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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松丘救驾,作为第一功臣,经天授帝特许,昭平郡主位同帝女,赐食邑千户,特准面圣不跪,呼帝为父,又赠凤凰金令,持此令可随时觐见皇帝,夜叩宫门亦不为罪。


    良王也因为以肉身护君王,受赏时一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惹得天授帝哽咽接道:“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原本良王是太祖妾室所出,自幼不受重视,多蒙太宗抚育照看,后来天下大乱,又被太宗送到固若金汤、风平浪静的沧州,于邓太尉处学艺。


    他视太宗,真正是长兄如父,因此太宗死后,他虽无证据是天授帝所为,却怒气冲冠,于私室大骂天授帝一场,兄弟二人就此决裂,良王此后赋闲在京,只剩个宗亲的名头。


    而如今两兄弟执手相看泪眼,算是解了自太宗去世后十几年来的生疏嫌隙,良王也自此复起,始任执金吾,入朝为官。


    几日后,查出刺客乃废太子叛党余孽,叛党之首乃宫中三大总管之一的管事太监费琢。


    天授帝震怒,处费琢以凌迟之刑,抛尸乱葬岗,又敕令前将军岑丰清肃朝堂,许多与太宗及废太子颇有渊源的臣工都被冠上罪名,或问斩或流放,或贬为庶人永不启用。


    不过这些腥风血雨都和程曜灵关系不大,松丘救驾后,天授帝待她比亲女儿还亲,私下里让她直接以爹相称,宛如民间父女,这是连昌平公主都没有的待遇。


    都恩宠至此了,天授帝还常对程曜灵遗憾道:“你若非怀瑜独女,朕必会将你过继,认在圣慧皇后膝下,让你做皇长子的亲妹妹。”


    程曜灵起初是有些受宠若惊的,不过她本来也不怎么敬畏皇帝,又没见过亲爹,而且自幼对“父亲”这个词缺乏认知,所以很快便接受了天授帝这个假爹,真跟他当起了民间父女。


    忠节夫人开始还提点程曜灵几句伴君之道,但后来听过几次程曜灵与天授帝相处细节,沉吟许久,也明白了天授帝的心思,再没说什么了。


    而天长日久,真心换真心,天授帝视程曜灵为亲女,万般溺爱纵容,程曜灵也在不知不觉间视天授帝为亲父,十分孺慕敬爱。


    二人这对假父女,有时候看上去,竟比程曜灵跟忠节夫人这对真母女还要亲近几分。


    天授十五年六月初夏,杨弈十七岁生辰,程曜灵邀其至回春坊,作天女散花之景相庆。


    “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点,竟敢在宫外这样张扬!”


    杨弈拉着程曜灵奔跑,穿行过闹市与人流。


    程曜灵确实胆大,近来被天授帝纵得愈发无法无天,这会儿还敢笑着对杨弈道:“怕什么,我带着面纱呢。”


    杨弈拿程曜灵没办法,只好引她偷入还尚未建成的玉京园,寻了处阴凉的芳草地,靠坐在梧桐树下,才松了口气,情意绵绵地跟她叙起儿女情话。


    “你方才身着彩衣从天而降的样子,真是如凤凰一般。”


    程曜灵摘了面纱,随手扔给杨弈,弯着眼睛含笑问他:“我是凤凰,那你是什么?”


    杨弈这时候头上还簪着程x曜灵亲手给他戴的白海棠,接过面纱,不敢多碰,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揣进怀里,缓了半晌,才道:


    “我是梧桐。”


    凤栖梧的梧桐。


    程曜灵却煞有其事地摇头:“我看你是九里香才对,又香又挪不动,一挪就装死,挪回原处又活了。”


    去年至今,二人想方设法,始终没能把那林深处的异种九里香移栽出御林苑。


    “你又骂我。”杨弈勾起程曜灵一缕长发捻了捻,为自己辩驳:“我怎么就挪不动了?谁家九里香刚才能跟你在街上那么跑?”


    “那你为什么总不乐意跟我一起去京郊跑马?去了也是离我八丈远,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杨弈叹了口气:“你以为我就不想与你策马同行吗?


    你知不知道你穿骑装在乐游原跑马的时候,其实许多人都心中有数,明白你是昭平郡主,我要是过去找你,又一副很熟稔的样子,那还了得?你的清誉不就毁了?”


    程曜灵眨眨眼:“可是别的男子怎么就能过来跟我搭话?”


    她一提这个,杨弈简直要气死了,深吸一口气,极罕见地高声道:“因为他们不要脸!”


    程曜灵顿时大笑出声,向后仰倒,笑得咳嗽:“咳咳,杨公子,你这可不是君子之风!”


    杨弈对程曜灵实在板不起脸,拉她起来的时候笑意就又爬上嘴角了: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我每次为了把那些想攀附你的无赖拉走,可是绞尽脑汁,什么法子都试过,早跟君子没关系了。”


    程曜灵坐直了,看着杨弈认真道:“那就做无赖嘛,别的无赖攀附不了我,你还是可以的。”


    杨弈怔了片刻,捏捏她的手指,目光坚定而期盼:“再等等,等你及笄……”


    还不等杨弈把话说完,程曜灵就面色骤变,将他推到一边,拧身对着侧后方花丛厉声道:“谁!”


    没有动静。


    程曜灵面色却更加冷肃,拉着杨弈起身,因身上没有兵器,直往后退。


    杨弈亦是满脸凝重,对程曜灵低声耳语:“你先走,我本来就负责督建玉京园,出现在这里不奇怪,你可不能被人发现。”


    “我走了你怎么办?”


    杨弈推她走:“玉京园附近有护卫,你一走我就发响箭,引他们过来。”


    话音刚落,花丛便颤了颤,一个低沉嘶哑的男声哀求道:“我们不是贼人,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程曜灵和杨弈停下动作,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恐怕不是寻常事。


    杨弈从怀里掏出面纱递给程曜灵,程曜灵不想戴,又扔回给他。


    杨弈只好再藏面纱于怀,对着花丛沉声道:“出来说话!”


    花丛中人显出形迹,他面容沧桑,身上血迹斑斑,怀里还搂着一个十岁左右、高烧不退的男孩。


    程曜灵与杨弈联手查问威吓之下,得知这二人是为年初朔州牧霍燃通敌被灭门一案进京鸣冤,大的是霍燃家中门客,小的则是霍燃唯一还活着的儿子霍冲。


    二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一路藏匿,今日才隐在了玉京园中。


    程曜灵听了那门客泣血陈情,压着眉头道:


    “他们说得若是实情,霍州牧真是被前将军构陷而死,那这事我们得帮一帮,不能眼看忠良蒙冤受屈。”


    杨弈却并没表态,只给他们在玉京园里指了个更隐蔽更方便的地方,让他们先养伤。


    安置了二人后,杨弈将程曜灵拉到远处,沉稳道:“曜灵,事关重大,这件事不是你我能承担的,依我看,虽说能帮则帮,但也不能帮得太多。”


    “什么意思?”程曜灵没懂。


    “帮他们养好伤,然后放他们走即可,剩下的,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这还是程曜灵在的情况下,程曜灵要是不在,杨弈会直接当没看见。


    程曜灵看着他道:“杨遥臣,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是怕引火烧身。”


    “我……”杨弈下意识想辩驳,但却发现没什么好辩驳的,事实就是如此。


    “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程曜灵并不强求他:“我明日面圣,自己一个人去说这事就行。”


    杨弈双唇翕动,目光挣扎,许久后终是低下头,神色颓丧:“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是很失望。”程曜灵道:


    “只是有一点失望,但也没什么,这点失望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说不定跟你多见几面就消失了。”


    杨弈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忍不住自嘲:“我真是枉为君子。”


    “你知道就好。”程曜灵碰碰他的胳膊,这种情况下竟还有心思玩笑道:“快来做攀附昭平郡主的无赖吧。”


    杨弈定定看着她,没来由的想起御林苑重逢,又想起今日回春坊散花。


    世上怎么会有程曜灵这样的人呢?


    好像永远都站在最明亮的光线里,在她面前,什么样的幽暗都会被吞没,什么样的皱褶都会被抚平,简直是一轮触手可及的太阳,却有不将人灼伤的善良。


    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竟然真的有这般真挚的好。


    杨弈忽然自惭形秽,没说几句话便落荒而逃。


    而程曜灵回高唐侯府后,与忠节夫人闲聊时,无意间问及霍燃,得知他与母亲有旧,算是母亲师弟,顿时很是激动,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


    忠节夫人深知自己这女儿的性子,连她明日是不是要去面圣都没问,就完全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所以第二天程曜灵就病了,病得来势汹汹神志不清,只能卧床休养。


    而藏在玉京园中的霍燃余孽也没多久就被金吾卫发现踪迹,事情完全败露。


    太后可怜霍燃英年早逝,劝了几句,想保全其血脉。


    天授帝大怒,认为是慕容瑛在背后撺掇太后,妄想借太后插手政局,于是翻出当年四姝僭政之事,连带着迁怒贬斥女学,还当场解散了女骑。


    此时良王作为执金吾,又是曾经的太宗一党,还是霍燃师兄,为给天授帝表忠心,算是竭尽全力抓捕二人,一点情面也不留。


    但那二人还是跑了,跑出了京城,因为有一个人在暗中帮他们。


    那个人是杨弈。


    作为十几岁起便随王伴驾的天授帝心腹、皇长子伴读,十七岁就接下督建玉京园这样肥差的散骑常侍,杨弈完全猜得到天授帝的心思,也完全明白天授帝对外这样表态,想要的结果。


    但杨弈还是选了欺君罔上,被问及霍冲和那门客行迹时,只说没见,只说不知。


    因为这时候在他心里,有一个人比君王更值得他效忠,更值得他追随,他要做那个人的君子,做那个人的英雄。


    所以代价是,他难逃罪责,被皇帝革职,被父亲软禁,从简在帝心炙手可热的信平侯嗣子,一夕沦为无人问津的弃子——


    作者有话说:我给你一个明哲保身之人的义无反顾。


    ps:“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这两句都来自《诗经》,意思是:


    常棣花开朵朵,花儿光灿鲜明。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亲。遭遇死亡威胁,兄弟最为关心。丧命埋葬荒野,兄弟也会相寻。


    第62章


    “女骑解散了,昌平带头退出女学以后,她那些跟班陆陆续续也都走了。”


    “现在大吉殿少了一大半人,冷清了许多。”


    “可是师傅却说人少了,教本也要重编,之华在帮她,俩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连之前总是不声不响的三公主,都冒头去帮着抄书了。”


    “本来我也想帮忙,可她们都叫我别添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好像来了大央之后,我经常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可是从前在九妘就不是这样,我要习武、要赛马、要跟阿娘一起打猎,我将来要做战士,我脚踩的地方,就是我要守护的领土。”


    “怎么又想起九妘了……”


    程曜灵嘴角扯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的笑:


    “说起来多亏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要跟谁去讲这些,虽然你也听不见,但还是谢谢。”


    掖庭里,阿白静静坐在程曜灵身边,她近来长高不少,看着都跟程曜灵差不多了。


    程曜灵抱着阿白的胳膊,头倒在她肩上,继续倾诉道:


    “那x天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大变样,霍冲他们没能伸冤,逃跑了,大家都说他们是怀恨在心,与东翎人勾结,要进京行刺圣驾,


    但我一点都不这么认为,我总觉得他们就是来鸣冤的。”


    “可是爹就这么告诉我,连杨遥臣听了这话,也跟着他这么说。”


    “杨遥臣为这事还丢了官,我本来想找爹为女学说几句话,也为他说几句话来着,可是爹近来总是在忙,总是不见我。”


    “杨遥臣……他最近其实很不开心,虽然我每次翻过信平侯府的墙去看他,他都装作没事,但我就是知道他不开心。”


    “他生辰那天,我在廊桥散花为他庆贺,其实是想对他表明心迹的,但后来霍冲的事一打岔,就忘了。”


    “但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


    “不过……我醒来之后,总感觉他有点躲着我,说话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刻意生疏似的,所以我现在又不确定了……”


    程曜灵把头埋在阿白颈窝,两只手抱住了阿白的腰,声音闷闷的:


    “其实我最近也不开心,我怕自己是在纠缠杨遥臣,九妘人最忌讳在感情里纠缠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一点都不无私,我对喜欢的男子好,就是想要他也能对我一样好……”


    阿白神色紧绷,手上却迟疑地、缓慢地抚了抚程曜灵的脊背,眼中明暗交杂,幽晦难辨。


    二人依偎了一会儿,程曜灵心绪平复,推开阿白,在地上写:多谢。


    在九妘,因自己的感情惊动旁人,也是很忌讳的事,所以程曜灵跟杨遥臣私下来往都有大半年了,除了阿白这个听不到的,她在谁面前也没说过。


    阿白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写:你脸色好差。


    程曜灵眉目恹恹,叹了口气,回他:


    前些日大约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当晚生了一场大病,不但错过所有事,还落下胃疾,晨起刚发作过一回。


