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小王爷,昨日世子妃被杨皇后以偷盗凤印的罪名,关进诏狱了,王爷在王府里,也被北府兵用这个借口包围。”
满室素缟、尸横遍地的月华殿内,扮成北府兵模样的霍冲对段檀道。
情势看似危急,但他们都明白,只要金鳞铁骑还驻扎在西郊,北府兵就绝不敢轻举妄动。
段檀一袭素服,倚在大殿中央的金丝楠木棺材旁,神色森寒狠戾,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凤印?倒真是个好罪名。”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杨皇后想要什么。
昨日段檀入宫奔丧,被宫侍引到太后生前的寝宫月华殿,刚踏进灵堂几步,他便察觉不对,但不及退出,满室仆婢便齐齐亮出藏好的短刀向他攻来。
因是奔丧,他身上并未佩刀,所以被这些死士拖住了片刻,以至于殿门也从外面被封堵,而等打斗结束,他算是彻底被困在了月华殿里,比云无忧进诏狱还早。
若不是从前埋在北府军中的暗子悄悄联系段檀,让他能传些消息出去,逐步改善局势,他此番真就被杨皇后瓮中捉鳖了。
“咱们这段时间散布流言的事,怕是已经被杨皇后知道了。”霍冲也立即心领神会,顺着段檀的意思说道。
段檀却没再与霍冲议论此事,而是锁紧眉头道:“你去诏狱中看过曜灵了吗?她现在如何?”
素来冤狱最能折磨人,二十多年前,太宗与先帝两兄弟斗得最狠的时候,连女眷都不放过,圣慧皇后也被人诬陷以巫蛊诅咒之罪入狱。
曾经天不怕地不怕、阎王来了也敢捅两枪的彪悍女子,因不肯认罪,没几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武艺全废,从此连重物都提不起来。
先帝偷去探她,看见人的第一眼就跪下了,手脚并用爬到她身边,眼里血泪横流,却不敢靠太近,生怕泪水溅到她伤口,也不敢碰人,只咬碎了牙立誓:“他日得志,必惟卿所欲,不相禁制。”
后来若不是当时的中宫和武阳长公主从中斡旋,全力搭救,圣慧皇后只怕活不到封后之时。
段檀对当年这些争斗一清二楚,是知道其中厉害的,所以如今哪怕只是问出这句话,都在心惊肉跳。
霍冲从怀里掏出云无忧那根鹤首银簪,交给段檀,有些吞吞吐吐道:“世子妃……不太好。”
段檀神色骤变,毛骨悚然,几乎要将接过来的银簪捏碎。
他一掌拍翻身旁棺盖,颈侧都爆出青筋,暴喝:“什么叫不太好?你说清楚!”
“世子妃怕是危在旦夕,您心里……得早做准备才好。”霍冲避开段檀的目光,看着堂中陡然露出的空棺,面有戚色。
段檀未有丝毫犹豫,一把夺走霍冲腰间佩刀,头也不回地朝殿门口走去,背影比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还要凶煞三分。
“小王爷……”霍冲满脸惊愕地跟了段檀两步。
段檀反手便将刀鞘扔到霍冲脚下,截断他步伐。
下一刻,殿门启,刀光跃,血光烈。
……
蹲进诏狱的第二天下午,暗格里杨皇后莫名其妙塞进去的月事带派上了用场。
高处小窗上漏出一束盛夏晴光,抛向昏暗的牢狱中,云无忧捂住眼睛陷在一堆干草里,神色恹恹,心绪烦郁。
“蹋蹋蹋。”
狱卒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无忧只当是例行巡视,仍躺在原处一动不动地挺尸。
直到耳畔传来开锁的“啪嗒”声,她才挪开手臂,睁眼看向牢门处:“要提审我了?”
狱卒讨好地冲她笑:“郡主说笑了,皇后娘娘已将案情查明,还您清白了,您现在即可离开诏狱,良王府的人正在外面等着接您呢。”
云无忧听了这话,心下大快,所有燥郁顷刻间一扫而光,当即从干草上跃起,边往外走边问狱卒:“现在是怎么定的案?”
“崔校尉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后宫里的德子受了飞雪盟反贼的蛊惑,一时鬼迷心窍偷盗了凤印,栽赃给郡主,上午时实在良心不安,已经主动认罪。”
“皇后娘娘念在德子迷途知返,尚未将凤印运送出宫,又有侍奉多年的情分,便只将他逐出了宫,永不再用。”
这盗凤印的缘由简直牵强得令人发笑,但结局倒不太坏,所以云无忧尽管不信,也还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走出诏狱的时候,德子已经曝尸荒野,被野兽噬咬得面目全非。
这就是杨皇后的行事风格,也可以说是京中多数权贵的行事风格,这些人总有两套规则,一套冠冕堂皇、宽仁大度,是说给别人听的,一套残酷狡诈、赶尽杀绝,是自己拿来用的。
云无忧不是不明白这些,她失忆前就没少吃这样的亏,失忆后更是对上位者的险恶深有警惕。
她只是总不能把这些和杨皇后联系起来。
诏狱门口,云无忧刚准备招呼两声来接她的霍冲,就看见了正在霍冲身后严阵以待的三个太医、四个婢女以及八抬大轿。
她顿时满脸惊奇地快步走到霍冲面前,转着脑袋左右看了看,问霍冲:
“这什么意思?段司年人呢?我出狱,他自己不来,找这些人来是干什么?给我拜寿啊?”
“小王爷这会儿不便前来,就让我带着人和轿子过来了,方便给郡主姐姐治伤,也好挪动。”
段檀今早一人一刀,从月华殿到琅玕楼,杀穿三重宫门,硬是把刀扔到了杨皇后颈侧。
大内禁军虽因为没有明令,不敢真的杀他,但也都不是吃闲饭的,毕竟人多势众,杀杀小良王威风给杨皇后表忠心还是不难做到。
所以段檀掷刀上楼威吓杨皇后的代价,就是自己被削成了血人,现在还晕在床上人事不省。
好在他人事不省前,把关于云无忧的事都细细安排了下去,这才有此刻霍冲带一堆人等在诏狱门口这一幕。
可惜这些对云无忧来说,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你昨天不是见过我吗?我没受伤啊,你看不出来吗?总不能你也失忆了吧?”云无忧甚觉离奇,问霍冲道。
霍冲苦笑:“郡主姐姐不是让我跟小王爷说,你快……咳……了,让他救你吗?”
他在自己已经死过一回的郡主姐姐面前,还是忌讳着那个字的。
云无忧登时“啪”一掌拍上自己额头,她重获自由太兴奋,竟然忘了这x茬。
“行,这事儿你不用管了,段司年那边我去说。”她为人从不推脱,这次也很快应下了。
“多谢郡主姐姐。”霍冲对云无忧深深一揖。
云无忧看向不远处霍冲常骑的大黄马,拍拍他肩膀道:“别这么客气,本来也是我的事儿,不该牵连你,这边轿子就留给你坐吧,你享受享受,我先走了。”
语罢她就飞身跃到霍冲的大黄马前,匆匆策马而去了。
她动作快到霍冲站在原地直接懵了一瞬,回神后望着那一人一马也不知该作何神情,说实话,明明霍冲自己也是兵,但有些时候面对云无忧,还是会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奈感。
云无忧飞马回到良王府,王府外围着的北府兵早都撤了,她本来想先去跟段檀见个面,把事情都说清楚,然后再去灵泉观找母亲报平安。
谁知刚走到小花园的假山旁,就听见远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和几个人激烈的争执声,云无忧脚步一顿,当即转了方向,朝着声音的来处疾步走去。
一条路越走越熟,前方那院子……那分明就是戚娘和阿宁的居所!
阿宁嘶哑的啼哭声愈发清晰,云无忧心在胸腔中猛跳,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飞一般闯进门户大开的院落里,急得人都差点摔一跤。
此刻院落中央的厢房前,戚娘将小脸烧得通红的阿宁死死抱在怀中,她额上汗珠不断滚落,发髻凌乱,后背抵着门柱,竭力躲闪着所有将手伸过来的仆妇。
林管家眉头皱成川字,站在阶下苦口婆心地劝戚娘:“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该明白这痘疮的厉害!”
“王爷亲口下的令,小郡主必须挪出去,你在这儿耗着,回头传到前院惊了王爷,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那就惊扰王爷吧!我来担待!”戚娘素日最是稳重,这会儿显然被逼急了,音调高亢破碎得不成样子,眼里全是穷途末路的绝望。
云无忧过去一把掀开那群围着戚娘的仆妇,挡在戚娘和阿宁身前,看向林管家:“你们都给我住手!”
林管家一看见她,立马急道:“世子妃快别离那么近!当心被传了痘疮!”
“阿宁得了痘疮,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挪出去?外面能比得上王府医药齐备、照料精细吗?她还不到两岁,让她带病出府,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云无忧并不闪避,横眉冷对,又急又怒。
据母亲所说,她进京城第一年就得过痘疮,所以如今哪怕靠近些也无妨。
“她不出去,要的就是王府里其他人的命!”良王沉肃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而伴随着他话音,几个佩刀带甲的护卫也闯进了院落中,明显是要来硬的。
云无忧岂容他们为所欲为,立刻护着戚娘和阿宁,在院里跟他们动起手来。
与此同时,院子外围有个小厮伸长脖子看了看情况,匆匆转身跑去给段檀报信了。
卧房床榻上,段檀才睁开眼没多久,面色惨白如死,双唇黯淡发青,整个人连意识都不甚清晰,可听了小厮的话,还是强撑着下地穿戴,随小厮走向正发生冲突的院落,想为云无忧解围。
段檀到院门口的时候,良王早已经进去了,他似乎被云无忧气得不轻,在院里厉喝:“孤的王府!孤的女儿!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云无忧很快回嘴,下人们也纷纷劝解,一片混乱嘈杂。
听到云无忧生龙活虎中气十足的声音,段檀心下略安,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凝了凝神,迈步进院。
皂靴刚踩过院中落叶,他便听见戚娘决绝而凄怆的呐喊:
“世子妃,那天你问我的事,我今日告诉你!”
“林安的确是王爷的孩子!”
院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段檀耳畔嗡鸣,眼前天旋地转,站都站不住,低头咳了一大口血出来,自己却毫无所觉似的,推开过来扶他的小厮,踉踉跄跄走向戚娘,问她:
“你…你刚才说什么?”
语气茫然,音调破碎不成形,却也有着死一般的沉重——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的情节将进入刺激战场,路边的男人不要捡之亡夫的身份会创死所有人吗?
第42章
“段司年!”原本挡在戚娘身前的云无忧身形一转,单手扶住了唇角染血的段檀。
段檀死死攥着云无忧的胳膊抬眼看她,眼底猩红,神色异常可怕,但细看之下却又藏着几分仓惶胆怯。
他牙关紧颤,唇齿几次张合,似乎想质问云无忧些什么,可最后只是发出了一声极短促的气音,微弱如兽类濒死时的呜咽。
简直可怜得云无忧心都碎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檀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戚娘打断了。
“林安已经死了,王爷一定还要再杀死一次自己的儿子吗?!”
