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第 111 章
严熵回来时看到这扇没关严的门身子一顿,提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
其实没关门这种事在他身上时常发生,这只猫可能也是不小心进来的,现在大概,回它主人那里去了。
物业说没有人上报丢猫,也许在自己出去没多久的时候这只猫就回去了。
开了门,换了鞋,虾被放进厨房的水槽,天色里只剩下沉沉的蓝调,亮了一盏玄关灯的家有些冷。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被猫埋过的抱枕,忽然失笑。
小渣猫,撩完人就跑了。
这虾今天不想吃就先收拾一下放冰箱也可以,严熵边想边朝着卧室走去,准备洗个澡。
身上的衣服刚脱到一半,随意扔在床尾,余光撇到床单上几处褶皱和零星的爪印。
目光挪动、上移。
那只不告而别的小渣猫,正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的枕头上,团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圈,睡得正沉。
脑袋枕在一只前爪上,脸颊的毛发被挤得微微隆起,看起来柔软得不可思议,圈在身边的尾巴尖还在无意识地颤动,看起来在做什么捕猎的美梦?
严熵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脱衣服的动作也顿住了,心里那点被“渣”的小郁闷烟消云散。
这是把他的枕头当窝了?
轻轻在床沿坐下,就这么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笑。
这个澡,等会儿再洗吧。
他突然觉得傍晚的家,好像也没那么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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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几渊在梦里和施哲他们沟通了许久,知道目前那边没有什么问题,严熵把戏台子砸了之后那些莫名其妙的丝线没有缠上来。
他当下必须尽快找到能撬动这个世界的变量,被推出梦境的时候一个滚儿就从枕头上掉了下去。
这一醒,灵敏的嗅觉也跟着苏醒,跳下床闻着这股香味就往客厅奔去。
“喵!”
你在给我煮虾嘛?
眼看那只猫后腿一蹬跃上来,对着这盘刚出锅的虾就要吃,严熵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捞进怀里轻轻按住。
“很烫。”
怀里的小东西不满地扭动了一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盘虾眨都不眨一下。
虾过了一遍凉水,修长的手指动作利落,捏住虾头轻轻一掰,连同里面的膏黄分离,他双手拇指抵住虾腹,微微一捏,虾壳就应声裂开一道口子。
这套动作看出来是做惯了的,剥好的虾肉被放在旁边的小碟里,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严熵低头看了眼旁边那只馋猫,将碟子往前推了推。
“吃吧。”
“喵。”
谢谢准男友的剥虾服务,五星好评。
岑几渊吃着吃着发现这个准男友就站在自己旁边笑着看,抬头喵了一声。
你不吃吗?
严熵笑笑,揉了揉它的头:“好吃吗?”
小猫胡须上沾上了一点虾肉,抬着头眨了两下眼睛,随后用爪子把盘子往前推了推。
“喵。”
你也吃。
就算是语言不通,严熵也看得出来这是在让他一起吃,脸上的笑意深了些。
“这么通人性,你有主人吗?他找不到你的话会难过的。”
岑几渊一听这话好像有点戏,虾也不吃了往前迈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面朝自己,摸了摸耳朵。
这爪子又面朝着严熵,像是在指着他。
“喵。”
绝顶聪明的你,一定能看出来我是什么意思吧?
看人不动,岑几渊又喵了一声。
动动你推一万多个故事的脑筋,一定能看出来的。
严熵愣了一会,试探性的抬手贴上去,爪垫柔软,随后这小爪子像是想和他握手一样,用爪趾包裹住他的指尖。
“喵。”
我就知道你很聪明的。
岑几渊说完就扑进严熵怀里,用前腿搂着他的脖子蹭着头。
“喵!”
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一定。
_
这虾吃完后严熵又跑去电脑前坐着了,岑几渊就趴在旁边看着屏幕里的内容。
都是些空间建模,看起来复杂又繁琐,对着一个地方点了十几下鼠标那块建模也没什么变化。
严熵现实的工作这么枯燥吗,岑几渊打了个哈切,用下巴枕着他的胳膊,耳朵一抖一抖的思考对策。
这撬动的砖到底在哪呢?在这里呆太久肯定不行,伏一凌他们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危险,自己和严熵的人身也都在那边。
“喵……”
也没看到你吃晚饭……
严熵听到这声猫叫笑着靠过去挠了挠他的头,给这只猫舒服地直呼噜。
他怎么什么都会啊,还会给猫按摩。
想着想着,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四爪朝天,猫的身体柔软,脊椎拉伸舒展到了极致,这幅度对人来说天方夜谭。
这一拉伸,筋骨带来的舒适让岑几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咕噜,做猫…好像还挺舒服的。
“呵…”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带着愉悦。
“原来还是只小公猫。”严熵手撑着脸侧,另一只手坏心眼地挠了挠他露出来的小肚子。
“喵!”
你在看哪里啊?!
这声猫叫很急,听得出来羞恼,岑几渊瞬间把自己团住,敏捷地翻过身,尾巴不满地一下下重重拍打旁边的机箱。
严熵看着这明显是在不高兴的小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这小猫还挺不经逗。
伸出手,轻轻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和耳根。
“好了好了,不看了。”这声音里还留着笑意,语调格外温和。
“脾气还挺大。”
见小猫还绷着身子,尾巴拍打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耳朵也回应似的蹭了蹭他的指尖,严熵顺势用双手将他整个儿抱了起来。
怀里的毛茸茸轻轻蹬了蹬腿,咕嘟声像个小马达,他几步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
“喏,看外面。”他低声说,手指轻轻点了点小猫的头顶,引着它看向窗外。
城市的光害让星空并没那么璀璨,但仍有一些明亮的星执着的闪烁着,缀在蓝幕上。
夜风带着些许凉意,远处楼宇的灯火在夜色中交织成一片宁静的风景。
看着小猫那双眼睛倒映着星光,严熵心念一动。
“等一下。”
岑几渊被轻轻放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好奇地蹲着看严熵调试那台支在阳台一角的天文望远镜,尾巴轻轻摆动。
“喵。”
你现实还真的会研究这些啊。
调好了角度,严熵弯下腰,小心地将小猫抱起,凑到望远镜的目镜前。
“来,看这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又温和。
岑几渊下意识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对准了那个小小的镜片。
瞬间,原本遥远模糊的星光被拉近,一颗清晰、明亮,甚至能看清些许轮廓的星体,安静地悬浮在黑夜中,光芒璀璨。
“喵!”
他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带着惊奇,下意识凑地更近了些,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要埋进目镜里。
以后我们真的要买个望远镜在家里了!原来星星长这样!
严熵低低地笑了一下,能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微微绷紧,那双耳朵也竖得直,显然是被吸引住了。
“喜欢看星星?”
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想让它视野里的星辰更加清晰。
“这是……”
他开始低声讲解起来,声音不疾不徐,指着不同的方向,告诉他哪个是灼热的恒星,哪个是反射光线的行星,哪个星又有着怎样的传说。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视野里的那片浩瀚让他沉浸。
就像是……回到了野营的那天。
严熵并不指望一只猫能懂星,但这个小生命表现出来的专注和感兴趣,偶尔轻轻“喵”一声给他回应,或者又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好像是在告诉他自己在听。
边讲解,边缓慢地移动着望远镜,忽然,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调整着角度。
一片璀璨映入眼帘,几颗明亮的星点组成了一个隐约的图案。
“那几颗靠得很近的星星,”严熵手指指着夜空的方向。
“在中国古代的星官体系里,被称为‘天渊’。”
“喵?”
小猫发出疑惑的轻哼,脑袋又往前凑了凑。
“嗯……‘天渊’,有人说它是天上的深渊,也有人觉得它像天上的池塘。”
他顿了一下,又调整了一下焦距:“古人把想象赋予了星空。”
手指细微地移动着望远镜,将视野中心对准了星官中最亮的那一刻。
“看,这是天渊三,是这个星官里最亮的一颗。”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在分享秘密的愉悦。
“很漂亮,对吧?即使是在一片星海里,也很容易找到它。”
岑几渊看得入了神,琥珀色的猫瞳里倒映着那颗星辰,冰冷遥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
看着怀里的小家伙无比专注的样子,看着它瞳孔里那颗小小的、发亮的星,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从严熵心里冒了出来。
他不想把这个小渣猫放走了。
嘴角弯起一个笑,用指尖轻轻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喂,你这么喜欢看它,它又叫‘天渊’。”
小猫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瞳孔映出他的样子,以及他身后那片星空。
“我以后天天给你做虾吃,你不要走了,以后我叫你渊渊,好不好?”严熵看着它的眼睛,笑着问。
“星辰为名,渊渟岳峙,配你这样漂亮的小家伙。”
112 ? 第 112 章
岑几渊彻底愣住了,整只猫僵在严熵怀里。
渊渊?他……他怎么会叫出这个名字?
巨大的惊愕当头淋下,他有点不知道自己的尾巴要怎么摆才对,直直斜挺在屁股后面。
他想起来了?不……应该还没有,那为什么……
大脑一片混乱,他死死盯着严熵带笑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但只是看到了一种对小动物的突发奇想。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和难忍的悸动交织着翻涌上来。
他下意识地想像之前那样炸毛逃跑,躲开这个让他心慌意乱的称呼,尾巴即将炸起来的瞬间,又强行压了下去。
……算了。
就算只是巧合……就算他不记得了……
能再听到他这样叫,其实还挺开心的。
动作停顿下来,竖起的耳朵微微向后撇了撇,尾巴慢慢垂落,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他没有再躲回严熵的臂弯,也没有用尾巴拍打抗议,微微低下头用毛茸茸的头顶轻轻地、快速蹭了一下严熵的手指。
“喵……”
这一声叫得又轻又软,像是一声含糊的,带着点鼻音的答应。
像是一声“嗯”。
严熵明显感觉到了小家伙的反应不同,微微一愣,眼底的笑意彻底化开,顺势用手指挠了挠小猫的下巴。
“好,那就这么定了,渊渊。”
怀里的小猫喉咙里发出了持续的呼噜声,将脑袋沉沉地枕在他手心里,眼睛却有些失焦地望着远处的夜空。
如果找不到那个撬不动的砖,他会和严熵永远困在这里,还是会消失……
不能打这种退堂鼓。
岑几渊摇了摇头,目光定在严熵脸上。
他必须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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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像是偷来的一般,甜蜜,温暖,不真实。
“渊渊”这个名字似乎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被一人一猫共同接受下来。
严熵越来越习惯家里有这个毛茸茸的小生命存在。
他会抱着这只猫,在午后窝在沙发上小憩,书本摊开在一旁,猫就蜷缩在自己怀里晒着太阳,呼噜噜的打着盹。
剥虾的时候,这只猫就在旁边耐心地等他剥,小猫吃得脑袋一点一点,他会替它擦干净沾了虾肉的嘴角。
晚上他还是会抱着它去阳台上看星星,低声说着那些星辰的故事,而它总是异常安静和专注,那双瞳孔,好像能盛下整片星空。
这家原本的空荡寂寥,彻底被这只小家伙的闯入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烟火气。
这只小猫粘人,偶尔也有点小脾气,却没有再搞过破坏,他习惯了开门时说一句“我回来了”,也习惯了那个开门时一定会在门口迎接他的小影子。
而岑几渊,一直没有找到能撬动这个世界的那块砖,他在闲暇时贪婪地汲取这份平静和温情,哪怕是以这种荒诞的形式。
这样呆在严熵身边,看着他,感受他的抚摸,听他一句一句叫自己“渊渊”,几乎快让他忘记残酷的现实。
他夜晚时蹲坐在严熵身边,看着他的睡颜,心中甚至会控制不住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挺好的,这其实就是他一直想要的。
平淡的生活。
隔天,那只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严熵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工作上临时有什么急事需要出一趟门。
换上外套,走到玄关,他像往常一样,揉了揉跟过来的小猫的头。
“在家乖乖的,我很快回来。”他的语气轻松,带着惯有的嘱咐。
就在他转身开门的那一刻,一股毫无来由的心悸猛地窜攥住了岑几渊的心。
这感觉来的太突兀,像是预警一般尖锐,又好像是动物对危险本能的预感。
不对,不对劲……
不能让他走。
会有危险……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冲成一团乱麻,越去深思越让他不安。
“喵…”
那声“很快回来”的余音还留在空气里,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喵——!!”
