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武阳长公主素来与太宗一脉亲厚,听闻旨意后,悍然相抗,领兵至太子府前,与当时前将军岑丰的长河营对峙。”
“至此,上至庙堂,下至乡野,都闹得沸反盈天,局面久久相持不下。
直到四月中,慕容平溪冒险去找刚生产完没多久、在宫中温养、消息闭塞、还不知此事的小满。
她要小满在中间调停,向先帝进言罢撤太子府,将太子后裔废为庶人,以此换武阳长公主撤军,算是双方各退一步。”
话到此处,忠节夫人轻叹一声:“其实那时候,小满和她因为容妃的事,已经疏远许久了。”
“容妃?”云无忧没听过。
忠节夫人道:“就是长宁公主的母亲,她本是虞末帝的皇后,大央立国后入了太宗后宫,太宗死后,又成了先帝的妃子,三嫁君王,争议极大。”
“我记得清楚,一回我们四人小聚,无意提起她,慕容平溪大加赞赏,说容妃那个为夫殉节的姐姐,根本是被这世道所害,不值得效仿。
反倒是容妃,逆流而上,顺势而行,堪为天下女子楷模。”
“小满当时脸色就不对,刺了她一句,说她净爱讲些惊世骇俗的话,不过是为了当奇人狂士,标新立异,一点道义廉耻都不顾。”
“慕容平溪如往常一般,照旧跟小满争这些口舌,说这世间的道义,总是太喜欢教女人怎么去死,所以她偏偏爱看女人活,怎么活都行。
又说小满今天不喜欢听她的话,并不是因为她的话惊世骇俗,违背了什么廉耻道义。
而是因为小满做了皇后,因为这些廉耻道义拘住了小满,杀灭了小满心中的许多爱欲,却一点拘不住先帝。
她说小满心中对先帝对皇家早有怨恨,却因为这些怨恨违逆所谓的皇后之道女子之德,所以现在只能自欺欺人,变成了卫道士。
全然忘记曾经身为屠户女,为友杀官、揭竿为旗时的大逆不道、意气风发。”
“小满虽然也反唇相讥,但到底没读过什么书,招架得勉强,二人辩到后来,都动了真火,我跟武阳长公主轮番劝,却还是劝不住。
最终小满掀了桌子,宴席不欢而散,她们二人此后甚少来往,宴上遇见,也是一个不接一个的话,递台阶都不下。”
“我觉得……”云无忧眨眨眼:“我师傅好像说得挺有道理的。”
“有道理,不意味就是对的。”忠节夫人淡淡道:
“当时小满怀着孕,容妃借此机会延揽先帝,宠冠六宫,岑家长辈短视,着了急,便火急火燎将她亲妹妹岑寒露送入宫分宠。
小满本就身子不便,心中又为此十分气郁,不比平常,慕容平溪纵有再大的道理,也不该在那时候跟她强争。”
“原来如此。”云无忧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在师傅和母亲之间毫不犹豫地倒向了母亲:
“是我思虑不周,还是母亲懂得为人处世。”
“那……既然圣慧皇后跟我师傅已经不和,她还会听我师傅的话,去为太子府解围吗?”
“当然。”忠节夫人屈起手指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脸,目光有些怀缅:
“说起来,其实你的性子不像我,也不甚像你父亲,倒很像小满,都是义字当先的脾气,遇事绝不明哲保身,非要撞得头破血流。”
“哪有?我也很会保全自己的,母亲不要小瞧我。”
云无忧素来向往母亲,这会儿听母亲说自己不像她,十分不高兴,下意识就否认。
忠节夫人笑笑,并没驳女儿这个面子,继续道:
“当年,小满从慕容平溪口中知道太子府遭难始末后,动身去找先帝,二人各执己见,针锋相对。
最后迫得小满不顾夫妻情分,撂下话,逼先帝践行从前之诺,先帝这才无话可说。”
“什么从前之诺?”
“那是太宗在位最后一年的事了,小满因太宗先帝争权,被诬陷以巫蛊之罪入狱,几乎没了大半条命,先帝痛彻心扉,对她立誓:
他日得志,必惟卿所欲,不相禁制。”
“意思就是,有朝一日他若能登基,一定让小满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云无忧撇撇嘴,很看不起先帝:“净说些好听的鬼话。”
忠节夫人的目光也有点冷冷的:“小满这辈子,就栽在先帝那张脸和他的花言巧语上。”
云无忧深表赞同:“男人话多不是好事。”
段檀就人漂亮话又少,干净勤快,爱做事还不邀功,连之前救她出火场那么大的事都能一声不吭,为她挡刀的事更是从来不提,可见人品。
只是经常冷着脸摆谱,脾气别扭,总打哑谜,好在面皮薄,逗起来很得趣儿,算是瑕不掩瑜。
忠节夫人瞥了女儿一眼,大概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没接话,继续道:
“小满撬开了先帝那边的口子,却没听慕容平溪的安排,而是决定将太子的几个子女都接到她的凝云殿中,亲自照看。”
“好魄力!当真大义!”云无忧忍不住赞叹。
忠节夫人闻言,却是神色不忍地深叹:“她一生以此而兴,后来也以此而亡。”
云无忧听不懂:“母亲此言何意?”
忠节夫人道:“小满她在当皇后之前,其实是做过皇帝的。
只不过,举世皆知圣慧皇后,无人听闻天耀皇帝。”
云无忧惊得张开了嘴巴。
忠节夫人摸摸女儿的头:
“虞朝末年时,小满乡里的贪官鱼肉百姓,劫了小满的朋友到府里做小妾,倍加凌辱。
小满当时已是小有名气的游侠,得知此事后,一人一刀,在那贪官的府门前蹲了五天,终于找到时机,当街将那贪官捅穿,割下贪官的头颅,招摇过市,众人纷纷追随。
她很快拉起一支队伍,抄了那贪官的家养兵,号称天耀皇帝,跃跃欲试,要逐鹿中原。”
“可惜没多久,她就遇到武阳长公主,三战三败,彻底心服口服,去了帝号,投入公主麾下了。”
“后来大央立国之初,一次宫宴上,她酒喝多了,得意忘形,自己漏嘴说出此事,当时太宗也在,顿时满座皆惊。
我们三个立刻将她拽出席位,一齐跪到太宗脚下请罪。”
“就在她被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之时,当时的中宫景昭皇后,对太宗笑言道:
‘设使国家无有陛下,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太宗登时大笑,我们纷纷附和,此事便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自此她便格外崇敬景昭皇后,与其交好,之后更是由景昭皇后为媒,她与先帝才终成眷属。
而太子是景昭皇后唯一的孩子,以她的豪义,自然上心庇佑,怎么肯让太子后裔被贬为庶人。”
“奈何她高估了自己的地位,也低估了先帝的狠辣。”
“太子后裔入凝云殿三日后的夜晚,凝云殿大火。
彼时小满正与儿子一起,在紫宸殿听先帝讲《增广贤文》,还以为先帝要与她和好,在给她台阶下。”
“等凝云殿梁木烧毁,火势冲天,已无法忽视的时候,帝后才得知灾事,携着皇长子姗姗来迟。”
“而当时凝云殿中,还有小满出生不久的小女儿。”
“怀这个女儿的时候,她身子不好,汤药喝得嘴里都没有知觉了,原本多好动的一个人,为了孩子,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卧床保胎。
如此艰辛,她却一句怨言没有,满心满眼都是期盼,说太医诊了,多半是个女儿。
我问过她为什么这么想要一个女儿,她说:
儿子是段家皇室的儿子,女儿才是她自己的女儿。
最后果然如她所愿,当真是个女儿,她欢喜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人说不了三句话必提女儿,简直当眼珠子一样疼。”
“可她疼到心坎里的女儿,在先帝眼里,不过是可以牺牲的筹码。”
“所以她在凝云殿前放声大笑,心如死灰,暴起行刺先帝失败后,不顾一切冲入火中,自焚而亡,永远的和女儿在一起了。”
“而亲眼目睹父母相残、母亲自焚的皇长子,x也就是当今圣上,当晚高烧不退,再睁眼时,懵然不慧,从此心智再无长进。”
“此事后,先帝悲恸,日日泣血,震怒之下,尽诛当日凝云殿值守之人,将太子府男丁赐死,女眷充入掖庭,
并下旨囚武阳长公主于府中,不日问斩,连慕容平溪也被他关进诏狱,用了刑。”
云无忧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愤恨道:
“先帝他自己造的孽,有什么脸面惺惺作态!最该死的人是他才对,与旁人何干!”
“难怪他下旨不让议论此事,原来他就是罪魁祸首!”
忠节夫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在旁人眼里,他可是无辜至极,死在火中的皇后和小公主,被吓傻的皇长子,完全证明了他的清白,证明了这场祸事只是意外。
若不是我后来偶然救下小满的贴身侍女,此事连我也被蒙在鼓里,可见他平日深情,当真是骗过天下。”
“禽兽!”云无忧一拳砸在床上。
忠节夫人捏捏她的拳头,以作抚慰:“再后来,就是赵猛女等金兰府将领,到高唐侯府跪了一夜,求我面圣解围。
我当时称病不出已近两月,见此也知避无可避,所以我问她们,是不是只要能救了武阳长公主和慕容平溪的命,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她们尽皆点头同意,所以我如她们所愿,入宫面圣,救了武阳长公主和慕容平溪的命。
代价是,金兰府就此解散,金兰府众人永不入仕,武阳长公主终身圈禁。
这就是这个无解之局,唯一的解法。”
云无忧被母亲说话时冰冷的神情吓住,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
忠节夫人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这是无解之局,所以全程称病不出,隔岸观火到最后,才出手收拾局面……
而陈惠男怨恨她,恐怕就是因为她让赵猛女被革职夺官,沦为庶民,以至死于家宅磋磨之中。
“但是……如果金兰府众人从此不得入仕,五年前那场沧州之战,红缨军旧部又是怎么随武阳长公主参战的?”
云无忧疑惑道。
忠节夫人向她解释:
“当年所有被召回的红缨军旧部,以及慕名而来追随武阳长公主的女子,包括你,都算作长公主这个战时大元帅的私人部曲,由长公主统领发饷,并无官衔。
即便立下功勋回朝,也无晋升之途。”
云无忧咬紧牙关,气愤至极,整个身子都在抖:“如此折辱!如此折辱!何不反了那狗皇帝!”
忠节夫人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儿的额头:“残兵老将,内外交困,上有大义高悬,下有军需掣肘,如何能反。”
云无忧蹭一下坐起身,红着眼睛吼问:
“那难道我们就要冒着性命之危,去做这样有实无名、有责无权的事吗?!我不服!凭什么!”
忠节夫人垂眸看着自己骤然空荡的怀抱,许久才叹息般出声道:
“是啊,凭什么。”
“可你们还是做了。”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忠节夫人低喃着红缨军当年的口号,眉目间染上难言的沧桑和怅惘,明明她从前也是红缨军的缔造者之一,此刻提起,却只说“你们”。
云无忧彻底睡不着了,勉强跟母亲说了两句,披上衣袍下床,就着月光跑回自己房里取出两坛酒,灯也不点,窗也不关,拔开酒塞就坐在桌前闷头喝了起来。
月光惨白飘零,越过窗流入酒坛,云无忧面庞隐在黑暗里,灌自己灌了半晌,忽地停下,定定望着坛中水光,难以自抑地落下泪来。
泪坠酒中,发出细碎声响,她猛然惊醒,从怀里掏出忘忧散解药,药散佐酒,尽数灌入喉中——
作者有话说:平溪是慕容瑛的号,不是她的字,她的字是鸣玉,5u下章恢复记忆,开始回忆杀。
ps:
“惟卿所欲,不相禁制”这8个字是借的唐中宗对韦皇后之言,前文出现的时候忘标了,
景昭皇后劝太宗那句,来自曹操。
第52章
成为程曜灵之前,她是个奔跑在太胥山下、扎着满头长生辫的欢实丫头。
“鸠鸠,过来,我有话问你。”
穿着一身灰麻衣,正在屋外劈柴的母亲阿云若,余光瞥见女儿跑回自家竹篱大门前,停下动作直起腰,招手叫她过去。
鸠鸠脚步滞了滞,听出母亲话里的兴师问罪之意,心虚地摸摸鼻子,脑海里搜寻着自己近些日子闯过的祸,步伐逐渐缓下来,最后一步一步挪到母亲面前。
“昨天是不是你把小都兰给打得流鼻血了?”阿云若皱着眉头,语气严肃。
一听是这事,鸠鸠顿时有了底气,大声道:“是她先偷我东西的!”
“月初小赛,我不是又代表咱们阿云部拔得头筹了吗,我拿了第二支鹤首银簪,小都兰不服气,昨天带了几个人来堵我,先是想偷簪子,被我发现了,偷不成就明抢,我不揍她才怪!”
“而且我揍她的时候她也没流鼻血!她是后来自己哭出鼻血的!”
