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按规矩,阿宁本是要葬入良王寿陵的从葬区的,但程曜灵不准,她要将阿宁与戚娘葬在一处。
良王自然不同意,可程曜灵直接派天鹰卫连夜捣毁了他的寿陵,短时间内难以复原,他总不能将孩子葬在断壁残垣里,便只能同意。
阿宁头七之日,卯时,天幕灰暗低垂,晨雾中素白灯笼飘飘晃晃,照得这支蜿蜒于山道上的送葬队伍阴晦而苍凉。
山风卷起漫天纸钱,良王领着金鳞铁骑,在最前方开道,他身后则是面容肃冷的程曜灵和段檀。
戚娘葬在京城东郊的保华寺后山,她生前常到保华寺祈福,从前也说笑要领程曜灵入寺,托住持为程曜灵和段檀求一个百年好合。
但如今,保华寺是程曜灵为良王父子选好的葬身之地。
葬礼毕,三百金鳞铁骑驻扎寺外,程曜灵与良王父子同入保华寺,请高僧为阿宁超度后宿于寺中,素斋七日,朝夕焚香,以安亡魂。
保华寺前殿,程曜灵为阿宁上完最后一炷香,也到了该离寺的时候。
身旁的段檀见到她沉闷神色,宽慰道:
“你不必过于介怀,阿宁他本就体弱,与其活着承受苦楚,或许不如这样解脱,来世投一个好人家,康健一生。”
程曜灵瞥段檀一眼,并不言语。
大央的男子,向来是只顾惜自己,视旁人性命如蝼蚁,他们不用经历生育之痛,自然也就不能体悟人命之重。
段檀见程曜灵如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贴在身侧的手掌攥紧又放开,神情顿了顿,又抿唇道:
“听说保华寺的平安符灵验,我们也去侧殿求两份,如何?”
“你自己去吧。”程曜灵压抑着心底的燥郁:“我还有些事要找住持商议。”
“好。”段檀眉目染上显而易见的落寞,唇角却强撑起一个弧度。
他告诉自己,阿宁刚刚过世,程曜灵如此也是人之常情,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再怎么找借口自我安慰,他似乎也无法补全心中那份巨大的恐慌和空洞,一种将被遗弃的、漫无边际的惶惶不安日夜折磨着他,可他无法疏解,也并不明白程曜灵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轻举妄动。
迈出门槛时,程曜灵回头提醒段檀道:“对了,你求完符记得去后山找找你父王,我会在前殿等你们。”
段檀自是答应,他在侧殿求了两道平安符,本来想为良王也求一道,但思及良王向来不信这些,连这次入寺的七日斋戒,大半也都是程曜灵逼来的,便没有再为良王求平安符。
在后山找到良王时,他正在阿宁坟前念往生咒。
段檀也是凑近了才听出来,面上一震,在良王身侧等他念完才出声:
“父王,咱们该走了。”
良王睁开双目,向他微微颔首,转身下山时,神色冷硬沉肃如常,又变回了那个从不信神佛鬼怪的、杀伐果决的铁血王爷。
段檀甚至要怀疑方才那个满面恻隐、念着往生咒的人是他的错觉。
父子二人回到保华寺前殿之时,整个寺庙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段檀察觉不对,立即发了响箭,连良王也掏出身上三发响箭,一一射到空中,是召集全部金鳞铁骑的意思。
他们不能断定寺外的情况,寺内好歹还有不少掩护,便留在了前殿。
段檀在前殿附近四处寻找程曜灵的踪迹,奈何就是见不到一点踪影。
直到附近三百金鳞铁骑飙驰而来,尽数汇聚于前殿空地,寺外设局之人才终于露出真身。
“杨遥臣?”段檀眯起双目:“你还真是阴魂不散,你把曜灵怎么样了?”
段檀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面上却一如往常,一副冷硬强势的模样。
杨弈骑在马上但笑不语,扯动缰绳往一旁退让,他身边的几百长河营死士亦是随他而动。
随着杨弈的避让,身后人面目也渐渐清晰,是一袭轻甲的杨皇后,她身侧是程鸢,程鸢身后则是八百青鸾司女骑。
见到杨皇后的那一瞬间,良王面色极度阴沉,将段檀挡在身后,沉声道:“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此地,所为何事?”
杨皇后轻笑一声:“本宫要做什么,还不用向王爷禀报吧?”
而后饶有兴致道:“如果王爷是想问陛下是否在此,那本宫也不妨告诉你,陛下的确在此。”
良王冷笑:“恐怕不出一时半刻,孤就要成为刺王杀驾的乱臣贼子了吧!”
杨皇后眉梢微挑:“王爷不一直都是乱臣贼子吗?”
段檀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望着杨皇后道:“你们对曜灵做了什么?”
杨皇后嗤笑一声,只觉这话可笑,目光移向东侧高大的月洞门处。
段檀似有所感般,也望向了自己左边的月洞门。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里,程曜灵和慕容贤从月洞门中显露身形,身后的天鹰卫也鱼贯而出,在她们身后摆开阵势。
程曜灵扬起下颌,神情冰冷,睨视段檀:“段司年,你找我?”
“曜灵……”段檀x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意彻骨,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杨弈悠然笑道:“青鸾司、天鹰卫、长河营,三方汇聚,如此排场,只为送你们父子上路,王爷和小良王,也该瞑目了。”
程曜灵抬手,三方兵士攒动,她手腕落时,寺内杀机迸发,寒光血光齐齐涌跃。
依照程曜灵此前定下的战术,是长河营的死士冲在最前头,重步兵天然克制轻骑兵,金鳞铁骑本是重骑,但此番为送葬阉割了不少装配,完全可以视作轻骑。
而轻骑的优势,一是速度,二是灵活,金鳞铁骑只要被长河营近身,用长兵器和厚盾拖住,速度就没了。
至于灵活,保华寺虽然宽敞,但到底地方有限,几个出口还都被堵了,金鳞铁骑不可能施展得开,这一项也就没了。
长河营之后是青鸾司,杨皇后存着练兵的心思,绝不愿意让自己人在最前面冲锋陷阵,但也一定要见到真刀真枪,在生死边缘走一次,所以青鸾司就在长河营之后。
天鹰卫则环绕在最外围,负责侵扰、突袭,以及最后的收割。
炼狱般的血肉厮杀中,金鳞铁骑终究不敌,逐步落入下风,损失惨重。
程曜灵见时机差不多了,搭弓引箭,先射死了围在段檀身边的那一圈亲信,而后对准段檀眉心就是一箭,却被扑到段檀身前的良王给挡住了。
她皱起眉头,摸了摸箭囊,发觉箭矢不足,低头看了一眼。
杨皇后发觉了程曜灵的动作,不用她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直接把自己的箭囊给程曜灵递了过去。
程曜灵抬眼看向杨皇后拱手抱拳,道多谢皇后娘娘。
杨皇后亦是对她颔首,而后转过了头去。
程曜灵补足了箭支,数次三箭齐发,却因良王谨慎且刻意防着她,最后都只射中了挡上来的替死鬼。
她扔了弓抽刃上前,在兵员流转轮替中步步深入,于围裹紧密的金鳞铁骑中撕开一道深长的口子,最终逼近良王,使他退无可退,再一刀捅进他心口,结果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的性命。
良王死了,下一个就是段檀,程曜灵的目光转向段檀,段檀此时也在看她。
段檀目光中的痛苦几乎化为实质,深深刺痛了程曜灵的眼睛,她心上好像被割开一道口子,血都要化作泪水流出来。
可她终究没有流泪。
她只是在飞溅的血肉中一点一点地坚定上前,也准确无误地将长刀插进了段檀心口。
段檀的唇角和眼角都涌出血来,他定定看着程曜灵,没有丝毫反抗,也没有问为什么,他最后一句话是:
“曜灵,你真的喜欢过我吗?哪怕、哪怕只有一瞬间……”
程曜灵的眼泪突然决堤,周围兵戈相击的声音、厮杀呐喊的声音、一切都模糊,一切都淡去,一切都扭曲。
她耳边只剩下段檀的声音,眸中也只有段檀那双不断溢血的、渐渐绝望灰黯下去的凤眼。
“喜欢过的。”程曜灵听见自己说:“喜欢你是真的,但要杀你也是真的。”
她痛苦到灵魂似乎都被从躯体中抽离了,却没有在这个时刻对自己说谎。
她从不自欺欺人。
她就是喜欢过段司年,一无所知的时候初尝情爱滋味,是真的把他当作丈夫,想和他做一世夫妻,那些对他坦露过的胸怀是真的,近乎融化自己的包容也是真的,满腔热烈的、一往无前的情意更是真的。
后来大梦初醒,爱和恨都颠倒、都糊涂,可还是会有喜欢的瞬间,有不忍心的瞬间,有想着“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的瞬间。
但命运的洪流滚滚向前,她和段司年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
从今天开始,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爱恨,而是生死,不可挽回的生死,她亲手划开的生死。
然而刀插在段檀心口的那一刻,她想起的竟然不是段檀做过的恶,而是她最喜欢段檀的那些时候。
她想起段檀在长街为她挡过的刀,在乐游原为她展开过的臂膀,想起那个互相依偎的雷雨夜,想起她说过的会永远偏心段檀的承诺。
原来杀死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的感觉,明明是刺向他的刀,也好像刺向自己一样,让人疼得连拔刀的力气也没有。
“曜灵?”杨弈的声音叫醒了她:“三百金鳞铁骑诛灭殆尽,我们赢了。”
程曜灵泪渍还沾在眼睫上,闻言却努力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赢了就好。”
她仓促地抹了把泪,咬紧牙关道:“他们的尸首,就扔去乱葬岗吧。”
杨弈有些不解:“乱葬岗?”
程曜灵深深呼出一口气,狠下心肠,拼命计较起段檀从前的那些坏,竭力冷声道:
“我跟段司年第一次见面,他威胁我,要把安儿送去乱葬岗喂野狗。”
杨弈看了一眼地下被长刀贯穿心口的段檀,对程曜灵挑眉道:“你这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程曜灵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什么,只道:“让天鹰卫收拾局面吧,你们都可以撤了。”
杨弈很听她的,抬抬手就让长河营的人退去。
杨皇后此时还在听程鸢禀报战果,程曜灵瞥了她们一眼,跟慕容贤打了声招呼便拍马离开了。
疾驰许久,山风拂面,抚慰她心中伤痕,她终于能冷静下来,驻马回头,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杨弈。
杨弈拍马上前,眉头微蹙,满面恳切:
“我没有窥探你私隐的意思,也不是想趁人之危以便将来图谋些什么,我只是见你那样难过,自己也不免有些忧闷,实在放心不下,这才跟着的。”
这是他们第一回见面时,杨弈对她说过的话——
作者有话说:10没有掘死人墓,寿陵是指古代皇帝王爷生前就给自己营建的陵墓,以便死后入葬,良王还没死,他的寿陵现在是空的
第82章
程曜灵不由得恍惚一瞬,却并没接住杨弈的话,默然许久,哑声道:“都过去了。”
“这次围杀,还要多谢你帮我联络皇后。”
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连话都要靠旁人来传。
杨弈沉吟了片刻,有些犹豫道:“你和她当年……”
“也都过去了。”程曜灵打断了杨弈的未尽之语,仰头望向西方天际:
“金鳞铁骑的主力至今还未到。”
杨弈点了点头:“当年我瞒着你救下了霍冲他们,霍冲后来成了我布在良王那里的暗棋,金鳞铁骑这会儿,应该还在内斗。”
程曜灵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当年之事,竟是你一力承担了……”
她转脸看向杨弈,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到杨弈身后山道上,杨皇后单人单骑,正缓缓而来。
她立即跃下马,遥遥向杨皇后行礼,杨弈见状亦是如此,下马于在程曜灵身侧跪地行礼。
杨皇后遛着马行过二人,看了他们一眼,道:“上马,陪本宫在此游逛一会儿,打发打发时光。”
她一向厌恶杨弈,怎么会想让杨弈陪她打发时光,说到底还是为了程曜灵。
可两人从命后,杨弈尚能跟杨皇后叙些闲话,程曜灵却只是沉默。
直到杨皇后对她道:“此役昭平郡主功不可没,本宫见之心喜,可愿再回青鸾司,为本宫效命?”
“皇后娘娘只给我青鸾司,我可做不了靶子。”程曜灵异常直白:
“当初杀岑丰的仇恨良王父子担了,所以他们要承受岑党和长河营的反扑。”
“今天杀良王父子的仇恨,不知谁担?谁来承受良王党和金鳞铁骑的反扑?”
场面寂静片刻,程曜灵看了看杨皇后和杨弈的脸色,吐出一口浊气,道:
“你们一直想杀但不敢杀的人我已经杀了,现在这份仇恨既然你们担不了,那就我来担。”
“我要大将军之职。”
如果是少年时的杨之华,她一定会说我不想你做靶子,有事我们一起担。
但现在的杨皇后只是顿了顿,然后道:“本宫不能做主。”
不能加官,那就进爵,程曜灵冷笑一声,换了要求:
“那我要公主的位子,还有开府建牙之权。”
“把我从前的食邑还给我,再扩大一半,之前我没领的俸禄也都给我补上。”
公主郡主的食邑都是不能世袭的,当年程曜灵死后,她的食邑就被收回了,现在她还要养兵,天鹰卫x之前是由武阳长公主留下的部分积蓄在养,去年底就花光了,是慕容贤一直在垫补。
如今她作为首领,怎么好意思继续让下属出钱。
杨皇后道:
“异姓公主大央开国以来虽不曾出现,但前朝有先例,倒不算出格,食邑两千也还说得过去。
只是这开府建牙之权乃亲王特有,非公主之事,你若想参政,本宫可以为你寻些别的法子。”
“开府建牙之权都没有,我参政做什么?”程曜灵冷着脸反问:
“给你既当靶子又当刀吗?恕我忠心不足,还请皇后娘娘另请高明。”
她这会儿心绪本就激荡,又被杨皇后如此辖制算计,难免火气大。
杨皇后也是太久不曾被人这样顶撞,怔了一瞬,看着程曜灵竟突兀地笑了声:
“你比小时候聪明了一点,脾气却没变。”
程曜灵面无表情地看着杨皇后:“因为我小时候总是感情用事,所以很多事看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杨皇后神色玩味,用一种近乎促狭的语气回答她:“真明白了?那怎么还是感情用事?”
