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杨弈目光一沉,却用手背轻抚程曜灵脸颊,凑近程曜灵耳畔,语气诡异的柔和:
“错了,这是我十七岁生辰那日,你送我生辰礼的地方,天女散花,凤落梧桐,旷世美谈,可以算作你我定情之始。”
程曜灵寒毛竖起,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强忍着不适跟杨弈周旋:“是吗?我都忘了。”
“我会让你想起来的。”杨弈勾起唇角,素来清隽的脸上x竟呈现出了一种邪性:
“曜灵,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我们有最好的、什么都无法战胜的从前,还有不可估量的以后,我会让你做真正的凤凰,这些都不是一个死人能比的。”
“什么真正的凤凰?”程曜灵捕捉到了某些一闪而逝的东西。
杨弈但笑不语。
程曜灵敏锐道:“杨遥臣,你要篡位?!”
“能配得起凤凰的,自然是真龙。”杨弈眉梢轻挑,语气平淡,姿态极为理所当然。
程曜灵轻蔑地笑了声:“我对当皇后没有兴趣。”
“天下女子,最尊贵的莫过于皇后……”
“我的话还没说完。”程曜灵打断了杨弈:“而且你这句话说得也不对。”
“有人比皇后更尊贵。”程曜灵直白道:“那个人是皇帝,我对当皇帝更有兴趣。”
“杨遥臣,你若真能扶我当上皇帝,等我脱困,或许还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杨弈失笑,捏捏程曜灵的脸:“你胃口倒是大,真敢要。”
“但自古夫妻一体,事成之后,我让你坐坐那把椅子也无妨。”
很宠溺的语气,可显然并不当真,意思是让程曜灵沾沾皇位便已是至高无上的恩宠荣耀。
程曜灵仍好心给他指出一条生路:“杨遥臣,其实你的心性大不如我,即便强做了皇帝,要么毁掉自己,要么毁掉天下,难有好结局。”
“我虽然没有你聪明,也没有治国之才,但我有自知之明,还有统兵之能,我坐上皇位,最差不过无为而治,运气好,或许还能碰上个清平盛世。”
“我比你适合做皇帝。”
杨遥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程曜灵鼻尖,笑道:“我喜欢你这样毫不遮掩地打如意算盘的样子。”
程曜灵算是白说了,人家根本听不进去,也根本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儿。
杨弈掀开车帘,跟车夫说了两句,没多久,廊桥两侧的高楼上就响起鼓乐之声。
这样的寒天里,舞女们衣衫单薄,从廊桥两侧鱼贯而出,洒下缤纷各异的花朵。
杨弈打开琉璃窗伸出手去,接了朵花戴在了程曜灵头上,满意道:“好看。”
看完这场花雨,二人又转道去玉京园,如当年般坐在梧桐树下时,程曜灵望着远处几株矮树,有些出神。
杨弈注意到了,也转头去看,神色倏然变得异常温润:“那些是从御林苑深处移栽的九里香,等它们今年开花,我给你做个香囊。”
“原来御林苑深处的九里香是可以移栽的,我都快忘记它长什么样子了。”
“当然。”杨弈道:“只要移栽的够多,总有能成活的。”
前年玉京园快竣工时,为移栽这几株九里香,他几乎毁掉了那一片林子。
程曜灵定定看些那些九里香移不开眼,杨弈笑了笑,俯身亲亲她的额头:
“九里香的叶片阴干了入药,可缓胃疾,对你有好处,你还不知道吧,我去摘一枝来给你看看。”
杨弈起身去摘九里香,待他走到树木苍劲的枝干前时,程曜灵动了。
没等附近人反应过来,程曜灵就跳起身、攀上树、飞跃过一大批守卫。
所有人措手不及,杨弈听到身后动静,一把扯断了手边可怜的小半株九里香,深深呼出一口气,竭力镇静下来,对跪在自己脚下的下属冷声道:
“封锁玉京园,追捕昭平公主。”
一枚啸箭在天上炸开显眼的烟雾,发出刺耳的啸声。
玉京园各处出口伴着这啸声被羽林军牢牢围堵,可谓一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程曜灵一边躲追踪,一边跑了几个出口,在西北方向看见霍冲时,咬牙冲了上去,跟霍冲缠斗起来。
霍冲边跟程曜灵打边苦口婆心:
“郡……公主姐姐,侯爷待您是真心的,他虽胸怀壮志,性子却冲淡温和,比当初的小良王好了太多,你们又是少年情意,您何必如此……”
程曜灵一脚踢开霍冲的刀背:“废话少说,当年玉京园我对你救命之恩,你认不认?!”
霍冲制止了想扑上来的手下,又迎上前跟程曜灵打起来:“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公主大恩,永志不忘。”
“好!”程曜灵掐住霍冲脖颈,将他踹倒在地,死死盯住他的眼睛道:“那我今天挟恩图报,要你放我走,这个恩你报不报?”
霍冲跪在地上,脸上浮现挣扎之色。
程曜灵目光扫视四周,没有丝毫耐心:“要么你死,我被抓,要么我走,你留下,自己选!”
被程曜灵扼住咽喉,霍冲面色逐渐涨红:“公主姐姐……你对侯爷……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了吗?”
“不念。”程曜灵:“我恨不得他死。”
霍冲喘着粗气,重重一拳砸在地上,闭目无力道:“我放你走。”
程曜灵抓住霍冲衣领将人提起来,仍扼着霍冲喉管,只是力道稍有放松。
霍冲高声大吼:“都让开!”
程曜灵挟持着霍冲走过前金鳞铁骑、现羽林军部众分开的道路。
“公主姐姐,你不知道,侯爷他这些年其实过得很可怜,他是真心喜欢你。”霍冲仍然在为杨弈说话。
程曜灵连冷笑都懒得笑:“与我无关。”
杨弈如今在她眼里是纯然的敌人,也就是死人,迟早要死在她手上。
“公主姐姐……”
“闭嘴。”程曜灵不耐烦了:“再为杨遥臣说话我就把你带走囚禁下药然后每天在你耳边说喜欢你。”
霍冲瞬间瞪大了眼睛,神色呆滞不敢再说一个字。
出了玉京园,程曜灵放开霍冲,旋身一脚蹬在他屁股上将人踹出去老远。
她先回了公主府,确认忠节夫人无恙后,从天鹰卫里拨出三十人即刻送母亲回沧州。
京城要大乱了,沧州有舅舅邓显顶着,出不了什么乱子,又是母亲的家乡,暂时是程曜灵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临别时忠节夫人问程曜灵:“你不跟母亲一起走吗?”
程曜灵默了片刻,一撩衣袍给忠节夫人跪下磕了个头:
“母亲,我一向不喜欢‘孝’这个字,也几乎不说,但今日,是女儿不孝,我已经很努力了,但答应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做到。”
她抬起头看向忠节夫人的眼睛,目光无比明亮澄澈:
“我没法苟且偷生,没法明哲保身,没法对世事袖手旁观,没法对所有一笑而过,我活在这个世上,就是有想为之而战,为之而死的东西。”
茫茫人间,她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但此刻却展现出了不动如山的、重于千钧的坚毅:
“母亲,我要看到这个天下,为我改变。”
忠节夫人别过头去不看女儿,良久才低声道:“你比武阳长公主更有威望才能吗?”
“或许将来可以。”
“长公主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独领大军力抗北戎了,你不如她。”
程曜灵道:“我现在不如,未必一辈子都不如……”
忠节夫人垂下眼睛,打断了程曜灵的话:“即便不论长公主,你又比慕容平溪更聪慧渊博吗?”
“我不及师傅。”这是不争的事实,没什么好辩驳的。
忠节夫人接着问:“那你又比小满地位更高吗?比我更世故老练吗?”
程曜灵诚实地摇头。
忠节夫人轻轻笑了,像是嘲讽,又透着彻骨的悲寒:“所以,我们尚且没能动摇半分的天下,你凭什么改变?”
程曜灵被问住了。
她目光虚茫几息,又重回坚定,拉着忠节夫人的手道:“你们动摇了的。”
忠节夫人皱起眉心,低头看女儿:
程曜灵一字一顿:“我,齐守心,所有北宫出身的女子,心慕四姝的女子,就是你们动摇的那一片天下。”
忠节夫人怔愣许久,摸摸程曜灵头顶,怅然地吐出一口气,有女如此,且喜且哀。
她叹道:“咱们母女今日一别,死生从此各西东,或成永诀了。”
程曜灵站起身紧紧抱住忠节夫人,用自己的脸去贴母亲的脸,那个最开始需要忠节夫人蹲下身才能平视的小女孩,已经长得比母亲都高了。
她眼中沁出些许晶莹的液体:
“母亲,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不要太难过,我都不听你的话,留你一个人在世上,不值得你为我伤心的,你要争取多活,如果有来生,我比你早投胎许多年,就做母亲的母亲。”
忠节夫人拍拍女儿的背,像小时候这个女儿刚刚失而复得时的那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亲昵,笑道:
“我可不做你的女儿,我怕你报复x我,也从出生起就扔了我,逼我成婚,待我凉薄。”
程曜灵小声反驳她:“你也没有那么坏,你还是有很多好的。”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忠节夫人放开程曜灵,面上溢出年长者过尽千帆的包容与温柔,还有无限的哀伤。
程曜灵并不知她为何散发出如此浓沉深重的哀伤,心中却也染上了些生离死别的愁绪,勉力撑住,含着泪咧开嘴笑起来,将母亲送上了离京的马车。
她抹了把脸醒醒脑子,而后带着慕容贤和其余天鹰卫迅速撤离了公主府,杨弈的探子绝对已经给杨弈报过信了,她再不带人跑只怕是要被连根拔起。
她们在京郊找了个隐蔽处暂且驻扎,午夜时分,慕容贤受命潜入博阳侯府去找崔尧传消息,程曜灵则单刀赴会,赶往长河营所在的长河畔,去找魏标。
魏标此人,程曜灵听杨皇后说,他是出身寒门,虽有才能,但门路有限,当年花了大半家财对昌平公主自荐枕席,想做昌平公主的面首。
可昌平公主向来眼高于顶,魏标的样貌只能算是一般俊朗,并没达到让昌平公主青眼的地步,于是昌平公主随手将他扔进了舅舅辖领的长河营,官职虽不高,但中间人看在昌平公主的面子上,给了个能接触岑大将军的实权位子,魏标就此得了岑大将军看重,平步青云。
魏标也知恩,姿态摆得极低,向来以公主引荐为荣,逢年过节都给昌平公主府送上厚礼,长年累月,也真叫他跟昌平公主攀上了三分交情。
只是这所谓的三分交情里有多少真多少假就不知道了。
程曜灵这次来劝他倒戈的两大筹码,一是昌平公主留下的那张写着“杨弈杀我”的血帕,二就是杨皇后亲自加玺盖印的封魏标为大将军的诏书。
杨皇后刚写完诏书的时候,见程曜灵站在桌前留恋不舍地看了半天,笑她是官迷,程曜灵也坦荡承认,她就是想要大将军之位。
杨皇后登时挑了挑眉毛,而后也大方地让程曜灵别担心,说大将军之位是留给程曜灵的。
程曜灵都怔了一下,问一朝还能有两个大将军?