而且,其实是唯一的儿子了。
戚娘泪如雨落,抱着怀中哭声渐弱的阿宁膝行至良王身前,将孩子捧给良王看。
良王仿佛怕被孩子烫到般向后撤了半步,一向冷硬的脸上破天荒浮现出一点慌乱:“你的话,孤听不明白。”
戚娘惨然一笑,解释给他听:
“三年前,小王爷认祖归宗后,您为避免旁的子嗣威胁小王爷地位,日后生出夺嫡之乱,便放话说您只会有小王爷这一个儿子,不会让任何人动摇小王爷的世子之位。”
不止如此,还是为了取信于先帝,让先帝相信段檀真的是良王之子,但此事涉及段檀身世,戚娘到底谨慎,所以尽管已是痛极哀极,也并未出口。
“从此,您身边女子,一旦有孕,都会被强行灌下汤药,堕掉腹中胎儿。”
“而当年影卫尚未解散,影十一发觉自己身怀有孕,她想留下这个孩子,于是借最后那次的刺杀任务,假死遁逃,她入影卫前的名字,就叫林寻。”
良王神色惊疑:“影卫都身负阎罗引之毒,旬月内不服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她怎么可能生下……”
“中毒者身怀有孕时并不会毒发,因为那毒会转移给孩子!可怜林寻当年不知,还以为是自己侥幸,无意间化解了阎罗引……”戚娘打断了良王的质疑:
“而这一点,是两年前影卫解散,尽数转入王府后,您让我处理影十六,也就是阿宁生母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影十六在刀枪血雨里奔波多年,满身旧伤暗疾,好不容易瞒下这个孩子,生出来只看了一眼,就断了气。”
“阿宁也只在她腹中呆了七个月,刚生下来的时候,简直老鼠一般大,我实在不忍心,便斗胆欺骗您阿宁是个女儿,想让您将他留下。”
“我将阿宁抱到您面前的时候,您虽然看都没往襁褓中看一眼,但听说是个女儿,果然将她留下了……后来我在王府中多方周全,您又常年驻扎燕州,此事便瞒到了如今。”
良王默然。
影卫是当年大太监费琢留下的势力,靠一种叫做阎罗引的南疆奇毒操纵。
这阎罗引最初是来自于穆元太后,她出身南疆一个已经断了传承的古老家族,当初不知怎的嫁给了太祖,夺天下时也用自己的毒术帮过太祖不少,但毕竟是诡道,自太祖死后,她自觉此举有伤天和,便不再用毒了。
只是她虽不再用,却将族中最宝贵的毒方传给了亲儿子们,太宗和先帝手中都有阎罗引的毒方,太宗又传先太子,便有了费琢手下的影卫。
八年前费琢松丘刺杀先帝失败后,余下的影卫就尽数到了良王手里,为他所用,直到段檀认他为父,他熬炼段檀半年多,便将影卫都交给段檀了。
而段檀接手影卫没多久,就因为不愿用毒,将影卫给解散了,全放进良王府里养老。
此时一旁的段檀听清来龙去脉,总算是回了魂,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身形晃了晃,靠倒在云无忧身上,凑近她耳畔轻声问:“怎么不告诉我林寻是女子?”
云无忧小声道:“这事从我进京开始就是故意让所有人误会的,方便解释,也免去很多麻烦,后来……后来你又没问,我就忘了说。”
段檀将手臂穿到云无忧腰侧收拢,控制着力道拧了她一下后把人抱紧,又眯着眼睛在云无忧身上蹭了蹭。
云无忧拍拍段檀的手,拍不掉,叹了口气,目光悲悯,望向戚娘,又瞥见她身前的良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
也不止是愤怒,更有极度的x鄙夷与深寒的警惕。
方才戚娘那些话,如毒针一般在她脑中反复穿刺,直刺得她头皮发麻、心尖紧颤,现在良王在她眼里,无异于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眼前不由自主闪过林寻模糊而温善的笑脸,又无法抑制地从林寻再想到那些她素未谋面的女子,那些或许和林寻并肩战斗过的姑娘们,她们该是在怎样的绝望中被迫饮下汤药,挣扎着承受骨肉剥离的剧痛与心死。
她们会不会也像林寻一样喜欢看话本?会不会也像林寻一样怕冷?会不会也有着像林寻一样的好脾气?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但云无忧没法知道了。
因为这些活生生的女子,就因为一个可笑的、未知的“世子之位”“夺嫡之争”,便被良王如同碾死蚂蚁一般,碾掉了半条命去,生死难料。
这会儿戚娘将阿宁抱回怀里,正流着泪教他:“阿宁,叫父王。”
什么父王?他也配?不过是个被权力腐蚀了心肠、泯灭人性的畜生!
云无忧咬着牙,将视线落在戚娘怀中气息微弱的阿宁身上。
阿宁只皱着烫红的小脸哭。
戚娘仍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他。
终于,阿宁口中模模糊糊地发出了“父王”两个字的声音。
这声音细如蚊呐,却如惊雷般炸响在良王耳畔,他脸上神色变幻,最后沉着脸道了句:
“今日之事,府外若有只言片语,在场谁也别想活命。”
众仆婢护卫纷纷下跪叩首,指天立誓。
良王匆匆拂袖而去,没说要继续将阿宁挪出府,也没说不挪。
但没多久,一列太医便进了小院,戴面巾的戴面巾,戴手套的戴手套,全都防护齐全,看样子是要全面为阿宁看诊。
云无忧见状总算是稍松了口气,遂推开段檀,将戚娘拉到一旁角落里,对她道:“这些事你早该告诉我,我早早想办法送你们出王府,该多好。”
戚娘拭了拭眼角泪痕:“事情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而且……孩子也需要父亲。”
云无忧被这话气得深深呼出一口气,恨不得抓着戚娘的肩膀摇醒她,低吼道:“需要什么!这种管不住自己的禽兽父亲还不如死了!
当年是他自己放出的话,说不要别的孩子,那他为什么还要碰女人?
要是实在忍不住不碰女人,那就自宫啊!凭什么要一群无辜的女子为他的放纵承担代价?!”
她甚至拿自己做例子:“而且孩子没爹又怎么样?你看我就从小没爹,还不是长得很好!”
戚娘只用一种看不懂事孩子的目光看她。
云无忧跟她对视半晌,也没办法了,叹了口气问她:“你也是当年的影卫吧?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戚娘点点头:“去年有幸遇到神医雪姑,拜她所赐,我的毒已经彻底解了。”
“那阿宁怎么还……我看他之前毒发时跟安儿差不多啊?你们不都是中的同一个毒吗?怎么没为他解毒?”
戚娘耐心解释:
“阎罗引之毒源于南疆,出自穆元太后之手,如今只有大央皇室知晓毒方,毒性复杂,当年雪姑也是研究许久,才制出能根除此毒的解药,药性有些猛烈,孩子怕是受不住。
雪姑在我这儿留了解药的药方,她说,至少要等阿宁满了十岁再服,方才稳妥。”
云无忧想到林安,难免怅然:“要是安儿能撑到这会儿,或许也……”
想起林安数病齐发时痛苦的样子,她还是说不下去了。
戚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问云无忧:“你之前说过能为林安解毒的那个好心人……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云无忧眸光一沉:“不知道,但依你方才所说,那人应当与大央皇室脱不了干系,想来我是被骗惨了。”
戚娘闻言在她脸上打量半天,拉过她手腕号起脉来,没多久便低声开口:“阎罗引之毒。”
戚娘拧着眉头道:“你确实被骗惨了。”
“还好你有解药。”既已寻到解法,云无忧心里放下一块大石,神色倒不怎么沉重。
戚娘拍了拍她肩膀,神色无奈:
“说起来,雪姑救你两回了,我听说大约十年前,你也是因为病重才遇到雪姑,雪姑不仅治好了你的病,还认出了你的胎记,将你带回了京城的程家。”
云无忧惊奇:“雪姑怎么会认得我的胎记?”
“她曾经是你母亲身边的侍女,虞朝末年时,随你母亲在军中当过军医,后来天下大定,先帝即位没几年,她便拜别你母亲,四处云游去了。”
“真是奇女子。”云无忧脱口赞叹。
戚娘笑了笑,许是因为疲惫,面色有些虚弱,向云无忧侧后方抬起下巴:“好了,小王爷一直往这儿看,脸色不太好,你快回去找他吧。”
“他哪天脸色好过。”云无忧嘟囔了一句,但想到段檀不久前才吐过血,还是转身回去寻他。
“你得过痘疮吗?一直呆在这屋里也不怕染上病?”云无忧眉头紧蹙,略瞧了瞧床那边被太医们团团围住的阿宁,旋即一把攥住段檀的手腕,拽着他就往门外走。
段檀任由云无忧拽着跨过门槛,苍白的脸上却没什么不悦,反而完全顺着她的力道,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微小的、近乎纵容的弧度。
“得过,不要紧的。”段檀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病中的疲惫,和被爱人紧紧牵着的安心。
然而下一刻,他目光无意间扫过云无忧身后,却见她下半截衣裙上,缓缓洇开了一片深色的血迹!
“你受伤了?!”段檀猛地停在原地,反手扯了云无忧一把,云无忧也随之停下脚步——
作者有话说:路边的男人不要捡,但路边的女人可以捡(5u点头)
ps:良王的本质是个类似于《赵氏孤儿》里程婴一样的人物
第43章
走廊下,段檀神色带着点惊惶,急切地俯身,伸手便向云无忧身后那块染血的衣料探去。
“我没受伤!”云无忧被段檀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挡开他的手,整个人都向后跳了一步。
“你没受伤这里是什么?”段檀声线紧绷,死死盯住那片仍在扩大的血迹,攥紧了拳头,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
“啊?”云无忧本来紧张地低头往下看了一眼,看清位置后顿时笑了声,不在意地摆摆手:“……应该是月事,难怪你不认识。”
“我还以为……”段檀神色终于松懈,直起身,声线略微干涩,仍残留着些许后怕:“还以为你在诏狱中受刑了。”
“没有的事,”云无忧直接坦诚道:“快死了什么的都是我让霍冲骗你的,想让你尽快救我。”
段檀默了一瞬,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本就重伤,刚刚心绪又几次大起大落,头脑昏沉纷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什么。
云无忧见到段檀的神情,心里像被刺扎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怎么?救我耽误你的大局了?”
“没有。”虽不知云无忧为何突然这么问,但段檀几乎是立刻便否认,牵起云无忧的手放在掌中细细摩挲,声音异常坚定:“你平安就是最好。”
云无忧打量了段檀片刻,目光停在他泛着惨白的唇上,反手回握段檀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探上了段檀浮着薄汗的额头,手背触到一片热烫湿腻:
“还说我呢,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了?刚都吐血了。”
“吓到你了?”段檀用脸去蹭云无忧的手,往日总是倨傲凌厉的凤眸因发热而蒙上一层水雾,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病弱的绵软。
云无忧顺势摸摸他的脸,以作安抚:“我每月都要见血,有什么好被吓到的?”
段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明白过来云无忧指的是什么,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窘迫,斟酌半晌,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是好。
没料想云无忧却陡然转了话头:“对了,杨皇后突然放我出狱,跟你的伤有关系吗?”
“没关系,我用别的东西跟她换你的。”段檀避开云无忧探究的目光,刻意轻描淡写道。
云无忧收回手,执着地追问:“什么东西?”
“不重要。”
云无忧不满:“你拿我当傻子?”
