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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第71章


    天授十七年五月末,武阳长公主领兵十万出战沧州,前将军岑丰主管粮草军需,岑丰长子岑晋任监军。


    六月末,大军急行,终于抵达沧州界碑,昆吾城却烽烟已熄,城头高悬着北戎战旗,护城河浮尸堵塞水道,腐臭的浓烈气味弥漫过几十里。


    这座曾为大央抵挡住无数次外族侵略,始终屹立不倒的雄城,惨然易主。


    七月,武阳长公主由南至北行军,军纪严明,沿途安营扎寨,清贼剿匪,收纳义军,吊民伐罪,拨乱兴治,深得人心。


    沧州一时间人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北郡失地军民盼望武阳长公主,更是若大旱之望云霓。


    七月中,程曜灵奉命领兵剿匪途中,遇到一位甚是豪义的女匪头,二人意外联手共灭三百北戎斥候,一见如故,


    女匪名曰唐万年,身量不高,力气却大,脸上嵌了对又倔又亮的牛眼,擅使双锤,舞起来虎虎生风,水泼不进,煞是骇人,性子极火爆,说话比程曜灵还直。


    程曜灵带她回军营想找武阳长公主脱罪入伍时,长公主正忙,先见到了慕容瑛。


    慕容瑛跟唐万年说了会儿话,乐得眼泪都出来,被唐万年误以为是达官贵人的嘲笑,脖颈一梗举起双锤就叫嚣着要把人砸成肉酱,还是程曜灵拦在中间,慕容瑛才幸免于难。


    武阳长公主一踏进自己帅帐,见到的就是这离奇场面,慕容瑛见她来了,一溜烟儿逃过去躲在她背后,给她告状,笑说这样的猛士其他人哪儿能降住,还是给曜灵做副将的好。


    唐万年就这样成了程曜灵的副将,她从前的那些手下,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的,也编到了程曜灵带的军伍中,二人整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竟然很是和睦,也算是一物降一物。


    九月,在武阳长公主指挥下,央军夺回昆吾,满城欢庆,程曜灵包下昆吾最大的酒楼,开了三条街的流水席,宴请手下以及其他所有来凑热闹的军民。


    程曜灵在席中端着酒杯穿梭,喝着别人起哄倒给她的一杯又一杯酒,笑得发晕,站都站不直了,扶着桌子直摇脑袋。


    唐万年不饶过她,还给她灌酒,程曜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疾手快地反灌了她满嘴,酒液顺着唐万年脖颈淌进她衣领里,顿时满堂哄笑叫好声。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程曜灵算是明白了,唐万年这人看着莽直,其实贼精贼精的,心里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昆吾城刚稳住,她就在城里的好地段低价盘下了几间宅子还有商铺,钱不够还问程曜灵借。


    这回程曜灵大宴众人,连武阳长公主和慕容瑛都捐了不少银两,结果轮到她出资的时候,她推三阻四,分文不出,抠得程曜灵没话说,就这也厚着脸皮来参加宴席了,还带头起哄给程曜灵灌酒。


    程曜灵这会儿晕晕乎乎地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公报私仇借机把唐万年大揍一顿。


    她晃了晃脑袋,扶住桌案深深呼出一口酒气,再抬眼时,于满场嘈杂纷乱中,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崔南山。


    仍是漂亮得让人心醉的一张脸,仍是锦衣华服干净得纤尘不染,仍是如梦似幻的狐仙般的气韵,笑得桃花眼弯成新月,唇角翘着,下颌尖尖,正端了杯酒递到她嘴边。


    程曜灵盯着他眨眨眼,没碰酒,而是上手扯了扯那张熟悉的、一贯缺乏血色的脸,触感光滑细腻,嘟囔了一句:


    “风雅颂都开到沧州了吗?”


    崔南山脸立刻黑了,收回那杯酒自己一饮而尽后,往酒楼上眺了眼,拉着程曜灵去了顶层包厢。


    程曜灵靠坐在榻上打了个酒嗝,挠着脑袋看向站在窗前的崔南山:


    “你总不会是来找我要钱的吧?”


    她现在可是穷得要命,钱袋子比脸都干净。


    崔南山把玩着手中玉骨折扇,无奈地问:“我看起来很爱财如命吗?”


    程曜灵摇头:“看起来不是,但实际上就是,我还记着咱们见第一面的时候,你就惦记起我的食邑田庄了。”


    崔南山气笑了,故意说反话:“对,我不远万里风餐露宿,路上命都差点丢了,屁颠屁颠地跑到昆吾来,就是还惦记着你的食邑田庄。”


    程曜灵摸不着头脑,又喝多了酒,迷迷瞪瞪地呆在原处,脑子转得很慢,费劲思索着崔南山的话。


    崔南山见此叹了口气,也没办法了,走到程曜灵面前,随手拿折扇敲了敲程曜灵脑袋,语气比没熟的青梅还酸:


    “在沧州,多的是人给郡主吹《蓬蒿曲》吧,恐怕郡主是一点也想不起我了。”


    程曜灵抬头看他,一双圆眼睛水蒙蒙的,吐字也慢吞吞:


    “没有,别人吹的曲子都没有你吹的好听,你做的小菜也好吃,我跟好多人都夸过呢。”


    崔南山听见这两句,本来气顺了不少,刚有了点笑模样,就听见程曜灵又道:


    “我还跟她们说,等仗打赢了,要是有意入京,可以去风雅颂光顾你呢,听曲儿吃菜什么的都不错,就是有点贵,不过附近风景好嘛,胭脂河就在旁边,你长得也好看,还是值得的……”


    崔南山脸色难看得程曜灵不敢说话了。


    他咬牙切齿道:“那还真是要多谢郡主给我介绍生意了,可惜我已经离开风雅颂,恐怕不能招待。”


    程曜灵慌忙点头,一个字也没敢再接。


    看着她懵懂酡红的脸和神志不清的傻模样,崔南山忽然觉得自己生的气特别荒诞可笑,没辙地用折扇敲了敲自己额头,对程曜灵道:


    “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免得后面头疼。”


    等他端了醒酒汤上来,程曜灵都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睡着了。


    崔南山把人捞起来喂汤,程曜灵迷迷糊糊的还以为唐万年又给她灌酒,推拒挣扎间,双唇不经意划过了崔南山脸颊。


    崔南山刹那间愣住,喉咙滚了滚,心思顿时乱了,脸红心跳半晌,再喂药时心虚得很,躲躲闪闪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心里却又异常甜蜜,原本那份隐秘而朦胧的期盼和渴求似乎在一瞬间就浮出水面,冲荡得他头晕目眩也无比清醒。


    喂完醒酒汤,他放下碗定定望住程曜灵,想到这个人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嘴角止不住上扬。


    怀着一种此中情意不肯为外人道也的骄矜,崔南山俯身向前,轻轻弹了程曜灵一个脑瓜崩,低声道:“便宜你了。”


    他想,他这样家世超凡行高于众的美男子,从此刻起就要被一个说话傻气睡姿也难看的毛丫头给套牢了,以后大半辈子要被她管,要和她面对满地鸡毛蒜皮,还要跟她吵架再和好再吵架再和好,直到头发白了嗓子也哑了,真是烦。


    不过算了,谁让他大度呢,一辈子嘛,也不长,就勉为其难忍忍吧。


    程曜灵再睁眼时是第二天,崔南山已经不见了,她困惑地在酒楼内找了一圈儿,遍寻不见,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心道怎么回事,难道是她想京城了?


    念头一出她就打了个寒颤,怎么可能,京城那鬼地方,哪有她在沧州吃沙子痛快,再说,就算想京城,那她想的人也不该是崔南山,该是她母亲才对。


    程曜灵晃晃脑袋,整理了一番仪容,回军营换好盔甲,召集了手下人,说要给大伙儿演武。


    众人很给自家少帅面子,欢呼着一个接一个地上。


    程曜灵也是点到即止,基本以抱摔结束战斗。


    只有到唐万年的时候下了重手,哪里疼打哪里,打了许久都不带停,整得唐万年火气上来要跟她抡锤,她也狂妄应战,一副看不起唐万年的样子,激得唐万年疾奔回她营帐去拿兵器。


    结果人一转身她就跑了,禁止任何人跟着,窜到大营深处的一个犄角旮旯,停下来x放声大笑。


    有人突然拍了拍程曜灵肩膀,她惊得差点跳起来,转头道:“我不是说了别跟着我……崔南山!”


    程曜灵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儿?!原来我昨天不是做梦!”


    崔南山一身新甲,笑着低头整了整袖口:


    “我身为大央男儿,顶天立地,满腔热血,国家危难之际,怎能不挺身而出、报国投军?现在我可是你麾下的兵,日后还请少帅多多指点。”


    “从良了啊,以前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份血性。”程曜灵点点头,一副欣慰神情。


    崔南山立刻狠狠给了她一个脑瓜崩,竖起眉毛:“什么叫从良!我在风雅颂除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别人!”


    “风雅颂的男子难道不是对每个女子都这么说吗?”


    程曜灵双手捂住脑袋,崔南山看着身体不好,力气怎么还不小,额头肯定红了,说不定等会儿还会鼓个包。


    “我不是!”


    “好嘛好嘛你不是,是我以偏概全。”程曜灵顺着他,但很快又疑惑起来:


    “我这儿五千人满编了啊,你是新兵,怎么会被分到我麾下的?”


    崔南山撒谎一点儿不带脸红的:“我不知道,我说我仰慕红缨军少帅,就被分给你了。”


    其实是他去找了岑晋,京中勋贵子弟,有他不认识的,却没有不认识他的。


    岑晋看见他的脸吓了一大跳,生怕他出什么闪失,立刻就要奉为上宾,还是他说自己是过来陪未过门的妻子,隐了身份,不欲张扬,这才刹住了岑晋的殷勤。


    他身体不好是出了名的,岑晋也是怕他在自己的地盘出岔子,回头靖国公问起不好交代,一听他是来找程曜灵的,一点异议和阻挠都没有,当即安排妥当一切,把他划到程曜灵那儿去了,生怕担责。


    “大概是募兵的那帮家伙又犯糊涂了,看见个成年男丁就饥不择食,你这样风一吹就倒的也敢招进来,还分给我。”


    程曜灵有点嫌弃,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周全道:


    “你跟着我也好,就你这身板儿,还是留在我身边当个主簿吧,干些杂七杂八的文书事宜,也安全点。”


    这正是崔南山要的,立刻就点了头,跟程曜灵又贫了会儿,有小兵过来找程曜灵,说元帅正召集众将,二人才分开。


    程曜灵撩开帘子进入帅帐,随众将一同围坐在铺陈着木制沧州地形图的中央帅案旁边,敬听武阳长公主接下来的排兵布阵。


    听了大概半炷香时间,程曜灵跟坐在她身侧的、此次也跟来了、而且行事异常老成沉稳的三公主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一件事:


    秋收在即,如今夺回了昆吾这个主城大粮仓之后,对北戎真正的反攻,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谢绥脑子里俩人把一辈子都过完了


    10:哇你从良啦


    第72章


    十月初,程曜灵与岑晋共领兵一万五,同攻北部重镇永度城。


    岑晋这个人,兵书读得多,但也就是兵书读得多,只有嘴上功夫,实际个性轻率,用兵死板,还爱指点江山,又因为官职高,出身圣慧皇后所在的岑氏,是来代天授帝监军的,甚少有人压得住他。


    本来分兵时,武阳长公主是想继续把岑晋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可是岑晋并无自知之明,认为昆吾已定,大势所趋,剩下的一切都是手到擒来,所以滚刀肉似的纠缠不休,非要自己独领一军。


    程曜灵见武阳长公主为难,主动提出她跟岑晋合兵攻永度城,岑晋本来不肯,因为他虽有官职却无爵位,此前更无战绩威望,若与程曜灵同伍,统治力必定大打折扣,最后写战报上达朝廷时,大概率是平分军功。


    但程曜灵明确让出了主将的位子,等于这一仗是给岑晋送军功,岑晋惊了一跳,心中窃喜,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推脱几句,才装作不情不愿地答应。


    “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做我们的主将,你疯了元帅也疯了?!”


    程曜灵军帐内,唐万年暴跳如雷,拿起头盔就要去找武阳长公主这个元帅理论。


    “行了行了,反正谁做主将,你们底下人的军功赏赐还不都是一样的拿。”


    程曜灵一把拽住她头盔。


    唐万年用力拍掉程曜灵的手,眉目刚烈:“我是为你鸣不平!我以前真没发现,你怎么跟个软蛋一样!这也能让!我可不听那小子的指挥!”


    “滚!你才是软蛋!”程曜灵轻踹唐万年一脚,顿了顿,解释道:


    “军功虽好,但我的爵位早都到头了,晋无可晋,这次……也是为元帅分忧,她最近长了好多白头发,我看着怪难受的。”


    “再说……”程曜灵挑起眉毛,神色一变:“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们的战术?


    永度城那个北戎守将,名字特别难记、叫什么饽饽窝头的,将近二十年前就跟元帅交过手了,元帅说过是个极其善守的老将。


    你钻地道他挖深沟,你堆土山他搭木楼,你断水渠他掘水井,你千方百计诱敌他偏不深入,是个成了精的千年王八,谨慎得要命。


    你觉得他要知道主将是我,还会出城迎敌吗?”


    唐万年“嘶”了一声,神情收敛许多,点头道:


    “也是这个理,你的名气如今可不小,那个窝头要真是元帅说的那样,恐怕一听主将名字就不出来了。”


    “但之前怎么没太听说过他的名头?从情报上看,他官职也不高吧。”


    程曜灵站起来点了点唐万年的鼻尖,嘿嘿贼笑:“这就是这次我让岑晋当主将的原因啊。”


    “你以为就咱们这儿有内斗,北戎也有!


    饽饽窝头一辈子被抢过瓜分过的军功比我这小半年立的军功都多,我只要避战不出一段时间,你猜他会怎么想?”