仙鹤是九妘的图腾,长簪则是九妘女子特有的一种随身武器,又称刀簪,簪身扁平,簪体狭长,簪尾极其锋利,眨眼间便能夺人性命。
而鹤首银簪,则是由九妘最好的匠人,在刀簪的头部雕刻出了栩栩如生的仙鹤样,乃九妘五部每年小赛时,发给头名的奖励。
小赛即小赛马会,一年一次,多在冬季举办,参与者都是五部中马术出众、但还不及十五岁的少年。
而十五岁以上,参与的就是初夏举办的大赛马会了。
鸠鸠是去年才开始参加小赛,这会儿离十二岁成人都还差两个月。
听了女儿的解释,阿云若眉头解开,但神情仍是有些肃然:“若是如此,倒也不算你的错。”
“但你终究要记得,阿娘让你苦练武艺的这些年里,教导你的那些道理。”
“记得记得。”鸠鸠仰起脸,冲阿云若绽开一个讨好的笑:
“我将来是要继承阿娘衣钵,做九妘第一战士的,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是守护九妘,不是好勇斗狠,武艺越高,越要克制自己,不可逞一时之能。”
阿云若摸了摸鸠鸠头顶的辫子:“你和小都兰的事,我自会找时机去跟都兰部的人说明白。”
鸠鸠哼了一声:“我看小都兰就是被她们部里的人给惯坏了,霸道得没边,迟早闯大祸。”
小都兰出生前,都兰部整整五年没有一个女婴降生,简直愁云惨淡,她出生之后,整个部的人都如枯木逢春,一扫阴霾、喜气洋洋,爱她护她如稀世珍宝。
九妘人十二岁成人礼之前,怕孩子养不活,都是没有大名的,只有个小名供亲朋呼叫。
鸠鸠就是阿云若给女儿取的小名,说是给她取名那天,有只短尾巴小鸠在窗外枝上啾啾叫,恰好鸠鸟又有长长久久的寓意,就叫鸠鸠了。
而小都兰的小名直接叫小都兰,以部为名,地位可见一斑。
“你闯的祸也不比她少。”知女莫若母,阿云若一句话就拆了女儿的台。
鸠鸠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服气,但毕竟理亏,也没说什么,转而关心母亲道:
“阿娘,因为当年的事,我怕都兰部的人会为难你,找她们说理的事还是算了吧,反正就小都兰那两下,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九年前,按规矩,轮到都兰部首领做一族之长,为庆喜事,作为前掌事部族阿云部、也是九妘第一战士的阿云若,带头召集了都兰部的五位高手,到太胥山中猎一只白虎,欲以虎皮为贺。
结果预估有误,抵达目的地,只见三虎正相争,几人难得遇此奇景,都起了战心,没有一个肯退的,一番搏斗,结果惨烈。
本是六人同去,再回仙鹤潭边时,只剩一伤一残。
都兰部的人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后来的态度来看,却是都记着这个仇。
阿云若本就是阿云部人从外面捡回来的弃儿,心思敏感而责任心极重,怕牵连部族,主动与老祖母家撇开关系,带着鸠鸠脱离阿云部领地,离群索居,只在部中需要时出现。
所以鸠鸠自幼起,便总是独来独往,而以她的体魄和武艺,同辈中虽没人敢欺负,但与她也都不甚亲近。
“好了,不说这些。”阿云若明白女儿的顾虑,暗叹一声,转了话头:
“再过两月就是你的成人礼,作为女子,届时首领会在仙鹤潭边的若木旁为你x系上彩绢,你要披着彩绢绕仙鹤潭跑一圈,然后再把彩绢挂到若木上去,以此彰显你的勇毅。
彩绢你想要什么颜色?阿娘去买线给你织。”
若木被九妘人奉为神树,其叶灿黄,遇光流金,无花无果,终年不败,扎根在仙鹤潭边、极高大宏伟,有直通天穹的巍峨壮阔,令人望而生畏。
“红色!”刚说出口鸠鸠就又改了主意:
“青色青色!若木上挂的红绢太多了,用红色不够显眼!
我的彩绢,到时候一定要挂到最高、最风光的位置,让大家抬头就看到!”
“好,就青色,一定让你够显眼,出尽风头。”阿云若掐了掐女儿的肉脸,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阿娘,彩绢上是要绣名字的,我的名字你想好了吗?”鸠鸠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阿云若点头:“就叫阿云隹吧,晚上我把字写出来给你,你看看满不满意。”
“我还以为会叫阿云鸠呢!”鸠鸠咧嘴一笑。
阿云若斜了女儿一眼:“你自己听听这名字好听吗。”
“不好听。”鸠鸠挠头道:“但是我从小也被叫惯了,何况做鸟儿多好,可以飞呢。”
阿云若耐心解释:“隹就是短尾巴的鸟儿,而且小而无斑之鸠,也叫隹。”
“还是阿娘懂得多。”鸠鸠满意地笑了。
阿云若拧她的耳朵:“成人礼之后我就开始教你大央的一些书文典籍,还有更多官话,你必须上心,不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作为战士,你日后是要跟商队一起出去,负责为通商之人保驾护航的,不会说话识字可不行。”
鸠鸠捂着耳朵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学!”
可惜阿云若的彩绢还没织好,一日夜里,鸠鸠就生了场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昏沉,找遍医者,却都无能为力。
就在阿云若绝望之际,有阿云部的商人给她递来消息,说是神医雪姑近来在沧州边陲行医,她可以领着女儿前去看诊。
阿云若连夜启程,耗费许久才找到雪姑。
雪姑人悖其名,是个肤色颇深的女子,身形健硕,面色红润,眼眸清亮,温厚善谈,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菩萨相。
而她也的确有菩萨之能,鸠鸠身上九妘医者束手无策的高热,她只用一副汤剂便迅速退了下去。
阿云若千恩万谢,恨不得以命相报。
可雪姑不要她的命,雪姑只是摩挲着她女儿左手掌心那枚形如翎羽的赤红色胎记,好言好语,道出她女儿身世,夺走了她的女儿。
鸠鸠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已无阿娘,只有坐在床边,用慈爱目光看着她的雪姑。
她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发现自己不在九妘,倒像是在大央领地。
“你、你是、谁?”鸠鸠的官话还说得很不标准,但她能看出身旁这个陌生人对自己并无恶意。
雪姑笑道:“我叫雪姑,是救了你的人。”
沧州话鸠鸠还是听得懂的,也比官话熟悉太多:“多谢姑姑救我,是我阿娘将我托付给你的吗?”
雪姑犹豫片刻,对她将关于身世的一切和盘托出。
鸠鸠怔愣半晌,骤然翻身下床,连鞋也顾不上穿,不顾一切冲向房外。
雪姑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骗子!拐子!放开我!”鸠鸠奋力挣扎,奈何雪姑是军伍出身,又孤身行医多年,还是成人,武艺比她强,力气也比她大,她死活都挣脱不开。
实在是筋疲力竭了,她噗通往地上一坐,张开嘴嚎啕大哭:“我要我阿娘!我要我阿娘……”
她嗓子都哭哑了,闹腾得厉害,雪姑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她领路,陪她去九妘找阿云若。
二人行到一座矮山前时,鸠鸠让雪姑停步,说九妘通路,不可为外人所知。
雪姑听过这个规矩,便也不再前进,停在原处等她。
鸠鸠七拐八拐,走过极长、分岔极多、极曲折偏僻的一段路,还走错几次,中途手掌也摔破了,耗费近一天一夜,终于见到仙鹤潭。
她伴着月光径直回家,翻过围篱,敲响家门。
窗扉处亮起烛光,房内阿云若问是谁,她一言不发,如此重复几次,屋门终于开启。
打开屋门看到女儿狼狈的脸,阿云若眼眶登时就红了,双唇颤抖着,一个囫囵字也说不出来。
鸠鸠那双圆眼睛里也盛满泪水,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问:
“阿娘,你把我扔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都这个时候了,她其实早就明白雪姑没骗她,只是她自己还想骗自己,非要把答案问得清楚。
阿云若偏过头去,喉间哽住,不敢看她:“你本就不是我的女儿,我得把你还给你真正的母亲。”
鸠鸠执拗道:“我只有你一个母亲,也只做你的女儿。”
阿云若紧闭双目,眼尾有泪水滑落,却狠下心肠,残忍开口:“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所以,”鸠鸠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音调发颤:“你就是不要我了。”
她竭力想维持平静,像个大人,泪水却汹涌而下。
阿云若见她如此,心痛如绞,但仍努力维持着寻常的语气:
“去找你的亲生母亲吧,出去之后,把在九妘的一切都忘了,也不要对人提起这里的事。”
鸠鸠满眼是泪,视线模糊,却死死盯着阿云若的脸,像是要把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记住。
阿云若终于无法承受她的目光,猛地关上房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仰起头本想忍泪,却还是泪如雨落。
鸠鸠孤立门口,面对一扇再也不会为她打开的门,在晚夜寒风里,沉默地站了很久。
直到泪水流干,她木然转身,行尸走肉般向外走去。
行至围篱前时,忽闻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她立刻停下脚步,却不敢转过头去,只是眼里泛起一点希冀的光。
身后传来阿云若熟悉的脚步声,有一条青色的绢布,被一双温暖的手掌,从背后轻柔披覆在她肩上。
而后,阿云若又离开了,没有一丝犹豫。
鸠鸠身形颤抖着,只手扯掉那方还没来得及绣上名字的青绢,狠狠扔在地上,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阿云若的背影,攥紧拳头,面上是报复般的坚决,大声宣告道:
“我也不要你了!”——
作者有话说:隹是小而无斑之鸠,偏她手上有斑,注定做不了阿云隹。
第53章
如果做程曜灵的话,应该也没那么差。
被忠节夫人抱进怀里的时候,鸠鸠这样想着。
又嗅入一口忠节夫人身上温润清缓的馨香后,她轻轻推了推忠节夫人。
忠节夫人将她放开,眉头轻蹙,水月般的眼里氤氲着雾气,全神贯注地望住她。
鸠鸠仰着脑袋看忠节夫人,用沧州话问:
“你当年为什么不要我?”
“母亲不是不要你,”忠节夫人轻抚她脑袋上的辫子,也用沧州话答:
“当年情势不利,敌兵攻破城门,来势汹汹、近在咫尺,我只能将还在襁褓中熟睡的你藏在隐蔽处,独自离开。
若非如此,我一旦携你四处奔走,小儿惊惧哭闹之下,恐怕咱们母女都死无葬身之地,也不会有今日重逢。”
鸠鸠点点头:“明白了,你觉得我是累赘,拖累你逃生,所以不要我。”
忠节夫人面色倏地惨白,目光瞬间黯下去,被这句话的锋利割得体无完肤。
雪姑立刻蹲下身,单手搭上鸠鸠肩膀,温言相劝:
“当年之事,都是情势所迫,非你母亲所愿,后来我们很快便回去找你了,只是搜寻数次,始终不见,军情又急,只能作罢。
如今想来,你应该是离开你母亲没多久,就被你那个养母给捡走了。”
话到此处,雪姑深深叹了一声:
“你们母女分离的这许多年里,你尚有养母在旁看顾,她却形单影只,日夜神伤,你实在该体谅些她的艰难。”
鸠鸠抿了抿唇,看向忠节夫人:“你真的回去找过我很多次?”
忠节夫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颤声道:“不必说了,都是母亲对不起你,你……你愿意原谅母亲吗?”