能平息这么大一场风波的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
段檀轻轻咳了咳,视线投向云无忧身后被月事染成深色的那处衣料,顾左右而言其他:“你要是再不回房整理换洗,我真要拿你当傻子了。”
“你就瞒着我吧。”云无忧撇撇嘴,看在段檀身上有伤的份儿上,放弃了追根究底,但也没善罢甘休x:
“你要把我排除在你的大局之外,可以,但从今往后,别再让你的大局牵连我了,我一个良民,真不想每天活得提心吊胆生死未卜的。”
云无忧官都顺利辞掉了,整个人无权无势,杨皇后在她身上分明什么也图不到,却肯费大功夫陷害她进诏狱,显然是冲着跟她息息相关的段檀和良王去的,她此番完全是无妄之灾。
段檀神色骤然沉寂,浓长的眼睫半垂,在眼下投出两片晦暗的阴影,良久,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是我没保护好你。”
一听这话,云无忧心底那股从入狱开始就存在的躁意迅速滋长,脱口而出:
“少扯这些废话,没有你我根本不需要保护。”
尾音未落,她就意识到这话说得可能太重,看见段檀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她摸了摸鼻子,立马放缓语气补救:
“你……你别太上心,我不是在怪罪你……”
云无忧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真切的倦意,叹气道:
“主要被人算计陷害真的很烦,我就想踏踏实实过点好日子,跟母亲,跟你,跟阿宁,跟戚娘,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段檀一动不动,定定盯着地面,神色难辨。
云无忧知道他这个人心窄,怕他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于是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硬,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声音轻软地哄:
“我先去收拾收拾,等会儿那些太医如果出来,你记得让他们给你也看看,毕竟刚吐了血,不是小事。”
血都爬到大腿了,她也确实是无法再忍受,话说完就窜到院子里东厢房去整理换洗了。
段檀却一直在原地站着,直到有太医过来给他行礼,神色为难,吞吞吐吐的:“小王爷……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段檀掀起眼皮看向他:“说。”
太医以目示意院子西南角的隐蔽处。
二人抵达角落,太医摘下面巾,颤颤巍巍地擦了把汗,战战兢兢道:
“小王爷,这阿宁小少爷本就有不足之症,还身负奇毒,此番痘疮更是雪上加霜,小少爷纵能挺过眼前这道坎,往后也需用山参灵芝等奇珍日日温养着,可即便如此……”
太医声音滞涩,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挤出细若蚊蝇的一句判词:“……怕是也就这三五年的光景了……”
段檀默然良久,掐了掐眉心,神色疲倦:“知道了,我会找人禀明父王。”
太医如蒙大赦,千恩万谢,躬身就想退走。
“等等。”段檀叫住了他,语气又沉又冷:“此事不得有一字传入世子妃耳中。”
太医忙不迭点头,又等了一会儿,见段檀没有别的吩咐,这才离去。
段檀独自立在角落,负手仰头,望着墙头枝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槁黄叶,眉目恹恹,久久未动。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云无忧忽然从他身后冒出一个头来,扑闪着眼睛,熟稔地环抱住了他劲瘦的腰。
段檀闻声低头,掐了把云无忧的脸,语气听不出波澜:“看雀儿叼树枝。”
“哪呢?”云无忧仰起脸,探着脑袋四处望。
“飞跑了。”段檀自然地牵起云无忧的手,欲往院外走。
云无忧却停在原地,拽住了段檀:“我觉得咱俩还是先别出去吧。”
段檀回头,眉峰微蹙,带着询问。
云无忧一脸认真:“阿宁得了痘疮,这病会传人,咱俩刚都跟孩子离得近,又在屋里呆了许久,虽然也都得过了痘疮不怕这病,可院子外面有的是人没得过,万一被咱俩不小心过了病气,那多不好。”
“反正你也要养伤,依我看,不如就将这小院暂且封起来,咱们都住下,一则我能就近照看阿宁和你,二来太医问诊、药房送药也便捷。
再者,从此出入只限必要之人,若真有人不慎染疾,立时便能察觉,迅速隔绝救治,也不至于殃及他人。”
段檀颔首,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突然冒出来一句:“那我们住一起?”
“这院子里就东厢房空着,咱俩不住一起还能往哪儿住?”云无忧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倒显得段檀这话像是多余问了。
段檀的话也确实是多余问了,因为东厢房分了里屋和外屋,云无忧显然是要一个人占据里屋,他自然就只能退避外屋,跟分居区别其实并不太大。
而云无忧找机会从戚娘那里悄悄解了阎罗引之毒后,人也松快很多,每日跟戚娘轮流照看阿宁,不时跟戚娘灌输她的大道理:
“你看,阿宁有我们这两个母亲尽心尽力,还有什么不足的?有没有父亲根本就不重要嘛。”
戚娘听多了也不爱搭理她,只敷衍着嗯啊答应,表示自己听到了,事实上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
倒是段檀,对阿宁的态度透着古怪的疏离,几乎从不往阿宁房里去,去也都是找云无忧,跟阿宁基本隔三丈远,俩人连面都见不着。
几日后一个夜里,天色忽变,狂风骤起,暴雨肆虐。
小院里的花草树木顷刻间就被雨点打得噼啪乱响、七零八落,屋檐上的水也跟泄洪似的一刻不停,卯足了劲往下冲,激起满地土腥气。
从厢房的窗户里往外看,一片水蒙蒙,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有电光闪时,能让整个院子略亮一亮。
雷声轰隆里,云无忧从床上被炸醒,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朝窗扉处望了一眼,本想窝回床里继续睡,但又想起阿宁还小或许会怕,随即点上灯,披了衣服想去看看阿宁。
谁知门一打开,外面竟是一身寝衣、正欲敲门的段檀。
夜色昏沉,他高大的身影直直立在飘摇的灯影里,一只手还维持着悬在半空、将叩未叩的姿态。
云无忧打了个哈欠,眼里还带着困倦的湿意,问他:“你也被吵醒了?正好,一起去看看阿宁?”
暴烈的风雨声中,她的语调还带着刚睡醒的温软黏糊。
段檀却缓缓收回了自己抬起的手,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无忧:“打雷了。”
“我听见了。”云无忧歪头,显然没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废话般的陈述:“雷声很大,而且还在打,所以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孩子,他恐怕会被吓到。”
段檀非但没动,反而又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害怕吗?”
“我不害怕啊。”云无忧一脸莫名其妙。
“我觉得你或许害怕。”段檀一把揽住云无忧的腰,将她往房里拖,门扉在他身后被踢合,发出一声闷响,隔断了门外的风雨喧哗。
“我觉得你或许有病。”云无忧被他拽了个趔趄,却没挣扎,懒懒散散地顺着他的力道退到床边坐下,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曳曳灯光中,段檀坐在云无忧身侧,扯开了自己寝衣的襟口,给云无忧看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
云无忧目光随着段檀的动作落在绷带上,迟滞了稍许,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哦,你的确有病。”
“但是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云无忧很费解,困意被段檀这些没头没脑的举动搅散了大半。
她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微微后仰,认真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于闪电明灭中愈发显得英挺凌厉的俊脸:
“外面雷雨交加,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孩子,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段檀搂住云无忧,头埋在她颈侧,闷声道:“我要你陪我。”
“不是。”云无忧无奈地笑了声:“你多大阿宁多大?这大雷雨天的,我不陪孩子在这儿陪你,像话吗?”
“他还有戚娘,我只有你了。”
云无忧轻叹一口气:“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段檀很不讲道理的突然用力,和云无忧一起向后栽倒进柔软床榻里。
云无忧枕在锦被上跟段檀大眼瞪小眼瞪了良久,忽然在一瞬间大彻大悟:
“段司年,你怕打雷啊?”——
作者有话说:啥时候能写到5u恢复记忆啊急急急
第44章
云无忧话音未落,段檀便近乎凶狠地猛然将她拉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让云无忧喘不过气。
与此同时,窗外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夜幕,轰隆雷响紧随其后,狂风骤雨像来打家劫舍的不速之客,猛烈敲打着紧闭的窗扉。
段檀抱着云无忧的身体有一瞬绷紧。
“段司年?”云无忧被段檀勒得有点疼,费力仰起头,借着闪电森冷惨白的余光,看清了他紧闭的双目和微微x发颤的长睫。
真的怕打雷啊……
“好了,松开点,我不走,我陪你。”
云无忧的心瞬间有了偏向,罢了,阿宁那儿还有戚娘,于是她放缓了声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用手轻轻拍抚段檀僵硬的后背,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大型猛兽。
掌心下,段檀起伏的脊骨清晰可辨,隔着薄薄寝衣,他身体的温度甚至略有些灼人。
但他听到云无忧的话后非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臂膀,让云无忧在他怀里陷得更深。
云无忧无声叹了口气,不再试图挣脱,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能更舒服地被他抱着。
段檀随之而动,湿热的呼吸打在云无忧耳侧,烫得她心尖酥麻。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弱,段檀似乎也一点点松懈下来。
“我母亲……”段檀声音轻如睡梦中的呓语,几乎被残存的雨声湮没: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去世的。”
才貌双绝的名门闺秀,心高气傲的世家贵女,在不见天日的掖庭里被磋磨了十多年,得知自己竟被一个卑贱的阉人觊觎后,终于不堪重负,悬梁自尽。
她死那年,段檀才十一岁,连把她已经僵冷的尸体从梁上抱下来都做不到,只能蜷在角落里整整一夜,在雷电风雨中,静静盯着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的母亲。
她对段檀其实并不好,段檀也以为自己对她早没有了任何期望,可那一夜过后,段檀的世界还是随她一同死去了。
要不是如今怀里这个人……
段檀垂眸,看向脸上流露出黯然之色,正踌躇着开口的云无忧。
而云无忧张了张嘴,终又闭上,在这种段檀将心剖开给她看的时刻,说什么她都觉得苍白无力。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只是更紧地回抱了段檀,用自己的体温去贴近他、包裹他。
“你别太伤心,都过去了。”说出这种徒劳安慰话的反而成了段檀。
“少胡扯!”云无忧才不信,重重在他侧脸上啄了一口,语气难过得几乎带着点哭腔了:
“怎么可能过去呢?明明该伤心的人是你才对,你别骗自己,也不要逞强,这样的事,一辈子过不去也没什么的。”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因段檀一句话,就为他哀痛至此。
云无忧一只手掰过段檀的脑袋,认真看着他双眸:
“以后你要是害怕了,可以对我直说,不用像方才那样拐弯抹角,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评判你,更不会因此轻视你、伤害你。”
“我会永远最偏心你的。”
她对承诺素来谨慎,此刻也用上了“永远”和“最”这样的字眼。
段檀定定注视着云无忧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心底喟叹,这样的好梦,真希望一生都不要醒来。
“你不偏心我也没关系。”
太好的东西,段檀是不敢奢求的,所以他道:“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了,永远陪着我,别再扔下我一个人。”
其实于他而言,这也好得有些过头了,可这已经是他用最好的那个去换的了,所以……还是可以期盼一次的吧。
云无忧与段檀十指相扣,神色坚定,气势如虹地许下豪言壮语:“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最偏心你。”
有泪划过段檀眼角,又被云无忧轻柔吻去了。
二人之外的天地,电光雷鸣都已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院中回廊下,阿宁和戚娘所住的厢房窗扉处,良王披着蓑衣,如同一尊寂静而冰冷的石像,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听着房中戚娘温柔的、慈爱的、哄孩子睡觉的哼唱。
直到再也没有孩子的哭闹声传入耳中,他才默然转身,山岳般的身影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之中。
……
谁也没想到的是,一个雨夜,一次风寒,竟会要了戚娘的命。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和低热,大家都以为是照顾阿宁劳累兼雨天受了凉,她自己也没太上心,只让太医开了几副寻常的驱寒药。
岂料不过两三日,病情便急转直下,低热转为持续的高热,咳嗽也变得撕心裂肺,痰中带血。
平日健朗能干的一个利落人,转眼就被病魔摧垮,脸颊灰暗,眼窝渐渐陷下去,连呼吸也费力,精气神都衰败殆尽。
太医们轮番诊治,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凝重,最后只唉声叹气地做出定论:“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最后的时日里,云无忧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戚娘床边,看着戚娘痛苦地挣扎咳血,看着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看着她眼中那坚毅慈爱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在提起阿宁时,才略亮一亮。
这日暮色四合,昏黄晖光无力地爬上病榻,映照在戚娘已有死气的面颊,她似有所觉般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内缓缓搜寻了一圈,最终落在身旁那张写满悲戚的脸上。
“曜灵……”她的声音虚弱嘶哑,精神却回光返照般好了许多。
“我在。”云无忧立刻俯身凑近,紧紧攥住她枯瘦无力的手掌,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她已经历过几次至亲离世,太知道人将死时是何种模样了。
“阿宁……”戚娘又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云无忧抹了把眼睛:“我去把他抱来给你。”
她转头欲走,却被戚娘捏住了手:“咳咳……别……别过了病气给孩子……”
“你是他母亲,他怎能不来见你最后一面?”云无忧回握住戚娘的手,字字恳切,心如刀绞。
戚娘却望着她,眼里是重病之人难得的清明,执着地、坚定地、缓缓地摇头。
云无忧难以违逆戚娘的意愿,只得颓然作罢,坐回了原地。
“曜灵……这个王府里,我最相信,也最能托付的人……就是你,阿宁他、他生下来就没有母亲……”戚娘话里,带着浓郁的托孤意味。
云无忧对她话中之意心领神会,当即向戚娘承诺:“你我就是他的母亲,你放心,对我来说,阿宁早就跟安儿没有分别了,我一定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的。”
“阿宁交给你……我自然放心,但……”戚娘面上仍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她艰难地喘息了一阵儿,才又开口,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要将云无忧整个人都穿透:
“但你这个人……有时候锋芒太利……咳咳……难免、难免偏激。”
“那日之后,你、你心里一直对王爷有恨,我看得出来……”
云无忧抿了抿唇。
“别恨王爷……他、他有他的苦衷和道义……”戚娘握紧了云无忧的手,苦心相劝。
云无忧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可胸中那股愤懑最终还是冲破了一切,她咬着牙道:
“那又怎样,他的苦衷和道义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要牺牲无辜婴孩,来慷女人之慨?”
