旧。
现实世界的太阳依旧升起,极光……想必也在遥远的天际,很壮丽。
他和严熵在故事里看过的风景,在现实也有。
可现实没有严熵。
可现实没有严熵……
他松开了紧攥的手,胸针静静躺在汗湿的掌心,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明亮的、有些刺眼的太阳。
过了许久,或许是几分钟,他动作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他没去看镜中的自己,拘起一把水扑在脸上,一遍,又一遍。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用毛巾胡乱擦了擦。
走到客厅,没有目的地,只是茫然地站着。
目光落在沙发上,记忆里那是严熵常做的位置,走过去,伸出指尖,拿起那个抱枕。
这是他还是只猫的时候,很喜欢趴的那个抱枕。
他转向旁边那张宽大的办公桌,顺着桌面一点一点滑动着指尖,最后停在一处。
被随意仍在旁边的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没有名字,震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像是被从深水中打捞出来,他迟缓地眨了一下眼,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
声音出口,带着平静,语调有些软,听起来和往常无异。
【渊儿……你还好吗,我……你,你也在平城啊,我去找你吧,我家也在平城,咱俩居然在第一个地方啊,你声音怎么这么低啊……喂?】
伏一凌的声音带着关切,岑几渊轻轻坐在沙发上。
“嗯……我没事,我刚睡醒呢。”
电话那头忽然哽了一下,像是被这过分平静的反应噎住了,随后语气变得坚持。
【你家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嘴角向上弯起微小的幅度,又落了下去。
“嗯……好啊,我等会把位置给你传过去……嗯,真的没事,嗯,好。”
他轻声应和着,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手里的抱枕。
一遍,又一遍。
电话挂断,低下头,望着微信界面跳出来的好友提示。
许久,他缓缓起身,再次走向洗手间。
站在镜子前,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打量,浴室窗外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影。
他静静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轻轻举起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抵住嘴角,向上推动了一下。
光线拉出一道疲惫又沉默的影子,随着他放下手的动作那抹弧度消失,影子也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最终彻底地塌陷下去。
130 ? 第 130 章
电话挂断后的几个小时,也好像是十几个小时,平城的东区到市中心有多远……好像,一天才能到。
门铃响了。
岑几渊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门外传来提高的嗓门:“岑几渊!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开门我就在这嚎到你邻居报警!”
拍门声一直不肯停,岑几渊缓慢地起身,打开了门。
伏一凌拎着一大袋零食和啤酒手里拖着个行李箱挤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平城这鬼天气真的热死了”,却在看到岑几渊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的瞬间,话都卡在喉咙里。
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我……我这几天在这里住着,没意见吧?”
第二天,伏一凌猛地推开卧室的门,把岑几渊几乎是半扛半拽的拎到餐厅。
桌上是热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皮蛋瘦肉粥。
“吃点东西,求你了。”他把勺子塞进岑几渊手里。
后者低着头,很久,才慢慢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咀嚼,吞咽。
尝不出味道。
一周后,简子羽和符车也来了,两人都没多问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女生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时不时敲打几下,目光忧虑地看着窗边那个身影。
他坐在那里,好久了,就这么望着窗外,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男孩时不时拿着根棒棒糖塞进他手里,目光短暂地看着他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便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离开了。
阳光从窗口一侧移动到另一侧,时间,也过得飞快。
某个深夜,岑几渊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汗湿的睡衣黏在身上,窒息感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去摸身边,却摸了个空。
几乎在同一时间,主卧的门被猛地拉开,伏一凌连鞋都没穿好就冲了进来。
黑暗中他看不清岑几渊的表情,只能听到清晰又破碎的喘息声。
他什么也没问,快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蜷缩在床角发抖的身影。
“没事了……没事了……”他反复说着。
“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掌心一下一下拍着岑几渊的脊背,却被那日渐削瘦的身子硌得心口酸胀,声音哽咽。
几个月后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的好。
伏一凌盘腿坐在沙发上,搜肠刮肚地讲着笑话和最近的趣事,试图逗逗那个人的开心。
岑几渊安静地坐着,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的那个落了层薄灰的天文望远镜,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帮我……”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是气音。
“什么?”伏一凌立刻禁了声,生怕惊散了这难得的主动。
岑几渊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角落,又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