    程曜灵越想越觉得憋屈,真是倒霉的事都赶到一块儿了,看来还是母亲说得对,外面的东西真不能乱吃。


    可怜她能硬抗隆冬的金刚不坏之身,竟然就这么染上了胃疾这样的难愈之症。


    不过程曜灵憋屈归憋屈,之后还是很尽职尽责地试了试阿白的武艺进展,又给阿白指导了许多要领。


    离开掖庭的时候,程曜灵忍不住念叨了一句:“武学奇才啊,恐怕就只比我差一点。”


    回到大吉殿,看众人都在忙,程曜灵很乖觉地坐回原位,开始练字。


    没练多久,慕容瑛便叫她过去,说了件大事。


    今年九月,最早的一批女学诸生就入学两年了,现在学宫又是如此境况,所以慕容瑛想在九月初,为包括程曜灵在内的这批学生办一场出师典仪,为她们庆贺,也让她们的学宫生涯完满结束。


    程曜灵对此十分抗拒不舍,慕容瑛却决心已定,拉着程曜灵的手,看着周围众人道:


    “自古盛筵必散,你我师生,这一程就到这里。


    出师典仪上,我会腆着这张老脸,尽力邀来满京贵妇小姐。


    到时你们可都要给我使出浑身解数,让她们看看咱们北宫女学的学养,为女学扬名,也好让我今年多收些学生,扩充扩充这冷清的学宫。”


    杨之华看着慕容瑛神采奕奕的面庞,目光震动,心中不由得十分敬佩。


    她本以为在天授帝厌弃女学之后,慕容瑛会就此消沉,之所以今年就筹备让她们出师,也是不想连累她们,没想到慕容瑛竟然是存的这样心思。


    以出师名义宴请众人,让学子们借机施展才华在外扬名,再兴学宫,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莫过于此。


    这样的心性气魄,不愧是北地四姝,不愧是平溪居士,不愧是慕容瑛。


    “曜灵!你往哪儿走呢?大门在这边。”


    信平侯府前,杨之华拉住下轿后就不知道往哪里乱跑的程曜灵。


    程曜灵干笑两声,她走后边翻墙的那条路走习惯了,下意识就往那边晃悠。


    今日下学,她跟杨之华一起回信平侯府,是想一起商讨商讨出师典仪上要如何表现。


    迈进杨之华闺房,程曜灵也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坐到榻上,道:“路上我听你的意思,是想奏琴一曲?”


    杨之华挨着她坐下,点了点头:


    “我想奏《文王操》,这曲子本是赞颂文王的,后来几经演变,成了赞颂孔夫子,孔氏桃李满天下,有‘至圣先师’之称,我希望老师也能和他一样。”


    “不过……恐怕到时候我未必能奏成。”


    “你还没练好吗?”程曜灵问。


    杨之华轻轻摇头:


    “此曲虽难,但雍丘杨氏的琴艺传承三百年,我自幼操习,奏它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好琴难得,现在我手里的琴,外面能买到的琴,都没有能奏出曲中真意的。”


    “其实我年幼时倒买过一把极好的琴,是因琴弦断了几根,又用料特殊,续接不上,才落到我手里,我试过音,真是绝妙,可惜奏不了整曲,难等大雅之堂。”


    程曜灵好奇,杨之华带她去琴房看,程曜灵看了半晌,虽没看出什么奇异之处,却越看越熟悉:


    “我家琴房里好像有一把差不多的……用的木头完全不一样,但是琴弦像极了,你等着,我明天给你拿过来。”


    程曜灵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在家里卸了琴弦拿到信平侯府,给杨之华那把断弦琴装上了。


    杨之华试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极顺畅悦耳,奏完玩笑道:


    “我看这把琴就叫伯牙子期吧,没有你这个赠弦的钟子期,此刻也不会有我这个弄弦的俞伯牙了。”


    “我不要当男人!”程曜灵抗议:“咱们做武阳长公主和师傅好不好?我记得……你说过开国时她们二人情谊深厚,互相成就的。”


    “好。”杨之华顺着她:“那你做武阳长公主,我做平溪居士。”


    程曜灵眉开眼笑,得意洋洋,瞎起名字:“那这把琴就叫武阳平溪!”


    杨之华素来风雅,但这回竟然也听了程曜灵的,点头笑道:“就叫武阳平溪。”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程曜灵也清楚自己是在胡闹,本来没想杨之华能采纳她一时兴起取的名字,但杨之华竟然真的用了,顿时十分惊喜,抱住杨之华就不撒手,脑袋搁在人家颈窝蹭来蹭去。


    杨之华等她闹完,用这把武阳平溪试奏了一曲《文王操》。


    程曜灵听完大赞:“我本来以为杨遥臣的琴声已经是世间少有了,今天听了你的,才知道什么叫天籁之音!”


    杨之华目光陡变,而后故作平常道:“你听过杨遥臣的琴声?”


    “是啊。”程曜灵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闲聊,我跟你提过的,我有个心仪的男子……”


    “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玩笑……”


    杨之华攥紧隐在衣袖下的拳头,紧紧盯着程曜灵,等她的答案:“那个人,是杨遥臣?”


    “是杨遥臣。”程曜灵并不避讳。


    杨之华面色僵住一瞬,很快恢复,眼睫半垂,语气带笑:


    “那看来我以后要叫你嫂嫂了。”


    “什么嫂嫂!我不要做你嫂嫂!我只是喜欢他!又不嫁他!”


    程曜灵被她打趣,脸红了,有点急,莫明还有点心虚,以至于没有发现杨之华毫无笑意的面容。


    作为九妘长大的孩子,程曜灵说“不嫁”其实是真的,奈何杨之华是大央人,只当她害羞,口是心非,并没相信。


    杨之华抬眼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说自己累了,让丫鬟将程曜灵送出了信平侯府。


    她是真的累了。


    杨之华颓然倒在地上,不要任何人扶。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样样比杨遥臣强,却还是被杨遥臣夺走了一切。


    从入京开始,父亲眼里就只看得到这个假儿子,对她这个亲女儿,说过最好听的一句话,是“你若是男子就好了。”


    母亲也是,待杨遥臣那样热切,那样讨好,甚至称得上谄媚,她从小到大,何尝被那样珍视过?


    可明明她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


    而现在,现在连程曜灵,连她唯一最好的朋友,也背叛她,也转投杨遥臣。


    为什么?


    难道是她比杨遥臣命贱不成?


    杨之华自幼早慧,从未如此软弱无措过。


    所以她仪容都不顾,一路疾奔,跑去问父亲,问这世上有没有x永远的朋友?


    老信平侯吹了口茶,目光幽远沧桑,只道:“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在岭南的时候,我教过你的。”


    她又踉跄着去问母亲,问这世上有没有不散的姐妹?


    母亲将她搂进怀里,指尖戳戳她额头,笑她也会犯傻:“我只听过这世上有一体的夫妻,还没听过有一体的姐妹。”


    “再好的姐妹,只要各自成了家,最重要的就成了儿女夫君,这婚姻啊,娘家是依靠,夫君是支柱。


    姐妹再好,不过是锦上添花,女子毕生荣辱,根基还是在父亲,在夫君,在自己的儿女。”


    “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当年左右天下、叱咤风云的北地四姝,如今又如何呢?


    还不是死的死,囚的囚,散的散,你看忠节夫人和平溪居士现今在宴上相遇,有比跟旁人多说几句话吗?”


    杨之华大彻大悟——


    作者有话说:之华咱能不能不悟了——


    第63章


    “是你卸了金风玉露的琴弦?”


    程曜灵一回高唐侯府,就被忠节夫人叫到了房里问话。


    她才知道那把琴叫金风玉露,也依稀猜到自己可能是闯了祸,老实点头,脚步心虚地往后退了退。


    忠节夫人倚在榻上,见程曜灵承认,偏过头去,无比倦怠地揪了揪眉心。


    侍奉在她身边的泠风神色忧愁,走上前,俯身拉着程曜灵的手,略有些责备道:


    “郡主这回实在是闯了大祸,那把琴是当年你父亲赠给你母亲的,你再淘气也不该对它下手。”


    “快说说,你把琴弦藏在哪儿了?”


    “我现在不能说。”程曜灵摇了摇头,琴弦才刚送给杨之华,立马又要回来算怎么回事?


    “等九月吧,九月我一定找回琴弦,把金风玉露复原。”


    之华是学宫最出色的学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绝,以她的琴技,出师典仪上定能惊艳四座,为师傅脸上增光添彩,也为女学扬名。


    而要是提前跟她说明实情,她一定会把琴弦退回来的。


    程曜灵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奏出最好的《文王操》,所以这会儿连母亲也想瞒着,不愿杨之华被任何人打扰。


    泠风有点急了:“你用那些琴弦去做什么了?为何要耽搁到九月?”


    “没做什么……”程曜灵坚持瞒下去。


    “阿羲。”忠节夫人开口:“金风玉露是你父亲留给我的遗物。”


    程曜灵小声反驳道:“可我也没见你弹过……”


    “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忠节夫人站起身,走到程曜灵身旁:“你能明白吗?”


    “我听过这个故事。”杨之华早给她讲过。


    “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但是……”


    程曜灵抿了抿唇:“用母亲的话来说,母亲的钟子期死了,我的俞伯牙却还活着。”


    忠节夫人脸上浮现恍惚震动之色。


    “母亲。”程曜灵揪着忠节夫人的衣摆跪下了,她从未这样哀求过忠节夫人:


    “金风玉露放在那里也只是放着,我卸它的琴弦真的有大用,别查琴弦的去向了好不好,九月我一定把它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忠节夫人深深闭目,在原地伫立良久,叹息般出声:“我等你到九月。”


    九月初,北宫女学出师典仪上,杨之华作为诸生头名,首个登台,奏《文王操》。


    琴响三声,她断弦摔琴,放言“才藻非女子事也”,退场离宫,与女学割席。


    程曜灵想追上去,却被慕容瑛和三公主死死拉住。


    在座众人先是鸦雀无声,看向慕容瑛的目光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


    而后纷纷议论起来,席中还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忠节夫人:


    “慕容平溪和她的学生做这出戏,是想给我们看呢?还是想给太后看?又或者……是想给陛下看?”


    忠节夫人一个眼神将人挡了回去。


    此时场面一片混乱,太后坐于高台,被架在了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满堂浮华喧嚣中,慕容瑛抬头,望了一眼初秋正午眩目的日光,对身边的程曜灵和三公主撂下两个字:


    “别动。”


    随后径直走向原本供人演奏的台上,步伐快且从容,途中甚至还伸手捞了一壶酒。


    她在台上站定,满面平静,目光扫过一圈,与所有人一一对视。


    沸腾的场面渐渐降温,直至寂然。


    慕容瑛扯开嘴角,笑着举起酒壶,高声道: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这一壶酒,算是我以北宫女学之名,敬诸位!”


    秋风吹动她的发丝,吹动她的衣衫,她只笑着,没有一字解释,笑得那样放肆懒散,漫不经心地仿佛这又是她一次胡作非为。


    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中,慕容瑛仰颈抬手,就这么让所有人看着她灌完一壶酒,饮罢还掀开壶盖向四方展览,以示一滴不剩。


    忠节夫人见此,脸上绽出浅淡笑意,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潇洒不羁、放浪形骸的奇人狂士。


    而经过慕容瑛这一番表现,没人能料定之前杨之华的举措是什么意思,只能先满腹猜疑、摸不着头脑地度过这次宴会。


    宴后,忠节夫人领着程鸢,走到在教小女孩儿投壶的程曜灵身前,带她回府。


    马车上,忠节夫人语气淡淡,对程曜灵道了一句:


    “看起来,人家并没拿你当钟子期。”


    程曜灵眼圈儿都红了,却仍倔强道:“她是有苦衷的。”


    程鸢好奇:“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程曜灵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知道。”


    忠节夫人摇了摇头,见她实在强撑得可怜,也没再提金风玉露。


    关于杨之华摔琴明志的事,后来有人问慕容瑛,慕容瑛但笑不语,也有问程曜灵的,程曜灵只说“她有苦衷”。


    仍留在女学的其他人对此也都是语焉不详,以至于外界众说纷纭。


    有说是平溪居士跟她学生做戏向皇帝示好的,也有说平溪居士胆大妄为讽刺圣上的。


    有说杨之华女肖父形、卖师求荣的,还有说太后不满皇帝,想借此插手政局的。


    连说陛下不满襄侯,这是信平侯在为陛下警示龙城慕容氏的都有。


    而一切猜测,都停了在十月。


    十月中,皇长子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天授帝钦点信平侯长女杨氏为太子妃,婚事初定,婚期在明年七月。


    此时,皇长子那产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的原配正妻岑氏,才堪堪过世半年,岑氏所出嫡长孙,也不过半岁。


    程曜灵终于忍不住,夜里翻过信平侯府的墙,闯入了杨之华卧房。


    破窗而入,打晕了守夜的小丫鬟,幽蓝月光映照下,程曜灵鬼魅般站在杨之华床前,也不说话。


    杨之华见到是她,怔愣一瞬,反而十分冷静,起身想去点灯。


    程曜灵抓住她手腕,没有看她,固执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杨之华倒是坦荡,直面着程曜灵反问道。


    程曜灵还是不看她:“为什么背叛我?背叛师傅?背叛女学?”