“你……咳咳。”戚娘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呛咳起来,一大口暗红的血沫溅在枕畔,简直怵目惊心。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云无忧声音颤抖,双目含泪,慌忙用手帕擦去她唇边颈间的血渍。
戚娘缓了一会儿,呼吸平稳不少,眼角却涌出大颗的泪珠:“你再恨王爷……他、他也终究是阿宁……和小王爷唯一的父亲……你总要、总要为他们着想……”
云无忧默然不语,在戚娘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拳头。
戚娘看着云无忧,濒死的虚弱神色里,充满了深切的哀求。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云无忧的手腕:“曜灵……算、算姐姐求你……别杀王爷……别让阿宁、让阿宁没有父亲……”
戚娘不愧做了几十年的影卫,这段时间,段檀与云无忧日日相对,都没发觉云无忧压在心底的、对良王深刻的杀意,她却对此一清二楚、洞若观火,甚至在这最后时刻,不惜以命相挟,试图化解。
云无忧霎时心头大震,眼泪也落了下来:“你这算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我甚至、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完整的名字……你却跟我说这个……”
“曜灵……答应我……别杀王爷……答应我……”
说到最后,戚娘已经气若游丝,眼神也渐渐涣散,却始终牢牢抓住云无忧的手不肯放开。
直到云无忧终于承受不住,无法招架地点头,她才手掌一松,嘴角x扯起一抹微弱而安心的笑意,目光转至门外阿宁所在的方向,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阖上了双眼。
云无忧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扑倒在戚娘身上,紧紧抱住那具不会再有任何回应的躯体,放声痛哭。
这个刚刚死去的女人,独自在黑暗里护着一个孤儿,艰难行走了那么久,面对多少风雪都不曾后退,却倒了在黎明已至、天光大亮的时候。
而云无忧甚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的名字。
此时院落中央的厢房内,正被奶娘哄着喝药的阿宁,不知为何突然打翻了药碗,也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奶娘自然是仔细地哄着,没有丝毫不周。
可这世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带他来到人间的生母,对他爱逾生命的养母,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迟一点,天上见
第45章
戚娘下葬那晚,云无忧托人为她点了满城的孔明灯。
云无忧问过段檀,段檀说戚娘当年是被遗弃街边的女婴,自幼便入了影卫,没有名字,连“戚”这个姓,也是因为她当年在影卫中被叫做“影七”。
云无忧听后默了很久,有一把刀在心中挥舞无数次,却不知该挥向何处。
但总得做些什么,所以她为她彻夜燃灯,她要这京城有一个夜晚,只属于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
明灯照夜,人人争仰。
京城的街巷、楼阁、水岸,无数人驻足抬头,惊叹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良王府中,云无忧牵着病愈的阿宁,在院落中央也升起一盏灯火,看着它在猎猎晚风中飘晃而上。
段檀走到云无忧身侧,云无忧看了他一眼,俯身抱起阿宁,忽然问他道:
“你父王为何就认定了你当世子?”
段檀神色顿了一瞬,若无其事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云无忧接着问:“他是很爱你母亲吗?”
但这次不等段檀回答,云无忧嘴角便扯起一抹冷嘲的笑:“会肆意践踏其他女子的男人,怎么可能真爱一个女人。”
她抱着阿宁转身离去,只留下段檀在原地。
……
七月末,云无忧孤身赴飞雪楼,泄露了良王八月二十将轻车简从去往绍陵祭拜穆元太后的消息,获得一份对她已然无用的阎罗引解药。
她是答应过戚娘不杀良王,但她可没答应过不让别人杀良王。
而且这种级别的刺杀,飞雪盟盟主只要想得手,定不会用普通盟众,最后必是大央皇室之间的狗咬狗,云无忧乐见其成。
至于段檀,云无忧既然没有因为良王迁怒段檀,同样的,也就不会因为段檀而宽恕良王,只不过作为妻子,良王若死……她会慰藉段檀的。
从飞雪楼离开,云无忧赶往紫藤院见谢绥。
谢绥眼尖,云无忧刚走到院门口就被他发觉,他当即放下唇边正待吹奏的笛子,从廊下起身,快步走向云无忧迎道:
“稀客呀,九十三秋不见,你可算是想起我了。”
云无忧没听明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绥笑眼弯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云无忧也笑了声:“你算数还挺好。”
谢绥很自得似的:“那是当然,在沧州的时候,你但凡摆席宴客,哪回不是我算的酒菜钱。”
云无忧摸了摸鼻子,并没跟他忆往昔。
谢绥看出她不想接这个话茬,神情有一瞬落寞,但很快转而关切道:“诏狱那段日子,你没受什么苦吧?”
云无忧摇摇头:“就呆了一天多,能受什么苦。”
更别说诏狱里还有杨皇后给她的特殊优待。
谢绥见她神色轻快,完全不像受过磋磨的样子,彻底放下心来,调笑道:“也是,我还没来得及救你,你就出狱了。”
“对不住啊,让你没了逞英雄的机会。”云无忧跟着凑了个趣儿,但很快转入正题:“我这次过来,是想问你要忘忧散的解药。”
谢绥刻意叹了口气,作失望状:“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为了忘忧散的解药,你也不会来找我。”
“少在我这儿装痴卖傻。”云无忧一点不吃谢绥这套:“之前可是你自己说,让我想要解药就过来找你的。”
“好吧。”谢绥歪了歪头:“可是解药现在不在我手上,怎么办?”
云无忧眉头一沉:“你什么意思?玩儿我?”
谢绥嘴角噙着笑意:“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千龄哥哥,我带你去拿解药,如何?”
云无忧面无表情:“千龄哥哥。”
“曜灵妹妹~”谢绥嘴角快咧到后耳根了,尾音能拐十八个弯儿:“你听听咱俩的字多般配,真是天作之合。”
“带我去拿解药。”一个称呼而已,又不会掉块肉,要是能换来解药也算值得,云无忧懒得跟他计较。
“别这么冷淡嘛。”谢绥开始蹬鼻子上脸了:“我比你还小几个月呢,你叫我一声哥哥,可是你占便宜。”
云无忧不吭声了,冷脸看着他。
谢绥立即识相收敛,朝院外迈步:“走吧走吧。”
二人抵达襄侯府,谢绥自报家门,顺利被家丁引到前厅,见到了襄侯慕容霸。
慕容氏祖地在燕州西北部的龙城,他们家的人容貌有点类似北戎人,都是高鼻深目宛如刀削斧凿般的深邃长相。
民间常有传言说慕容氏早先本就是北戎人中的一支,是后来才归化的中原。
慕容家绝大部分人都对此传言深恶痛绝、坚决不认,谁敢在他们面前说这话,谁就别想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龙城慕容氏如今的家主,有开国之功的襄侯慕容霸,今年快七十了,他年轻时虽为武将出身,但也是精瘦类型,没养出多少膘,又是长脸,如今人一老,脸上皮肉耷拉下来,眼窝又凹陷,就显得更锋利更深邃,看着比年轻时还要凶悍。
好在老头儿虽上了年纪,却也算是老当益壮,精神看着比小辈还好,见了谢绥十分亲热,嘴里贤侄长贤侄短的。
贤侄跟他寒暄了两句,他看向贤侄身边的年轻女子,笑呵呵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龙城临近北戎人的地盘,民风淳朴,礼教不太约束,比京城开放随意许多,所以这会儿慕容霸并不觉得一对年轻男女结伴到访有何稀奇,也并没妄自揣测面前这二人的关系,只是单纯的询问。
谢绥向他介绍云无忧:“这位是昭平郡主,侯爷应当听过她的名头,晚辈就不多赘述了。”
云无忧随之抱拳道:“见过襄侯。”
云无忧举止干脆利落,言辞不卑不亢,本没什么差错,但慕容霸却不知为何,嘴角陡然压了下去,态度也冷淡许多:“不知二位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云无忧和谢绥悄然对视一眼,都对慕容霸突然的变脸摸不着头脑。
但长辈问话还是要回的,何况还是问他们的来意,于是谢绥道:“晚辈此番叨扰,是为求取忘忧散的解药。”
慕容霸颔首:“原来如此。”
而后冷冷开口:“实在不巧,劳二位白跑一趟,这解药此番怕是不能给。”
“侯爷……”谢绥还想再争取一二。
慕容霸却直接把话说死了:
“贤侄,老夫并非是不肯卖你靖国公府的面子,这解药今日如果是贤侄你一人来求,那老夫自是双手奉上,绝无犹豫,但若加上你身旁这位,哼!”
他倒是个不藏着掖着的直脾气,明摆着看不惯云无忧。
云无忧皱眉问道:“不知晚辈何时得罪过侯爷?”
“这就要问你那个师傅了。”慕容霸神色冷硬,起身离开:“老夫失陪。”
慕容霸拂袖而去后,几个丫鬟上前,想引云无忧二人坐下喝茶。
云无忧又不差这口茶,何况慕容霸明显与平溪居士不睦,她再呆在襄侯府就是给自己添堵,遂带着谢绥转身离去了。
二人在附近的窄巷里,找了个阴凉隐蔽处席地而坐。
“千龄哥哥,说好的解药呢?”云无忧语气凉飕飕的。
谢绥也甚觉没脸,双手捂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是我食言了。”
“你知道襄侯跟我师傅有何过节吗?”云无忧本就不是刻薄性子,哪怕逮着机会也没多挖苦谢绥两句,很快惦记起正事。
谢绥摇头:“我只知道襄侯是平溪居士的亲叔叔,至于其他的……人家龙城慕容氏的家事,我上哪儿知道去。”
“他跟我师傅结下梁子,会不会是因为当年太宗立千秋阁时,他跟博阳侯争头名,但我师傅却把武阳长公主推上功臣之首的事?”云无忧思索着。
“有点道理。”谢绥不动声色地朝云无忧身侧挪了一点,脸也往她脸x边凑:
“但说实话,这事儿有点太远了,而且武阳长公主的功绩地位足以服众,算是实至名归,依我看,以襄侯那个直脾气,他不至于堵气到现在。”
“那怎么办?”云无忧对谢绥越靠越近的漂亮脸蛋毫无反应,一心愁她的解药。
谢绥调整到了一个最显风仪的姿态后,满意地给云无忧出主意:“咱们可以从他们内部下手。”
“什么内部?”云无忧没明白。
谢绥眯起他那双招人的桃花眼,唇角勾起笑意:“襄侯的嫡长子慕容子渊,不日就要大婚了。”
云无忧问:“你跟慕容子渊很有交情?”