“因为我心里对你有太多怨气,实在难以遮掩。”
“曜灵!”这话太大逆不道,杨弈试图劝止。
程曜灵却毫不顾忌地对杨皇后坦直道:
“失忆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可记起一切之后,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你过,是你对不起我,一直都是。”
杨皇后没再说什么,瞥了杨弈一眼,策马冲向岔路,离开了。
程曜灵拨马回程,杨弈紧随其后。
此时保华寺内,天鹰卫已经将尸体处理完毕,除了正在给正兴帝讲经的住持等人,其他僧众也都回寺,正在清扫战场。
程曜灵要了把扫帚,混在其中跟他们一起清扫整理。
杨弈站在她身边有些局促,问了句:“你明日回京?”
“我不回京。”程曜灵扫去一堆被血浸透的落叶,眉目平静:“我要在寺中清修一段时间,为死去的那些人祈福。”
杨弈诧异道:“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刚才。”程曜灵扫帚挥到杨弈脚边:“让让,别挡路。”
杨弈无可奈何地离去,黄昏时杨皇后归寺,说是金鳞铁骑的主力被山下禁军挡回去了,她找到正兴帝跟高僧们一起论了会儿经,便起驾回宫了。
次日正午,宫中传出旨意,良王父子心怀不轨,于陛下诵经祈福时蓄谋刺驾,多赖昭平郡主,奸贼父子才得正法,故此特晋封昭平郡主为昭平公主,食邑两千户,金银财帛无数。
赏赐到保华寺的时候,程曜灵稍看了一眼,就全让慕容贤拿去养兵了。
良王府改成了公主府,忠节夫人正在监督改建,那些食邑也都交给了她打理,她来看过程曜灵一次,并没劝程曜灵下山,倒是说了句寺庙清净,多呆呆养心静气。
程曜灵点头称是,体贴母亲上了年纪,劝她少些奔波,无事就在京中安养,不必挂念她,一副乖女儿的模样,搞得忠节夫人还有些愣神。
程曜灵在庙里给许多人立了功德牌位,还学会了念往生咒,结往生印。
她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也并不是佛陀虔诚的信徒,更听不懂经咒,她只是给自己找些事做。
她在等金鳞铁骑的暗杀,但等了许久,没一点风吹草动,墙上连只可疑的雀鸟都没有。
后来程曜灵觉得金鳞铁骑应该不会来了,于是孤身出寺,攀到山顶最高处,环顾天地,只觉空茫,从怀中掏出段檀从前送给她的腕箭抛掷出去。
杀死段檀那天,她就带着这腕箭,本来是想用来对付段檀的,但段檀在她手下几乎是引颈就戮,死得甘之如饴,她反而没了发挥余地。
总不能故意糟践东西给段檀看,或用它存心磨折段檀,那也太做作、太叫人难堪了,程曜灵干不出这样的事,所以她给了段檀一个干脆。
然而没过几天,住持就找到她,拿着摔得支离破碎的腕箭问她是不是丢了东西,说是挑水的小和尚捡的,住持记得在她手上见过,所以拿来给她。
程曜灵矢口否认,说不是她的东西,住持并不固执,温善地说帮她暂存,程曜灵也随住持去了。
十月中,齐婴到保华寺探望她,满面春风,告诉程曜灵自己做了廷尉,秩中二千石,九卿之一。
的确是高官,可廷尉掌的是律令刑狱,齐婴并无家学渊源,也无通达人际,却势单力孤坐在这样得罪人的孤寒高位,程曜灵不由得忧心起来。
“杨皇后这个人,她对你好,你不要太当真,因为就算你对她再尽心,势与利面前,她都不会选你的。”
“你不要把自己的前程绑在她的地位上,最后为她做了嫁衣裳,自己反而落不到好下场。”
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在齐婴如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刻说得出说这样的话。
程曜灵这般掏心掏肺,不惜背后论是非做小人,担什么风险也不畏惧,就是怕齐婴真变成杨皇后手里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程曜灵都看得出的事,齐婴如何想不到。
但人在局中,总难勘破,她不像程曜灵,她还没有真正失去过、跌落尘泥过,所以心气奇高,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的清醒和聪明,对程曜灵笃定道:
“我明白你的担忧,但在这世间若要成事,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义中有利,利中有义,杨皇后用我成就她的地位,我也是在用她谋求自己的前程,我们都有所图,是互相依存。
即便有一天真到了你说的那样境地,焉知我手中就不会有能辖制她、令她忌惮的东西?”
“她是皇后……”程曜灵还想再劝。
但齐婴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你就当我愿为女君门下走狗吧。”
程曜灵再无话可说。
月末谢绥也来看她,带着许多珍馐美食,说是怕她在庙里吃素斋吃成牛羊兔什么的精怪了,所以特意给她加加餐,免得她忘记做人的滋味。
如果是从前,程曜灵一定先扮作一副心如死灰的尼姑样儿吓吓他,再与他玩笑,但此时前尘如烟,程曜灵心中已无波澜,所以只是不见。
谢绥也坚持,在寺中住了小半个月,没见到程曜灵,倒是先见到了杨弈。
看着杨弈进到程曜灵所在的精舍又离开,谢绥心中那团火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
他太不甘心,于是在杨弈走后,一屁股坐在程曜灵精舍的竹篱门门口,慕容贤赶他也不走,慕容贤又知道他身体不好,不能跟他动手,就只能僵持。
直到程曜灵现身,慕容贤离开,谢绥才站起身,他一点不觉得丢人,看着程曜灵困惑道:
“为什么杨遥臣可以,我不行?你真就那么喜欢他?甚至愿意在他身上重蹈覆辙?”
坐了这么久,他的气早就消了,现在的确是困惑居多,还掺着小半不甘心。
程曜灵凝视着谢绥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抿唇道:
“因为我没有恨过杨遥臣,但我恨过你。”
谢绥怔了一瞬,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却仍固执道:“我不明白。”
“你曾经让我觉得最安心,最笃定,最得意,我甚至自私的认定过你是独属于我的人,所以发现你骗我的时候,遭到背叛的感觉最强烈。”
“我没法原谅这种背叛。”
其实程曜灵当年跟慕容瑛离开京城,是想过把谢绥敲晕了装进麻袋带走的,她那时候还有些幼稚任性的念头,觉得这是谢绥欠她的,她要让谢绥付出代价,强迫谢绥把她的崔南山还给她。
但偷去靖国公府看了一眼,谢绥病得人事不省,嘴里还模模糊糊念着她的名字,这如果跟着她们一路颠簸去沧州,恐怕命都要没了,所以只能作罢。
那时她告诉自己,永远都不要原谅这个叛徒。
但其实她只是发现自己惹不起谢绥,她怕了。
她用情是没有谢绥深的,谢绥伤她只伤及皮毛,她伤谢绥就是伤筋动骨,甚至危及性命。
后来她入京,还没记起一切之时,见到的那个苍白如死的谢绥,在当时就给她极大震动,现在想起更是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无论是谢绥的身份还是他这个人,程曜灵是真的惹不起,也不敢惹了。
她甚至是畏惧谢绥那种x深重到可以生可以死的感情,因为她承担不起,她也做不到,她没法回馈给谢绥相等的东西。
所以她只能不原谅,也只能不要。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听到程曜灵的解释,谢绥几乎在崩溃边缘了,语无伦次道:
“已经背叛了,发生过的事我要怎么改变?我要是知道现在这个结果我当年死也不会骗你,可是我已经骗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而且我后来也没有再骗你了!这回你入京、咳咳……”
谢绥情绪太激动,捂住心口猛咳了一阵,程曜灵第一时间本想扶他,但到底是缩回手忍住了。
“这回你入京,我扮成道士,本来是想骗你玩儿的,可是想到之前的事,想到你不喜欢,我就没有再骗你了,我已经改了。
你不能因为很久之前的一次过错,就把我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咳咳、”
第83章
谢绥咳得厉害,眼前发黑,有些站不稳,下意识想扶住什么,手不自觉往程曜灵那边探了探,又怕程曜灵不喜,猛地收回,一把抓住身旁竹篱上,掌心猝不及防被竹刺划伤,血珠点点滴落在草间。
程曜灵看着谢绥指缝淌出的刺目鲜血,终究是破了定,拉起他瘦得硌人的手腕,将人带到了自己的精舍里,拿出绷带伤药,给谢绥上起药来。
谢绥缓过劲儿,看着正闷头给他包扎伤口的程曜灵,眼中闪着些微泪光,是赌气也是委屈,语气不太好地道了句:
“你要绝情就绝情到底,这样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是什么意思?”
程曜灵低着头给绷带打了个结,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无奈的笑,抬眼看向谢绥那张无比苍白却依旧天仙似的脸,叹了口气:
“我真绝情到底,你这会儿就该哭了。”
而后正色道:“谢千龄,我真的不喜欢你了,咱们别再纠缠了,好不好?”
她语气很缓很柔和,几乎是在哄,谢绥的眼泪却立刻落了下来。
程曜灵一巴掌拍在自己额上,深深闭目,唇间溢出明显的叹息:“你别真哭啊。”
她是真见不得别人哭。
谢绥抿着唇神色倔犟,定定望着程曜灵。
直到程曜灵烦恼地眉头都打成死结,他才稳住声线,问了句:
“你还喜欢杨遥臣吗?”
程曜灵摇头。
“那为什么杨遥臣来找你你就见?”
程曜灵犹豫了片刻,还是坦白道:“因为我要从他那里打探朝局。”
谢绥不解:“你让天鹰卫打探不就行了吗?这是天鹰卫的老本行,非找杨遥臣做什么?”
“天鹰卫只能打探到已经发生的事情。”程曜灵耐心跟他解释:“而我从杨遥臣那里能预见的,是将来的事情。”
“岑丰跟良王相继倒台之后,朝上除了你爹跟尚书令,势力最大声望最高的就是杨遥臣,你爹只把持财政不管别的事,尚书令门生满天下但没兵权。
杨遥臣却官微权重,又有雍丘杨氏几百年声名加持,如今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你想通过杨遥臣入朝?”谢绥问。
程曜灵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谢绥殷切道:“你想入朝我可以帮你。”
程曜灵给他倒了杯茶,没同意,道:“战机还未到,我现在入场没什么用。”
“战机?”
程曜灵放下茶壶看向门外:
“杨遥臣要把持朝政,他的敌人就是皇帝,而现在皇帝就是皇后,皇后从前容不下岑丰和良王,如今也一样会忌惮他。
杨家兄妹正明争暗斗,我要等他们分出胜负,再去神兵天降,扭转乾坤。”
“否则怎么显示出我的重要,又怎么能拿到最大的战果?”
谢绥有点怔地看着程曜灵,忽然轻笑一声,赞叹道:“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
“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程曜灵脸上并没有从前的自傲得意之色,她失去太多,也沉稳了太多,又清修日久,时刻思虑这些事,身上有种褪去浮华的凝实与平静:
“而且看懂和看破是两件事,齐守心比我聪明百倍,她一定看得懂朝局,甚至比我看得更深彻,却还是入了皇后的套,就是因为她有所求、有执念。
身在局中,和在局外是不一样的。”
“我也有所求,我也有执念,做学问我不如齐守心,但做刀这件事上,她不如我。”
“我几乎给别人做了小半辈子的刀了,有时候是自己愿意的,有时候是被骗着愿意的,有时候是稀里糊涂愿意的,但终究砥砺半生,还是足够锋锐的。”
“而刀,无论好坏,大都逃不过折断的宿命,我又不够聪明,所以这次入局,我得寻个好时机,至少就算最后要折断,也折断在自己手里。”
“曜灵……”谢绥看着程曜灵的侧脸,目光哀亮,心中无限伤怀。
他不知道程曜灵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从前那个明亮飞扬的、神气活现的、不信人间有白头的少年将军,在离愁别恨里踽踽独行,竟然走到了今天,竟然冥心孤往、一意通向绝境穷途。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程曜灵饮了口茶,不觉得自己方才那段话有什么,面色寻常,转脸看向谢绥:
“觉得我变了?不认识我了?那正好,下山去吧。”
她待谢绥还是好的。
谢绥却做了上山的决定,他缺乏血色的脸上兀然勾出一抹浅笑:
“我从前不喜欢仕途经济,觉得那样汲汲营营一生,不过是空耗性命,但如果你要走这条路,我们就一起走,互相扶持,至少不孤独。”
“你投靠我父亲和我,比投靠杨遥臣好,更安稳,而且只要我在一日,你就不用做刀,也绝不会被折断。”
程曜灵眨了眨眼睛,诧异道:“谁告诉你我要投靠杨遥臣?”
“你在清修中也要和杨遥臣来往,难道不是……?”
“你吃醋吃昏头了?”