    杨之华一一回答:


    “背叛女学,是因为我要给陛下纳投名状,做太子妃;


    背叛平溪居士,是因为我女肖父形,卖师求荣;


    至于背叛你……程曜灵,我真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我之间,先背叛的人是我?”


    程曜灵攥得杨之华手腕青红,闻言只觉荒谬,抬头直视杨之华双目:


    “不然呢?难道还是我不成?”


    杨之华与她对视许久,移开眼睛,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


    杨之华用另一只手缓缓摸了摸她的脸:


    “其实每次看到你这副什么都不懂、又理直气壮的样子,我都很想笑,今天总算是不用忍了。”


    “杨之华!”程曜灵狠狠撂开她手腕,却没忍心再推她一把,就这么收了手。


    饶是如此,杨之华也趔趄了半步,月光照亮她单薄的肩背,宽大寝衣挂在她身上,整个人瘦得骨节嶙峋。


    程曜灵看着她,还是想起初见时那个清傲沉静的小姑娘,还是想起故乡那只死在仙鹤潭冰层下的白鹤。


    “你走吧。”杨之华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侧边衣料:“你我日后,不必再有交集了。”


    “这是你说的。”程曜灵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动容,可是没有。


    杨之华神色不改,平静重复:“是我说的。”


    “好。”程曜灵也藏起全部痛苦哀伤,只重重点了点头,像是在跟杨之华比谁更绝情。


    她跳出窗户,飞奔回高唐侯府,眼泪都丢在了晚风里。


    其实,程曜灵这次夜闯信平侯府,本来是急着想告诉杨之华,这桩婚事x不好,她可以帮忙推掉,但不知为何,两个人这么久不见面,却一见面就闹到了两败俱伤。


    而程曜灵觉得杨之华的婚事不好,一转眼她自己的婚事也来了。


    次年三月,及笄当日,忠节夫人为她定下了与靖国公府的婚事。


    她在母亲门前长跪不起,坚持拒婚。


    “郡主,都跪了两天了,算了吧,靖国公府何等显贵,这门亲事错不了,夫人不会害你的。”


    第二日黄昏时分,泠风到她面前,苦口婆心地劝。


    程曜灵不为所动:“我只想终身陪在母亲身边。”


    “我不需要你终身陪我。”忠节夫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泠风见状退到一旁,忠节夫人几步走到程曜灵面前,俯视着女儿,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


    “女子终要嫁人,江南谢家已经尊荣了五百多年,显而易见还会继续尊荣下去,你与靖国公独子的八字又再相合不过,该珍惜这桩姻缘才是。”


    母女二人近来因为这婚事,大吵多次,关系已经闹得极僵。


    “你不是不需要我终身陪你。”程曜灵抬头看着母亲:“你是根本不需要我,对吗?”


    “也不对。”程曜灵极讽刺地低笑一声:“你只是不需要我这个女儿,对于女儿能带来的利益,你还是需要的。”


    忠节夫人道:“好,你说利益,那我今天就跟你谈利益。


    程家发迹时日太短,需要一个根基深厚的盟友,靖国公府再合适不过,


    而恰巧靖国公独子自幼病弱,性子却乖张,还不爱近女色,他们需要一个强势干练的主母。


    你嫁过去,不会见到成群的妾室,不必受婆母磋磨,即便与夫君不和,他的身子,难道还能熬得过你。


    你只要生下子嗣,下半生便高枕无忧,婆家母家全是以你为先。


    就算你们夫妻没有子嗣,从旁支过继一个,也是一样的,你仍是嫡母,仍是执掌中馈的国公夫人,富贵权势无所不有。


    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京中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


    “是好姻缘,还是好买卖?”程曜灵凄怆一笑,问母亲:“姑姑当年大婚之日自刎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你敢学她!”忠节夫人眼中瞬间燃起怒火。


    “我确实不敢,我还不想死。


    我只是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去死。


    原来被自己的母亲卖掉是这种感觉。”


    忠节夫人跟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桩婚事对程家、对靖国公府,对你,都大有裨益,你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罢,最后都是要嫁的,不必再做些多余的事。”


    程曜灵抓住她即将飘远的衣摆:


    “母亲,你口口声声的程家,你姓程吗?你是程家人吗?你为程家如此殚精竭虑,程家的祖祠会留下你名字吗?”


    回答她的,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作者有话说:抱歉迟了,这章删了改,改了删,写到最后写得我想上吊,明天就跑明天就跑!!!


    “才藻非女子事也”是来自于跟李清照相关的一个传闻故事,蛮可悲的。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来自曹植的诗


    第64章


    “杨遥臣,我母亲给我定下了和靖国公府的婚事。”


    月明星稀的夜,程曜灵骑在信平侯府后院的墙上,看着站在墙下的杨弈道。


    杨弈没抬头,手上浇着花圃里的花,一言不发。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在浇什么。


    而且手臂一动不动,就悬在那里,再缺水的花也要被淹死了。


    过了许久,杨弈才放下花浇,抬起头望向程曜灵,还是沉默。


    月光映得他眼眸幽亮,程曜灵形容不出他的脸色,只觉得哀伤。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告别的。”


    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他们已经很少见面了,程曜灵总觉得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嵌在他们中间,像一道洪流,把两个人越推越远,直到比不认识的时候还要生疏。


    杨弈微微点头:“早该告别了。”


    老信平侯上月回了一趟雍丘祖宅,听说又看中了一个父母俱亡的聪慧少年,正以师生相称,恰如当年过继他之前的做派。


    天授帝也因为他去年犯了大忌讳,将他逐出朝堂,再难起复,他已是不会有前途的人,程曜灵与他分开,是明智之举。


    晚风吹动着程曜灵脸侧碎发,她问:


    “杨遥臣,去年你生辰那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等我及笄……后面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忘了。”


    其实怎么会忘呢,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记得当初自己说那句话时,是怀着怎样的憧憬和期望,可是如今他已一无所有,无力作为,所以只好忘了,只能忘了。


    就像他为她做过的君子,为她做过的英雄,都是出不了口的。


    他不想告诉她,其实忠良就是会蒙冤惨死,其实朝上根本没人在意对错,其实世道就是这样不公,世人都在欺都在骗,自欺欺人、骗人骗己,连她视为亲父的君王也是,连她心仪的意中人也是。


    所以就都忘了吧。


    “那你能再好好想想,直到想起来吗?”也只有程曜灵才会这样问。


    杨弈眼睫半垂,声音很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何必非要问清楚呢?”


    “我要离开京城了。”程曜灵说。


    杨弈猛地抬眼,神色大震,只见程曜灵继续道:


    “我是为我母亲来的京城,现在既然她不需要我,那我也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了,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杨遥臣,京城真的是很贫瘠的地方,但我在你身上闻到花香。”


    “那句话,我还是很想知道,但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看在那半截话的面子上,我会记得你的。”


    “你不用记得我了。”


    清冽的月光下,杨弈脸上陡然绽出一个笑容,目光无比明亮澄澈,冲程曜灵展开怀抱,言中无限畅快无限情意:


    “将季女兮,来逾我墙。”


    本来是《诗经》中少女战战兢兢,求情人不要越墙前来相会的句子,硬是被他改成了请少女赶紧翻墙来见情人的意思。


    而且那语气那架势,简直气势如虹,恐怕当年天授帝登基之时,也没他现在这么称心如意。


    “曜灵,我们私奔吧!”


    程曜灵怔愣一瞬,还来不及思索杨弈为何突然之间转变如此之大,就已经惊喜地弯起眉眼,像只展开羽翼的鸟儿般落在了他怀里。


    次日大雨,她入宫去跟慕容瑛和阿白道别。


    慕容瑛看出端倪,几句话就诈出了私奔之事,却毫不阻拦,竟然还很高兴地送了她满满一袋子好用的铜钱碎银,说夜长梦多让她赶紧跑。


    而程曜灵跟阿白道别的时候,一点也没遮掩,说的是实话。


    阿白神色似乎有些不对,数次攥紧程曜灵衣袖又放开,但逃亡在即,程曜灵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她,没跟她呆多久就去找天授帝了。


    天授帝笑着责备了她几句,说她不懂事,说靖国公府实为良配,她该体谅忠节夫人的用心。


    程曜灵一一答应。


    ……


    一个风雨淅沥的傍晚,程曜灵和杨弈乔装改扮,相携走过梧桐巷,越过凤凰街,穿过甘露门,逃离了京城。


    开始自然是浓情蜜意,欢喜不尽,怎样都是好的。


    劈柴生火是闲情野趣,粗衣布衫是返璞归真,糙茶淡饭也有其中真味。


    杨弈用买来的廉价纸笔肆意铺绘程曜灵的一颦一笑,给她讲古往今来的情诗情赋,觉得他们是戏词话本里才有的神仙眷侣。


    程曜灵也喜欢他清隽眉目,喜欢他开心时翘起来的嘴角,害羞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连他不通俗物也觉得鲜活好玩儿。


    两个人在溪边摸鱼,大笑着跌进泥水里,亲密无间地玩闹,靠近时彼此的呼吸打在脸上,都听见剧烈的心跳声,是对方的,也是自己的。


    少年人的悸动不可遏制,后来就顺理成章地有了第一次唇齿相贴,第一次肌肤相亲。


    抱在一起滚到床榻上的时候,杨弈脑中有一瞬空白,呼吸沉重,束手束脚,红着脸说话磕绊:


    “不行……你我、尚未成婚……如此……如此不合礼法。”


    程曜灵脸也烧着了,看着他认真道:“我这里没有婚,两情相悦、情之所至,就是礼法。”


    杨弈难耐而慌乱地摇头,眼里都忍出水光了:“万一、万一有了孩子……我们还在颠沛流离……”


    “大央人真是离谱,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奔着孩子去的……”


    程曜灵凑到杨弈耳边说了几句。


    在九妘,不想有孩子的做法,和想有孩子的做法,完全是x不一样的。


    她从没见过用不想有孩子的做法,却怀了孩子的。


    杨弈怔了片刻,而后目光几番流转,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整个人红得像被煮熟的虾子,喘了口热气,紧紧锢住她细细亲了起来。


    ……


    “你、你觉得开心吗?”


    两个人结束后洗干净了并排躺在床上,杨弈语气从未如此忐忑。


    程曜灵餍足地笑笑,掰过杨弈还泛着潮红的漂亮脸蛋,在他肉粉色的唇边亲了一口,慵懒道:


    “我总算知道她们为什么都喜欢做这种事了。”


    杨弈眼睛亮了亮,扬起唇角亲了回去,床榻上顿时又有了起伏翻覆。


    正所谓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不过老天太公平,人不会总有好时光。


    他们这毕竟是逃亡,贵女与人私奔之事虽不能张扬,忠节夫人对外说的也是女儿大病需静养。


    但程曜灵是郡主,还是个有皇帝当假爹的郡主,忠节夫人第一时间就去找天授帝禀报了此事,皇家的秘卫,高唐侯府的线人,短短时日便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向着程曜灵袭来。


    尽管程曜灵和杨弈也一路谨慎,写过的字画全部销毁,从不穿华贵的衣裳,一直乔装,从不露财,活得几乎和平民百姓一般无二。


    可那些能窥到的天罗地网的痕迹,还是渐渐让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焦虑、急躁,乃至窒息。


    最初的裂缝,崩塌在钱上。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更不知道是怎么弄的,钱袋丢了。


    于是不得已宿了几晚破庙。


    程曜灵还好,她从小在九妘过得也不富贵,若无追兵,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讲其实是安心且熟悉的,有种彻底干脆的自在。


    何况她本来也是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好的人。


    但杨弈不同,他出身大族,自幼锦衣玉食,只用读书做事,起居自有人伺候,从没为钱发过愁。


    拮据的日子里,程曜灵做的醋布盐布他不认识不会用,用了也吃不惯。


    于是从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公子学着自己下厨。


    可他的水平和程曜灵差不多,那些东西程曜灵吃得下,他却吃不下,总是要找机会偷偷吐掉,不到二十天的功夫,瘦得颧骨都凸出来。


    程曜灵也总发现他手腕以及身上各处被粗布磨出的红痕,后来睡的地方不好,又见到他背上起了细密的疹子。


    杨弈是想藏的,但是朝夕相处,这些痕迹如何藏得住?