    唐万年终于咧开嘴笑了,幸灾乐祸道:“可怜的老头儿。”


    “其实这事儿对你也有好处。”程曜灵拍拍唐万年肩膀: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岑伯勋那副公子哥做派嘛,这回可以尽情骂他给他甩脸子了,内斗嘛,这样才显得真一点。”


    唐万年翻了个白眼,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轰了程曜灵一拳:“看他拿军功老娘就是不爽!”


    尽管隔着盔甲,程曜灵也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出其不意猛地在她脚上狠狠踩了一脚:


    “你心里有气去冲他发!不要窝里横在这儿对我以下犯上!”


    唐万年立刻跪下道歉,程曜灵也知道她的性情,点了点头,摸摸她头顶的发丝,眯起眼睛轻哼一声,幽幽道:


    “谁是真的主将,到了阵前自然见分晓,可由不得他。”


    而事实果如程曜灵所言。


    永度城外,程曜灵只在第一天于阵前露了面,带手下射声营射落了南城墙上所有的北戎战旗,示意城内所有人央军到了。


    之后她直接领着自己麾下兵马避战不出,并没做更多刻意多余的事,只是任由唐万年在背后骂岑晋,并且骂得妙语连珠,暗里传遍了军营。


    五天后,永度城的北戎老将果然上了当。


    主要也是岑晋实在发挥出色,人家试探着给他挖的坑他全往进踩,还一副志得意满不日就要直捣黄龙的模样,那股自作聪明一点儿憋不住傲慢的狂劲儿太招人恨了。


    程曜灵只是偷着看了几次,都有想扇他两巴掌的冲动,何况是被这类人磋磨了大半辈子的北戎老将。


    再加上城内民众自央军到来后不时暴动,北戎军中夜里几次着火,城北粮仓都差点烧了,后来饭里还吃出不明物,吃得几百人口吐白沫,却死活找不到犯事者,士兵们惶惶不安,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也向城内大央民众示威。


    所以北戎老将领着大半主力出城迎战了,所以岑晋先小胜后大败,北戎人的大刀差一点就砍在他脸上,要不是亲爹岑丰给的死忠亲兵护着,命都没了。


    而就在大军处于崩溃边缘,人心思退之际,程曜灵神兵天降,金甲红袍,领三千重骑从侧后方奔袭而来,马蹄溅起的茫茫烟尘中,红缨军口号一瞬间响遏行云: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岑晋的传令兵原本正命鼓手鸣退兵鼓,结果程曜灵一来,鼓手眼睛发亮,毫不犹豫地直接鸣了进兵鼓。


    这下所有人都以为要崩溃的是北戎军,自家方才的大败不过是诱敌之计,胜利就在眼前,立刻振奋起来,开始全线大反攻,没多x久便大破七千北戎军。


    北戎老将难挡威势,有条不紊地下令回撤,然而回头一望,永度城城头的北戎军旗,已被不知何时占据了城墙的唐万年一锤砸到空中,惨然坠下。


    与此同时,程曜灵眯着眼睛搜寻半晌,在众多一模一样的盔甲中,大致确定了对面主将的位置,三箭齐发。


    北戎老将大惊之下再转头时,只见三道霹雳自天际降下,射穿了他和身边两个亲信的面门。


    至此,胜负已分,央军一鼓作气攻入城中,永度城重回大央。


    月中,武阳长公主至永度城,吊民伐罪,任贤用能,再建秩序,并分出了守城的兵马和将领,带着程曜灵和岑晋的主力重回昆吾,整顿休整,补全兵员。


    十一月,慕容瑛生辰,程曜灵想起她之前夸了句对面北戎人的马,于是找了个深夜,卷甲衔枚,跟唐万年偷偷潜入了北戎大营的马厩。


    俩人也算是艺高人胆大,偷了人家两匹好马不算,还趁夜连杀数十值夜士卒,北戎兵将大惊,误以为央军夜袭,纷纷惊醒,穿甲备战,严阵以待。


    营中火把一时间簇簇燃起,连绵不绝,照得长夜如昼,然而他们擂鼓呐喊半天,却不见人,程曜灵和唐万年早已经骑马飞驰回到昆吾城下。


    二人亮明身份,城门洞开。


    唐万年得意道:“你看,我就说早起卜的那一卦特别好,今天干什么都顺。”


    程曜灵嘴角抽了抽,终于发现这人不但抠门,而且迷信。


    “我今晚再卜一卦,要是还这么顺,咱们明晚就去偷北戎人的羊,烤羊腿吃。”


    “行。”


    程曜灵刚咽下口水点了点头,转眼就看见慕容瑛跟武阳长公主正提着灯,在前方等她们,两个人都笑得异常温和,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让人心头大颤。


    她眨眨眼睛,登时转头问唐万年:“你的卦准吗?”


    “应该……吧。”唐万年神情僵住,呆滞地望着前面二人。


    第二天,二人就因为擅自行动,各被打了五十军杖,虽然行刑的极力留手,二人还是在床上趴了三天。


    这还是多亏了崔南山那些配方古怪却见效奇快的补汤以及伤药。


    至于作为寿礼的两匹马,慕容瑛倒是都笑纳了,伺候得十分精细,宝贝得不行,还分了武阳长公主一匹。


    等程曜灵和唐万年彻底好透,武阳长公主最新的安排也来了。


    程曜灵留守昆吾,慕容瑛与唐万年绕道奇袭铜关,她自己则是带着主力一路向北,携大势碾压。


    铜关是沧州北部第一雄关,若能冒奇险拿下,是大功一件,岑晋出入武阳长公主帅帐多次,想替了慕容瑛或者唐万年的位置。


    但这俩人一军师一强将,无论是慕容瑛的大局观和谋略,还是唐万年直觉般的、顺势把握战机、最大程度扩大战果的眼光,他一个也替代不了。


    武阳长公主难得冷了脸,岑晋也识相,立马换了目标,是个最北较为鸡肋的小城,大央和北戎都不太重视,但一路坦途,若能快马加鞭第一个拿下,就是在边境线上立下的首功,也算拿得出手,所以武阳长公主点了头。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岑晋竟敢违抗军令,走到中途,带着手下私自改道,追在慕容瑛她们后面,去了铜关。


    次年一月,慕容瑛与唐万年夺取铜关,岑晋正巧率兵赶上,硬是分了一杯羹。


    然而铜关四周尽是北戎人所占领的城池,央军被团团围困,只能等候救援。


    三月,武阳长公主稳住前线,后方粮草到达昆吾,程曜灵派人飞马请命后,安排好昆吾城防,领三千轻骑驰援铜关。


    赶赴铜关途中,路遇一支北戎军,救援要紧,程曜灵本想置之不理,却见到举着央军军旗的队伍与其厮杀,于是上前夹击。


    两支队伍合流大败北戎军后,程曜灵皱着眉头问岑晋: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小登就这样,不抢功会死


    第73章


    永度城大胜后,虽然拿到了军功,绝大部分兵将也都不知实情,可岑晋自己心中清清楚楚,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被程曜灵当成饵料,无论能力还是尊严,都被踩进了泥里。


    他跟程曜灵深有积怨,心里也恨得咬牙切齿,但到底是怵她,这会儿又极度心虚,便只道自己回昆吾途中迷了路,又遇到北戎军,无奈之下才至此。


    程曜灵也没什么闲功夫跟他多聊,问了几句粮草军需相关,就继续上路,往铜关赶去了。


    四月初,程曜灵抵达铜关,以三千轻骑破敌一万,在北戎军层层包围中撕开一道口子,进入铜关,将所携粮草军需送达。


    “师傅,万年人呢?”军营内见到慕容瑛后,程曜灵有些疑惑。


    慕容瑛神情坚毅,精神也还好,只是面色煞白,靠在椅上咳了两声,当年在诏狱受过刑后,她就落下了病根,只不过也过去许多年了,之前又一直在京城养尊处优,所以看不出什么。


    近几个月处境恶劣,精神高度紧绷,又无法安心休息,从前那些痼疾沉疴就全被勾了出来。


    身边副将见状,替她回答道:“唐将军与岑监军回昆吾求援了。”


    “回昆吾求援?”程曜灵摘下头盔,满脸惊诧:“我没接到求援啊,我是自己跟元帅请了命过来的。”


    “我路上还遇到岑伯勋了呢,没看见万年,他也没跟我说这个。”


    “而且岑伯勋不是去打靖北镇了吗?怎么会跟铜关扯上干系?”


    慕容瑛目光骤变,沉声道:


    “当日我跟万年刚攻下铜关,他就过来了,说自己迷了路,正好与我们共守铜关,彼时北戎大军正在关外聚集,他带着一万人,总不能让他全军覆没,我们就接了他入关。”


    “但我们攻下铜关本就只是第一步,功成与否,还是要看能不能守下去。


    岑伯勋想来分攻下铜关的军功,却没有固守铜关的定力,看着坐吃山空的粮草和关外铺天盖地的北戎军,他耐不住性子,几次请命出战,我虽不准,但他的麾下跟红缨军时有摩擦,斗不到明面上,却也已经够伤军心。


    我只能强行镇着。”


    “最后一次,他带着自己五个副将过来施压,我还是不准,但万年受不了了,骂骂咧咧地要跟着他们出去战一次。”


    “我想着有万年在,一场小胜也能振奋军心,便没说什么,


    而他们带兵出关之后,是小胜了一把,但岑伯勋又遣人给我送信,说他们要回昆吾求援,已经出发,让我不要挂怀。”


    程曜灵大急:“岑伯勋一定干了什么!万年虽然性子火爆,但知道好歹,绝不是会擅自作主跟他胡闹的人!”


    慕容瑛神色沉重而疲倦,微微点头:“我猜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大局为重,我只能先守好铜关。”


    程曜灵攥紧了拳头:“就算他们二人起冲突分了兵,万年也一定会回来的……”


    慕容瑛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吐出四个字:“大局为重。”


    唐万年不在的时日里,她一个文人谋士在铜关苦苦支撑,好不容易等来了程曜灵这个强心剂,军心大受振奋,必须将她稳在这里,绝不能任她分心去追索别的东西。


    程曜灵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满面风霜的老师抿紧了唇。


    她知道她的作用,铜关需要她,她得留在这儿,还要时不时露面,时不时出击,在漫长的守关过程中,让所有人看见希望。


    她现在只能等,只能在心中祈祷唐万年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步。


    六月,武阳长公主携大势碾压而上,率领主力军抵达铜关,铜关大捷,至此,北戎人在沧北只剩零星据点,央军彻底收复沧州只是时间问题。


    “岑伯勋说万年叛逃了?!”程曜灵从椅上一跃而起:“他叛逃万年都不会叛逃!!”


    武阳长公主坐在主位,她刚刚召集了众将一一勉励,这会儿才抽出空闲,跟慕容瑛、程曜灵还有三公主在帐中小聚。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他的手下,包括他带回来的唐将军的手下,也都是这么说的。”


    三公主走到程曜灵身侧,将她按回了座位上:“元帅不清楚其中状况,只能暂时压下此事,并未发落。”


    “万年的手下?哪个手下?!”


    “那个叫唐元龙的,似乎还是唐将军的小叔吧。”


    “好。”程x曜灵点头,拨开面前的三公主,起身往外走:“我去问唐元龙,这件事交给我查,你们都不用插手。”


    两个月了,大局为重两个月了,她忍够了。


    她身后,三公主蹙眉忧虑道:“就怕曜灵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程曜灵没闹,她白天甚至都没去找唐元龙。


    入夜,军营灯火如星辰,程曜灵一袭常服,不知道从哪儿摸了把大锤,潜入了唐元龙的军帐。


    唐万年向来待他不薄,所以唐元龙算是个小头领,一个人就占据了一个军帐。


    将唐元龙在床上绑好,用唐元龙搁在床边的衣服堵住了他的嘴,程曜灵手起锤落,将唐元龙小指和无名指砸得稀烂,血腥味一时刺鼻。


    但黑暗中,程曜灵就像闻不到一样,眼中发出迫人的亮光,看着神色狰狞满头大汗,却被堵住嘴死活叫不出来的唐元龙,让他徒劳挣扎了一会儿,启唇道:


    “万年真的是叛逃了吗?”


    唐元龙愣了愣,点头。


    程曜灵也点头,与此同时,重锤又砸在唐元龙手上,将他食指和无名指也砸的粉碎,血肉糊在床上。


    她又问:“万年真的是叛逃了吗?”


    唐元龙疼得快昏死过去,总算学乖了,虚弱而惊恐地疯狂摇头。


    从前他见到的程曜灵,都是有唐万年在场的程曜灵,虽然战功赫赫威望不凡,但人还是随和的,次次包容唐万年的冒犯,打完人就笑,冷脸都少。


    唐元龙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恐怖的一面。


    其实自古慈不掌兵,程曜灵人好,但她从小就是作为战士被养大的,她自有她的残忍。


    她只是把敌我分得很清,自己人,怎样都可以,敌人,就是死人。


    很不幸,唐元龙如今在她眼里就是死人。


    “好,我现在让你说话,你敢大声叫人,下个被砸成肉酱的地方,就是你的脑袋。”


    唐元龙都被吓傻了,自是点头照做。


    从他口中,程曜灵得知了一切。


    那日,唐万年与岑晋联手赢了北戎人之后,唐万年要收兵往回撤,可岑晋不肯,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跑。


    被困铜关这么久,岑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终于想通了。


    武阳长公主为什么要让慕容瑛和唐万年奇袭铜关?