“没什么交情。”谢绥只见过慕容子渊寥寥几次,对这位慕容大少的评价就是:眼高手低,志大才疏,除了武艺勉强能看,其他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平心而论,其实慕容子渊相貌还是颇英俊的,只不过谢绥总觉得他是典型的北戎蛮夷长相,非我族类,一直打心底里嫌弃。
“那怎么下手?”云无忧只觉得谢绥又在说废话。
谢绥看向云无忧:“慕容子渊虽然是个逃不出襄侯夫妇手掌心的窝囊废,但他那位未婚的妻子陈氏,却是颇为不凡,我们不妨从她身上一试。”
“你先说说那陈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云无忧被他勾起了兴致。
谢绥道:“她和我们差不多年纪,本是慕容子渊养的一个外室,去年慕容子渊不知怎么跟襄侯夫妇闹崩,独自跑到沧州去了,应该是想斩将擎旗、建功立业的,结果功名还没搏到,死讯先传回京了。”
“毕竟是亲儿子,襄侯夫妇岂能不悲痛,给他的葬礼办得比我的还隆重……”
“等等,你为什么会办过葬礼?!”云无忧一脸惊诧地打断了谢绥。
谢绥陡然沉下脸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新角色登场~这个剧情过后就恢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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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谢绥这张总是吊儿郎当的绝世面容,竟然破天荒阴沉起来了,云无忧盯着看了半天,很不习惯,也实在是有些搞不清状况。
结果谢绥忽地冲她做了个鬼脸。
云无忧悚然一惊,下意识将他掀翻在地。
谢绥顿时仰倒,被地上灰尘呛得直咳。
云无忧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扶他起身。
“咳咳……给我张、咳!……干净的手帕。”云无忧摸了摸怀里,掏出张出门前段檀给她塞好的新手帕,递给谢绥。
谢绥接过手帕,捂住口鼻缓了一会儿,终于恢复过来,瞄了眼手帕纹样,嫌弃地扔回给云无忧:“男人用的,太恶心了。”
“没让你挑,别耍大少爷脾气。”云无忧白了他一眼,准备把手帕塞回怀里。
“算了,你还是给我吧。”谢绥又冲云无忧伸手。
云无忧以为谢绥是想着后面还用得上,就给他了,完全不知道谢绥是要把手帕拿回去烧掉。
尽管被打了个岔,云无忧依然记得自己之前的问题,锲而不舍地继续问:“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办过葬礼?”
谢绥别过头不看她,往日风流多情的一双桃花眼半垂下去,默了许久,才带着点自嘲道:
“年少时狂妄无知,轻浮得过了头,将生死也视为等闲,做下不少荒唐事,后来才真正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再不敢了。”
六年前十五岁的谢绥,一心丝竹弦乐,无意官宦仕途,旁人讽他不肖,他偏交游侠做纨绔,旁人咒他短命,他就办活丧宴宾客,再单薄的病体,也难掩骨子里不可一世的骄矜放纵。
那时他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更不曾料到,命运里会出现熬干自己全部心血的那个人。
但老天多公平,当年不可一世的谢公子,终究也有今天,乱了衣衫坐在灰尘里,垂着眼睛说不敢。
云无忧静静凝视着谢绥,感到一股庞大而沉重的悲伤向她袭来。
谢绥却很快恢复过来:“好了,言归正传。”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云无忧:“慕容子渊的葬礼后,他从前那群姬妾全都散了,只有这个陈氏,坚信慕容子渊没死,一声不吭的,去了沧州找人。”
“结果人还真的被她给寻到了。
慕容子渊活着回京后,襄侯夫妇简直要把那个陈氏当菩萨拜,她就这么一跃成了慕容子渊的未婚妻子。
而且我听说,慕容子渊历过一遭生死,如今性情平和许多,不但能听进人言,也变得十分孝顺勤勉,像是开窍了。”
云无忧点点头,赞同了谢绥之前的评价:“这样义无反顾的孤勇和气魄,陈姑娘的确不凡。”
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登门造访。
离开巷口的时候,云无忧视线被襄侯府不远处几个聚集在一起斗草的孩子吸引,颇有些奇怪道:“襄侯府旁边怎么会有孩子聚着玩儿?”
看那些孩子的穿着打扮,应当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怎么会跑到侯府附近游戏。
“襄侯府附近有座济慈院,是当年皇室为给病重的穆元太后积德祈福,出资建的。”
谢绥指向襄侯府东边的一个方向:“那里面有不少被遗弃的老弱病残,这些孩子应该就是出自济慈院。”
“原来如此。”云无忧看着谢绥所指的方向,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你给先帝出的主意呢。”谢绥脸上浮现一抹带着怀缅之意的笑,明着邀功道:“我这些年可是给济慈院捐了不少银钱。”
云无忧挑眉,拍拍谢绥的肩,豪气干云地赞赏他:“千龄哥哥高义,下回记得把妹妹那份儿也捐上。”
谢绥脸顿时黑了大半,他想要的是情意,不是仗义!
……
谢绥和云无忧到陈家家门口,给家丁报了身份后,二人如愿迈进了陈府的门槛。
这个陈府占地不小,其中布景很有机巧,是一眼看得出来的讲究。
喜事将近,满府随处可见夺目的朱红,行走其间的下人们,面上也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因陈氏不见外男,所以谢绥只能坐在正厅喝茶,云无忧一人被引到府中的水榭处,陈氏正在那里等她。
“妾见过昭平郡主,不知郡主今日到访,所为何事?”陈氏从临水的座凳上起身,对着云无忧盈盈一拜。
云无忧赶紧扶她起来:“是我有事相求,姑娘不必这么客气,你叫我曜灵即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陈氏抬眼看她,脉脉一笑:“多谢郡主抬举,妾贱名陈惠男。”
云无忧被她笑得心中一震,也忘了问是哪个惠哪个男,心突突跳着胡乱应了两句,随她一起坐到了栏杆旁。
云无忧视线忍不住往陈惠男脸上瞟。
那是非常非常讨喜的一张脸,天真灵动的眼睛,娇俏玲珑的鼻子,再加上眉宇间的几分懵懂情意,简直是天然的引人怜惜,云无忧只是看她一眼,就几乎心生无限好感了。
“郡主怎么不说话?”陈惠男看着云无忧笑道。
面对陈惠男明眸皓齿的一张美人脸,云无忧显得有点木木的,不知为何还有点拘谨:“不用喊郡主,叫我曜灵就行。”
她顿了顿,诚恳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陈惠男低头掩唇,又是一笑,而后看着云无忧柔柔道:“曜灵今日是来贺我新婚的吗?”
真是一把又甜又润的好嗓子,沁人心脾。
云无忧和她呆在一起,不知为何有种纯粹的欣然,唇边的笑意几乎就没下去过。
而此刻陈惠男把话问到这个份儿上,云无忧也终于提起正事:“跟你新婚有点关系,但……其实是想求你帮我个忙。”
“哦?”陈惠男有些讶然:“有什么忙是正厅那位靖国公家的谢公子帮不上的?竟要来找我?”
云无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今日他们在襄侯府碰壁的事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陈惠男若有所思道:“我想,或许我知道襄侯和平溪居士为何不睦,以至于今日不肯将忘忧散解药赠你。”
云无忧惊奇地望着她:“还请惠男为我解惑。”
陈惠男抬手驱散了周围的丫头,对云无忧开口道:
“子渊曾大致跟我提过,说五年前,若不是平溪居士从中作梗,龙城慕容氏的嫡支应当已经尽数入京了,平溪居士和襄侯,就是因此事决裂,再不来往。”
云无忧蹙眉:“从中作梗?我师x傅做了什么?”
陈惠男缓缓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听子渊的口气,似乎郡主也参与其中。”
云无忧扯了扯嘴角:“那难怪襄侯不肯给我解药,原来是我把人给得罪了。”
陈惠男闻言立刻宽慰她:“也未必就用上‘得罪’二字了,很多事大家各有立场,其中对错,也难论得清。”
云无忧叹了口气:“我想让你帮我拿解药,是不是太难为你了?”
“不难为的。”陈惠男眨巴着那双闪光的漂亮眼睛看她:
“从沧州回来后,子渊颇听我的话,我一嫁进襄侯府,就求了解药再私下给你,新妇的要求,公婆应当不好拒绝。”
“不过……”陈惠男双指搅了搅手绢:“我也有件事想求曜灵。”
“你说就是。”云无忧应很是干脆。
陈惠男却咬了咬下唇,有些犹豫:“曜灵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是在挟恩图报?”
“怎么会?!”见到陈惠男神色,云无忧简直心软得没边:“你有恩于我,我报答你,这是天经地义,哪有‘挟恩图报’这回事!”
陈惠男抿唇笑了笑,鼓起勇气,有些羞怯道:“三日后我大婚,按照龙城那边的规矩,需要一个有地位有福气、成过婚的送嫁娘子一路相伴,曜灵可以当我的送嫁娘子吗?”
“送嫁娘子?”云无忧愣了。
陈惠男以为她不愿意,脸色一白,垂下眼睫勉强笑道:“妾这样的出身,恐污了郡主名声,方才的话,郡主就当是妾痴人说梦吧。”
“不是不是。”云无忧知道她误会了,连连否认,赶紧解释道:
“我这个名声早就污无可污了,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你何苦看轻自己,你这出身怎么了?世人不都是娘生娘养的吗?有何差别?”
“那、那曜灵肯做我的送嫁娘子吗?”陈惠男试探着抬眼看她。
“我是肯的,但就怕你不肯。”云无忧诚恳非常:
“我从出生起就没爹,应该不算有福气,而且……我如今这个婚,成的时候是冥婚,只有我的牌位没有人,我实际是不曾经历过婚配之事的。”
她跟林寻倒是成过婚,但也就扯了几丈红布,媒妁礼聘是一概没有,连喜服都是林寻凑合着缝的,林寻男装她女装,跟小孩子过家家没区别,主要目的是糊弄云飞扬。
云无忧这番话将陈惠男吓了一跳,但她迟疑片刻,轻轻笑笑,也说出了肺腑之言:
“我家境不好,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几十年前虽做过举人,但早已成了赌棍酒鬼,家里也没有可靠的亲戚朋友,后来又做了子渊的外室,更是不知道被多少人戳着脊梁骨骂。”
“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可几日后是我大婚,是我好不容易,拼了命才换来的一场大婚,我不想、不想被旁人看不起,我想有一个人,能站在我这边,帮我撑起场面。”
“子渊他疼我,说大婚那天,要将我父亲也一起接进襄侯府供养,可是我真害怕,我、我从小被父亲打骂,我见过他最烂的样子,我怕他毁了我的婚礼……”
“虽然我被襄侯府认定做子渊的妻子后,父亲的态度已经好了许多,可我还是怕……”——
作者有话说:长在5u审美点上的女人出现了,惠男这个名字是很膈应人,但后面会解释的
第47章
云无忧一把抱住了陈惠男轻轻颤抖的身体,神色不忍地抚拍她脊背,语气轻柔:
“只要你不嫌弃,大婚那天,我来给你撑场面,一定护你顺利成婚,我保证没人敢看不起你。”
陈惠男眼中含泪,紧紧回抱住云无忧,钻进她怀里吸着鼻子小声抽泣。
……
陈惠男大婚之前,云无忧从段檀那儿撬了两大箱金银珠宝,给她添妆。
陈惠男自是几番推拒,说她虽无甚家资,但襄侯府早给她备下了十里红妆,已是体面非常,无需云无忧破费。
云无忧却很坚持,还从已回王府的忠节夫人那儿要了一对极通透的翡翠镯,哪怕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价值连城,硬是当场给陈惠男戴上了。
陈惠男不断转着腕上镯子,感动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云无忧坐在箱子上,用手帕轻轻给她擦眼泪,咧着嘴道:
“哭吧哭吧,这会儿把眼泪哭干净了,到风光大嫁那天,就只剩下笑了。”
陈惠男瘪着嘴,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嘴还没张开,眼泪和鼻涕先一起下来了,顿时羞愤得背过脸去,掏出手帕捂住了下半张脸。
云无忧见了更乐,坐在箱子上晃腿,故意叹了口气,夸张地自吹自擂道:
“也就是我现在不在宫里当差了,否则我非把皇后请来给你主婚不可。”
她被杨皇后坑进诏狱里的事还没过多久,这会儿又扯出杨皇后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好像她跟人家交情很好似的。
陈惠男听了,整理好仪容转回头来,神色认真而黯然:“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这样出身的人岂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这话再不要说了,被旁人听见对你不好。”
望着陈惠男那双泛着水光的剔透眼眸,云无忧又是无限心软,方才脸上的吹嘘自得之色荡然无存,拉起陈惠男的手悉心道:
“我仔细打听了龙城那边的婚俗,送嫁娘子可以有好几个人,本来想把奉康伯也拉来给你当送嫁娘子,但她还在丧父的孝期,得隔绝吉事,人是来不了了,但礼会到。
她说会送些稀世孤本给你,一定让你脸上有光彩,也叫慕容家那群缺乏教化的北蛮开开眼……”
她忽然眨眨眼,反应过来了些什么:“诶?等等,我也是北蛮啊!齐守心骂我!