他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叫,不再是小猫撒娇或抱怨的声响,猛地扑向门口。
严熵还是忘记关门了,这门留着一条缝隙。
岑几渊用尽全力,用瘦小的身体疯狂得挤蹭那条门缝,缝隙终于扩大到他足以出去的时候猛地蹿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正在飞速消散的,属于严熵的气味,他冲到电梯门前,金属门紧闭着,上方红色的数字地标着-1。
严熵已经下去了。
他不知道这股没来由的心悸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道这个感觉一定是严熵那边会遇到什么事情。
不行,不能等。
毫不犹豫地转身,扑向紧急通道那扇防火门,靠着弹跳力拼命用爪子勾住门把手。
他这几天好像被严熵喂胖了点,废了半天劲终于利用身体的重量将门把压了下去。
“咔哒”,门开了,他也因为惯性摔在地上,顾不上疼,冲进了昏暗的楼梯间。
猫的形态下楼并不轻松,楼梯对于他体型来说又高又陡,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四肢并用,每一次落地都震地身体发麻。
一层、两层、三层……
昏暗的灯光在他急速移动的视野里拉的模糊,呼吸变得急促,心脏狂跳肺里像着了火。
他不敢停,循着空气里那丝越来越淡的气味。
疯狂地向下,向下。
终于,他冲出了一楼的大门,到了户外,傍晚的空气混杂着城市里的各种气味。
尾气、灰尘、花草、食物,以及辨认不出多少的,陌生的气吸瞬间涌来,几乎要将他追踪的那一丝熟悉彻底淹没。
在哪里?哪个方向?
他站在路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焦急地转动着脑袋,鼻子不停翕动着,试图从庞杂的气味里分辨出来那个人的位置。
到底在哪里……严熵……
终于,他捕捉到了,那气味指向右边的街道,立刻像一道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汇入下班时分熙攘的人流与车流里。
作为一只猫,在繁忙的街道上奔跑,像一场噩梦。
移动着的行人腿脚不断移动,三番两次有人踩到了他的尾巴,刺耳的喇叭声,轮胎摩擦的声音擦过他的耳朵让他心惊肉跳。
他只能不断躲闪、急停、改变方向,速度越来越慢,有司机因为他突然窜出来而急踩刹车,疯狂地按着喇叭怒骂,惊得他毛发竖立。
不管,不能停。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四肢早已酸痛不堪,肉垫也被磨破,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太浓烈,属于严熵的气味却越来越淡。
空气中似乎开始混杂进一丝,淡淡的,不详的血腥味。
这个味道几乎让他魂飞魄散。
“喵!!”
他发出一声更加凄荒的叫声,不顾一切地加速,朝着气味最浓烈,最混乱的方向冲过去。
转过一个街角,视线穿过晃动的腿脚缝隙,严熵背对着他,正站在街边,似乎正要迈步穿过马路。
而不远处,一辆显然失控的货车,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歪斜地、高速地朝着严熵所在的方向猛冲过去,周围是人群的惊呼和尖叫。
严熵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应。
“喵——!!!”
时间被无限拉长。
岑几渊用尽了这具猫身所能爆发出的最后一丝力量,用尽了这一缕意识带着的残影者潜能,后腿猛地蹬地。
他没办法扑走严熵,只能狠狠地撞向严熵的小腿。
“唔!”严熵猝不及防,被这力量大地惊人的撞击撞得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恰好退回了路缘上。
就在他后退的同一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爆发开来。
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哗啦声,那辆失控的货车猛地撞到路边的广告牌上。
严熵惊魂未定地站稳,下意识地低头,只看到一只熟悉的,毛茸茸的小东西,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抛飞,又软软地砸落在几步之外的柏油路上。
“渊…渊?”
他踉跄着迈出一步,膝盖猛地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怔怔地望着前方,视线被强行聚焦又无法对焦,只能死死锁在那片刺目的红上。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膛的闷响。
那只总喜欢用脑袋蹭他脑袋蹭他手心,会安安静静陪他看星星,被他笑着取名叫渊渊的小猫。
刚才……用那么大的力气,撞开了他……
周围的人群在惊呼,司机在哭喊,警笛在嗡鸣,所有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遥远,与他毫无关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悬在半空,甚至连触碰那软塌塌的小身体的勇气都没有。
“渊渊……?”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来破碎不堪的气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哭腔和祈求。
没有回应。
“你不是……在家吗……你…别睡……不能睡…”
还是没有回应。
那双总是盛着各种情绪,盛着一只小猫不该出现复杂情感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城市里冷漠的天和闪烁的警灯。
里面的光,最终也灭了。
它死了。
为了推开他,死在了他的面前。
迟来的认知和巨大的悲伤狠狠砸下,严熵徒劳地伸出手,试图将那具冰冷的小身体拢起,试图用手心挡住那不断蔓延的血。
温热的液体沾湿手指,心脏像是被狠狠掏出了一块,硬生生撕开一个缺口,裹着穿堂风,痛得尖锐。
“渊渊……”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去念这个名字,每念一次,心口那个空洞就撕得更大一分,那股熟悉的痛感就更痛一分。
周围人群的叫闹声、尖锐的警笛声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好像成了信号不良的影像。
他抱着那只冰冷的小猫,踉跄着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113 ? 第 113 章
那扇门被推开时他身子顿了一下。
果然又忘记关门了。
玄关的灯还亮着,柔和地洒下光晕。
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地板上那个被玩得有些起毛的线团;沙发上,那个被趴着打瞌睡,还残留着几根淡灰色猫毛的抱枕歪歪扭扭的放着;餐桌上放着他特意买的,印着小鱼图案的食盆和水碗,还没来得及用……
小猫没被允许带进小区,被埋掉了,埋在小区外的一颗树下,害怕被人发现,悄悄地埋掉了。
空气里好像还留着一丝属于它的气息,温暖,活泼。
可是这个家,太刺眼了,厨房用来煮虾的锅、用来丢虾皮的垃圾桶、客厅随处可见的玩具、阳台洗了还没干的窝,和那个摆在阳台窗旁的望远镜……
都太刺眼了。
听说人死掉是有头七的,小猫也会有吗?它能找到这个家吗,还是会找到原来的主人那里去呢?
“渊渊……”
他又无意识地念了一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走到沙发边,缓缓坐下,一下又一下摸着那个抱枕,归拢起抱枕上的几根猫毛。
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那几根猫毛和抱枕,却怎么都不像那只柔软的肚皮。
这个家原本就这么冷吗?
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将他彻底淹没。
痛,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然后被搅碎。
痛,痛得他浑身发冷,指尖冰凉。
痛得他视线模糊。
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一只小猫的死亡,痛得像硬生生被剜走了半个灵魂。
痛得他几乎找不到这个家里还有哪处可以稍微忘记一秒那只小生命的存在。
“渊渊,都怪我,我没有把门关好……”
“我后悔了……为什么没有抱抱你呢……”
沙发上的人抱着那个抱枕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一声一声抽泣,然后再平复,想起来去继续完成没做完的工作,坐在电脑前,手指还未碰到键盘便又开始发颤。
他大概今天应该,做不了什么工作了,他想。
屏幕上的字模糊,带着重影,他总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被柔软的触感揉蹭,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开始被泪水扭曲。
他又想起来了,或者说,自己眼前又开始顺着墙上指针倒转的挂钟重新上演那副场景。
油柏路上蔓延的血色、怀里冰冷的尸体、麻木地挖着土坑时的声音……所有画面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迸裂,拼接,旋转。
他愣住,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一种被强行压抑和遗忘的记忆,伴随着一个名字,咆哮着、凶狠地撞碎这块刚刚拼接好的玻璃。
岑几渊。
童话、残影者、契约、水母、002、怪物、厮杀、逃亡…那场自毁后自己爱人在混沌的意识中声声痛哭。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碎片疯了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呃啊——!”
他抱住痛到欲裂的头颅,发出痛哭不堪的嘶吼,从椅子上跌下去。
眼前的“家”,开始寸寸崩裂,温暖的灯光,熟悉的家具,沾着猫毛的抱枕……逐渐分解、坍塌,变成融化的色块。
建立在遗忘和欺骗之上的现实,在承载了无法磨灭的爱意和悲痛时,终于不堪重负,终于彻底崩溃。
岑几渊是严熵的砖。
砖落,梦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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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熵猛地睁开眼,头剧烈的痛,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身后的道具箱冰冷发硬,空气里是剧院后台的灰尘味道。
视野先是模糊了一瞬,随即彻底清晰。
“岑几渊!”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嘶哑,带着恐慌,他猛地坐直身体,环顾四周。
几人都坐在附近,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施哲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神色莫辨,肩上猞猁甩了甩尾巴。
而岑几渊不在这里。
“他人呢?!”严熵拽着伏一凌的胳膊,声音焦急。
“他在哪!”
伏一凌抿了抿嘴,下意识地看向施哲,严熵的目光也猛地射过去。
施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他没事,已经回来了,但消耗太大,加上最后那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严熵的脸,补充道:“其实现在最好是让他自己先冷静一下……残影者本身就死过一次,这算是第二次,冲击会更大,负担很重。”
严熵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声音干涩,抬手有些慌乱地扶了一下头:“他在哪?”
施哲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后台更深处的一个角落:“你去应该能好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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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的旧幕布和废弃木箱拖出了一片阴影。
岑几渊蜷缩在那里,身体比平时看起来更加单薄,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得吓人,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地难以察觉。
周身泛着几缕黑烟,几乎看不见。
严熵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指尖发亮发颤,想要触碰,却又怕惊了他,怕碰碎了他。
梦里那只小猫在他怀里变得冰冷,最后化成光点消散的画面,与眼前的岑几渊狠狠重叠在一起。
心里痛得近乎窒息,后怕和那点微乎及微的庆幸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岑几渊冰冷的脸颊。
“我回来了……”
这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渊渊。”
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颤了颤,慢慢地睁开,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空茫,仿佛一部分灵魂被遗忘在那个结局里,没能抽出来。
他模糊的视线聚焦,终于落在严熵憔悴的脸上。
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指尖,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是让苍白的嘴唇抿了一下。
“……干什么…”他声音轻地如同耳语,气若游丝,几乎要被死寂吞没。
“……我…我又没死,干嘛这么……看着我…?”