    追兵的痕迹越来越多,杨弈也愈发沉默。


    这般境况,不止他心中积郁,连程曜灵都开始觉得无力。


    “我总觉得,我像是你的拖累。”


    两个人误入匪窝,程曜灵为护着杨弈逃跑,手臂脱了臼,这会儿刚找了个山洞歇下,自己给自己把胳膊复了位。


    “伴侣之间,总是要相互扶持的,我的伤不是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好,你别往心里去。”


    程曜灵倒是一如既往地豁达。


    杨弈看着她额上累出的汗,眼角疼出的泪,还有脸上蹭到的灰,却忍不住掉了泪:


    “互相扶持……分明是你一直在扶持我……”


    他自懂事起就没哭过,这次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原来真正的穷途末路、真正的绝望,是这样的。


    杨弈竭力稳住声线,语气却还是止不住地颤:


    “或许你说得对,我不是梧桐,是九里香,一挪就死的九里香。”


    程曜灵见他实在颓然狼狈,又打起精神安慰了几句,奈何身上有伤,又累又困,说着话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山洞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洞口被大石还有草木掩住,以防生人或野兽误闯。


    眼前的地面放着杨弈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有一枝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九里香。


    程曜灵明白他的意思,坐在原处,背抵石壁,久久未动。


    而杨弈离开后不到一个月,程曜灵还是被抓回了高唐侯府。


    忠节夫人坐在她卧房里冷眼看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以为是你想逃到哪里,就可以逃到哪里的。”


    程曜灵不肯跪,坐在地上挺直了腰看向忠节夫人,并不说话。


    忠节夫人启唇道:“按大央律,未成婚者从尊长所定,违者杖一百。”


    “但是母亲不会打你,因为昭平郡主还病着,所以近来你就在家里养病吧,会有人日夜看着你、照料你的。”


    换句话说,这叫禁足。


    被层层包围地禁足了大半个月后,慕容瑛请来一道太后懿旨,解了程曜灵之困。


    这道懿旨中,太后特聘程曜灵为师,让她入宫中女学教骑射。


    出高唐侯府那日,是六月底,慕容瑛仍是借口太后,实际却偷偷带她到了一个清歌妙舞、觥筹交错的地方。


    “我打探了,你是一个人被抓回来的,而且近来很是颓丧,我说你可千万别学你母亲,一个男人而已,跑了就跑了,死了就死了,别太当回事儿。”


    慕容瑛不知道内情,不知道最初想离开的人是程曜灵,也不知那个男子是杨弈,还以为是程曜灵与人私奔后被欺骗辜负了。


    坐在隔间雅座里,她拍拍程曜灵肩膀:


    “我从来就不信什么‘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听师傅的,多耽几个就脱了。”——


    作者有话说:师傅就这样领着10点模子[托腮],谢绥不是这么被点过来的啊,但是他确实在这儿~下章就来。


    ps:“将季女兮,来逾我墙!”改编自诗经的“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季女”是青春少女的意思。


    第65章


    程曜灵本来还心绪低落,但被慕容瑛这么一闹,也是哭笑不得:“师傅,不是你想的那样。”


    慕容瑛随意点了点头,显然无所谓她说什么,跟身旁侍奉的小厮交代了几句,没一会儿,几个面容俊秀、衣着华贵、身上还带香气的男子就一溜烟走进了宽敞的房间。


    这地方叫风雅颂,这么看的确风雅,吹拉弹唱,样样俱全,还有个能跳舞的,跳了没两下就被慕容瑛招手叫过去,勤勤恳恳地坐在一边给程曜灵剥橘子。


    近在咫尺的橘子香气和殷勤男人,让程曜灵如坐针毡。


    “我去更衣。”她撂下一句话就冲出了房间。


    “那位贵人,像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剥橘子的粉衫男子温声道,将干净的橘瓣递给了慕容瑛。


    缠绵悱恻的《化蝶》曲声里,慕容瑛接过橘瓣扔进嘴里,不曾分给粉衫男子一个眼神,眯起眼睛悠悠道:


    “一回生,二回熟。”


    “这样的世道里,学不会轻贱男人,她要吃的苦还在后头。”


    粉衫男子听了这样的话,也只是默默赔笑,并不多言,伸手接住了慕容瑛吐出的橘核。


    慕容瑛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程曜灵之前年少轻狂想做的梦,慕容瑛愿意支持她做到最尽兴。


    现如今梦碎了,慕容瑛也要让它碎得最彻底,不给程曜灵留下一丝眷恋和幻想。


    程曜灵觉得她这个师傅荒诞也好,残酷也罢,这就是她想先于这个世道,教给学生的。


    而程曜灵其实什么都没觉得,她就是有些没兴致,打不起什么精神。


    风雅颂的场馆楼阁都是临着胭脂河建的,日光炽烈,程曜灵枕臂翘腿,躺在水边大石上,身侧是一片极葳蕤繁茂的杜鹃花丛,为她挡住了大半光线。


    没躺多久,杜鹃丛旁,自雨亭中,忽而传来一阵清飒悠扬的笛声。


    是《蓬蒿曲》。


    曲声尽,程曜灵眼角有泪滑落。


    顿了片刻,她出声道:“能再吹一遍吗?”


    声音不算大,但亭中人显然是听到了,笛曲又响。


    曲罢时,程曜灵听到亭中人缓声问:


    “姑娘是沧州人?”


    《蓬蒿曲》虽然响彻大央北部三州,但在沧州是最盛行的。


    程曜灵坐起身:“勉强算吧,但听你的腔调,恐怕不是沧州长大。”


    亭中人道:“在下江州鸿都人。”


    程曜灵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北方天际,自言自语:“原来是江南人。”


    而后她看了看自雨亭的方向,隔着雨帘,只见一道隐约的颀长身影,提高了声音道:“你曲子奏得很好,像北地的游侠。”


    亭中人道:“姑娘谬赞,方才听姑娘口气,似乎是有些伤心事?”


    程曜灵没说话。


    亭中人隔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在这里,也常想念江南。”


    程曜灵问他:“江南是什么样的?”


    “蓼花汀上白鸥,冷月楼头红杏,醉声流入秋水,长歌掠过乌桥。”


    “听起来真美。”程曜灵牵起唇角:“岭南是不是也是这样?”


    “岭南x……应该不算江南,姑娘有朋友是岭南人?”


    程曜灵“嗯”了一声,又听亭中人道:


    “我也有个朋友,我这《蓬蒿曲》就是因她学的。”


    “她是沧州人吗?”


    “勉强算吧。”


    程曜灵笑了一声,并没察觉什么:“你这曲子奏得很好,她应该会喜欢。”


    “她的确喜欢我的曲子,但却不喜欢我的人,与别的男子私奔了。”


    程曜灵怔了一瞬,劝慰道:“情爱之事本就勉强不得,人家既然已经有倾心之人,你即便对她有心思,也该学着放下了。”


    “我于她无意。”


    亭中人道:“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选择离京私奔,结果还不是所托非人,徒留笑柄。”


    程曜灵蹙起眉头:“什么叫所托非人?她是个人,又不是物件,怎么托?


    她选择离开,就不能是自己想走吗?还是说京城是什么好地方,走了可惜?”


    亭中人默了一会儿,道:“但与她私奔那人,的确辜负了她。”


    程曜灵反问:“就算辜负又如何?”


    “人只要活着,遇到恩惠,遇到辜负,遇到理解,遇到歪曲,不都是常事?


    一生那么长,本就变化多端,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人要经过,起伏跌宕、喜怒哀乐都有,得意了尽兴就好,失意了面对便是。


    我不觉得谁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别人,也不觉得谁真能误了别人一生。”


    亭中寂然良久,又响起《蓬蒿曲》。


    此番曲歇,程曜灵不由得赞道:“意境更远阔了。”


    “多赖姑娘指点。”


    亭中人走出雨帘,头发和身上都被打湿了一些,带着微微水气,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多了飘逸出尘之感,一张脸更是漂亮得惊心动魄,让人见之忘俗。


    程曜灵本来只是稍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却不禁停住了。


    “姑娘怎么呆了?”


    人走到面前,程曜灵回神,坦诚道:“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是吗?”那人弯起眼睛笑,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唇色也是浅淡的:“姑娘好眼光。”


    “实话实说而已,你曲子也吹得好。”


    那人嘴角的笑容扩大:


    “正所谓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姑娘觉得,我的曲子可否敌万金?”


    程曜灵点点头。


    眼前人一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了,一副狐狸样儿:


    “那敢问这万两黄金,姑娘是给银票,还是银两,还是地契田庄抵押呢?”


    “啊?”程曜灵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是这里的人?”


    有路过听了两句的贵妇,戴着幂篱在一旁仗义执言:


    “什么曲子能值万两黄金!玉皇大帝来奏也不值!


    哼,先听曲儿,后诱骗定价,风雅颂如此坑蒙拐骗,简直无赖行径!”


    那人手中悠闲转着玉笛,只看着程曜灵,并不理睬这话。


    程曜灵过来后,沉吟稍许,扭头对那贵妇道:


    “于我而言,是值的。”


    她根本无意在这里遮掩她的样貌身份,甚至巴不得有人认得她,将万金买曲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毁了和靖国公府的婚事。


    贵妇愣住,似乎难以置信地转着脖颈看了二人两眼,而后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骂了些什么,扭头就离开了风雅颂。


    “万金……你真觉得我的曲子值这个价?”


    程曜灵瞥了他一眼:“你的确是个无赖,但我说了,于我而言,你的曲子也的确值这个价。”


    这回轮到眼前人呆住了。


    许久,他才眨巴着那双桃花眼开口:“在下崔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的崔南山。”


    程曜灵听不懂,问:“为什么不是崔雄狐呢?”


    崔南山笑了笑:“因为不好听。”


    “也是。”程曜灵点点头:“那以后我就叫你崔无赖吧。”


    崔南山眉目诚恳:“崔无赖也不好听。”


    “但它能时刻提醒我,你赖走我万两黄金。”


    “你自己说我值的,怎么这会儿又说我赖?”


    “曲子值,你又不值,而且不提前议定价格,设套骗我入局,的确是无赖。”


    崔南山无奈妥协道:“你别叫崔无赖,我给你降价还不行?降成千金。”


    “可以。”程曜灵很干脆:“那我也给你降成小无赖。”


    “以后一月一金,大概几十年吧,我就给足你千金了。”


    “一月一金?!那可要八十多年!”


    “总数又没变。”程曜灵起身拍拍他肩膀:“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还要从月例里省下来呢。”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是昭平郡主程羲,字曜灵。”


    她故意在亮身份,生怕崔南山不给旁人吹嘘。


    “草民不敢冒犯郡主!”崔南山仿佛吓了一大跳,躬身作揖:“方才之事,郡主就当草民说笑吧。”


    “起来起来。”程曜灵拉他起身:“你是一曲千金,我是一诺千金,我送你钱,你拿着就是。”


    “草民……”崔南山不知道还在犹豫什么。


    程曜灵见他如此,似有所觉般拍拍脑袋:“你放心,我只买你曲子,不买你的人,也不会动用权势欺压你。”


    崔南山却问她:“草民听说,郡主有不少食邑田庄,怎么会连千金都……”


    “你竟然是在琢磨这个……”


    这么大胃口,不愧是风雅颂里的,果然志存高远,可惜……


    程曜灵摇了摇头:“别想了,那些东西都是我母亲在打理的,我不可能为你跟她开口拿钱。”


    随后程曜灵带崔南山去见了平溪居士,平溪居士颇意外地上下打量她,脸上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这时候时间也差不多了,师生二人走出风雅颂,整好仪容,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慕容瑛给程曜灵讲女学人丁稀少、不容乐观的现状,二人齐齐叹息,而后程曜灵提出可以引些宫女入女学,慕容瑛眼前一亮,觉得是个法子,遂去寻太后商议。


    程曜灵闲着也是闲着,没在空旷的大吉殿多呆,去了掖庭,想见见阿白,告诉她自己回来了。


    结果找到了阿白,阿白却不搭理她,写字也不理,教习武也不理,完全视她如无物,自顾自舂米,就跟刚认识她的那会儿一样。


    程曜灵满头雾水,从阿白的态度里,依稀猜到阿白是在跟她置气,但……阿白在气什么呢?她什么时候得罪阿白了吗?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有宫人找到程曜灵,说天授帝知道她进宫,要见她,程曜灵只好先离开了。


    天授帝先是劈头盖脸骂了程曜灵半炷香,而后又做起了慈父,捏着程曜灵的脸道:


    “瘦成这样,知道人间疾苦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逃家出走。”


    “没瘦。”程曜灵拿出了一贯的诚实:“我在外面过得挺好的,丫鬟量了我的腰身尺寸,一点没瘦。”——


    作者有话说:10就这样传出了风流的名声~


    第66章


    “你啊你……”天授帝失笑,敲了敲她的脑袋: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点心?”