    很明显,这就是两个棋子。


    慕容瑛与龙城慕容氏早闹僵了,唐万年也只是个平民,事成了自然大功一件,若是败了,棋子变弃子,俩人死了也不可惜,没人会追究,不会得罪朝中任何人。


    否则武阳长公主为什么不让程曜灵来呢?因为她不敢让昭平郡主死,她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但事实上,武阳长公主让程曜灵守昆吾的原因,其实就只是昆吾最重要,而程曜灵来守,最稳妥。


    派慕容瑛和唐万年去奇袭铜关,一是因为最合适,二是因为最信任,再没别的。


    所以只能说,岑晋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以为洞悉一切,还敢理直气壮地跟唐万年痛陈利害,让唐万年跟着一起走。


    唐万年听了差点没拿双锤抡死他,二人直接内讧起来。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岑晋恶向胆边生,一边吵,一边给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们在二人争吵间悄然围了唐万年一圈,先杀马,后全围扑上去杀了人。


    最后毁尸灭迹。


    唐万年出战本就没带多少亲兵,她跟程曜灵一样,向来爱惜本部,这回想的是用岑晋的兵打自己的胜仗,却怎么也没料到岑晋竟然狠毒至此。


    她带的那点人也被全歼,只有一个唐元龙,屁滚尿流地求饶,说自己可以作证,岑晋思来有理,许了他日后富贵,将他带回了昆吾。


    那天跟岑晋途中相遇,其实唐元龙也在,但程曜灵急着赶路,没有细看,岑晋又心虚将人藏得紧,就这么被他混过去了。


    程曜灵听完这些,整个人像被冰封,一动不动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唐元龙观察半晌,实在疼得忍不住,翻身坐起,想为自己找药。


    他刚发出一点声响,就被程曜灵一记重锤砸在面门,整个头像被砸烂的西瓜,血肉飞溅,立刻生机断绝。


    程曜灵甚至没有转头看他,血珠泼洒在程曜灵头脸身上,她又一动不动地在原处坐了很久。


    四更的木柝响起时,程曜灵终于起身了,她什么都没带,铁锤也扔下了。


    避开巡逻士兵出帐时,她望了一眼天上,半身月光半身血光,一步一步走到了岑晋的军帐附近。


    岑晋这个级别,是有大帐卫士的,程曜灵头脑异常清晰地绕道至二人身后,将他们通通打晕。


    她掀开帘子径直来到岑晋床前,用衣物堵住他的嘴。


    然后,一拳、一拳、接着一拳的,砸烂了岑晋的脑袋。


    再出帐时,她看到了武阳长公主和慕容瑛。


    慕容瑛叹了口气。


    程曜灵道:“他杀了万年,所以我杀了他,明天我会自己写折子,上奏请罪,不会影响大局。”


    武阳长公主微微摇了摇头,走到一边,俯身抽出一个守帐卫士的剑,将他们二人通通枭首。


    不是岑晋的绝对亲信,不会来做他的守帐卫士。


    慕容瑛戳戳程曜灵的脑袋:“你啊你,给我看清楚,做事呢,要做就做绝。”


    “行了,记住师傅说的话,回去吧,把自己洗一洗,衣服也烧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程曜灵怔了怔,没明白慕容瑛的意思:“师傅……”


    慕容瑛瞄了眼自己身边的武阳长公主,对学生道:“听话,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用不着你。”


    程曜灵木然而乖顺地点头,回了自己大帐,而沿途竟也没人。


    显然是武阳长公主这个元帅的手笔。


    “我可没有你学生高。”武阳长公主看着程曜灵离去的背影笑了笑。


    慕容瑛拉着她往帅帐走:“你吃得也没她多。”


    这事儿慕容瑛诟病武阳长公主很久了,食少事繁可不是长久之道。


    武阳长公主眉梢抖了抖,换了话头道:“我看曜灵的性子真是一点儿不像明舒,倒很像小满。”


    慕容瑛顿了顿,道:“我学生比那个莽子强多了,起码大多字都认识。”


    “小满要是还在,这次打北戎,她应该也会来。”武阳长公主面上浮现怀缅之色。


    慕容瑛不说话。


    武阳长公主看了看她有些消沉的脸,捏捏她的胳膊,安慰道:“别想了,当年之事,不是你的错。”


    慕容瑛又沉默许久,仰头望向天边月,道:“不该死的人死了,最该死的人,却没死。”


    武阳长公主知道她在说谁,也默默无言地望向天边。


    次日,岑晋和他两个护卫,以及唐元龙感染疫病之事传遍军营,军帐单独被挪至郊野,由武阳长公主亲信接管看护。


    七月,沧州大定,武阳长公主上报军情,申报粮草军需,请命与北戎主力决战。


    和军情一起到的,还有岑晋染疫而逝的死讯。


    天授帝猜疑心再起,与众臣当堂议论决战之事,最终纳杨弈之言,决心停战。


    这期间还有件荒诞的事,北戎单于竟然敢求娶武阳长公主,程曜灵差点气死,第一反应就是想再夜袭北戎大营一次。


    但脑中筹划了半天才想起,能跟她一起夜探敌营耍弄敌军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九月初,杨弈任监军,领兵五千快马加鞭至铜关,通传国库匮贫,需与民休息,与北戎就此停战的消息。


    而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求了天授帝,来查岑晋之死的昌平公主。


    此时,武阳长公主和主力军都在铜关外的望枝城休憩,慕容瑛让程曜灵去铜关截人,如果是同意决战的好消息,就一起领到望枝城来,同仇敌忾,直捣黄龙。


    如果是坏消息,就将人挡在那里。


    程曜灵站在关口的城墙上,崔南山也站在她身侧,程曜灵让手下出关问了半天,底下却没有明确答复。


    显然是坏消息,于是程曜灵拒不通行。


    杨弈此时因为雍丘杨氏与岑氏所出太子联姻之事,跟岑家人走得很近,往沧州送粮草的事,表面上是岑丰负责,实际都是他在经手。


    所以他身边有个亲兵,是岑丰的人,代表了岑丰的意思,还有旁边马车里的昌平公主授意,蹦跶着跳得很高,扯着嗓子跟城墙上的程曜灵手下唇枪舌战。


    最后急了,还敢造谣说武阳长公主跟北戎单于有染。


    程曜灵一箭射穿他眉心,还有一箭,射穿了杨弈左肩。


    她望着杨弈,神色冰冷,高声警告:“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下一箭射的就是你脑袋。”


    程曜灵从城墙上离去,崔南山也跟着走x了,走之前还刻意与杨弈对视了一眼,挑着眉毛,神色倨傲而挑衅,是他面对京中公子王孙时常有的放诞骄狂。


    昌平公主马车帘子被血泼了大半,让身边宫女掀开帘子,露面气急败坏地骂杨弈:


    “你不是跟她有旧吗?!不是还私奔过吗?!这会儿就一点脸面也没有?!”


    杨弈捂着左肩伤口,抬眼看着已经人去无影的城墙,额间冷汗涔涔,脸色白得吓人。


    站在程曜灵身边的、最后瞥他一眼的那个男子,是谢绥,他认得。


    也是,国公独子,来照看自家未过门的妻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哪有旁人置喙的余地。


    默了许久,杨弈才轻轻道:


    “还请公主殿下慎言,莫毁了昭平郡主清誉。”


    二人就这样被挡在了关内,杨弈说是自己伤情反复需要疗养,也不肯再出面。


    昌平公主每天在驻扎地大骂,骂杨弈缩头乌龟,骂程曜灵不识好歹,还骂慕容瑛图谋不轨煽动人心。


    她言下之意,慕容瑛煽动的就是武阳长公主,但明着骂姑母,她胆子还没大到这种份儿上,就只敢指桑骂槐,骂骂整天跟武阳长公主形影不离的慕容瑛。


    她受了自己舅舅岑丰的影响,心里也认为是武阳长公主为了独领大军,害死了岑晋。


    月末,京城传来绝密急报,除武阳长公主外,胆敢拆封者,斩立决。


    而武阳长公主拆开信封看了半天,忽然笑了,对坐在对面的慕容瑛道:


    “你猜猜他写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所有人都盼着谢绥早死,偏偏他自己也爱办活丧。


    ps:分卷了,看着更清晰一点,大家可以点到目录看一看,而且发现两卷都是25章左右,这一卷大概也是,好神奇,我没有刻意控制,竟然会这样。


    距离完结可能还有一卷的距离~


    第74章


    “他的意思是,我如果停战回朝,就加封我为镇国大长公主,这倒不算什么,他随信送来的,还有一样东西,是先太子当年的身份玉牌。”


    “他暗示我,只要我回朝,他就会为先太子平反。”


    慕容瑛挑了挑眉毛,嗤笑道:“平不平反与你何干?平反了人能死而复生吗?


    他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大孝女、好妹妹呢。”


    武阳长公主却默了。


    慕容瑛见她如此,神色倏地一变:“你别告诉我,圈禁了十五年,你还没放下你家那个烂摊子,还想再往里掺和。”


    “不是。”武阳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有些欲言又止。


    慕容瑛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冷笑:“我就知道,比你二哥更可恨的是你大哥!”


    “他从指缝里稍微露一点好处出来,装作温和开明、待世间女子宽厚的样子,你就感激涕零,真以为他是亘古不遇的明君,觉得能够接受,觉得可以妥协,觉得为他卖命也没什么。”


    “但是你别忘了,当年巫蛊之事,你大哥是如何默许旁人陷害小满、给小满用刑逼供的。”


    “没有你他做不了皇帝,可没有他,你未尝登不上那个位子。”


    “别跟我说,那个位子你没想过。”


    武阳长公主默了片刻,低声道:“怎么会没想过呢。”


    “虞末那会儿,跟明舒一起守京师的时候,有天晚上,看着满桌堆积成山的案牍,我夸了她一句王佐之才。


    明舒先是愣了一瞬,然后笑着说了句,她是王佐之才,但不知我有无王者之志。”


    “我当时也愣了,却没有回答她,后来小满入狱的时候,金兰府解散的时候,还有被圈禁的那些年里,我总是想起明舒的那句话。”


    “我想回答她,但已经太迟了。”


    “你现在醒悟就不迟。”慕容瑛眼中闪着锐利的冷光: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北戎人不过伤了些皮毛,明年还是卷土重来,必得让他们伤筋动骨,他们才能消停几年,沧州才能过几年安生日子。”


    “你也不用担心功高震主,咱们就震他了,又能怎样呢?反正横竖过得都是憋屈日子,这一仗打完回京,他若有动作,那个位子也不是不能换人坐……或许,也根本不用等他有动作……”


    武阳长公主给了慕容瑛太多的底气,让她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授帝何尝不知,何尝没有防着。


    而武阳长公主终是道:“听你的。”


    她犹豫的那件事,究竟没有说出来。


    十月,武阳长公主假意上奏,定下了回京的日期,关外北戎统帅确认此事,也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昌平公主与杨弈被放行,通过铜关,抵达望枝城。


    此时,望枝城里武阳长公主的三万本部,白日一天天往沧州各城撤,实际撤到中途,夜里又偷偷出铜关,往关外的青坨谷去了。


    昌平公主一心查岑晋的死因,没有发现端倪,但杨弈却隐隐察觉了什么,只是并未说破。


    月末,大半红缨军主力都埋伏在了青坨谷,武阳长公主向京中告病,暂时无法动身启程,闭门谢客。


    程曜灵与慕容瑛对外说留下为长公主侍疾,实际三人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连夜秘密带兵出城,也到了青坨谷。


    这是北戎主力撤退的必经之地,也是最适合实施围歼的地方。


    十一月初,北戎二十余万主力松松散散经过青坨谷时,毫无防备地撞到了陷阱里。


    依靠地形和提前做下的种种布置,红缨军以三万围二十万,苦战多日,苦熬多日,终于逼得北戎大军崩溃,兵将互残,最终围歼活埋敌军二十余万。


    此战,战果丰硕,然而过程极惨烈,武阳长公主在镇压北戎大军最终反扑时殉国,程曜灵临危受命,身先士卒,稳住战局,持续扩大战果。


    而武阳长公主死后,慕容瑛身上有一种冷静的疯狂,不眠不休、一刻不停、不要命似的推演着北戎军队下一个可能的突破点位,准确得惊人,简直像是开了天眼。


    三公主也展现出了非凡的毅力和韧性,从前一直跟在武阳长公主身后的小丫头,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甚至展现出了独当一面的气魄。


    连崔南山这个病秧子都撑了下来,甚至站到程曜灵身侧,亲自上阵对敌了。


    红缨军死伤大半,但终是赢了这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以少胜多的战役。


    十二月,捷报传开,满朝震动,天下皆惊。


    但毕竟是胜了,还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武阳长公主作为主帅又殉国,天授帝心内再不痛快,也得装出明朗的样子,说几句欣喜勉励的话。


    但其实他也没什么好不痛快的,这一战之后,北戎人元气大伤,至少五年内无力南下,功劳最高的主帅武阳长公主还殉国了,威胁不到他,于他简直是双喜临门。


    此时望枝城内,红缨军残部返回后,都在休养生息,慕容瑛几乎没了半条命,崔南山生了场大病,三公主也精疲力竭需要修养。


    程曜灵不是铁人,自然有伤,但她毕竟自幼习武,也没受过什么磋磨,身体还是强健的,主要是精神头还可以,躺了两天就能活蹦乱跳,所以在三个人、两个地方之间窜来窜去。


    武阳长公主离世,她很担心慕容瑛,所以总在慕容瑛跟三公主所在的院子里呆着,一直和慕容瑛没话找话,生怕师傅想不开。


    倒是慕容瑛,消沉了一些时日后,开口没说几句,就让她多去照料崔南山。


    “人家放下了风雅颂的清闲富贵,千里迢迢跑到沧州吃沙子,拖着病体陪你上阵杀敌,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喜欢你。”


    “崔南山的确出身不好,我当时为你打听过他的来历,是个江南来的流民,刚到风雅颂就遇到了你,也只有你一个客人。


    虽说风尘里真心难信,但崔南山毕竟为你舍了半条命,还是能暂且信些时日的,你即便不喜欢他,也总有这份恩情在,要好言好语,好礼答谢,别糟践了人家。”


    “师傅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程曜灵有些懵地挠了挠头。


    慕容瑛病歪歪地倚在榻上,轻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劝君惜取少年时,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程曜灵更听不懂了,满头雾水地遵从师命,跑去找崔南山了。


    “小无赖,你喜欢我?”