杨皇后云淡风轻地笑笑,说当然只有一个,前一个死了后一个不就上位了吗。
彼时她看着程曜灵睁大的眼睛,神色更愉悦,教程曜灵,说这就是掌权者的承诺,生杀予夺,只在一念,飞鸟尽良弓藏古来有之,不是什么稀罕事。
程曜灵低声骂了她一句心眼儿真坏。
杨皇后反以为荣,说你记得我对你好就够了。
程曜灵心虚地捂住了耳朵逃跑了。
所以如今她面对魏标,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第92章
“臣魏标,见过昭平公主。”长河南端,波心桥上,魏标对程曜灵见礼。
程曜灵将人扶起来,从怀里掏出昌平留下的血帕交给魏标。
“这是……”魏标看着那方丝帕上的血迹,大为惊颤,手腕猛地颤了颤,心中似有预感。
“昌平公主的遗书。”
魏标愣在原地,良久无言,他定定盯着那方丝帕上灿然怒放却血渍斑驳的芍药花,眼里有些泛酸,朦胧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脾气有些坏却很容易讨好的公主,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公主此番……是为皇后娘娘来当说客的吧?”
程曜灵点点头,魏标能猜出来并不奇怪,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杨弈与杨皇后之间的博弈,如今朝中人除了那些顽固出了名的中间派,就是非此即彼。
其实也有人不解雍丘杨氏怎么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还一副不死不休的势头,但碍于二人身份,也都是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魏标小心翼翼收好那方丝帕:“烦请昭平公主告知皇后,臣此前糊涂,受奸贼蒙蔽,此后愿与娘娘同心,共诛奸贼。”
“嗯?”程曜灵没料到如此顺利,她连杨皇后封魏标做大将军的诏书都没拿出来呢:“你都不验验这帕子的真假吗?”
魏标喉头滚了滚,艰涩道:“我认得她的绣工和字迹。”
程曜灵打量了魏标一会儿,颇为欣赏道:“你倒是个性情中人。”
“也没有那么性情。”魏标的神色归于沉稳:“许多时候都是被情势推着走。”
“先前困皇后娘娘于凝云殿的事,非臣所愿,乃不慎被信平侯设计所为,得知皇后娘娘怀有皇嗣后,臣常觉悔恨,日夜煎灼,只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如今皇后娘娘宽仁,肯给臣一个弃暗投明、将功补过的机会,臣感激涕零,不敢不从。”
这就是半真半假的场面话了,程曜灵接了下来:“皇后娘娘知你难处,自不介怀,否则我今日也不会来寻你,这个你接着,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程曜灵将封魏标为大将军的诏书塞到他手里,安他的心,随后与他说定了后续计划。
次日申正时分,天幕暗沉,程曜灵和两百多天鹰卫埋伏在京城北郊小道的山丘旁侧,这是羽林军主力调动入京的必经之地。
程曜灵要做的,就是在魏标和崔尧于京内白柳巷截杀杨弈时,拦住羽林军主力的后续驰援,这突袭伏击之事,正是天鹰卫的长项。
但她等了又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南边夜空中出现杨弈召集羽林军的响箭。
直到探子飞马来报,白柳巷截杀大败,长河营内部出了叛徒,魏标因其身死,其余部众非死即降,而崔尧从始至终都不曾出面,北府兵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崔承苍!”程曜灵愤恨咬牙,低声骂了崔尧一句,明白他是反水了,顿时一刻也不敢停留,当即带天鹰卫撤离北郊。
多亏她之前传信时谨慎,并未透露天鹰卫具体埋伏的地方,否则天鹰卫就不到三百人,此刻恐怕会被羽林军围起来包了饺子。
回到驻地时,程曜灵在京城上空看到了杨弈的响箭,明白是圈套,安顿好天鹰卫后,她孤身潜入城中,闯进紫藤院找了谢绥。
京中此时都乱成了一锅粥,谢绥这小院却是出奇的悠然静谧,只有微弱却动听的笛声。
程曜灵翻进庭院,推开里屋卧房的窗扉,曲起一只腿坐在窗框上,听谢绥吹奏完一曲《折柳》。
“好听吗?”谢绥放下笛子,转头笑问程曜灵。
“肯定是好听的,但我这会儿听不进去,说不出什么赞美之词。”程曜灵坦诚且开门见山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谢绥叹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我想进凝云殿。”
“你现在入宫是自投罗网。”谢绥走到窗边拉程曜灵下来,将窗扉紧闭,看着程曜灵道:
“杨遥臣已经疯了,魏标死后,长河营剩下的那批人为给他表忠心,攀咬了不少人,他也纵容放任,有意排除异己,这会儿还挨个破门杀得没停,看样子今夜是要血洗京师,京中此时人人自危,你何必在这个时候往火坑里跳。”
程曜灵只道:“我不能看着皇后死。”
“那毕竟是皇后,杨遥臣未必敢要她的命。”谢绥苦口婆心地劝:
“我听我爹他们的判断,杨遥臣下一步,恐怕是要让皇帝禅位给皇长子,叫幼主临朝,他来辅佐,可见他还是想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弑杀皇帝皇后的罪名太重,简直遗臭万年,他不会愿意背的。”
谢绥的消息比程曜灵灵通太多,但程曜灵也有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辛。
“你们不知,杨遥臣有称帝自立之心。”程曜灵道:
“他会好好供着皇帝和皇长子,因为皇帝纯稚,皇长子又年幼,不会干预他篡权僭政,甚至是他把持朝政极好的借口。
如此铺垫几年,循序渐进,做足准备,再行改朝换代之事,会稳妥太多。
但再怎样他都是得位不正,你猜雍丘杨氏会愿意压上全族为他冒这个险吗?”
谢绥摇头,他出身大央七贵之首的鸿都谢家,对这事再明白不过:
“世家大族求稳避险,最想要的是源远流长,并非一时煊赫,雍丘杨氏传承几百年,见证两朝兴衰,更是如此。”
“杨遥臣只要透露出篡位的意图,恐怕雍丘杨氏自己内部会先斗起来。”
“毕竟如今并非乱世,段家宗室可是有好几位掌兵的王爷散落各地,在外镇着,朝中若有变,他们定是枕戈待旦虎视眈眈,绝不会坐视祖宗留下的皇位被一个外人拿去。
杨遥臣兢兢业业篡了位,最后为旁人做嫁衣裳的可能不小。”
“是这个理。”程曜灵深表认同,后道:“而且如今皇后有孕x了,只是被杨遥臣封锁了消息,此事若传开,杨遥臣必不能再如从前般得意。”
谢绥眉梢微挑:“这个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儿,恐怕雍丘杨氏大半的人都会倒戈。
当权外戚终究比乱臣贼子好听得多,路也好走得多。
再说,杨遥臣迫不及待要立的那个皇长子,他生母姓岑,不姓杨,雍丘杨氏的人只要不傻,就不会舍近求远。”
“所以,你说他会不会杀皇后?”程曜灵沉声道。
谢绥面露难色:“他若真狠下心杀了皇后,倒的确不是什么能动摇天下的事。”
会被口诛笔伐是绝对的,但杨皇后自身的名声本就不够贤德,更何况自古女子祸国的罪名数不胜数,捏造栽赃起来连脑子都不用动,杨弈只要找好借口,不至于毁掉根基。
想通其中关窍,看了看程曜灵凝重的脸色,谢绥又是一叹:“罢了,我帮你就是。”
谢绥叫出谢寒洲,命他和程曜灵一同入宫,保护程曜灵。
而后又嘱咐谢寒洲将程曜灵带到京城近郊一个村落的后山墓园,说是其中有一座坟茔,打开碑上机关,就会露出密道,密道直通御林苑入口。
程曜灵惊了,问谢绥:“这密道哪儿来的?你怎么知道?”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谢绥很高傲地哼了一声:“重明宫三百多年前可是姓谢的,我当然知道。”
程曜灵佩服道:“多谢多谢。”
谢绥看着她,唇角又拉下去,目光转为忧虑:“我就不去碍你的事了,你多保重,一定爱惜自己。”
“我知道,你放心。”
与谢绥道了别,程曜灵与谢寒洲一同赶赴墓园,进入密道抵达了御林苑。
趁杨弈大开杀戒不在宫中,二人一路潜行,商量好分头行动,谢寒洲去了兰林阁救程鸢,以便调动青鸾司,程曜灵则是轻轻跃至凝云殿屋顶,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杨皇后的声音道:“别看了,外面长河营的人都换成羽林军了,可见咱们兵败。”
瑶光宽慰她:“说不准是昭平公主和崔校尉他们大胜,控制了羽林军呢。”
杨皇后的笑声极轻,几不可闻。
而后再没什么声响。
直到凝云殿北部传来一阵轻悄庞杂的脚步声,程曜灵侧身看了看,发现是谢寒洲和程鸢带来了青鸾司部众。
她跃下房顶与众人汇合,此时守卫凝云殿的羽林军也发觉了动静,主力向着北部聚集,各个屏息抽刃,严阵以待。
程曜灵见此笑了笑,望了眼天上幽凉硕大的月亮,身先士卒,冲向了北部殿门。
尖锋在前,众人紧随其后,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般分开了重重羽林军,攻入殿门带走了杨皇后和瑶光等亲信。
将人救出后,程曜灵嘱咐杨皇后:
“你跟若鱼还有谢寒洲退往御林苑的宜春宫,御林苑广达三百余里,宜春宫那儿的地势又高低有致,易守难攻,不容易被找到,也方便你静养,咱们从前去过,你知道的。”
杨皇后颔首:“我知道,但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我得去紫宸殿救一个人。”
杨皇后长眉紧蹙:“你疯了?紫宸殿现在的兵力比凝云殿还多,你不要命吗?!”
“我没疯。”程曜灵道:“她帮过我,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你们先走吧。”
“程曜灵!”
“杨之华!”
场面大僵,程鸢观察着二人脸色,小心翼翼地插了句话:“要不让谢寒洲跟姐姐同去吧,也算多一层保护,青鸾司可保娘娘无虞的。”
谢寒洲也对程曜灵笑道:“公主你要是没了,我家公子恐怕得跟我拼命。”
“行,那就这样吧。”程曜灵不是犟种,向来听得进去劝,她转向程鸢,抬手拍拍程鸢的肩:“伤还没好全,自己小心。”
程鸢点头笑笑。
杨皇后面上虽仍有不豫,但没再说什么。
程曜灵和谢寒洲到了紫宸殿附近,看着密密麻麻的守卫,的确有些一筹莫展。
“我去引开守兵?你入殿抢人?还是反过来?”谢寒洲有些纠结道。
“入殿抢人就不要想了,不如引人出来。”程曜灵看了眼树上栖着的蓝鹊,问谢寒洲:“你会不会吹口哨?”