这句话用尽了他刚积攒的一点力气,说完便轻微地喘息了一下,闭上眼睛缓了缓,又重新睁开。
他注意到严熵发红的眼眶和眼里的后怕,扶在自己脸颊的指尖也一直在颤抖。
于是他努力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别怕……”这声音破碎、微弱,一点一点挤出来试图安抚一下对方的不安。
“贴一下…抱抱我……我睡一会……就好了…”
这声请求轻飘飘的,刺进严熵的心脏,俯身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环在背部的手不敢收紧,咽下喉间的哽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不怕,你睡,我守着你。”
他没有戳破那显而易见的谎言,轻描淡写的硬撑,只是用指腹极轻地摩挲着对方冰冷的手背,一遍又一遍。
岑几渊似乎终于稍稍安心,垂下的眼皮彻底合上,一缕淡淡的白雾轻轻地缠上严熵腰间。
声音和呼吸一样微弱:“002……快醒了吧……”
“嗯,”严熵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抬手轻轻摸着他的头。
“快了。”
听到肯定的答复,岑几渊笑了笑,眉宇间的褶皱舒展,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缕意识,化作一声轻喃。
“做你的猫……很幸福…”
这句话温柔,轻不可闻。
一行再也压不住的泪水决堤,无法再拦回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岑几渊侧颈的发丝,严熵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低哑的呜咽。
他说做他的猫很幸福,所以他的渊渊救了他,所以那只小猫让自己的一缕意识永远留在了那个温暖的梦里。
即便结局是死亡,小猫还是觉得幸福。
泪水无声地奔涌,缠绕在他腰间的白雾似乎感知到这剧烈的情绪,微弱地收紧了一些,像是一个无意识的、笨拙的回应。
像……那只小猫的尾巴。
严熵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着岑几渊彻底陷入沉睡的脸,小心翼翼地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带着咸涩眼泪的吻。
“睡吧,”他用气声哽咽道。
“我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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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熵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感受到腰间的白雾和岑几渊周围的能量稍微稳定了一些,才缓慢地站起身。
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抱着岑几渊走出后台堆积的阴影,三个人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和后怕。
“好像确实比刚出来的时候好多了……”伏一凌声音发紧,心里揪地疼。
“让他先睡,我们小点声。”严熵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施哲身上。
“你们两个是不是看到刚才那个梦了。”
施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严熵怀里几乎看不见呼吸起伏的岑几渊,眼神有些复杂。
阿楼甩了甩尾巴:“他借得就是我的身,当然能看到了。”
猞猁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那个‘神’,无法轻易从外部摧毁你,现在你也完全不会被操控,才趁着你虚弱的时候用这种阴法子。”
舔了舔爪子,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剥离你的记忆,让你沉溺在一个假现实里,一旦你彻底认同那个世界,就会被那个世界同化。”
“和残影者鬼化融进童话里一样吗?”简子羽压着声音看着昏睡的人,不忍地抿了抿嘴,骂了句。
“狗东西……”
“但如果,”阿楼又继续说:“如果同化的过程出现意外,比如出现了足以动摇那个世界的变量……”
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岑几渊:“神就会直接在你的认知里,制造一场合理的意外死亡。”
“从一开始,那个‘人’就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那个梦。”施哲接过话。
“温水煮青蛙被岑几渊搅和了,就直接给你造一场车祸杀掉你。”他一顿,又笑了笑。
“但‘他’太低估爱了,做神的都这个样子,觉得爱是最无用的东西。”
严熵抱着岑几渊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瞬,又害怕惊扰到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我们得离开这里。”简子羽打断道,警惕地看了眼四周。
“严熵虽然把舞台炸了,但是这剧院……”
话还没说完,远处舞台的方向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显然那些木偶有开始活动了。
“跟我来。”符车说完就转身,显然早就用透视摸透了这里的地形,率先朝着后台更深处的一个通道走去。
通道阴暗潮湿,弥漫着更浓的灰尘和陈旧的霉味。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扇厚重的防火门。
“这里有怪吗?”伏一凌低头看着符车,拉着男孩的手紧了紧。
“看不到了。”符车摇着头。
“估计和剧院不是同一个世界,先进去吧。”简子羽扭头担忧地看了眼岑几渊。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种虚弱的状态才能好转。”
“呜呜呜我的渊儿啊,多灾多难的我心疼啊……”伏一凌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来了,显然说的是心里话。
“心疼你就小点声,一会把他吵醒了。”简子羽瞪了他一眼。手搭上门把手往下一拉。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潮湿纸张混着灰尘扑面而来。
门口并不开阔,一条狭窄的,堆满废弃书架和破损箱子的走廊呈现。
几盏昏暗的应急灯勉强照亮前路,天花板低矮,空气压抑。
“这什么地方,有点眼熟……”伏一凌压抑声音,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哎……简子羽,”眉头紧缩观察了半天,他终于这个地方像什么,朝着女生问道。
“你玩过那个游戏吗?”
简子羽这个网瘾少女几乎在这声提示后瞬间就想起来这个地方像什么。
“那个图书馆的图?”
“哎对对对……有点像。”伏一凌连连点头。
“嘘!”严熵立刻警告他,却不是因为害怕吵醒岑几渊,警惕地环顾四周。
空气凝滞,几人好像捕捉到了一些,来自很远又好像很近的。
是金属发条被缓缓拧紧的细微声。
114 ? 第 114 章
施哲肩上的猞猁耳尖动了动,瞳孔在昏暗中收缩成一条细线。
“跟紧,别乱碰任何东西。”
“你能看清那个发声的东西吗?”伏一凌用气声闻着身旁的符车,后者看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靠,被削了?那个神有病是吧,玩不起就削弱我们家探测兵?
伏一凌嘟着嘴心里骂着。
通道尽头的大厅好像相对宽敞些,他小心地侧过身躲着障碍物。
大厅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仓库,入眼是数十排木质书架,直抵高处隐没在黑暗中的天花板。
严熵怀里的岑几渊好像快醒了,眼珠一直在眼皮下转动,缠在他腰上的白雾也收紧了不少。
“分头找找线索,或者出口,不要落单,”他语速飞快地低声说,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高耸的书架。
地面上散落着破损的书页,踩上去会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里显得明显。
严熵轻轻把手掌附在岑几渊的耳边,将人往自己怀里按了按,选择了一条相对宽阔些的过道缓缓移动,目光定在书架杂乱的书籍上。
这些书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童话。
不止童话,还有一些封面看起来怪力乱神的故事。
他还没走出多远,
“咔哒…”
一声清脆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简子羽那边传来。
几人心头一紧,女生的目光死死锁在身旁堆满仪器的架子上。
“什么……”伏一凌把人往后拉,挡在前面。
一个被埋在杂物下半掩着的八音盒突然“走”出来,用手摇着自己身体上的发条。
“八音盒长手长脚了……”
伏一凌往后退了一步,那个张脚的八音盒就往前跟了一步,随着发条的拧动,图书馆里开始响起空灵又有点走调的音乐。
“我艹,滚啊!别跟着我!”伏一凌头皮发麻,一边后退一遍挥着手臂驱赶它,却毫无作用。
这八音盒的手脚光秃秃的,像个侏儒人被强行塞进盒子里行走,一步一顿地紧紧跟着他。
“它跟着人……这个音乐也在变快……”简子羽的声音有些发颤,猛地环顾四周,远处那些此起彼伏的发条声越来越清晰。
“你记得那个游戏里的怪物吗!我们必须在它完全上紧发条前躲起来!”
“躲!?往哪躲,我们没有找到门啊!”伏一凌几乎要崩溃,和这个八音盒绕着书架玩着秦王绕柱。
“咔啦啦——!”
随着这声摩擦声,跟着伏一凌的八音盒摇动发条的手臂已经快得变成了模糊的残影,尖锐的音乐声再次拔高。
“跑!要爆了!”简子羽尖叫一声。
几乎在同一瞬间。
“砰!!”
一声闷响,精致的八音盒盖子猛地炸开飞来,一道模糊的狰狞黑影直直朝着伏一凌扑过去。
“我靠!”伏一凌头皮炸开,肾上腺素被吓得狂飙,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个扑击。
怪物撞在他刚才的位置,书架被高速旋转的齿轮撞得木屑纷飞。
_
身后的发条声紧追不舍,第一只怪物被彻底激活整个图书馆也跟着瞬间沸腾,四面八方令人心慌的走调音乐骤然拔高。
那些堆叠的杂物后面,高高的书架顶上,一个接一个长手长脚的八音盒走了出来,僵硬地朝着奔跑的几人聚拢。
“砰!”
接二连三的闷响,越来越多的八音盒炸开,变成一只只怪物加入了这场追杀。
“左边!左边有一个!”简子羽大喊着提醒,一道黑影擦着她的发梢掠过。
“右边通道被堵住了!”伏一凌语速飞快,猛地推开一个倾倒的杂物架,那只怪物被货架压住了手脚,一顿一顿地扭动着。
狭窄的过道里,告诉旋转的齿轮怪物穿梭,不断撞击在书架和墙壁上,书本和杂物被撞落。
严熵抱着岑几渊在混乱中急速穿行,将自己的感知提到了极致,每一次闪避都精准地避开了致命的扑击,那缕缠在他腰间的白雾随着动作飘荡,始终紧紧相连。
“跟紧了!”
他大吼一声,目光锁定在意识里的火光方向。
“伏一凌!低头!”
“简子羽!往右拐!”
“符车施哲,你们头顶书架上有一个!”
他的语速飞快,动作迅捷,时不时猛地踹倒一个书架制造障碍,又抓起散落的书籍猛地砸向迫近的怪物。
几人跟在他身后,在书架和齿轮构成的迷宫中亡命奔逃。
而那些发条声、尖啸声、撞击声越来越近,紧追不舍,杀意几乎要刺透他们的后背。
肾上腺素在疯狂燃烧,肺部着了火般灼痛,生路就在眼前,严熵目光死死所在那扇厚重的门上。
“吱嘎——!!!”
一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啸叫声从众人头顶猛地炸开。
一只一直潜伏在高处书架阴影里的怪物等待已久,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目标是严熵。
高速旋转的锋利齿轮直直朝着他的门面袭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几人全力应对着身后跟上的怪物根本来不及回防,施哲肩头的猞猁瞳孔猛地一缩,刚准备动身。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缠在严熵腰间那缕微弱的白雾,猛地爆发出浓稠如墨的黑。
原本轻轻闭着的那双眼睛骤然睁开。
那双眼眸中没有任何刚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包裹红色的尖细瞳仁。
苍白的脸上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纹路,冰冷、暴戾,充满绝望气息的能量以岑几渊为中心席卷开来。
“我艹!渊儿你怎么突然鬼化了!!”伏一凌一个翻身躲开朝自己扑来的怪物。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岑几渊喉咙里溢出,他甚至没有完全脱离严熵的怀抱,被黑雾包裹的鬼爪,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一把抓住了那只俯冲下来的怪物。
“咔嚓!”