    程曜灵抬眼看着天授帝:“我想吃点心了。”


    天授帝摇摇头,对一旁无奈笑道:“你来评评理,这小没良心的,几个月不见,不惦记朕,倒先惦记起点心了。”


    贴身太监也知道皇帝这是高兴着呢,跟着凑趣儿:“碍了陛下天伦之乐,这倒是御膳房那伙儿人的错处了,老奴这就派人去敲打他们。”


    “老东西,你也开朕的玩笑。”天授帝笑着踹了贴身太监一脚,又正色嘱咐道:


    “新来那个江御厨做的海棠糕不错,曜灵还没尝过,别忘了呈上来。”


    贴身太监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人上点心了。


    程曜灵随天授帝在饭桌前坐下,还是说了不嫁的事。


    天授帝道:“你年少爱玩乐,难免心性不定,朕也还想多留你几年,左右婚事已经定下了,婚期倒可以再推一推。”


    “好了,点心也都上来了,不谈这些了,你先尝尝海棠糕,趁热吃,朕想该是合你口味的。”


    碰了个软钉子,程曜灵倒不意外。


    之前都是这样的,只要是她想说正经事,天授帝就有一万种岔开话题的法子,她也习惯了,面色如常地咬了口海棠糕,继续开始思考阿白为什么不理她。


    吃完了点心,从天授帝的紫宸殿离开,到合仪殿跟慕容瑛敲定了引宫女入学的事宜,临近出宫时刻,程曜灵又往掖庭跑了一趟,想跟阿白说说x入女学的事,奈何这回阿白连见都不肯见了。


    次日她去问慕容瑛,慕容瑛笑道:


    “你为旁人想都不想就撂下她,现在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凑过去,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呢?”


    “越好的朋友,越是过不去这个坎儿。”


    “就像当年崇城之战,若不是你母亲在最后关头,选择去驰援你父亲,后来和武阳长公主最好的,也就不会是我了。”


    程曜灵有些诧异:“北地四姝之间……也会有远近亲疏吗?”


    “没有远没有疏,但有更近和更亲。”慕容瑛拉过程曜灵的手,拍拍她手心: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最重要的、唯一的、心尖儿上的,只有一个,也只容得下一个。”


    “对你母亲和圣慧皇后而言,那个人都是丈夫。”


    “那对师傅和武阳长公主而言呢?”


    慕容瑛笑了,好像就等着学生问这话似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炫耀:“你说呢?”


    她常是无所顾忌的,仿佛什么事都不会挂在心上,但也时刻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团冷透了的灰烬。


    鲜少有这样骄矜热烈的劲头,如此认真,如此笃定,眼里熠熠生辉,泛着少年时不可一世的光彩。


    明显到程曜灵只要一看她的脸,立刻就能明白她和武阳长公主对彼此的偏爱。


    程曜灵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有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从心底冒出来:


    为什么她和杨之华没能如此呢?为什么?


    明明她们说好要做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的。


    她好不甘心。


    七月中,上上吉日,宜嫁娶,太子大婚,满京轰动,万人欢庆。


    禁军开道,华盖遮天,彩车流转若龙,红绸翻飞如云,从黎明开始,至黄昏结束,队伍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


    东宫内,卧房中,太子在左,杨之华在右,并排坐于婚床之上。


    有福寿双全的命妇们向床帐内外抛撒花生、莲子、喜果等物,口中高声念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之类的吉祥话。


    一片热闹喜庆里,程曜灵站在宾客们中间,神色是异于常人的寂寥和默然,若非许多女客都知道她的身份,恐怕她会直接被请出去。


    新人饮过交杯酒,诸礼毕,众人退去。


    但程曜灵没有走,她隐在房梁上,没人知道她在那里,也没人看到她是怎么上去的。


    等门扉“吱呀”合上,只隔了几息,程曜灵纵身跃下,利落地、毫无敬畏地打晕了太子,站在了杨之华面前。


    二人相对无言。


    还是程曜灵先开口:“方才我在人群中观礼,见你的手一直在颤。”


    “大约是你看错了。”杨之华满身的朱缨宝饰、满头的金钗步摇,说话时鬓边流苏微微摇曳。


    厚重妆容遮掩了她的神情,只留下塑像般的端庄沉静。


    程曜灵唇线紧抿,觉得杨之华面上的平静格外刺眼,话里顿时掺杂显而易见的怒气:


    “看错的人是你,你想清楚!现在你床边的是一个傻子!你看的诗,你写的字,你弹的琴,你喜欢的风雅之事,你的喜怒哀乐,他全都不懂也不可能懂!


    他是个傻子!你那么聪明!为什么要空耗生命和他在一起?”


    “如果……”程曜灵俯身去看杨之华的眼睛:


    “如果你现在后悔做这个太子妃了,我可以带你走。”


    “走去哪里?”杨之华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私奔被抓回来才多久,又想做蠢事?”


    程曜灵攥住她的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不是王土,没有王臣,我们可以去那里。”


    “那里是哪里?”


    程曜灵犹豫半刻,还是说了:“是我家乡,她叫九妘,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她跟杨遥臣也没透露过任何关于九妘的事,一个人流浪最孤独的时候也没想过回去,在这个时刻,却什么都不顾了。


    可是杨之华打断了她,目光漠然:“塞北蛮夷之地,无甚可去。”


    她把手从程曜灵那里挣开,程曜灵却又紧紧拽回她手腕,眉目决然,眼里渗出血丝:


    “九妘不是塞北蛮夷之地,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后悔做这个太子妃了……”


    “你后悔过跟杨遥臣私奔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杨之华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你不会想说,你是为了真情,而我是为了权势吧?”


    “那你真高尚,是我沦为俗流,是我低你一等。”


    程曜灵怔愣一瞬,缓缓放开杨之华的手腕,流露出受伤的神色,灯火映出她眼里泪光:


    “杨之华,这么跟我说话,让你觉得很开心吗?”


    杨之华垂下眼睛,默了许久。


    那天之后,她每回面对程曜灵,心中总有种无端的残忍和恶意,好像只有伤害程曜灵,见到程曜灵难过痛苦,她才觉得痛快,才觉得公平。


    但其实程曜灵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就像你一样。”杨之华轻声道。


    程曜灵神色僵硬,勉强提了提嘴角:“你总是这么冷静,做什么都聪明。”


    可话没说完,眼泪还是落下来,喉间哽咽:“或许我母亲说得对,我们本来就不是同道中人。”


    程曜灵用衣袖胡乱抹了把泪,从怀里掏出半块锦鲤玉佩,送回杨之华手上:


    “祝太子妃得偿所愿,万事如意,臣女告退。”


    她离开后,杨之华低下头,注视着手中那半块玉锦鲤,攥紧了它,久久未动。


    直到牙关都咬酸了,泪水终于倾泻而出。


    后来程曜灵听说这次婚礼上,洞房前,男客席中,杨弈为太子挡酒,恰巧挡下了不知谁递来的一杯毒酒,还面色如常地撑过了场面。


    若不是后来发现得及时,命都要没了。


    天授帝当时也在场,立刻就知道了此事,念在太子大婚,隐忍不发,只让御医全力抢救杨弈。


    而杨弈醒时,第一句话是问太子如何。


    天授帝不胜感慨,又念及当年先高唐侯为他而死的事,说杨弈到底是多年伴读,与太子少时情谊,非旁人可比。


    没多久朝上便掀起腥风血雨,三皇子被贬去行宫,杨弈复起为太子洗马,又成了皇帝近臣。


    有次恰巧在宫中遇见,程曜灵叫住杨弈,问了句身体恢复得如何。


    杨弈低眉敛目,客气行礼,道多谢郡主挂怀,已无大碍。


    于是程曜灵颔首离去。


    曾经再亲密不过的两个人,就这样在彼此的生命中退场,变得一句话都无法多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连客套都觉得无所适从。


    但也只能接受。


    八月初,程曜灵出入风雅颂、万金买曲的事,京中只要是消息灵通的,大致都知道了。


    但靖国公府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提退婚。


    众人诸多猜测,但并无定论,更没人敢当着靖国公的面提,最后也只能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谈多了也乏味,流言传着传着便无力了。


    事实上,靖国公是问过儿子的,结果谢绥看了他一眼,竟然得意道:“你知道在风雅颂被她万金买曲的人是谁吗?”


    “是我。”


    靖国公无话可说,又见谢绥近来难得消停,不但无病无灾的,连活丧都不办了,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不去管儿孙事。


    八月中,程曜灵见流言根本撼不动婚事,也死了心。


    而后她花费积蓄给崔南山赎了身,让他回江南老家。


    她已经回不去家乡了,就想看别人如愿。


    结果崔南山平时跟她说什么江南美江南好的,这会儿又赖着不走了,说好不容易攀附上昭平郡主,他要攒钱在京城开乐馆。


    程曜灵也不勉强他,还请教崔南山应该怎么讨好年轻女子,崔南山说了些时兴的玩意儿,程曜灵一一记下,都买下来,带进宫去,想送给阿白,与她和好。


    可再见到阿白的时候,阿白站在住所门口,神色厌恶而冷漠,对她道:“我恨你,滚出去。”


    声音无比清晰,一字字扎进程曜灵脑海,让她脑中空白,步步后退,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早知解散后,各自有际遇作导游


    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


    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


    第67章


    睡眼惺忪,醉眼迷离,泪眼朦胧。


    再掀起眼皮的时候,阿白的面容依稀浮现,程曜灵看着那张脸,神思恍惚,低低呢喃:


    “……你到底恨我什么呢?”


    “什么?”x程曜灵声音太小了,段檀没听清。


    程曜灵这才看清楚面前人的样貌,皱着眉头定定盯住他许久。


    段檀避开程曜灵的目光,心倏地沉下去,那股从在襄侯府听到“忘忧散”三个字就泛起的不安完全倾吞了神智。


    但越不安,他反而越想撑出寻常的样子,小心捉住程曜灵胳膊,欲搂她去床榻上:


    “夜里凉,窗户还开着,怎么倒在桌上就睡,真是喝酒喝糊涂了。”


    “我不记得我认识过你。”


    程曜灵甩开段檀,倚在桌前不动,面色是醉酒后的酡红,目光却极度明亮清醒,神色比月色还要冰冷,带着深重的警惕。


    段檀动作僵住,面容在一瞬间苍白如死,胸口淤堵,脏腑里像燃起一把滔天大火,又被巨浪扑灭,只余滚滚浓烟席卷满身,让他喉头呛住,头昏脑涨。


    这个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让他讳莫如深严防死守的一切,让他左支右绌挖肉补疮的过往,终于尽数来到眼前。


    “我……”段檀闭了闭眼,身形轻晃,不敢碰程曜灵,无力地扶住桌沿,眉目间流露出无法压抑的痛苦:


    “曜灵……我头好疼。”


    程曜灵扯了扯嘴角,手腕转动,没有去扶段檀,而是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心里像有把刀在搅,语气却锋利无比:


    “我还没喊疼,段世子倒是先呼起痛了。”


    段檀额上冷汗涔涔,更用力地拧紧眉头,手指重重按在太阳穴上,呼吸都艰难起来,好半晌才颤着唇出声:


    “别……别这么和我说话。”


    “那段世子要我怎么说话呢?”程曜灵猛地转头看他,神色自嘲而悲怆:


    “我知道你喜欢我,放心吧,我也喜欢你,不会喜欢别人的。”


    “是这样吗?”


    这是不久前傍晚时在襄侯府门口,程曜灵因为段檀吃谢绥的醋,想哄段檀开心时说的。


    然而彼时的两心相惜浓情蜜意,此刻出口,却都化作千刀万剐般的痛苦折磨。


    “曜灵……”段檀仍不敢看她,好像除了中邪一样念她的名字,什么都不知道了。


    程曜灵闭目仰头,从肺腑深深呼出一口气,勉强冷静道:“我不想说难听的话,段世子请回吧。”


    有大滴的泪砸在地上,段檀单手压住眼睛,竭力隐忍,喘息许久,才接上这句话,却也只是从齿关挤出来一个近乎盲从的“好”字。


    踉跄着转身迈了两步,他兀的脚步一顿,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和恐慌,立刻回头,跌撞到差点绊一跤,拼尽全力将程曜灵锁进怀里。


    段檀狠命咬自己的舌尖,用浓重的血腥味唤回一点神智,喉头滚了滚,惶然开口:


    “我不走、我不走、曜灵,别赶我走、别扔下我……”


    咸涩的泪滴滴落在程曜灵只有一层寝衣的单薄脊背,烫得她心头皱缩,如濒死的鱼般大口吸气,却还是没忍住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


    程曜灵颈间青筋凸起,但骨头酸软,竟提不起推开段檀的力气。


    她闭上眼睛,竭力攒起些气力,却没去推开段檀,而是只手提起桌边酒坛,扬手将半坛酒都泼在了脸上,好像这样就能当做自己没有哭过。


    酒坛被丢在地上,片片碎裂开来。


    程曜灵指甲在掌心攥出血痕,再睁开眼,目光冷漠死寂,一根根掰开段檀陷在自己身上的手指,狠力往他膝盖踹了一脚,冷眼看着段檀脱力般跪在她脚下。


    “你不走,那就解释。”


    段檀头晕目眩,死死扯住程曜灵衣角,将全身重量都系在那一片单薄的布料上,垂下头拼命思索。


    几息后,他颓然放开手,浑身虚软地撑在地上,语气支离破碎、近乎乞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我对你是真心的,曜灵,你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


    要怎么解释呢?