鸠鸠迟疑了稍许,终是伸出手,拍拍母亲绷紧的脊背,轻声安慰:“母亲别伤心。”
她不说原谅,不是不原谅,而是觉得似乎没什么可原谅的。
毕竟这世上没有哪条律法规定过,母亲在生死面前必须选择孩子。
其实说来也好笑,在入高唐侯府之前,对这近十二年的母女分离,她心中有x怨,有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天大的委屈,还在想要不要认这个曾经抛弃了自己的女人。
但大约世上真有母女天性这样的东西,在见到忠节夫人的那一刹那,她的怨,她的恨,她的委屈,竟然全都烟消云散,她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母亲。
可真够没良心的,她想,阿娘养育教导她十多年,如今她却连一丝挣扎都没有,转眼就认定了别的女人当母亲。
忠节夫人听见她叫母亲,又惊又喜地直起腰,眼中隐有水光,当即捧住她的脸在额上亲了一口:
“母亲的好阿羲,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鸠鸠眨眨自己那双清澈的圆眼睛,咧开嘴,对忠节夫人露出一个纯然欢欣的笑容。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我知道你不无私,我知道你第一爱自己,但我还是想做你的女儿,因为我第一爱你,天生爱你。
从此刻开始,阿娘不要的鸠鸠,没能成为阿云隹的鸠鸠,就是你的程曜灵了。
程曜灵牵住母亲的手摇了摇:“我饿了。”
“好,咱们用膳。”忠节夫人用手帕拭去眼角湿痕,转身去吩咐丫鬟。
“姑姑,谢谢你没透露任何关于九妘的事。”见忠节夫人走开,程曜灵转向雪姑小声道。
雪姑摸摸她的头,温和笑道:“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想保护它的,不止你一人。”
三人用完膳,恰逢午后,忠节夫人为归家的女儿梳洗打扮一番,带着她去见程老太君。
走进程老太君所在的院落,处处讲究,丫鬟仆妇们各个齐整,井然有序,见忠节夫人领了个女孩儿进来,恭敬得很,低眉垂首,纷纷行礼,齐声喊着夫人小姐。
程曜灵还想回礼来着,生生被忠节夫人拉住了,她一路走过,不禁暗自咋舌,心道服侍老太太的人可真多,这场面比九妘各部里的老祖母们排场都大。
“诶呀,我这张嘴可真灵,说谁谁到。”
刚进门,程曜灵就听见一个明快尖亮的女声,还不等她分辨是谁,一个满头珠翠的鹅蛋脸美妇便已经小步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她道:
“这就是曜灵吧,瞧这眉毛鼻子,跟大哥当年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说着却又话音一转,叹了口气:“母亲见了,怕是要伤心。”
袁夫人一惯刁钻,这会儿好事也被她说成坏事了。
忠节夫人见此笑意不达眼底,捏了捏女儿的手,用官话教她:“曜灵,叫婶婶。”
程曜灵乖乖道:“婶婶。”
忠节夫人牵着女儿一边往里走,一边不紧不慢道:
“弟妹这爱操心的毛病真是改不了,曜灵才刚回来,难免心怯,你这两句话,要是吓得她不敢亲近祖母,可就酿下大祸了。”
袁夫人吃了瘪,却也面色如常,屁股一转就坐到老太君身边去了。
程老太君坐在主位,闻言笑着出声道:
“这天下间的亲祖孙,哪有不亲近的道理。”
她将原本怀中的长孙递给侧旁袁夫人,待程曜灵给她磕完了头,招手把大孙女儿叫到跟前,拉着手细瞧:
“这眉毛鼻子,的确像怀瑜,嘴巴和脸盘儿倒是更像明舒。”
程老太君的目光转向忠节夫人
忠节夫人坐在一旁,唇角微扬:“母亲,您再瞧瞧她的眼睛。”
程老太君依言凝神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拍着程曜灵的手,语气亲昵了一大截:
“这双眼睛啊,跟你那个不让我省心的姑姑,真是像极,都随了我年轻时候。”
程曜灵官话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又听了一堆人物,越发云里雾里,便只是笑。
程老太君也不勉强她,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丫鬟,敛了笑意,问:
“宜华人呢?怎么还没来?真是愈发惯得她没了规矩,侄女儿回来都不知道留心。”
话音未落,程宜华的声音便如利剑般从门外刺入:
“难道我不留心,她就不回来了不成?那倒真是她的造化了。”
程老太君闻言眉头一拧,厉声斥道: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平时疯疯癫癫也便罢了,今日你侄女儿刚回来,你给我把皮绷紧点,少生事作耗。”
程宜华走到程老太君跟前,并不算年轻漂亮的一张脸,神情却淬了火一般,艳烈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不搭理程老太君,俯身审视着程曜灵,目光灼灼。
程曜灵与她对视一会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程宜华兀的伸出手,掐了掐侄女儿的肉脸,脸上浮现深刻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你已经跳进火坑了知道吗,迟早被烧得渣都不剩。”
程曜灵半懂不懂,还在思索这话的意思,忠节夫人脸色却陡然难看,望向程老太君。
袁夫人抱着儿子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不想被波及。
程老太君勃然大怒,一巴掌打掉程宜华的手:“去去去,快滚回房里去绣你的喜帕,别在这儿带坏了孩子。”
程宜华哼笑着直起身,在旁人看疯子的异样目光中坦然退去。
程曜灵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竟然没来由地漫上一阵悲凉。
程宜华前脚刚走,后脚又进来一人,少女身着紫衣,金钗挽髻,面容尚显稚嫩,眉宇间却隐有英气,她几步迈到堂前,仪态从容地逐个行礼道:
“给祖母请安。”“见过伯母。”“见过母亲。”
程老太君揽着程曜灵冲她笑道:“阿鸢来了,快来见过你曜灵姐姐。”
程鸢走到程曜灵面前,拉起她的手,端详她片刻,歪头笑道:“曜灵姐姐。”
程曜灵也展颜一笑,反抓住她的手:“阿鸢妹妹。”
她还是第一次有姐妹。
忠节夫人眉眼含笑,看着她们道:
“阿鸢,我们要商讨几天后你姑姑的婚事,你先带姐姐出去玩玩儿,你们姐妹俩也说说体己话。”
二人十分听话地行礼离开了,之后凑在一起玩了大半天,虽然因为语言不太通畅,常有鸡同鸭讲的事,但终究还是欢欣的,不知不觉就约好了接下来几天的日程。
而就在程曜灵跟程鸢日渐熟络的时候,程宜华的婚期也如期而至。
大婚当天,高唐侯府筹备万全,张灯结彩,十里飘红。
然而新娘子,死在了凌晨。
一把锋利的剪刀直贯心口,登时毙命,被发现之时尸体都僵了。
红绸换白幡,白发人送黑发人,程老太君在女儿葬礼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很快亏空殆尽,连雪姑也回天无力,没多久便跟着女儿去了。
程曜灵和程鸢一起为程老太君侍疾时,常听见祖母哑着嗓子喊“宜华”,眼角同时泌出泪水,脸上似悔似恨。
她听侯府里的人说,姑姑原本是嫁过一次人的,但没几年丈夫就早逝,夫妻情薄,亦无子嗣,所以姑姑被接回家中,过了许久的独身日子。
直到丧期结束,程老太君又开始给姑姑相看男子,姑姑不胜其烦,数次以死相逼,想要程老太君放下把她嫁出去的念头,奈何程老太君回回口头妥协,回回卷土重来。
姑姑的性情在这样的反复磨折中愈发乖戾偏激,时而亢奋时而阴郁,与程老太君也变得水火不容,原本好好的母女,生生处成了仇人。
最终,程老太君瞒着她,为她定下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她丧夫,那人丧妻,连经历都相合,程老太君十分满意,坐定此事,等都拿到人家聘礼礼单了,才告知姑姑。
二人大吵一架,姑姑连孝道伦常也不顾,直骂程老太君是人贩老鸨,程老太君气得拿拐杖抡她,说自己是为她计深远,想让她终身有靠,结果一片苦心都喂了狗。
再后来,就是程曜灵初入高唐侯府时见到的那样,程老太君以为程宜华是软化妥协了,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心死,只等着大婚那日,用命来报仇雪恨。
也或许,不是报仇雪恨,而是把命还给母亲。
不会有人知道程宜华是怎么想的了。
程曜灵觉得荒诞,更觉得恐怖,深入大央后的所见所闻,常给她这样的感受。
她不明白大央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家的女儿卖到别人家,再把别人家的女儿买回自己家,然后将这桩买卖美其名曰婚姻。
大央人的祖母不是祖母,母亲不像母亲,女儿也不算女儿。
她们家不成家,孱弱无力,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像市集上流通的物件,通过婚姻在这个世道里被倒卖、占有、处置,物尽其用后化为齑粉x,什么也不留下,只成就了一个个父亲,丈夫,儿子。
她有点想九妘了。
九妘虽然没有天泉水,没有银丝炭,没有食之不尽的糕点糖酥,也没有用之不竭的绫罗绸缎。
却有一脉相传即为家的祖母、母亲和女儿,有随缘聚散、各自安好的伴侣,有随处可见随时可结的同盟,跑到哪里都有归处,做什么事都是自己。
可现在她已成了程曜灵,也只能做程曜灵,只能是大央忠节夫人和先高唐侯的女儿,与九妘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后面细化修了挺多的,还没看最新版的可以看一下。
第54章
大央天授十三年六月,依皇帝谕,敕先高唐侯程粲之女为昭平郡主,赐田庄财帛。
同月,太后有诏,兴北宫女学。
七月,太后义女慕容瑛,宣告将任女学之师。
“议自身、议天地、议众生,敢给你们出这样的入学题目,鸣玉可真是贼心不死。”
程曜灵卧房中,忠节夫人手执信笺,坐在桌前轻笑一声,对慕容瑛数十年如一日的胆大妄为,不免有几分钦佩。
若要投当今陛下所好,慕容瑛该从女诫女则女训里选些题目才是。
就算不媚上,为求稳妥,也有的是无关痛痒、鸡毛蒜皮的诗词歌赋任她挑拣。
可她偏要出议论,还是这样包罗万象、极易落人话柄的议论,此番纵然有太后挡在前头,但若真搅得诸女乱了心志、不安于室,她怕是又要到诏狱走一遭了。
不过……各家看见这样的题目,恐怕未必会让女孩儿们亲笔写这篇文章,再谨慎些的,大约要找借口不入女学,或入了女学没几日便托词退学。
慕容瑛的苦心,最后十有八九还是会付诸流水。
而以她的聪慧,不至于料不到这些,却仍然选择这么做,估计也没别的,就是忍不住。
“母亲,这些字我都认识,但是……”程曜灵站在一旁看着信笺上的文字,眉头轻蹙,有些苦恼:
“我有些不太懂要写什么。”
忠节夫人放下信笺,漫不经心道:“写什么都行,写完给母亲看看,若有不妥,改就是了。”
程曜灵认真点点头。
忠节夫人捏捏她的肉脸:“你近来有些贪嘴了。”
“有吗?”程曜灵挠挠头:“我觉得跟从前吃的份量差不多啊。”
过去阿娘最喜欢夸她吃饭好、从不让人操心了。
忠节夫人温声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是侯府小姐了,就要遵从府里的规矩,不可滥纵口腹之欲,何况医书上也说,肥甘厚味,多易致病,少食少荤,才是养生之道。”
程曜灵有点不情愿:“可是我以前吃很多肉的时候,没生过什么病啊,雪姑也夸过我体魄好的。”
忠节夫人道:“体魄好,遇到阿雪的时候,怎么会生那么一场大病?”
程曜灵无言以对了,但还想挣扎一下:“可是我喜欢吃肉……”
忠节夫人叹了口气:“母亲也是为你好。”
“那好吧。”程曜灵瘪瘪嘴,还是妥协了。
九月,女学开,京中年满十岁的皇女贵女,尽皆入学受教。
入学第一日,清晨开课前,大吉殿里,程曜灵丢了文章,心急如焚之际,结识了珠光宝气、烨然若神人的昌平公主,赖其相助,得见尊师,解了此难。
“不必当我是公主,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叫我秋儿吧,这是我的乳名,父皇和母妃都这么叫我。”
离开慕容瑛所在殿宇后,昌平公主与程曜灵走在返回大吉殿的路上,对程曜灵故作和善道。
昌平公主的本意只是客气客气,程曜灵却当了真。
她其实还不太明白公主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只以为昌平和她在九妘时都兰部里的小都兰差不多,毫无犹豫的就跟一国公主平等相交了,真一口一个秋儿的叫。
叫得昌平公主心里一阵一阵膈应,面上却还要强装大方,别提多烦。
下午,补交了入学文章后,昌平公主将程曜灵拉到一旁角落里,有些吞吞吐吐道:
“你丢了的那篇文章,我好像在杨之华那儿看到了。”
程曜灵皱起眉头:“杨之华是哪个?”
“就是去年卖师求荣,被封了信平侯的杨稹的女儿,两个月前才跟她母亲妹妹入京。
听说她那母亲以前就是个农妇,是因为当初有幸救了被流放岭南,中途又为盗匪所伤的杨稹,所以才飞上枝头的。”
“呃……”昌平公主说得太多太复杂了,程曜灵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眨了眨眼睛道:
“我想问的是杨之华长什么样子?”
昌平公主拉她回到大吉殿门口,望着殿中众女,以眼神示意,小声道:
“喏,就是左边中间那个,瘦瘦黑黑的,一看就知道是乡野村妇,都长成这样了,还不往后坐,也不怕师傅看见了倒胃口……诶?你干嘛去!”
程曜灵听完第一句就径直走向杨之华了。
她身量高,又常练武,体型也大些,一站到杨之华身前,杨之华就被她投下的阴影笼罩了。
“是你偷了我的文章吗?”
杨之华坐于桌几前,仰起头看程曜灵,平静道:“不是。”
程曜灵注意到她的眼睛,眼珠极黑,眼睫如墨笔深绘而出,眼里黑白分明,干净幽沉,像极了某年寒冬她在仙鹤潭中发现的,冻死在冰层之下的那只仙鹤的眼睛。
“噢……”程曜灵干巴巴地发出一个音节,觉得自己应该找错人了。
杨之华看起来不像会偷别人东西的。
“呀!”昌平走过,装作无意把杨之华桌上的一本书册撞到了地上:“怎么不把书放好!”
她捡起地上那本书,手腕晃了晃,一张折叠过的纸页便轻飘飘地从书页中落下。
程曜灵动作极快地伸手抓住那张纸,觉得熟悉,打开来看。
昌平公主立刻凑到她身边,惊呼道:“这不就是你丢了的那篇文章吗?!”
程曜灵沉下脸看向杨之华。
杨之华望着她的眼睛,依旧平静道:“不是我。”
“证据都在这儿了,你还敢抵赖!”昌平公主随手将书册往杨之华桌上一扔,质问道。
杨之华转头,一言不发,定定审视着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本就心虚,见她如此,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气势渐弱。
好在此时殿中众人也纷纷看向杨之华这边,有些愿意攀附昌平公主的,还主动起身围了过来,跟着帮腔指责道:
“入学第一天就行窃,这样的品行,也配坐在这里听教吗?!”