金属碎裂的生意骤然响起,他尖长的指甲狠狠嵌进怪物的身体里,下一刻坚硬的金属被硬生生地扯碎。
零件和齿轮四处飞溅,那怪物甚至没来得及再发出一声尖啸,彻底变成了一堆废铁。
“我靠啊!!岑几渊牛逼!”伏一凌被一个怪物的齿轮擦破了胳膊,靠在书架上又一低头躲开朝着自己脑门挥过来的手。
岑几渊那双眼睛冰冷地扫过周围几个准备扑上来的怪物,仅仅一个眼神,那些怪物瞬间凝滞。
然而这强大的爆发坚持了没多久,周身的黑雾剧烈波动了一下,迅速变得稀薄,他身体一软,脸上的纹路缓缓褪去。
“走!”严熵强行压住心里的慌乱,用肩膀猛地撞开那扇厚重的门。
几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他反手用尽全力“砰”地一声将门死死观赏,插上门栓。
门外,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和发条声被瞬间隔绝,只剩下赤脚走路的啪叽声。
暂时得救的几人摊倒在地,心有余悸地看着四周生怕哪里再出来一只怪物。
严熵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将怀中再次昏迷的人紧紧搂住,那张脸的状态明显更差了。
“他为什么会突然鬼化……而且还一瞬间就被自己压下去了……”伏一凌瘫在地上半死不活地问。
“因为严熵,”施哲擦着额头上的汗,目光落在屋中的火炉上。
“他感觉到严熵有危险,残影者要保护契约人的本能被激发了……”火光在眸中跳动,他顿了顿,阖上眼。
“但是这样……他刚不是又把自己的鬼化压回去了,是他的状态只能爆发那一瞬间。”
严熵手指颤抖地反复揉着岑几渊冰凉的脖颈,想让这具身体稍微暖和一点。
“这里是安全屋。”施哲肩上的阿楼甩了甩尾巴说,它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压制了,要不是这具猞猁的身体估计会被直接赶出去。
“嘶……”严熵痛哼一声,心口一抹蓝光不受控地闪烁起来,像是想从这具身体里挤出去又被阻挡,只能徒劳地映亮衣服。
“搞什么鬼!!”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直接炸开。
“严熵!你把我锁你身体里干什么!放我出去!我要抱渊渊!”
焦灼和不耐烦,这能量在严熵体内左冲右撞,传来一阵阵闷痛。
“你现在出去,下一秒就会被这个安全屋排斥出去。”严熵按住胸口,目光又担忧地看向怀中气息微弱的岑几渊。
“而且你家渊渊现在地状态,你这么炸呼的能量他可能都经不起。”简子羽站起身,走到火炉边蹲下,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了一下燃烧的木柴,火星噼里啪啦地溅起和她的声音重合。
“强行鬼化,意识又因为那个梦消耗过大处在溃散的边缘,外部一点波动可能都会加速崩溃。”
“哎?”伏一凌猛地一拍脑袋,突然开了窍般。
“等等,002也出不来,但是002能去严哥身体里,它不是你本体吗?那……能不能让002的能量绕个路,直接进到渊儿身体里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下:“就像之前你们合体那样?让002去内部给渊儿修修?”
“开窍了啊。”
施哲赞许地看了眼他,接口道:“思路正确,002的本质就是纯净的高纬能量体,还是严熵你的本体,对于岑几渊这种因为能量耗尽和意识受创导致的溃散,是可以修补的,而且他还是你的残影者。”
他顿了顿,又说:“因为你现在只能接触他的身体表面,效果很慢,但是002现在的状态能进入他的意识,就像补根一样,效果肯定不一样。”
几人目光一同转向严熵,施哲的语气忽地一沉。
“但是现在问题在于,你需要找到一个方法,在不放出002的前提下将002的能量缓慢地送到岑几渊体内。”
115 ? 第 115 章
严熵低头看着岑几渊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意识沉入体内。
【听懂了吗,我们不能有差错,但凡控制不住,他会有危险。】
心境被水母的触须轻轻揉了揉,002的声音和他一样冷静。
【我是你本体,我当然知道怎么做,你把你自己控制好,别送得太急。】
再次睁眼,严熵小心翼翼的调整了一下岑几渊的姿势,两人的额头轻轻相贴。
【我不会搞砸,放心。】
他紧紧握住岑几渊冰冷的手,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蓝光再次亮起,变得柔和稳定,跟着呼吸一明一灭。
丝丝极其细微的幽蓝色能量开始从两人相贴的额头处,交握的手掌间,缓慢地流淌而出,悄无声息地渡入岑几渊体内。
两人的意识和灵魂被连接,严熵的心神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那近乎枯竭的意识海。
一些破碎的、模糊的,却带着潮湿情感的画面,悄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瘦小的男孩,蜷缩在昏暗的角落,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着,压抑的呜咽着。
这是岑几渊,孩童时的岑几渊。
小学的教室热闹,家长们笑容满面,唯独一个小小身影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安静地看着窗外,侧脸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落寞,和一丝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太多的羡慕。
这也是岑几渊,小学时羡慕他人的岑几渊。
初中校门口的小卖部,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盯着橱窗里五彩冰粉的糖果罐看了很久,手指在口袋里捏着那几枚硬币,最终还是抿着嘴,低着头快步离开。
这是少年时的岑几渊,将不愿表露的自卑压在倔强下的岑几渊。
然后场景变得昏暗混乱,高中校园后废弃的巷尾,几个身影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推搡辱骂,拳脚相加。
少年起初只是抱着头忍受,某一刻眼底却猛地闪过一丝被逼到绝路的狠戾,将对方手里的棍子抢过,不顾一切地反击回去,凶狠地像一头受伤的幼兽。
这是要强的岑几渊,哪怕已头破血流,也再不肯倒下。
再后来,是大学城繁华的街道,万家灯火通明,那个少年已经长大,还是独自一人,在一家香气扑鼻的餐馆外徘徊犹豫,手指掐着掌心,最终深吸一口气,转身汇入人流。
还有无数个,大的,小的,清晰的,模糊的…
无一例外,背景里似乎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无一例外,那个身影总是独自一人,站在雨里,湿透的头发贴着脸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
一次,又一次。
他人生中所有艰难和委屈的时刻,都被雨水见证过,冲刷着他年少的孤独。
他一次次在雨中低下头,却从未弯了脊背,那双总是流泪的眼睛,在一次次浸透后,清澈坚定,执拗地望着前路。
这些画面零零碎碎,断了线般散落在意识海的深处,严熵的心口泛着痛,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岑几渊的过去。
那些被轻描淡写说过去的人生,那些“没事”、“算了”背后,原来是如此漫长的雨季。
输送能量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按在岑几渊手背上的木质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
他想借此熨平那些过往留下的褶皱,可他也知道他的岑几渊正事这样慢慢成长如今的样子。
他曾悔恨未能更早点为他遮挡风雨。
而此刻,他唯愿他此生路途平坦,再无风雨。
_
视线像是蒙着一层磨砂玻璃,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跳动的火光和一个近在咫尺的轮廓。
岑几渊下意识地动了动被严熵紧紧握住的手指,很轻的力道,后者整个人猛地一僵,低下头对上了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严…熵……?”声音息若游丝,要凑的很近才能听见。
岑几渊有些茫然地微微转动脖颈,对上了一屋子写满担忧的注视,最终,他目光又落回到严熵脸上,轻轻顿住。
那双总是装满深沉的眼睛,眼眶红红的,握着他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收紧,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惨白的嘴唇勾了一下。
“你……干嘛啊……”说话太费力,声音也有点断断续续。
“…要哭的样子……”
他慢慢抬起手,有些找不到支撑的力气,有些发抖,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抵在严熵的嘴角,向上推了推。
“……这样。”喘了口气,眼底蒙着一层薄雾,他有些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好看…”
手臂软软地垂下去,被严熵轻轻接在拢在掌心,后者用额头抵着那只手,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岑几渊的意识显然还未完全清醒,眼睛却努力地睁着,执着地看着严熵,没有再次陷入昏睡,安静地缓着气。
屋中的几人终于松了口气。
“不对,这里的柴火不是之前安全屋那样无限填充的,而且快灭了……”
简子羽眉头紧紧皱着,火炉里的火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百年若,柴火噼啪作响,只剩下零星几点红炭在支撑。
“咔哒…咔哒…”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门外再次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发条声,一声、两声…很快便连成一片。
“妈的,我们得找新的东西来烧。”伏一凌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这鬼地方是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吗?一本书都没有?这里不是图书馆的休息室吗?”
要出去在那些怪物眼皮子底下去把外面的书带回来,他有些崩溃地揉了揉头发。
“来不及想了,”简子羽站起身。
“如果这里的火灭了那些怪物冲进来,我们连喘气的地方都没有。”
“分头找,书,木头,什么都行。”严熵当机立断,怀里的岑几渊轻轻拉了一下他的领口,眼里好像是在说他要跟着一起去。
严熵抿了下嘴,将人往自己肩上轻轻按了按,随后猛地拉开门栓。
“嘎吱——!”
门开的瞬间,几个还没完全转紧发条的八音盒扑过来,在见到人的瞬间手部的动作越来越快。
“冲出去,别恋战,我们目标是书。”严熵一脚踹开拦在自己身前的一个八音盒,几人奋力冲入黑暗,符车瞬间化成一道黑影朝着书架蹿去。
“哐当——!”
一排书架应声倒地,为几人砸开了一条通道,几个八音盒怪物被压在书架下挣扎,他们根本无暇分辨方向,像无头苍蝇一样冲进最近的一个书架区域。
通道外如同地狱,发条声、尖啸声,撞击声不绝于耳,施哲和阿楼打着配合断后,阻挡着从两侧后方涌来的怪物。
“随便拿!能烧的都拿!”严熵喊着,从书架上扒拉下一堆堆满灰尘的书籍和文件,甚至顾不上看名字。
伏一凌和简子羽直接扛起来一个破旧的木制指示牌,女生臂弯里还夹着一本大部头。
“够了!快回去,顶不住了!”伏一凌痛叫了一声,胳膊被齿轮狠狠划出一道血口。
就在几人抱着搜刮来的东西拼了命地跑回安全屋的通道时,来时的路已经被更多闻声赶来的八音盒怪物彻底堵死。
前后左右,甚至头顶的书架缝隙间,都探出了那些长手长脚,不断拧紧发条的诡异身影,尖啸声刺地人耳膜生疼。
进退无路,几人被团团围困在一个交叉口。
“妈的,被包饺子了!”伏一凌声音发颤,挥着拆下来的木牌腿砸开一个试图靠近的怪物。
符车咬着牙想冲出去帮众人拉仇恨,那空缺又被立马堵上。
严熵将岑几渊紧紧护着,眼神阴沉地扫着这令人绝望的包围圈。
这些怪物用物理攻击除非是岑几渊来,但是也只能做到暂时击退,根本无法突破重围,远处安全屋的火光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不能再等了。
猛地一咬牙,他深吸一口气将精神高度集中。
【002,我们两个一起的话可以的。】
【行行行,知道了。】002回应着,一股冰凉的能量迅速涌出,稳住了严熵有些波动的神经。
他双眸深处翻涌起一抹蓝光。
造梦,能短暂将强烈的意念和幻觉植入感知层面,造成精神攻击,只是这些怪物看起来并没有复杂的意识,必须去找一个简单直接,能符合它们逻辑的梦。
目光最终死死锁定在最近的那几个怪物身上,那些怪物正在疯狂用手臂摇动发条。
他目光一凝,将所有的精神力朝着怪物覆盖过去,这意念植入的内容简单,却无比强烈。
【发条松了,逆转,重上弦。】
刹那间,所有正在疯狂围攻他们的八音盒怪物,动作齐齐一僵,刺耳的尖啸声和音乐声戛然而止。
“什么弦?上弦?”伏一凌有些懵逼地用手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转:“这样上吗?”