    说他是曾经那个恩将仇报的阿白,说他次次冒充欺骗其实都是为了得到她的喜欢,说他既想她回到从前轨道又不看想她悲伤,还贪婪地想满足自己的私心,所以才阻挠她恢复记忆?


    他怎么敢?光明坦荡如程曜灵,根本不会多看这样的卑劣之人一眼。


    可他就是这么卑劣,他已经这么卑劣了,而且卑劣了这么多年,他还能怎么办?


    “我还要怎么相信你?难道我待你就不是真心?从头到尾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段司年!”


    “我知道你别扭你吃醋你心窄,你脾气大你容易不高兴,哪回不是哄着劝着惯着、不是上赶着表衷心?”


    “我甚至帮你找借口!我告诉自己你有苦衷你爱我你不会害我!”


    “结果你这么骗我?段司年,你就这么骗我?!”


    “青梅竹马!先帝赐婚!两情相悦!看着我深信不疑!看着我沉溺不醒!看着我自作多情!现在东窗事发,还敢觍着脸要我相信你?!”


    这样近乎敷衍的答案,程曜灵怎能不怒,她眼中凝泪,泪里浸火,痛得一脚踢开桌子,桌脚蹭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段檀仰起脸看她,眼睛红得几乎渗出血来,看着比面上酒渍淋漓的程曜灵还要狼狈,浑身都在抖,却哑巴般说不出一个字。


    程曜灵抹了把脸,缓了口气,俯身看段檀的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从前被骗得还不够惨?闹得笑话还不够多?失去得还不够彻底?


    所以即使如今知道了一切,还会继续像个傻子一样陪你唱戏?被你玩得团团转?”


    她眉目透出深刻的疲倦和隐忍的恨意:


    “段司年,段世子,你的手腕我见识了,你的为人我也领教了,看在你从前终究救过我性命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也无意清算什么。


    我放过你,现在,拿出你往日的高高在上,站起来,滚出去。”


    段檀如同被判了死刑,面色惨白灰败,素日里倨傲上扬、璨若星辰的一双凤眼像埋进了积年的冰层里,一切都被冻结,一切都被灰尘深掩,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瞥见身旁的酒坛碎片,徒手抓起,不要命、没有知觉似的紧攥在手心,递向程曜灵面前,鲜血刹那间流出指缝,源源不绝。


    他却一点不觉得痛,整张脸都是木的:


    “别放过我,跟我计较,跟我清算,恨我也好,杀我也好,求你别放过我。”


    一贯冷峻强硬、阎王似的小良王,在这个时刻,流着泪把尊严踩进泥里,字字泣血,不堪一击地跪在地上卑微说着“求”。


    程曜灵真想杀了他,可是牙都快咬碎了,最终看着段檀那只鲜血流涌的、刺目的手,却只直起腰身,转头望向一旁,双眼空洞地开口:


    “那你放过我吧。


    如今先帝宾天,太后崩逝,红缨军消散殆尽,武阳长公主和师傅死了,杨之华杨遥臣也都跟我反目,和谢千龄的婚事更是早就告吹。


    现在我身上除了这条命,已经没有任何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了。


    你要是真的对我有过一点真心,就放过我吧。”


    曾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懂利害得失的、意气疏狂的、满腔热血的程曜灵,竟然也会有今天,竟然也学会将自己一斤一两放在秤上,计算起利用价值。


    段檀呼吸一窒,那只还僵在半空的手重重落下,碎瓷片裹着浓稠的血跌落在地,他双唇颤抖着张开,想说些什么,却还是绝望地闭上了。


    他痛苦地按着心口喘了口气,泪水晕得眼前一阵模糊,全身都火燎似的疼,耳畔嗡鸣,仿佛又听不见了。


    紧紧抿唇,强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段檀仓皇落魄如丧家之犬、深一脚浅一脚地起身离开了。


    四周安静下来,程曜灵无力地倒在床上,八月的天,她身上却跟尸体一样僵冷。


    她隐在黑暗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睁着眼睛,直直望住头顶床帐,目光涣散,连流泪都没力气。


    次日大清早,段檀仪容整洁,只是眼睛还红得吓人,一声不吭地跑过来,要为她洗漱。


    程曜灵瞥他一眼,把整盆水都泼在了他身上。


    如此侮辱,段檀却平静得像个疯子,嘱咐丫鬟进来收拾残局,自己出了房门,换了套程曜灵说过好看的深色衣裳,又干干爽爽地端着饭食进来了。


    昨夜那张桌子被程曜灵踢散架了,房里又换了张结实的新桌子。


    段檀坐在新桌子旁,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用缠着绷带的手盛了碗粥出来,对程曜灵道:“今天这羊骨粥煮得不错,鲜而不腥,滋补暖胃,你尝尝。”


    程曜灵x从不浪费粮食,于是没把粥也泼在段檀身上,坐在离段檀最远的位置,一言不发地吃完了整顿饭。


    等饭菜都撤下去,她擦擦嘴离开卧房,段檀还是像个游魂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我去找我母亲,你要干什么?”程曜灵转过头,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段檀。


    段檀抿抿唇,口中冒出句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不干什么,我保护你,怕你遇到危险。”


    程曜灵险些被气笑了:“你有病是不是?”


    段檀顶着张绝顶凌厉、绝顶傲慢的脸,面对这样的话,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程曜灵见不得他装疯卖傻,眉目肃然一沉:“别逼我跟你动手。”


    段檀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抽出鞘,刃尖对着自己,将匕首柄端递到了程曜灵手心。


    程曜灵见此怔了怔,而后神色冰冷,攥紧匕首,兀的笑了一声:


    “段司年,是不是经过昨晚和方才,你就以为我不敢?以为我心软?以为自己可以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匕首就干脆地扎进了段檀左胸,程曜灵松开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段檀直直站在原地,唇角竟然勾起一点解脱般的笑意。


    身上一疼,好像心里就没那么疼了。


    只要能让程曜灵对他释放一点真实的情绪,那泼水也好,痛也很好,都比赶他走、视他如无物好太多。


    何况一个久经沙场的将领,连扎刀都避开了致命处,不是心软是什么?


    也就是程曜灵没法知道段檀在想什么,否则恐怕会怀疑自己那刀没扎在左胸,而是扎进了段檀脑子里。


    程曜灵走到忠节夫人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屏退了房内所有下人,紧闭门扉,靠在门上默了许久,望着忠节夫人开口道:


    “为什么跟段司年一起骗我?你明知道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为什么还是看着我陷进泥淖?”——


    作者有话说:我哇哇大哭


    第68章


    忠节夫人靠坐在摇椅上,听见女儿问话,捏紧了手里的书,掩住眉目,叹息般开口:“你还是都想起来了。”


    “是啊,都想起来了,很多从前没想过的事也忽然明白了。”


    程曜灵接着轻声问道:“当年霍冲事发之时,我真的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大病许久,以至于落下胃疾的吗?”


    忠节夫人放下书册,看着女儿的眼睛,面上仍是母亲的恩慈:“已经是当年之事了,何必问得那么清楚呢?”


    “是你做的,对不对?”程曜灵单刀直入,只要一个答案。


    忠节夫人悲悯地摇了摇头:“母亲也是为了……”


    “为了我好。”程曜灵迅速地、严丝合缝地截住了这句话,眼里流露出深切浓烈的哀伤:


    “让我生病是为我好,伤我也是为我好,骗我还是为我好。”


    “可是我一点都不好。”


    “母亲,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直为我好,我却一点都不好?”


    忠节夫人眉目低垂,从晃荡的摇椅上起身,轻柔地抚摸着程曜灵的脸颊。


    程曜灵没有推开她,程曜灵舍不得推开她,程曜灵只是感受到她温暖的触碰,就已经委屈得眼眶泛酸了。


    忠节夫人温柔而怜惜地看着女儿:“从前很多事,是母亲没有顾及你的意愿,擅自做主,不但苦了你,也让咱们母女间生了嫌隙。”


    “你跟小良王的事,到底也是我考虑不周,我见你喜欢他,私心想着让你欢愉一天是一天,咱们母女也能有个契机重归于好,何况他……他又实在势大……”


    忠节夫人说到这里,垂下眼帘,语气也有些滞涩,双唇轻抿,似有难处。


    程曜灵立刻就捕捉到了,神色骤变:“他真的威胁你什么了是不是?!”


    “我一个出家之人,他能威胁我什么呢?”忠节夫人仿若无事般笑了笑,面容略带苦涩:


    “说到底,还是母亲从前对不住你,如今又顾虑太多,才让人拿捏摆布。”


    程曜灵闻言,眉目凛冽如寒冬,捏紧了拳头,只觉得自己方才捅段檀的那一刀还不够深,准备走出房门就去和段檀对峙算账。


    奈何忠节夫人见到她这般情状,眉头轻皱,眼泛哀戚,欲言又止。


    “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程曜灵心脏像被攥了一把般揪着疼,刚来时候的兴师问罪、委屈失望浑都忘了,全化作对母亲的心疼。


    这毕竟是她的母亲,是承受了怀胎分娩之痛带她来到世上的母亲,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能一眼认出她的母亲。


    忠节夫人用手帕拭了拭眼角,握着程曜灵的手恳切道:“阿羲,今天你跟母亲交心,母亲也跟你交心。”


    “你的性子太烈,太过较真,是非曲直面前,一定要分个明白,但这世道并非如此,你从军几年,在边关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回朝又……又落得那样结果,也该有这个见识了。”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见过圣慧皇后的下场,武阳长公主的下场,你师傅的下场,你还没有吃到教训吗?”


    忠节夫人的声音颤抖起来,将女儿的手捂在心口,眼中淌出热泪:


    “我、我活到这把年纪,父母俱丧,知交死尽,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也只剩下你这一个女儿了。”


    “可偏偏你又是这般性情,你跟小满太像了,有时候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第二个她。


    你重回京师之后,我日夜忧惧,煎灼不安,我害怕你重蹈覆辙,我害怕你满腔义愤,我害怕你又落得一个尸骨无存。”


    程曜灵看着母亲,也落下泪来,哽咽道:“那、那难道就要苟且偷生吗?”


    忠节夫人轻轻揩去女儿脸上泪水:


    “母亲也苟且偷生了这许多年,想你父亲当年为先帝替死,端的是‘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我心中岂能不恨,恨你父亲,恨先帝。


    可是我再恨,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因为你父亲已经死了,而他替的那个人是皇帝,我要怎么恨一个死人,又要怎么恨一个皇帝,何况当时你还在我腹中,我只有叩谢皇恩浩荡。”


    “后来你又执意从军,你离京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做梦,梦见你满身是血,梦见你跟我喊疼,梦见边关传来你的死讯……”


    “你方才说我为你好,你却一点都不好,你可知、你可知这已经是母亲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才换来的一切?”


    “三年前我就失去过你一次了,去年有回我点起灯深夜读史,读到‘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寒意彻骨,不觉间泪下沾襟。


    我的阿羲,好孩子,丧女之痛,难道你要让我经历两回吗?难道你要让我死后只有蝇蚁凭吊吗?”


    “母亲……”程曜灵抱住了忠节夫人脖颈,哭得泣不成声。


    忠节夫人轻抚着她的脊背,语气也哽咽了:“答应母亲,就苟且偷生好不好?遇事能忍则忍,别再出声,别再出头。”


    “母亲这辈子恨够了,别让母亲生前无一人可语,无一人知己,含恨而终。”


    “至少,把你的英勇赤诚,你的义不容辞,你的粉身碎骨,都留在母亲身后,那时候母亲在下面等着你,已经为你开好了路,咱们母女又能团聚。”


    程曜灵抱紧了母亲,神色动容,重重点头,忠节夫人从未对她如此敞开心扉过。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这样爱她,这样牵挂着她,这样在乎她,原来母亲也会为她这个女儿辗转反侧痛苦难眠,原来母亲并不是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这一天她期盼多年,也等待多年,此时胸中极度激荡,只觉母亲一生委屈求全,艰难至极,心疼得无以复加,从前种种欺骗伤害心酸难堪,全都在心里一笔勾销。


    程曜灵一遇到忠节夫人,是真正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忠节夫人就算捅过她一百刀,在捅第一百零一刀之前,只要还肯对她流露出一点爱意,她就自己跑去上刀山下火海了。


    “我陪母亲说话,我来做母亲的知己,将来母亲身后事,也都有我。”


    忠节夫人摸摸女儿的头:“你若真能如此,那便是我的幸事。”


    “母亲不相信我?”


    “相信。”忠节夫人笑道:“你出了这个门,别再跟良王父子起什么冲突我就信。”


    程曜灵抿唇,不甘道:“他们哪儿就那么厉害了?竟要我时刻避忌?”