    程曜灵迈进初冬时节略显萧索的小院,开门见山。


    崔南山躺在摇椅上晃着,并不热烈的光线照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x。


    听见程曜灵的问话,他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极漂亮的微笑,歪着头眼睛眯成月牙,五官轮廓都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薄辉。


    他像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看着程曜灵柔声回答道:“是啊。”


    程曜灵站在他的摇椅前,低下头看着他。


    冬日厚重的衣物显得崔南山头脸更小,像个被大团尾巴围裹住的白狐狸。


    程曜灵掐掐他的脸:“但我好像没那么喜欢你。”


    至少没有之前对杨遥臣那么喜欢。


    “那也还是喜欢的。”崔南山抓住程曜灵有些凉的手,按进自己怀里暖:“喜欢就跟我在一起吧,曜灵。”


    他在病中显得很柔和,对程曜灵一点攻击性也没有,爪子都被磨圆了,是个被驯化很好的家养狐狸,又不紧不慢地缓缓道:


    “跟我在一起很好的,天冷了帮你暖床,天热了给你擦汗,你饿了我会做菜,你烦了我为你吹曲儿,而且我其实真的没那么爱钱,我自己也很有钱的。”


    “我还很好看。”他笑着冲程曜灵眨了眨右边眼睛:“对吧?”


    程曜灵极其没出息地跟着人家笑了,鬼迷心窍点头道:“那就在一起。”


    崔南山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长睫弯弯,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


    程曜灵把两只手都伸进他怀中,感到一种被狐狸肚皮包裹的温暖和柔软。


    崔南山摸摸程曜灵耳朵,给她捂耳朵边:“都冻红了。”


    程曜灵没回话,她开始缓慢地思考着一些东西。


    “小无赖,”良久后她抬起脸,出声道:“我觉得你挺好的。”


    “说我人好,然后要反悔啊?”崔南山眼睛垂下来,失落地叹了口气。


    “不是。”程曜灵看着谢绥的眼睛,神色诚恳:“你真的挺好的,我发现跟你呆着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像我自己。”


    “是吗?”崔南山立刻有些得意了,他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蕴,只沉浸在甜蜜轻飘的情爱里。


    他甚至得寸进尺道:“那你愿意和我成婚吗?”


    程曜灵竟然点了头,她对杨遥臣都没松过这个口,却对着没那么喜欢的崔南山点头了:


    “我想,如果我非要在大央要找一个人成婚的话,那个人应该只能是你。”


    崔南山眉梢微挑,故意逗程曜灵:“刚还说没那么喜欢我呢,这就非我不嫁了?”


    “不是嫁。”程曜灵纠正他:“是愿意日后的每个晚上,都和你在一起。”


    “只有晚上吗?”崔南山有些惊诧。


    程曜灵不知道怎么讲述九妘的婚恋习俗:“白天也可以,但是……唉算了,就是可以跟你成婚。”


    “反正你在京城无依无靠,也没亲朋,也没宅院,到时候我给你买一个宅院,我们要相会,就在那里相会。”


    崔南山摸摸下巴,终于想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若有所思道:


    “你说的这些话,我怎么觉得我像你养的一个外室……”


    “唉。”他眼睫半垂,故作委屈失落,竟真有了几分外室患得患失的气韵:


    “昭平郡主和国公府的公子早有婚约,我这样的人,自然是只能充作外室的,哪能登大雅之堂呢?”


    程曜灵捧住他的脸:“我不认识什么国公府的公子,也对他毫无想法,更不会跟他成婚,这次回京,我就和他退了婚约。”


    “你不要国公府的公子,要我啊?”崔南山弯起的笑眼亮晶晶的。


    程曜灵点点头,没忍住在他脸颊上啃了一口。


    反正已经说好是她的人了,她想怎样就怎样——


    作者有话说:想写点高大上的战争场面,给自己写死了,看的所有纪录片以及古代战争资料终化作一句:依据地形[托腮]


    第75章


    离开望枝城以前,程曜灵单骑奔袭至北戎境内,抢了一只小羊羔,处理好,在铜关的城墙下烤熟了。


    “今天我在街上找老道士卜了一卦,不太好,但我还是去北戎偷羊了,挺顺的。”


    “就跟你说这种东西不准吧,和你那名字似的,明明叫万年,结果还不到三十年人就没了。”


    火堆前,程曜灵自己一个人吃着这只小羊羔:


    “你的那些宅院商铺,我都给捐了,你别生气,反正你也用不上了,我是以你的名义捐的,会有很多拿到银钱的人给你立长生牌位,以后逢年过节,我也会记得祭祀你的,一定让你在下面富甲一方。”


    吃完了烤羊,程曜灵把骨头和柴火都埋在地下,用手夯实了土面,蹲在原地许久,最后道:


    “不准骂我吃独食,谁让你不在的。”


    后来众人又祭拜过了埋在附近山中、不封不树的武阳长公主,便启程回京。


    天授十九年一月,慕容瑛带领红缨军残部抵达京师,昌平公主与杨弈也随军同至。


    而因崔南山途中又病,程曜灵与其脱离军伍治病疗养,耽搁了些时日,月末才回到京城。


    这日辰时,二人刚迈入城门,仰头见到漫天纸鸢,浩浩荡荡,五彩缤纷,几乎占据了整个京城上空。


    向路人一问,才知道是博阳侯崔尧娶妻,而纸鸢是他和信平侯次女的定情信物,所以今日才有此奇景。


    “博阳侯好心思啊。”崔南山感慨了句,心道自己大婚那日绝不能落了下风。


    他被程曜灵拉着往内城走,一路思索到时候是要满京撒喜钱,还是奏《蓬蒿曲》,还是开流水席,最后觉得都可以试试,三合一也不错,等后面婚期定了再问问程曜灵。


    崔南山立志要办一场旷世奇婚,程曜灵对此一无所知,和他先找了个客栈歇脚。


    程曜灵不想先回高唐侯府。


    二人用过午饭,程曜灵说有事要办,让崔南山在客栈等着。


    几乎等了半个下午,崔南山才等到了一个来传程曜灵话的车夫,将他拉到了京郊一个高起的山丘附近,然后离开了。


    崔南山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听见程曜灵高声唤他:


    “小无赖!”


    崔南山回头看去,只见程曜灵站在山丘的一块大石上。


    “鸿雁为证,你愿意同我成婚吗——”


    话音刚落,她身后雁群便冲天而起,雁鸣声、振翅声一瞬间不绝于耳。


    崔南山望着程曜灵灿烂的、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重重点了点头。


    他攀上山丘,和程曜灵一起坐在大石上。


    “进城门的时候,我看你一直盯着天上的纸鸢,就去东市买了这些大雁,你觉得如何?咱们这可是大雁,真能飞的活物,是不是比博阳侯那个强多了?”


    “当然。”崔南山道:“大雁南飞,等咱们成了婚,我也带你南下,去江南玩儿,现在就让这些大雁,先帮我们去探探路吧。”


    “方才那情景,其实还叫我想起一首诗来。”


    “什么诗?”程曜灵好奇道。


    “怅年年……算了,这首不好,咱们避它的谶,就不说了。”


    诗文讲的是双雁殉情的故事,崔南山此时何等得意何等骄矜,自然是处处讲究,一丝一毫的不如意都觉刺眼,都见不得。


    程曜灵倒没追问,她在诗文上本来也没兴致。


    二人靠在一起叙了会儿话,临走时,在崔南山的提议下,程曜灵掏出随身的匕首,在大石上刻下了“泊雁丘”三个字。


    他们离开后,有一道人影来到大石前,一寸一寸缓缓摩挲着石上刻字,忽地俯身呕出一滩血来。


    那人扶住大石,抹了口唇角鲜血,定在原处望住地上血渍,整个人化作石像般久久不动。


    回京第二日,程曜灵和崔南山看了几家宅院,暂且定下了一处不错的,还置办了一座崔南山之前一直想要、却无处摆放的编钟。


    黄昏时她没有告诉崔南山,自己回到高唐侯府,当着母亲、叔婶还有众位族老的面,说要与靖国公府退婚,要和崔南山成婚。


    现临阳程氏族长,高唐侯程谦坐在主位,皱眉问:“崔南山是哪家公子?博阳侯的族兄弟?从没听过平虞崔氏还有这位后起之秀。”


    “崔南山不是哪家公子。”程曜灵扬起下巴:“他是出身江南的乐人,是我喜欢的人。”


    顿时满堂皆惊。


    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胡子族老将拐杖往地上狠狠一砸,指着程曜灵的手不住颤抖,痛心疾首: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袁夫人尖声讽笑道:


    “诶呀,曜灵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胡闹,好好的女儿家不知检点,竟跟乐人那样的贱籍厮混,之前又有过……还、还x出入那样的地方!


    唉,我说出来都觉得臊得慌,这以后哪还有正经人家敢要她!”


    “靖国公府要是知道这事,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话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地指责着程曜灵,忠节夫人也看着女儿抿紧了唇,神色肃沉。


    程曜灵站在堂中,懒得跟这些陈词滥调纠缠,只当听不见,挪脚转身:“我要说的话说完了,我走了。”


    “曜灵!”高唐侯拍得手下红木桌几一震:“你真要这样自甘下贱?!”


    程曜灵身形一顿,没忍住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转身回头,目光锐利,直视高唐侯:


    “你是什么下贱东西,一个全靠死了的兄长庇护、拿死人当筏子谄媚皇上、举全族之力扶持却至今一事无成的废物,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竟敢如此冒犯长辈,满座哗然,有族老的拐杖都朝程曜灵扔来了。


    程曜灵接住那根拐杖,在手里掂了掂,单手转了几圈,觉得可以做武器,便留在手里了。


    “曜灵!”忠节夫人喊她,是制止的意思。


    程曜灵充耳不闻,今天这个气她一定要撒,谁也别想拦着:


    “还有婶婶!你倒是有人要,可是你检点一辈子,守个废物男人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记住你的名号,知道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你百年之后连个单独的牌位都没有!死了都要讨丈夫的剩饭吃!”


    “疯了!真是疯了!”


    在场人人都骂程曜灵,却没人敢近她的身,都被她方才耍弄拐杖的样子给镇吓住了。


    所以程曜灵单手拄着拐杖,仍站在那里,整个人杀气腾腾:


    “我告诉你们,我不是物件,不需要任何人要。


    我跟自己喜欢的人成婚是天经地义,无论他是乐人还是乞丐,都不需要你们评判什么,我的人生还轮不到你们做主,你们也动摇不了我的任何决定。


    对我来说,去做国公夫人,为人附庸,仰人鼻息,将来借此给你们行便利,让你们两家沆瀣一气,蝇营狗苟!那才叫自甘下贱!”


    “接下来,我会自己去靖国公府退婚,不用你们操心。”


    “孽障!程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障!你怎么对得起程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如果对得起他们要赔上我一生的话,那对不起就对不起吧,你要是那么想对得起他们,就想办法自己去跟靖国公当契兄弟!别来卖我!”


    “你!你……”族老年纪大,被程曜灵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高唐侯连忙起身扶住族老,贴身照料的贴身照料,叫大夫的叫大夫,场面大乱。


    而程曜灵哐当一声撂下拐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唐侯府。


    这些话她在心里攒了许久,一朝发泄,既痛又快,痛在那样场面,母亲却一句话也不肯回护她,快在经此一遭,她算是彻底自由,程家再也不会成为她的牵绊。


    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崔南山,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喜欢过崔南山。


    乐人又如何,陪她经过生死的乐人就是让她觉得安心,让她觉得纯粹,让她觉得信赖。


    何况与乐人成婚,她还是她,旁人提起她,仍是程曜灵,仍是昭平郡主,仍是红缨军少帅。


    仅凭这一点,崔南山就强过那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靖国公公子千倍万倍。


    她程曜灵绝不要做国公夫人,绝不要陷进京城虚伪复杂的权力网,绝不要戴上面具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绝不要被一个男人决定地位,捆绑一生,绝不要向这个荒诞的世道投诚。


    绝不!


    她心内怀着一种巨大的澎湃和坚定赶赴靖国公府,进入正厅,见到靖国公,极清晰明了地提出了退婚之事。


    靖国公神色古怪,不是生气,也不是震惊,是一种五味杂陈的古怪,还透着一点尴尬: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老夫素来听闻昭平郡主行事特异,不能以常理论之,今日郡主独自上门,老夫也算见识了。


    不过这退婚之事……还是让那不肖子亲自来跟你商议吧,老夫先失陪了。”


    靖国公话说完就起身走了,好像椅子烫屁股似的。


    程曜灵面上浮现疑惑之色,看了看四周,不太懂靖国公这是什么意思。


    靖国公一向德高望重,正厅又仆役守卫齐全,他大概不是想放任儿子做些歹毒之事。


    但按理来说,退婚这事,只要靖国公同意就好了,就算他格外尊重儿子想法,那叫来儿子就可以了,为何要自己退避呢。


    程曜灵在侧边座椅上坐下,端起茶杯百思不得其解。


    她两口喝完茶水,再抬眼时,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程曜灵连茶杯都忘了放在一旁,瞪大双目惊道:“小无赖!你怎么会在这里?!”


    崔南山本就爱锦衣华袍,如今更甚,满身繁复的朱缨宝饰,金线花纹一层叠一层,寻常男子要是披挂上这一套,十有八九是人配不上衣裳,必要出丑。


    偏偏他实在是好看的过了分,即便这样穿,也是像孔雀像凤凰,更衬得富贵迷人眼,令人不敢逼视。


    “你猜?”崔南山如往常般笑眯眯道。


    其实他就是看着如往常一般,实际手掌都攥出汗了,胸腔里扑通扑通撞得厉害,一张开嘴他都怕心跳出来。


    程曜灵扔了茶盏上前,绕着崔南山打量了一会儿:


    “没见过你穿这身,但还挺好看的。”


    “你是被人邀来靖国公府吹曲儿的?”