“啊?”谢寒洲有点懵,但随程曜灵的目光抬头,看着那只高傲的蓝鹊,还是点了点头:“会。”
“你能不能吹出这个调?”程曜灵磕磕巴巴地学回舟从前的调子,但她本就不会吹口哨,声音断续晦涩,完全不像。
“这是鸟语吗?”谢寒洲学着吹了吹,更是满头雾水,只觉得像声音很小而连续不绝的屁声,自觉羞耻,脸憋得通红。
程曜灵一掌拍在额头,认命道:“我还是削个哨子吧。”
实在没办法了,也顾不得时间拖久杨弈会入宫了。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捡了个树枝利索地削起来。
但匕首闪出月光的那一瞬,蓝鹊睁开双眸,眸中寒光划过,立刻振翅飞向了紫宸殿。
程曜灵望着飞走的蓝鹊,半蹲在地上,手里捏紧了匕首,祈愿道:“希望它不是去告诉回舟有刺客。”
结果过了会儿,殿门大敞,不但回舟自己出来了,她还带了个正兴帝,正兴帝身后更是乌泱乌泱跟了一大群人。
“她带傻皇帝出来做什么?”程曜灵愣了。
谢寒洲摸了摸下巴,懵懂道:“为什么不能带,一箭双雕,不带白不带啊。”
程曜灵斜他一眼:“皇帝傻你也傻吗?如今朝局动荡,他在哪里朝廷就在哪里,杨遥臣不可能不看重他,他出行必是守备齐全,带了他,我们不但救不走回舟,恐怕自己也没法脱身了。”
她神色焦虑地看着回舟,而更糟糕的事情也在下一刻发生了。
杨弈在兵士簇拥下,出现在了紫宸殿前——
作者有话说:其实谢绥跟10的根本矛盾本章表现蛮明显的,谢绥虽然不爱仕途,但他对自己的家世很自傲,也是他的家世构成了他相对纯粹的性格,他家把他养蛮好的,所以悲剧的是,10没法让他离开家族,也不可能接受他这种封建父权社会里、俗世意义上很强大的家族。
第93章
“我当是谁在给她做内应呢,原来是你。”杨弈单手按着身侧剑柄,掀开眼皮瞥了瞥回舟,牵起一边唇角,慢悠悠道。
回舟被这威压吓得扑通跪下,强自镇定,叩首道:“奴婢不知侯爷所言何意。”
杨弈并未与她多言,神色淡淡,对身旁发号施令:“拖下去。”
两个羽林军架起回舟离开,要将人带下去用刑。
回舟挣扎着慌乱地为自己喊冤,声音尖利:“奴婢不知做错何事冒犯侯爷,还请侯爷高抬贵手!饶奴婢一命!”
“都给朕住手!”正兴帝忽然大步上前,指着钳制回舟的兵士大声道:“她是皇后派来照顾朕的!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那两个羽林军动作一滞,齐齐看向杨弈。
杨弈置若罔闻,抬手拦住正兴帝,慢条斯理地为正兴帝整了整衣襟:“她做了伤害皇后娘娘的事,皇后娘娘派臣来抓她。”
“真的吗?”正兴帝大睁着一双清澈的圆眼,迟疑道:“可是……”
“陛下不信臣?”杨弈面色极为平静,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正兴帝咬了咬下唇,有些为难道:“你、你是皇后的哥哥,朕、朕自然是信你的。”
杨弈颔首,面无表情道:“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那两个羽林军见此,继续架着回舟下去了。
回舟喊冤喊得嗓子都哑了,却再没打动任何人。
可伴随她凄厉的喊声,一只体型短小而动作矫健的长尾蓝鹊不知从何方高速飞来,羽翼愤怒地炸开,如离弦的箭般冲向了杨弈面门。
杨弈眨眼间,身侧亲信便出手攥住了那只不自量力的小蓝鹊。
回舟看见那蓝鹊,几乎是目眦欲裂,却咬紧了牙关连喊也不敢再喊了,生怕被杨弈发现蓝鹊和她有关系。
但无论那蓝鹊跟回舟有没有关系,杨弈都无甚怜悯之心,他看了眼亲信虎口被蓝鹊啄出的血迹,冷漠道:“不长眼的畜生,还留着干什么。”
“侯爷说得是。”
亲信手指紧紧收拢,蓝鹊极微弱短促地叫了一声,温热的鲜血霎时间顺着它垂落的尾羽掉在地上,它竭力朝回舟的方向转了转自己小小圆圆的绿豆眼,却来不及再看一眼回舟,就没了声响。
回舟看着它泪如雨下,唇齿剧烈颤抖着,却无法说出一个字,万念俱灰地闭目,彻底放弃挣扎,像具尸体般被两个羽林军拖走。
杨弈轻轻扫视一眼远x处,对正兴帝道:“臣带陛下去御花园透透风。”
正兴帝摇头:“朕不想透风。”
他有些委屈道:“朕想皇后了。”
“再过些日子,陛下就能见到皇后娘娘了。”杨弈带着正兴帝往阶下走。
正兴帝低头跟着杨弈,不满地小声道:“你每次都这么说。”
杨弈充耳不闻,只领着正兴帝向前走,羽林军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杨弈走得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而几息后,他等待的事情在不远处发生了。
程曜灵跟谢寒洲在回舟被钳制着脱离开羽林军的队伍后,一起出手将人给救了。
杨弈闻声回头,看向程曜灵,眉心轻蹙,似有困惑。
回舟却像突然活过来一般,找到了主心骨,脸上泪痕交错,仓皇扯了扯程曜灵的衣裳:“公主快走!不用管我!”
程曜灵夺过杀上前的羽林卫的刀,一手运刀杀人,一手将回舟推进谢寒洲怀里:“带她走!我断后!”
“公主……”谢寒洲接住回舟,一脚踹开身前羽林卫,看向程曜灵,神色为难。
程曜灵推了二人一把,语气斩钉截铁,重如千钧:“走!”
“公主保重!”谢寒洲知道不是纠缠的时机,看了程曜灵一眼,先带着回舟撤走了。
掩护二人逃走后,程曜灵再无后顾之忧,将刀攥在手里,在密密麻麻的羽林军中缠斗起来。
杨弈和正兴帝站在重重包围外,正兴帝看着不远处满身染血的程曜灵,惶恐而无措地摇晃杨弈肩膀:“你快命他们停手!”
杨弈不为所动:“陛下不是叫她坏女人吗,她死了,陛下该开心才是。”
“朕……朕……”正兴帝眼中蓄起厚厚一层泪膜,几乎快哭出来了:“她不能死……她死了……她死了皇后会哭的!”
“这倒是没听过的稀罕事。”杨弈眉梢微挑,只当正兴帝被吓傻了,在胡言乱语,牢牢盯着羽林军中的程曜灵,口中不紧不慢道:
“陛下不必忧心,臣就算不下令,以她的本事,等会儿也能活蹦乱跳地闯到陛下跟前的。”
但杨弈预料错了,程曜灵并没有要接近正兴帝的意思,她在快杀到杨弈与正兴帝面前的时候,刀锋一转,劈向身侧,一脚踹在那人胸膛上,趁人踉跄之际,夺了他刀鞘侧袋,便闪转后退了。
杨弈见此神色一沉,向前两步:“你究竟意欲何为?!”
程曜灵将抢来的囊袋揣进怀里,没搭理杨弈。
杨弈忽地想起那囊袋里装的是之前那只蓝鹊的尸体,攥紧了拳头,阴恻恻咬牙道:“在你心里,一个畜生竟比皇帝跟我都要紧。”
程曜灵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为别人卖命,焉知那人度过此劫,会如何待你?鸟尽弓藏、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一个奴婢都懂,你却还天真。”
程曜灵只当是狗叫。
杨弈见程曜灵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显然是听不进去,绷紧了下颌,又道:“你以为她真能跟我分庭抗礼?你不如去问问,她腹中那孽胎究竟是怎么来的?”
“满口胡嚼的畜生!”程曜灵神色骤变,眉头立即压了下去,满脸厌烦愤恨,一刀掷向杨弈:“你们对付女人向来就是这一招!”
经过当年旁人用北戎单于攀扯武阳长公主,给长公主造谣言的事后,程曜灵对这类事端可谓深恶痛绝,杨弈这话算是犯了她的大忌。
杨弈身侧羽林军护卫在前,硬接了程曜灵全力抛过来的长刀,整个人被震得向后踉跄了两步,差点撞在杨弈身上。
杨弈单手拨开护卫,目光晦暗,对程曜灵冷笑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事事被人蒙在鼓里还一无所觉,非要哪天让人敲骨吸髓了才甘心。”
“我就是被人吃干抹净也轮不到你!”程曜灵踢开身侧的羽林卫:“你尽管捕风捉影用些下流招数离间我们,鬼才会上你的当。”
程曜灵踩着敌人肩膀,跃上附近树干,脱身而去。
杨弈阻止了羽林卫再追,目光悠远,望着程曜灵消失在月色里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个淡不可见的弧度。
他方才那些话要是一点作用也没有,程曜灵就不会有最后的那两句,可见多少还是入了心。
程曜灵回到宜春宫,先被在宫门不远处翘首以盼迎她的程鸢截住,给她换下一身血衣,拉到了杨皇后歇息的寝殿。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深更半夜还不睡觉?”程曜灵带着点燥气往桌前一坐,对杨皇后说话的语气也不甚好。
“曜灵姐姐,娘娘等你到现在,你怎么这样说话?”程鸢轻轻推了程曜灵一把,提醒她。
杨皇后也被激起了些火气,难得神色冷厉,跟程曜灵针锋相对起来:
“你身体好,刀枪棍棒腥风血雨也奈何不得,上天入地自由来去,成日里引火烧身,就偏爱管旁人死活。”
“娘娘……”瑶光吓了一跳,扶住杨皇后满面忧虑。
程曜灵抿了抿唇,心中烦躁愈演愈烈,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在廊下找到回舟,从怀里掏出那只装着蓝鹊尸体的囊袋,交到回舟手里,低落道:
“对不起,当时只能让你看着它死。”
回舟本来有点木木呆呆的,剥开囊袋,就着月光见到蓝鹊的尸体,一瞬之间泪如雨落,将雀儿捂在心口,擦着眼泪抽噎道:
“不怪、不怪公主,公主也是为救奴婢的命,谁让它自己鲁莽撞上去……”
程曜灵忍不住心生悲悯,认真看着回舟的眼睛:“它什么都不懂,只是想救你,它待你之心,和你待它是一样的。”
她和回舟一起将蓝鹊葬在树下,封了土插上墓碑后,回舟默了许久,轻轻开口道:“没将陛下带给公主,是奴婢无能。”
程曜灵挠了挠头:“我也没让你把那傻皇帝带出来啊……我是去救你的,结果你突然带个大累赘出来,我还吓了一大跳呢。”
也只有程曜灵会用累赘这两个字来形容皇帝。
回舟怔忡几息,难以置信地看向程曜灵:“公主单是去救我的?”
她连自称奴婢都忘记了。
“对啊。”程曜灵点头:“杨遥臣不是蠢货,你帮我的事迟早东窗事发,不能长留紫宸殿,我跟谢寒洲都是为捞你去的。”
“可惜阴差阳错,竟牺牲了你的雀儿。”
“公主一个人断后,就只是为了抢回雀儿的尸身?不是为了解救陛下?”
“我救那个烫手山芋做什么,杨遥臣供傻皇帝跟供神一样,他处境可比我们都强多了。”
回舟定定盯着程曜灵,盯得程曜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程曜灵搓搓手:“外头冷,咱们快回房去吧。”
回舟点点头,和程曜灵一起往回走。
廊间,程曜灵看看回舟仍有些怏怏不乐的神色,安慰她道:
“我以前捡过一只狸子,特别漂亮,皮毛像老虎一样,但仔细养了许久,还是死了,我那时也伤心得要命,但后来我想,它要是还活着,肯定不愿意见我伤心,一定是希望我带着它那份儿快活此生,依我看,你那雀儿大抵也会这么想。”
“多谢公主宽慰。”回舟轻轻笑了笑,而后兀然拉起程曜灵的手:“我有件事,要向公主告罪。”
程曜灵眨眨眼,摸不着头脑,大惑道:“什么罪?”