“报名……天文学……硕士考试。”
伏一凌彻底愣住了。
岑几渊自从离开那个世界……再也没敢抬头看过星星,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说自己想做什么。
巨大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好!好!天文学!我马上查!哪所学校?报名材料我帮你准备!”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落在那张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的侧脸上,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猛地转过身,说是去拿电脑,却难以控制的落了泪,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接下来的日子里,伏一凌忙前忙后,找学校、查资料、打印申请表,很快一摞摞厚厚的文献和教材便堆满了客厅的角落。
他一边帮岑几渊整理那些密密麻麻印着公式和星图的资料,一边忍不住嘟囔。
“我说渊儿,你真是……休学这么久,一回来就要跨专业考顶尖名校的研……身体能吃得消吗。”
岑几渊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的移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星图。
那是,严熵记忆里记得最清楚的“天渊”。
其实,不是他选择去考天文学,是那个人,把钥匙,连同爱意和牵挂一起塞进了他手里。
他好像只是顺着那个人的指引往前走下去而已。
就像是,那个人透过这片星空,依然沉默着陪伴他而已。
_
五年后。
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年度学术会议,主会场的气氛肃穆、专注
岑几渊坐在靠前的嘉宾席,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和黑发衬得他肤色冷白,微微侧头听着台上另一位学者的报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会议手册的页角。
“谢谢,现在,我想邀请岑几渊先生展示他关于NGC5216星系潮汐碎片运动学分析的最新发现。”
会议主持人的声音传来。
岑几渊闻声点了点头。
起身,走向演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将U盘插入接口。
背后的巨屏亮起。
“潮汐碎片流的存在是过去星系相互作用的关键指标,我们团队利用丽江观测站2.4米望远镜的深度成像和光谱数据,结合Gaia DR3的自行测量,追踪了这些微弱结构的空间分布和运动学特性……”
他的演讲条理清晰,指出前人模型中一处微小的偏差。
提问环节,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提出了一个关于数据筛选可能引入偏差的质疑。
岑几渊微微倾身,眼神看向提问者。回答地简洁,直击要害,无可指摘,
台下响起几声表示赞同的声音。
他微微颔首,拔下U盘,走下了演讲台。
一直坐在后排的伏一凌和简子羽默默对视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扭过了头。
在回答那个问题时,岑几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在发颤,只有他们看到了。
他们还看到,在他回到座位时,那双眼底闪过的空洞。
会议茶歇时。
有人上前与岑几渊交谈,讨论着他的研究。
后者语气平稳,应对得体,就某个细节进行简短的探讨。
随后他端起水杯,独自走向窗边。
午后的阳光,街道车水马龙。
一切和他隔着一层玻璃,凑不进去,融不进那场热闹里。
_
晚饭后,他和伏一凌简子羽告了别,两人说明天约着一起出去散散心,他也点头应下。
从三年前,他就已经不需要伏一凌一直在那个家陪着他了,但是他还是执拗地在自己家附近租了房,隔三差五就找过来。
五年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岑几渊头抵着车窗,抬起眼,望着那片无人深空。
回到家,洗了澡,换了衣服,他靠坐在办公椅上,眼睛始终没离开窗外的夜空。
桌上的笔记本还翻开着,没有阖上,他不懂为什么要写,好像这样用文字写下来的话,能传达到那个世界一般,这一本又一本,已经忘了写了多少了。
最新的一页,是岑几渊前三天写的。
_
致严熵。
窗外的桂花好像快开了,夜里风里总能闻到一点很淡的甜味,我记得……你是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还是不喜欢吃面包蛋糕,但是今天楼下新开的面包店有香气飘上来,我,莫名其妙就去买了一个栗子蛋糕。
太甜了,我不爱吃。
这几天刚核对完丽江传回来的光谱数据,是那个关于我们,嗯,是我一直在跟进的相互作用星系群。
结果还不错?修正了你星图里一个小参数,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的偏差。
你留下的那台望远镜,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能让我看到数百万光年外的星光,原来这些光,实际上在你我分别之前很久很久,就已经踏上了旅程。
这感觉很奇怪,我拼命地追逐着星,记录的也只是他们古老的过去,永远只能触碰它的背影,就像,就像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试着用你留下的记忆去对比新的观测结果,匹配度很高,它有些太完美了,我有时会想,如果你在这里,大概会指着某个偏差值,和我讨论是不是仪器的误差……这些以前,我还是只猫的时候,好像是听不懂的。
平城入了秋,夜里凉得快,我加了件毛衣,是你衣柜里那件灰色的,洗得有点软了,但是穿着很暖和。
伏一凌前几天又来蹭了饭,带来的水果冰箱里塞不下,唠叨着让我少吃点速冻馄饨,还说要把冰箱最后一格的变异馄饨扔了,我没让,不过它确实也快变异了吧。
最近睡眠,还是老样子,但我很少在重要的场合睡着了,也很少再做噩梦,只是昨晚还是没有梦到你。
你能再来我梦里一次吗,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你了。
有时在观测站待到很晚的时候,看着星空,我觉得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又好像没有,好像,之前在山上看到的星星,也是这么亮。
研究院走廊的灯不知道为什么换成了暖黄色,像以前我们经常去的负四层。
胸针里的影像,有些模糊了,我总会拿出来看看,原来我以前还会跳起来打你的头,还会吃着糖和你说快回来。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应该不会再打你的头了。
一切都很好,严熵。
星星也很亮。
一切都很好。
望安好。
岑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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