    她问,心里却不知为何,竟突然涌起一阵无缘无故的恐慌,她想压下这种没着没落的虚泛,却不得其法,反而愈演愈烈。


    崔南山摇了摇头,大摇大摆地往靖国公府正厅主位而去,肆无忌惮地坐下了。


    “现在再猜呢?”崔南山扬着下巴,对着程曜灵笑得神气十足。


    很熟悉的京中王孙公子的高姿态。


    程曜灵垂下眼睫,忽然沉默了。


    崔南山见她如此,有点慌神,起身时甚至踉跄了半步,到程曜灵面前,紧紧抓住她的手:


    “曜灵……”


    “还请谢公子,同意你我两家退婚的事。”


    程曜灵甩开了他的手,退后两步,拱手对他深深一揖,是无比客气疏离的请求姿态——


    作者有话说:10说到做到,是真的不要国公府公子,谁是国公府公子都不要。


    第76章


    “为什么?!”谢绥错愕一瞬,难以置信地追问,声调都有几分变形:“你明明昨天才说要和我成婚?今天就出尔反尔?!”


    程曜灵仍旧跟他隔着一段距离:“我喜欢的是乐人崔南山,不是靖国公的公子。”


    “两个不都是我吗?!”谢绥不能理解,向程曜灵逼近:


    “我们本就有婚约,又两情相悦,天作之合莫过于此,你该高兴才是,为何陡然变卦!”


    程曜灵向后退,低眉敛目,有礼有节,俨然是京中最守规矩的大家小姐:“还请谢公子自重。”


    “咳咳……”谢绥一时心绪激荡,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方才的骄傲得意荡然无存,脸色都更白了两分,眉目流露出不堪一击的脆弱。


    “曜灵,我不明白,咳咳、我真的不明白。”谢绥捂住心口站稳了身形,没有再靠近,近乎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程曜灵:


    “你是觉得我骗了你?那我向你道歉,都是我的错,你别说气话,我、我现在好像有点喘不上气,你别这样,看我一眼行吗?看我一眼。”


    他身子本就虚弱,大病初愈没多久,又受到这样的刺激,简直是雪上加霜。


    程曜灵眼里也有泪,于是没有看他,后槽牙狠狠咬了咬腮边肉,终究还是没硬下心肠,是自私,也是异想天开地问了一句:


    “你能放弃你的家世身份,只在我身边做崔南山吗?”


    “我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家世身份?你、咳咳、你就因为我的家世身份所以不肯跟我成婚,所以不要我?你不觉得这很荒诞吗?”


    “可是如果我跟你成婚,就要放弃自己的家世身份,就要成为世人眼里的谢家人、谢夫人,这难道不荒诞吗?”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谢绥眼中溢满痛苦,他长这么大,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也听不懂,更不能明白程曜灵心里无法跨过的那一关究竟是什么。


    “你x听不懂就算了。”程曜灵的眼泪掉在地上:


    “我不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我,咱们就此别过吧,谢公子从前恩情,我不会忘的,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谢绥的眼泪也簌簌落下,他自幼多病,平生第一次这样痛苦,却怎么也找不到病根,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药才能平息这样的痛苦。


    他拼命压下喉中翻涌的血腥气,断断续续道:


    “其实……其实你就是没那么喜欢我吧,所以、所以你可以跟杨遥臣私奔,却为一个无稽的理由、随随便便……就舍弃我……”


    程曜灵狠狠闭目,心中疼得几乎窒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见你艳羡旁人婚礼,绞尽脑汁、忙活大半天送你满丘飞雁,是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对你卸下所有防线,什么都答应,是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为你下定决心退婚,不惜跟全族闹翻,是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自愿戴上这里的重重枷锁,笃定与你共度余生,是没那么喜欢你。


    那真是太好了,原来我没那么喜欢你。


    程曜灵用手背抹去眼泪,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


    谢绥跌跌撞撞扯住了她的衣袖,固执道:“我不退婚,你我两情相悦天作之合,我凭什么退婚。”


    程曜灵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身上虚软,竟没有力气甩开谢绥,所以锋利道:


    “真是天作之合吗?你在风雅颂第一次见我,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要不要我说出来?”


    谢绥果然松开手,泪湿长睫,哽咽着解释:


    “我最初确有戏弄你的心思,可是我后来并未戏弄你任何,我待你的真心,难道你都感觉不到吗?”


    他第一回去见程曜灵,的确是因为得知自己的未娶之妇竟跟旁的男人私奔了,所以改名换姓蓄意接近,本是想伺机戏弄,以泄心中之不快。


    奈何命运弄人,最后沉沦的是他,被戏弄的也是他。


    程曜灵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抬腿离开了靖国公府。


    从靖国公府离开后,程曜灵很累,也没有家可以回,所以窝去了慕容瑛在宫外歇脚的宅院。


    慕容瑛见她第一眼吓了一大跳,连忙问她怎么了,眼圈儿红成怎么这样。


    莫大的委屈顿时涌上程曜灵心头,她扑进师傅怀里痛哭起来,像要把一整天的难过都哭尽。


    慕容瑛叹了口气,也没再多问,用热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照顾她洗漱后将她搂进怀里,二人相依睡去。


    第二日程曜灵起得很早,见到慕容瑛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慕容瑛也并没打趣她。


    武阳长公主死后,慕容瑛就很少开玩笑了,她身上那些狂诞的、张扬的、喧嚣的、热烈的东西,似乎一夕之间全都沉寂下去,就好像是那部分的她,随武阳长公主一起死掉了。


    她从程曜灵口中得知了崔南山的真实身份,只道是自己识人不明,害苦了学生。


    程曜灵自是百般安慰,觉得这事不能怪她。


    慕容瑛见她睡了一夜恢复不少,也没再多说什么,写了退婚文书就遣人送去了靖国公府。


    彼时谢绥已经高烧了一夜,间有咳血,却还是颤着手签下了那份退婚文书。


    他放过程曜灵,也放过自己。


    不久后,慕容瑛等红缨军部将之前为武阳长公主请功,求死后哀荣,希望能以军礼将武阳长公主葬入皇陵、并为其立庙的事出了结果。


    天授帝不许,批文道自古妇从夫葬,如此不合礼法,要将武阳长公主和她那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亡夫合葬,军礼也免了。


    程曜灵不能接受,和慕容瑛请命入宫,与天授帝理论。


    二人进入紫宸殿东暖阁时,在阁中见到的不只是天授帝,还有昌平公主、三公主以及杨弈。


    昌平公主拿出几份口供,都是岑晋的手下写的,说武阳长公主与北戎人过从甚密,有叛国之嫌,岑晋就是因发现了蛛丝马迹才被她冤杀。


    程曜灵许多年都没跟她说过话了,这次实在忍不住心中愤懑,高声辩驳:


    “元帅如果叛国,她还去沧州做什么,拼了命歼灭二十万北戎主力做什么!领着红缨军直接往京城打往燕州打不就行了!


    若真如此,说不定这会儿你还要跪在她脚下求饶呢,也没胆子敢在这儿血口喷人!


    你不要因为岑伯勋死了就乱咬人,岑伯勋违背军令杀我红缨军将领,他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就来找我,别污蔑长公主!”


    昌平公主立刻跪倒在天授帝脚下,泪眼婆娑:“父皇,你都听见了,程曜灵她们串通一气,冤杀攻城陷阵的忠良!”


    天授帝垂着眼睛把玩手上的扳指,并不说话。


    室内静默良久,杨弈忽然道:“启禀陛下,微臣在边关时,听到有传言说,北戎单于曾求娶武阳长公主。”


    程曜灵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弈,几乎要上去揪住他衣领给他一拳了,却被一直沉默的慕容瑛拉住了。


    慕容瑛上前挡住了程曜灵,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冷笑:


    “那就把武阳长公主葬在北戎吧,也不要入皇陵了,等北戎单于百年之后,与他合葬,也算两国佳话,不知陛下可否同意?”


    大央还丢不起这个人,天授帝瞥慕容瑛一眼,神色冷漠,像是在看疯子。


    此时三公主却突然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份带着字迹的红纸,交给了天授帝。


    天授帝抖开看了两眼,将红纸扔给杨弈,杨弈接过,念了两句反应过来:


    “这是……是北戎单于写给武阳长公主、表达思慕之情的信笺,上面还盖有北戎单于的印章。”


    没人知道三公主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程曜灵度过最初的难以置信后,死死盯住了三公主,目光几乎恨出血来。


    慕容瑛却是倏地嗤笑了一声,眼里只有看透一切的、死灰般的寂然。


    三公主低着头,不敢直视程曜灵,整个身子都在细细颤抖着。


    “父皇,你看,这下人证物证俱全,姑母她……”昌平公主见缝插针,趁胜追击,却被天授帝打断了:


    “皇家还丢不起这么大的人,武阳她虽然抗旨不尊,勾结北戎,但毕竟与朕一母同胞,朕到底于心不忍……就以公主礼,葬到徐家坟地,跟徐荣合葬吧,也不要追究其他了。”


    徐荣就是武阳长公主那个早逝的亡夫。


    杨弈立刻跪地:“陛下圣明。”


    天授帝点点头,面上流露出虚伪的、高高在上的恩慈,对杨弈揣摩上意的功夫很是满意。


    程曜灵不甘心,还想辩驳力争,却见慕容瑛已经给天授帝行了礼,转身离去。


    她咬紧牙关,也带着满腔愤懑离开了。


    当晚,程曜灵到城中棺材铺买了具最好的棺材,找了红缨军中几个胆子大的,抬棺到重明宫的长乐门前,打开一半棺盖坐了进去,怀里还抱着武阳长公主的牌位。


    她不跪,天授帝不配。


    跟程曜灵一起抬棺的几个人想留下来,却都被她撵走了:


    “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们留下来,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抄家灭族也未可知,还是在传令兵将事情禀报宫中之前,快回去吧。”


    天授帝得知此事,辗转反侧许久,竟然起身乘辇到宫门前,来看程曜灵。


    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看见程曜灵就哭了,把提着的琉璃灯递给旁边,走到程曜灵身侧,边哭边把程曜灵往棺材外面拉:


    “郡主何苦这样,陛下见到不知多心疼,快出来吧,别再被阴晦之气给伤着了。”


    而冬日森冷的月夜里,程曜灵目光灼灼,只定定望着天授帝,任旁人怎么拉扯,都岿然不动。


    第77章


    “朕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天授帝抢过琉璃灯狠狠砸到贴身太监身上:“别拉扯她,她既喜欢棺材,就让她坐在里面!”


    他这完全就是在用身边人撒气了。


    贴身太监顾不得痛,捡起琉璃灯,跪下膝行到天授帝身边,抓着天授帝的裤腿,涕泪横流,哀痛道:


    “郡主年少,难免轻狂过头,不知陛下苦心,为些无谓之事伤了父女情份……”


    程曜灵眼里烧着两团火焰,打断了天授帝贴身太监的圆场:


    “什么苦心?忌恨打压亲妹妹的苦心?侵吞辱没红缨军护国功绩的苦心?苦天下女子快自己心的苦心?!”


    她也借着旁人跟天授帝对话。


    天授帝勃然大怒,一脚踹x开身旁贴身太监,脸上肌肉和指着程曜灵的手指不住颤抖: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何等无君无父的悖逆之言!她这是要反了天了!”


    在场众人尽皆跪伏,两股战战,栗栗危惧,连一句“陛下息怒”都不敢劝。


    但程曜灵还敢说:“我本来就无君无父!”


    她的声音清晰无比,直视着天授帝:“是你要当我的君,是你要当我的父,可你却是一个小人,一个盗贼,这样的君,这样的父,不如没有。”


    “你!你……咳!”天授帝登基近二十年来,何曾有人这样顶撞过他,心口郁愤冲破一切,喉中咯出了一口血来。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郡主快别说了!”有人扶住天授帝,有人冲着程曜灵哐哐磕头。


    程曜灵看见天授帝脚下的血渍,鼻子一酸,抿紧了唇,眼里登时也蓄满了泪水。


    她是真心孺慕过天授帝的,曾经那样温和的长辈,那样悉心的关切,那样比母亲还纵容她的溺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


    “朕早该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


    被宫侍擦去唇边血迹,天授帝目光悲凉,面上含着一种衰朽的凄切,与坐在棺材里的程曜灵遥遥对望,似乎透过她看到了什么:


    “你为谁哭呢?为武阳?还是为红缨军?还是为你自己?恐怕哪天朕驾崩了,你也不会为朕流一滴眼泪。”


    “你们都是一样的凉薄,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毫不犹豫就背弃朕。”


    究竟是谁凉薄、谁自私、谁毫不犹豫就背弃?