回舟垂下眼睛:“我当年骗了公主,我不是沧州人,扯这个谎,只是听说公主是沧州来的,所以想攀攀亲,让公主救我。”
她是彻底跟程曜灵交了心。
“我不说我都忘了。”程曜灵根本不计较,笑笑后问她:“那你是哪里人啊?”
“我不知道。”回舟抬眼望了望夜幕中那团明月:“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子拐到了京城,不知来处。”
“我叫回舟,就是因为我总梦到当年那拐子将我们一窝孩子塞进船里,拉到京城的时候,我眼泪都哭干了,想叫他回舟,想回我家去,嘴巴却被死死堵住,一点儿声也发不出来。”
语罢她轻笑一声:“但孩子都健忘,没几年我就把父母家乡,连带自己的姓名都忘得干干净净,梦也梦不到了。”
“那你愿意把我的家乡当做你的家乡吗?”程曜灵目光晶亮,伸长脖子探头到回舟眼前。
回舟愣了愣,而后笑起来:“那以后,我就跟公主一起做沧州人。”
程曜灵拉着回舟的手道:“其实准确来说,我的家乡是九妘。”
她挑着九妘的事跟回舟讲了讲,听得回舟频频出神。
“你不信吗?”程曜灵睁圆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回舟。
回舟定了定神,挽住程曜灵胳膊:“我信,我自然信。”
“只有那样天宫似的地方,才x养得出公主这样的人。”
“嘿嘿。”程曜灵有些得意了,微扬起下巴问回舟:“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呀?”
回舟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而真挚道:“会在皇帝和宫婢中间,选宫婢的人,会为了宫婢、和宫婢豢养的鸟雀,豁出命去的人。”
程曜灵脸噌一下红了,面对如此盛赞,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用手冰了冰发烫的脸颊,小声道:“因为你也愿意为我豁出命去啊。”
“你带傻皇帝出来的时候,一定也明白其中凶险的,但你以为我想要你做这件事,还是不顾安危地做了,不是吗?”
回舟道:“士为知己者死。”
程曜灵也道:“士为知己者死。”
二人在月光下相视一笑。
程曜灵送回舟到了寝处,自己也困得哈欠连天,准备去杨皇后寝殿的侧殿就寝之时,却发现杨皇后那里的烛火还亮着。
程曜灵脚步迟疑,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拐进了杨皇后的寝殿。
杨皇后倚在床头,见她进来,目光闪了闪。
程曜灵径直走到杨皇后床边,语气有些硬邦邦,但先摆出了和解的态度:“抱歉,方才的事,是我迁怒你了。”
杨皇后气也过了,拉程曜灵坐下,低声道:“我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要是有个万一,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守夜的瑶光见此露出笑模样,退到了一旁。
程曜灵给杨皇后掖掖被角,将她身上披得裘衣紧了紧,深深一叹:“杨之华,你素日为人太凉薄了,日后改了吧。”
“回舟分明是个好姑娘,之前却头也不回地背弃你,按说这都是不该有的事,要怪只怪你冷血,凉了人家的心。”
“你总当人家是筹码,人家也不可能真心待你的,历来能够让别人为之效死的人,一定也愿意为了别人赴死。”
杨皇后笑了笑:“你什么时候也爱说道理了?”
程曜灵被她堵了一句,心里又憋出点火来,顾忌她怀着孕身心脆弱,克制道:“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你的心。”杨皇后拍了拍程曜灵的手:“我会记着你的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明白的。”
但做不做就是两说了。
她跟程曜灵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程曜灵为人处事的方式放在她身上,恐怕她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程曜灵捏捏杨皇后骨节凸出的手腕,简直硌手,眉头紧锁:“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正值多事之秋,肚子里还有个讨债的,自然是虚弱些,养养就好了。”
“讨债鬼。”程曜灵跟着杨皇后嘀咕了一句,而后想起杨弈之前跟她说过的话,不想留心结隔阂,直言不讳道:
“杨遥臣今天挑拨离间,他让我问你腹中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他什么意思?这孩子真有什么问题吗?”——
作者有话说:还以为今天能写到天下大乱呢……明天一定写到!
第94章
“你都说了,他是在挑拨离间。”杨皇后道:“我是皇后,我腹中的孩子自然就是皇嗣,无甚可疑。”
程曜灵眉心轻蹙,还欲再问,却又听到杨皇后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跟杨遥臣私奔,他归京后没多久,你就也被找到的事。”
“你的去向踪迹,是他找人透露给你母亲的。”
“你怎么知道?”
杨皇后眼睫半垂:“当年他一入京,我以为你也回来了,所以派了人去跟他,看见他东躲西藏,把一张带字迹的纸,交给一个陌生的孩子,再看着那孩子,将字条交给了高唐侯府的家丁。”
“我的人后来跟家丁打听,才知道那字条上写着的,是他知道的你的最后踪迹,还有你后续去向。”
程曜灵愣了愣,默然许久。
杨皇后抬眼看向程曜灵身后正散发热意的暖炉,眼神漠然:“他从那个时候起,就背叛你了。”
程曜灵道:“这毕竟是你片面之词。”
杨皇后将目光转回程曜灵脸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相信杨遥臣?不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杨遥臣。”程曜灵陈述道:“我也没有相信你。”
“你们都是片面之词。”
“我不是傻子,你突然提起陈年旧事,跟我揭杨遥臣的短,无非是为了让我不再追问你孩子的来历。”
“而且就算杨遥臣当年真的背叛我又怎么样呢?”程曜灵自嘲地笑笑:“他又不是第一个背叛我的人。”
她看向杨皇后的眼睛:
“杨之华,你说我不相信你,那你又真心信任我吗?”
杨皇后眉目低垂,僵硬地拢了拢身上裘衣。
“早些休息吧。”程曜灵见杨皇后脸色实在难看,没什么想说的了,站起身离去。
杨皇后却猛然伸手抓住了程曜灵的衣角,裘衣都掉下了肩膀,低声道:“回来,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娘娘……”瑶光在一旁慌乱出声。
“你出去吧。”杨皇后并没有看瑶光:“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瑶光迟疑片刻,还是应声退下了。
程曜灵也不坐下,就转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杨皇后单薄到刺眼的颈线。
杨皇后放下程曜灵的衣角,拢了拢裘衣,停了半晌,才轻声开口道:
“我腹中的确不是陛下的孩子。”
程曜灵纵然早有预感,此刻听到这句话被杨皇后亲口道出,也难免.流露出震撼的神色。
“不止如此,皇长子也并非陛下血脉。”
程曜灵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然,杨皇后又道:“圣慧皇后死后,陛下一场高烧,烧坏了身子,从此绝了嗣。”
“那先帝为什么会传位给他?”
“因为先帝不知。”杨皇后道:“当年圣慧皇后逝世,先帝大开杀戒状若癫狂,陛下的病,一直都是岑贵妃在照看。”
“岑贵妃为了岑家的利益瞒下此事,后来成为六宫之首,又做主从岑家选了女儿成为陛下正妻,让岑家的女儿,诞下了带着岑家血脉的孩子。”
“至于是不是皇嗣……”杨皇后嗤笑一声:“与他们何干,反正孩子一定流着岑家的血就是了。”
“先帝当年对陛下即位并非没有顾虑,但岑家女给他生下的‘皇长孙’实在聪颖,他爱若珍宝,日日抱在怀里,说皇长孙像他,也像圣慧皇后,又有岑家人在旁极力奉承附和,他也就自欺欺人,硬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此事先帝若泉下有知,恐怕是死不瞑目。”
室内寂静几息,程曜灵开口道:“这也算是先帝的报应吧。”
她舔了舔干燥的双唇,问杨皇后:“所以你之前要这个孩子,就是选好了时机,想用他抗衡杨遥臣……但杨遥臣要是泄露此事……”
“他不会。”杨皇后笃定道:
“他若泄露此事,雍丘杨氏积攒几百年的名声,皇长子继位的资格,还有陛下名正言顺的皇位,全都会化作泡影,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只要不想天下大乱群王并起,就必须捏着鼻子将我的孩子也认下。”
“的确如此。”程曜灵神色复杂,目光中还夹杂了几分冷嘲,喟叹道:
“多可笑,大央认定了只有男儿能传宗接代,可事实上能确定孩子血脉的,分明只有母亲,只有女儿。”
“大央男人们所谓的宗,所谓的代,哪怕做了皇帝,成为天下之主,都如此脆弱,脆弱到随便一个女人就能毁掉它。”
杨皇后没有等到任何程曜灵关于她清白德行的审判,反而听到了这样一番话,轻轻吐出一口气,面色松懈下来,呢喃道:“我竟忘了你是九妘出身。”
她问程曜灵:“九妘真如典籍中所说,是母尊女贵吗?那里的皇帝一直都是女子?”
杨皇后第一次在程曜灵面前展现出这样近乎懵懂的神态,她对九妘的了解,就只有从前在宫中藏书阁的禁书里看到的寥寥十几个字,那是她从未踏足过、也无法想象的天外之地。
“尊贵……”程曜灵在杨皇后床边坐下,想了想道:“我觉得九妘女子并没有大央男子尊贵。”
“毕竟我们不会把母亲们生下的男儿赶出家门,将他们驱逐到另一个家族,让他们成为外人。”
“但大央的男子就可以把他们的姐妹都逐出家族,独吞整个家族的力量。”
“九妘也没有皇帝,哪怕是做了族长的各部大祖母,也没有皇帝那样近乎无限的权力。”
“x竟然如此吗……”杨皇后解了裘衣,在床榻深处躺下,拍了拍外侧床铺,示意程曜灵躺上来说。
二人一言一语地叙着话昏昏睡去。
次日,皇后病重,迁居宜春宫静养的消息便传遍京城,但有些门路的,都知道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
没多久,天鹰卫在宫外便将皇后有孕,但被窃国之贼辖制幽禁的消息传开。
四月初,正兴帝愈发闹腾,状况频出,杨弈再无法轻易让他依从,遂昭告朝野陛下病笃,时日无多,预备传位于皇长子。
风声一经传出,皇长子尚未即位,便有段姓宗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反了。
这个宗王,就是继承了良王之位、现盘踞燕州的段檀。
程曜灵刚在杨皇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恍如梦中,还以为是有人冒名顶替,后来传消息让天鹰卫去查,又通过慕容贤的关系,才知道是金鳞铁骑去龙城的慕容氏祖地求了忘忧散给段檀,救了他一命。
难怪金鳞铁骑没先去找她复仇,原来是忙着千里奔袭救段檀,暂时腾不出手。
“段司年没死,现在掌控燕州,又前尘尽忘,你若再见到他……”杨皇后看着程曜灵不算好看的脸色,斟酌道。
“那就再杀他一次。”程曜灵抬起眼睛,神色冷酷:“他害死了阿宁,一命偿一命,天经地义。”
杨皇后没有再说话,她近来跟程曜灵关系融洽,没必要继续触这个霉头。
四月中,皇长子登基前夕的深夜,封地距京畿最近的穆王率部众秘密抵京,与飞雪盟里应外合,同时作乱,甚至攻入了重明宫。
杨弈反应不及,宫内大乱,程曜灵用密道送走杨皇后,交给天鹰卫后,与青鸾司部众攻向了紫宸殿。
紫宸殿前,穆王、飞雪盟以及杨弈麾下势力三方混战,程曜灵带兵蛰伏观察近半个时辰,终于找到时机,用三百人就截走了正兴帝,又凭青鸾司众人对宫中的熟悉成功脱险。
一众人等走出密道,见到杨皇后和天鹰卫等人后,顿觉一松,程曜灵挑了些人守护帝后,又放了伤者去休息包扎。
随后开始指挥其余人用天鹰卫事先准备好的石头土块等,将密道堵上,避免被敌人发现。
可就在程曜灵和慕容贤正弯着腰吭哧吭哧堵密道的时候,异变陡生。
守着正兴帝的青鸾司众人突然大乱,程曜灵神色骤变,抓着铁锹就往帝后所在的位置闯。
她好不容易挤到帝后身旁,眼睛立刻被寒光闪了一瞬,只见一把长刀正冲着正兴帝心口捅去。
程曜灵将杨皇后护在身后,一锹拍下刀刃,但正兴帝随即惨叫一声,他胸腹还是被划出不短的一道口子,但好在能看出伤口较浅,不足致命。
她将杨皇后推向后面的慕容贤和程鸢,一个旋身抓住了那把刀的刀柄,手掌再向上攀,捏断了持刀之人的腕骨,将她踹倒在了地上。
那人痛苦地咳出两口血吐在地上,程曜灵用力掰过她的脸,认出是谁的那一刻,通身大震,颤抖道:
“……阿诺……怎么会是你……”
因程曜灵控制了动乱的源头,众人渐渐恢复秩序,正兴帝被精通医术的瑶光搀到一旁坐下包扎,杨皇后也过去进行安抚。
程曜灵抓紧了阿诺的肩膀,厉声询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背叛青鸾司?!为何刺杀陛下?!”