……算了这都不重要,总之到时婚宴上唱礼,你可以仔细听听。
还有,等你成完婚腾出功夫,我带你去跟她交个朋友,齐守心是很好的人,一点都不俗气,你们会聊得来的。”
云无忧一番话,说得陈惠男泪珠又从眼里滚出来:“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竟然肯这样为我着想……”
无论身上夹杂多少争议,奉康伯齐婴都无疑是近年间京城贵女中的领头人物,云无忧这是在用自己的人情给陈惠男背书和铺路,要她婚后在京中的大小宴席上都能抬得起头。
其实云无忧原本还想找段檀借金鳞铁骑开道壮壮声威的,结果忙活半天,被段檀刺了一句:“恐怕你自己大婚之时,也未必有这么上心。”
近来因为戚娘过世,云无忧的兴致都不太高,难得交了新朋友,段檀心中其实是颇宽慰的,但看她为旁人的婚礼不遗余力忙前忙后,想起从前,心里又忍不住泛酸。
云无忧则完全不知道哪里把他给惹了,莫名其妙道:“我那时候就是个牌位我怎么上心?”
段檀登时气得耳朵都红了,扭过头自己缓了半天,才又说:“那我们重新成一次婚。”
云无忧立马拒绝了:“太麻烦,还是算了,而且我们原本就是夫妻,突然再成一次婚,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二婚,那不闹笑话了吗?”
段檀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沉着脸就是不给借金鳞铁骑,直到云无忧把唾沫都快说干了,才幽幽道:
“你也不想想,人家襄侯府办喜事,金鳞铁骑过去抢风头算什么?如此喧宾夺主,慕容子渊别说记你的恩,不记你仇都算好的了。”
云无忧也是帮人心切,一时昏了头,段檀这话一说,她迅速明白过来,不再想金鳞铁骑的事,跑去张罗别的了。
所谓撑船撑到岸,帮人帮到底,在陈惠男这儿,云无忧的确是尽心竭力了。
陈惠男大婚那日,襄侯府下了血本,仪仗赫赫,锣鼓喧喧,华盖蔽日,声势滔天。
云无忧作为送嫁娘子,也是浓妆艳饰、华冠丽服,跟个插满花的珐琅彩瓷瓶似的,坐进了新娘后面的绿顶轿子里。
她用手挠挠下巴颏儿,厚厚的脂粉顿时簌簌下落,也不敢乱动了,静静端坐在轿子里补觉。
婚礼真不是一般人能参与的,云无忧昨夜几乎就没睡。
等抵达襄侯府,云无忧努力稳重姿态,依照礼数缓缓下轿,走到前方去接新嫁娘。
但还不等她靠近喜轿,变故陡生!
轿前一个其貌不扬的轿夫猛然暴起,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探入轿内,狠狠攥住了端坐在轿中、尚盖着金绣喜帕的陈惠男的手x臂,用力将她整个身子拖拽了出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轿夫动作极快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刃,抵在了陈惠男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场面瞬间大乱,宾客哗然如沸,附近之人惊叫着四散奔逃,许多器物都摔落在地,满场狼藉。
云无忧神色一凛,脚下发力冲上前去,刹那间离那轿夫便只有仅仅几步之遥。
可她今日作为送嫁娘子,为图喜庆吉利,不曾在身上佩戴兵器,连腕箭都摘了,又怕突然动作激怒对方,伤及陈惠男,一时间实在难以出手。
这样的危难之际,她皱紧眉头,也顾不得礼数,猛然扯掉了自己身上那件繁复碍事的外袍,动作顿时轻巧许多,亦步亦趋地紧随着突然发难的轿夫,口中不断追问安抚:
“你是什么人?所为何来?只要不伤及她性命,万事好商量!”
宾客中虽有武艺高强之人,但能不顾及男女大防和体面礼数随意近身陈惠男与轿夫的,也就云无忧一个。
陈惠男浑身颤抖,被轿夫拖拽得踉跄难行,刀锋都抵在脖颈了,却还是死死捂着盖头,也不出声叫喊,竭力维持这婚礼的最后一点体面,模样万分可怜,看得云无忧一阵心痛,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正在此时,正厅深处传来一声带着威压的厉喝:“何人在我府中放肆!”
慕容子渊排开众人,与劫持新娘的轿夫对峙。
他一身金线刺绣的大红喜服,金冠束发,轮廓深邃,面容英朗,再加上通身的气派,一眼望去,是不折不扣的人中龙凤。
此刻他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捕猎般锁住轿夫,凛声道:
“今日乃我襄侯府大喜之日,你若肯回头是岸,放下我夫人,我慕容岳在此立誓,保你安然离府,甚至可以将你奉为上宾,你有何要求,我们也都可以商议。”
“但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定教你生不如死。”
然而轿夫对他的威胁却置若罔闻,反而更攥紧了手中刀柄,拖着陈惠男,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人流簇拥的正厅步步逼进。
混乱的场面中,段檀、谢绥和谢寒洲三人从宾客席里起身,身影疾动,同时朝云无忧所在的方位靠拢。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进了正厅,将原本宽敞的地方挤得逼仄起来。
满堂耀目的红彩里,陈惠男颈上刀刃的冷光愈显森寒。
襄侯夫妇也从正位上起身,侯夫人鬓发花白,被慕容霸搀扶着,望向被刀挟持的新妇,急得汗流浃背,声音却强作沉稳镇定:
“这位壮士,虽不知你所为何来,但还请切莫冲动,我这儿媳于我家有大恩,无论你要什么,但凡我襄侯府拿得出,绝无二话!”
这时陈惠男那个在人群里瑟缩了半晌的爹——一个顶着稀疏发髻、下巴缀着零星白须的糟老头子,听见襄侯夫人发话,眼珠子滴溜转了两下,立刻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粉墨登场了。
只见他佝偻着干瘦的身子猛然往前窜了几步,跌跌撞撞地靠近陈惠男,老泪纵横地拍着大腿哭嚎:
“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爹的心肝!你!你要杀就来杀我这把老骨头!放开我女儿!今日可是她大喜之日啊!”
这声音聒噪刺耳,是显而易见的刻意和浮夸,除了添乱就是添乱,惹得周围不少人都皱起眉头,襄侯夫妇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就在这混乱嘈杂之际,一直被挟持着、如同提线木偶的陈惠男,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哭叫:“爹——”
紧接着,她像是终于爆发出积攒已久的恐惧,身体剧烈挣动,竟在那轿夫持刀的手臂间挣出一个空隙,歪歪斜斜地向她爹的方向扑去了半步。
轿夫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抵着脖子的刀刃下意识一避一松,竟显露出几分犹豫和不敢伤她的迟疑。
电光火石之间,云无忧抓住这道破绽,窜动如风,矮身滑步,极精准地切入轿夫臂弯空当,用自己身体隔开刀刃与陈惠男的同时,环住了陈惠男腰肢,猛地发力将陈惠男整个人向旁边一带,旋身将人护在了身后。
云无忧此番动作下,陈惠男一直盖着的喜帕跌落,满头金钗玉饰也在砸在地上,掉的四处都是,晨起时梳头娘子精心挽好的发髻也彻底散乱开来,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披散开来,几缕碎发粘在她神色仓惶、腮边垂泪的脸上。
而就在云无忧将陈惠男救出、两人身影交错退开的刹那,那轿夫手中的凶刃,也不知是被谁撞了一下,还是慌乱中他自己挥动胳膊,竟诡异地刺向了前方还没来得及撤回嚎哭的陈父脖颈!
陈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浑浊的双目,转瞬间便生机断绝,枯槁的身躯向后倾倒,“咚”一声砸在地上,晕开一滩血泊。
第48章
“爹……爹——!”
陈惠男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脱开云无忧的保护,踉踉跄跄扑倒在陈父染血的躯体上,抱住了她爹的尸身放声恸哭。
云无忧神情冷冽,立刻随之侧移半步,再次稳稳挡在陈惠男和那轿夫之间,死死盯住面前持刀的凶手。
轿夫此时不知为何竟有点怔愣,攥紧手中饱饮鲜血的短刃,呆呆看着地上的尸体和哭得肝肠寸断的陈惠男,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但手中已无人质的他很快便被群起而攻之。
不过这毕竟是喜宴,虽有家丁护卫入场,但情急之下也没有佩带长兵器的人,其余蜂拥而上去帮忙的宾客更是赤手空拳。
云无忧亦是手无寸铁,但她很明白最重要的事是护住陈惠男,所以只如礁石般护在陈惠男身旁,并没上前抓人。
原本慕容子渊也想上前,但襄侯夫妇眼神扫过,他身边护卫立刻将他前路堵死,他动弹不得,只能蹲下身去安慰陈惠男。
轿夫如梦初醒般回神,身形几变躲过旁人拳脚,仗着一股凶悍的蛮力挥舞刀刃,在人群中胡劈乱砍,虽没少挨打,却也仗着人多嘈杂支撑了一会儿。
混乱中,段檀目光一凝,脚步轻挪,身影如鬼魅般游入人群欺近轿夫,找准机会,骤然出手,极快极准地一把扣住了轿夫持刀的右手腕,狠力一折,利落地将其掰断。
轿夫惨嚎一声,短刃当即脱手坠落,段檀将轿夫踹倒在地,断了手的轿夫迅速被扑上的护卫死死按住了。
就在几个护卫压住挣扎怒吼的轿夫,正欲将他拖出正厅之际,那轿夫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狠劲,将脸往地上重重一蹭,而后仰起脸用力甩头。
伴随着他此番诡异非常的动作,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面皮竟被甩开了大半,待他完全露出真容之时,在场众人皆是悚然大惊。
只见那张人皮面具下的脸,一半皮肉扭曲纠结、疤痕密布,宛若地狱爬出的恶鬼。
另外一半,却是轮廓分明,五官深邃,十分英挺,竟与慕容子渊一般无二!
正厅内,宾客仆婢们的目光忍不住在轿夫和慕容子渊之间流连比对,神色都极为奇异。
已经坐回主位的襄侯夫妇也呆住了。
毁容的轿夫剧烈喘息着,眼睛里迸射出疯狂而绝望的光,他死死盯住襄侯夫妇,嘶喊出声:
“阿爹!阿娘!孩儿回来了!我才是你们的儿子!我才是慕容子渊啊!”
这声音凄厉嘲哳如厉鬼泣血而哭,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引起满堂哗然。
云无忧能听出来,他的嗓子和她一样,都受过伤。
此言一出,襄侯夫妇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慕容霸一向硬朗的身子颤了颤,襄侯夫人也是眼前发黑,抓紧了扶手竭力稳住身形。
原本还在埋头安慰陈惠男的慕容子渊立刻起身,面朝轿夫怒斥道:
“何方宵小!不但在我襄侯府婚宴上行凶杀人,还胆敢冒充我,说!你是受何人指使,行此卑鄙之举?!”
此时他和那跪在地上的轿夫一高一矮,一俊一丑,一贵一贱,本是云泥之别的二人,却偏偏极为吊诡地长了一模一样的半张脸,令人望之惊叹。
被护卫按住的轿夫闻言大为狂躁,目眦欲裂地挣扎咆哮:
“放你爹的屁!老子才是真的慕容子渊!是你在冒充老子!”
他扭头转向襄侯夫妇,竭力嘶吼:“阿爹!阿娘!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是我啊!”
似乎觉得这几句话不足以令襄侯夫妇信服,他又快速道: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年关,贪玩跑丢了,差点被歹人拐卖,是陈管家把我找回来的,我还被爹压在书房打了二十板子呢!
还有!我五年前为x争一柄玉骨扇子,打瘸了史秀才家的大儿子!这些我都记得!阿爹阿娘!你们不记得了吗?!”
襄侯夫妇神色明显动容,唇齿颤抖,说不出一字否决,宾客们也嘈杂讨论起来。
站在陈惠男身旁的慕容子渊脸色一变,但很快便调整好,仍是声线沉稳地开口,看向襄侯夫妇道:
“阿爹阿娘,我是去年在沧州从军时,病重濒死,情急之下服用过忘忧散才忘却前尘,因此还弄丢了解药。”
将这段话收入耳中,段檀目光闪了闪,悄然瞥了一眼云无忧。
云无忧毫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辩解的慕容子渊。
慕容子渊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事爹娘是知道的,后来我也问你们要过解药,是你们一直说如今很好,不必急着恢复记忆。
所以此刻若是要回忆从前之事,那还请阿爹阿娘即刻把忘忧散解药给我,我也能历数从前种种,与这凶徒对质!