    “你又故态复萌。”忠节夫人眉头一紧,摇头轻叹:“金鳞铁x骑那样的威势,岂是你一人勇武所能抗衡的?”


    “我不是一人勇武。”程曜灵凑近母亲耳边,低语道:


    “武阳长公主把天鹰卫留给我师傅,我师傅又留给我了。”


    忠节夫人目光骤变,眨眼间又恢复如初,语气如常:“原来天鹰卫到了你手里。”


    程曜灵拉母亲坐到榻上,底气十足:


    “天鹰卫人不多,虽然跟金鳞铁骑打不了正面,但要是由我带着搞突袭,怎么也能咬下他们一块肉来。”


    “如果能再有一万正兵相辅……”程曜灵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个带着杀意的笑:


    “纵横北郡、未尝一败的三万金鳞铁骑,我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忠节夫人毫不犹豫给她泼了盆冷水:“如今谁能借你一万正兵?”


    程曜灵泄了气,蔫巴巴道:“没人。”


    忠节夫人斜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不说这个了。”程曜灵烦闷地转了话头:


    “母亲,你之前不是想让我跟段司年和离吗,帮我拟一份和离书吧,今日就和离,咱们带着阿宁尽快搬出良王府,眼不见心不烦,也免得跟他们起冲突了。”


    “这倒并无不可,只是……”忠节夫人顿了顿:“良王恐怕不会让你将阿宁带离王府,那可是他的亲儿子。”


    二人就和离之事又探讨了几番,最后程曜灵妥协,同意先维持现状。


    她心中暗道,等过段时间良王在去皇陵的路上被飞雪盟杀掉,段司年又不喜欢阿宁,到时候孩子还不是她想带走就带走。


    怀着这样的心思,程曜灵等到了八月二十,良王轻车简从,前往绍陵祭拜穆元太后。


    段檀作为皇孙,自然是跟着去的。


    程曜灵想去皇陵附近的邙山祭拜武阳长公主和林安,又想第一时间知道飞雪盟此次刺杀良王的结果,忠节夫人还让她带一纸祭文去绍陵烧给圣慧皇后,再加上本就对穆元太后心存敬爱,于是也跟着一起了。


    烈日,密林,羊肠小道,树影婆娑。


    吊在车队后方,程曜灵骑着马慢悠悠地晃荡,余光瞥着四方,依她来看,这片林子是这一路最适合埋伏的位置。


    就是不知道没了她的飞雪盟,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眼光。


    没有也无所谓,大央皇室夺权内斗,与她程曜灵无关,她只要在后面看看风景,保全自己就好了。


    忠节夫人还说她不懂明哲保身,这不就是明哲保身,有什么难的。


    结果程曜灵正看风景的时候,段檀不知道又发什么疯,领了队人跑到后面,非要跟程曜灵齐头并进。


    他这一掺和,程曜灵立刻从队伍末尾变到队伍中央了,心中不可谓不烦。


    程曜灵斜了段檀一眼,扯着缰绳就回马往后去,结果段檀又跟着追过来了。


    段檀侧头对她道:“队尾灰尘大,容易呛着,你别总往后面跑。”


    “后面看不见你。”程曜灵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段檀,轻飘飘一句话就刺穿了段檀的肺管子。


    段檀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极难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把其他人留下,自己一个人去了最前面。


    连段檀的背影都看不到以后,程曜灵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最前面因为良王在,刺客肯定会聚集猛攻,段檀到时候恐怕就首当其冲,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提醒什么。


    战场上总有取舍,于她而言,良王死比较重要。


    她是喜欢过段檀,甚至不否认段檀对她也有喜欢。


    但就到喜欢为止,因为痛,因为欺骗,所以放手,所以了断,所以不做纠缠。


    程曜灵在大央这么多年,骨子里还是九妘人,谈情说爱最恨勉强,讲究随缘聚散,喜欢时直白热烈,分开也洒脱干脆。


    更何况,段檀并不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也不是她第一个放手的人。


    段檀在她那里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好人。


    快行至密林出口之时,有清风挟落叶飞过程曜灵发梢,她心中一跳,眯起眼睛看向左手方向。


    飞雪盟,来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早上刷到一个评论,说“这种文还要配个男的,有病。”


    我第一反应是回ta:首先,这里是言情,有病的是你。


    但最终还是没回什么,这种对抗是无意义的,所以直接把评论删掉了。


    说说我的想法。


    女主无疑是我付诸最多心血的人物,ta第一句话其实说挺对的,我就是给女主配了个男的,甚至是配了三个男的。


    因为在我看来,女主,包括所有母系氏族出身的女性,绝不会避男人避恋爱如洪水猛兽,因为她们背后是整个氏族的托举和兜底。


    那里没有婚姻,她们在感情里来去自如,男人没那么重要,她们接触男人也不会被剥夺任何东西。


    她们的人格、理想、与世界相处的方式,都与男人无关。


    女主就来自这样的地上天国,她是从一个理想的乌托邦,到了一个现实的、我们熟悉的、女性总是在爱里、婚姻里被扒一层皮的地方。


    这是世道的问题,不怪大家警惕,因为我们只见到现实,没见过天国。


    而女主,她很不幸地离开了家乡,但她又很幸运地成为了封建社会的特权阶级,她还有家乡赋予她的武艺傍身。


    所以尽管她闯入了一个对她并不友好的世界,虽然最初也有无所适从,但却没那么敏锐,因为她太强了,无论是地位还是身体。


    而且她离开家乡的时候也太小了,只有一点懵懂的直觉,她还不能够彻底地理解封建社会这种压迫,这种窒息,这种剥夺。


    而这种压迫,这种窒息,这种剥夺,就是我选择古言的原因。


    压迫越深,反抗越大,我不能想象我在一个仙侠世界写这些,那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病。


    话说回来,虽然在我的设计里,女主算是站在封建社会顶层了,但这个世道不会因此放过她。


    所有的压迫、窒息、剥夺,她都会经历一遍,但她最终会重塑世界,而不是被世界限制成畏首畏尾的样子。


    前两天有宝说女主赤诚柔软,我看到的那一瞬间心里其实有羞愧,因为女主最后会变成最锋利的样子,变成一把神剑,斩碎这个旧世界。


    可是在锋利之前,她甚至是钝的,她连恨也不会,她是在一次次的对抗中磨去锈迹的。


    她是大女主,是最强大的人,但她不会最正确,她是人,不是标签。


    我甚至有意识在避免她讲出一些课文似的金句,因为她对语言就是没那么敏感,她对经史典籍诗词歌赋就是不懂,而这种不懂其实也保护了她,让她免受封建社会的文化污染。


    最敏锐的反而是我的女配们,她们或是表里不一,或是前后反差,她们才华横溢,各有志向,她们有妥协有变节,也有坚守有不渝,有明有暗,忽明忽暗。


    人性就是这样复杂,有坏人对女主好,也会有好人对女主坏,女主在和这些人的欢笑与眼泪中,构建自己,构建自己对待世界的方式。


    包括今天写了这么多母亲的篇幅,我可以说,我对她的论定是:大叛逆者,往往表现出顺从的姿态。


    所以她不会是一个好母亲,世上就是有这样不会做母亲的母亲,有这样不爱女儿的母亲,她有多温情,就会有多残忍,女主终要接受这一点,这一点也会让她变得更加剔透锋利。


    我想写的,不是男人有多烂,而是就算男人很好,女人也有自己的困境、志向和理想。


    完美如女主父亲,英俊深情才能卓越还死得早。


    可他再好,也不能帮女主母亲躲过这世道的压迫,不能熄灭女主母亲心中真正的志向,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这就是我想说的,虽然还有很多没说,但再写下去,今天就没法日更了,就先到这里吧。


    对了,还有其实真的很感谢各位追更的宝,感谢你们关注我书中人物的命运,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这本书写到这里几乎还有一半,发一章的时候没想到会写这么长,但写的都是自己想表达的,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第69章


    兵戈声起的时候,程曜灵不动声色地往后撤,远离斗争,将明哲保身贯彻到底。


    段檀带过来的那队人本来围在她身边,这会儿留下几个人保护她,剩下的全都上前厮杀了。


    在队尾等了半晌,结果令程曜灵很失望,良王没死。


    她下马走到被抓的那批刺客面前,扫了眼,发现没有眼熟的,想来是盟主自己养的精锐。


    良王的副将本想审问他们,可这些人都是死士,齿关一咬唇间便涌出黑血,十几具身躯顿时如断线木偶x般齐刷刷栽倒在地,尽数自尽了。


    段檀对此并无惊讶,也不关心,径直走到程曜灵身侧问她:“你没受伤吧?”


    程曜灵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发丝都没乱,段檀完全是没话找话。


    她懒得接,目光掠过段檀玄衣上左胸处晕开的深渍。


    那里随段檀呼吸正缓缓渗出暗红血色,但并非那些刺客伤的,是她前几天捅的。


    应该是方才动武的时候,伤口裂开了。


    “先关心好你自己吧。”程曜灵撂下句话就上马了。


    这回段檀在她后面跟了一路,直至抵达皇陵。


    太后的祭日是八月二十五,所有人要素服斋戒,在绍陵附近住五天。


    程曜灵先去给圣慧皇后烧祭文了。


    圣慧皇后当年是烧死的,尸骨焦黑,不成人形,但还是被先帝抬进了他的陵寝,在先帝百年之后,帝后合寝,民间传为佳话。


    天近黄昏,众人安顿之时,程曜灵踏过层层阶石,走进绍陵中部供人祭祀的享殿,站到了右侧焚帛炉旁,从怀里掏出那方写着祭文的丝绢。


    有守陵的宫女向她恭敬捧来一盏白烛,让她借火。


    就着烛光,她将祭文在手上展开,仔细看着,发现是一首诗。


    “少年侠气……似黄粱梦……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忠节夫人大概是怕圣慧皇后看不懂,诗后还附上了长篇通俗易懂的解释,方便了程曜灵。


    程曜灵细细看完,忍不住为圣慧皇后哀愤,心中郁气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她点燃祭文,扔进了焚帛炉里。


    身后细瘦扭曲的青烟袅袅而上,走出享殿,段檀正在阶下等她。


    程曜灵近来都对段檀没什么好脸色,虽然忠节夫人三令五申不让她跟良王父子起冲突,但段檀实在是过于阴魂不散,还听不懂人话,程曜灵被纠缠得不胜其烦,实在没法好声好气。


    从段檀身边走过去,果不其然又被他跟住了。


    程曜灵也不意外,到绍陵外的土坡上坐下,看着黯然欲落的斜阳,默默无言。


    段檀坐到她身边,望着日落处轻声开口道:“那边是邙山,林安就葬在那里。”


    想起从前,程曜灵神色不禁有些恍惚:“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还是根本没认出,不过当个幌子,以图与杨遥臣合谋扳倒岑大将军?”


    段檀说出了一句让程曜灵意想不到的话:“我从前见过你。”


    程曜灵转头打量段檀:“可是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她以为段檀是想圆谎,嗤笑一声:


    “你不会想说,你以前在大街上对我遥遥一望,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种吧?”


    “不行吗?”


    “收起你这套没用的。”程曜灵毫不留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世间大多数男子见到我的第一眼,心生的应该是忌惮,而不是情思。”


    段檀摸了摸自己还未愈合的左胸伤处,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程曜灵压根儿没看他,继续道:“段世子,你不要因为知道我的过去,就自以为很了解我。”


    “我重回京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我不喜妾妇之道,你知道这话多可笑吗?”