程曜灵笑了声,聊着聊着一时竟忘了要与谢绥断情。
“我刚才说了,杨家兄妹斗法,我要神兵天降到败者一方,扭转乾坤,拿到最大战果。”
“而依我看,杨遥臣大抵不会输。”
谢绥疑惑蹙眉,他常病着,对朝政也不关心,所以道出了一句:“可是杨皇后占着正统大义。”
“占着正统大义的是皇帝,不是皇后。”
“杨皇后再与皇帝一体,再手腕通天,她有个致命的短处,她无法亲自出战,但杨遥臣可以。”
“杨皇后站得太高,她在高处有一言决之的权力,三公九卿她可以找由头轮换,但往下走,再往下走,就是她无法触碰的地方,那些中坚,那些最多的、在底下做事的人,都与她无关。”
“换句话说,她在朝上没有自己带出的兵。”
“可杨遥臣就不同,他一向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广结善缘,朝中不知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是雍丘杨氏真正的头领,可谓有名有实,朋党无数。”
“而且岑丰倒台、良王覆灭,杨皇后在台面上躲不开,多少还沾了些干系,他却尽皆全身而退,干干净净,还在长河营跟金鳞铁骑里都咬下一块肉。”
“雍丘杨氏绝不会轻易放弃这般资质的家主,杨皇后想换掉他太难,但只要杨遥臣大权在握,却能不费吹灰之力换一个依旧姓杨的、听话的皇后。”
“杨皇后自己也明白这些,所以她不惜得罪满朝公卿,把齐守心推到廷尉的位子上,就是为了监察百官,攥住生杀予夺的权力。”
“但不是当了将军就能带兵,底下人不认你,跟你没有利益关系,阳奉阴违就是常有的事,大事他们不敢糊弄,可小事就是处处掣肘,你的权力只在名头,你的命令就是废话,你的文书就是废纸。
除非你事事亲力亲为,但那还叫将军吗?还叫长官吗?
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军易得,千军的军心却不易得,一将难求,难就难在难与千军一体。
齐守心虽然出任廷尉,但跟杨皇后一样,都是有名无实,孤立无援,何况杨皇后自己对齐守心也存着用完即弃、将来平息众怒的心思。”
“所以我预料,杨皇后会输。”
谢绥有些焦急道:“杨皇后如此凉薄,你选择她,岂不是跟齐守心一样被用完即弃?”
“你以为齐守心想不到自己会被用完即弃吗?”程曜灵淡然道:“我们都没有选择。”
“对杨皇后而言,没有比我们更好的刀,她要折断我们,自己也得流血破皮,可是对杨遥臣和其他勋贵而言,包括你爹,他们的刀太多,甚至轮不x到我们。”
“我要是投靠你爹或者杨遥臣,是更安稳,可是也会更庸碌,他们得到的权力足够稳固,前人给他们铺下了无数的路,他们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我不会有太大的用武之地。”
“但杨皇后不同,她的位子总在飘摇,她的权力没有稳固的一天,是个朝臣就能参她后宫干政,没有人会认可她的政绩,她做什么都要借皇帝的名义。
所以她总要掀起波澜,在风浪里确认自己的冠冕。”
“因此她缺刀,而且只要在位,就会一直缺刀,还会因为自己无法出面,而有把刀捧上高位的魄力。”
“自古登高必跌重。”谢绥从小被当继承人,虽然无心政事,但也耳濡目染,学的是居中持重、不动如山,所以本能般劝解程曜灵:
“你何必冒这种奇险,搏一个大抵惨烈的结局。”
“你自己也说了,杨皇后给的高位有名无实,处处掣肘,这不是什么好事。”
程曜灵压根儿不会被他说服,登时驳道:“可至少有名,至少杨皇后会给出这样的机会。”
“大央所有女子都被压得喘不过气,都没法名正言顺地掌握权力,天下女子同此境遇,杨皇后即便贵为皇后,亦不例外,所以真正能为她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也只有女子。
她若不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启用齐守心。”
“你不必再劝了,我知道杨皇后不是好的选择,但如今她是唯一的选择。”
“谢千龄,你不喜欢朝堂,那就去做你的乐人,你已经坚定至今,不要为我改志。”
程曜灵顿了顿,迟疑些许,看向谢绥的眼睛真心道:“我喜欢看到你逍遥自在、不受拘束的样子。”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到何处,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将来看到你的时候,能想起从前那个自己。”
“我已经回不去家乡了,或许将来也要死在京城,你回去吧,就像你从前总说的那样。
趁晴光好的时候,乘一叶小舟,沿胭脂河顺流而下,躺在舟中,青荷覆面,游鱼相伴,去你的江南,回你的家乡,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老去死去。”
谢绥深深凝望着满面诚挚的程曜灵,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他说:
“我不入朝堂了,但也不会回江南,我就在紫藤院,你想听蓬蒿曲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做你的家乡。”
“谢千龄。”程曜灵眼角洇出湿意,却硬下心肠:“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谢绥轻轻笑起来,桃花眼弯成月牙: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等我们的事都做完了,再一起下江南,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一起老去死去吧。”
“我不去江南。”
谢绥流露出从前那种狐狸般的狡黠和轻盈,没心没肺道:“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可由不得你。”
程曜灵怔怔看着他透亮一如当年的眼睛,倏地想起跟靖国公府退婚那天。
世事多吊诡,谢绥明明有着最束缚她的身份,如今却最让她觉得自由。
而她终究没有如那天所想般逃离京城,她甚至自己跳进了京城虚伪复杂的权力网。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谢绥离开后,年关之前,程曜灵又等来了齐婴。
齐婴是来告别的,她要去朔州了。
她做廷尉两个月不到,从前身上的骄矜和剔透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戾气,眼里有挥之不去的阴沉和幽暗,简直换了个人一般,令程曜灵见之心惊。
“我是自请外放的,皇后娘娘也点头了。”
“你……怎么想去朔州?”
齐婴道:“朔州好,外族人多,我去那里教化异族,比留在这里当刽子手强。”
“那你的前程怎么办?”程曜灵问她。
第84章
“前程?”齐婴嗤笑一声,尖锐道:“这样的世道里,哪有什么前程。”
“我第一次尝到权力滋味的时候,亢奋得夜不能寐,我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改变些什么。”
“我想匡扶天下,我想济时行道,我想纵横捭阖。”
“后来发现有太多敌人挡在路上,而因为我已经拿着刀,所以我举起刀。”
“我党同伐异,我指鹿为马,我以权谋私,我毁了别人,也几乎毁了自己。”
“可是敌人越杀越多,越杀越多,我像是独自站在悬崖上,抽刃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前面是敌人,后面也是敌人,道旁不是仇恨就是冷眼,我再挥出刀去,竟不知道飞起的血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我觉得怕了,我转身跳下悬崖,结果悬崖下还是悬崖,上面熙熙攘攘,也挤满了敌人,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我们都在挥刀,但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是死人。”
程曜灵一把抱住齐婴剧烈颤抖的身躯,用脸颊轻轻去蹭她的脸颊,就像丛林里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困兽,试图传递给同伴一些温暖。
“曜灵。”齐婴连声音都变得僵冷:“我一开始惊醒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做错了。”
“但是我后来明白,根本做不对,你知道吗,根本做不对,往哪里都不对。”
“我甚至去问皇后,我以为她能带我走下悬崖,但竟然连她也是敌人,连赠刀给我的她也是敌人。”
“所以我把刀砍向自己,求她放过我。”
“我记得她像看废人一样看我,口中却是勉励的话,而我心领神会,我知道她是在说,废人总比死人强。”
“所以我去朔州,我去施行教化,成为她贤德的佐证,活着的功德碑,为她引去更多本想救死扶伤的刽子手。”
天鹰卫之前呈报的那些关于齐婴的消息,随着这番话一一在程曜灵脑海中闪过。
齐婴最初任廷尉,的确是有名无实,无人信服,可她毕竟是颖悟绝伦的齐婴,读了近三十年圣贤书,能当文人魁首,一朝改学刑名,也做得酷吏中的翘楚。
正兴帝寿辰,群臣奏表上贺,一场表笺案,咬文嚼字,在杨皇后配合下,兴起大狱,牵涉甚众,抑此扬彼,借刀杀人,终诛杀十二人,抄了五人,夷三族的也有两人。
最后她亲自定下《庆贺谢恩表笺礼》,从此手下再没有敢阳奉阴违的。
连尚书令赵华那个杂毛老儒见了她,面上也有了五分敬畏,不敢再念叨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人老耳背也要尽力装作恭听状,毕竟被判夷三族的那两个都是他学生。
就这齐婴还常拿孔子诛少正卯的事吓他,笑说儒家子弟要死在祖师爷的典上,才叫做死得其所。
后来她也不是没被别人使过绊子,不过朝中手腕,但凡是对她用过的,她也全能举一反三,数倍奉还。
这次到保华寺前,程曜灵听慕容贤说,齐婴自污贪墨,还以为她又要设局筹备大案,没想到她竟然是借此离朝。
齐婴抱着程曜灵的双臂死死勒紧:
“我以前跟你说‘愿为女君门下走狗’,我以为此走狗非彼走狗,但其实都是一样的,你只要入局,就会明白那里只有走狗,每个人都是,你的脚下是,你的头上也是,都是,谁也逃不了。”
程曜灵还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把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纯澈无邪的才子,变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她听得出齐婴的绝望,抚拍着她的后背,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齐婴也渐渐褪去惊惧,安定下来,自嘲道:
“我还是太天真,太自以为是,入朝之前,长宁公主告诉我,走这条路,就要做好举世皆敌的准备,可是我志得意满,竟只当耳旁风,如今想起来,才觉震耳欲聋。”
“总要有这一遭的。”程曜灵缓声道:“我记得很多年前长宁公主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上吐下泻许久,但后来杀得多了,就能面不改色。”
“或许你只是因为此前从来没有杀过人,近几个月又杀得太多,所以觉得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
齐婴推开程曜灵,看着她的眼睛:“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会觉得怕吗?”
程曜灵沉吟片刻,道:“我没想过,我只知道杀的是敌人,他不死,我就会死。”
“那如果这世间全是你的敌人呢?你要怎么杀?怎么杀得尽?杀尽之后,又要怎么活?”
程曜灵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对齐婴坦诚道x:
“我不知道,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境况,以前……以前我前面总有人挡着的。”
她小时候在九妘有阿云若为她遮风挡雨,而且九妘本身就是庇护之所,后来离开九妘,又有雪姑,雪姑将她交给忠节夫人,跟忠节夫人离心,又有慕容瑛和武阳长公主。
失忆了有云飞扬,再入京时,也受过飞雪盟盟主的荫蔽,直到遇见段檀,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有时候还会兴风作浪,但在被她杀死之前,勉强也算半个屋檐。
这样一个个算下来,程曜灵也不由得自嘲一笑:
“现在我前面没有人了,等我入朝走一遭,或许就能明白你方才话中真意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齐婴半垂着眼睛:
“我已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不想以死证道,就只能去国离朝、流亡于外了。”
程曜灵挽住她的胳膊:“活着就好,活到最后,也是大胜。”
齐婴听到这句话,终于笑了,面上泛起往日的神采:“我想起个典故。”
程曜灵哼了一声,故意呛她:“你总有典故。”
她捂住耳朵使劲摇头,装无赖:“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齐婴拽程曜灵胳膊,非要她听,跟她闹起来:“谁让你总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你才是瞎猫!”
两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后,程曜灵有意放水,被齐婴逮住,遗憾地盘坐起身,立起手掌行了个佛门礼,怪腔怪调地冲齐婴弯腰低头:
“大师,请念吧。”
“你才是爱念经的秃驴!”齐婴毫不客气拍掉她的手,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立马捂住了嘴。
程曜灵大笑。
齐婴看她笑得前仰后合,自己也弯起眼睛,却放下手,绷着脸叹了口气:
“你就整我吧,我这一去朔州,咱们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以后山长水远,或许……”
她本来是作态诓程曜灵,可说着说着,竟真的伤怀起来:“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程曜灵收敛了神色,钻进齐婴怀里抱住她,认真道:“不会的,咱们肯定都能活到最后,千年王八万年龟,就奔着它们活呗。”
齐婴笑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要给你讲的这个典故,就是神龟的故事。”
程曜灵顿时五官都皱成一团,一脸“我上套了”的悔恨。
齐婴神色骄矜如从前,语气悠悠,给程曜灵讲了庄子钓于濮水的典故。
这故事很短,大致是说,庄子在河边钓鱼时,楚王派使者请他做官,许诺将国家政务托付给他。
庄子反问使者,说楚国有一只三千年而死的神龟,被珍藏在了宗庙的堂上,问使者,那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骸骨以示尊贵,还是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自由爬行?
使者回答,宁愿活在烂泥里。
于是庄子立刻请他们回去,说他也选择在烂泥里拖着尾巴自在生活。
齐婴目光闪亮:“‘吾将曳尾于涂中’,曜灵,我要去做神龟了。”
程曜灵神色有些古怪地挠了挠头,小声嘟囔:“怎么你也要做乌龟……”
“什么?”
程曜灵登时摇头否认:“没什么。”
她是想起慕容瑛总拿她母亲比乌龟的那些话来了,但北地四姝是平辈相交,那些话慕容瑛开开玩笑便罢了,她作为女儿可不能说,说了也一定会被齐婴骂的。
齐婴没深究,跟她依依惜别许久,又在寺中住了一夜才离开。
之后不久便是年节,程曜灵在入朝之前,不想委屈自己应付那些人情往来,于是将忠节夫人接到了保华寺,跟身边还在轮替当值的天鹰卫一起过了个年。
菜色是素简的,烟花鞭炮也是不能燃放的,但人多就少不了热闹,众人聚在一起喝酒说笑话,兴致上来了还能表演些武人的杂技绝活儿,连忠节夫人也喝得半醉,看着神志不清到在堂前不断翻跟斗的女儿一直笑。
次日程曜灵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来轮替的天鹰卫看着烂醉如泥没几个能站直的同僚,也是无言以对,面面相觑后计上心头,没存什么好心思,默契地跟扛沙包一样把他们都扔出寺庙,让冬日冰寒彻骨的山风吹醒他们的昏昏醉意。
因此产生的私人恩怨冤冤相报暂且不提,这天程曜灵酒醒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我听他们说,你昨晚醉得厉害,翻跟斗翻到半夜了。”
杨弈眉眼含笑,坐在床边端了碗醒酒汤给她。
程曜灵只觉惊悚,本能般挡开了杨弈的手,差点连碗都给掀翻:“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杨弈察觉程曜灵的警惕,起身将撒了小半的汤碗搁到桌上:“他们都去闹了,我看没人照料你,就借地方给你熬了碗醒酒汤。”
年节中人心惫懒是常情,程曜灵不是苛刻的性子,也说过让他们自己松泛些,杨弈又是常客,她从前说过不必拦,所以没被阻挡她也想得通,而且她想问杨弈的本来也不是这个:
“不是,杨遥臣,这大过年的,你不回雍丘搞人情往来,跑庙里找我干什么?”