阿诺脸色全是血污,狼狈不堪,闻言却大笑起来,不可思议道:“你问我?”
“你竟然问我是何人?咳咳……”阿诺又咳了口血沫出来。
“我倒想问问你是何人!”
阿诺啐了程曜灵一口,从前总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神色全部荡然无存,目光中是桀骜不驯、是极度的愤恨、也藏着深刻浓重的悲哀。
“你什么意思?”程曜灵莫明慌乱起来,钳制阿诺的手都麻了,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空洞,急道:
“我是程曜灵,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记得跟你有过什么仇怨!”
“哈哈哈哈哈哈程曜灵……好一个程曜灵……”阿诺放声大笑,神色更加猖狂也更加疯癫,连杨皇后都被吸引,在程鸢和慕容贤保护下靠近了这边。
“不记得好啊,不记得才好……”阿诺扬起下巴,既轻蔑又痛苦地看向程曜灵:
她的话如同古老而怨毒的诅咒:“那我就祝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想起来,永远。”
语罢阿诺口中便涌出大量鲜血,头一歪,身子无力地向地上倒去。
她咬舌自尽了。
温热的血溅在程曜灵身上,程曜灵浑身僵硬,死死抓着阿诺愣在原地。
程鸢上前拉程曜灵,劝道:“姐姐,松开手吧,她已经死了。”
程曜灵双目一眨不眨,跟中邪了一样。
还是杨皇后上前,忍着对血腥气的呕吐欲拧了她一把,程曜灵才勉强回了神,低头看向阿诺,心中闷着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痛苦,茫然困惑地呢喃:
“你到底是谁?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杨皇后却似乎发现了什么:“曜灵,你扯开她后肩那里的衣物。”
程曜灵无法思考,下意识照做。
阿诺后肩处本就松散的衣物被扯开,露出肌肤上那狰狞深刻的火燎出的烙印。
“奴印?”慕容贤惊疑道。
杨皇后也皱起眉头:“一个有奴印的人,怎么会入宫做了宫女?她怎么躲过的验身?”
她转头看向程鸢:“你可知她的来历?”
程鸢摇摇头:“我只知道她从前因为性情古怪,为人又孤僻,被孤立欺辱过很久,是选到青鸾司之后,因为青鸾司严禁内斗互伤,日子才好过一些。”
附近有青鸾司的人附和道:
“大统领说的是,阿诺以前没少被穿小鞋,什么脏的累的活计都被人推给过她,被欺负惨了,是到青鸾司才好起来,不过还是孤僻,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些怪话,没人听得懂,也没人跟她走得近。”
这会儿能得到的线索就是这些,程曜灵默默听了很久后,将阿诺含恨的眼睛合上,抱起她的躯体在附近找了个地方,一声不吭地开始挖坑,将她葬在了这片墓园里。
程曜灵为阿诺的新坟封好土,没有立牌位,灰头土脸地坐在坟前,想不通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她忽然记起跟阿诺相处的那些细节,当时一点也没有注意,此时却纤毫毕现。
从前那个畏缩胆小的阿诺,认真叫着她师傅的阿诺,刻苦习武学射的阿诺,为什么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般?
是因为她没有尽到做师傅的责任,没有注意到阿诺身处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受别人怎样的欺负吗?还是因为别的呢?
阿诺真的恨她怨她吗?
阿诺最后说的那些话,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月光清寒,静静地照在她身上,让她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塑像。
直到回舟来找她,说是靖国公到了。
路上,回舟望着她疲惫冰冷的面色,犹豫道:“你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在廊下谈心,你跟我说九妘的那个晚上?”
“那晚阿诺就在回廊边的宫殿里,她听到了我们说的话,第二天还来问我关于九妘的事,说是你的徒儿,好奇你的过往,问得特别仔细,我吓了一跳,不敢跟她多说,许多事都含糊过去了。”
“如今想想,也不知道她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为她幕后的人打探消息的……也怪我那夜在廊下没留心,竟没发现她……”
“不怪你。”程曜灵道:“我当时说得忘情,也没留心。”
“她问你九妘……都问了些什么?”
回舟回忆道:“九妘的风俗节庆之类的,还有你在九妘时候的名字……”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心下不安愈演愈烈,几乎将她吞没,寂然地跟回舟回到了密道出口的墓园处,此时靖国公和杨皇后已经议定了许多事。
他们决定撤往明州的首府金府。
明州处于山水之间,东北部接京畿所在的中州,东南又有数条水路连着江州,通江南水网,且地势险要,广袤千里,物资富饶,可自给自足,易守难攻。
而且并无宗王被封在此地,进可攻退可守,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靖国公和杨皇后两个人精都挑不出错处的地方,程曜灵自是点头。
谢绥得意地撞撞她胳膊,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爹靠谱吧,他本来还想躲事,趁大乱带着我家私x兵仆从直接回江南,是我靠三寸不烂之舌,硬把他劝到这里来帮你的。”
靖国公听说他连几百年前亓朝建重明宫时,谢家留下用来保命的密道都泄露给程曜灵了,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要不是谢绥的身体实在打不得,靖国公一定上藤条了。
不过也是保皇的风险小功劳大,靖国公才愿意接下此事,否则打晕了谢绥直接带走,江南他不回也得回。
谢绥现在跟程曜灵说这些,其实是摇着他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邀功。
但程曜灵并没意会到这层意思,而是像突然醒过来似的扫视一圈,从靖国公府的私兵看到青鸾司天鹰卫,兀的冒出一句:“兵力不够。”
强龙难压地头蛇,靖国公还好,他的大本营在江州,金府的官僚知道是客,也顾忌着鸿都谢氏,自是以礼相待奉为上宾。
但程曜灵跟帝后他们是要长期盘踞金府,以观天下大势再见机行事的,就青鸾司和天鹰卫这点兵力,就算有大义在身,也够呛能真正控制金府,靖国公可以帮他们一时,但不能帮他们一世。
程曜灵跟杨皇后说了这事,杨皇后显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神色凝重起来。
这时,慕容贤忽然插话道:
“明州西北部就是燕州,我们可以去燕北的龙城借兵,慕容氏祖地的那些族人,跟京城里坐在功劳簿上啃老本的这些人不同,他们渴求建功立业已久,我们去借兵,借不到三万也能借到一万,起码我那支一定会借。”
“三姑奶奶,这事你能打包票吗?”
慕容贤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她能这样说,其实已经是打了包票,但此事实在重大,所以程曜灵又问了一遍。
慕容贤笃定点头:“借不到一万,我自请罪。”
杨皇后问了句:“燕州各关隘如今都被段司年把持,你有把握过关吗?”
她不叫良王,是因为大央朝廷根本就没承认过段檀继任良王的事,杨弈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也不会。
慕容贤这次默了许久,坦诚道:“没把握,但可以尽力一试。”
“我去吧三姑奶奶。”程曜灵拍了拍慕容贤的肩:“我比你熟悉段司年和金鳞铁骑的路数。”
而且……在去龙城借兵之前,她想先走燕州这边的路,去一趟九妘看看。
杨皇后有些迟疑:“但燕州有段司年,就算他服下忘忧散前尘尽忘,他的那些属下可不会忘,对金鳞铁骑而言,你是杀了良王,又险些杀了段司年的必杀之人。”
“他们杀不了我。”程曜灵没把握也得展现出有把握的样子:“青鸾司和天鹰卫都留给你和陛下,你们退到金府,我去龙城借兵。”
“放心,就算我回不去,也一定把兵马给你们借回去。”——
作者有话说:明州就相当于三国的益州
第95章
杨皇后仍想阻拦,却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开口。
程曜灵看着她笑了笑,转向程鸢交代道:“全力去找一个叫雪姑的民间大夫,你应当听过她的名声,她的德行和医术足以保皇后娘娘安产。”
程鸢重重点头。
程曜灵遂与众人道别,收拾了些随身物件,尤其藏好慕容贤给的信物,乔装一番后,单人单骑,于天光乍破之际背着包裹上路了。
几日后黄昏,她抵达钊关之时,京中纷乱已被杨弈平定,皇长子于凤凰台顺利登基,改元嘉政,穆王兵败逃窜,灰溜溜回了封地。
飞雪盟经此一役,则彻底亮明旗号,盟主自称圣德天祖,宣告“万秧断绝,天下飞雪”。
“秧”通“央”,“断”通“段”,这是大张旗鼓地反了段氏,各州穷苦百姓多有响应,一时间投奔者不在少数,州郡联结,渐成气候。
杨皇后也以正兴帝名义发布了号召天下讨伐杨弈的檄文,辞藻精要,叙事明晰,情理兼具,气势磅礴,深有平溪居士当年之风。
檄文一一例举杨弈罪状,并借此把她身怀皇嗣之事穿插其间,将杨弈打为乱臣贼子、巨奸篡国,否认嘉政帝即位之事。
讨贼檄文既出,天下大动,鄢王、定王、益王在封地集结兵力、磨刀霍霍,都义正词严,说要勤王靖难,扶大厦之将倾,救陛下于危难,实则各怀鬼胎,再加上卷土重来的穆王,不被朝廷承认的良王,五王并起。
大央一十三州风卷云涌、山雨欲来。
斜阳欲落,程曜灵背着包裹,一袭布衣,满面尘灰,迎着落日余晖,牵马从远处丘野走向了正在巡查来往行人的钊关关口。
谨慎通过了守兵的盘查,程曜灵松了口气,上马继续赶路,却不知城墙上有一个人正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几乎将手里的刀柄捏碎。
天色实在太晚,程曜灵在道旁找了一家小客栈歇脚,奔波劳累了一天,洗漱后困意席卷全身,本来都已经钻进了被窝,却被屋顶传来的女子哭声搅扰,难以入眠。
她努力塞住耳朵却收效甚微,哭声还是绵延不绝地传进她的脑海。
受不了了,她猛地睁开双目,用尽全身力气,冲着屋顶大吼了一声:“闭嘴!”