    真正恶毒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恶毒。


    程曜灵终于明白,自己说的话,天授帝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他永远不会觉得是他错了。


    天授帝迈步离去,转身的时候,衰老的眼角有几滴浊泪坠下。


    程曜灵仍抱着武阳长公主的牌位坐在那里,没多久来了一队禁军,将她层层包围,长乐门也被禁止出入。


    日升月落,再升再落,程曜灵一直定在那里,不出声,也不动弹。


    直到第三日,慕容瑛带着返京的五千多红缨军残部,操戈带甲,全都站在长乐门前,与禁军对峙,一副逼宫的架势。


    其实也就是在逼宫。


    后来天授帝派宫侍传话,退了一步,同意在邙山为武阳长公主立衣冠冢。


    慕容瑛谢主隆恩,拨开层层禁军包围,掺起自己的学生离开宫门,并让宫侍上报天授帝,说红缨军自请离京,回沧州守边。


    天授帝犹豫许久,怕放虎归山,最终被杨弈劝服了。


    杨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红缨军都有大功在身,杀是杀不得的,打散了编入禁军更不可能,留在京畿也是祸害,不如外放,再将邓显调回沧州做沧州牧,他不会容许沧州生乱,即使生乱,他也压得住。


    何况红缨军回到沧州,又无俸禄爵位,光养兵就是大问题,邓显也不会看着一支无法收服的队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壮大。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红缨军声名渐隐,无以为继,总有散入尘海、凋零殆尽的一天。


    天授帝深以为然,又给沧州几个重郡指派了亲信,彻底放下心来,准许了慕容瑛的请求。


    杨弈也松了口气,这事他本来没必要掺和,真论起利益,红缨军跟他甚至还算对立的关系,但他有私心。


    他想的是,程曜灵不适合京城,去沧州更自在,而且他官升得太快,下半年估摸得申请外任了,到时候就去沧州,以天授帝对他的信重,这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在这事上他帮慕容瑛、帮红缨军一把,抵消抵消当日在暖阁说的那些话,等下半年到了沧州,也不至于没脸去见程曜灵。


    杨弈虽然不知道程曜灵为什么跟靖国公府退婚了,但他心中是很庆幸的,认为他和程曜灵缘分未断,将来破镜重圆也未可知。


    天授帝不是不知道杨弈从前跟程曜灵的事,但仍采纳了杨弈之言,因为这其实也是他心中偏向。


    之后,岑丰接过了武阳长公主生前一直任着、连圈禁中都没有削去的大将军之职,正式站在权力之巅。


    许多人叹:“时无豪杰,使竖子成名。”


    三公主被封长宁公主,在天授帝示意下,与昌平公主一同前往邙山,以皇室中人的名义祭祀武阳长公主。


    但二人均被守在那里的程曜灵用利剑逼回。


    武阳长公主墓前,慕容瑛交给程曜灵一枚玉佩,说是武阳长公主遗物,北地四姝最好的那段年月,一个用来打赌的小玩意儿,她睹物伤怀,所以现在送给程曜灵玩儿。


    二月初,忠节夫人代女受过,于灵泉观出家,程曜灵前往求见,想带母亲一起回沧州,忠节夫人始终不见,显然无意,程曜灵只得离去。


    而后慕容瑛和程曜灵领着红缨军残部向沧州进发。


    行至沧州南部时,程曜灵实在担心慕容瑛的身子,放缓行军速度,执意买了辆马车,自己为慕容瑛执鞭驾车。


    “师傅,你今天睡了好久。”


    中途歇息的时候,程曜灵钻进马车,给慕容瑛递上水囊,满面担忧。


    慕容瑛喝了口水,摸摸她的脸,苍白的脸上撑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你车驾得稳,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是方才那段路明明特别颠簸……程曜灵抿紧唇线,本来想将眼里的泪意憋回去,却还是没忍住钻进慕容瑛怀里哭了。


    “师傅,我不想你死……”


    慕容瑛轻轻抚拍她的背,安慰道:“师傅不会死的。”


    程曜灵吸吸鼻子,抬起头,满脸眼泪,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慕容瑛点头:“等到了沧州,我会吃一剂药,可能要睡几天,但醒来就会好的,只是会忘记很多事情,到时候你可别仗着知道得多,就糊弄我。”


    程曜灵破涕为笑:“我就糊弄你,我还要当你师傅,把你教我的都还给你。”


    “你不是早就还给我了吗?”慕容瑛眉梢挑了挑。


    程曜灵冲她皱了皱鼻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听到箭矢钉进车架的声音,外面的厮杀声也同步响起,顿时脸色大变,跳出马车查看状况。


    北戎人……这里怎么会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北戎人?!


    还全是骑兵!红缨军这会儿小半都是步兵!而且刚毫无准备地硬扛了他们一波箭雨,已经死伤不少了。


    程曜灵来不及思考,抽出兵刃上马就往前冲,边冲边收拢红缨军队形,将众人围成防御的阵势。


    奈何对面竟有个极厉害的统帅,指挥部下如臂使指,三两下就打散她的布置,让她根本聚不起一个完整的阵型。


    北戎哪里来的这般老练毒辣的统帅?!这水准恐怕比武阳长公主也不差什么了!沧州之战怎么没见上阵!


    眼看着身边人越死越多,程曜灵急了,扫视一圈,大致找出统帅的位置,拍马上前,孤军深入,起了擒贼先擒王的心思。


    对面统帅兵甲齐全,一副寻常的北戎中年男子长相,二人交手许久,程曜灵竟然找不出对面什么破绽,陷入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慕容瑛走下马车,在远处凝神看了程曜灵两眼,待看清对面的宝剑形制,还有使出的刁钻招式,突然神色大变,直接披甲策马上阵了。


    程曜灵余光瞥见,魂都吓没了,立刻往慕容瑛那边挡。


    但终于快腾挪到慕容瑛身前之时,她身后慕容瑛和红缨军众人所在方向,窜来一枚毒针。


    由于距离太近针也太细小,程曜灵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又没披甲,瞬间就被毒针刺进背后,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的念头是:


    红缨军里有叛徒。


    然而红缨军里并没有叛徒,因为那枚针是慕容瑛发出的,也没有毒,涂的是效用显著的迷药。


    程曜灵被慕容瑛身边的人接住护好,慕容瑛拍马上前,挡在程曜灵前面,对对面统帅做出停战的手势。


    而对面的统帅竟也听了她的,真就停战了。


    慕容瑛面无惧色,凑近了对面统帅,神色微妙,问:“你背叛大央了?”


    对面统帅顿了会儿,压低了嗓子,声线难辨,回答慕容瑛:


    “还远远比不上大央背叛我的地步。”


    慕容瑛扫了眼对面统帅身后密密麻麻的北戎军,目光复杂,却没说什么,又问:


    “今天截我,是为了什么?”


    “鹰符。”


    慕容瑛摇头:“鹰符不在我这儿。”


    “那在哪里?”


    “我不知道。”


    对面统帅轻笑一声,抬手做出开战的手势:“等你死了,我就知道了。”


    厮杀又起,慕容瑛只是个文人,程曜灵也晕过去了,红缨军自然是x落入下风,几乎是被北戎人单方面屠杀。


    慕容瑛跟亲信护着程曜灵,被逼到死角。


    对面统帅还算重视慕容瑛,亲自上前,先结果了她身边重伤的几个亲信,然后才将剑尖抵在慕容瑛心口。


    慕容瑛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艰难地喘着气,护在程曜灵身前,语速极快,悲愤且带着哀求:


    “我手上有忘忧散,你知道那是什么!你给曜灵服下,她再醒来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对面统帅没有停顿一瞬,只问:“鹰符在哪里?”


    “邓明舒!她是你女儿!”慕容瑛心口淤堵,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邓明舒面不改色,充耳不闻:“鹰符在哪里?”


    慕容瑛从怀里掏出忘忧散,用手紧紧握住邓明舒的剑刃,脸上血泪横流:


    “这是忘忧散,你放过曜灵,明舒,咱们相识几十年,我从没求过你什么,这次算我求你……”


    邓明舒垂下眼睛,隔着人皮面具也看得出她怅惘神色。


    她轻叹一声,气音散时,一剑刺进了慕容瑛心口,无比精准。


    悉心帮慕容瑛合上大睁的双目,她抽出慕容瑛手里紧紧攥着的忘忧散,塞进袖口收好。


    搜遍慕容瑛身上,没有找到鹰符。


    程曜灵身上也没有,倒是有枚玉佩,邓明舒定定看了半晌,失神低喃了一句:“她们竟然把这玩意儿送给你。”


    她又指挥北戎军队搜遍所有人,所有地方,却还是没有搜到。


    遂下令命北戎军在四周淋上桐油,用火把点燃。


    火势熏天,毫无疑问,是要将此处烧成白地,毁尸灭迹。


    邓明舒在近处盯着火场许久,眼睛一眨不眨,感受不到烟熏火燎似的,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放空,脸上的人皮面具都几乎被高温融开。


    人皮面具的裂隙越来越大,她终于还是动了。


    邓明舒一把扯开人皮面具,冲进火场。


    就当是我最后一次,做你的母亲。


    程曜灵得救了,嗓子被火场熏伤,身上也有几处烫伤。


    北戎的巫医消去她身上所有伤疤印记,包括手上那道出生就有的、带她回到程家的赤红色翎羽胎记。


    她服下忘忧散,被托付给一个叫云飞扬的沧州老兵,从此前尘尽忘、无忧无虑,再也没有母亲,再也不用做程曜灵——


    作者有话说:这章确实太残忍了,我犹豫了很久才发出来,也看了很多遍,但本文的大纲是早就定好的,真相确实就是这么残忍,前文也有伏笔,忠节夫人这个称号从一开始就是flag,母亲也是因此才会一眼认出没有胎记的10并且那样笃定,后文也会有大情节解释根本原因……


    and其实母亲在这里是真的想放过10,抹掉一切让她回到自己喜欢的生活里,但是命运啊……


    前文段檀觉得杨弈害死10本章也解释了,段檀纯是迁怒,他觉得杨弈要是没推一把10她们也不会去沧州,也就不会死。


    然后下一章就回到正常时间线了,中间略的那三年我在后面看着掺,掺不了的就等完结出番外吧


    后面还会有个角色的大反转,但是跟母亲这个比起来……应该也不算很大了吧……


    第78章


    从绍陵返京后,程曜灵约见杨弈,杨弈也得知了她恢复记忆之事。


    黄昏时刻,二人于京西乐游原上并辔而行。


    “以为你离世的那三年里,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跑马,那些时候其实挺恨自己的。”


    杨弈腰背挺直,微微侧头,看着程曜灵道。


    程曜灵摸着马儿头顶的鬃毛,顺口接了一句:“恨什么?”


    “恨当初想得太多,说得太少,顾忌的太多,尽情的太少,连被你邀来跑马都要瞻前顾后,私奔也半途而废,后来还为了逢迎上意,陷武阳长公主于不义。


    又进言放红缨军去沧州,最终害死了你们。”


    听到最后一句时,程曜灵转头看杨弈:“红缨军不是你害死的,你还没那个本事。”


    杨弈先是怔愣一瞬,而后笑了笑:“你说起话来真是跟当年一模一样,分开多年,我竟然都不习惯了。”


    “我也不习惯。”程曜灵道:“你现在笑起来很假,像戴着层人皮面具一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也根本没有这么喜欢笑。”


    她还记得以前杨弈面对她的时候,那种尽管努力遮掩,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雀跃和羞涩,而那时她对杨弈亦是如此。


    杨弈收敛了笑意,目光变得黯然,轻轻叹:“这么多年过去,变老成了,也变世故了。”


    程曜灵问:“你现在还会自己采花做香囊吗?”


    杨弈穿着出门前侍从用熏笼熏过好几遍的衣裳,摇头道:


    “早没有那样的心了。”


    曾经躲在梧桐树下互相依偎、身上闪着灿灿金辉的两个少年人,如今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策马同游,可身边却只剩下了萧索而空洞的风声。


    杨弈不再笑,转了话头,诚恳道:“之前误将你当作飞雪盟反贼的事,是我的错。”


    看着温和清隽,倒有了几分当年的模样。


    他也是了解程曜灵,知道这些破事只要他老实先说出来,程曜灵大概率不会计较。


    但程曜灵本来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当时确实是飞雪盟反贼:


    “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算这笔账,我是想问你,秋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昌平公主活着的时候她跟人家水火不容,这会儿人死如灯灭,她就又想起当年刚到京城时,那个最先跟她搭话的秋儿,对昌平公主的死耿耿于怀起来,想要追索真相。


    “御医好像是说,烟尘伤了肺腑,我不是很清楚。”


    程曜灵皱眉:“你是她驸马,你不清楚?”


    杨弈苦笑:


    “她是君,我是臣,当初联姻就是为巩固雍丘杨氏和岑家的关系,她不喜欢我,我对她也无意,我们平时半个月也未必能见上一面,并不熟悉。”


    程曜灵问:“她不喜欢你,当初你带我到信平侯府,她为什么来得那么快?而且她也是在你家被烧伤的。”


    “她是觉得伤了她的威风和面子,而且还想挑我的错处给我身边安插人,通过我干预朝政。”杨弈道:


    “我府中起火那次,就是她想找我给她新面首安排个职位,恰巧我当时不在,她就等了会儿,贴身丫鬟不知怎么惹恼了她,她将人赶了出去,又无意间等睡着了,所以才……”


    程曜灵定定看了杨弈半晌,一针见血道:


    “可是此事你收益最大,因为岑丰刚死,她就也死了,岑家在宫外经营多年的势力,大半就会由你来接收。”


    杨弈也与她对视:“人没法证明自己没做过的事。”


    “岑丰的死,你跟段司年诏狱外遇刺,我承认都有我的手笔,但我没有害过昌平公主。”


    程曜灵到底没有证据,杨弈的神色又太笃定,于是没再说什么,策马扬鞭,在原野上疾驰起来。


    杨弈紧跟住她,二人驰骋到一个小湖畔,将马栓在附近吃草,走到了西北方向的那一大片盛放的秋海棠前。


    程曜灵席地而躺,抬起小臂遮住眼睛。


    她有点困了,但是不想回良王府,因为回去就要见到良王那个想杀却不能杀的禽兽,段檀也死拖着和离书不签,母亲又耳提面命让她平心养气,带走阿宁的事还希望渺茫,实在憋屈。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杨弈陪在程曜灵身边坐下,念起了酸诗。


    他摘下手边秋海棠,插在了程曜灵鬓边。


    程曜灵没动弹,用余光瞥了杨弈一眼。


    杨弈脸上浮现浅浅笑意,俯身低下头往程曜灵脸边凑:“你不喜欢,就还给我。”


    这是一个极暧昧亲近的姿势,程曜灵看见杨弈头顶用玉冠束好的发髻,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如当年一样,为他戴花。


    但终究已经不是当年了。


    她抬手欲推开杨弈,却见杨弈猛然抬头,看向远处惊诧道:“小良王怎么来了?”


    段檀此时站在程曜灵头顶所在的方向,程曜灵几乎看不见他,可从他的角度看,程曜灵和杨弈却是确凿无疑的拥吻姿势。


    而程曜灵一听见段檀来了,想推开杨弈的手立马止住,从自己鬓边拿下那朵秋海棠,插在了杨弈发髻上,刻意朗声道:


    “我竟不知道段世子还有喜欢偷看别人谈情说爱的毛病。”


    杨弈唇角的笑容加深,十分配合程曜灵,一只手撑在她脸侧,唇齿靠近她耳畔,温声道:


    “曜灵,听说你近来在和小良x王闹和离,我帮你一把如何?”