杨弈站在桌前,长睫垂落,勉强扯起唇角:“我哪有什么人情往来,血亲早就死绝了。”
其实程曜灵说的是结党营私那种“人情”,但杨弈这话一出,简直把她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她舔了舔干燥的双唇,毕竟过年,说不出什么没心肝的话。
“你……你煮的醒酒汤能喝吗?”程曜灵问了句。
杨弈抬起眼睛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厨艺可长进多了。”
“真的假的?”程曜灵打了个哈欠:“不是说君子远厨房什么的吗,我看你以前尝一口自己做的饭菜就像服毒一样。”
“那你还吃。”
程曜灵穿着寝衣坐起来穿鞋,懒洋洋回杨弈的话:
“我又不挑食,能吃饱就行,再说那时候还有追兵呢,总不能咱俩都被饿得面黄肌瘦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吧。”
再抬头时,她见到杨弈眼里凝结的泪光:“不是……你也要在我这里哭……”
程曜灵无奈拍额,环顾四周却找不见一条干净手帕,她就没用手帕的习惯,以前都是段檀给她塞手帕的。
于是从洗漱的木架上扯下擦脸的巾帕递给杨弈:“别哭别哭,大过年的,多笑笑。”
她留了个心眼,没说会走运什么的,毕竟明年杨弈走运她就该哭了。
杨弈接过巾帕沾了沾眼睛,眼圈还是有些泛红,声音有点闷地问:“还有谁在你这儿哭过?”
“呃……我忘了。”程曜灵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温度适中,正好润润喉咙。
其实她没忘,她只是不想在杨弈面前提谢绥,她心底对杨弈还是警觉的。
“是谢千龄吧。”杨弈手中紧紧攥着巾帕,面上故作轻快:“我上回过来看见他了。”
“这醒酒汤还不错。”程曜灵转移话题。
杨弈岂会看不出她的意图,但也没说什么,他不管不顾撂下山下那一大摊子事过来找程曜灵,不是为了跟她置气的。
段檀已经死了,谢绥常年是拿药吊着命,这会儿也跟着靖国公回江南了,而且程曜灵早就跟谢绥退婚,可见是个不中用的,他等得起,没必要跟个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计较。
杨弈问程曜灵:“昨晚年夜饭吃得如何?”
“挺好的,但就是有点素,毕竟是寺庙嘛。”
杨弈将巾帕在水盆里浸湿,又拧干递给程曜灵,让她擦脸:“那今天我做菜?你母亲出家修道,能沾荤腥吗?”
程曜灵囫囵抹了把脸:“能,但她一直不喜荤腥。”
她看向杨弈犹豫道:“你厨艺真有大长进啊?别骗我,你毒我没事,我都百毒不侵了,毒我母亲可不行。”
杨弈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我做完你挨个尝尝,要是难吃就倒掉,我传急信让信平侯府送菜过来,这总行了吧。”
程曜灵匪夷所思:“你浪费那么多人力,大过年的传急信就干这个?”
“不行吗?”杨弈眉梢轻挑。
这就叫权力,为所欲为,程曜灵心中咋舌,点头道:“行。”——
作者有话说:孔子诛少正卯:孔子任鲁国大司寇摄相期间,以少正卯兼具“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五罪为由,掌权七日后将其诛杀。
本章可以理解为没具体证据的纯诛心,扣帽子的莫须有之罪。
第85章
杨弈的厨艺的确大有长进,得到了程曜灵和几个来试菜天鹰卫的一致认可,午饭时程曜灵端去几个菜给忠节夫人尝了尝,忠节夫人也说不错,于是晚饭就顺理成章地被杨弈包圆。
杨弈是真没拿保华寺当寺庙,一下午,活鱼活虾不知让人送上来几箩筐,连鸡都是送上山现杀的。
得亏程曜灵这边精舍离僧舍较远,又是寺中贵客固定的歇脚处,没有僧人过来管,否则杨弈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给他打下手的那群人,一定会被撵出去。
傍晚时,程曜灵、忠节夫人和杨弈坐在一张桌上共进晚膳。
杨弈对忠节夫人行礼落座后,忠节夫人定定审视他许久,程曜灵差点要以为二人有什么过节了,才听到忠节夫人不紧不慢道:
“寒冬腊月的,侯爷衣着如此单薄,当心受凉。”
她这一说,程曜灵也发现了,惊奇道:“杨遥臣,这大冷天的,你竟然穿得比我还薄,身体吃得消吗?”
杨弈在桌下攥了一把程曜灵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比程曜灵的体温还热些,冷不丁还烫了程曜灵一下。
他微笑道:“方才活动多了,室内又有炭火,难免体热。”
程曜灵神色有些尴尬僵硬,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桌下的手,开始默默夹菜扒饭。
杨弈倒是一如既往地长袖善舞,自己都没动几筷子,却能一边滴水不漏地捧着忠节夫人这个长辈,一边还分神给程曜灵夹菜,程曜灵看了都佩服。
整顿饭和谐中带着难以言说的诡异,饭后程曜灵提灯送忠节夫人回去休息,离开时,被忠节夫人提醒了一句关于杨弈的事,走在回房的路上有点愣神,连杨弈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都没察觉。
“想什么呢?这么魂不守舍的。”杨弈语气轻快,两只手都捂在了程曜灵提着灯的那只僵冷的冰手上。
程曜灵停下本就缓慢的脚步,目光从前路的茫茫夜雪转移到身侧,看着立于月色与雪色之间,更显得清隽如竹的杨弈,神色复杂。
“怎么这么看着我?”杨弈有些怔了。
“你的手好热,但你穿得并不厚实。”
不等杨弈解释,程曜灵就直接问出口了:“你服过五石散,是不是?”
体热,喜寒食,着旧衣,这都是忠节夫人刚才告诉过她的,服食五石散之人常有的特质。
杨弈松开手,神色如常,语气也如常:“年节诸事烦扰,是服过两回提神。”
“你不要命了?!”程曜灵紧皱起眉头,拔高了声量强调:“那是毒!”
“我知道。”杨弈笑了笑,对程曜灵紧张自己这件事甚觉快慰:“我有分寸,偶尔服几回不要紧的。”
“偶尔?”
杨弈神情诚恳:“真的是偶尔,上回服都是三年多前了。”
他指尖颤了颤,不敢再碰程曜灵,一只手拉住灯杆空处,引程曜灵往寺中高塔而去。
“那时候事多压身,又骤然听闻你的死讯,日子实在艰难,精力不济,所以接连服食了大半个月,后来缓过神,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不再碰了。”
这其实已经是他润色过的,事实上那段时间只要见过他的人,心底都会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怖。
一个短时间内苍白消瘦到让人担心他的骨节会陡然折断的人,一个上一刻还好好议着事、下一刻就弓着腰剧烈呕吐起来的人,一个会猝不及防晕厥又突如其来转醒的人,竟然可以极度清醒极度周全地料事理政,竟然没有耽搁任何事务的进行甚至还加快了。
他身上兼具濒死的疯狂和计深远的明智,还有不拿自己当人、也不拿别人当人的残酷,他开始对所有人笑,但没人敢因此松一口气。
他能从那段日子里活下来并恢复如常,完全是一个奇迹。
“这回……这回是想赶着来见你,情急之下才出了如此昏招,以后都不会了。”
杨弈如今在朝中正如日中天,又素来广结善缘,此番在年节这样的紧要关头消失,不知要提早做下多少准备,添多少繁琐,费多少智虑才能不让旁人挑出刺来还觉得熨帖。
但他也甘之如饴。
程曜灵跟着他走,一股燥气猛然窜上心头,抿唇道:“你爱糟践你自己,不肯养身惜命,在这儿跟我下承诺有什么用。”
杨弈走在前面叹了声:“自古谋大事还能惜身的,毕竟是极少数,我也是凡夫俗子,怎能例外?”
这样寂静吞没天地的幽幽雪夜里,杨弈回头看了一眼程曜灵,忽地神色一转,眉目舒缓,欣然笑道:
“我不是对谁都下承诺的,我只跟会因为我不肯养身惜命就生气的人下承诺。”
程曜灵面色僵硬,扯了扯嘴角,松开提着灯的手,将灯都交到杨弈手里,跟他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二人攀上佛塔最顶层,程曜灵觉得还不够高,飞身蹿到了塔檐上坐下。
明月临身,风雪扑面,程曜灵望着远方夜色展开怀抱,晃着腿感受这种冷冽的自由和辽阔。
杨弈站在栏杆前神色忧虑,抬头看着程曜灵道:“这会儿我倒后悔自己没穿大氅了,至少还能递给你挡挡风。”
程曜灵并没看他:“你带我到这儿,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吧。”
“当然不是。”杨弈笑起来,抬手发了个响箭出去。
响箭带着啸声刺向天际,炸开一团明亮的青黄色烟雾,如烟花一般。
而烟花落时,更多的烟花冲向空中,炸开色彩各异的形状,密密麻麻、应接不暇地铺满了夜幕。
程曜灵和杨弈的脸都被这场烟花照亮。
程曜灵眼里是闪烁的漫天烟火,杨弈眼里是坐在明月中的程曜灵,他虔诚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愿长似今宵。”
……
年后,程曜灵和忠节夫人都回到京城,良王府此时已经改为公主府,府内大小仆役都换了人,布置也焕然一新,二人深居简出,无意张扬。
但程曜灵如今的身份本就处在漩涡中心,她不去找事,也自有事来找她。
二月初,程鸢到访,程曜灵不肯见,让管家送客,程鸢却不肯走,跪在了侧厅中。
管家跟程曜灵禀报了此事,程曜灵只说知道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程曜灵在侧厅露面,见到程鸢。
程鸢期期艾艾地叫姐姐,程曜灵没应,拎着她起身,将人拽到演武场。
兵器架前,程曜灵问程鸢:“你最擅长什么兵器?”
程鸢指了指架上的长枪。
程曜灵取下长枪扔给她,自己也拿了把一模一样的。
“曜灵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程曜灵走上演武台站定:“报我以前被你陷害的仇。”
程鸢咬了咬下唇:“曜灵姐姐……”
“不打就滚。”
程鸢于是上了台。
两个人打起来都没有留手,是生死之争,也是对对手的尊重。
但程鸢的武艺本就不及程曜灵,程曜灵此番也下得是杀招,所以不到半炷香,程鸢就被程曜灵一脚踢在头上踹倒在地。
枪尖要刺进程鸢心口的时候,程曜灵顿了片刻,还是往下挪了挪,刺进了肋下并不致命的地方。
程鸢头晕目眩,耳畔嗡鸣,疼得喊都喊不出来,面色痛苦而隐忍,缓了许久才拄着长枪撑起身子,对程曜灵躬身行礼,伤口顿时涌出更多血来:
“多谢、多谢公主不杀之恩。”
她这会儿明白了程曜灵的态度,不再心存侥幸和幻想,不叫姐姐了。
程曜灵看着她戴着玄色手套的左手,问了句:
“左手怎么了?”
“没、没怎么……”程鸢鼻子一酸,忽然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
她今天从家中离开,见过皇后,见过许多人,程曜灵是第一个问她这句话的人。
“你又哭。”程曜灵也是无奈:“行了,我叫人给你包扎一下,多撒点止疼散。”
她还以为程鸢是疼的。
御医给程鸢包扎过后,程曜灵靠在门上咬了口苹果,问她:“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我母亲的?”
程鸢道:“是奉皇后之命,来请公主入宫一叙的。”
“皇后找你来请我?”程曜灵挑起眉毛,甚觉荒诞:“她疯了?她装不知道你我之间的过节吗?”
程鸢神色难堪,咬着下唇半晌没说话。
程曜灵打量程鸢一会儿,恍然大悟:“她送你来给我出气的?!”
杨皇后肯定不会说得如此直白,但目的也就是这个了。
程鸢的脸色更加惨白,她还是想维持尊严的,所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一种默认。
“我气出完了,你回去吧。”
程曜灵拉开门扉,寒风灌进x来,程鸢打了个哆嗦,却坚持道:
“还请公主与我一同入宫,向皇后娘娘复命。”
“你跟皇后说,让她自己来找我。”
程曜灵两口啃完苹果,将果核扔进碳炉里,炉中滋滋作响,激起一阵果香。
“皇后娘娘贵为中宫,难出宫禁……”
“我不管这些。”程曜灵打断了程鸢的话,盯着她的眼睛道:“让皇后自己来。”
她是要入朝,她也的确选好了要投向杨皇后,但她不会伏低做小,不会任人摆布,她就是计较从前那些恩怨,她就是要杨皇后给她一个交代。
她有这个底气,她也值得这样的价码。
程鸢眼中又涌出两行泪。
程曜灵拍额:“这次真不是为难你,这是我跟她之间的恩怨,把你扯进来,抱歉了。”
程鸢瘪着嘴就坐在那里哭,哭得停不下来,程曜灵深叹一声,坚持没妥协。
只是叫丫鬟端来几叠手帕,坐在旁边给程鸢擦眼泪。
程曜灵就站在火炉旁,一边用火钳玩炭火一边看程鸢哭。
直到程鸢让丫鬟出去,自己擦了会儿眼泪后,红着眼眶看向程曜灵,兀然道:
“我自断左手小指,跟母亲断绝关系了。”
第86章
程曜灵面上一震:“什么时候的事?!”