而且,爹娘不是说我从前行事高调么?谁知道这宵小之徒的消息是从何处打听来的,爹娘万不可被其蛊惑了。”
襄侯夫妇听了这话,眼中的挣扎痛苦更深,嘴唇翕动着,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去年慕容子渊从沧州被陈惠男找回来后,虽记不清前事,但性情却变得勤勉平和、有礼有节,一改从前的叛逆不驯,也没了那些好勇斗狠的陋习。
襄侯夫妇不是没有心存疑虑过,但又实在欣喜于儿子脱胎换骨,再加上慕容子渊好不容易才“死而复生”,还变得十分孝顺,便默认了现状。
他们甚至强压下解药一事,唯恐慕容子渊服下解药恢复记忆后,又变回那个让人恨不得上吊的、不服管的逆子。
而那轿夫听了慕容子渊的话,彻底癫狂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对着一身喜服的慕容子渊破口大骂,唾沫横飞:
“狗杂种!冒充老子!占了老子的地盘!抢了老子的爹娘!睡了老子的女人!现在还敢在这里装模作样!不知来路的狗杂种!杂种!老子弄死你!”
他边说边拼尽全力往慕容子渊的方向扑,护卫们差点摁不住他。
襄侯夫妇像是被逼入绝境般,脸色惨白如纸。
襄侯夫人缓缓转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向依旧扑在陈老爹尸体上,还在啜泣的陈惠男,声音带着深重的急切和哀求:
“惠男!好孩子……娘知道你对子渊情深义重,你当初千里迢迢去沧州寻他,这份情意天下皆知,你、你一定认得出来谁才是真正的子渊!
娘老了,老眼昏花,还是由你来告诉在场诸公,也告诉娘,哪个才是真的……哪个才是我的子渊啊!”
襄侯夫人连在众多外男面前避讳陈惠男的闺名都顾不得了。
陈惠男啜泣的声音一滞,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了一瞬。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将原本就妆容厚重的肌肤冲荡得狼狈不堪,神色痛苦而茫然,看着无比可怜。
她冲着襄侯夫人轻轻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云无忧原本就一直守护在她身侧,此刻更是扶她起身,搀着她慢慢走到了那被按在地上、形容如恶鬼的轿夫面前。
此刻正厅中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陈惠男。
陈惠男纤弱的身躯一直在细细颤抖,却俯下身,极为仔细专注地凝视着轿夫那张半人半鬼的面孔,不放过每一寸皮肉。
轿夫脸上的肌肉也在颤,他几乎是带着哀求在与陈惠男对望。
这样全神贯注的时刻,陈惠男的心,却陡然分出了一个枝桠,那枝桠几乎是带着点痛快晃了晃,晃出她藏在心底的那个隐秘念头:
原来你也会有今天。
随后她强行抹掉那点幼小的枝桠,仿佛不经意般微微侧了侧头,隐秘快速地扫过了主位上襄侯夫妇的脸。
片刻后,她起身,扶着云无忧挪动脚步,转向堂中那个穿着喜服,身姿挺拔,虽然脸色难看但一身贵气难掩的慕容子渊。
她在慕容子渊面前停步,微微仰头,同样极认真地端详着他。
多么深邃的眉眼轮廓,多么俊异的一张脸,哪怕紧张,也是气度不凡的。
陈惠男在心底喟叹着赞美这张面孔,眼角余光却再次隐晦地掠过襄侯夫妇。
这一次,她看到了襄侯慕容霸脸上那一丝极力掩藏的希冀,以及襄侯夫人那悄然发亮的眼神。
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陈惠男缓缓抬起那只还沾着点父亲鲜血的手,直直指向了自己身前这个姿容高贵的慕容子渊。
她声音因为方才长久的恸哭而沙哑干涩,有些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在正厅里:
“这才是我跋涉千里去寻,与我定下鸳盟,今日该与我成亲的、我的夫君慕容子渊。”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身体有些虚晃,被云无忧牢牢扶住了。
被按在地上的轿夫身形僵硬,面色凝固一瞬,随即面色狰狞,瞪着陈惠男狂怒吼叫:
“贱人!陈惠男你这毒妇!见我落魄!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还是、还是你恨我失手杀了你爹?!是不是?!我是无心的!老子是无心的!你明明知道是我!你明明知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不认我?!”
他声音里是极致的难以置信和灭顶的绝望,身体也如同疯牛般剧烈挣扎,押着他的护卫险些脱手。
站在陈惠男身边的慕容子渊反应极快,脸色虽然依旧难看,却立刻上前一步,从云无忧那里一把将摇摇欲坠的陈惠男揽入怀中。
随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捂住了陈惠男双耳,将她苍白的脸按在了自己胸膛前。
他目光阴鸷地盯着不远处还在发疯污言秽语的轿夫,却低头凑近陈惠男耳边,刻意放缓了声音道:“别怕,有我在。”
云无忧身侧没人后,一直隐于人群之后冷眼旁观的谢绥,在谢寒洲保护下,侧身挤到她身边,在她耳边飞快地耳语了一句:
“今天这事有古怪。”
云无忧也似有所觉地微微点头,本来凑近谢绥想说点什么,但思量片刻,还是住口了。
然而她没注意到的是,这一幕落入了一直站在轿夫身旁,防着人再度暴起的段檀眼里。
第49章
被按在地上的轿夫如濒死的猛兽,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嘶吼,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骇人的蛮力,竟骤然掀翻了压制他的两名护卫,向着陈惠男扑去!
护卫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撞进人群里。
襄侯夫妇见此却脸色剧变,失声惊呼:“莫伤他!且莫伤他性命!”
而云无忧因一直护在陈惠男身前,首当其冲,她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将身旁的谢绥推给谢寒洲,喝道:“走!”
与此同时,她眼角余光瞥见段檀的身影也欺上前来,两人极默契地相互配合,手下都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狠辣,瞬间便将狂暴的轿夫再次死死按倒在地。
顾忌着襄侯夫妇方才的喊话,二人都没有要了轿夫的性命。
然而这时,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毫无预兆地响起!
只听噗呲一声,一道寒光掠过,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的时候,一把长剑精准贯穿了被云无忧与段檀共同按在地上跪着的轿夫心口!
鲜血如泼墨般迅速倾洒在地,浓重的血腥味钻进云无忧鼻腔,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穿着深蓝竹纹锦袍的中年女子迈进了正厅。
她轮廓刚硬,是属于龙城慕容氏的深邃,头发用玉冠全部束起,周身积威甚重,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此刻她从容上前,神色平静无波地微微俯身,自轿夫心口拔出长剑,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拭去剑身血迹,归剑入鞘后,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语气淡漠:
“大喜之日见点红,更喜庆了。”
襄侯夫妇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脸上肌肉颤抖,嘴唇开合,眼里都隐有泪光了,却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强撑着附和:
“三姑奶奶说得是。”
看来这中年女子年纪虽不大,辈分却极高。
中年女子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云无忧,却忽地神色一顿。
她蹲下身,拾起云无忧脚边那枚已被摔出深深裂纹的玉佩,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彩。
她指尖拂过冰冷的玉面,沿着那几道被摔开的裂缝细细摩挲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转向云无忧,问道:“这玉佩可是姑娘所有?”
云无忧看着玉上裂隙无比心疼,却因为不知眼前人身份,只点了点头,x谨慎道:“应当是方才打斗中不慎掉落的。”
谁知中年女子竟恭敬地将那枚裂玉双手奉上,姿态里有一种奇异的郑重:“敢问姑娘尊名?”
“程羲,字曜灵。”
中年女子看向云无忧的目光锐利而探究,声音低沉:“在下慕容贤,与姑娘一见如故,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宴后一叙?”
怎么就一见如故了……?云无忧惊疑不定,伸手接过玉佩塞进怀里,迎上慕容贤审视中似乎又含着诡异期待的目光,虽摸不准她的意思,却还是应道:“好。”
一旁的段檀见此,上眼皮略微颤了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血色褪去,喜乐照奏,婚礼依旧,众人各归其位。
傍晚时,云无忧作为送亲娘子跟着闹完了洞房,满室烛影摇红,映在一对新人脸上,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甜腻的香。
旁人此时都已经退得干净,将空间留给新婚夫妻,云无忧却迟迟不走。
她站在喜帐旁,看向正欲与她说话的新郎慕容子渊,直接道:“麻烦慕容公子暂且退避,我有话想单独问惠男。”
慕容子渊一愣,下意识看向端坐于喜床边的陈惠男。
陈惠男抬起眼帘,重新妆饰过的面容完美无瑕,眉宇间有疏淡的忧和纠结的情,仍是无限引人怜惜的一张美人面。
此刻她对慕容子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轻柔:
“夫君,曜灵想同我说些体己话,你先去外面吃杯酒吧,我们姐妹间的闺阁密语,可不能被你给听去了。”
慕容子渊迟疑地看了看云无忧没什么情绪的神色,又看了看陈惠男柔美的笑靥,终是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卧房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入耳后,云无忧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门外无人探听后,毫无迂回,开门见山地低声问陈惠男:
“今日那个闹事的轿夫,是不是你帮他混入婚宴的?”
“是。”陈惠男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分毫犹豫。
事实上,她自己并未出面,当初那个轿夫,也就是真正的慕容子渊,找上门来的时候,她只遥遥望了一眼,便知那是真的,但她还是任由家丁把他认作乞丐,将人打了一顿撵走。
后来则暗中依照他从前的性情步步引导,这才有了今日的真假慕容子渊之辨。
其实这会儿只有她和云无忧两个人,以她素日的机心,硬要遮掩描补,也是能蒙混过去的。
但云无忧这个人,在她自以为亲近的人面前,实在太直了,简直是全无保留的亮出刀枪,她越是这样,陈惠男反而越没法虚伪矫饰了。
“好。”云无忧点点头,继续问:“现在在外面喝酒的那个慕容子渊,才是假的,对吗?”
烛光映得陈惠男脸上明暗交杂,她极轻地笑了一声,缓缓开口:
“他是不是假的,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襄侯和襄侯夫人想要谁是真的,谁就是真的,我今日抉择,不过是顺水推舟,遂他们的心意罢了。”
云无忧默然,房内一时间只剩红烛燃烧时那细微的噼啪声,无言良久,她再次开口:
“那你当初满腔孤勇,不远千里奔赴沧州寻人的情意呢?也是假的吗?”
“情意……”
陈惠男目光飘向不远处烈烈燃烧的龙凤花烛,火光在她漆黑眼底轻跃:
“曜灵,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对我这样的人而言,真假不重要,情意也不重要。”
她对慕容子渊是有过爱的,爱他的高大英俊,爱他的千金买笑,爱他的权势煊赫。
也是有过恨的,恨他高大英俊招蜂引蝶,恨他千金买笑漠视疾苦,恨他权势煊赫高高在上。
可是爱也好,恨也好,都不过是露水般转瞬即逝的东西。
初初听闻他死讯的时候,露水在心里倾泻成江河,淹没所有,让她义无反顾、不计得失地千里奔赴,就像那些戏文话本里为情爱烧昏了头的女子。
可奔赴之后,有天夜晚,四下无人,她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心中江河在一瞬间枯涸,她看见裸露河床上明明白白的三个字:不值得。
人不值得,情爱也不值得。
好在她决心返程的时候,又偶遇了已经放弃的人,最终不至于一无所获。
而那个人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她都一点恨也没有了,她只有爱,爱那样的高大英俊,爱那样的千金买笑,爱那样的权势煊赫。
可惜这些就算说给面前不断追问的女子,她恐怕也不会懂。
云无忧是不懂,而且不但不懂陈惠男的话,也没懂陈惠男的人,所以她逼近陈惠男一步,看着陈惠男的眼睛,还有疑问:
“宴上刺穿你爹脖颈的刀锋,是你暗中撞过去的,是不是?”