“果然是乡野出身,粗鄙不堪!”
“我今天算是懂了什么叫相由心生,真是丑人多作怪!”
……
众人骂声中,杨之华收好桌上书册,端坐在那里,面容沉静,垂下眼睛,不低头,也不辩解。
望着她单薄却倔强的肩颈,程曜灵突然大声道:
“都闭嘴!”
众人瞬间被她的嗓门震住,周遭陡然一静。
昌平公主眉头紧蹙,不满地撞了下她胳膊:“你怎么回事!大家可是为你打抱不平!”
“一堆人欺负一个人像什么样子。”
程曜灵驱散那些围过来的人,冷声道:“行了,都回去吧。”
众人散去后,昌平公主扬起下巴,神色倨傲地站在那里,对程曜灵不依不饶道:“你什么意思?”
“不想恃强凌弱的意思,刚才那个场面多难看,你看不出来吗?”
昌平公主瞪大了眼睛:“喂!偷你东西的人是杨之华!结果你不但为她说话,现在还凶我?!”
“我没凶你。”程曜灵挠了挠头,有点无奈:“可能是语气有点冲,一时半会儿没收回来。”
昌平公主哼了一声,撂下一句话就走:“我不管你了!”
程曜灵立刻追上去道歉。
杨之华抬眼,静静望着她们离开大吉殿的背影,直到二人消失不见。
九月中,太后驾临北宫,女学诸子在慕容瑛带领下,早早列队站在大吉殿外等候。
为迎太后慈驾,今日众人都穿了礼服。
昌平公主和程曜灵因为被册封过,有正经的品级身份,所以共同站在众人之首。
程曜灵不太习惯满头的珠饰,时不时就小幅度晃晃自己沉重的脑袋。
“沐猴而冠。”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很轻的嗤笑,但程曜灵向来耳聪目明,还是听到了。
她不知道这话说的是她,余光瞥见一旁努力憋笑的昌平公主,小声问:
“母猴耳冠是什么意思?”
昌平公主神色一僵,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你知道了会伤心的。”杨之华站在程曜灵身后,轻轻开口。
她父亲信平x侯如今在天授帝面前很是得脸,风头无两,所以她在女学众人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今日站在了程曜灵这个郡主之后。
程曜灵转头看她,顿了一会儿,也轻轻道:“谢谢。”
“太后将至,整肃仪态,不准喧哗。”昌平公主冲她们低声警告。
程曜灵把头转正,再也没晃过。
她不是傻子,很多复杂的官话她是听不明白,可她能听懂恶意。
这段时间里,她隐隐知道女学有些人在背后骂她“塞北蛮夷”,诟病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可是学宫里的每个女孩儿,看起来都那么纤细柔弱,她一只手就能把她们从头到脚翻转好几圈,更别说有人能抗住她一拳了。
程曜灵连站到她们面前,都显得好像在欺负人。
所以怎么计较呢,也只能算了。
何况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又伤不了她分毫,当听不到听不懂就是了。
而且……与其为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烦恼,不如珍惜这嘈杂之地里难得的真心。
程曜灵微微勾起唇角,在心底念叨着一个名字。
杨、之、华。
她真的很像仙鹤潭边的白鹤,脖颈细细长长的,整个人都很薄,总是独来独往,有种特别的傲气,还一脸聪明相,那双眼睛尤其漂亮,现在看来嘛,为人也很好。
以后就一起玩儿吧。
说起来,其实见到杨之华的第一眼,程曜灵就有点想跟她一起玩儿了,只是人家总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程曜灵却看见字就头大,就算打扰人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至于偷文章的事……程曜灵后来想了很久,她真不觉得是杨之华干的,她见过杨之华写的字,跟她母亲写得差不多漂亮。
对比起来,她那文章实在不值杨之华一偷,偷去当厕筹都对不起屁股。
然而,还不等程曜灵真的开始跟杨之华熟络,她就不得不先停学了——
作者有话说:一开始是不想懂,后来就是真不懂,10就这样步步沦为文盲~
就是那句话,一个对你无用的缺点在你身上是留不下来的~
第55章
程曜灵出痘了。
跟程鸢几乎是同时发病,姐妹俩也不知是谁传染的谁。
二人被挪至府里西边小院,分隔在院中的两个空厢房中。
袁夫人道是小儿子离不开她,不肯亲自到西院照料女儿,假惺惺地把程鸢托付给了忠节夫人。
忠节夫人两边看顾,纵有仆妇们相帮,也是忙得分身乏术。
“母亲……”
程曜灵烧得迷迷糊糊,无意识涌出的眼泪都要被脸上的高热烧干,喉咙里好像有焦炭堵着,全身无处不痛无处不痒,翻来覆去地挣扎,忍不住想用手去挠身上的脓疱。
“母亲在。”
忠节夫人制住她已被裹了丝绵手套的双手,神色忧虑。
“母亲……”喊了一会儿母亲,她喉咙里又溢出了另一个称呼:
“阿娘……”
九妘话里阿娘的发音跟沧州话相差无几。
忠节夫人怔愣瞬息,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喊流落沧州时的养母。
这个称呼像是打开了什么口子,程曜灵之后不住叫着阿娘,满含依恋,泪如泉涌,再没喊过母亲。
忠节夫人沉默地钳着女儿的手,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等熬过程曜灵这波闹腾,她额上也是布满细汗。
一旁的贴身婢女泠风是沧州出身,伴她多年,此刻见她神色沉郁,揣摩着她心思,小心翼翼地开口:
“小郡主归府才几个月,这会儿仍念着养母也是常情,但孩子忘性都大,咱们侯府何等富贵,夫人又慈爱,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忘记从前那些苦日子了。”
忠节夫人轻轻颔首,什么也没说,又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程曜灵,起身离开,去了程鸢处照料。
泠风在房里轻叹一口气,俯身用手指蹭了蹭程曜灵的脸颊,低声呢喃:
“好孩子,要乖乖做你母亲的女儿啊,可不要总想着旁人了。”
体温渐降,彻底恢复意识的时候,程曜灵睁开眼睛,没有看到母亲。
她心中惶惑,当即揭开被褥就要下地去找母亲,把一旁服侍的婢女们吓得够呛。
泠风将她按回床上,温声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风姨,我母亲呢?”
她喉咙干涩,泠风先给她递了杯温水:“郡主先润润嗓子,夫人就在一旁的厢房中,并没走远。”
程曜灵就着泠风的手喝了一口水:
“一旁的厢房?母亲是怕我把病传给她,才不过来的吗?”
泠风神色骤然一变:
“郡主怎能这般揣度夫人,郡主这病,可是夫人连日里亲自照料,才得大好的,夫人慈母之心天地可鉴,郡主实在不该如此误解。”
“是我想错了。”程曜灵歉疚道。
泠风摸摸她的头:“夫人这会儿正忙着在隔壁厢房照料二小姐呢,等抽开身就来看你。”
“阿鸢?”程曜灵不解:“母亲为什么撇下我去照顾她?她自己的母亲呢?”
泠风不欲让她知道大人的龌龊,只说袁夫人身弱事忙,把程鸢托付给忠节夫人照料了。
程曜灵点点头,在房里等了半天,实在想母亲,央泠风带她去找母亲。
泠风想着两位小姐都是轻症,这会儿脓疱也都消得差不多,便为程曜灵收拾了一番,将她带了出去。
刚走到隔壁房门口,她就听见忠节夫人和程鸢的说笑声。
站在门外,静静看了一会儿房里的其乐融融之景,程曜灵忽然对泠风轻声道:
“你觉不觉得她们更像亲母女?”
泠风笑了笑,没太当回事,打趣她:“好酸啊,郡主这是吃味儿了?”
“我不知道。”程曜灵说:“我好像有点难受,我们回去吧。”
“是见了风头疼吗?”泠风赶紧摸摸她的额头。
“或许是。”程曜灵又说了一遍:“我们先回去吧。”
傍晚忠节夫人得知此事,过来调侃她,说她这做姐姐的也忒小气,妹妹的醋都吃。
程曜灵不愿回想,又思及在九妘时,别的家族里,母亲的姐妹都叫母亲,姐妹的孩子都当亲子。
也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如此,于是顺着母亲嘻嘻哈哈将此事含糊了过去。
只是自此之后她看见程鸢,心里总是有点没劲儿,再亲近不起来了。
十月,程曜灵病症痊愈,恢复如初,重回女学。
慕容瑛在大吉殿外见到她,调侃了一句:
“我还以为按你母亲那个明哲保身的乌龟性子,会就此把你拘在她的龟壳里,免得出来见风雨呢。”
程曜灵尚不知尊师重道为何物,立刻神色不悦地驳了她一句:
“我母亲不是乌龟性子,她常跟我夸你文章作得好,你不该在背地里这么说她。”
慕容瑛并不在意她的无礼,何况开学丢文章那次,也见识过她的较真,不敢真跟她犟,捏了捏她的脸道:
“幸亏没留疤,一场病瘦了这么多,该好好补补,喝点王八汤什么的。”
乌龟变王八,她还是暗戳戳在开忠节夫人的玩笑。
亏得程曜灵好糊弄,换个说法就听不出来了,只当慕容瑛关心自己,跟师傅说着话一起入殿。
她本就底子差,停课许久再回来,就学得更费劲。
慕容瑛也考虑到这点,将自己近来甚是钟爱的得意门生杨之华拨给她,帮她补习。
程曜灵自是没有异议。
这日二人在大吉殿偏室里温书许久,程曜灵有些走神,被杨之华提醒后,兀的问她:
“如果你的母亲,对别的孩子跟对你一样好,甚至比对你还好,你会难受吗?”
杨之华愣了片刻,没说什么孝悌伦常善仁忍之类的话,点头道:
“会,此乃人之常情。”
程曜灵终于找到知己,忍不住向她倾诉。
而杨之华因为父亲去年从族中过继了个儿子,极为看重,连母亲也整日对那假货笑脸相迎,态度甚至称得上谄媚讨好。
所以这会儿听程曜灵所言深有同感,又有意迎合,时不时就冒出一两句精辟之语。
二人就此谈及许多事,简直相见恨晚。
只不过杨之华向来谨慎,并未透露丝毫自家境况,程曜灵则是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
最后杨之华连高唐侯府里两位夫人间的龃龉,心中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程曜灵一纾胸中郁闷,痛快许多,自以为跟杨之华交了心,亲昵地叫人家“之华”。
杨之华大她两岁,听见这称呼嘴角细微地抽了抽,但并没说什么。
自此程曜灵常带着杨之华跟x昌平公主同行,在杨之华的周旋应变下,也没发觉几人间微妙的关系,只觉得她们仨情投意合,就差义结金兰了。
转眼就是秋冬交替之际,一日下学,倏然落雨,北宫众女都在等伞、等家人接应。
程曜灵看了看天,觉得雨不大,只身闯进雨里,昌平公主和杨之华拉都拉不住,她就这么在三两息之间跑没影了。
但这雨越下越大,干扰了程曜灵视野,叫她走岔了路。
她在同一个湖边转了能有八圈,实在不知该往哪儿走,找了个假山空隙下坐着,一边避雨一边观雨,闻着扑鼻而来的土腥气,形容狼狈,心境却称得上悠然。
宫里这湖泊忒小气,跟仙鹤潭是比不了,但也还算能看吧。
雨势渐小,程曜灵看了一会儿湖面上雨点溅起的泡泡,有点手痒,想打水漂。
她捡了块石头,抬手扔出去,却依稀瞥见湖东边角落里,一个高些的大宫女,将另一个矮些的小宫女推进了湖里!
她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跑过去看,第一眼却没见到水面有人挣扎的波动,本来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不放心地定睛看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水下的人影!
程曜灵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旁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跳下湖救人。
落水的小宫女沉得要命,跟个尸体似的,毫不配合。
程曜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捞上岸来,喘匀气后她抓住小宫女胳膊,面对着人大声吼道:
“你想死啊!”
小宫女浑身都在抖,面色惨白,一双又大又漂亮的凤眼也湿漉漉的,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程曜灵见小宫女实在可怜,怒气散了些许,扯过小宫女正渗血的右臂,撕开衣袖仔细查看:
“应该是我刚拽你上来的时候,被石头划破的,这么长一道口子,得好好用药包扎。”
她烦躁地扔掉那些撕下的破布条:“雨水湖水都不干净,你这伤……嘶!”
她猝不及防地被小宫女狠狠咬了一口,吃痛放开人,那小宫女飞快起身跑走了。
程曜灵看着小宫女跑远的背影,反应不及,完全愣住。
这算什么?恩将仇报?
“疯子!早知道就让你沉湖里了!”