咔哒…咔哒…咔哒…
那些怪物原本疯狂摇动发条的手臂,开始以一种僵硬缓慢的此时,将发条反向转着。
所有怪物都停了下来,僵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的坐着“逆上弦”的梦,失去了所有攻击性。
整个包围圈瞬间陷入诡异的停滞,只剩下一片整齐划一的“咔哒”声。
几人都看呆了,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这精神里覆盖面太广,太强大,他们甚至都觉得自己应该去拧发条。
“走!”严熵的声音因为巨大的精神消耗有些嘶哑,甚至晃了一下,被旁边的施哲扶住。
“这里撑不了多久,快!”
那些八音盒在反向拧了几圈后,动作开始出现卡顿和混乱。
几人如梦初醒,抓住这个机会撞开那些僵直在原地只会重复动作的怪物,拼命朝着安全屋的方向冲去。
116 ? 第 116 章
“砰!”
他们狼狈地撞开门,最后面的施哲用身体死死抵住门,门外的怪物很快就会醒,大范围的梦根本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快!添进去!”简子羽顾不上喘息,将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书籍一股脑地塞进即将熄灭的火炉。
火焰接触新的燃料,猛地蹿高了一下,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被逼退,伏一凌把木牌砸碎,塞进去刚准备喘口气。
火焰再次开始不稳定地摇晃,那些普通的纸张和一本灰姑娘故事书燃烧得很快,火炉里的光芒迅速变暗。
“不行,这木头着得太慢了,纸又不耐烧啊!那个书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用。”伏一凌有些急,门外的怪物动静刚小一点,又开始咔啦咔啦地扭动发条。
简子羽和符车胡乱地往火炉里塞着书,一本硬壳厚书终于被点燃了封面,这本书燃烧时没有立刻产生明火,而是冒出一股带着淡淡腥气的烟。
紧接着,那本书燃起一种诡异的幽绿色火焰,甚至隐约传出了细微的哀嚎声。
几人刚被这场面吓住,下一刻。
“砰!砰!砰!
门外的撞击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疯狂和暴戾。
“不对!这本书不对!”施哲死死抵着门板惊骇道
“快把它弄出来!”
严熵眼疾手快,捡起地上的木腿猛地将那本烧着绿焰的书挑了出来,狠狠踩灭。
门外的撞击声平息了些,但发条声依旧密集,环绕在门外不愿意走。
“不是所有的书都能烧。”严熵脸色凝重地得出结论
火炉里的火又弱了下去。
“找看起来旧一点的,厚一点的,快!”严熵目光扫过那一堆书。
抬手抓起一本似乎是和植物有关的故事书,犹豫了一下,扔进了火炉。
火焰正常燃烧,橘红色,稳定,似乎也只是普通的燃料,门外的怪物依旧在徘徊。
他又拿起一本黑色的,书名是《永无止境的冲突》的书,刚要扔动作一顿。
这本书好像不能扔,强烈的直觉下他把书丢到一边,又去继续翻找,怀里的岑几渊目光有有些茫然地看着几人动作,也轻轻用手去翻那些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伏一凌已经去和施哲堵门了,只剩下他们还在火炉边。
符车的手碰到了一本压在最下面的大部头,这本书封面破损严重,几乎看不清书名。
他下意识地将其翻开,里面的内容并非文字,而是一些粗糙的画面。
折断的兵器,握手言和的人群,和被掩埋的,破碎的旗帜。
他说不清为什么,一种强烈的直觉让他猛地把书塞进了火炉里,放到就将熄灭的炭火上。
书页被点燃的瞬间。
轰——!
一股柔和的白金色光芒猛地从书页中绽放开来,不是熊熊烈火,却瞬间将屋内的阴冷晦暗驱散。
“吱!!”
门外的八音盒怪物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叫,仿佛遇到了天敌一般,疯狂地向后褪去,门口的区域被瞬间清空。
那股推搡门板的力道散去,密集的发条声也变成了混乱的跑动声。
“有用有用!这本有用!”伏一凌激动地大叫,脱力滑到地上拍着胸口。
“妈的太吓人了。”
几人紧紧盯着那本正在缓慢燃烧,发着白光的书,封面内页上能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古体字。
《止战之殇》
_
一直安静靠在严熵身边的岑几渊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吸气声,长睫颤抖了几下,随后彻底睁开了眼。
他看着屋内翻找书籍的几人,眼中的茫然已经散去大半,视线最后落在严熵的手上,缓缓上移,对上了严熵担忧的目光。
“……为什么在翻书啊你们?”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刚醒的懵懂,甚至下意识地想去帮忙。
“找……什么?我帮……”
几人动作一顿,面面相觑,伏一凌忍不住对着简子羽小声说:“渊儿刚才好像也在帮着递了书啊,那是……无意识的吗?”
“闭嘴!”简子羽瞪了他一眼。
严熵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抿了抿嘴,手臂收紧,将人更紧地搂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
“乖,你不用找。”他努力把声音压低,压得平静。
“再休息一下,我慢慢告诉你。”
他阖上眼,短暂地掩盖住眼底翻涌的不安,再睁开时让自己尽可能的冷静。
“我们现在在一个很大的图书馆里。”
他解释着,语速放缓,字句清晰。
“图书馆外面,有很多危险的八音盒怪物,会在跟着人的时候很快的转动自己的发条,最后会变成移速很高的高威怪物。”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紧绷了一瞬,连忙轻轻安抚着岑几渊的后背:“别怕,我们现在是安全的,这里是安全屋。”
岑几渊闻声放松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严熵示意了一下那本还在燃烧,散发白光的《止战之殇》
“这个安全屋必须要燃烧特定的东西才能维持住安全,指向性很明确,普通的燃料不行,甚至会引来怪物,必须是某些特定的书才可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将推理的过程清晰地铺陈开来,也算是说给屋里的众人去听。
“从我们踏入这个图书馆开始,遭遇的就是无止境的追逐,像是……被强迫着加入了一场战争。”
他的视线回到火炉中那本散发白光的书上。
“《止战之殇》,以‘止战’止战,甚至能一本就压制住门外那些怪物,这个地方可能,需要找到和战争相克的力量。”
“终结战争?”施哲靠在火炉旁犹豫地开口。
严熵点了点头:“但一本书不够,只是暂时能让我们安全,激流中投下一块石头是无法改变河流的走向的。”他的结论清晰,具有说服力。
“我们需要找到更多同类性质的书,可能是记载着和平的协议,可能是纪念牺牲者的名单,或阐述一场终结的战争,等我们聚集足够多的反战的力量,大概才能离开这里。”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微低着头,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消化和整合着严熵的推理。
目光顺着严熵的视线,落在火炉中,又缓缓移开,扫过屋内角落里那些杂乱的书籍上。
沉默了几秒,眉头微蹙,像是在捕捉脑海里模糊的印象,抬起眼看向严熵。
“刚才。”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好像…碰到过……”
微微抬起那只没被严熵握住的手,指尖虚虚地指向那堆书山的一个角落。
那里混杂着几本皮质封面,看起来格外古旧的册子。
“就是……好像是……”他努力回忆着,语速很慢,头也因为这种强行的回忆有些酸胀。
“好像…手好像……”
“岑几渊,如果很难受就不要再想了。”严熵冷着声音将人抱紧,后者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好像有碰到过几本不一样的书……”他顿了顿,吸了口气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来描述那种感觉。
“摸上去……不是冰凉的,我说不清楚……”他又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描述不对。
“就是……和周围那些死气沉沉的书,感觉不一样。”
抬起头,看向严熵,眼神里带着一种凭于直觉的判断。
“有点像……现在这本给人烧着的……感觉?”
严熵身子一僵,屋内几人也跟着陷入沉默,岑几渊的意识不清时爆发过一次鬼化,所说的感觉全靠着残影者对能量和气息的敏感性。
他说的,是真的。
岑几渊手指定在一个方向:“就在,那堆下面一点。”
火炉里燃烧的书发出令人安心的噼啪声,门外暂时被阻隔的窸窣洞口在屋中格外明显。
“我去看看。”伏一凌自告奋勇,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堆书旁开始翻找。
岑几渊不太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这么虚弱,刚说那些话甚至觉得费力,靠在严熵怀里微微喘着气,试图抓住一点脑海里的模糊碎片。
这感觉很奇怪,明明那些画面就在眼前,伸出手却触碰不到。
伏一凌小心地拨开书堆上一本厚重的书,灰尘簇簇,下面露出几本卷边有些破损的册子。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最上面那本红色封皮没有任何标题的书时,这本书陡然翻动,毫无征兆。
紧接着,一股远比那本《止战之殇》更加强大的力量从书页中爆发出来,只是这次这股力量变成了吸力。
蹲在施哲身上的猞猁目光一凝,暗道不好,跳下肩头猛地朝着那本书扑去。
整个安全屋的光线被扭曲,猞猁的身影被一道光推开,下一刻所有人都被一股巨力攥住了意识,猛地向下拉去。
岑几渊被严熵紧紧抱着,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像是要炸开,那些无法用指尖触碰到的画面强行涌入脑海。
绝望的嘶吼,泥土的腥气,烧焦的味道和金属的敲打音……
“又……又来?”
被彻底卷入混沌前,岑几渊口中低喃出这句话,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了然。
那个“神”,当真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_
意识像是被冷冰冰的海水浸了千百次,刺骨恶寒包裹全身。
岑几渊猛地咳嗽起来,吸入了满嘴粗粝的沙尘。
空气里的味道难以形容,火药、铁锈和腐烂的味道混着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这件单薄的衣服早就湿透,紧紧贴着皮肤。
自己在一个泥水坑凌厉蜷缩着,剧烈的头痛让他有些混乱地看着四周。
断壁残垣,雨幕连绵。
茫然,心里是深重的茫然。
他是谁?
这是哪里?
为什么这么冷?这么饿?这么害怕?
本能的求生欲催使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手脚软得厉害,喉咙干痛。
他控制不住地,恐惧地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没有记忆?
远处传来声声沉闷轰响,脚下的土地随之轻轻震动,这不是雷声,是……炮火?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残骸深处缩去。
然后,他看到了。
一队穿着灰色制服,浑身泥泞的士兵踉跄着从不远处的道路走来,他们的靴子踩在泥水里,他们的眼神麻木又疲惫。
岑几渊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人身上,雨水顺着那张侧脸的边缘滴落,眼神锐利却还是难掩倦怠,正低声催促着队伍。
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的衣服和我身上的不一样……
和我身旁这些……人的衣服也不一样。
目光扫远,有更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躲在废墟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又或者在麻木地挖掘着什么。
那队士兵越来越近,不知怎的,那些靴子踩在泥泞中的声音让岑几渊下意识的恐慌。
把自己缩的更紧,把自己几乎嵌进冰冷的废墟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听着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为什么看到那个人心里会这么难受?