她走到程鸢身边,低头看着她那只裹着玄色手套的左手。
“今日晨起。”
程曜灵在她身边坐下,迟疑地用小指轻轻碰了碰手套边缘。
手套在她的触碰下向内凹陷,显出小指处的空空荡荡。
“还疼吗?”
程鸢努力吸了吸鼻子,本来想说不疼的,但出口却变成了:“疼。”
程曜灵叹了一声,小心摘下程鸢左手的手套,捧着她缠满绷带的手看了一会儿,尤其仔细地检查了小指伤处。
“包扎得很好,也没出血,你要是还觉得疼得厉害,我找御医给你拆开再看看?”
“不用。”程鸢仰起头往上看,不想再让眼泪掉下来。
“别讳疾忌医。”程曜灵自己就是最讳疾忌医的,这会儿也好意思说人家。
她硬让人把御医叫回来,给程鸢重新看了看。
御医说是处理得没什么问题,若是还觉得剧烈疼痛,或许是身体并未适应左手小指的残缺,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
送走御医,程曜灵在门口转身看向程鸢,摸摸鼻子,道了句:“确实没什么用。”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断指绝亲吗?”
程曜灵走到她身旁,在榻上坐下:“你想说自然会说,你不想说,我也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
程鸢眉头动了动,唇线紧抿,想拼命忍住心中横冲直撞的巨大激荡,却还是抽泣出声。
她近乎破罐破摔地钻进程曜灵怀里,紧紧抱住程曜灵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程曜灵只觉得自己有叹不完的气:“你小心肋下的伤口裂开,我刺的时候没留手,伤口挺深的。”
何止是深,差点就刺穿了。
程鸢却不管,死死抱着程曜灵不撒手。
程曜灵耳畔回荡着她大哭的声音,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她哭完。
不知过了多久,程鸢终于哭累了,她直起身子,程曜灵腰间的衣料上洇开了一片血渍。
伤口果然裂开了。
“弄脏了公主的衣裳,臣女罪该万死……”程鸢勉强平静了下来,起身要给程曜灵跪下请罪。
程曜灵看着她肋下还在涌血的伤处,强行给人制止了按在榻上:“你今天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还没跪够吗?”
她冷声威胁程鸢:“想死就继续乱动。”
“我不想死。”程鸢小声道:“姐姐,我不想死。”
带着试探和怯意的声音里无限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依靠的幼兽。
程曜灵看着她遍布泪痕的可怜模样,想起从前她害自己的那些事,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
“你个畜生玩意儿!自己不想死,却老想着害别人死,手段还那么下作!”
骂完走到桌边,将绷带和伤药扔给程鸢:“自己重新包扎去。”
程鸢抽噎着包扎伤口,疼得面容扭曲,不住抽气,额上大汗淋漓。
程曜灵在一旁冷眼看着,说风凉话:“这就叫报应。”
程鸢不敢看她,嗫嚅道:“我、我当时不知道云无忧就是你,我以为她借你的名头招摇撞骗攀龙附凤,你死之后,因为跟小良王冥婚在内的许多事,我是恨你。
可我要知道云无忧就是你,我不会……也不敢那么对你的……”
“你这话说的我又想刺你个洞了。”程曜灵翻了个白眼:
“就算云无忧不是我,就算有人借着我的名头招摇撞骗攀龙附凤,仅仅这个,那也罪不至死。”
“何况你还找男子要侮辱人……”
程曜灵眼神阴晦,面沉如水,没把话说完,转而道:
“程若鱼,你就庆幸云无忧是我吧,没让你得逞,否则只要我活着,只要我知道了你如此侮辱旁的女子,我那枪一定刺穿你心口。”
“我、我没有害过别的女子……”
“那难道我还要夸你吗!”
程曜灵极其不爽地舔了舔后槽牙,两步上前,夺过程鸢手上的绷带,狠狠抽紧,打了个极其结实的结。
程鸢疼得面色煞白,额上冷汗大滴大滴坠落,却不敢叫疼。
她缓了许久,才虚弱开口:
“从前是我昏了头,为了讨好母亲和族里,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无所不用其极,丧尽天良。”
她惨然一笑,往昔的骄傲全部跌落尘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的确是我的报应。”
命运何其讽刺,从前她为了家族伤害程曜灵,如今她与家族决裂,肯关心她、为她包扎伤口的却只有程曜灵。
程曜灵看着她,抿了抿唇道:
“当年冥婚的事,你该恨的是提出让你捧牌位的段司年,还有竟然同意了让你捧牌位的那个窝囊废爹,而不是已经变成牌位的我。”
“是我错了,大错特错。”程鸢抹了把泪,泪眼朦胧地看向程曜灵:
“姐姐,你、你可以不恨我吗?你还愿意做我的姐姐吗?”
“我本来也不恨你,你太弱了,还够不上我的恨。”程曜灵道:
“但有你这么个妹妹太丢人了,我不太想认。”
“你也不要想着走我这边的路子,被我承认之后去讨好我母亲,她现在挺厌恶你跟你母亲的,你别上赶着讨嫌。”
“多行不义必自毙,是我活该。”
程鸢用力抹了把泪:“我小时候总以为你不喜欢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跟你有嫌隙……”
“不是你以为。”程曜灵坦诚道:“小时候我就是不喜欢你。”
程鸢惶然:“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程曜灵顿了顿,直言道:“是因为我心窄,见不得我母亲对你和对我一样好。”
程鸢怔了怔:“伯母宅心仁厚,你没回侯府的时候,她是拿我当亲女儿疼爱的,你回来以后,她对我们也是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不公平。”
“可我才是她的亲女儿。”程曜灵道:“她的一视同仁,她对我们的公平,对我来说,就是不公平。”
程鸢道:“抚侄如子,视若己出,这正是伯母的贤德。”
程曜灵道:“我不想要她贤德,我想要她像你母亲爱你弟弟那样爱我。”
程鸢默了会儿,低声道:“怎么可能呢?世上哪有会那样对待女儿的母亲。”
她悲哀地笑笑:“姐姐,不瞒你说,其实你刚回来的时候,我心里很是不安,我怕伯母有了自己的女儿,就不会再对我好了,我甚至还想跟你争她。”
“可是她没有,她还是对我那么好,跟对你一样好,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我心里也明白,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能承袭爵位的、将来要嫁出去的、总归是外人的、没用的女儿。
我还比你多养在她膝下七年,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和你有一争之力。”
“你如果是她的儿子,‘争’这个字,我连想都不会想,因为女儿本来就比不上儿子,高唐侯府都理应是你的,我们一家都要给你让路。”
程曜灵斜她一眼:“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窝囊,一个没存在过的男人就让你这样自甘卑贱,从前害我时的气魄呢?”
程鸢低眉敛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曜灵看着她道:“戕害同类的时候肆无忌惮,面对真正的敌人,反而敬若神明退避三舍不战而溃。”
“程若鱼,我真挺看不起你的。”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的。”程鸢轻声驳道:
“我弟弟是男子,所以他什么都不用做就是高唐侯,根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如x今朝上信平侯几乎一手遮天,他想攀附讨好信平侯,我母亲就用我的婚事给他纳投名状,要将我嫁给信平侯的亲信霍冲,全然不在乎我的身家性命都仰赖皇后,逼得我只能断指绝亲,与他们割席。”
“我努力至今,我做得再好,比旁的女子都厉害,也不过是弟弟的踏脚石、弟弟的投名状。”
程鸢抬起眼看向程曜灵,泪湿长睫,哀戚诘问:“难道我和母亲不是同类吗?可她对我何曾手软过。”
程曜灵沉吟片刻,盯着程鸢的眼睛坚定道:“你母亲不是你的同类。”
“她是已经被驯化好了的你弟弟的奴隶,从身到心都完全臣服于这个世道,甘做天下男子的打手,要将你也驯化成奴隶。”
“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程鸢的眼泪又落下来。
程曜灵望着她:“你知道的,她不是。”
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你的同类,否则也不会有断指绝亲。
程鸢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仰起头,深深闭目。
再睁眼时,她目光凄亮,凝视着程曜灵:
“姐姐,那你是我的同类吗?”
程曜灵看了看程鸢肋下和手上的伤,一声叹息,将程鸢拉进怀里,感受着她泪水淌过自己颈窝的温热,轻轻道:
“你知道的,我是。”
否则你也不会叫我姐姐。
“对不起……”程鸢被这句话击溃了所有防线,双手紧紧攥住程曜灵的外衣,喉中发出破碎的泣音:
“姐姐对不起、你不要讨厌我,不要看不起我,我以前、我以前太糊涂了,我太蠢了也太坏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讨厌我……”
程曜灵摸摸她的头发,想起她小时候笑起来天真无邪的样子,眼里也泛起水光,喉中哽咽了一下,像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鸢抽噎着咬紧牙关,拼命把眼泪逼回去:“我、我以后不哭了,你不要嫌我弱……我再也不哭了……”
程曜灵被她逗得破涕为笑:“谁跟你说哭就是弱,不哭就是不弱了。”
“我哭得也不少,我弱吗?”
程鸢立刻从程曜灵颈窝抬起头,看着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程曜灵捧着程鸢的脸,抹去她面上泪水,缓声道:“人的强大是有限的,但这里。”
她点了点程鸢的心口:“这里的强大是无尽的。”
“我说你弱,不是因为你爱哭,也不是在说你的武艺。”
“上次保华寺围杀,我见到的你,展露出的武艺并不弱,足够成为一个强将。”
“而真情流露也不是弱,我说你弱,是指你的心性,你依恋完母亲又给自己找姐姐,总把心念拴在别人身上,做不成能单独捕猎的猛兽。”
“我为什么要做单独捕猎的猛兽?”程鸢有点委屈地顶了程曜灵一句。
程曜灵神情微滞,想了半天,叹气道:“算了,你几乎比我小了五岁,我也不该太苛求你。”
她在程鸢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正屁颠屁颠追着慕容瑛和武阳长公主跑呢。
“姐姐,保华寺围杀那次,你还留意着我啊?”程鸢目光微亮。
程曜灵嗯了一声:“你武艺的确不错,看得出是下了苦功夫的。”
被程曜灵肯定,程鸢微微翘起唇角,眉眼染上一点得意之色,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忐忑不安起来,小心翼翼道:
“姐姐,我、我以前是喜欢过小良王,但早就已经不喜欢了……”
程曜灵看着她笑了笑:“跟我讲这个干什么,你喜欢谁是你的事,不用跟我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小良王吗?”
“其实他常年在边关,我在京城,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几次,但每次我见到他,他都是前呼后拥、高高在上。
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脸色,所有人都要顾忌他的存在,他一个字就能决人生死,临阳程氏一脉都需他扶持,强大坚固如山岳,又锋锐凛冽如利刃。
所以我喜欢他,我幻想着只要喜欢了他,能站在他的身边,就也可以那样高高在上、那样坚不可摧。”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他了吗?”
“是保华寺围杀。”
“姐姐,那天不止是你留意着我,我也留意着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程鸢满目景仰,又重复了一遍:“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掌握征伐、主宰战局、信手破敌的女子。”
程曜灵面有憾色,轻叹:“真可惜,你没有见过武阳长公主。”
“不可惜。”程鸢道:“姐姐,我见到你就够了。”
“那时候我看着你撕开战线,杀掉良王,再杀掉小良王,明明我喜欢的人死了,可是我一点伤心也没有。
我只觉得那一刻就像是……就像是一尊神像在我心里倒塌摔落,金身粉碎,化为尘泥。”
“然后神坛上金光闪烁,又坐上一尊金像,我透过云雾,努力去看,拼命去看,终于看清了那金像是你的脸。”
程曜灵眨了眨眼:“你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呢?什么金像是我的脸,你要给我上香啊?”
“不是上香。”程鸢认真道:“我以前没有见过姐姐这样的人,见过之后,我想成为姐姐这样的人。”
程曜灵纳闷了:“你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我,怎么直到上次保华寺才想起要做我这样的人。”
“我从没见过你在战场上的样子。”
“也是。”程曜灵点点头:“行了,你的金像现在有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程曜灵瞥程鸢一眼:“你忘了你为什么来找我的了?”
……真忘了,程鸢舔了舔干燥的下唇,有些尴尬——
作者有话说:其实10也很爱哭……好想日更5000,好想日更5000,想也没用,没用也想……
第87章
程鸢进宫将程曜灵的要求带给了杨皇后,杨皇后微微颔首,以示知晓,而后再无下文。
程鸢只要开口提出宫见程曜灵的事,都会被杨皇后或瑶光岔开,几次之后,她也明白了杨皇后的态度,不再自讨没趣。
杨皇后将此事搁置,按兵不动,就像是在与程曜灵隔空对峙。
她不动,程曜灵也不动,二人似乎较起劲来,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及至上元佳节,黄昏时分,程曜灵受邀入宫,于琅玕楼赴宫宴。
她本以为是杨皇后借此低头,心中有种隐秘的、获胜般的得意,着一袭青衣,施施然在席间落座,等着看杨皇后在这场宴上会花怎样的心思来招揽她。
开宴前,她身侧位置坐下了一个她极不待见之人。
“许久不见,昭平公主风采依旧。”
程曜灵瞥了长宁公主一眼,没搭理。
她没有忘记当年和慕容瑛为武阳长公主求死后哀荣时,长宁公主做了叛徒,把北戎单于对长公主的请婚书交给天授帝换封赏的事。
长宁公主却不介意程曜灵的态度,依旧温和道:“我和守心姐姐来往的书信里,常提起公主。”
程曜灵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后,直直坐在原处看也不看长宁公主,冷声道:
“我跟齐守心是朋友,齐守心跟你是朋友,但我们不是朋友。”
长宁公主叹了口气:“看来公主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程曜灵只当听不见,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但不着急喝,转着酒杯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上面的花纹来。
长宁公主见此也不再试图搭话。
直到正兴帝乘轿而来,在贴身太监的侍奉下于琅玕楼顶层的主位落座,而他身侧皇后的位置还空着,侍者就示意众人开宴。
程曜灵看着正兴帝身侧的空位皱起眉头,好在这时有人道出了她的疑惑。
“怎么不见皇后娘娘?”席尾有个声音问。
正兴帝身后走出一个宫女,妥帖应答道:“皇后娘娘凤体抱恙,难以赴宴,嘱咐我等照料陛下。”
程曜灵认得那是回舟,岑太后崩逝后,她就成了杨皇后的人,被调到了凝云殿,也可以说,她本来就是杨皇后的人,在岑太后死后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回舟的话说完,正兴帝重重点了点头,一脸担忧的样子。
程曜灵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前天我还在御花园看见皇后娘娘了呢,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啊。”长宁公主身后的宫女对同伴疑惑道。
另一名宫女也小声附和她:“我也看见了,怎么突然就生病了,好奇怪,而且照料陛下的事……不一直都是瑶光姐姐做吗?怎么换成回舟姐姐了。”
“许是皇后娘娘这次病得重x,瑶光姐姐要照料她?”