她回神后心中气闷至极,恶狠狠地道了一句。
程曜灵看了看手臂上咬痕,幸亏没出血,不用敷药,否则母亲一定会知道,那就麻烦了。
她站起身,盯住小宫女离去的方向,咬着牙记下了这个仇。
之后的几天里,她抽空就往湖泊这边跑,在周围各处晃悠,直至晃悠到了掖庭里,才发现了那小宫女的踪迹。
她遥遥站在树上,望着院子里那个扎起了袖子,正在用长槌舂米的小宫女,眯起了眼睛。
目光触及小宫女右臂内侧那道熟悉的长疤,以及那张熟悉的白皙脸蛋,程曜灵冷笑一声。
好漂亮的一张脸,好烂糟的一颗心。
她跳下树,几乎是飞跃到了那小宫女身边,动作极快,毫不犹豫地扯起小宫女的左手手臂,低头就是狠狠一口。
再抬起头,她得意地看着那个有些渗血的牙印,指着展示给小宫女看:
“这叫以牙还牙,我前两天新学的词儿,正好用在你身上,这是你应得的,不用谢。”——
作者有话说:小宫女的身份很明显~完全是明示~
第56章
小宫女只皱起眉毛看着程曜灵,眼眸黑沉死寂,神情木然得可怕。
程曜灵觉得小宫女这样子实在瘆人,抬手在人面前晃了晃:
“我跟你说话呢!”
“她前不久才死了娘,又聋又哑,听不到您说话的。”
有路过的宫女见程曜灵衣着光鲜,提醒了一句,又道:
“小贵人若实在看不惯她,直接动手就是了,记得别把伤留在容易看见的地方,虽说也没人会注意,但到底免得麻烦。”
“啊?”程曜灵整个人都惊住了。
宫女还以为程曜灵是欺负人突然被发现了心虚,宽慰道:
“咱们掖庭的仆婢命贱,受磋磨是常有的事,何况她性子独,向来惹人厌烦,挨旁人打骂也挨惯了,小贵人不必过意不去。”
“她……”程曜灵飞快眨着眼:“她叫什么?真的经常被人打骂吗?”
宫女点点头,答道:“她没名字,而且连她娘生前都对她非打即骂的,何况旁人。”
“竟然是这样……”程曜灵低声呢喃。
那宫女被不远处传来的喊声叫走,程曜灵在原地愣了半晌后,微垂着头对眼前人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可怜……但你也确实不该乱咬人,我毕竟还救了你呢。”
小宫女无甚反应,又开始自顾自舂她的米了。
程曜灵摸摸鼻子,又看了看她,有些手足无措,很是良心不安地跑掉了。
次日程曜灵又来到掖庭,给小宫女带了伤药,强行往人胳膊上那个牙印抹药,抹完把药塞到了人怀里,算是示好。
但小宫女抬手就把药瓶扔在地上打碎了。
“怪不得你招人打……”
程曜灵小声念叨了一句,但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对,随即抿了抿唇,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扔掉。
站在不远处,看着坐在日头下,几乎白得发光的漂亮小宫女,程曜灵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
“以后我就叫你阿白吧。”
阿白抬眼看她,一双眼睛琉璃珠子似的淌着光,简直就是个不会说话的瓷娃娃。
程曜灵被这般容颜惊得心中一震,回神后轻叹一声,伸手捏捏她的脸蛋:
“你这脾气可真得改改了,否则再好看也不会有朋友的。”
自此她隔三岔五便来看阿白,常给阿白带点伤药吃食之类的实用东西。
后来因为阿白听不见,也不会讲话,她有些不好跟别人倾诉的话都悄悄给阿白说了。
她把自己对大央的困惑,对九妘的怀念,对某些人事的不满,甚至是心底偶尔流露出的恶意,都毫无保留地倾吐给了阿白这个聋子兼哑巴。
而时间慢慢流逝,渐渐地,阿白也不再抵触她,二人看起来有点密友的意思。
眨眼入了冬,早梅初绽。
岑贵妃牵头起梅花宴,邀了太后与各宫嫔妃,为讨太后欢心,也请来慕容瑛和女学众人。
良辰美景,衣香鬓影,梅林宴席旁,岑贵妃容光胜锦,作为此次宴会之主,在前呼后拥中早早到场。
她路过女儿昌平公主身旁之时,昌平公主起身行礼。
岑贵妃目光轻扫一圈,问她:“秋儿,你们女学里有两人至今未至?”
是啊,因为程曜灵跟杨之华那个村妇在路上捡了只讨人厌的小畜生,当个宝似的送回大吉殿去了。
昌平公主带着点气这样想,嘴上却说人已到齐,只是暂去更衣。
岑贵妃颔首,翩然入上座。
太后到来之前,程曜灵和杨之华总算赶至宴席。
二人被宫女引着入座,程曜灵在昌平公主身边坐下,有点疑惑地问:
“咱俩都在这边,之华的坐席怎么在对面?”
昌平公主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道那当然是因为本宫不想跟个乡野村妇同席,但面上只抚了抚发髻上垂下来的珍珠流苏,懒洋洋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程曜灵随手拿起桌上点心咬了一口,以为昌平还在因为方才猫的事生气,有意缓和关系道:“这个挺好吃的。”
昌平公主受不了她了:“你饿死鬼投胎啊!皇祖母还没来呢!”
她看了旁边宫女一眼,宫女立即撤走那盘点心,说拿下去换盘完整的上来。
程曜灵觉得昌平公主大惊小怪规矩忒多,懒得理她,拿着手中点心自己搁那儿吃完了。
昌平公主见程曜灵不搭理,态度软了些,小声嘀咕她:“你吃糠咽菜都觉得好吃,就没见过有你说不好吃的。”
程曜灵拍了拍掌心的糕点碎屑:“我胃口好,不挑食。”
这时太后驾到,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太后高坐主位,慕容瑛陪坐侧旁,一眼望去,地位仅稍逊于岑贵妃。
这种宫宴,多是嫔妃们在言谈交际,还轮不上程曜灵她们这些小辈讲话。
本来一直热闹着,众人捧得太后喜笑颜开,欢声不绝,可有个声音一开口,宛如热锅里被泼了盆冷水,大家都静了下来。
“三公主近来思慕皇祖母,不久前刚知道周八珍是什么,今日就拿出道亲手熬的嫩牛肉脯,说要亲手进献给母后呢。”
说话的是位明显有了些年纪,却依旧美若天仙的妃嫔。
程曜灵跟昌平公主说小话:“那是谁?怎么没人接她的话?”
“那是容妃。”昌平公主目光冰冷:
“她从前跟我姨母争宠,害得我姨母孕时心思郁结,伤x了身,我姨母死后,父皇总算是看清了那贱人的真面目,彻底厌弃她,连她生下的女儿,都直到现在也没封号。”
程曜灵知道昌平公主姨母是圣慧皇后,但对她说的话总觉得有点不舒服,道了句:
“你父皇霸着那么多女人不放,把宫里都变成斗兽场了。”
昌平公主在程曜灵胳膊上掐了一把:“我父皇心里最爱的人只有我姨母。”
“好好好,爱爱爱,你能别这么用力掐我吗,疼。”
昌平公主放手后,程曜灵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爱不爱的,真是脑子坏了。”
昌平公主立刻瞪她一眼,拿起块点心塞进她嘴里,程曜灵就此噤声。
而二人交谈间,慕容瑛也打破僵局,笑着接过了容妃的话:
“三公主真是大了,想起我上回见她,她还只有我膝盖高,一转眼都知道孝敬祖母了。”
太后神色稍动,让身边宫女把菜呈上来,三公主也顺势出席,走到太后身边行礼拜见。
慕容瑛猜出了容妃的心思,在一旁极力说项。
她三言两语就把牛肉脯跟学生对老师行的束脩之礼联系起来,让太后问及三公主的年纪,亲口将只差几个月便满十岁的三公主纳入女学。
昌平公主见此冷哼一声,低声道:
“晦气的人越来越多,大吉殿干脆改名叫不吉殿算了。”
“你别老拿大吉殿当你自己的寝殿行不行。”程曜灵也是服了她:
“人家是进去听教的,又不陪你睡觉,你一天天哪里来的那么多牢骚要发。”
昌平公主在底下踹她,咬牙道:“你向着我说两句话会死是不是!”
程曜灵故意逗她,答了句是,气得昌平公主背过身去,再不跟她说话。
太后年纪大了困得早,提前离去,宴会之主成了岑贵妃。
昌平公主上前献宝,呈给岑贵妃一个雕花匣子,道其中是献给母妃的累丝镶宝梅花簪,她亲手所作。
附近众嫔妃都纷纷夸赞起昌平公主的孝心。
谄媚讨好声中,岑贵妃拿起簪子,转着看了两眼,忽地目光一凝:
“这簪上的红玛瑙应当是产自东翎?”
昌平公主点头称是:“母妃眼光真好,一眼就看出来了。”
岑贵妃抬眼看她:“大央朝廷与东翎已有近十年不曾来往通商,你这红玛瑙哪里来的?”
“我……”昌平公主一时解释不出,后背开始冒汗了。
“贪慕金帛珠玉到这份儿上,你就等着你父皇扒你的皮吧。”
岑贵妃当众把话挑破了定性,是不想被别人把这事捅到天授帝那里去大做文章,至少这会儿把一切摆在明面上,天授帝也不会真因为一根簪子对亲女儿怎么样。
程曜灵不懂其中弯绕,见昌平公主本想讨好母亲反惹了祸端,站出来道:
“贵妃娘娘息怒,那东翎红玛瑙是我偶然从宫外购得,赠与昌平公主的,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公主。”
昌平公主猛然转头看向她,神情震动。
岑贵妃则看着程曜灵笑了笑,心知这事牵扯到先高唐侯之后,天授帝就更不可能发作,遂松缓了口气,让昌平公主和程曜灵一起坐回去了。
二人返回席中,程曜灵兴致勃勃地问昌平公主:“你什么时候去的东翎?我怎么不知道。”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谁说买东翎的东西就一定要去东翎了。”
昌平公主白她一眼,而后凑近她耳边小声道:“那红玛瑙是晋哥哥在宫外鬼市上帮我买的。”
程曜灵盯着她侧脸看了半天,困惑道:“晋哥哥是哪个?怎么你一提起他脸都红了?”
她话说得太直白,昌平公主一听脸更是红透了:“要你管,我脸皮薄不行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厚脸皮。”
“我脸皮要是薄了,刚才还怎么救你?”程曜灵悠悠道。
昌平公主气焰一下子没了,软声道:“那谢谢你嘛,我改天也做个花簪给你,你喜欢什么花?”
“你先跟我说晋哥哥是哪个,我就告诉你。”
昌平公主双手捂了捂发烫的双颊,声如蚊呐:“就是我舅舅的长子,我叫他表兄。”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人。”程曜灵如是评价道。
“少贫了,快跟我说你喜欢什么花!”昌平公主催促道——
作者有话说:写女孩子们写得心都软了,唉,大家一直这样好不好……
ps,最近好像更新都在九点后面了……我看看如果后面一直这样的话,我就改改公告的更新时间~
第57章
“海棠。”程曜灵道。
“怎么突然喜欢海棠了?”昌平公主有点诧异:“我记得你上个月还说好看的花都喜欢呢。”
“前两天之华跟我讲诗,说到海棠,我们多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原来海棠还有个名字。”
话到此处,程曜灵目光陡然柔软,神色怀缅,轻声道:
“叫思乡草。”
“我喜欢这个名字。”
“杨之华说错了。”昌平公主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能体会程曜灵言中情意,所以只微微扬起下巴,神色高傲地揪出她话里错处:
“只有垂丝海棠才称思乡草。”
“她没说错。”程曜灵登时为杨之华分辨:“是我自己分不清那些种类,只记住了是海棠。”
昌平公主瞥了程曜灵一眼,目光鄙夷:“你笨死了。”
程曜灵撞昌平公主胳膊:“你比我笨。”
昌平公主撞回去:“你比我笨!”
程曜灵又撞:“你最笨。”
昌平公主接着回撞:“你最笨!”
……
梅花宴后,程曜灵悄悄把昌平公主和杨之华都领到了梅林深处,将从宴上偷来的一杯水搁在大石上,又从怀里掏出三个哨子,一一分发给其余两人。
她目光晶亮,轻吹了一口自己手中的木哨,兴奋道:
“咱们结拜吧!”
杨之华看了看手中哨子上刻着的花纹,目光微动:“凌霄花。”
“对。”程曜灵得意点头:“你名里的‘苕’字不就是凌霄花的意思吗,你跟我说过的。”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昌平公主斜了杨之华一眼,好好的美人花,可惜配了这么个无盐村妇。
程曜灵听不懂,杨之华竟然也没如往常一般接话圆场,周遭突然宁静,陷入一阵诡异的尴尬。
昌平公主手指摩挲着自己哨子上雕的芍药纹样,刻意清清嗓子又开口:“程曜灵,你怎么猜出来我喜欢芍药的?”
“说你笨你还不相信。”程曜灵指了指昌平公主头上:“这用猜吗?你头上有哪天没顶过芍药样式的簪钗?”
但不等昌平公主回话,杨之华便出声道:“哨为信物花为证,如此义结金兰,也算风雅。”
“是吧!”程曜灵乐滋滋:“我就说,这多有新意,还很响亮。”
说着她又鼓起气吹了口她的海棠花哨子。
昌平公主立刻拆她的台:
“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前段时间一直想学吹哨,结果嘴里死活吹不出声,所以才恼羞成怒做出了这玩意儿呢。”
这次程曜灵嘴还没张开,杨之华就迅速接了一句:
“无论缘由如何,今日馈赠都是曜灵一片真心,礼轻情重,蕴意非凡,该珍惜才是。”
昌平公主蹙起眉头,杨之华今天怎么回事?一直抢白,谁跟她说话了?