没等他想明白,那队士兵已经走到了这片区域的边缘,领头的男人抬起手,队伍骤然停下。
那目光冷冷地扫过这片死寂的废墟,麻木,带着杀意,没有丝毫怜悯。
“搜。”严熵的声音沙哑:“清理干净。”
岑几渊在听到这声音的那一瞬间血液骤然凝固。
这些人,是他们的敌人。
117 ? 第 117 章
命令一下,严熵身后的士兵散开,动作熟练地开始翻检废墟,用刺刀捅刺着可能藏人的角落。
一个躲在断墙后的老人因为恐惧发出了细微的抽泣,立刻被士兵发现,惨剧也跟着发生。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划破雨幕。
没有任何警告。
没有一句问话。
老人的抽泣声戛然而止,身体软软倒下,暗红的血液混着泥水蔓延。
紧接着,另一个地方传来短促的挣扎声和打斗声,绝望的哭喊和求饶声,又迅速被接二连三的枪声终结。
大脑一片空白,看着旁边一具刚刚被射杀的尸体,又看着不远处一个被炮弹炸出的浅坑。
岑几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那个泥水坑里,猛地将身旁那具体温尚未散尽的尸体拉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然后整个人沉入泥水之中。
冰冷,黏腻又恶臭的泥浆几乎让他窒息,死亡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他身上,伤口流出的液体混着雨水滴落在颈侧。
死死闭着眼,强行压着自己的颤抖,他将所有的生命迹象压到最低,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双靴子踩在泥水里的声音,很近,非常近。
“这里有几个。”一个士兵冷漠的声音响起。
“处理掉。”领头的男人声音近在咫尺,冷得让岑几渊心跳骤停、
“砰!砰!”
又是两声几乎震聋耳朵的枪响,就在旁边,子弹擦着自己身上这具尸体的头顶,甚至能感觉到泥水被冲击。
脚步声在他躺着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心跳几乎要冲出喉咙,那道冰冷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这片尸堆上,穿过了那具尸体落在他身上。
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般,每一秒都被拉长,冰冷的泥水和恐惧吞噬着理智,他快憋不住气了,按在泥水里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压不住。
他会怎么被杀死?被枪打死好像要比被刺刀捅穿死得痛快些。
他不希望在死前发出惨叫。
如果他可以选,他希望那颗子弹可以直接穿过自己的太阳穴。
“走,下一片区域。”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波澜。
脚步声逐渐远去。
岑几渊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只剩下淅沥的雨声和死寂,他才猛地从泥水中抬起头,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
冰冷的雨和温热的泪混在一起,布满脸颊。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一个士兵。
摊在泥坑里,看着身旁已经彻底冷掉的尸体和周围被随意处决的同胞,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那个男人…那个下令处理掉他们的军官,那个眼神冷得让人恶寒,冷得像是从未见过阳光的冻土。
可为什么心底深处却对他生不出一丝仇恨,只有挥之不去、针扎似的酸涩呢?
他挣扎着从泥坑里爬出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饥饿、寒冷,和刚才濒临死亡的恐惧几乎抽干了所有力气。
必须离开这里,这里还会再来清扫队的……
脑子浑浑噩噩,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支撑着他。
活下去。
_
战火肆虐,硝烟所至,再无可依,也再难寻一寸安宁之地。
除了那面在焦土中悬挂的红色十字。
红十字,中立之地,不参与厮杀,不参与战争。
无论阵营,不论敌我,只恪守一条准则。
竭尽全力,挽救每一个濒危的生命。
_
岑几渊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这片废墟,脚下的路泥泞不堪,雨水模糊视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这一路,他看到了许多。
几个穿着和他一样破旧制服的伤兵,没了行走的能力,躲在路边的弹坑里,伤口腐烂,呻吟声微弱得像蚊蚋,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等待死亡。
他躲在断壁后,一队被绳索串起来的、衣衫褴褛的战俘在泥泞中蹒跚前行,押送的士兵不耐烦地用枪托推搡着,有人倒下便再也没能起来。
一墙之隔,身后的房屋大概曾经是谁人的家,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和散落的玩具,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跪在废墟前,一动不动,握着断裂房梁下的一小截断臂。
废墟中的野狗在啃食着什么,路边燃过的篝火是黑红色的,泥水里是破破烂烂的旗帜,用来挂旗的旗杆勾着一件粉色的衣服,上面的卡通图案被戳破了脑袋。
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渗透进每一寸肌肤,钻进每一个念头。
生命,尊严,希望,好像都被这位名叫战争的怪物毁了。
他只是麻木地走着,躲避着任何穿着制服的身影,无论是灰色还是和自己身上同色,饥饿感灼烧着他的胃,他不得不从泥地里挖出看起来还能吃的根茎,就着雨水往肚子里咽。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他躲着巡逻队连滚带爬地靠着残存的意志躲逃。
模糊时,那个冰冷军官的侧脸和眼神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带来一阵阵莫名的心悸和空洞的疼。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路上倒着的尸体张张长着一张和自己相同的脸,四周死寂,连哀嚎都熄灭,只剩下一具躯壳在凭本能移动。
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他栽倒进一片泥泞里,视野的边缘也终于捕捉到了那抹红色。
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个方向爬过去,随即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_
手中的望远镜被微微调整了一下焦距,牢牢锁在那个跌倒在红十字边界线上的渺小身影。
这钟楼残骸半催半垮,却始终屹立在战争之上向下俯瞰。
严熵放下望远镜,随即对着身后待命的副官,下达了命令。
“三号区域清理完毕,通知下去,炮火覆盖B7至B9区域,彻底肃清残敌藏匿的地点,立刻执行。”
副官愣了一下,B7至B9区域……那几乎是紧贴着中立区缓冲带的地方。
“长官,那里距离中立区太近了……”他试图提醒。
“执行命令。”严熵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不容质疑。
“是,长官!”男人不敢再多言。
_
炮弹划破尖啸,一道灼热狠狠砸在岑几渊刚刚爬行过来的路径后方。
轰隆隆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彻底隔绝掉那个方向追击和探查的可能性。
炮火映照在严熵的脸上,跳跃不定,再次举起望远镜。
红十字的大门猛的打开,几个穿着白色外套的人惊慌却迅速地冲了出来,将那个晕倒在边界线上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抬了进去。
直到那扇门重新关上,他才缓缓放下望远镜。
转身,走下钟楼,灰色的披风被硝烟扬起,那张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唇线紧抿,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关节发白。
他早就发现了泥坑里的异常,那具“尸体”下过于急促的呼吸和细微的颤抖,怎么可能瞒得过一个老兵的眼睛。
他的枪口曾无数次对准这样的人,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清理战场不需要怜悯,任何一丝疏漏都会让己方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
那污泥下苍白脆弱的侧脸,那双紧闭的眼睛因为极度恐惧轻颤时,扣在扳机上的手,按不下去了呢?
不该这样。
他是敌军,隐匿的残兵。
心里的声音一直在脑海深处反复警告着他,可另一个毫无逻辑的本能却粗暴地压过了一切思考。
为什么?
严熵找不到答案,心底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以及陌生的抽痛,仿佛在眼睁睁看着极其珍贵的东西即将在自己面前破碎,而自己也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最终挪开了枪口,用命令引开了士兵们的注意,甚至在那个人踉跄逃亡时,调整了几处哨卡的位置。
私藏敌军,形同叛国,是足以就地处决的死罪。
他当然清楚,可是……
他为他留出了那条曲折的缝隙,他也争气地活了下去。
这点理性在看到这幕时那股莫名的庆幸面前,溃不成军。
_
夜幕降临,炮火声变得零星,交火线暂时沉寂下来,冷风在废墟间穿梭,偶尔传来呜咽。
严熵换下显眼的军官制服,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雨披,帽檐压得低,悄无声息地穿过双方阵地间的缓冲地带。
避开了正门的红光,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缝隙,目光透过围栏投向内部。
昏暗的马灯下,人影绰绰,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身影。
岑几渊被安置在一个简陋的担架床上,身上的污泥已被大致擦拭干净,换上了陈旧却干净的白色衣服,显得越发清瘦脆弱。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衣的年轻男人正笨拙却小心地给他喂着温水,嘴里似乎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严熵沉默着看着。
隔着距离,隔着硝烟,隔着阵营的鸿沟。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看了很久,也没人发现他。
直到红十字内部传来换班的动静,他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胸腔里的心脏,在刚才那一刻,因为看到那人得到了救治而落回原处,却又因为那人的虚弱而再次揪紧。
一种完全失控的陌生感在这颗心里蔓延。
他不理解。
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更没有人发现他。
但他知道,界限一旦逾越,便再不能回头。
118 ? 第 118 章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鼻息间是消毒水冷冽的气味,岑几渊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吃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头顶的帐篷顶。
“你终于醒啦!”
一个略显聒噪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岑几渊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男人凑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个杯子:“你都昏睡了一整天了,差点以为你挺不过来。”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杯沿凑到岑几渊唇边。
“来,慢点喝。”
喉咙的灼痛终于减缓一些,岑几渊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记忆碎成片段涌入脑海。
“这……是哪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红十字医疗点啊兄弟,你不知道吗?这都能给你爬对地方命挺大啊。”男人咋咋呼呼地说着。
“哎,你是哪边儿的?”
哪边儿的?
这个问题让岑几渊恍惚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干净的病号服,记忆却还停留在那身肮脏的军装上。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之前的身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和模糊感。
男人看他这样,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在这儿都一样,只有伤号,没有哪边的。”
压低了些声音,指了指帐篷外:“不过外面,就是E国那边,打得特别凶啊,炮火子弹跟不要钱似的,昨天下午更邪门,突然对着靠近咱这头的废墟来了好几轮覆盖轰炸,差点把缓冲区都给掀了,吓死个人。”
岑几渊静静听着,听到“覆盖轰炸”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不过说来也怪,”男人挠了挠头,继续道:“那炮火打得凶,但偏偏就跟长了眼睛似的,离咱们这儿近的地方就停了,倒是把后面那片区域彻底炸平了,连个鬼影子都过不来,你小子,运气真是不错!”
他说的无心,只当是战场上的巧合。
可岑几渊却莫名地想起来那个泥坑,想起来那个军官扫视过来又移开的视线。
心口针扎似的酸痛感,又隐约泛了起来。
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只是低声问:“现在……”
“暂时安全的!”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E国好像暂时停火了,联盟哪边也被打残了,应该会暂时消停个一时半会儿,你安心在这儿养着吧。”他说完又起身准备去帮忙。
“哎……”岑几渊将人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伏一凌,”那身影微微转过来笑了一下。
“就是个来帮忙的,不要问我哪边儿的嗷!”
岑几渊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身子一僵,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那张脸又确实没有见过。
闭上眼睛,靠着枕头思考了许久,再睁眼时眸中泛起一股自己都不明白的笃定。
这不是巧合,那个军官确实是发现他了。
“为什么要救我呢……”他无意识地轻声低喃,无意识地用拇指摸索无名指的根部,那里明明空空荡荡,却让他恍惚。
这摸指根的动作,好像是经常做的。
_
岑几渊在红十字帐篷里安顿了下来,日子在伤痛、昏睡和有限的清醒中缓慢流逝。
那位叫伏一凌的人虽然咋咋呼呼,手脚却意外地细心,换药喂食都周周到到,身体的伤口在缓慢愈合,记忆却还是陷在一团迷雾之中。
那个军官的侧脸总是在他梦里重新出现,而他身后,炮火的火光烧红了天,也给这冰冷的梦荒谬的燃了些暖意。
他对自己的来历越来越模糊,日复一日地沉默着,偶尔还是会用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无名指的根部。
这里曾经到底有什么呢?