效果立竿见影,屋外瞬间只剩下初春还不甚聒噪的虫鸣,衬得夜晚更静。
程曜灵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可是她辗转反侧,心绪烦乱,竟再不能入眠了。
她深叹一口气,坐起身点亮烛台,披了外衣上到屋顶,坐在了那位形容狼狈满脸泪痕的中年女子身边。
“大半夜的你哭什么?”程曜灵歪着脖子,有气无力地问。
中年妇人用衣袖抹了抹脸上涕泪,歉道:“搅了客人睡眠,实在对不住。”
程曜灵这才发现妇人就是客栈的老板,之前招待她入住时很是勤快周到,于是她挠了挠头,问妇人:“你这是被附近贼匪威胁了?还是怎么了?”
风吹过,寒意打在脸上,她展开外衣,把妇人也裹进其中。
妇人眼中涌出两行热泪,胡乱擦了擦,否认道:“不是贼匪。”
“那是什么严重的事,竟值得你夜半不眠,坐在这里吹风受冻,泪流不止?”
妇人默了良久,才闷声道:“我白天见到我丈夫了。”
“啊?”程曜灵迟滞了一会儿,困惑且小心翼翼道:“你丈夫……还在人世吗?”
她以为妇人白日见鬼了。
“他身子康健。”
程曜灵不懂了:“那你哭什么?他又不是鬼。”
她又试探着问:“他是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吗?”
妇人双目含泪,却有些迟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不起我……”
看着妇人优柔寡断的样子,程曜灵打了个哈欠,准备跟她道别。
她没有断别人家务事的本领。
但在她开口之前,又听见妇人出声道:“他之前用刀捅进我心口,想要我死,但我侥幸逃生了。”
程曜灵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还不叫对不起你吗?”
“你不懂。”妇人摇摇头:“他本性善良,是品格极好的人。”
程曜灵满面迷惑,眨着眼睛努力地思索了半天,才问:“那是你做过很对不起他的事吗?所以他报复你?”
“似乎是这样的。”妇人眉目低垂,看不清神色:
“我从前撒下弥天大谎,骗了他喜欢我,后来他发现了,很伤心很愤怒,对我很不好,也很少像之前那样笑了,我本来想,只要他能好受些,怎么对我都没关系。”
“可后来我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我……我没法接受,我受不了,我好像真的变成了疯子,身上的血都被大火烧干了,我只想杀了那个人,所以我做下了蠢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你……你真的杀了和你丈夫在一起的那个人?”人命关天,程曜灵的神情凝重起来。
“没有。”妇人轻声道:“他护着那个人,在我和那个人之间,他总是护着那个人,从没选择过我。”
“那看起来……人家是两情相悦啊。”听到没出人命,程曜灵面色一松,苦口婆心地劝妇人:
“强扭的瓜不甜,你成全人家两口子,也是成全自己,何必勉强横在中间,搞得三个人都受折磨呢。”
妇人执拗道:“他说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他们也没有成过婚,我们才是夫妻,从始至终都是。”
程曜灵一掌拍在额上,无奈望天:“我听不懂了。”
“他本来是想与我和离的,但我做了蠢事之后,x他却回心转意了。”
“为什么?”程曜灵尽心尽力地接话,以示自己在听。
“我不知道。”妇人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程曜灵外衣,目光怅惘:“我当时欣喜若狂,只知道他要继续与我做夫妻,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后来没多久,他就和那个人一起设局杀我,将刀捅进了我心口。”
程曜灵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又想,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那时很有钱吗?”
妇人点点头:“还算富贵。”
“我觉得……”程曜灵摸了摸下巴:“或许是那对儿野鸳鸯想图财害命。”
“不是的,我丈夫……”妇人辩驳:“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把刀捅进我心口的时候,说了喜欢我,我们之间一定有误会。”
这话太明显,程曜灵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微动,直直看向妇人的眼睛:
“什么误会?”
妇人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踟蹰:“我……我不知道。”
寂静许久,她又茫然问道:“你说这是爱吗?”
“如果这就是爱,那爱也太贱了,让人连死也心甘情愿。”
“可如果这不是爱的话,那爱又是什么呢?”
程曜灵垂下眼睛,神情不甚明朗:
“或许,是你把爱想得太好了。”
“如果爱就是这样的东西呢?是裹糖的砒霜,是棉里的针尖,是甜是暖,也是毒是血。”
“就像你说的,这东西‘太贱了,让人连死也心甘情愿’”
话至此处,她又抬起眼睛,满目空茫,望向远方漆黑夜空:
“也或许……或许爱只是一瞬间,而人生太漫长了吧。”
周边唯有静默,偶尔响起几声虫鸣。
“你快回去睡。”程曜灵赶妇人下去。
妇人本想拉着她一同离开,程曜灵却拒绝了,说没有睡意,再待会儿。
屋顶上只剩下程曜灵一个人的时候,她裹紧了外衣,对着空荡荡的天地开口道:
“段司年,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久久没有任何回应。
“算了。”程曜灵低声道。
但这回她刚起身,就被一只手又按了回去。
“别总跟鬼一样行不行?”
“抱歉。”段檀在她身边坐下,和她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再听到这个声音,恍如隔世,程曜灵心里一酸,拼命忍住了自己不受控制的眼泪,努力仰颈去看天上。
她本想稳住了声线再说话,可却迟迟张不开嘴,因为无法保证开了口不会颤抖。
“我没让她说那么多。”段檀声音也抖得厉害,每个字都艰涩。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前所未有的坚定:“曜灵,我们之间有误会。”
程曜灵攥紧了手中衣料,仍不看段檀:“什么误会?”
她听到段檀深吸了几口气,才又低声道:“你为什么杀我……和我父王,就是我们之间的误会。”
程曜灵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良王糟践影卫中的女子,害死林寻戚娘她们,本就死有余辜,当年又勾结北戎,害红缨军全军覆没,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我不否认你前半句话。”段檀隔了许久才接话:“但害红缨军,他没有做过,他没有害红缨军的理由。”
“鹰符,前朝先太子的身份玉牌,就是理由。”
“他是想要这两样东西,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害红缨军,更何况还是勾结北戎人,他半生都在抗击北戎,生平最恨北戎人……”
程曜灵打断了他:“那为什么他送你的那把剑,跟当年截杀我们的北戎统帅,是同一把?还有他的剑术,也与那北戎统帅相同。”
“那把剑不止他有,当年在邓太尉手下学艺的也不单单是他一人。”
程曜灵冷笑一声:“不是他,那难道还能是早就魂归地府的霍州牧?”
段檀默了默:“此事暂且压下吧,我会去查。”
“你……你杀我,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父王,所以迁怒于你。”程曜灵不知为何,竟没有说实话。
“曜灵,你不是那样的人。”段檀道:“以你的品格,即便迁怒,也不会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你凭什么笃定我不是那样的人?”程曜灵冷言冷语,刺了段檀一句。
“我知道你不是。”段檀顿了顿,他死过一回,竟然比一贯直白的程曜灵更加坦诚了,接着说:
“其实我比你更不愿意面对那个原因。”
“我也比你更害怕自己做过什么令你厌恨的事。”
“我知道自己从前做错过很多……如果我真的……”
“阿宁是你害死的。”长痛不如短痛,程曜灵快刀斩乱麻,还是咬着牙说出来了。
第96章
“我没有做。”段檀立刻否认。
程曜灵猛然转头,一手掐在他的脖颈上,长眉倒竖,怒道:“我母亲亲眼所见,你说你没做!”
“你母亲……咳咳”段檀费力思索着,脸色惨白,呼吸艰难,却只抓紧了手下瓦片,没有丝毫抵抗:
“我、阿宁落水那日……我的确遇见过你母亲和孩子,可是我没有害阿宁……”
他有些喘不过气,又缓了许久:“咳……阿宁先天不足,本就活不过几年……我、我害他做什么……咳咳”
“你说什么……”程曜灵不自觉松开了手,神色怔忡,低低呢喃:“什么叫阿宁本就活不过几年……”
“咳咳、”段檀捂紧心口喘了几息,程曜灵之前那当胸一刀,他虽然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但还是重重伤了心脉,体魄大不如前。
他稍微缓过一口气,就接着解释:“当初给阿宁诊断的大夫,有两个现在在仓原的王府,他们都可以作证。”
“我从前……怕你知道了伤心,所以不让他们把阿宁真正的病情告诉你。”
“你骗我。”程曜灵神色一沉:“那些大夫全仰仗你讨生活,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还有从前的旧脉案。”段檀道:“那些脉案总作不了假。”
“就算如今我王府里大夫的脉案不可信,宫里太医的脉案总不会有错,下回入宫,主治阿宁的林太医和徐太医,你问问便知道了。”
“可是我母亲亲眼见到你将阿宁推下水。”
“事发时,你母亲就在我身旁吗?”段檀问她。
“不是……她在假山后看到的。”
“那人未必是我。”段檀推测着:“那日杨遥臣也在王府,他与我轮廓相近……”
程曜灵摇头:“不可能是杨遥臣,那日我与杨遥臣一直在一起找人,他分不了身,而且你们那日所着衣物也大不相同。”
“你母亲亲眼所见……”段檀眉头拧了起来:“你母亲……”
他脑海中明光一闪,忽然想到方才程曜灵说的那把剑和剑术,思及忠节夫人的家世出身,还有从前种种,甚至记起最初她不愿让程曜灵恢复记忆的事,脊背刹那间凉透,心中陡然冒出一个极恐怖的念头来。
而程曜灵此时已信了段檀小半,所以蹙着眉头提出了假设:
“难道是有第三个人?毕竟既然你与杨遥臣轮廓相似,这茫茫人海,未必就不能有第三个也跟你们轮廓相似的人……但那人又是怎么悄无声息潜入良王府的……”
看着仍懵然无知的程曜灵,段檀喉咙滚了滚,嗓子眼紧得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或许是他猜错了……一定是猜错了。
“怎么这么看着我?”程曜灵终于发觉了不对。
段檀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别过了头去,许久才颤声道:“我、我太想你了。”
这是真话,他一开口眼眶就湿了,最后两个字碎得不成样子。
程曜灵抿了抿唇:“你不恨我吗?毕竟……我误杀了你。”
段檀呼吸一窒,急促道:“我不恨你。”
年少无知时跟程曜灵说的最后那句“我恨你”,后来在梦中凌迟过他无数回,他如今只是听到那个字眼都痛彻心扉。
意识到反应有些过度,他又有些慌乱地解释:“我、我不敢恨你了……”
程曜灵想着从前的事,心中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没有注意到段檀的异常。
段檀试探着碰了碰程曜灵的指尖,见她没有抵触,才像是有了一点底气,稳住了呼吸,缓缓道:
“你觉得我杀了阿宁,是因为阿宁的存在会威胁我的位置,对吗?”