程曜灵却很受用,咧开嘴冲杨之华笑,而后拍了拍她们两人肩膀道:“好了好了,我们结拜吧。”
“之华是大姐,我排第二,秋儿你最小。”
昌平公主很不爽:“凭什么我最小?”
程曜灵直接动手从背后把她折成跪姿:“谁让你母妃把你生迟了。”
昌平公主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月光清冷澈亮,梅影疏斜交错,三人跪在大石前,念完皇天后土福祸同当的誓词后,程曜灵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了把小匕首,利刃出鞘,寒光闪现。
昌平公主吓了一大跳,整个身子都往后倾斜:“你干嘛?!”
“歃血为盟啊。”程曜灵一脸理所当然:“那些结义的故事传奇里不都这么说的吗?不然我从宴上拿那杯水做什么。”
“我才不要自伤。”昌平公主当即起身,大为抵触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母妃父皇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的。”
“而且,这都是民间那些只会好勇斗狠的混混无赖爱干的蠢事,你怎么也跟着学?”
程曜灵说服不了她,只能看着昌平公主扭头离开梅林。
她挠挠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火了。
这时一只纤瘦的手掌伸到她眼皮底下,身旁传来杨之华清冽坚定的声音:
“我跟你歃血为盟。”
程曜灵猛然x抬头,惊喜地看向杨之华。
二人共饮了杯中血水后,程曜灵咂咂嘴道:“没什么味儿。”
“才两滴血入水而已,自然无味。”杨之华道:“我听说别人结义都是以血入酒,饮的应当是酒中滋味。”
程曜灵眨眨眼:“我不会喝酒,你会吗?”
杨之华摇头:“我尝过一点点,味道很怪。”
程曜灵牵着她往梅林外面走:“我也觉得,真不知道师傅她们那些大人为什么喜欢。”
“借酒浇愁吧。”
“师傅一天天没个正经,我真看不出她有什么愁。”
“那你说酒真能浇愁吗?”
“愁是什么?”
“不知道。”
“我看说不定梅子汤也可以浇愁。”
“或许凉茶也可以。”
“岭南的凉茶好像很有名。”
“明年暑天我煮给你喝吧。”
“凉茶也要煮吗?”
“凉茶不是凉的。”
“啊?那为什么叫凉茶?”
“你喝过就懂了。”
……
几日后清早程曜灵到掖庭,给阿白也送了个哨子,不过其上并无花纹,只刻了个小小的“白”字。
程曜灵折了截树枝,在地上画画,想教阿白有危险被欺负了就吹口哨,起码可以用声音震慑别人。
结果画技太差,画成了四不像,烦躁下写了几个字,没想到阿白竟然看得懂。
她惊喜地跟阿白写字交流,知道了阿白的字是她娘教的,阿白也不是天生聋哑。
但程曜灵说要给阿白请太医治,阿白却极干脆地拒绝了,说她是罪臣之后怕牵连程曜灵,而且现在这样很好,隔离尘嚣,反而清净。
程曜灵一想也是,又说要教阿白练武,强身健体,结果“身”字还写错了,被阿白指出来中间多写了一个点。
有点丢人,她摸摸鼻子,小声为自己辩解:
“九妘的‘身’字就是这么写的,谁让大央的‘身’跟它长得那么像,连意思都一样,搞错也不奇怪……”
说着说着她有些失意地闭上了嘴巴,又想九妘了。
阿白问她说什么,程曜灵写:夸你字写得好。
阿白写你撒谎,程曜灵看着阿白那双黑沉静寂的眼睛,忽然有种阿白其实什么都听得到的错觉。
她晃了晃脑袋,说回正事,写下一行字: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学武。
阿白点头。
程曜灵试了试阿白底子,发现她很有天赋,身法什么的都在其次,主要是力气奇大,哪怕搁男子里也算翘楚,这在程曜灵所见的大央女子中实在罕有。
程曜灵不想浪费这个好苗子,所以没急着教招式,而是先从最基础的体力耐力眼力开始培养了。
于是阿白扎起了马步,程曜灵在她身边转着圈儿指导纠正,阿白很快就做得丝毫不差了。
程曜灵闲得没事,开始自言自语地念叨点废话:
“你说你有这把子力气,怎么会一直被人欺负?还被推进湖里差点死了,我真是想不通。”
“你身上这裙子真碍事,但也没办法,大央女子的衣着装饰好像都这样,啰里啰唆的,尤其是礼服,麻烦死了。”
“……秋儿还说要送我支海棠簪子,讲实话,比起簪子,我更喜欢暗器,你说她手那么巧,为什么不试着做做暗器呢?”
“听说有些暗器可以做得特别隐蔽,面上花里胡哨跟首饰一样,其实别有机关,还淬了毒,一击毙命。”
“不过淬毒也太狠了,要是伤错了人,岂不是难以挽回,我看还是不淬毒的好。”
……
又说了会儿话,看时辰差不多了,她嘱咐完阿白再扎半个时辰马步,便返回大吉殿。
半路遇到杨之华,以为程曜灵刚入宫,叫她走快点,先一起去看看阿云隹。
程曜灵是看过也喂过猫才跑去掖庭的,这会儿跟杨之华慢慢走着,说不急,已经照顾过了。
杨之华对她另眼相看:“你在课业上也不曾如此勤勉用功,可见对阿云隹是真上心。”
“那当然,我可是把‘阿云隹’这三个字都送给它了。”程曜灵希望它能跟自己一样强健矫捷。
“这三个字有什么含义吗?”杨之华问。
“也没什么含义,是我家乡话,指云里自由自在的鸟儿。”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等阿云隹腿伤好了,就放它出宫。”
“它本来就是误入宫墙的野猫嘛,自然该在外闯荡,说不定外面还有娘亲在窝里等它呢。”
“可在外也会挨饿。”
“在哪里都会挨饿,没本事和命不好都会挨饿,饿死也很正常。”
“几天前,昌平公主说要把阿云隹打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饿死跟被人故意打死怎么会一样?”
二人叙着话来到大吉殿偏室门口,见到室内情景,面色均是大变。
“你滚开!”
程曜灵怒气冲冠,大吼一声方才正在踹猫的昌平公主,冲进室内将阿云隹抱进怀里悉心安抚。
昌平公主愣在原地,嘴唇颤了颤,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又听见程曜灵冷声道:
“我说滚出去你听不到吗,别让我再看到你靠近阿云隹。”
“程曜灵!”
衣袖下猫的咬痕疼如火燎,昌平公主强忍住眼中那汪泪:“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敢这么跟我说话!”
程曜灵只顾搂着猫顺毛,不看她一眼。
昌平公主攥紧拳头看她,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委屈,抹着泪跑出门去。
杨之华见此蹲下身,和程曜灵一起摸着阿云隹安抚,忧虑道:
“昌平公主毕竟是皇女,你刚才那样得罪她,以她平日里的性子,若是真的恼了,你恐怕要遭殃。”
“我不得罪她就没遭殃吗?”
程曜灵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会儿又在气头上,谁来劝都只会让她更逆反,何况还是杨之华这样近乎火上浇油的劝法。
但往后许久,以昌平公主素日的骄纵跋扈,此事她竟然忍下来了,只是跟程曜灵较劲儿冷战,一味与其他贵女扎堆抱团,别的倒什么也没做。
直到一日,二人在人群里偶然搭上了话,算是别别扭扭地破了冰。
但破冰还没几天,程曜灵就亲眼见到昌平公主将阿云隹摔死。
她伤心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掀开昌平公主就跑出了大吉殿。
程曜灵一路狂奔,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何处,直到眼前天旋地转,终于力竭摔倒,在原地蜷成一团,整张脸都埋进臂弯。
她明明身体似乎毫无知觉,眼里却在不断涌出滚烫的泪。
误入宫墙的阿云隹死了,没有死在娘亲身边,没有死在家乡,而是满身血污,死在一个满是恶意的地方,死在一个没有同类的地方,死在一个不是归宿的地方,再也无法离开了。
“这是谁家女儿,怎么这样可怜,缩在这里哭?”
一块明黄色的、绣着龙纹的衣角陡然闯入眼中。
紧接着,另一个清雅温和且年轻许多的男声响起:
“陛下,女儿家如此狼狈难堪之刻,微臣想,怕是不敢面见天颜。”——
作者有话说:老杨此时还不是伪人,随王伴驾、春风得意正少年啊~
第58章
程曜灵知道面前站着的人是皇帝。
可皇帝又如何?
她就是不想搭理。
程曜灵把脸又往自己臂弯里埋了埋。
天授帝语气里顿时带了点笑意:“遥臣,看来你虽年轻,却比朕要懂女儿家的心思。”
“陛下说笑了,微臣自降生以来十五年,除家中姐妹外,还不曾见过别府闺秀,方才所言,不过是以己度人。”
“你这个年纪,能做到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实在是殊为不易,朕当年也不曾有如此心性呐……”
二人说着话走远了。
程曜灵还是窝在原地,与世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走近。
那人蹲下身,程曜灵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
“虽不知你遇到何事,以至于如此,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我没有窥探你私隐的意思,也不是想趁人之危以便将来图谋些什么,我只是见你那样难过,自己也不免有些忧闷,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折返的。”
他语气紧张局促,话里却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程曜灵默了很久,他还是没走。
“你很闲吗?”程曜灵声音很闷,还带着一点哭过的鼻音。
那人立刻道:“你伤心时若不喜有人陪着,我这就离开。”
程曜灵听到他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的确是要离开的样子。
程曜灵抬手,猛地一把拽住他衣角,将人都拽了个趔趄。
“你、你这是……?”
“你之前说错了。”程曜灵其实也不知道x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跟他解释这个:
“我不是不敢见天颜,我是不想见天颜。”
他声音温煦:“那我向你道歉,还请见谅。”
程曜灵吸吸鼻子,坐起身,仰头看他。
是位温雅清贵的蓝衣公子。
柔亮的日光在他脸上晕出一层淡淡金辉,程曜灵其实看不太清他的五官轮廓,但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
程曜灵因一只猫与昌平公主绝交这件事,终是闹到了岑贵妃面前。
原本岑贵妃还以为是孩子们没个常性儿,在赌气玩,过段时间就会好。
可昌平公主在寝殿发了好久的脾气,连学也不去上。
岑贵妃见到她的时候,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神色燥怒,大叫道就算我杀了那畜生又怎样!程曜灵算什么东西!难道想要我为一只畜生抵命不成!
岑贵妃待昌平公主一向只是嘴上严厉,其实心疼得紧,不然也养不出昌平公主如今的性子,所以第一时间便请了忠节夫人入宫长谈。
忠节夫人自是俯首帖耳,一句也不驳,只说小女顽劣,冲撞了公主,定向公主赔礼道歉,是一点也挑不出错处的应对。
岑贵妃还算满意,抬手放过,只等着忠节夫人带程曜灵向昌平公主赔罪,让昌平公主出了心中这口气。
而昌平公主虽觉得此番闹到母妃出面平事很丢人,但对程曜灵的道歉还是心存期待的,连到时候怎么挖苦程曜灵都设想过了。
你看你,为了个不值钱的小畜生那般待我,现在如何呢?还不是要回来乖乖求我原谅,看在你还算有诚意的份儿上,本公主就大人有大量,饶恕你这一次吧。
实话告诉你,那小畜生其实也不是我杀的,你要是实在伤心,我找人在外面买几只品相更好的送你就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也值得你这样,真是没见过世面,笨得叫人看笑话。
然而就在昌平公主的期待中,在所有人的理当如此中,程曜灵拒不认错,为此与忠节夫人大闹一场,不惜绝食相扛。
绝食第三日,忠节夫人觉得晾她晾够了,带着饭菜去看,软硬兼施,要她妥协。
程曜灵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直到忠节夫人吩咐丫鬟们撤去饭菜,转身要走的时候,才哑声道:
“母亲,你满口的贵妃公主,可这世上不只贵妃公主会生气会伤心,我也有资格生气,我也有资格伤心。”
“何况贵妃尚且知道不问青红皂白地回护公主,我也是你女儿,我被人欺负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护着我呢?”
在九妘的时候,哪怕她打了小都兰,阿娘都会护着她的。
忠节夫人正要回头说些什么,却又听见程曜灵道:
“饭菜你要撤就撤吧,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意我,嫌我不够瘦削,不够漂亮,不够体面,这几天我不吃饭,你大概是很乐意看到的。”
忠节夫人神色一僵,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女儿总是这样,直白锋利到残忍的程度。
忠节夫人闭目叹息,抬抬手,饭菜又被留在了程曜灵卧房里。
可程曜灵看着那些饭菜,竟然一点都不饿了。
在忠节夫人的斡旋下,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她毕竟是十多年前就被誉为七窍玲珑心的邓明舒,一件事只要看到开头就知晓结尾,有解决天下任何事的本领。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做呢?
因为委屈女儿,是最省力的。
因为母亲和女儿之间,才是最容易不了了之的。
距年关大概还有近半个月的时候,天授帝驾临北宫。
皇帝御轿将落时,忽听闻一声高而亮的哨响。
啸声犯驾,罪同谋刺,一旁的总管太监脸色骤变,护卫们纷纷出动,涌向哨音来处,却只抓住了一个瘦小怯弱的宫女。
天授帝走出轿子,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宫女,慢悠悠道:“御前吹哨,谁教你的?”