    杨弈和程曜灵当年是经过情事的,纵使隔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凑这么近,程曜灵先感到的,也并非陌生的抵触,而是一种久违的熟悉。


    但程曜灵还没来得及回答杨弈的话,杨弈就被煞神一样冲过来的段檀给掀翻了。


    眼看着段檀就要把杨弈按在地上打,程曜灵顿时起身上去拉偏架,但她的风格一向是以攻代守,所以就只照着段檀施展拳脚。


    段檀被她踹倒好几次也闷不吭声,跟不倒翁似的,总能找到机会翻个身逮住杨弈往死里下黑手。


    杨弈也狠,他就只护着脸,其余一概不管,然后用一种很像当年的、湿漉漉的目光看着程曜灵。


    看得程曜灵心里泛酸,甚至有些不敢跟他对视,有点力气全用来揍段檀了。


    这场荒诞离奇的混战最终以程曜灵一脚踹在段檀左胸伤处,踹得他伤口再度迸裂,捂住伤处蜷缩在地,半晌喘不过气结束。


    杨弈起身,捂着嘴咳出两口血沫,一言不发地展开手心给程曜灵看,面色隐忍,眉目间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却又没有丝毫怨怼。


    程曜灵摸摸鼻子,毕竟杨弈是因为她才有这场无妄之灾,她还是心虚的,好声好气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无妨。”杨弈好像忽然之间开了窍,找到了当年那个自己,用一种甘之如饴又有些紧张的语气道:


    “你我之间,不需要说这些的,对吗?”


    程曜灵真切的恍惚了一瞬,因为太熟悉了。


    十七岁的杨弈就是这样的。


    青涩的,期盼的,很少陈述什么,很少评判什么,总是寻求她的肯定,总是需要她的认可,好像她一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颗蓬勃的、温热的、柔软的、涌血的心。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杨遥臣,你回去吧。”


    “好。”杨弈对程曜灵点点头,温顺地转身离开,背影一如当年。


    程曜灵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这场混战,就是他一手算计出来的。


    他知道金鳞铁骑在西郊驻扎练兵,也知道这里处于金鳞铁骑侦察范围的边缘。


    他就是故意将相约之地定在京西乐游原,故意引程曜灵到这片秋海棠花丛,故意挑衅段檀的。


    很俗套的伎俩,但大获成功,杨弈甚至顿悟了该如何装出当年那个程曜灵喜欢的他。


    “能自己站起来吗?”


    程曜灵走到段檀面前,俯身问道。


    段檀冲她伸出手,伤口随着这动作又裂开了,血往外涌也全然不顾。


    看着段檀手上身上淋漓的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还有额上密密麻麻遍布的冷汗,泛着惨色的唇。


    程曜灵终究是于心不忍,一把打掉了段檀的手,从他衣袍上撕下几块布条,简单给他包扎了一番伤口,让他不至于失血而死。


    她搀着段檀找到马匹,扶人上马,牵着马匹慢慢往良王府方向走了。


    回到王府,段檀死活拉着她不放,连御医给他上药包扎都要换着手拽住程曜灵。


    程曜灵要不是看他一脸命不久矣的衰相,真想把他胳膊拧下来。


    御医离开后,房内就剩两个人,程曜灵刚张开嘴,段檀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道:


    “我不和离。”


    程曜灵无奈扶额,被他搞得语气都蔫了:


    “别赖着我了行不行?我知道你喜欢我,但喜欢这事本就轻易而浅薄,你今天喜欢我,明天也可以喜欢别人,别搞出这么一副非我不可、命也不要的架势,好吗?”


    “我不喜欢别人。”


    还是听不懂人话,程曜灵没辙,在段檀伤口狠捶了一拳,看着他闷哼一声皱眉忍痛,抿唇道:


    “知道疼了吗?喜欢这种东西,知道疼就该放下了。”


    “我不疼。”


    看着程曜灵瞬间阴沉的脸色,段檀又迅速改口:


    “疼,我知道疼。”


    “但是我不想放下。”


    程曜灵流露出荒谬的神色:“你不会是想说……”


    “我爱你。”段檀又重复了一遍:“曜灵,我爱你。”


    “但我不爱你。”


    得到不想要的答案,程曜灵反而平静了:“而且大约连之前的喜欢都是错觉。”


    “我这些天想了很多,你曾经真切打动过我的那些东西,跟我当时的处境是分不开的。”


    “最初你的权势,你的傲慢,你的强硬,让我以为你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


    “后来发现你竟然没那么冷漠,竟然没那么自私,你竟然也有痛苦、柔软和深情的一面。”


    “我当时被压制太久,没有见过权贵的真情,所以就觉得格外稀罕,觉得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觉得你稍微低头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眼泪比旁人的都要珍贵。”


    “但段司年,其实你的痛你的泪,跟别人没什么区别。


    强者的痛是痛,弱者的痛也是痛,强者的泪是泪,弱者的泪也是泪,这份重量是同等的。


    强者的痛和泪并不因为难能一见而高人一等,弱者的痛和泪,也不会因为惯于承受就不疼不痒。


    我那时候知道得太少,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懂了。


    所以段司年,依我看,你既不如十七岁的杨遥臣,也远不及谢千龄。”


    “你不过是大央众多权贵男子中,还没烂透的一个。”


    一室死寂,段檀面色灰败,许久后才勉强撑出寻常的样子,兀然道:


    “今天是我生辰。”


    程曜灵道:“与我何干?”


    她连腕箭都已经还给段檀了。


    段檀垂下眼睛:“我不是我父王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伪人演技已臻化境,并兼修导演技能。


    第79章


    “我真正的父亲,是前朝的废太子。”


    程曜灵怔愣一瞬,流露出震撼的神色。


    “我母亲出身雍丘杨氏,是当年的太子侧妃,父亲死后第五个月,她于掖庭生下我。”


    “在大太监费琢的遮掩庇护下,我们母子得以苟活,后来我母亲……离世,费琢将我托付给父王,发动了松丘刺杀。”


    程曜灵依稀想起当年之事,若有所思道:


    “所以当年松丘刺杀若是成功了,你就能顺势恢复身份,在良王,还有当时众多尚未被清洗的、心向太宗的大臣扶持下,去争夺那个位子。


    而就算不成功,先太子党死了一个囿于宫闱的费琢,却复起了地位更高、更能光明正大掌权的良王,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如此看来,倒是我挡了你的路。”


    段檀摇摇头:“当年费琢的求死之心太盛,做事太不留余地,即便没有你救驾,刺杀成功的把握也不大。”


    程曜灵不解:“他为什么一心求死?”


    段檀没回答,他母亲就是因费琢展露情意而自尽,尽管费琢后来也追悔莫及甚至以死偿还,但依照他母亲的性情,绝不会想让这段纠葛被人知晓。


    所以他只道:“我之前说我见过你,没有撒谎。”


    “你以前经常去掖庭。”


    “我以前的确常去掖庭找阿白。”程曜灵目光怅惘,问段檀:“你认识阿白吗?她后来怎么样了?”


    “阿白是总跟你呆在一起的那个聋子吗?我知道他,但不太熟悉,听说后来出宫了。”


    程曜灵点点头:“那也不错,比在宫里为奴为婢好多了。”


    “曜灵。”段檀紧紧抓住程曜灵的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早很早就爱你了,只是当时你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也不知道。”


    话到此处,他抬起眼,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程曜灵:


    “我的确不够好,你方才说我不如杨遥臣,不如谢千龄,你喜欢他们哪里?我可以学,我一定会比他们都好的。”


    段檀把心都剖开,一片血淋淋,程曜灵到底不忍,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


    “何必勉强呢?无论你好还是不好,我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我都不想做你的妻子、你的世子妃。”


    段檀闻言几乎要绝望了,可脑海中却突然滑过了一些东西,他倏地想起幼时程曜灵与他讲过的九妘婚俗,还有言语间透露出的对大央婚嫁的厌恶。


    怔住一瞬后,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如果你不做我的妻子,不做我的世子妃,会更喜欢我一些吗?”


    程曜灵眨眨眼:“或许……会?”


    “只是或许吗?”段檀有些失望,但随后还是自嘲般笑笑:


    “罢了,总比我一直拖着你,平白招你厌烦的强x。”


    “在我签下和离书之前,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程曜灵自然答应,随后二人来到段檀书房书架后藏着的一间密室。


    段檀取下木架上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露出其中流光溢彩的玉珠链,九九八十一颗碧玉珠静静躺在丝帛中,昭示着它不菲的身价,段檀道:


    “这是我母亲为数不多留下的东西,以前她说过,这串玉珠是景昭皇后赐给她,她将来要留给儿媳的。


    你向来不爱繁琐珠饰,常戴的也就是一根最简单的鹤首银簪,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串珠子送给你。”


    程曜灵连忙摆手:“你我都要和离了,这我怎么能收?!”


    “曜灵,收下吧。”段檀轻轻道:“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让我还能骗骗自己。”


    程曜灵目光游移,说实话,这串珠子蕴意太重,她不太想收。


    但是她不收,和离之事是不是就……段檀好不容易松口……


    正为难之际,程曜灵忽然瞥见一把似乎有些眼熟的宝剑。


    如同被蛊惑一般,她鬼使神差地向着那把宝剑走去,从剑台上拿起它。


    抽出剑刃的一瞬间,银光乍闪,程曜灵脑中刺痛,呼吸一窒,踉跄半步,竟失手将宝剑扔在了地上。


    段檀本就一直关注着她,当即放下珠串,跑过来看程曜灵:“怎么了?”


    程曜灵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把宝剑:“这剑是哪里来的?”


    段檀一五一十道:


    “是我父王送我的,他早年间常用这剑,据说是由邓太尉改造,本是给沧州最早那批轻骑用的。


    这剑灵活锐利,杀人轻巧,但因为形制奇特,用法刁钻,容易伤到自己,所以后来能用的就只有寥寥几人,除了我父王,似乎也就当年的霍州牧还惯用这剑。”


    “我也用不惯,就搁在这里一直没有启用。”


    “原来如此。”程曜灵神情莫测,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你喜欢这把剑?”段檀问她。


    程曜灵点点头,捡起宝剑,归剑入鞘,拿在手里看了半晌,意味不明道:“挺喜欢的。”


    “你喜欢就带走吧。”段檀道:“你不喜欢那玉珠链,拿走把剑也好。”


    “王府附近正好有座空宅子,地方宽敞,布局也不错,我们和离后,你就住在那里,好不好?”


    “还有带走阿宁的事,我会帮你说服父王的。”


    程曜灵转头看他:“良王府附近都是勋贵要员,哪儿来的空宅子?”


    段檀抿唇,一时语塞。


    “你别折腾旁人了。”程曜灵笑了声,转着手里的宝剑,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和离之事,暂且搁置吧。”


    “你……你愿意做我世子妃了?”段檀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没发现这其中的突兀和蹊跷。


    程曜灵用剑柄戳了戳他胳膊: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突然发现王府里有意思的东西很多,和离又太麻烦,不但要过我母亲那一关,连阿宁也不好安排,好宅子更是难得,而且未必安全。


    至于你嘛,今天看着可怜兮兮的,还算顺眼,所以我才改了主意,懒得再折腾。


    要是你以后故态复萌,我可不会继续惯着你。”


    段檀脸上绽开笑意,一双凤眼亮晶晶的:“不会的,以后我来惯着你。”


    程曜灵拿着剑往密室外面走,一副突获至宝、爱不释手的样子:“那先来跟我打一场,宝剑难得,我实在手痒。”


    段檀跟上她,有些茫然:“我如今身上有伤,你大概打不尽兴。”


    “无妨,咱们点到为止,切磋切磋,就当是添些情趣。”


    段檀翘起唇角,去拉程曜灵的手:“那我就舍命陪妻子了。”


    程曜灵眉梢跳了跳,并没接他的话。


    二人前往演武场交手,先是程曜灵拿着那把剑跟段檀打了一把,后来程曜灵说用不惯,又塞给段檀,让段檀拿着,二人又打了第二场。


    段檀的确用不惯那把剑,招式也不算熟悉,但程曜灵还是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位诛灭红缨军的北戎统帅的影子。


    这点影子,大约就是来自良王。


    日光下,程曜灵摸着剑身,目光里藏着些幽暗残忍的东西。


    后头的一段日子里,她似乎跟段檀重归于好,甚至更胜从前,连腕箭也重新收下了。


    连忠节夫人都奇怪,问她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程曜灵跟母亲打哈哈:“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消停点吗?我这不就消停了,相夫教子苟且偷生的,也蛮有意思。”


    她不想把忠节夫人卷进来。


    忠节夫人倒怔了一瞬,说了句:“你能看得开,那就很好。”


    程曜灵没心没肺地笑:“是啊,我现在真觉得当世子妃挺好,每天就情情爱爱的,擦擦剑练练武,其他什么也不用想。”


    她不想就怪了,这两天她在段檀身边打探了不少消息,已经确定了红缨军覆没那段时间,良王不在京城。


    这日她又找到机会,以剑法不精为由,让段檀找来了良王为她演示。


    演武场上,良王拿着那把形式奇特的剑正演示剑招。


    他演示到一半,程曜灵猛然抽出段檀腰间刀刃,入场跟他对战起来。


    程曜灵来得突然,良王倒也不慌,招架得有条不紊。


    两个人越打,良王的剑法越跟当初的北戎统帅重合,程曜灵身上的杀气也越重。


    直到段檀上台调停,程曜灵才回过神,满头是汗,喘着气奉承良王:“还是父王老辣,儿媳自愧不如。”


    良王这会儿虎口都是麻的,见程曜灵如此谦逊,却不由端起了长辈的架子:


    “你能有如此武艺,已属罕见,只是年轻人难免气盛,心性不足,还是要多历练。”


    “父王说得是。”程曜灵面上毕恭毕敬,心服口服。


    良王瞥她一眼:“听说你恢复记忆了?”


    “是。”


    良王也不迂回,直接道:“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当年就没给你留下些什么东西?”


    演武场地方大,这会儿又只有他们三人,良王也就不顾忌了。


    “父王!曜灵她不知道那些东西,你不要逼问她什么。”


    段檀试图阻止,可惜程曜灵却有意接话,推了段檀一把,笑着回良王:“儿媳愚钝,不知父王说的是什么东西?”