程曜灵点了头:“而且你一直不喜欢阿宁,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段檀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可以被风吹散:“因为我看到他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己。”
“我小时候跟阿宁有些像,但是没有他讨人喜欢。”
他连出生都是罪过,若没有他,母亲不会整日东躲西藏焦躁惶恐,每天一睁眼就忧虑他暴露身份,也不x必勉强接受费琢的救济,以至于最后万念俱灰悬梁自尽。
他无法面对阿宁,其实是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才会厌恶一个与他幼年时处境相似的孩子,连跟阿宁离得近些都极度焦虑不安。
何况阿宁身份暴露后,还得到了程曜灵真心的接纳和疼惜,这就更让他难以忍受,他从未得到的东西,凭什么阿宁不费吹灰之力就有。
而他却还要苦苦隐瞒,一个字也不敢提起那些过往,日夜被梦魇折磨。
“如果……如果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段檀艰涩地扯了扯唇角,攥紧屋瓦的手背绷起青筋:“恐怕看都不会再看我一眼。”
程曜灵静静看着段檀,这个人好像是从前那个,好像又不是了。
最初的段檀霸道桀骜,盛气凌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傲慢又强硬,偏执也别扭,说一句软话像要他的命。
而如今她面前的这个人,面色苍白,两颊凹陷,神情阴郁,目光晦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脖颈处印着一圈她刚刚掐出的红痕,像被吊死千年的孤魂,颈间还渗着幽惨血迹。
时光究竟是何等残酷的东西,竟将一个人磋磨至此。
“保华寺那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程曜灵低低询问。
“你记不记得我去给我们求的那两道平安符?”段檀抬起眼睛,眼底倒映出一点清亮的月光:
“那天那两张符都护在我心口。”
程曜灵眉心拧起:“符纸而已,怎么挡得住刀锋?”
“符纸自然挡不住刀锋。”段檀声音异常轻柔:“但你手抖了,刀锋倾斜,因此我得以留住一条命。”
“可见天亦有情,注定你我重逢。”
“我手抖了吗?”程曜灵怔了怔,想要回忆,却发现已经有些记不太清楚了,犹豫道:“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段檀道:“我还记得你为我哭,你说喜欢我。”
语罢他自嘲道:“你……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给将死之人的安慰?”
他是靠那句话才留住一口气,垂死挣扎,硬撑到金鳞铁骑在乱葬岗里找见他的。
他不明白,他想不通,如果程曜灵真的喜欢他,那他们是怎么走到如此地步的?他们难道就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他怎能甘心。
程曜灵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此程要经过仓原,你说给阿宁诊断过的大夫也在仓原,你带我去见他们,我要把事情问个清楚。”
“好。”没做过的事情,段檀自是坦然。
他真正畏惧的,是自己做过的事情。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程曜灵想起件事:“你不是服过忘忧散吗?怎么没失忆?”
段檀道:“我要是失忆了,还怎么带金鳞铁骑经略燕州、逐鹿天下?”
程曜灵失忆的时候只是个寻常百姓,许多事都可以从头学慢慢来,但金鳞铁骑可不会容忍他们的首领是个一无所知之人。
所以段檀是服过忘忧散没多久就又喝下了解药。
这就是金鳞铁骑永远只向强者俯首的忠诚。
程曜灵轻轻叹了声:“其实忘掉从前对你更好。”
“忘掉那些爱啊恨啊的,你会轻松许多。”
话一出口,程曜灵愣了一瞬,而后低下头自嘲一笑,算是明白段檀曾经为什么不想她恢复记忆了。
她往燕州来的时候,其实想过会遇见段檀,她还跟人说过,再见到段檀,就再杀段檀一回。
但现在想想,到底还是说了大话。
她双臂圈住膝盖,语气中透露出几许茫然:“太奇怪了,段司年,我杀了你父王,还误杀了你,你竟然不恨我,太奇怪了……”
其实这事何止她没想到,连金鳞铁骑也没想到,任谁都想不到段檀记起一切,竟然对程曜灵一点恨意也没有。
晚风拂过,寒意沁进肌肤,段檀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发觉程曜灵的几缕发丝被吹到了自己脸上,恍惚地伸出手去触碰,回神后才缓声对程曜灵道:
“这里风大,咱们下去吧,你耳朵都被吹红了。”
二人下了屋顶,廊道里,程曜灵问段檀:“你住在哪儿的?”
段檀指了指程曜灵隔壁的厢房。
二人各自回房安寝,但没多久,程曜灵就听见隔壁传来“轰”的一声,她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房间里的半扇窗户掉到了客栈外的草地上。
而段檀则坐在大漏风的窗洞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程曜灵舔了舔后槽牙,瞥段檀一眼,问:“你故意掰断的?”
段檀点头。
“行。”程曜灵也点了点头,上前卸了另半扇窗户扔到外面,在更凛冽的风里拍了拍手,对段檀道:“你睡吧。”
她走出去,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但却没走。
在门口站了几息,听到房里响起的咳声,程曜灵又一脚踹开房门,走到一直坐在窗前的段檀面前:“冷吗?”
段檀抬起那双一贯漂亮、如今眼下却泛着浓重乌青的丹凤眼看她,抿唇道:“冷。”
“我还以为你没长嘴呢。”程曜灵哼了一声,三两步抱起床榻上的被褥,劈头盖脸地扔到段檀身上:
“走吧,这下如你所愿了。”
段檀抱着被褥跟在程曜灵后头,进了她的房间,在她床边打好了地铺。
程曜灵从柜子里又找出两床棉被,让他垫在身下。
静静看着段檀铺被褥的样子,程曜灵坐在床上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重重叹了声。
段檀身形一僵,转头看她,哑声道:“你要是不想见到我,那我出去。”
“你能不能……”能不能有话直说,能不能别总是把自己搞得那么凄惨。
但刚出口几个字,程曜灵目光触及段檀白皙脖颈上被自己掐出的那道鲜红血痕,还是闭上了嘴。
段檀现在一身的伤,不都是出自她手吗,她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立场生气。
“算了,你睡吧。”她向后仰倒在床铺,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闭上了眼睛,很快陷入沉睡。
竟是一夜安眠——
作者有话说:4n:爱能止痛。
ps:仓原是燕州的首府。
第97章
次日二人离开客栈时,老板拉住程曜灵的手久久不放,欲言又止。
程曜灵待年长的女子向来亲近,虽不知她为何如此,但还是笑了笑,很好脾气的样子,只是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段檀在旁边提醒:“孟姨。”
孟萱叹了口气,拍拍程曜灵手心,最终只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你们要好好的。”
程曜灵听了这句,还没来得及开口,段檀却生怕孟萱再说些什么似的,赶紧拉着程曜灵离开了。
赶赴仓原的途中,程曜灵问段檀孟萱的来历,才知道她本是段檀母亲的婢女,当年太子府被抄后,她被转配别的官员府中,后来那官员失势,又被转卖了好几处到燕州。
直到两年前段檀听说孟萱,为她脱了奴籍,她便在燕州要道旁开起了客栈,有段檀手下人留意护着,日子也还算安稳滋润。
保华寺围杀之后,金鳞铁骑带着重伤的段檀回燕州之时,就是在她那里养的伤。
听完孟萱的来历,程曜灵扯了扯唇角,五味杂陈,叹道:
“当年太宗封你父亲为晋王,是想扶持他继承大统,逐步废掉先帝的皇储之位,没多久我父亲就因此而死,如今你的养父又死在我手里……
咱们还真是孽缘。”
段檀登时就唇线紧抿,脸色很不好看,也不说话,过了大半天,二人都到下一个驿站换完马了,突然对程曜灵冒出一句:
“是良缘,我找很多大师都算过的。”
程曜灵当时正在给新换的马匹顺毛,贸然听见这话,一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段檀接的是哪句,啼笑皆非:
“你把刀架人家脖子上,人家当然都跟你说的是好话。”
“我没把刀架他们脖子上。”段檀立刻否认。
程曜灵还能不了解他,斜他一眼:“没架脖子上也亮刀了,或者以势压人。”
段檀不说话了。
“真不知道那些大师能不能算到自己命里有你这个劫数。”程曜灵摇了摇头,飞身上马,继续赶路了。
实际上那些大师事后都挺高兴的,毕竟段檀虽然架势颇为吓人,但出手可不是一般的阔绰,如果碰巧说到他心坎上了,更是一掷千金。
大师们赚得红光满面盆满钵满,后半辈子都有了,拿段檀当财神供还来不及,怎么会当劫数。
抵达仓原王府的时候,见到给阿宁诊治过的大夫之前,管家先给段檀奉上了一封绝密书信,言辞极郑重。
程曜灵将马匹交给下人,见x段檀有事,准备自己去找大夫问清楚,于是道:“那两个大夫在哪儿?”
段檀当即将书信塞进怀里:“我带你去。”
二人见到大夫,程曜灵要了脉案,细细盘问过当初阿宁的状况,算是消了对段檀的疑心。
她沉默着被段檀带去了书房,站在案前,见段檀要打开那封管家口中的“绝密书信”,本想回避,却被段檀拉住了:“我这里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段檀从信封中掏出了块通体透亮的白玉牌,神色一变,摩挲许久后,交给了程曜灵看。
程曜灵看清了玉牌上的字眼,心中大震:“先太子的身份玉牌!”
段檀点了点头:“只不知是哪里来的,管家说是凭空出现在我京城暗线的府邸里,他不敢马虎,立刻就给我送了来。”
“听你父王之前说过,这玉牌先帝是给了武阳长公主,长公主死后,无人知晓它的行踪,连我都没见过,这会儿怎么会突然出现?还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程曜灵五指收拢,攥紧了玉牌,神色沉肃起来,目光复杂地看向段檀:
“有了这块玉牌,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出先太子的旗号,在这大争之世里顺理成章地分一杯羹,幕后之人,是唯恐天下不乱。”
“我也唯恐天下不乱。”段檀眉梢轻挑,眼中流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锐利和笃定。
程曜灵心中喟叹,将玉牌轻轻搁在案上,叫了段檀一声:“段司年,此前是我对不起你。”
唯余二人的天地里,她突然从怀里掏出匕首交到段檀手中:“我欠你的,你尽可向我讨回来。”
段檀方才的雄心野望一刹那消失殆尽,几乎是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程曜灵在说什么,握住匕首柄端的手微微发颤。
程曜灵却十分洒脱地笑了笑:“血债血偿而已,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帮你。”
她手下发力,硬是攥着段檀的手刺向自己。
“我不用你偿!”段檀崩溃地全力甩开匕首,程曜灵来不及防备,匕首飞了出去,深深钉在了一旁的书架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
重逢以来,段檀头回对程曜灵如此高声如此愤怒,他双目赤红,整个人像在一瞬间发了疯,理智全无,双手攥着程曜灵的肩膀又不敢太用力,咬牙切齿道: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我从没怪过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明明知道知道我爱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痛得喘不过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程曜灵眼眶也有些发酸,抬手用衣袖为段檀擦去泪水,轻声道:“我是想……咱们最好互不相欠,免得日后战场上相遇,还要纠缠不清。”
段檀视线模糊,也耳鸣到根本听不清程曜灵在说什么,却还是死死盯着程曜灵的脸,在她罕见的、久违的、自己朝思暮想却近乎陌生了的温柔神态里,感受到一种将要溺毙的窒息。
他断气般猛烈咳嗽起来,放开了程曜灵,一只手拼命压紧剧痛的心口,另一只手无力地撑在了桌沿。
程曜灵扶住段檀,将他挪到一旁榻上,看着他面色煞白、满头冷汗、挣扎痛苦的样子,自己也落了泪,抱着他懊悔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明明是想把你受过的伤痛都还回去的,怎么会把你伤成这样……”
段檀把头埋在她怀里,脸上分不清是汗是泪,长睫湿透,眼睛都睁不开,咳得唇角溢出血来,吓得程曜灵魂飞魄散,惶然呢喃:“我去叫大夫,段司年,我去喊大夫。”
段檀抓住她想要推开自己的手,语气虚弱急促:“别……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咳!咳咳!”