    “我就是妾妇,我的道就是妾妇之道,是你们这里的人糟蹋了妾妇这两个字,却说是妾妇不好,还要把强硬的、正直的、能上阵杀敌的女人都剔除出妾妇的队伍。”


    “说到这个,或许我还该谢谢你,至少你没说我是‘女中丈夫’”


    段檀默了一瞬:“对不起。”


    “真稀罕。”程曜灵带着点讥诮笑了一声,转头回望绍陵,良久后道:


    “先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就算在他坟前我也这么说,他外宽内忌、阴狠刻毒,辜负过许多人,也亏欠许多人。


    但他是真心拿我当女儿,我为武阳长公主与他反目时,抬棺堵宫门,闹得惊天动地,可他到底没把我怎么样。”


    “之后没多久我又死了,死得太快也太早,他固执地为我找活人冥婚,虽然荒诞,可想来也还是挂念我的。”


    “当年你接下这桩晦气事,他多少会对你另眼相待,所以旁的宗室子弟都被死死拘在京里,而你却可以刚接过世子之位没多久,就去沙场染指兵权。”


    “但现在他已经离世,这桩晦气的婚事不能再带给你更多利益了。”


    “你我二人阴差阳错被先帝捆在一起,今天当着他的陵墓分开,也算有始有终。”


    “段司年,真的别再纠缠了,等回了王府,我就把和离书递给你。”


    程曜灵难得心平气和地跟段檀深谈这些。


    于是段檀也心平气和:“我不会和离。”


    “你这是逼我杀夫?”程曜灵瞥他一眼。


    段檀竟然点头:“我可以做你亡夫,但不会跟你和离。”


    程曜灵扶住额角,看着段檀干脆直白道:“别装深情了行吗?看着恶心。”


    段檀虽然这两天对这样的冷言冷语也听得不少,但还是不能习惯,脸色一下子白了,垂下眼睫避开程曜灵目光,执拗道:


    “我没有装,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又怎么样呢?”程曜灵目光冰冷:“我此前对你也是真心。”


    “但你得知道,如果我不曾死过一回,根本不会成为你的妻子,如果我没有失忆,我也绝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真心这种东西,我自己有,而且有很多,不稀罕你的。”


    “和离之事,你好好想想吧,别跟着我了。”程曜灵起身离开。


    程曜灵回到住处,收拾了些轻便实用的东西,赶往邙山。


    她先是去林安坟前摆上供品,烧了些纸钱,跟孩子说了会儿话,而后去了武阳长公主那里。


    武阳长公主当年在沧州殉国,尸骨归于山阿,邙山这里只有一座衣冠冢。


    这么多年过去,因着先帝刻意打压,程曜灵本来以为武阳长公主的坟地会荒草丛生,还想赶在天黑前好好打理一番,为此都没跟林安说太久。


    不料到坟前一看,竟十分整洁,不但没有杂草,墓碑前还供着粗瓷碗,碗中几枚时令山果被垒成了塔形,果子饱满鲜亮,应是近几天才摆上的。


    原来还有人记得武阳长公主。


    程曜灵看着红彤彤的供果,缓缓绽开一个笑容,眼里有些微泪光闪过。


    她祭拜过武阳长公主之后,见供果上沾了纸钱灰烬,拿起来,用衣袖擦了擦。


    “哪里来的贼!敢偷吃供果!”


    这声音极尖利洪亮,把程曜灵吓了一大跳,供果都差点脱手扔在地上。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分神气的小女孩,穿着干净的三色绣花彩衫,正对她怒目而视。


    程曜灵放好供果,走过去蹲下跟她说话:


    “我没有偷吃供果,我是来祭拜武阳长公主的,刚才那些果子脏了,所以我拿起来擦一擦。”


    “你胡说!”小女孩高声反驳她:“我和母亲在这里这么久!会来祭拜的人就那么多,每个我都认识,从没见过你!”


    “你母亲……”程曜灵想了想:“能带我去见见你母亲吗?你不认识我,或许她认识我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将她带回家了。


    进小女孩家门之前,程曜灵其实十分忐忑,激动又情怯,不知会不会遇到当年的红缨军旧部。


    而事实上,小女孩家里的确有红缨军旧部,但有些太旧了,是小女孩的祖母,与小女孩母亲三代同堂居于此。


    老祖母看着还算健朗,记性也不错,可惜并不认识程曜灵,也没参与过沧州之战,她脑海中的红缨军,还停在当年北地四姝各司其职的时候。


    饶是如此,程曜灵也已经很是惊喜了,与那老祖母聊了许久,忘情到夜已过半都毫无知觉。


    还是小女孩困得不行,让她们小声点,二人才停了话头。


    程曜灵被小女孩的母亲引至偏房歇下,心潮澎湃,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又反刍起了当年。


    武阳长公主当年,其实是因她才解了圈禁的——


    作者有话说:下章写沧州线,就剩这一处回忆杀了,应该不会像之前那么长


    第70章


    天授十七年二月,北戎人犯边,举全境之力,起兵三十万攻打沧州,来势汹汹,时任沧州牧无力抵挡,死战殉国,边郡十城九陷。


    而此时,前沧州牧、被誉为天将军的邓显,因x天授帝猜疑制衡之心,早被调任朔州,接过霍燃朔州牧之位已近两年。


    三月,急报抵达京师,北戎人势如破竹,已攻至沧州首府昆吾,军情如火,但朝中竟无一人可挑起大梁,接过帅印领兵反攻。


    天将军邓显用兵如神,也有对北戎人的辉煌战绩,但若此时将他从朔州调走,难保东翎人不会趁火打劫,就势拿下朔州。


    前将军岑丰告病避战,可就算他不告病,天授帝也没法用他,北戎人可是三十万,大半还是骑兵,岑丰是强将,但并无挂帅的威望与才能,面对这样的大战,十有八九是折戟沉沙。


    襄侯慕容霸已经年迈,又自己请旨要去燕州守边,天授帝知道他是私心重,一意向着故土,但情有可原,加之燕州与沧州为邻,也紧挨着北戎人,正所谓唇亡齿寒,若被波及,局势会更难以收拾,于是并未阻拦,迅速准了。


    僵持拖延到四月,昆吾战况异常惨烈,血沃焦土,岌岌可危,更成了烫手山芋,天授帝焦头烂额,日夜难眠,众臣喧沸,割地议和之论甚嚣尘上。


    死战派梗着脖子不肯服软,这个新秀那个老将推推挤挤,争得面红耳赤,却都底气不足,不敢放言接过担子。


    而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人,正值盛年,追亡逐北,威震内外,从无败绩,对北戎人更是无比熟悉,尤擅大规模作战。


    可满朝公卿,无一人敢在朝上提及她的名号。


    倒是民间有了追忆她的论调,可惜还未成风气便被官府扼杀。


    但人心如何杀得尽,她的名号,她从前的功绩,在朝无声无息,在野却是如飓风般席卷,人们给她取下无数代称,默契地憧憬她,向往她,思慕她。


    直到月末,人心归向,野火燎原,势不可挡。


    昭平郡主程羲持凤凰令,闯金銮殿,跪呈万民书,慷慨陈词,直谏皇帝,请武阳长公主挂帅出征。


    天授帝静默,群臣危惧,汗透重衣,莫敢作声。


    但也有不怕死的,毅然出列,跪在了昭平郡主身后,一同请命。


    满殿死寂中,天授帝拂袖而去,朝会骤散。


    “你这凤凰令,日后怕是废了。”


    合仪殿,偏室书房中,慕容瑛与程曜灵师生对坐榻上,看着中间矮几上躺着的御赐金令道。


    慕容瑛没说的是,程曜灵以后的恩宠圣眷,怕是也将从此断绝了。


    “废了就废了,沧州等不了,现在只要能让武阳长公主挂帅出征,怎么都是值得的。”


    情势危急,程曜灵心急如焚,根本什么都顾不得。


    慕容瑛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垂下眼帘:


    “你知道吗,当年之事,陛下最恨的人其实不是武阳长公主,是我。


    因为是我把事情告诉小满,拉小满去趟浑水的,他心里一直认为是我害死了小满。”


    程曜灵知道慕容瑛说的是禁止议论的“四姝僭政”之事,也知道慕容瑛有分寸,于是没有多问,只静静看着师傅。


    “但偏偏我没事,之后还能依仗着太后胡作非为,而武阳长公主却被终身圈禁,你知道为什么吗?”


    慕容瑛落寞而自嘲地笑了声,端起酒壶,自斟自酌,自问自答:“因为我无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陛下厌恶我,恨我,却并不忌惮我,所以不杀我,甚至放任我偷生,就是因为我无用,活着无用,死了却会坏他仁德的名声。”


    望着程曜灵正看向她的、清澈明亮的、怜惜哀伤的圆眼睛,慕容瑛眼角忽地划落一滴泪:


    “是师傅对不起你,我害了小满,如今又害了你。”


    “不是的。”


    慕容瑛素来狂放不羁无所顾忌,骤然如此悲戚伤神,程曜灵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到一旁抱住慕容瑛:


    “我知道师傅一向对我好,绝不会害我,就算害了,也一定是无意的,何况我如今很好,无论什么事,师傅真的不必挂在心上。”


    “我不是无意的。”慕容瑛额头抵在学生肩上,低声道:


    “去年年末太后病重,你向陛下提议建济慈院,是我有意推动,因为那块地皮本是襄侯看中了想建祖祠,将龙城慕容氏嫡支都接来京中,以图荫护全族、扩充势力的。”


    “树大招风,盛极必衰,我不想让他做这样引陛下猜忌、将慕容氏推进火坑里的事,所以借了你的手拦下此事。”


    “如今为了武阳长公主,我又算计你,把你推在前头,让你做出头鸟冲锋陷阵,世上竟有我这样软弱无能的师傅……”


    程曜灵已经和慕容瑛一样高了,她摸摸师傅单薄的脊背,语气诚恳而柔和,带着茸茸暖意:


    “这些事都是我自己也想做的,也都是好事,师傅别难过。”


    “我知道你爱我,也是因为心里想护着我,所以现在才这么内疚的。”


    “但我也爱你,我也想护着你,要是不做这些事,现在内疚到钻进你怀里哭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如此稚拙的安慰,分毫文采也没有,却出自她最好的学生。


    慕容瑛紧紧搂住程曜灵,泪湿透她襟抱,久久未动,直至暮色吞没窗棂。


    当晚,紫宸殿烛火通明。


    寅夜时分,天授帝銮驾出宫,秘至武阳长公主府邸,兄妹二人隔案对坐,彻夜深谈,直至灯油燃尽,天泛鱼白。


    次日,天授帝辍朝。


    而辍朝三日后的黄昏,重明宫里传出旨意,敕封武阳长公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掌帅印,总摄军政,于月末出征沧州。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流落京畿的红缨军旧部纷至沓来,几乎踏破武阳长公主府门槛。


    也因此,直到几天后的深夜,慕容瑛才领着程曜灵见到武阳长公主。


    家丁将这师徒二人引到了公主府后院的一处菜园。


    “呦,这不是咱们天下兵马大元帅吗?怎么还要亲自种菜?”


    目光触及提着灯在地里翻土的武阳长公主,慕容瑛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却出口就是戏谑。


    “没有你慕容鸣玉给我写平戎策,我当然就只能看些种菜书了。”


    武阳长公主接得极自然,提灯起身,含笑走到慕容瑛面前,就像这十多年来,她们从未分开,也从未音讯断绝。


    这是程曜灵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武阳长公主。


    她身量中等,穿着灰蓝色的麻布衣,发髻全部用木簪盘起,脂粉钗环一概不用,手上脚上还有泥印,一眼望去平平无奇,不像公主,也不像元帅,倒像个寻常的农妇。


    只有一双已爬上细纹的眼睛,在昏暖的灯光里熠熠生辉,程曜灵在那双眼里,同时看到了经天纬地的豪俊和悲天悯人的温厚。


    慕容瑛夺过武阳长公主的灯,用一种程曜灵从未见过的、独属于她少年时的俏皮和生动语气,扬着下巴命令武阳长公主道:


    “先给我和我学生炒两个菜去,也让我看看这些年你的种菜书读得如何。”


    武阳长公主拍拍手上泥土,转头看了看程曜灵道:


    “原来这丫头是你学生,我还以为是你女儿,就说瞧了半天,鼻子眼睛怎么没有一处像你。”


    慕容瑛哼了一声:“炒菜去。”


    等武阳长公主的菜端上来,她也知道了程曜灵的身世,坐在桌前摸了摸程曜灵的头:


    “原来是明舒的女儿。”


    慕容瑛拿起筷子,先夹了口菜给武阳长公主:“我看明舒这几天都没来找你,可见这回又要缩进乌龟壳子不出来了。”


    武阳长公主比程曜灵反应还快,立刻用筷子头敲了敲慕容瑛手背:“对女议母,曜灵该咬你了。”


    “何况明舒人虽未至,礼物却到了,也是念着从前情谊,你何必苛求。”


    慕容瑛没再说什么,喝酒吃菜,评价道:“手艺不错,这回去沧州,算是够资格给我当火头军了。”


    瞧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武阳长公主这个元帅给她烧灶做饭,还应该很引以为傲似的。


    武阳长公主却很习惯,也明白慕容瑛这是在说要和她共赴沧州作战的意思,笑着奉承慕容瑛:“荣幸之至。”


    这时程曜灵给慕容瑛倒酒,顺手也给武阳长公主倒了一杯,却被慕容瑛把酒樽夺走了。


    程曜灵疑惑地看了看二人。


    武阳长公主夹了块肉给程曜灵:“我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慕容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色促狭:“因为一沾就倒。”


    武阳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一种馨然静好的氛围在此间天地流淌。


    程曜灵看得出慕容瑛很高兴,她从没见慕容瑛这么高兴过,高兴到几乎要醉了,而这也是程曜灵第一次见到她醉酒的样子。


    菜被撤走的时候,慕容瑛端起桌上灯盏,在房内游来荡去,梦游似的绕圈,最后走到武阳长公x主面前,眯着眼睛用灯盏照清楚她的脸,轻声呢喃: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武阳长公主目光灼亮,毫不辟易地、认真地看着慕容瑛眼睛,也轻轻接她的话: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慕容瑛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哽咽道:“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她话里溢出的难过与憾恨连程曜灵这个外人都深为所动,辛酸至极,几乎落下泪来,又何况是武阳长公主。


    武阳长公主绷紧了下颌,闭上眼睛偏过头去,程曜灵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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