为什么每次摸这里,都让人心悸,又让人心安又熟悉?
某天夜里,寒意渐深。
帐篷区中央的空地上,难得地燃起了一小堆篝火,并不是为了取暖,似乎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仪式。
岑几渊靠坐在稍远处的帐篷旁,身上裹着薄薄的毯子,沉默地注视着那片跳跃的火光。
一些还能行动的伤兵,一些幸运逃到这里的流民,自发地围拢过去。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样式,代表着不同国家和阵营的衣服,沉默地跪在或坐在火堆边。
火光跳跃,映亮了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
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妇人,裹着不合身的军大衣,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野果核,浑浊的双眼望着火堆。
脸上带着稚气,却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少年,空荡荡的袖管耷拉着,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
面容憔悴,怀里抱着昏睡婴儿的年轻母亲,眼神空洞地拍着孩子,嘴唇不断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几个年纪稍大些,挤作一团的孩童,脸上脏兮兮的,眼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呆呆地看着火苗。
额头缠着渗血绷带的中年士兵,坐得笔直,拳头紧握,眼神坚毅却难掩疲惫,他像是在与自己坚守的信念较劲,那张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最外围蜷缩着一个瘦得脱相,几乎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浑身不住地发抖,眼神涣散却始终握着手里的一个玩具车,仿佛还沉浸在那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岑几渊静静地望着那簇在寒风中摇曳的篝火,望着火光照耀下那些沉默祈祷的身影,空旷的心岸被无声的潮水弥漫,轻轻冲击。
像是被什么推动着,也慢慢地在冰冷的泥地上跪坐下来。
他离人群很远,蜷缩在帐篷的阴影里,成了一个无人察觉,孤独的祈祷者。
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合十双手,这个动作做得生涩,茫然,又郑重。
他该祈祷什么?
祈求自己想起一切?祈求自己离开这个地狱?还是祈求那个放自己一马的军官可以平安?
他看着在火光中明灭的,承载着数不清的苦难的侧脸。
闭上眼,将合十的双手抵在额前,仿佛想将自己微弱的意念融入那无声的洪流中。
他在心底,用尽全部的力量默念。
愿这世上,再无战争吞噬家园,再无孩童失恃失怙,再无母亲泪枯于血。
愿干戈永铸,愿所有被硝烟所撕的天空,终能愈合如初,重见清朗。
他依旧想不起自己是谁,这祈祷也算是为了自己,他依旧困惑于那份莫名的“手下留情”,却也不想再去多想。
此刻该做的,该想的。
他轻轻放下抵在额前的手,轻声低喃。
“愿万民,皆平安。”
_
铁丝网外,浓重的夜色墨染一切。
严熵目光锁在那个跪坐在帐篷边缘,离群独处的清瘦身影上。
看着他慢慢跪下,看着他生涩地合十双手,看着他将额头抵在指尖,那是一个虔诚又透着孤寂的姿势,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碎在风中,却又透着一股难言的韧劲。
这些天来,他看了这个人许多次。
多到数不清。
有时候是借着侦查敌情的由头,用望远镜远远地扫过这片区域。
有时是像今晚这样,隐在夜色里,潜在边界里,只为了确认那抹身影是否还在喘息。
每一次注视,心湖都被凿开一道裂痕,那股酸涩感不仅没有因为习惯而消退,反而日益清晰,逐渐演变成一股钝痛,盘在心上挥之不去。
他不懂。
为什么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能如此精准地牵动他的情绪,他试图为自己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只是在评估这个潜在的威胁,只是在观察而已。
但所有的理由在那双合十的手前,在那低垂的苍白脖颈前,都不堪一击。
一次一次来到这里,无法控制,明知死罪,明知这是背离他一切信念和职责的行为,却依旧来一次一次来到这里。
像个窥探者,像个……瘾君子。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硝烟和鲜血的铁锈味,也将围栏内细微的呜咽声一同裹挟而至。
严熵的身影站得笔直,看着那人缓缓放下手。
良久,他看到那人嘴唇微动。
一刹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一股难言的感觉猛地冲垮了理智,某个被沉沉埋藏的碎片挣脱了束缚。
一句低沉,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不受控制的滑过他的唇边,与远处那人的唇形重合。
“……愿万民,皆平安。”
话音出口的瞬间,严熵猛地僵住,瞳孔骤缩。
这不是他会说的话,他自己被这脱口而出的话惊呆在在原地,这充满不实际幻想的,软弱的祈愿,与他被灌输的信念背道而驰。
下一刻,远处那人像是感应到什么,陡然回头,毫无征兆。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火光中相汇。
岑几渊瞳孔微缩,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着就要站起身朝着那个身影奔去。
是你吗?
你是不是……一直站在那里?
脚步刚一迈出便是一个踉跄,而那个身影在短暂的僵滞后,竟猛地转过身。
眼看着那个身影要消失在夜色里。
“别……”岑几渊心急,想追,却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距离被拉开。
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慌的失落感攥住。
别走……
为什么要走……
“别走!严——!”
那个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名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一根尖刺,堵得他呼吸一滞。
下一刻,腿猛地一软,重重跌倒在泥地上。
他顾不上疼,抬起头视线死死锁住那个因为他的喊声和跌倒而再次僵住的背影,声音里带上了哀求和颤抖。
“不要走……”
“求求你…别走……”
这病躯经不起这一摔,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固执地望着那个方向。
是他。
不会错的。
一定是他。
119 ? 第 119 章
那个名字没有喊全。
严熵的身子僵住,垂在身侧手猛地攥紧,紧到指关节都在响。
不能回头。
绝不能回头。
念头如同尖针,扎进混乱的脑海。
一旦回头,苦苦维持的界限将彻底崩塌,后果会比死亡更加可怕。
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的翻涌,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动,牙关紧咬,猛地抬步不再有丝毫迟疑。
身后微弱绝望的“别走”声抽打在他的背上,刺痛地难以呼吸。
他没有停下。
越走越快。
最后几乎是在奔跑,仿佛想要将那个声音、那双眼睛彻底甩脱在身后的夜风里。
他漫无目的地狂奔,近乎狼狈地撞开那些断壁残垣,不知跑了多远。
狂风呼啸,直到身后那片区域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哀求声已经听不到了。
猛地停下脚步,扶着一堵焦黑的墙壁喘息,心脏狂跳像是要炸开来。
他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是巧合吗?他并没有喊完,只说了一声严……
他认出他来了?他知道是自己放了他?
心中一团乱麻,严熵还没去仔细去想,旁边废墟里忽地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
瞬间直起身,眼神恢复冷厉,手按上了腰间的配抢,他低喝道:“谁?出来!”
废墟里静默了一瞬,随后一个瘦小的,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默默地爬了出来,那是个孩子,脸上脏地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一双过于明显的红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男孩的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折断。
在看到严熵身上显眼的灰色制服时,男孩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却没有正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有的恐惧,那双眼睛,也丝毫没因为自己的伤而掉一滴眼泪。
严熵皱紧了眉头。
这里是敌占区,按规矩……
他握紧了抢,眼神冰冷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埋伏。
男孩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被他身上的杀气逼地后退一步,已经折断的胳膊再一次磕到墙壁上,这一下给他痛得倒抽了一口气。
这孩子看起来是个白化儿童,睫毛和眉毛头发都是白色的。
严熵阖上了眼,那双红眼睛莫名和他脑海里另一双眼睛重叠起来。
【愿万民,皆平安。】
那句不受控制脱口而出的话,再次在心里回响。
双眼再睁开时,眸中的冰冷褪去少许,只剩下疲惫,和认命般的妥协。
缓缓松开握枪的手,发出一声叹息,走上前,在孩子平淡的注视下蹲下身。
他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但尽可能地放低了声音。
“别动。”
快速检查了一下孩子的伤势,探后从随身急救包里拿出绷带和简易夹板,手法利落地为他固定住断臂。
男孩从头到尾没有吭声,在发现这个军官是在帮自己时那双眼睛忽地眨了眨。
“……谢谢。”
严熵闻声一顿,一言不发,处理完伤口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又沉默地从口袋里摸出半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压缩干粮,塞进他没受伤的那只手里。
随后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个孩子,只是指了指远离前线炮火的方向,指了指自己心里另一份牵挂的地方。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往那边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继续朝着E国军营地的方向走去,步伐很快,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从未发生过,
他知道,心里那道缝隙裂得更深了。
他救了一个敌占区的孩子。
这同样是重罪。
_
“啊!!”
岑几渊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砸。
梦中那无止境的追逐和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让他窒息。
徒劳地向前伸手,仿佛还想抓住什么,指尖却空空荡荡,只有帐篷内冰冷的空气。
“哎呦喂!怎么了,做噩梦了?”一旁打盹的伏一凌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
“慢点慢点,你这才刚缓过来,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岑几渊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根本没完全从那个梦中抽离。
梦里,他拼了命地奔跑,呼喊着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而那个身影却始终不曾回头,越走越远,被黑暗彻底吞噬……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颤音。
“他走了……我又没追上……”
“谁?谁走了?”伏一凌一头雾水,小心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
这是梦到家人了?还是战友?吓成这样……那人已经不在了吗……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去帮你拿点安神的药来。”
岑几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混乱的呼吸,梦中的无助和恐慌与现实的虚弱交织,一阵阵的脱力感袭来。
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伏一凌,也不想吃什么安神的药。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在心底汇成了一团无法对人言说的迷雾,他理不清。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心里那份空洞的疼和莫名的笃定。
他一定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也一定认识他。
伏一凌见他神色恍惚,没再去说这个话题,递过来一杯水:“喝点水吧,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养好身体最要紧。”
岑几渊接过水杯,冰凉的液体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涩,靠在伏一凌支撑着他的手臂上,借力缓缓站起身。
“哎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伏一凌轻轻帮他顺着背,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些挪不开眼。
“你长得好好看啊,这头发……是天生的吗?”
那发色是一种及其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淡粉,被冷汗濡湿黏在脸上。
那张脸苍白得透明,被那双带着一丝生气的眼睛显得更加脆弱。
岑几渊抿着嘴,微微点了点头:“岑几渊。”
“岑几渊……名字也好听。”伏一凌笑笑,看着他执意要往外走,眉头皱了皱。
“现在外面有点冷,你身体还没好利索……”
“没事。”岑几渊轻声打断他,眼神望着帐篷外深沉的夜色:“我想透口气。”
他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物,缓步走到帐篷外。
夜色裹着寒意包裹上来,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硝烟遮蔽的、晦暗不明的天。
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其间微弱地闪烁,那个军官的身影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冰冷的眼神,紧抿的唇线,离去时的背影……
还有那隔绝追兵的炮火。
为什么?
放过他,注视他,甚至还……保护他?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份熟悉的酸涩和悸动又从何而来?