“也有道理,但皇后娘娘一日之间就病重至此,不会是什么大病吧……”
这番窃窃私语听得程曜灵心烦,酒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手腕被人抓住。
她抬头看去,是杨弈。
杨弈俯身看着她已经有些泛红的面颊,眉心轻蹙,无奈道:“不可贪杯。”
程曜灵双眼微微眯着,目光里有种酒劲儿上来的迷蒙,没头没脑地道了句:
“杨遥臣,你会想念从前吗?”
杨弈一怔,松开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没有回答,而是抢过了程曜灵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
程曜灵定定望着他修长白皙的脖颈,滚动的喉结,还有被酒液浸润的双唇,继续道:
“我会。”
“这次回京之后,我总是梦到以前在北宫的时光,梦到许多年前的你,梦到许多年前的我,梦到许多年前的我们,还有师傅,还有秋儿,还有……”
她太久没有说过那个名字了,以至于打了磕绊:“……还有之华。”
“不可直呼皇后名讳。”杨弈摸了摸程曜灵发烫的脸,将酒杯放在桌上,蹲下身平视她:“你醉了。”
“我想回学宫。”程曜灵对杨弈道。
杨弈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认真道:“曜灵,你真的醉了。”
“我想回学宫。”程曜灵展现出了一个醉酒之人的执拗。
杨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我带你回学宫。”
他没有再扫兴,也没有拒绝程曜灵,就像少年时那样。
这样贵胄云集的宴上,皇帝还未离席,杨弈却拉起程曜灵说走就走,只用给旁边人递去一个眼神,后面所有事就全都有人处理妥帖。
真是一手遮天啊,程曜灵在心中清醒地喟叹。
走出琅玕楼,骤然被寒风一吹,程曜灵不太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杨弈把刚才侍从递给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给人裹得严严实实。
“我的裘衣在楼上,刚忘拿了,让人去取下来就好,不用让衣服给我。”
程曜灵不喜欢前呼后拥被人跟着,所以常是独来独往,身边一个随从也不带。
“好。”杨弈答应得很快,但手下却没动弹,还是牢牢把大氅按在程曜灵身上。
等侍从取了程曜灵的裘衣下来,杨弈展开大氅给程曜灵挡住风,等她穿好裘衣,才将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你今天没用五石散吧。”程曜灵狐疑地看向杨弈。
杨弈把僵冷的手覆上她后颈,冻得程曜灵登时打了个冷颤。
“酒醒了吗?”杨弈悠然道。
程曜灵缩着脖子往旁边躲开他的手:“醒了。”
就没醉过。
“醒了就好。”杨弈拉着她走在宫道上,径直往北宫方向去,如入无人之境。
上元节,宫中到处都是灯火煌煌,照得傍晚亮如白昼。
行至某处灯下,杨弈停步,对程曜灵道:
“这里是你我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程曜灵四处看了看,没认出来。
杨弈继续道:“方才你问我会不会想念从前,我现在回答你。”
“不会。”
“我一点也不想念从前那个孱弱无知的自己。”
昏暖灯光里,程曜灵眼中也闪着金色的光亮,认真反驳杨弈:
“可是你那时候很好,我很喜欢那个时候的你。”
“我不喜欢。”杨弈神色冷漠,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程曜灵垂下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人不可能永远不长大,都是会变的,连她也变了,学利用旧情达成目的,何况杨弈。
二人抵达北宫,程曜灵熟门熟路地走到合仪殿中慕容瑛从前的寝居后,倚在榻上一副酒劲儿又上来的样子。
杨弈让人搬来了暖炉,正想脱下大氅,却听见程曜灵含含糊糊道:
“你不是北宫的学生,你不准睡在这里。”
杨弈动作一顿,又听见程曜灵胡言乱语:“北宫从未留宿过男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师傅呢?”
外男留宿后宫,就算有皇帝许可,传出去也绝没有好名声。
杨弈沉吟片刻,摸摸程曜灵红烫的脸,脱下大氅,叫人端一碗醒酒汤进来,给她喂了汤,看她安稳睡去后,抓着她的手,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
“我们来日方长。”杨弈唇边溢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话。
他拎起大氅离开合仪殿,叫了两个宫女进去守夜。
程曜灵成功留宿北宫,等了一个多时辰后,装作悠悠转醒耍酒疯,将两个宫女都轰到了侧殿去。
她躺倒在床上,目光无比清醒地看向窗外,等着月上中天的时刻。
但月亮未至中天时,窗外便传来了一阵细微而诡异的响动。
程曜灵闭上眼,身体绷紧,暗里攥牢了拳头。
可来人并不是什么不速之客。
“师傅……醒醒……”是阿诺的声音。
程曜灵松懈下来,睁开眼睛对阿诺笑了笑,坐起身来,把阿诺冰凉的手塞进温暖的被窝里,问她:“大半夜的不睡觉,做贼做到你师傅这里了啊?”
“师傅,我是问了人专程过来找你的。”阿诺神色凝重,并没跟程曜灵玩笑:
“宫中这两天很不对,皇后殿外的北府兵都换成了长河营的人,大统领也没有再来青鸾司,前些日子她就算伤重也常来校场看我们训练的。”
“师傅,有大事要发生了,你不要把自己卷进来,明日就快些出宫吧。”
“你才是不要把自己卷进来。”程曜灵在被褥下拍拍阿诺的手,对她的话中透露的宫中形势早有预料,说不上多震惊。
“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程曜灵将阿诺的手煨热,本想将自己的裘衣送给她,但怕自己接下来做的事会连累阿诺,便没有开口,将阿诺推到窗边,说了几句好话,强行让人放心,把人送走了。
送走了阿诺,程曜灵坐在暖炉边又烤了会儿火,才钻出窗户,隐蔽前往杨皇后的凝云殿。
凝云殿外重重重兵把守,围得水泄不通,程曜灵潜入时并无绝对把握不被发现,只是尽力一试,但却还算顺利地翻进了凝云殿。
她摔在地上打了个滚,为图行动方便并未穿裘衣,大半夜被冻得身上僵冷,跟石头滚地上了差不多。
有温暖的手扶她起身,给她怀里塞了个手炉。
“公主小心些,皇后娘娘正在内殿等你呢。”
是瑶光。
程曜灵心中忽然有种步步都被杨皇后算计的不爽,这份不爽她不能对瑶光发泄,就全倒在了杨皇后身上。
“你不是很聪明吗,连我什么时候会来都算得到,怎么就兵败如山倒,被人困在这儿了?”
杨皇后拥裘围炉,病歪歪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神情虚弱,程曜灵真看见她,反而说不出什么特别难听的话了,只是还憋着一口气在心底。
杨皇后轻叹一声:“我哪有那么聪明,连你什么时候会来都算得到,那不成妖怪了。”
她抬眼望向程曜灵的双目:“我只是知道你会来,所以一直在等你。”
第88章
“等我做什么?”程曜灵明知故问。
杨皇后裹紧了身上的裘衣:“等你救我。”
好理所当然的姿态,程曜灵气得冷哼一声:“我凭什么救你?”
杨皇后默了会儿,低声道:“昌平是杨遥臣杀的。”
瑶光谨慎地左右望了望,从袖中拽出一方丝帕,呈递给程曜灵:“这是当初昌平公主想传给太后的证据,被娘娘截下了。”
程曜灵接过丝帕展开,只见其上绣工精致,歪歪斜斜写一行血字:“杨弈杀我”。
看着的确像昌平公主的字迹,字周围还有稀稀拉拉的血迹。
瑶光提醒道:“这帕上的字迹和绣工奴婢找人比对过,都是昌平公主的。”
程曜灵盯着丝帕定定看了许久,又扔回给瑶光:
“如果你是想用这件事拉我下水去对付杨遥臣,那你就错了主意,你们杨家兄妹内斗争权,与我何干?”
“看来是昌平的分量不够。”
明明被程曜灵回绝了,杨皇后唇角却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从榻上起身,走到程曜灵身边,猝不及防地塞了个东西到程曜灵手里。
程曜灵死死攥住手掌中的半块锦鲤玉佩,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质问杨皇后:“你什么意思?”
杨皇后垂下眼睫,避开了程曜灵的目光,轻声问:“它的分量够不够?天授十三年冬天的那场雪,分量够不够?”
程曜灵眼中立刻浮现了一层水光,她胸腔剧烈起伏,重重喘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杨皇后,怒极反笑:
“杨之华,你是人吗?你在这个时候x把它还给我?你有什么脸跟我提天授十三年冬天的那场雪?”
她发了狠,一把将那半块玉佩砸在地上,那条胖乎乎的、曾经承载过两个女孩儿全部真心的玉锦鲤刹那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天授十三年的冬天没有雪。”
程曜灵撂下这句话,将手炉塞到瑶光怀里,推开杨皇后,大步向着外殿走去。
“娘娘!”瑶光扔了手炉,惊叫着去扶被推倒在地的杨皇后。
程曜灵听见身后传来杨皇后虚弱的声音:
“天授十三年冬,天无雪,但人定胜天。”
“曜灵,你为我下过的那场雪,我一直记得。”
程曜灵冷笑一声,停下脚步:“是一直记得,还是如今落魄,情势所逼,所以又想起了?”
内殿寂然几息,又响起杨皇后的声音:“你我之间,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说话都不能平心静气了?”
“这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你要是想不起来,那我帮你回忆回忆,是八年前你在女学出师礼上,摔琴明志,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
“怎么?哑巴了?”
瑶光带着哭腔道:“公主快别问了,娘娘她如今受不住你这样的逼问。”
几句话就受不了了?
“皇后娘娘尊贵,是我冒犯。”
她冷笑着抬腿向外迈去,却听见了杨皇后倒地的声音。
“娘娘!血……”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程曜灵不由得面色一变,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杨皇后倒在瑶光怀里,眉头紧锁,神色痛苦而隐忍,身下洇出了一滩刺眼的血渍。
怎么会这样?!
她即刻跑了过去,急切地蹲下身问瑶光:“她这是怎么了?!”
瑶光眼里滑落两行清泪:“娘娘她……”
“闭嘴。”杨皇后疼得眼睛都睁不开,却用微弱的声音打断了瑶光的话。
程曜灵受不了了:“杨之华!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什么……我骗你的,苦肉计,别信。”
杨皇后竭力稳住声线:“你想走就走吧。”
“你在流血!”程曜灵唇线紧抿,看向瑶光:“有什么办法能先把血止住?”
“奴婢、奴婢此前熬了药,现在去端。”瑶光手忙脚乱地将杨皇后交到程曜灵怀里。
程曜灵抱着杨皇后,隔着冬日厚重的衣物,也感受得到她瘦得吓人的体重。
她攥紧了拳头,神色阴沉得可怕。
杨皇后喘息片刻,艰难睁开眼睛,毫无血色的双唇翕动着,望着程曜灵断断续续道:
“如果、如果我现在说我后悔了,你……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程曜灵深深闭目,不去看杨皇后,良久才仰起脸哽咽道:“你早干什么去了?杨之华,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是啊,太迟了。”杨皇后唇角的微笑淡不可见,叹息道:“要是当年、当年我答应跟你去九妘……”
话还没说完,她便又蹙起眉头,在程曜灵怀里轻微挣动几下后,歪了头阖上眼睛,彻底脱力,整个人都陷进程曜灵怀里一动不动。
程曜灵浑身僵硬,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杨皇后,竟不敢去探她的鼻息。
直到瑶光端了药跑过来,一点一点喂给杨皇后,止住了杨皇后身下流溢的鲜血,也让她脸上有了些许血色,程曜灵才找回飞走的三魂七魄,小心抱起杨皇后,将人搁到了床上。
“她到底怎么了?生了什么病?”此时程曜灵身上的衣裳也被血染红了大半。
瑶光站在一旁擦了擦眼角泪痕:“皇后娘娘不让奴婢说,奴婢不能开口。”
程曜灵眉心紧皱,心中烧着一团烈焰却无处释放,只能竭力压下那股燥意,重新问瑶光:
“那你们是为何沦落到如此境地的?”
“都是奴婢的错。”瑶光自责道:“近些日娘娘精神不济,便将宫禁内换防的事交给了奴婢,可奴婢却错信小人,被回舟那吃里扒外的东西设计,让她钻了空子,把长河营调到了凝云殿外。”
“长河营怎么会在宫禁之中?”