瘦弱宫女抖如筛糠,声线因恐惧而极度绷紧:
“无人教奴婢,是、是奴婢见这木哨有趣,一时、一时鬼迷心窍,偷来玩的。”
“偷来玩的?”天授帝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从何处偷来?”
“昌、昌平公主。”
“秋儿?”天授帝眉梢微动,看向大吉殿前接驾众人:“秋儿,过来。”
昌平公主出列行礼,拿过木哨看了看:“父皇,是我的。”
“这不是宫中所有,你为何会有此物?”天授帝眯细了一双眼睛,直盯着昌平公主的脸,显出帝王骇人的威严。
饶是昌平公主见惯了,也不免心中打鼓。
而这时,程曜灵闻声从接驾众人中走出,杨之华本想拉住她,却还是迟了一步,没拉住。
“启禀陛下,此物乃臣女所制。”程曜灵走到天授帝面前,行叩拜礼,自己认下了此事。
贴身太监轻声提醒天授帝道:“陛下,这是先高唐侯的女儿,您几月前才封了昭平郡主。”
“朕当是谁呢。”天授帝闻言立即笑开了:“原来是怀瑜的女儿,起来说话。”
原本凝重的气氛随之一变,众人瞬间都喜眉笑眼地看向程曜灵。
程曜灵却没起来:“哨子是臣女做的,也是臣女将它带入宫中,陛下若要问罪,就问臣女的罪吧,不要为难别人。”
昌平公主愣了一瞬,她没想到程曜灵这种罪都敢揽。
她只是想借天授帝的手,让程曜灵吃点苦头,没想过要程曜灵的命。
天授帝却对程曜灵开口道:“你可知啸声惊驾,是何罪名?”
“启禀陛下,臣女不知。”
“啸声犯驾,罪同谋刺。”天授帝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
跪在地上的瘦弱宫女身子猛颤了一下。
“父皇……”昌平公主小心翼翼开口:“她是无知者无畏,错都在那贱婢,还请父皇……”
原本跪在地上的瘦弱宫女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昌平公主,昌平公主之前明明跟她说的是,只是借此机会针对程曜灵,会尽力保全她。
“无知是真的。”天授帝打断了昌平公主的话,又垂首看着程曜灵道:“无畏也是真的。”
“朕说得对吗?昭平郡主。”
程曜灵顿了顿,道:“陛下圣明。”
昌平公主瞪大了眼睛,几乎想上去踹她两脚,掰开她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了。
然而众人战战兢兢时,天授帝却兀的笑了起来,摇着头往大吉殿里走:
“你父母都是滑不溜手的人精,谁曾想竟生出了你这样一个直白生猛的莽子,可见造化弄人呐。”
众人纷纷随他入殿,程曜灵摸不清状况,但也被旁人拉起来了,知道了天授帝这就是不怪罪的意思。
天授帝在殿内转了一圈,拾起桌上书册随手翻看,连看几桌,神色愈冷。
他视身后随侍的慕容瑛如无物,仿若不经意地左右望望,皮笑肉不笑,对一旁的贴身太监开口道: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朕看这北宫女学,倒有古时稷下学宫之风啊。”
贴身太监立马唱和:“这些个诸子百家的典籍孤本,老奴有大半都是头一次见,其上那密密麻麻的批注,可见平溪居士用心呢。”
慕容瑛也知道这是天授帝在点自己,抿了抿唇,压下了心底溢满的悲凉和不甘心,顺从道:
“承蒙陛下青眼,微臣愿将这些典籍孤本捐给翰林院。”
天授帝点了点头:“也不能让你们师生吃亏,朕会命翰林院再馈赠北宫一批女圣贤的书册,皆大欢喜。”
什么女圣贤的书册……无非就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那些东西。
平溪居士隐在袖中的手几乎要在掌心掐出血痕,面上却只能强笑道:“陛下圣明。”
天授帝找了个位置坐下,将昌平公主和程曜灵叫过去,装了一会儿慈父慈伯父。
他不但让程曜灵叫他“皇伯父”,还说什么“君父一体”,程曜灵父亲因他而死,程曜灵就是叫他一声父皇也是使得的。
不过他说什么程曜灵都说陛下圣明,这是慕容瑛教的,说不知道说什么和不想说,以及想说的话不好听的时候,就说这四个字。
程曜灵很快将这四个字运用的炉火纯青。
最后搞得天授帝还有点下不来台,很快离开了。
皇帝走后,殿中气氛骤然一松,程曜灵拉着杨之华,去看那个开始吹哨子的小宫女了——
作者有话说:天授帝绝世大装货,成年体伪人杨弈完全是他的亲传弟子~
第59章
程曜灵好生安慰了那失口吹响哨子的瘦弱宫女,得知她叫回舟,是附近殿宇的洒扫x宫女,原是沧州人,幼时被拐子拐到京城,又被养父母收养,最后才来到宫中的。
程曜灵听得难过,实在心疼回舟命途多舛,觉得二人多少算是同乡,想到她之前说好奇哨子,于是将自己那只哨子送给她了。
回舟顿时大哭,给程曜灵哐哐磕头,说她偷了昌平公主东西,昌平公主不会放过她的,求程曜灵救命。
杨之华在一旁见回舟言行如此激烈,目光闪了闪,看出了些许端倪,但并未开口说什么,只在程曜灵问她怎么办的时候,表示可以去找师傅求助。
二人去合仪殿找慕容瑛,刚进书房就嗅到一股浓烈酒气。
程曜灵皱眉:“师傅怎么刚接过驾就喝酒?”
“正是因为刚接过驾,所以才要喝酒。”
慕容瑛见了她们,从榻上坐起身,衣服松松垮垮,快掉到肩膀,却一点没有想上手拢好的意思:
“两个小鬼,寻我何事?”
二人说了回舟的事,杨之华旁敲侧击,慕容瑛明白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所以坐直了道:
“我会给她个机会,她若能讨得太后欢心,往后自是平安无事,若是不能,那我也爱莫能助。”
程曜灵眨眨眼,很生涩地奉承她:“太后欢心,还不就是师傅一句话的事。”
“这么相信我呢。”慕容瑛掐掐程曜灵的脸:“可惜太后就是太后,终究不是我能左右的。”
那个叫回舟的,若是心思纯良,她自然有的是法子让太后收下,若是别有居心,那她也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爱好。
程曜灵还想帮回舟要个准话:“太后平日里那样爱护纵容师傅……”
慕容瑛打断她,淡淡道:“太后爱护纵容我,是因为她真正想爱护纵容的那个人不在,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便宜了我。”
程曜灵被噎住,倒是杨之华轻声问了一句:“师傅说的,是武阳长公主吗?”
慕容瑛转眼看杨之华,顿了片刻,提起嘴角,摸她的头:“还是我们之华博闻强识,志存高远啊。”
“武阳长公主……是谁?”程曜灵看着她们二人疑惑道。
慕容瑛让杨之华把程曜灵拉出去讲,她要睡了。
杨之华今年七月才入京,其实只知道点皮毛,就单讲了那些传闻最广的事迹给程曜灵听,饶是如此,程曜灵也听得心潮澎湃,大呼:
“我从来不知道大央还有女子可以这样活!”
杨之华抿唇笑了笑,她依稀听说过太宗在时,跟现在的风气很不一样,待女子友善宽容许多,但这话可不能说出口,一出口就要惹大麻烦。
而慕容瑛第二日抽空单独审问过回舟后,知道了是昌平公主用回舟的养父母威胁,想让程曜灵这个制哨子的人吃瘪,回舟才会御前失仪到这种程度。
有学生如此,慕容瑛也是无话可说,当即带回舟去了太后的月华殿中,使尽浑身解数把人给留下了。
此事过后,不久就是年末的谢师宴,此时昌平公主和程曜灵已是形同陌路,昌平公主与攀附她的女学众人算是孤立了程曜灵,以及坚持与程曜灵交好的杨之华。
但碍于程曜灵的身份和武力,平日明面上倒也没什么冲突。
可宴会就不一样了,离席时众人推搡之间,不知是谁把杨之华推到了昌平公主脚下,程曜灵去拉杨之华,结果自己也被挤得跌倒了。
昌平公主勃然大怒,说二人冒犯她,罚二人在殿外跪着,跪满两个时辰。
这个时候慕容瑛已经随太后离开,无人管得住昌平公主,程曜灵又彻底厌了她,一个字也不愿跟她说,更遑论求情,于是很干脆便跪下了。
杨之华则是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所以跟程曜灵一样一言不发,并排跪在了一起。
数九寒天,众人很快散去,殿外除了值守的宫侍和跪在地上的二女,再无旁人。
“是我连累了你。”杨之华用小指轻碰程曜灵的手,愧疚道。
程曜灵握住杨之华的手:“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是结拜过的姐妹,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杨之华垂下眼睛:“记得当初结拜的时候,还是三个人,如今却……”
程曜灵哼了一声:“人家是公主,我们算什么,何况歃血为盟的本来就只有我们俩,与她何干。”
“如果从前我能好生劝和你们,你如今就仍有公主为友,凡事如意顺遂,而不是和我一起,在这里挨冻了。”
程曜灵皱眉:“你这是什么话?!”
杨之华道:“我确实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连累你,刚才……那些人是知道推不动你,才来推我的。”
“我不需要你给我带来任何好处。”程曜灵攥紧杨之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你是我歃血为盟、血脉相连的姐妹,在我眼里你比所谓的公主好一千倍一万倍,你的品格也比她高贵一千倍一万倍!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知己好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被刁难就是我被刁难,你被伤害就是我被伤害,无论何事,我们都是一起的。”
杨之华定定看了程曜灵很久很久,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可我从没听过你叫我姐姐。”
程曜灵冲她皱了皱鼻子:“我都比你高大半个头了,叫你姐姐岂不是很丢人。”
杨之华摇头轻笑,随后很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一枚双鲤佩,从中间掰开,递了一半给程曜灵。
程曜灵看得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
“你看断口,这玉佩本来就是两半。”杨之华又道:
“这双鲤佩是我母亲给我,说是祖上传下来,其实料子并不值钱,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在意。
现在,这一半是你的了。”
程曜灵将那半块玉佩上的整条大胖鲤鱼看了又看,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懵然无措:
“你母亲给你的……我、我从来没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杨之华看着她认真道:“曜灵,这个京城里,你是我唯一最好的朋友。”
程曜灵攥着玉佩,侧身抱住她:“你也是我唯一最好的朋友。”
“此情此景,要是有雪就好了。”杨之华望向天际:“我在岭南长大,还没见过雪呢。”
程曜灵放开她,想了会儿道:“怎么没有雪?很快就有雪了。”
“可是钦天监说,今年无雪。”
“你前两天还教我人定胜天,这会儿就忘啦?”
杨之华失笑:“天象之事,怎么人定胜天?”
“你把眼睛闭上,今天换我来教你什么叫人定胜天。”
杨之华闭上眼,听见程曜灵在附近窸窸窣窣地鼓捣了半天,好像还叫了附近值守的宫侍帮忙。
“好了,睁开眼睛吧。”
杨之华睁眼,面前一片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眼中,全然掩住了灰白的天空。
她忍不住伸手去接,雪花触手轻柔,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棉絮。
“怎么样,是不是人定胜天了?”程曜灵跪在一旁笑道,语气里全是得意。
杨之华转头看她,见到程曜灵棉衣上被撕开的几个大口子。
“等你明天没冻出病来,再说这四个字吧。”
杨之华鼻子都酸了,抿唇忍住眼里的泪意,掏出随身带的针线,开始给程曜灵补衣服,免得钻风。
程曜灵不以为意:“我身体好着呢,哪年冬天也没冻病过。”
“怎么瘦了这么多?”杨之华掐住她腰间的衣服,才发觉程曜灵简直是瘦了一圈儿。
“饿的呗。”
“怎么会是饿的?!高唐侯府不是你母亲掌家吗?”
程曜灵其实不想说这个,但又是杨之华问,只好如实道:
“是我母亲掌家啊,但她想要我薄得像纸片儿,最好一阵风就能吹走,嗯……就像你一样,所以我在家里的每顿饭就是很多菜叶子菜汤。
其实滋味也不错,但很难吃饱就是了。”
杨之华脸色难看,勉强平和道:“加餐,空闲时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你是郡主,他们不敢违逆你。”
“算了吧,被我母亲知道,又要来说什么养生之道,不可滥纵口腹之欲了。”程曜灵叹了口气:
“而且,她既然想这样,那我做就是了,少吃两口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你还要习武!”杨之华难得急成这样。
“所以我经常在各种宴上吃很多嘛!”程曜灵一副“我聪明吧”的样子:“说实话,京城别的不多,就是乱七八糟的宴席多,饿不着我的。”
饿不着,那怎么还瘦了这么多……杨之华心里憋闷,却怕再说下去程曜灵面子上不好看,于是从袖口里掏出用手帕包好的两块枣泥酥:
“刚在宴上看你喜欢,x偷偷给你拿的。”
程曜灵接过糕点,不着急吃,反而一只手搭上杨之华肩膀,挤着眼睛促狭道:
“杨之华,没想到你这种大家闺秀学宫楷模,也学会在席上偷吃的了?”