    良王深吸一口气,一眼也不想看段檀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就知道段檀不会问程曜灵,也不会提及任何,所以他自己来说:


    “先太子的身份玉牌,还有天鹰卫的鹰符。”


    “好像听过……但有点想不起来了。”程曜灵故作思索一阵儿,然后苦恼道。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冷笑,只道良王原来是为了这些对红缨军下手。


    良王高高在上道:“你好好想想吧,司年是你的夫君,你们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做好他的贤内助,为他分忧,对他有所助益才好。”


    这次程曜灵还没说话,段檀就拉着她离开了。


    “我父王年纪大了,他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段檀观察着程曜灵的神色,斟酌了半天才道。


    “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放进棺材里就行了。


    程曜灵是铁了心要自己动手,只是还要好好筹谋一番,毕竟如果一击不中,再来就会十分棘手。


    当晚,程曜灵去了良王府的祠堂,祭拜了一番之前被她强行塞进祠堂里的戚娘的牌位,割发代首,燃作香灰,向她赔罪,表示自己要食言了。


    然而就在杀良王之前,变故横生,也让程曜灵下定决心,要将良王父子一同送上西天——


    作者有话说:男主第一次死,排面还是很够的


    第80章


    与慕容贤密会,召集全部天鹰卫检阅后,程曜灵明白了为什么良王那么想要鹰符。


    这三百人,全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能骑能射、能攻能守、悍不畏死、唯命是从,搁军伍里怎么说也是百夫长级别的中坚力量,战时作为骨架,临时撑起三千如臂使指、令行禁止的精锐部队完全不在话下。


    而且论起来,他们其实和红缨军系出同源,算是武阳长公主最后的遗泽。


    程曜灵跟慕容贤说了刺杀良王的事,本以为天鹰卫曾是太宗亲卫,此事会有波折,但慕容贤什么也没说,直接跟她商讨起了刺杀的时机位置,可见是真的认符不认人。


    二人定下了大致的计划,程曜灵最后离开时,实在受不了,让慕容贤喊她名字就行,叫首领也可以,但别x喊她主人,她听着实在别扭,有种自己养了一群奴隶的感觉,而且她还要管奴隶头子叫姑奶奶,这简直乱七八糟离奇至极。


    慕容贤想了半天,稍作调整,最后决定叫她小首领,程曜灵立马点了头,小首领就小首领吧,总比主人好听。


    再回良王府时,段檀正抱臂站在门口等她,看着有点不高兴。


    程曜灵迎上去笑道:“谁惹你了?这是给我甩脸子呢?”


    段檀抿唇:“杨遥臣来了,找你的,正在侧厅等着。”


    程曜灵迈步往府中侧厅走去,戏谑道:“你竟然没把人轰出去?”


    段檀紧跟在程曜灵身后,面上还是有些不悦,但语气却很和缓:“毕竟是你的事,我不好擅作主张。”


    “不错,你这脾气真是大有进益,像个人了。”


    快到侧厅时,程曜灵停下脚步,转头看段檀:“你要来旁听吗?”


    段檀问:“你想有我在一旁吗?”


    程曜灵无所谓:“都行,反正你们打起来也伤不到我。”


    段檀呼吸一窒,想起上次程曜灵拉偏架的事,胸口处又隐隐作痛。


    程曜灵望着段檀难看的脸色笑了笑:“说了上回是为了气你,我跟杨遥臣之间早都是昨日黄花了,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进去呗。”


    段檀顿了顿,硬撑道:“我相信你,你们聊吧。”


    程曜灵逗他:“你真的相信我?”


    段檀还是没撑住,咬了咬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别聊太久。”


    说完他就走了,生怕再多呆一刻就忍不住进侧厅跟杨弈动手。


    程曜灵走进侧厅,杨弈交给她一个木匣子。


    她打开看了看,锦缎中躺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被火焰熏黑了小半的、上面刻着芍药花的木哨,是她曾经送给昌平公主的。


    一个是做工繁复的、尚未完成的、只镶嵌了一半宝石的海棠簪,是昌平公主没来得及送给她的。


    程曜灵难以自抑地眼眶一热,狠狠闭上双目,强忍住泪意。


    斯人已逝,过往种种全都随风而散,她知道昌平公主称不上是一个好人,可她永远记得自己小时候的第一个朋友叫秋儿。


    “这是昌平公主贴身婢女收拾出来的,说是或许与你相关,我便带来给你了。”杨弈看着程曜灵温声道。


    程曜灵咳了两声,嗓音仍有些哑:“多谢。”


    “你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吗?”


    杨弈明白程曜灵的性情,并没拿这句话当逐客令,但他也确实没别的事了,所以闲谈道:


    “听说你因顾念一个孩子,近来跟段司年重归于好,不再想和离的事了?”


    程曜灵不想解释更多,便点了点头:“他叫阿宁,我受他母亲临终时的嘱托,拿他当亲生孩子。”


    杨弈笑道:“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见面礼备好了吗?”


    程曜灵收好杨弈给她的匣子,让丫鬟送到她卧房去了。


    杨弈从腰上取下一块质地通透的蟠龙纹玉佩,放在手心给程曜灵看:


    “这个够不够做见面礼?”


    程曜灵看了两眼,认可道:“挺好看的。”


    二人结伴去到阿宁卧房,却不见孩子,服侍的人说,忠节夫人带着孩子去小花园玩儿了。


    程曜灵跟杨弈说笑:“我母亲近来很喜欢逗弄阿宁,我都被忽略了,难怪人家都说隔辈亲呢。”


    杨弈也接她的话:“忠节夫人到含饴弄孙的年纪了,享此天伦也是常情。”


    程曜灵带杨弈往小花园走,开始姿态还很悠闲,可是转了大半圈都没找到人,她就有点急了。


    跟杨弈匆匆忙忙寻到湖边时,湖里正挣扎着两个落水的人,一老一小,不是忠节夫人和阿宁还能是谁!


    程曜灵见此目眦欲裂,魂飞魄散,一刻也没犹豫,当即跳下水救人。


    杨弈不会水,全力奔走叫来附近的下人,还分了几个人去叫御医、找暖炉、找被褥。


    但等下人们抵达之时,程曜灵已经将人都救了上来,此时段檀也闻讯赶来,拿着被褥想裹住程曜灵,免得她着凉。


    程曜灵一把将段檀推开,疾步走到阿宁和忠节夫人身边,一会儿看着母亲和孩子,一会儿看着御医,由于太过焦虑,神情反而异常木然。


    段檀在一旁锲而不舍地用巾帕给程曜灵擦着头脸,杨弈则被挤在了人群之外。


    “忠节夫人呛了些水,无甚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好,但是阿宁小少爷……”


    御医面露难色,众人也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程曜灵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她眼前阵阵发黑,跌倒在地,大力推开了御医,伸手将阿宁紧紧抱进怀里,不让任何人碰。


    她紧紧贴着阿宁冰凉的小脸,手下是孩子再也不会搏动的心跳,明明自己也全身湿透寒意彻骨,却只觉五内俱焚。


    ……


    忠节夫人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众人以及杨弈都散去,程曜灵和段檀守在她床边。


    “曜灵……”


    “母亲……”程曜灵坐在床边紧攥住忠节夫人的手:“你没事就好。”


    她此刻不止有庆幸,还有巨大的愧疚,因为下午在湖中时,她看阿宁处境更危急,所以先救了孩子才救的母亲,阿宁现在已经夭折了,若是忠节夫人再出岔子,程曜灵真不知下半生该在怎样的悔恨中度过。


    “我无碍,阿宁……阿宁他怎么样了?”忠节夫人虚弱道。


    程曜灵趴在忠节夫人身上泪流不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忠节夫人见此也知阿宁凶多吉少,深叹一声,潸然泪下,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看好孩子……”


    母女二人相拥而泣,段檀看了一会儿,自知多余,默默退了出去,将地方留给她们。


    忠节夫人抱着女儿泪流许久,夜深共眠时,屏退了房内守夜的下人。


    “母亲是否有话要说?”程曜灵双眼肿得像核桃,声音却极小,知道忠节夫人如此动作,必有要事。


    忠节夫人默然良久,才轻声道:


    “阿羲,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和小良王和离吗?明天母亲就去找良王,让他签了和离书,准你们和离,好不好?”


    “为什么?”程曜灵不解,她还想设套杀良王,不太愿意失去这层儿媳身份。


    忠节夫人深深叹气:“母亲知道你近来与小良王重归于好,但……但他实非良配……唉。”


    明明之前还让她苟且偷生不要惹良王父子,怎么这会儿又想强让她和段司年和离了?


    程曜灵实在不懂:“母亲这话……跟从前可是大不一样。”


    “是我识人不明害了你……”忠节夫人嗓音暗哑,含着痛苦和悔恨。


    程曜灵终于意识到不对:“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忠节夫人还想遮掩。


    “母亲直言便是,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程曜灵声音稍微高了一些。


    忠节夫人眼中涌出两行泪:“你、你要是知道了,该如何自处呢,你怎么对付得过他……母亲不能害了你。”


    程曜灵的心重重沉坠下去:“母亲说的是谁?段司年?今日之事与他有关?”


    忠节夫人不肯再说了。


    程曜灵再三逼问,忠节夫人才道出了缘由。


    据忠节夫人所说,今日她领着阿宁到小花园玩闹,玩了会儿却发觉漏带了阿宁喜爱的拨浪鼓,于是便遣侍女返回去取。


    侍女离开后,她遇到了段檀,段檀很是恭敬地叫她母亲,她想着女儿喜欢阿宁,女婿却总是对孩子不冷不热的,便借口回去拿东西,放他们二人独处,培养感情。


    她装作离开,其实偷偷藏身在湖畔假山后,看着他们玩耍,若是有何不对,也好及时现身纠正。


    谁知段檀一开始不怎么搭理阿宁,很生疏似的,后来却渐渐靠近孩子亲近起来。


    她正欣慰之时,却见段檀一把将孩子推进了湖中,还在湖边站了会儿,冷眼看着阿宁挣扎,之后离去。


    她本想施救,却怕贸然出现救不了阿宁,还将自己搭进去,所以直到段檀离开,才敢现身,入水救孩子。


    她原本也是熟谙水性,可是救阿宁之时,大约是太过焦急,腿上竟抽了筋,差点连自己也搭进去。


    “说到底,都是母亲懦弱无能,被他威胁过一次就心有余悸,不敢第一时间出头,若是我能立刻现身,那或许……”


    “那或许死的就是你和阿宁两个人了。”程曜灵冷冷接话道。


    “阿羲,小良王并非良人,你放手吧,咱们斗不过他。”


    程曜灵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目:“谁说斗不过。”


    忠节夫人又劝:“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小良王虽然平日不喜阿宁,但他为何要害阿宁呢?这说不通……”


    “说得通。”程曜灵道:“段司年不是良王的亲儿子,他是先帝朝废太子的遗x腹子,太宗的皇孙。”


    “良王从前为了他,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一个活生生的、长到这么大的儿子出现,良王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良王手下的势力也未必不会起别的心思。”


    “所以段司年一直不太喜欢阿宁,而为了保住良王的全力支持除掉阿宁,以他的心性,也绝对干得出这样的事。”


    “曜灵,”忠节夫人感受到程曜灵身上散发的森冷气息:“你不要冲动,记得母亲说过的话。”


    “如果这样的事也能苟且偷生,那么母亲,我不如今夜就悬梁自尽。”


    想想真是可怖,九妘的女儿,竟然已经在这样的世道里苟且了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程曜灵侧头看向忠节夫人,目光幽亮:“母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也一定不会牵连你的。”


    “阿羲……”忠节夫人的呼唤轻如叹息。


    “母亲,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程曜灵直直盯着忠节夫人道:


    “为什么阿宁是女孩儿的时候无人在意,大家都默认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得到,不具备任何威胁,都轻视她。


    可一旦成为男孩儿,他就好像突然理所应当的要得到一些什么,就算他不想要,也有人会追着他给,他好像一瞬间就具备了传承的资格,获取身份的资格。”


    “还有段司年,如果段司年是一个女孩儿,还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把权势塞进他手里吗?”


    “我在边关历经生死,胜仗无数,归来仍是一无所有、声名尽毁,我再有才能,没有人会拥戴我做任何事、成为任何身份,我还是在家宅在婚姻中打转。”


    “或许如果大战再起,会有人记得我吧,但若有与我才能相当的男子能够出战,还会有人选我当统帅吗?”


    “包括现在,如果不是武阳长公主和师傅留给我天鹰卫,我连对良王父子复仇的底气都没有。”


    “可是这一切,段司年生来就有。”


    “他们振臂一呼就有的东西,我们却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得到。”


    “这太不公平了,母亲,这太不公平了。”


    忠节夫人没法回答程曜灵的疑问。


    而程曜灵又问她:


    “母亲,你恨过我是个女孩儿吗?毕竟如果我是男子,父亲的高唐侯之位就不会被叔叔继承,你也就不会被迫离开侯府。”


    忠节夫人摸摸她的头发:“恨过,可后来看着你,倒庆幸是个女儿。”


    否则,她或许会变成袁惠卿那样的女人,被儿子敲骨吸髓还甘之如饴。


    “那如果当年我是个男孩儿,能够承继父亲的爵位,你还会扔下我吗?”


    忠节夫人默了许久,没有骗她,道:“不会。”


    “原来是这样。”程曜灵喟叹,停顿片刻道:


    “但我还是想做女孩儿,做你的女儿。”


    “因为我更想要继承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忠节夫人方才做戏时泪如泉涌,此时却咬紧了牙关,直到逼退眼中泪意,才生硬道:


    “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继承。”


    程曜灵思索了一会儿,抓起母亲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道:“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你的继承了。”


    忠节夫人久久不能语——


    作者有话说:唉,其实封建社会的母亲爱不爱女儿都很痛苦,爱女儿,她保护不了女儿,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爱女儿,那她就是不爱自己,实质上就是在自毁的路上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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