“岑大将军死后,长河营四分五裂,有一部分投靠了信平侯,还有许多小势力各自抱团,但大部分的主力,是归了岑大将军从前的心腹魏标。”
“皇后娘娘跟信平侯都在拉拢魏标,所以给了他那支军伍巡视宫禁的权力,但也从没让他靠近过凝云殿,岂料奴婢一时不察,竟酿下如此祸端……”
“魏标投靠杨遥臣了?”
“皇后娘娘说未必,那魏标是个墙头草,这次围凝云殿的事,他全程没有露面,大约也是没有下定决心投靠信平侯,只是顺水推舟。”
“那程若鱼呢?崔承苍呢?人都去哪儿了?”
“程大统领断亲后,皇后娘娘体恤她,将她留宿在凝云殿附近的兰林阁养伤,如今怕是也被软禁了。”
“至于崔校尉,他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消息传不出去,没有皇后娘娘的命令,他不会轻举妄动。”
程曜灵大致明白了局势,没再说什么,在瑶光指引下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守在杨皇后床边发起呆来。
“你还没走……”杨皇后悠悠转醒,看着程曜灵虚弱道。
程曜灵回过神,嘴比脑子快:“你还没死,我走什么。”
她话一出口就自知失言,咬了咬下唇,有些懊悔。
杨皇后躺在床上微微笑了笑,认真看着她,温柔道:“不要说气话。”
“我们从前……说过太多气话了,总是言不由衷,伤人伤己。”
“还不是你先气我的。”杨皇后如此示弱,程曜灵再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仍有些不忿道:
“是你先说我们日后不必再有交集,后来我腆着脸在你大婚那日又去找你,结果你不跟我走就算了,还讽刺我,还说九妘是蛮夷之地。”
“记得这么清楚啊?”杨皇后缓缓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程曜灵指尖:“看来我想赖账都不行了。”
她郑重道:“对不起,当年之事,都是我的错,求昭平公主原谅我。”
“本来就都是你的错。”程曜灵等这句道歉等了太久,终于等到,心中积攒多年的委屈酸涩尽数涌上,扬着下巴忍泪道:
“我不原谅你。”
“你现在跟我道歉,无非是想要我救你,根本不是出自真心。”
杨皇后默了会儿,别过头去,自嘲一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真心’这两个字了。”
“除了你,没有人会跟我说真心,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心,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真心。”
程曜灵凝望着杨皇后消瘦寂寥的侧脸,想起当年她把锦鲤玉佩塞到自己手里时认真的样子,眼角滑落一滴泪:
“那你会觉得孤独吗?”
杨皇后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蜷缩起来,双唇都在颤抖。
程曜灵也没有非要她回答,继续道:“我会。”
“我们断交以后,我再也不敢说谁是我最好的朋友,很长的时间里,我连提起朋友这两个字,心里都像是被大石头堵住,沉得喘不过气。”
“六年前我刚到沧州的时候,总是梦到学宫,总是梦到你,醒来心中如同裂开了一道深壑,将我整个人都劈成两半。
有次在梦里见到一个很像你的人,大雾茫茫,我僵在那里一动不能动,直到那人迎面走过来,我终于看清不是你,惊醒时才发觉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杨之华,你也会像我一样吗?”
杨皇后强撑着坐起身,为程曜灵擦去脸上的泪水。
“对不起。”平素最会玩弄言语字眼的杨皇后,此刻除了这三个字,竟再说不出别的。
程曜灵哽咽道:“还有师傅。”
“在沧州的那两年,旁人都说我是平溪居士最得意的学生,师傅也这么说。”
“可我知道她是在玩笑,我知道我不是,我知道她最得意的学生是你,是一直被叫‘魁首’的你,是她满脸骄傲地夸过很多次‘此子类我’的你。”
“你知不知道,出师典仪之后,她一个多月没有饮酒,总一个人呆在合仪殿里,有一回我去看她,她趴在案上睡着了,眼角有很深的泪痕,胳膊底下压着的,全是你从前的文章。”
“是我对不起你们。”杨皇后抱住程曜灵,把额头磕在她肩上,只知道闷声重复这两句话:“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
程曜灵直直坐在原处,没有回抱她,梗着脖子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认了x,杨之华,你的道歉是真心也好,是假意也罢,我都认了。”
“我忘不了我们从前的样子,我就是想相信你还有一点真心,我也承认,我之前都是跟你置气,我见不得你落难,我输了。”
“杨之华,你赢了,我帮你,我救你。”
杨皇后抱着程曜灵久久无言。
“鸠鸠,”程曜灵当年连自己在九妘的小名都告诉过杨之华。
“我有孕了,等孩子出生,我让孩子认你做干娘,名字也让你取,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得我也狂哭,之华是真的聪明,也是真的逃避,其实这里有几分真心呢?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而又能看出几分真心呢?其实好像也没有,似乎都是模棱两可,但10就这样被吃得死死的……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最好的时光,她始终放不下,也直面自己,承认就是放不下。
唉,为之华点一首《太聪明》
“我开始后悔不应该太聪明的卖弄,只是怕亲手将我的真心葬送”
不要将自己的真心葬送啊……
第89章
程曜灵惊得呆了半晌:“你……你有孩子了……”
杨皇后点点头,拉着程曜灵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还很小呢,才一个多月。”
程曜灵感受着手下的温热,神色有些复杂:“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若不是它,你不会虚弱到那么容易就被杨遥臣算计,以至于被困凝云殿,令不得出。”
杨皇后摇头轻笑:“你以为杨遥臣这么快就对我动手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这个带着杨家血脉的皇嗣。”
“现在消息还传不出去,但只要传出去,杨遥臣一手遮天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曜灵,有了它,我才真正有了抗衡杨遥臣的根基。”
杨弈再权倾朝野也是臣子,终有人走茶凉、人亡政息的一日,而杨皇后有了这个孩子,就相当于同时有了控制当今皇帝和下任皇帝的权力。
如此正统大义,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为着这至少两朝的安稳权势,雍丘杨氏必会有不少人倒戈向杨皇后,而且太后摄政在前朝是惯例,朝上的阻力也会陡然减小。
程曜灵明白杨皇后的意思,顿了顿,问了句:“如果它生下来是个女孩呢?”
杨皇后回避了这个问题,唇色苍白:“我有些不太舒服,身上沾着太多血,得换洗一番,帮我去叫瑶光进来,好吗?”
程曜灵没再多问,迅速跟她敲定后面的对策去外殿叫了瑶光,顺带问瑶光要了昌平公主的手帕,随后自己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可甫一站定,就见到了举着火把密密麻麻围着自己的兵士。
为首的尉官道:“凝云殿只进不出,还请贵人回殿。”
“这是谁的命令?”程曜灵眯起眼睛问道。
“还请贵人不要为难我等。”
程曜灵扫视一圈,明白了单人闯阵突出重围的希望渺茫,紧紧抿唇,退后返回殿内。
她关上窗户坐在外殿,等杨皇后换洗完毕,将被褥都换了一套后,她已经倚在外殿的榻上睡着了。
杨皇后知道了外面的动静,大致猜到状况,到外殿找她,见程曜灵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忍不住笑了笑,走到她面前捏捏她的脸:“别在这里睡啊。”
“嗯?!”程曜灵猛地抬头,看清是杨皇后,松了口气,揉揉眼睛黏糊道:“那我睡哪里?”
“跟我抵足而眠,重温旧梦,如何?”
“不如何。”程曜灵打了个哈欠:“你又想算计我了。”
杨皇后唇齿微动,却终究未吐出一字,垂下眼睛,神色黯然。
程曜灵见到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认命道:“行行行,我跟你重温旧梦跟你温。”
她站起身,扶着杨皇后缓步往内寝走:“你这个人呢,从小就心思重,也太刻苦太要强,孕中这样不好,要开心些松快些,不要苛求自己,也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杨皇后幽幽道:“我稍一松快就被人软禁在这里了。”
程曜灵摸摸鼻子,又想起方才自己被瓮中捉鳖的事,低声骂了杨弈一句。
“你还喜欢他吗?”杨皇后坐在床上问程曜灵。
程曜灵也脱了鞋袜爬上床,纳闷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还喜欢杨遥臣?”
谢绥也这么问过。
杨皇后躺下盖好锦被,道:“那毕竟是你第一个意中人,你们还冒天下之大不韪私奔过,终归与旁人不同。”
“我是喜欢过杨遥臣不假,但那都过去了。”
程曜灵躺在了杨皇后身边,整个人陷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侧身看向杨皇后道:
“而且私奔那件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觉得你们想的好像都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对我来说,是我当时想离开京城,又恰好有个喜欢的人愿意同路,所以我们就结伴而行了,但你们很多人好像都不是这么看的……”
杨皇后看向程曜灵:“你的意思是,你不是为了杨遥臣才离开京城的,无论有没有杨遥臣,你那时都会离开京城?”
“对,就是这个意思。”程曜灵认同道:“有杨遥臣相伴固然令我欢喜,可就算没有杨遥臣,我也会走的。”
她面露嫌恶:“京城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杨皇后眼里流露出一点笑意:“那你也呆了这么多年,就连失忆了还一头撞进来。”
“我倒霉呗。”程曜灵冲杨皇后烦闷地皱了皱鼻子,而后把整个头都缩进了被窝里。
杨皇后把程曜灵从锦被中剥出来,无奈道:“小心闷着。”
“我从小冬天就这样,你又不是没见过。”程曜灵很不情愿地探出头,说完这句话,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笑了笑,转头问杨皇后:
“你记不记得那次?”
“哪次?”
“就是你妹妹非要跟我们挤着睡,结果睡着睡着掉地上了的那次!”
程曜灵兴致上来了,乐道:
“我当时看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摔死了,但她竟然是在睡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能睡的人,自己卷着被子掉地上了都一点不知道,还睡得死沉死沉!”
杨皇后也想起了,笑道:“她不是能睡,她其实醒了,她是胆子小,因为怕你才一直装睡的。”
“怕我?”程曜灵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我有什么可怕的?”
“你还不可怕?”杨皇后斜了她一眼:“你冷脸的时候就够吓人了,生起气来更可怕,可止小儿夜啼。”
当年在学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因此根本没人敢在明面上惹程曜灵。
程曜灵哼了一声:“我以后专找你的小孩儿吓。”
“那我倒省心了。”
二人叙着闲话昏昏睡去,直到第二日清早,杨弈在兵士簇拥下迈进了凝云殿。
“曜灵,太念旧情,有时候不是好事。”杨弈似笑非笑地看着挡在杨皇后身前的程曜灵:
“不要被人当了棋子,还懵然无知。”
程曜灵在泛白的晨光中直视杨弈,锐利道:“昌平是你杀的。”
杨弈叹了口气,知道瞒不住了,也没必要再瞒,索性直言:“是我杀的又如何呢?一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蠢货,死了的价值远远高于她活着。”
“她生前与你水火不容,没少给你使过绊子,是你的敌人,难道你要为了她对付我不成?”
程曜灵点点头:“她活着的时候的确是我的敌人。”
而后话锋一转:“但你杀了她,你就是我的敌人。”
杨弈目光中顿时夹杂了些许错愕,只觉荒诞可笑,皱着眉头问程曜灵:
“在你心里,一个蠢货比我更重要?”
程曜灵冷声道:“如果是你被她杀了,那如今在我心里,你会比她重要百倍。”
杨弈显然不能理解,但他也并不打算去理解了,他只是又戴上了他的面具,温和道:
“也罢,你既然喜欢重明宫,那近日就呆在这里吧,说实话,你要是在外面,有些事我还真不好办。”
语罢他向后退了一步,身侧禁军立即蜂拥而上。
程曜灵第一时间护住了杨皇后,但跟禁军交手不久后,她就发现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杨皇后,而是她。
她闪转腾挪间与杨皇后拉开距离,就在快引着一群禁军出凝云殿之时,又听到了杨弈的声音。
“曜灵,你的风采更胜当年了。”杨弈话中甚至带着赞赏:“可惜就算你逃得了,有人却逃不了。”
程曜灵目光转向杨皇后,但杨皇后就好好站在那里,虽说逃不了,可谁也不敢真的动她,长x河营士卒大概是听过魏标的指示,大部分兵将甚至是隐隐护着她的。
毕竟没人能背负杀害皇嗣和皇后的滔天罪名,魏标这个墙头草,顺水推舟归顺水推舟,但要他为了杨弈把事情闹到无可转圜的余地,那是绝无可能的。
那杨弈何出此言,她带着困惑看向杨弈,目光触及他的一瞬间毛骨悚然,因为恐惧,声音都尖利地变了调:
“你把我母亲怎么了?!”
程曜灵疯了般拼命扑向杨弈,却被层层兵士阻拦着,像层层大浪中被不断击打的一叶扁舟,举步维艰。
“你别怕。”杨弈手中把玩着忠节夫人常戴的莲花纹木簪,静静站在那里望住程曜灵,唇角噙笑:
“民间俗语常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迟早也要叫忠节夫人一声母亲,怎敢对她老人家不敬。”
“放心吧,截止目前,我丝毫没有惊动忠节夫人。”
程曜灵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停下了对抗的动作。
她听出了杨弈的言外之意,截止目前没有惊动的意思,就是以后想惊动就惊动。
可昭平公主府有天鹰卫日夜守着,他哪来的这本事?