“跟你学的。”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出来,笑声飘向天际,消融在云间。
天授十三年冬,京城无雪,但却有不败雪花,落在过两个女孩子掌心。
时如逝水,日子一天天流过,程曜灵渐渐习惯了京城的生活,官话不再出错,恩师好友在侧,也不再寂寞。
直到天授十四年八月,御林苑秋狝,她又遇到杨弈。
一箭射死跟杨弈对视的那只黑硕大野猪,她一身轻甲,骑在马上高声道:
“你愣在那儿看什么?等它喊救命啊?!”
杨弈拨马回头,额上渗着冷汗,面色发白,对程曜灵苦笑:“想喊救命的人是我。”
而后谢道:“多谢小姐解围。”
“是你!”程曜灵惊喜道。
杨弈有些疑惑:“小姐认得我?”
程曜灵咳了一声,低头看向一旁,有点尴尬:“去年,在宫里,我趴地上哭来着。”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丢人了。
但她很快又扬起脸看向杨弈道:“你今天遇到我,也算是好心有好报吧。”
程曜灵说第一句话,杨弈就想起来了,他清俊脸上泛起笑意:“小姐如今意气风发,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不是当初遇到皇帝也窝着不动弹,最后还扯他衣角把他扯了个趔趄的莽撞样儿了,不过想想也是,随手扯他衣角都那么大力气,难怪骑射厉害。
程曜灵拍马到杨弈身边:“你骑射看着不算太好,怎么孤身闯到最里面来了?”
杨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
“听说林深处有一片异种的九里香,香气馥郁浓烈,又与寻常香草香花大相径庭,我想去看看。”
“看看?”
“……好吧,其实是想偷去移栽一株。”
程曜灵看着杨弈,不知为何,心中有种莫名的雀跃,于是道:“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
杨弈定在马上看了她一会儿。
程曜灵眉梢微动:“怎么了?不想我去?我又不跟你抢,我真的就只是看看。”
杨弈为难道:“男女授受不亲,小姐不该……”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程曜灵把脸凑到杨弈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就问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吗?”
“我……”杨弈浓长的眼睫疯狂颤动,脸迅速红了,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你不想那我走了。”程曜灵扯缰绳。
“等等!”杨弈伸手拉住了程曜灵马上的缰绳,还刻意跟她的手隔了一段距离。
“我想。”
杨弈的声音很小,神色里是十六岁的害羞,但也是十六岁的坦诚。
“我想你跟我一起去看花。”——
作者有话说:老杨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伪人的,这时候真是纯良花农,爱熏香爱打扮的精致男孩一枚。
第60章
“好小的花,香气竟然可以传这么远,真是了不起。”
程曜灵骑在马上,俯身摘了一小朵九里香的花放在手心,惊叹道。
“所以是九里香,也叫万里香。”
杨弈下马,目光扫视了一圈,拿出随身带的锦囊,仔细挑拣出树上花朵,装入袋中。
程曜灵跃下马背,将两匹马都在一旁拴好,凑到杨弈身边道:“你不是要移栽吗?怎么现在只摘些花朵?”
杨弈手上不停,耐心解释道:“这里都是老树了,没有能整株移栽的,若要折了老枝拿回去扦插,今年雨季又过了。
所以只能再等一两个月,等它长出果实,果实里有种子,我摘些种着试试,若是实在种不出,就只能明年再来了。”
“我现在摘花,是想直接带些回去做香囊。”
程曜灵不种花,听了这一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而后十分真诚地发问:“你为什么不直接买呢?我听说京中现在盛行几种海外来的香料,又香又贵又稀罕,自己摘鲜花制香囊多累啊。”
杨弈笑了笑:“那些香料都是点燃了做成香薰为妙,我总觉得像在焚花木之尸,不能称为雅事。”
“那你随身携带花木之尸,还是刚死没多久的,好像也不太雅……吧。”程曜灵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这事好像不是能细想的,而且自己就这么说出来,未免也太扫兴了。
杨弈怔住,沉默了几息,神色惆怅,自嘲一笑:“小姐所言有理,香即是香,如此说来,倒是我故作风雅、自命清高了。”
他意兴阑珊地把香囊中的花尽数倒在地上,收起香囊去一旁解马缰绳了。
完了,把人惹伤心了。
程曜灵眨眨眼睛,有点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杨弈把她那匹马的缰绳也递到她手里,她才回神上马,跟杨弈一起往回走。
“其实你说的话也有道理,刚摘下来的鲜花,就是比那些买的香料闻起来更天然更清新。”返程途中,程曜灵试图找补道。
杨弈温和笑笑:“小姐不必绞尽脑汁宽慰我,此事已过,我若还再介怀,非君子之道。”
“君子不是人吗?”话音未落,程曜灵就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她是想说好话的,结果怎么话一出口又变怪了!
看杨弈脸色僵住,眼神都黯了,她连忙解释:
“我不是骂你,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人就会有伤心难过,就会需要安慰关心的,君子也是人,君子也不例外。”
“而且,你愿意为自己喜欢的花孤身涉险,愿意耗费时间精力亲手制香囊,还会种花,真的很勇敢很厉害,跟我见过的其他京中男子都不一样!”
“真的吗?”杨弈定定望着程曜灵,目光发亮,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一点笑意,语气里带着些期盼,带着些得意,再次寻求她的肯定。
“真的真的!”程曜灵忙不迭点头,就差拍着胸脯担保了:“刚摘下来的鲜花也真的比旁人卖的香料好闻!”
杨弈瞬间笑逐颜开,整张脸都晴朗了,过了会儿遗憾道:“可惜我刚摘的九里香都扔了。”
程曜灵见他开心,自己也笑弯了眼睛,雀跃起来:“那我们回头再去摘一次?”
杨弈却摇了摇头:“等下月末吧。”
他骑在马上正对前方,一边偷瞄程曜灵一边偷笑,清了清嗓子,故意道:“就是不知道下月末,小姐还肯不肯赏光,与我一同入林摘果。”
“当然。”
杨弈装听不懂逗程曜灵:“是当然愿意,还是当然不愿意?”
“当然是愿意!”
“原来是愿意。”杨弈垂下眼睛慢吞吞道:“可是我至今不知小姐姓名,还以为小姐厌憎我,不肯与我相交呢。”
“怎么会?”程曜灵当即道:“我叫程羲,字曜灵。”
杨弈这才看向她笑了:“在下杨弈,字遥臣。”
程曜灵看着杨弈漂亮得像在发光的笑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阿白:“杨遥臣,其实你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杨弈面上笑容愈深,挑了挑眉毛:“曜灵这话说迟了,若按话本里的桥段,你见我第一面,就该说这句了。”
他这会儿也不顾忌什么男女大防,直接乐滋滋叫上人家闺名了。
“我不是跟你玩笑。”程曜灵认真解释:“我真的认识一个小姑娘,跟你长得有点像。”
“但是她比你白,眼睛也比你长,就是个头还没你高,不过力气可大了,说不定能打得过你呢。”
杨弈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个人,还是个说不定能打得过他的姑娘,顿时有些讪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那还挺厉害的。”
“她的武功是我教的!”程曜灵满脸写着“快夸我”。
杨弈如她所愿,顿时万分恳切道:“那还是你最厉害!”
马蹄轻快,二人约定了下次相会,转眼抵达林子中间的位置,分开各自回到人群中。
程曜灵下马,走到众人驻扎处去寻早早休息的杨之华,从她口中得知,穆元太后明日要在官宦贵女中亲选女骑六人,于年末出巡祭祖时护卫在侧,以壮行威。
杨之华没说的是,天授帝当时听见“女骑”二字,脸色就不太好看,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
还是太后例举前朝太后丧仪时,都有女骑夹毂悉道,暗指她这是给自己葬礼上备人,用孝道给天授帝施压,天授帝这才允准。
而这会儿程曜灵一听太后要选女骑,自恃勇武,摩拳擦掌,只待明日。
不出所料,以程曜灵的功夫,自x然是第一个被选入女骑,也是女骑中领头之人,自此除了在学宫受教,也常跟别的女骑在御林苑受训。
太后常到御林苑看她们,一点架子也没有,给她们带些吃食,与小辈们叙会儿话,依程曜灵看,太后无疑是个慈祥而且很好说话的老太太,像她还在九妘的时候,年节回祖母屋,见到的捡了阿娘的祖母。
而因着程曜灵渐与太后亲厚的缘故,昌平公主也不再找程曜灵和杨之华的麻烦,二人真正是相见不识,形同陌路。
几个月后的冬至日,程曜灵以女骑身份,护卫太后车驾左右,随天授帝及皇亲宗室们前往松丘祭天。
不料祭天后返程途中,突逢大变,一伙刺客不知从何处窜出,万箭齐发后,趁场面大乱,一窝蜂向着天授帝车驾涌去,攻势极猛,连车盖子都被他们掀翻了,车驾摇摇欲坠,天授帝不得不在左右护卫下离开车驾,重寻生路。
然而此时,不知何方神箭破空而来,直奔天授帝面门。
天授帝目眦欲裂,身子僵直,动弹不得,眼看那道箭矢就要贯穿他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快更有力的箭矢从斜后方射来,两支箭箭头相撞,力道相抵,顷刻间便双双落地。
天授帝劫后余生,终于松了口气,向后方箭矢窜出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见程曜灵躲在太后车驾侧方,正继续观察局势,拉弓引箭。
而这时有个极威猛的刺客,不知怎么突破包围,就要来到天授帝身边。
附近的良王见状飞奔而至,徒手与刺客相搏,被捅了两刀才抢过刀刃,结果了那刺客。
程曜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地目光一动,余光瞄向侧旁林子中一只飞窜的鸟雀,她仿若无所察般朝着正前方挽弓,箭矢将离弦时,却猛然拧身掉头,射向方才那只雀儿飞走的大树后。
箭矢如电窜出,悄无声息,过了不久,树后却有个躯体缓缓倒下,整个脑袋都被箭矢贯穿,血漫于地。
这个场上,只能有一个神射手,现在胜负已定,败者丧命。
程曜灵见状勾起嘴角,继续瞄准刺客们射光了箭囊中的箭后,抽出身侧剑刃,开始上阵搏杀了。
刺客毕竟人少,随行禁军经过最开始的大乱,也回过神来,迅速占据上风,尽诛了所有刺客。
此番惊险后,天授帝四周被护卫严严实实围了三层,停驻许久,待修养得大差不差,立刻当着众人开始论功行赏。
程曜灵又是救驾又是诛杀了头领,自然是首功。
但她身为女子,又已经是郡主,天授帝不禁觉得有些难办,于是先跟她叙了两句闲话:
“昭平郡主今日带了多少箭矢?”
程曜灵单膝跪地,抱拳答道:“按规矩是十五支,臣女也只带了十五支,九支梅针箭,三支快箭,三支令箭。”
天授帝面上一震:“十五支,从那些刺客身上拔下的有你标记的箭,是十四支,真是例无虚发,箭箭毙命……”
“想必你救驾的那支,是用的梅针箭?”
梅针箭是主力箭,箭镞狭长,箭锋最利,常用来破甲,天授帝这样猜,也是常理。
但程曜灵却道:“不是梅针箭,是快箭,梅针箭来不及取,射那个头领的时候用得才是梅针箭,他是那群人里最厉害最重要的……”
这句话一出来,有些常随王伴驾,敏感性极高的王公大臣瞬间变了脸色,偷偷抬眼去观察天授帝。
毕竟程曜灵这话听起来太容易有歧义,那个头领“最厉害最重要”,得用梅针箭对付,那皇帝就不是“最厉害最重要”,不值得用梅针箭护驾吗?
虽说救驾时是情急之下图快才用的快箭,但若真要咬文嚼字,就这两句话,够天授帝心里留个疙瘩了。
天授帝坐在椅上,眼皮微垂,不动声色,看不出喜怒。
程曜灵还在讲:“他一死,那群刺客就废了,只能拼近战,但拼近战他们怎么可能拼得过我们,那点儿人就算玩儿出花来,也不过是拿命填。”
天授帝听完点了点头,一转话头道:
“当年怀瑜舍身救朕,如今他的女儿,又救了朕一命,你还不到十四吧,小小年纪,如此英勇,如此机警,真是朕的福气,也是太后的福气。”
“还是陛下福气大点,那群人不是冲着太后来的,多亏臣女当时恰好看到那支箭,否则……”
不知是谁在背后踹了程曜灵一脚,她后知后觉,瞄了眼两边人的表情,也意识到不对,立马闭了嘴。
就在众人以为天授帝要发怒的时候,天授帝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却兀的大笑出声。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程曜灵像谁了。
第一次在学宫见到程曜灵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一样,本以为是故人之子所以熟悉,便没有深思,今日再见,他终于想起来了。
程曜灵最像的,不是他的好友程怀瑜,而是他那已经离世十多年的结发妻子,圣慧皇后岑小满。
长得毫无相似,但性情简直如出一辙。
他和小满那个女儿要是还活着,也差不多该这么大了,或许随了娘,也是这般直率纯粹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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