他正兀自出神,目光无意间扫过帐篷边缘的阴影处,忽地一顿。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几乎融进黑暗里。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岁,浑身脏污,一条胳膊用布料和夹板固定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红漆漆的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望着他。
岑几渊认出了他手里的那快压缩干粮,那是E国的制式口粮。
这孩子……
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
那孩子见他过来,没有逃跑,用那双大眼睛盯着岑几渊。
岑几渊在他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你……一个人吗?你的手怎么了?”
孩子只是盯着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岑几渊看着他折断的手臂,看着那与年龄不符的淡漠眼神,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战争之下,无人幸免,包括孩子。
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快面包,轻轻递到孩子面前。
“吃吧。”声音很轻,带着安抚:“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孩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块面包,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把那块面包推回去指了指岑几渊。
“太瘦了。”
孩子的声音即便沙哑也带着清亮,一脸平静地把面包推到岑几渊的嘴边。
“吃。”
随后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干粮,一同递了过去。
“吃。”
岑几渊微微一怔,看着被推回到自己唇边的面包,又看向那双眼睛。
那声“太瘦了”和简短的“吃”,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混乱的心,激起涟漪。
他没有立刻接过。
孩子脏污脸上那不符合年龄的冷漠,那双清澈眼睛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
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伸出手,没有再去接那块面包,而是轻轻拿过那块干粮掰下来一小块,放入自己口中。
然后将剩下的大半块,连同孩子举在自己唇边的面包,一起轻轻推回到孩子怀里。
“你呢……”他咽下那口粗糙的干粮,声音又轻又温和。
“还在长身体,需要多吃一点,一起吃,才公平。”
目光又落在孩子吊着的胳膊上:“而且,你受伤了,需要力气恢复。”
男孩看了看被推回来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岑几渊。
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岑几渊这才在夜色中发觉这个孩子白发白眉,那双红瞳也并不是哭红的。
最终,男孩似乎认可了他的理由,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那块面包,把干粮小心地收进了口袋。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夜色里,没有过多的言语,寒风的呜咽夹杂着彼此细微的咀嚼声。
岑几渊看着身旁这个沉默、冷漠,完全不似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的孩子沉思。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是谁给他包扎的伤。
不知道在这个充满荒谬与残酷的战场李,让一个孩子相信还存在“公平”,和这种笨拙的“关怀”,是好还是坏。
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该为它们只能存在于这个中立区而感到悲哀。
120 ? 第 120 章
红十字,坐落于峡谷边缘一处相对完好的盆地中,像疤痕上一块勉强粘合的创可贴,不宽敞,微不足道。
铁丝网和矮墙环绕,划分出一块区域,区域内,十几顶大小不一的白色帐篷挤在一起,最大的几顶作为主要的手术室和重伤员病房。
那里时时刻刻弥漫着浓重的腥味和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医生和志愿者穿着沾着血污的白大褂,步履匆匆。
帐篷中央的空地被最大限度地利用,堆放着亟待分发的少量物资和等待清洗的绷带。
边缘地带,灶台冒着热气熬煮稀粥,旁边随处可见用弹药箱整改到一半的简陋病床。
墙外焦土遍地,弹坑密布。
一墙之隔,拥挤破败,资源匮乏,依旧顽强地维持着秩序。
区域中央的最高点,巨大的红色十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抹红撕破灰败的天,浓烈、明亮,俯视下方的苦难,成了所有人仰头就能看见的,唯一的光。
_
在红十字区域另一顶更为拥挤的帐篷里,简子羽正对着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和一台老旧的相机发愁。
身上的衣服沾着泥点,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被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关键词,旁边散落着几张模糊的照片底片。
“真相…到底是什么是真相?”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钢笔头的墨水在纸页上洇开一片。
“这里每一条真相都沾着血…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想要的故事?”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而来。
为了让外界看到真实的死亡与苦难,为了揭露战争的残酷,可真相的冲击,让她心里泛起巨大的无力感。
她记录下母亲的无助,却阻止不了下一枚炮弹落下,拍下士兵的痛苦,却消弭不了根深蒂固的仇恨,报道了红十字的艰难,送来的物资和药品少得可怜。
女生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沉沉吸了口气。
她的文字和照片,可能会成为交战双方互相指责的又一轮证据,或者变成都市报纸上一条引人唏嘘片刻,随后便被翻过的短讯。
【我们披露真相,但战争从不因真相而停止。】
她深入前线,最终也开始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帐篷外,寒风卷着细雪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抬起头,目光越过忙碌的医护人员,投向那些在寒冷中沉默的身影,最终定在那个发色奇特,眼神迷茫的年轻士兵身上。
他那是在和一个白化病男孩分食物?
笔尖顿住了。
这片被战争肆虐的土地上,宣扬公平和正义的口号本就苍白,她记录的伤亡数字,拍摄的断壁残垣,也许能震撼远方的看客,却无法真正触及这片土地上的痛楚。
合上笔记本,轻轻放下笔,拿起自己椅背上那件略微厚实的外套。
她没有多想,只是遵循着内心,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_
寒风中,岑几渊正因寒冷而微微瑟缩,肩头忽然一沉。
一件带着些许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身上,他愕然抬头,对上女生平静又有些疲惫的眼睛。
“穿着吧,”声音不高,混合着风声,听起来有些淡,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
“伤还没好,别又冻倒了。”
她没有停留,也没刻意去看旁边那个沉默的白化病男孩,转身重新走向那顶忙碌的帐篷,仿佛只是路过时随手为一件需要遮蔽的物品挡了挡风。
岑几渊回过神,低下头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把孩子一起裹进了怀里。
“走吧,外面冷。”他低声说,声音微弱轻浅。
男孩没有反抗,安静地被他半护着,两人一同慢慢走回了那顶帐篷。
将男孩安顿在角落里后,岑几渊靠坐在一旁,疲惫地阖上眼,那件外套依旧被他盖在身上。
没过多久,帐篷帘子被掀开,伏一凌端着一碗燕麦粥钻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裹着外套的岑几渊和旁边那个孩子。
“哎呦,哪来的外套?还知道披着呢,这孩子今天新来的,和谁都话少怎么跟在你旁边这么乖呢?”
他将粥递给岑几渊,刚想起身再去盛一碗被打断。
“刚才有个女生……给我披得这个外套。”
粥碗温热,暖意从指尖传来,他抬眼看着伏一凌,似是觉得对方应该知道那是谁。
“哦!”伏一凌立刻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几分。
“是不是那个短头发,个子也不高,长得挺漂亮的那个?”
岑几渊把粥递给男孩,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子羽啊!”伏一凌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佩服。
“她可厉害了!战地记者!真正的那种,不是躲在后面写稿子的那种!”
他凑近了些:“你是没见过,她胆子大得要命,揣着个相机和笔记本就敢往前线跑!那是前线啊,枪子儿还管你是男是女是不是当兵的?”
“就为了拍几张照片,问几句话,好几次都差点被流弹蹭到,回来拍拍灰,该干嘛干嘛,跟没事人似的!”
伏一凌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是在讲述一个传奇:“这地方,好多别人不知道的事,都是她挖出来的,你见过那些喊口号的人吧,她跟那些人可不一样,她真敢往泥地里滚,看到那些血啊尸体啊眼睛也不眨,我反正特服她!”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身旁的孩子也慢慢喝着碗里没什么味道的的粥。
战地记者……难怪她看起来和普通的医护人员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这件外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墨水的味道。
这味道,不屈、不挠。
_
几天过去,岑几渊的伤已经在伏一凌的照顾下好了大半。
他大多部分时间都待在分配给他的角落,和那个男孩一起,那个男孩说自己叫符车,依旧很少说话,喜欢用那双淡色的眼睛默默观察一切。
岑几渊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有些过分虚弱了,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
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营地的入口,和那个围栏外的树影处。
那个高大的背影,却再没见过。
那个身影,就像是紧张和虚弱下催生出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在医护人员穿梭的间隙,在新的伤员被抬入的喧哗里,在那些穿着E国军装的身影里……
他试图捕捉着相似的背影,熟悉的肩线。
有时,他会错看,心跳会跟着猛地一漏,可定睛看去,却不是。
失望像细小的针,一次次刺进他空茫的脑海,却什么都撬不开。
有一次,岑几渊抱着分到的物资往回走,远远瞥见了他,那个背影和侧脸他不可能认错。
脚步下意识地就跟了过去,心跳擂鼓般敲打着胸腔。
你受伤了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还未等他靠近那片区域,一名原本正在检查物资箱的人横移了一步,恰好挡住他的路,语气礼貌。
“先生,这边不能过去。”
另一名穿着红十字志愿者衣服的人也跟着出现,微笑着指向另一个方向。
“是需要帮忙吗?补给仓库在那边。”
这阻拦巧妙,自然,像一堵冰冷的墙,无声隔断了岑几渊的视线和去路。
抱着物资的手微微收紧,罐头坚硬,硌得掌心生疼。
那个背影最终消失在帐篷里。
抿紧唇,默默转身,怀里的东西沉甸甸地坠着,心中的失落和更深的困惑弥漫开来。
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他救了他,难道连声谢谢都没机会说吗?
岑几渊收紧了身上的外套,衣领竖起,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身后,那帐篷的阴影中,严熵背靠着隔断,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闭着眼,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杂念。
靠近他,保护他。
这几天他每每做梦都有这么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带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模糊画面。
那个人脸色看起来还是很不好……
抬起手揉捏了一下刺痛的眉心,动作却忽地一顿,混沌的脑中闪过一幕。
那是,那个人轻轻抬手用指尖揉着他的眉头,笑着告诉他不要皱眉的画面。
他到底是谁?
严熵确定自己记忆力没有这个人,那画面中的穿着也陌生得毫无头绪。
但他又能诡异地确定那两个人就是他们自己,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站在红十字临时划分出的物资交接区,身姿笔挺,冷眼看着手下的士兵将一批E国出于人道主义提供的药品和物资卸下。
与他进行对接的是红十字营地里一位中年主管。
“感谢贵方的支援,这些药品正是我们急需的。”男人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保持着谨慎,快速在交接文件上签了字。
严熵微微颔首,扫过不远处忙碌的人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本该离开。
但脚步却像是被钉子钉死了。
状似随意地抬手,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点了点岑几渊刚才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平稳。
“那个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合适又不刻意的措辞。
“那个粉色头发的人,看起来很虚弱,也是你们的医护人员?”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军官会突然问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严熵看对方不准备说,又面色平静地补充道:“需要记录一下所有接触过我方物资的人员信息,以备核查。”
对方迟疑了一下,出于保护的本能:“他…他是之前被救助的人,身体不太好,只是在这里帮忙,并不直接参与物资管理……”
严熵的目光冷了下去,虽然没有说话,但周身那股无形的压力让人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对方,直到对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名字。”严熵重复道,语气没有加重,却带着更重的威慑力。
男人的额角渗出冷汗,在战争的夹缝中求存,他深知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方,可是营地里的人是他们一个一个从鬼门关里扯出来的……
他犹豫地低头,态度虽软却还是不愿意说:“长官,他只是个病人……”
严熵深吸了一口气,也知道自己再继续追问下去已经越界,猛地转身,军靴踩在泥地上,声响沉闷,打算离开。
那位中年主管愣在原地,看着军官离开的背影,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后怕又疑惑。
那位名叫岑几渊的病人,身体自打进来就不好,不是因为伤病,更像是从内而外的油尽灯枯,却一直跑前跑后的帮忙,话还特别少。
这位军官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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