再细想想,杨遥臣通过什么手段拿到的忠节夫人贴身之物尚未可知,他未必就是真闯进了公主府,也未必能危及忠节夫人性命。
但不能否认的是,杨弈的确有围困公主府的兵力,而且……万一呢?程曜灵怎敢拿母亲的性命去赌,只能暂受了这胁迫。
程曜灵神色冰冷,站在层层包围中看向杨弈:“你要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杨弈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带着所有兵士、以及被兵士们围在中间的程曜灵,走向了紫宸殿。
本来正兴帝见到被士兵围着的程曜灵是又惊又喜,嘴里念叨着坏女人活该之类的话,但杨弈一句话就让他乖乖闭嘴离开了殿内。
程曜灵见此,心更往下沉坠,紫宸殿竟已成了杨弈的天地,连半痴半傻的正兴帝都因为他曾经多年伴读的情份,对他言听计从。
回舟领着正兴帝迈出紫宸殿的时候,杨弈让人将程曜灵带进暖阁中,然后从外面锁上了暖阁的门。
“杨遥臣,你也要软禁我?”程曜灵飞速打量着暖阁中的布置,寻找能够突破的地方。
“形势所迫,逼不得已。”杨弈在暖阁外摩挲着门上的锁,无奈道:
“曜灵,你太厉害了,我无法近你的身,也不能强迫你做些什么,只能如此。”
“我知道,给你些时间,暖阁里的窗和门你也能破开,但你不必白费这个功夫,紫宸殿外现在驻守的是羽林军,兵力是守凝云殿那些长河营士卒的两倍之多,你插翅难飞。”
程曜灵攥紧了拳头,望着门口目光晦暗,却强行压制下心中无用的愤怒,语气平和:“杨遥臣,今日之辱,没齿难忘。”
杨弈听出她话里的杀机,扯了扯嘴角,恍若无事般开口,态度甚至是亲昵的:“你喜欢热闹,我会找人陪你说话的。”
“你母亲那边,我也会找好妥贴的托词,不必担心。”
第90章
被困暖阁的第三日晚,程曜灵又见到了杨弈。
“曜灵,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杨弈关上暖阁的门,脱下外衣,坐在床边握住了程曜灵无力的手:
“我只是想能在你身边,好好地跟你说些话。”
程曜灵长发披散,只着寝衣,浑身虚软地躺在床上,盯着杨弈的目光明亮而锋利,冷声陈述:
“你在我饭菜里下药。”
杨弈柔声宽慰她:“那些饭菜是我亲手做的,只是一点软筋散而已,不会伤身的。”
他语罢伸手去掀被褥,见到程曜灵厌恨的神色,动作一顿。
“杨遥臣,你敢。”程曜灵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威胁的字。
“我不敢。”杨弈笑了笑,手下利落地掀开被褥,又捏了捏程曜灵的脸:“别生气,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
“我还等着你重新再喜欢我呢。”
他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程曜灵身侧,伸手将程曜灵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后,却又兀的伤怀低落道:
“但你不会再喜欢我了,对吗?”
“你回来之后,一直都待我不好,还总是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的。”
“我见过你喜欢我的样子,你不喜欢我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离开程曜灵以后,他再没见过比程曜灵更强更好的人,也再没感受过那样纯然的喜欢和欣悦。
程曜灵半边脸颊都抵在杨弈滚烫的胸膛上,被他身上浓重馥郁的熏香气包裹,猜到他是又用过了五石散,满心厌烦警惕,并未回应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杨弈轻轻吻了吻程曜灵的发顶,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语气悲伤而困惑,低声呢喃:“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了呢?”
“你念旧情,连皇后都愿意护着,为什么就不肯念念跟我的旧情?”
程曜灵仍不言语,目光定在杨弈滚动的喉管,想咬断它,却实在攒不起力气。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下你,你却轻易移情别恋,一个谢千龄,一个段司年,全都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就像……就像从前对我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曜灵,你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直得不到回应,杨弈的声音渐渐变得疲惫而微弱:
“你为什么会变得跟别人一样,也审视我,也算计我,也对我说假话……我好累,曜灵,人活着为什么会这么累?”
“可是都这么累了,为什么我还是很想你……”
“杨遥臣。”程曜灵终于出声,她努力抬了抬下颌,想看着杨弈的脸说话,却收效甚微,很快放弃了,声线发虚道:
“你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但现在被软禁的人是我,被下了药倒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人也是我。”
“你说我不喜欢你了,说我审视你,算计你,对你说假话,可我也不喜欢谢千龄了,但我却从不审视谢千龄,从不算计谢千龄,也从不对谢千龄说假话,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谢千龄也从不会这样对我,但你会。”
“杨遥臣,你看得出我不喜欢你,焉知我就看不出你所谓喜欢里藏着的权欲和私心?”
“我去年失忆的时候,你百般撩拨,是真喜欢我,还是借喜欢我的幌子想着用我算计段司年,你自己心里清楚。”
“有些事不是你没做成,就可以当你没做的。”
杨弈默了许久,而后将程曜灵抱得更紧,哑着嗓子为自己辩解:“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你,我以为你……以为你已经……”
程曜灵扯起嘴角笑了声:“那你现在知道是我了,又对我做了些什么呢?你嘴里的喜欢,何其可笑。”
“承认吧杨遥臣,你我都明白了权力的分量,早不是当初无知无畏一心只想要逃离京城的小孩子了。”
“我不对你说喜欢,是因为我诚实,你还对我说喜欢,是因为你懦弱。”
“懦弱到无法承担权力带来的反噬,想在我身上找到慰藉,找到温情,找到从前那样义无反顾的、纯挚的喜欢,疗愈你痛苦的、蒙尘的、千疮百孔的心灵。”
实际上,对权力单薄而盲目的追求是无法真正支撑起庞大的权力的,杨弈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身上被腐蚀出的空洞和匮乏,却被程曜灵一眼看破。
毕竟杨弈权势虽盛,可论信念心性,却远不及当初上山入庙找她告别的齐婴。
十年磨一剑、一朝把示君的齐婴在权力场里滚过一遭,尚且那样痛苦迷茫,仿佛被扒了一层皮一般,杨弈这样为权术而权术的人,就只会被剥夺更多。
他无疑已踏上一条死路,尽管仍浑然不知,却本能地想在程曜灵这里寻求生机。
这么多年过去,程曜灵无数次跌进泥里又爬起来,见过人间百态,无数生死,如今只要她自己不肯入局,对人心的敏锐便可以不输给任何人。
但人都有一叶障目的时候,程曜灵此刻能如此清醒,也只是因为她的障从来不在杨弈身上。
“再痛你也绝不会放弃权力,因为你已经尝过它的甜头。”
“我不否认,或许你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滔天权势甚至是恐惧的,但你一边恐惧着,一边也兴奋着,因为你可以用这样的权力控制一切,包括我。”
“杨遥臣,何必继续惺惺作态,我和权力之间,你早已经做过选择了,不是吗?”
程曜灵虽然x无法动作,言语却直白锋利地可怕,字字诛心,万箭齐发,瞬间洞穿了杨弈的心脏。
杨弈的脸色极度阴沉,眼中甚至是带着怒火的,他手指无意识掐进程曜灵肩膀,低头看着程曜灵的眼睛不甘道:
“为什么我要做选择?为什么我不能全都要?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站在我这边?!”
“当初我们因为无法对抗权力而被迫分开,现在我大权在握,为什么我们还是不能好好的在一起?!”
“无法对抗权力的人一直都是你,不是我。”程曜灵一针见血道:
“我当年从没想过放弃你,情况最坏的时候,我也告诉过你,如果我们被抓回京城,就一起拼了命将事情闹大,闹到声名狼藉,无人敢对我们谈及婚嫁。”
“但你最终还是放弃我。”
“杨遥臣,这世上事总有取舍,有得必有失,你就是不能全都要,这次我比你先决断,我先放弃了你,我就是不能站在你那一边,我就是和你立场相悖。”
“还有,你刚才说我轻易移情别恋,我轻易移情别恋又与你何干呢?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是你自己亲手写就的结局,我从来不欠你的,也没必要对一段已经结束的感情忠诚。”
杨遥臣齿关都在颤抖,一把将程曜灵的头按进自己怀里,再不敢看她。
彷徨而崩溃地喘息许久,他双目通红,绝望道:“我们是不一样的,曜灵,我们是不一样的。”
“没有权势地位,你还是你。”
“但没有权势地位,我就不是我了。”
“有了权势地位,你就还是你吗?”程曜灵反问他。
杨弈攥紧了拳头,神色偏执:“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让我拥有你。”
“只有物件才会为人所有,我不会为人所有,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人所有。”
程曜灵垂下眼睛,她此生从未如此虚弱无力过,杨弈这番话,让她心中本就因受制于人而滋生的恨意更甚。
杨弈却跟听不见程曜灵的话似的,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是有些魔怔地自言自语:
“再过些时日,等万事俱备,我就娶你过门,做我的妻子,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拆散我们……再也没有……”
程曜灵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杨弈的冥顽不灵深恶痛绝,语气漠然:“你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我没有病。”杨弈这会儿又不装聋了。
程曜灵再不搭理他。
杨弈也不说话了,静静搂着程曜灵,很依恋的姿态,神情却是空洞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夜的时候杨弈被人叫走,程曜灵睁着眼睛到天明,见到了回舟。
前几天回舟奉杨弈之命,一直在跟程曜灵叙话,程曜灵却始终不肯与她交谈。
这次回舟进了暖阁,打眼见到凌乱的床榻和虚软无力的程曜灵,神色大震,低呼了一声:“公主!”
程曜灵斜她一眼,明白她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但懒得解释。
回舟却跪在了她床边,面上是深重的悔恨与自责,声音中几乎带着哭腔:“奴婢、奴婢不知道信平侯昨夜会闯进来……”
程曜灵眼中浮现困惑:“昨天我饭菜里的药不是你下的?”
“下药?!”回舟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信平侯怎能如此折辱公主……”
程曜灵摸不清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背叛皇后成了杨遥臣的人吗?这是做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公主当年从昌平公主手下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回舟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奴婢定为公主报此大仇。”
程曜灵满头雾水:“你等等,你什么意思?你要为我去刺杀杨遥臣啊?”
“奴婢义不容辞。”回舟眼下挂着泪痕,神情却极坚毅。
她的义愤和善意不似作伪,程曜灵不太明白,试探着问了句:“你肯这般待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那之前为什么要背叛皇后呢?”
回舟抹了抹泪,惨淡一笑,回答程曜灵:
“奴婢不背叛皇后,皇后也迟早要舍弃奴婢,我们这些微贱之躯,她何曾爱惜过、放在眼里过,好的时候自然是相安无事,不好的时候……还不如她手下揉皱的一张宣纸。”
“奴婢不过是早谋生路罢了。”
“奴婢知道自己不是忠仆,公主大可鄙夷奴婢……”
程曜灵叹了口气,打断了回舟的话:“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是奴婢,生来就理所当然要效忠另一个人的,皇后不仁,你自不义,这是人之常情,我若是你,也当如此,没什么好鄙夷的。”
杨皇后的心计和凉薄,程曜灵深有所知,回舟因这个背叛,她没什么可指责的。
“公主真这样想?”
程曜灵点头:“自然。”
她又对回舟解释:“你别担心也别冲动,我寝衣都是完好的,杨遥臣并没对我做什么。”
回舟神情顿时一松,掀开被褥,爬上床看了看程曜灵的寝衣确认完好后,微微笑起来:“奴婢就知道,信平侯与公主是少时情意,他还是爱重公主的。”
程曜灵脑仁儿疼,想拍额却没有力气,长叹一声:“你清醒些,谁家爱重会下药?”
回舟有点懵,歉然道:“奴婢不通情爱,还请公主见谅。”
程曜灵教她:“只要是伤害你的、违背你意愿的,通通都不是情爱,一概要还击,懂了吗?”
回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程曜灵也不指望一句话就让她大彻大悟,开始说正事:“我跟杨遥臣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你愿意背叛杨遥臣帮我吗?”
回舟犹豫片刻,还是凛然道:“自然愿意,我这条命是公主救的,以命相报也是应有之义。”
“我不要你以命相报,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程曜灵望向回舟:“在保全你自己性命的前提下,帮帮我就行了。”
“好。”回舟重重点头。
程曜灵要回舟日后帮她找不知名小御医验一日三餐中的毒性,然后悄悄解决掉送来的饭菜,再从正兴帝的膳食中扣些食物给她。
她本来还想通过回舟利用正兴帝的,但正兴帝是个傻子,还是个跟杨弈交情匪浅的傻子,她实在无法预估傻子的行为,只能放弃,先解救迫在眉睫的自身安危。
软筋散的效力持续到正午,程曜灵总算是能渐渐活动了,她先是私下吃正兴帝的御膳,在明面上演了两天绝食,姿态强硬决绝,以示愤怒不屈,而后在杨弈赌咒发誓、同席同食的动作下,才重又恢复进食。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杨弈温水煮青蛙,从日日同席同食,到隔三岔五的来,而回舟后面都没有再从饭菜中查出毒性。
直到三月初,程曜灵生辰的前一天,杨弈只在正午出现,而傍晚的饭菜中又查出了问题。
程曜灵隐隐约约猜到杨弈要做什么,提前嘱咐回舟要是明日杨弈将她带离,就立刻用鸟儿传信给魏标。
生辰当日,程曜灵回想着第一次中药的感受,装出了一副虚软无力、动弹不能的样子,躺在床上偏过头漠视杨弈。
杨弈温和地道了句:“这次用的剂量比上回少许多,可你还是这样,是不想理睬我?”
程曜灵一动不动,望着上空花纹繁复的床帐,目光虚渺无神。
杨弈落寞地笑笑,上前抱起程曜灵,二人坐进了紫宸殿外停着的轿子。
他们一路出宫,换好马车,到了回春坊的散花桥下。
杨弈打开马车上的琉璃窗,让程曜灵看外面,刻意提醒她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是哪儿?”
此时四方街道已被肃清,偌大的东街十三坊空空荡荡,只有杨弈的人行走穿梭其间。
程曜灵浑身僵硬地坐在轿中,头靠在杨遥臣身上,勉强扯了扯嘴角:“自然记得。”
“是去年我生辰,段司年为我作散花之景的地方。”
若不是无法确认公主府里母亲的状况,车夫又是个看不出深浅的高手,她此刻就能干脆利落地杀了杨弈,而不是还在这儿跟他耍嘴皮子打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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