“你既然都看到了,又何必问呢?”
陈惠男指尖无意识捻了捻嫁衣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唇角勾起一抹细微却又残忍的笑意:
“曜灵,托你的福,我也没爹了。”
“你……”云无忧心头剧震,胸膛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道:
“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向他讨债,为什么选今天?为什么偏偏是在自己的大婚之日?你那么看重这场大婚,为它费了多少心血我都看在眼里!为什么要为一个烂人毁了它?!”
陈惠男怔了怔,尽管对云无忧早有了解,在这种时候,心中还是难免一颤。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必如此为我憾恨,今日所有,我都是预想过的。”
“预想过……”云无忧眉心蹙起,神色茫然困惑,渐渐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惠男,全身的血都凉透:
“从一开始,你让我做你的送嫁娘子,就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思,要让我在今日为你保驾护航?”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敲在陈惠男心上。
陈惠男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面容平静地点头,却又顿了顿,冒出一句:“其实你是意外之喜。”
云无忧当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一个字也不想说,转身就走。
但她的衣摆却被陈惠男拉住了。
云无忧回头,目光锐利,神色冰冷。
陈惠男面色苍白脆弱,微低着头避开云无忧目光,眼睫轻颤,突兀道:“你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吗?”
云无忧当然不知道。
所以陈惠男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
“我母亲叫赵猛女,而我叫陈惠男。
赵猛女的猛,是威猛的猛,赵猛女的女,是女人的女,这是当年圣慧皇后赐的名,直白浅显,毫无文采,但是个好名字。
但陈惠男的惠,是“终温且惠”的惠,意味顺从,陈惠男的男,是“男有分,女有归”的男,意味依附,这是我爹起的名,引经据典,却只让我觉得恶心。”
云无忧目光微动。
陈惠男又道:“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却在抖:“是为了给我爹生一个儿子出来,难产死的。”
“多可笑,曾经跟着圣惠皇后驰骋疆场纵横天地的女人,竟然为这么可笑的事,流干了血。”
陈惠男嘴角的笑容愈发深,眼睫却挂上了晶莹的水渍。
云无忧神色动容,往前迈了半步,手几乎要搭上陈惠男单薄的肩膀将她抱住了。
陈惠男却突然抬起脸,噙着泪对她笑出了声来:
“你看,我只是随便流露出一点伤心,你便快要忘记我从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前有杨之华,后有陈惠男,让5u最有保护欲的纤弱女,其实切开都是黑的~
ps.小陈这对是真替身文学,后面还会出场的~
第50章
云无忧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冰冷的怒意,巨大的荒谬,被反复愚弄的耻辱,一刹那充满她的胸腔。
她收回手,死死盯着陈惠男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攥紧了拳头,拳背上青筋隐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原本光芒闪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陈惠男泪水还挂在脸上,却望着云无忧道:
“这世间本就是如此,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曜灵,你这个人,你的诚,你的勇,你的悲悯,你的毫无保留,搁在这个世道里,是不合时宜的。”
其实是近乎交心的诚恳语气,但在种种前事的累积下,云无忧只感到浓重的嘲讽。
“还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人!”云无忧一把从陈x惠男手中抽出自己的衣摆,一直压抑着的语气陡然拔高。
陈惠男僵了片刻,收拢五指,自嘲一笑。
她自己先借假作真,又怎么能怪云无忧此刻以真为假呢?
明明玩弄了人心,却还是想要人心不变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终于尝到自酿的苦果,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慕容贤在族中威望地位极高,看她今日对你的态度,想来你是不用从我这儿拿忘忧散的解药了,此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随时欢迎你来讨。”
这话是真心实意,但云无忧只冷冷看着她:“原来你也知道人情二字。”
云无忧转身大步离开,快走到门前时,听到陈惠男在身后出声道:
“抱歉,你母亲欠下的债,我不该让你来还。”
云无忧脚步微滞,但没有回头,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冷硬地朝陈惠男抛回两个字:“什么?”
“回去问你母亲吧,问问她还记不记得,赵猛女这个名字。”
云无忧按在门扉上的手指紧了紧,但一个字也没再跟她多说,推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
怀里揣着忘忧散解药迈出襄侯府,云无忧心神恍惚。
就在方才,慕容贤引她到一处密室,摔碎了今日掉在地上的那块玉佩,拾起玉中藏着的半块飞鹰状金符,跟自己手中的那半金符严丝合缝地对上后,当即跪地叫她主人。
云无忧连忙扶起她,二人一番深谈,云无忧这才知道,原来玉佩里那东西叫鹰符,是用来驱使天鹰卫的信物。
天鹰卫是当年随太宗打天下时的军伍,建制共三百人,各个精兵强手,最擅伏击突袭,在立国前战果丰硕。
但大央开国后,太宗便隐匿了天鹰卫的行迹,似乎有意将其作为秘卫驱使,众宗室臣工对此均是心存忌惮,行事无不谨慎。
不过吊诡的是,先帝暗害太宗那晚,天鹰卫竟全无踪迹,就如同不存在一般。
因此有人猜测过天鹰卫是否早已解散,只是太宗用来威慑众人的一个幌子,可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太宗会自己折断如此锋利的一把刀。
而今日通过慕容贤之口,云无忧方知道,天鹰卫真正的的缔造者,并非太宗,而是武阳长公主。
它是武阳长公主尚在闺阁时,因一个赌约,为太宗练出的一支精兵,最初有一千之众,但经过垂死磨练,合格的只有三百。
武阳长公主便也就定下这三百人,取名为天鹰卫,并打造了能号令全军的鹰符,尽数交到了太宗手里。
后来天鹰卫中人历经诸事,损耗甚巨,太宗自以为掌控全局,四海威服,便将一伙残兵又托付给武阳长公主,想要妹妹再交给他一军满制满编的精兵。
可惜没等武阳长公主将重建的天鹰卫交给他,他便死在先帝手下了,真可谓时也命也。
慕容贤便是这个间隙进入天鹰卫,后在武阳长公主的千锤百炼下,成为天鹰卫之首的。
哪怕先帝时武阳长公主被圈禁多年,她也始终秉持长公主之风,隐秘却严苛地练着兵,以保不堕天鹰卫从前威名。
“天鹰卫没参与五年前的沧州之战吗?”云无忧不禁疑问道。
慕容贤摇头:“武阳长公主禁止我们参战。”
云无忧愈发好奇,但又找不到答案,一时脑海中涌现诸多设想,沉默了下来。
而慕容贤似乎对这样冷下来的场面有些不习惯,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散呈递给云无忧:
“不肯给您忘忧散解药的那小子,我已经代您教训过了,这是解药,还请您收下。”
慕容贤毕竟是长辈,还是能把七十多岁的襄侯叫“小子”的长辈,云无忧接过解药,很想跟慕容贤说别这么讲话,但瞧了瞧她身上那份冷硬刻板的军伍作风,还是闭嘴了。
“曜灵妹妹,跟和你‘一见如故’的慕容家三姑奶奶谈得如何?”
几乎是飞扑到身边来调侃的谢绥,打断了云无忧的回想。
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无忧眉梢微挑,在他胸口轻捶了一拳,笑道:“千龄哥哥,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千、龄、哥、哥、”云无忧背后兀的传出个一字一顿、极度森冷的声音,是段檀。
云无忧一愣,但还不等她开口,谢绥就看向突然露面的段檀,眯起桃花眼笑道:
“妹夫客气,我也只虚长你一年而已,堪堪与曜灵同岁,你这一声‘哥哥’,我恐怕受不起。”
段檀眉目阴沉,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谁是你妹夫?”
“嘶——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啊。”谢绥敲了敲脑袋,一脸诚恳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毕竟若无先帝乱点鸳鸯谱,你如今大约是该叫我姐夫的。”
眼看着段檀在暴怒的边缘了,云无忧赶紧出来救火,抓住了段檀胳膊:“好了好了,没什么好说的,天色也晚了,咱们快回王府吧。”
段檀按住她的手,强压下一口气,看着谢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无所有的可怜虫,只能抓着件早就作废的事不放。”
他不知谢绥便是当年泊雁丘上的那个乐人,还以为谢绥说的是那份忠节夫人曾订下的婚约。
但谢绥自己知道,他讲的不是婚约,是他与云无忧的过往情意。
眼看谢绥还要再回段檀,云无忧斜他一眼:“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想让我家宅不宁啊?”
谢绥唇线紧抿,望了云无忧一眼,目光无限悲戚,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云无忧摸摸鼻子,她有些不太习惯让人伤心。
段檀垂眼见到她神色,心中躁怒,面上愈冷,语出如冰:“你心疼了?”
云无忧轻叹一口气,眉宇间攀上真切的疲惫之色:“这里是襄侯府门口,别闹了行不行?我今天很累,我们先回去吧。”
段檀心头气血翻腾,攥了攥拳后,一把抱起云无忧,往不远处良王府的马车走去。
云无忧朝他怀里钻了钻,闭着眼睛,声音倦怠地轻轻安抚着:“你要是吃醋了,我也叫你哥哥好不好?”
“不好。”段檀语气冷硬,给过别人的称呼,他不稀罕。
云无忧小小打了个哈欠:“你这脾气,可真是不怎么样。”
段檀呼吸一窒,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却又听见云无忧小声说:
“但有时候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云无忧收拢双臂将他抱紧:“我知道你喜欢我,放心吧,我也喜欢你,不会喜欢别人的。”
段檀眼中骤然泛起光亮,低头凑近云无忧侧边脸颊,轻轻亲了一口。
……
回到良王府,段檀本想催睡了一路的云无忧早些就寝,云无忧却突然清醒过来,很有精神地说要和忠节夫人叙话,一溜烟儿钻进忠节夫人房里去了。
好在忠节夫人还没睡,云无忧穿着寝衣爬到母亲床上,扯了两句今天的闲话后,问忠节夫人道:
“母亲,您知道赵猛女是谁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忠节夫人神色温和,轻轻摸了摸云无忧的头发。
“今天我听陈惠男说,那是她母亲,从前在圣慧皇后手下做事。”云无忧不想让母亲卷入任何纷争,所以话说得很是简单。
忠节夫人闻言点点头:“以前小满手下是有这么个人。”
“小满?”云无忧不认识。
忠节夫人温声解释:“就是先帝的圣慧皇后,岑小满。”
“她们家是屠户出身,没什么家世底蕴,喜欢看天给孩子取名,出生时临近哪个节气,就取什么名字。”
“小满的妹妹,也就是后来入宫的岑贵妃,前不久逝世的岑太后,闺名是岑寒露。
岑大将军以前的名也不是岑丰,叫岑立夏,是后来才重新请先帝给自己取的名和字。”
云无忧道:“这些名字听着蛮好听的,朗朗上口,岑大将军干嘛附庸风雅改名字,我看改了反而泯然众人。”
忠节夫人笑了笑,捏捏云无忧的脸,心想她还是孩子心性。
只有孩子才会最关心名字好不好听,而不是名字背后蕴含的意义。
云无忧抱住母亲的胳膊,继续问:“赵猛女跟您有什么交集吗?”
忠节夫人怔了怔,而后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睫道:“她跟我最大的交集,应该就是当初四姝僭政之事了。”
“啊?”云无忧傻了,犹豫道:“那、那还能说吗?”
“自然能说。”忠节夫人将女儿揽进怀里:“先帝是有明令禁提此事,可难道这会儿我跟你说了,他能从地底下爬上来抓我不成?”
“嘿嘿。”云无忧往忠节夫人怀里挤了挤x,神色既好奇又得意:“我就知道,前朝的剑,哪还能斩本朝的官,别人怕先帝,您可不怕他。”
忠节夫人失笑,而后抱着云无忧,将前事娓娓道来:
“想想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时候是天授二年,年初先帝在朔州以谋逆罪诛杀太子后,于三月返京。”
“彼时朝野震动,奏折如大雪般飞入重明宫,还有个心向太宗的忠臣为此碰柱而死,先帝却置之不理,甚至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下旨诛灭太子府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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