他其实仍旧听不到程曜灵说了什么,只是感受到程曜灵对自己的推拒,本能般想留下她。
程曜灵勉强冷静下来,摸了摸段檀的脸柔声安抚道:“我不丢下你,你先等等,我去叫大夫。”
她把段檀安置在软榻上,急匆匆出了书房,不知她刚一转身,段檀就吐了口血到榻上,无望地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中。
程曜灵出门没走多远,找到了最近的小厮,让他速去把府上大夫都请到书房,而后又飞快返回书房,看到段檀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脑海里似乎有根弦绷断了。
她飞扑过去,颤着手去探段檀的鼻息,感受到段檀微弱的呼吸,脱力般倒在榻边,额头磕在他垂落的手背上,一声声喊着段檀名字:
“段司年、段司年……段司年你别死……”
在程曜灵哽咽的呼唤中,不知过了多久,段檀手指动了动,极轻地戳了戳程曜灵的额头。
“我、我没死。”他断续道:“你、别哭……”
程曜灵眼中立即绽开惊喜之色,抹去满脸的泪,起身坐到榻上,小心翼翼将段檀的上身扶到自己怀里,持续不断地低声跟他说着话。
段檀一个劲儿往程曜灵怀里钻,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偶尔闷声回应一两个字。
直到大夫过来,给段檀服了几丸药,药效作用下,他终于沉沉睡去。
程曜灵将大夫拉到书房外,小声问段檀的病情。
大夫起初神色为难,后来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满脸大无畏道:
“老夫大约四年前第一次为王爷诊脉,就在王爷身上把出过两道伤心脉,一道下沉已久,在多年前,一道表浅些,就在当年。
老夫当时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把错了,后来反复诊断,才确信了是真的。”
“可那时王爷才十七岁,年轻气盛,老夫不明白,是什么样刻骨铭心的伤痛,竟让他接连两次心脉受损,连体质都随之变化。”
“后来才知道,一道是多年前王爷之母逝世,另一道则是那一年年初时,沧州传来的公主死讯。”
程曜灵从没听过这些,也第一次知道段檀竟真的从四年前起就对自己情根深种,低低问了句:“什么体质变化?”
“王爷一向失眠多梦、食欲不振,心绪激荡不平时,极易头疼耳鸣、心悸心痛,再严重些,失聪失声也是有的。”
程曜灵神色怔忡,而老大夫继续道:
“去年公主归京后,王爷血脉通畅许多,虽偶有沉郁,但也无伤大雅,可年末时,王爷又受了当胸一刀,那刀虽有些微倾斜,却还是重重伤了心脉,若非忘忧散这等神药,怕是就此殒命。”
“此事王爷再三嘱咐过不可外泄,老夫已是犯了大忌,公主若肯体谅,还请帮老夫隐瞒……老夫多谢了。”
老大夫须发花白,眼中含泪,对着程曜灵深深一揖,程曜灵岂有不应之理,当即扶起老大夫宽慰几句,许下绝不向段檀挑破此事的承诺。
老大夫擦了擦眼角浊泪,又对程曜灵道:“恕老夫多嘴,王爷待公主之心天地可鉴,举世难寻,老夫观之,亦为所动啊。”
“我知道。”程曜灵深深呼出一口气,送走了老大夫。
她返回书房,走近了段檀栖身的长榻,挨着人坐下,伸出手去缓慢而仔细地描摹起眼前这张脸。
程曜灵手指轻轻抚过段檀睡梦中仍不安拧起的愁眉,浓长轻颤的眼睫,黯然下陷的两颊。
停在段檀肉粉色的、干燥起皮的双唇上时,她差点被人咬一口。
程曜灵失笑,收回手后定定看着段檀,呆了一会儿后,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又把食指放在了段檀唇上。
果不其然,段檀无意识张开嘴咬上她指腹,用牙齿轻轻啃噬她的手指,像条正进食的鱼。
程曜灵指尖湿漉漉的,心中激起一阵酥麻,不自觉弯起眉眼。
待她玩得尽兴了,先把段檀的口水都抹在了段檀自己的脸上,觉得不太好,又颇心虚地找了条手帕浸湿,给段檀把脸擦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手帕的时候,她望着段檀,深叹一声,有点没办法。
段檀也想要这天下,可段檀想要的天下,跟她想要的天下截然不同,怎么办?
下回战场上遇到,她难道真能再把刀捅进段檀心口一回吗?怕是难啊。
程曜灵又叹一口气,转头时目光掠过书架,发现了那把被段檀甩飞、一直插在木头里的匕首。
她起身上前去拔匕首,不料匕首在木匣里插得极深,她费了大力才拔下来,连木匣都搞坏了。
她把玩着木匣,思量着该如何修补时,木匣被她捏坏的断口里,忽然掉出了一个小东西。
程曜灵拾起那半截焦黑的小物件看了看,发现是个木哨,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越把x玩越觉得熟悉。
直到看见了那个小半隐没在焦黑色中的“白”字时,她捏紧了木哨,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是她小时候送给阿白的哨子,怎么会在燕州仓原的良王府?怎么会在段檀的书房?段檀是怎么得到这个哨子的?又为什么将它藏在书房?
这个哨子,又为什么被烧毁了一半?——
作者有话说:前方大虐预警
第98章
段檀再睁眼的时候,程曜灵正在他身边守着他,斜倚在榻边,单手支额,眉目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倦怠,见他苏醒,立即倾身向前,先扶起他给他喂了口水。
“还难受吗?”程曜灵将杯子放在一旁案几上。
段檀胸腔里仍堵着滞涩的闷痛,正欲开口却先激起了两声低咳,他攥紧身下锦被,将涌到喉间的腥气压下,不想展现出虚弱一面让程曜灵担心,强撑道:
“已无甚大碍。”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嘴硬。”听到段檀低哑的声音,程曜灵垂下了眼睛:
“上次屋顶谈心,你那样坦诚,我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没想到当晚就又别扭起来,硬是有话不说,之后也是跟从前一样闷着。”
段檀默了片刻,喉结滚了滚:“你不喜欢,我会改的。”
“那现在就改吧。”程曜灵从怀里掏出那个半截焦黑的木哨,死死盯住段檀的脸,问:“这是我给阿白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这里?”
段檀目光触及木哨的瞬间,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褪尽,浑身僵直,一动不能动。
“你之前跟我说过,说你跟阿白不太熟悉,既然不相熟,她的东西,为何会在你这里?又为什么被烧毁了一半?”
程曜灵锲而不舍的追问中,段檀的呼吸渐渐艰涩起来。
他猛地闭上眼,眉头深锁,牙关紧颤,一只手死死揪住心口衣襟,指节用力到泛起青白,整个人蜷缩着低下头去,面上流露出隐忍痛苦之色,仿佛被什么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垮。
程曜灵不再问了,轻抚着段檀紧绷的后背为他顺气,以作安抚,直到段檀缓过这一阵,才微微扯起唇角,涩声道:
“看你的脸色,我简直要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但我只是让你回答几个问题而已,至于如此吗?”她声音里渗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还是说,你才是真的罪人,做下了十恶不赦之事,所以实在难以启齿?”
段檀仍是沉默。
但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云无忧定定凝视着他,心中有喷发的火,火里却兀然刺出了尖锐的冰,将无边烈焰寸寸扑灭成灰烬,只留下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浓烟,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了声线:“段司年,别让我发现你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别让我发现……”
发现你伤害过甚至害死了阿白,那我真的再找不出任何原谅你的借口。
程曜灵这段没有说完的话落在段檀耳朵里,完全变了意味。
段檀如同被宣判死刑,满面灰败,眼底一片荒芜,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黑沉。
他忘恩负义,他卑劣不堪,他不可饶恕,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程曜灵终于发现了。
他在断头台上坐以待毙太久太久,无数次自我凌迟,今天终于等到了程曜灵亲手拉下那柄一直悬在脖颈上的铡刀,他没什么好辩解的,他引颈就戮。
“就这样吧。”程曜灵站起身:“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带着那把半焦的木哨离开了王府,离开了仓原。
奔赴龙城将慕容贤信物、以及正兴帝亲手撰写的调兵圣旨交给慕容氏族人后,与他们几番争论商讨,终是借到一万五千兵马,由慕容贤亲侄女慕容栩领兵,大军于四月末开拔,朝着明州金府进发。
此时段檀的先太子遗孤身份已昭告天下,他又拥兵自重,鄢王、穆王、定王、益王等四王或出于本身的拉拢之心,或是被段檀派去使者许下的利益所动,先后承认了他的身份。
但杨皇后所代表的王朝正朔和杨弈把持的京城小朝廷,都对此不置一词,不攻讦也不承认,只当是没有。
程曜灵则无暇关心天下大势,因为她从龙城离开后,孤身纵马,踏上了回九妘的路。
她离开九妘那年还不满十二岁,今年二十二岁,十年,算一算,她离开九妘,已经有十年了。
抵达九妘领地外时,程曜灵勒住马缰,心跳如擂鼓。
通往九妘的路,她少年时一个人在高唐侯府的书房里,不知偷偷画过多少遍,生怕自己忘记。
十年光阴呼啸而过,此时再回故乡,她心头酸涩,竟有些情怯,甚至翻身下马时还踉跄了一下。
颤着手在溪边老树下栓好了马,她一头扎进北边不见天日的密林里,密林的路依旧如十多年前、她偷跑出去玩时那样交错难辨,似乎一切都没变。
程曜灵依靠着记忆和本能穿梭其中,起初还深一脚浅一脚,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旧日时光。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她停下脚步,满身热腾腾的汗气,双手拨开面前最后一丛长草,呼吸急促,目光发亮,知道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仙鹤潭就在眼前了。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浑身血液都瞬间凝固。
时值暮春,本该是仙鹤翔集的时节,仙鹤潭却死一般的静寂,连一声鹤唳也无,只有低垂灰沉的天幕重重压下来,将从前明澈澄清的潭水侵染得浑浊不堪、一片灰败。
还有……若木呢?阳光下金子般耀眼的、无数彩绢飘扬在风里的、终年不败的、直通天穹的若木呢?
她心口堵胀发慌,跌跌撞撞地越过树丛,奔向原本神树所在的地方。
见到那截粗圆低矮、镌刻着圈圈狰狞年轮的树桩时,她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直往后退,一步也不敢向前,直到把自己绊倒在地,才终于回神般慌不择路地起身逃跑了。
程曜灵失魂落魄地游走在九妘的领地里,往家里去,沿途不敢抬眼却不得不看。
她目之所及,尽是些陌生的、高鼻深目的北戎面孔,记忆中那些头戴刀簪、笑容温暖的女子,竟一个也看不到了。
抵达家宅位置时,从前的围篱也消失不见,她走到明显翻新过的、无比陌生的大屋子门口,扶着门框,用沧州话向房里的陌生男子颤声道:“你是谁?阿云若呢?”
“阿云若是谁?”屋主也用沧州话,起身与程曜灵对峙,呈现出防御的姿态,高大的身形堵在程曜灵身前,阻止她窥探和进入。
“阿云若……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是我阿娘……”
屋主神情随意,漫不经心地咂了咂嘴:“好像早就死了吧。”
“你说什么?”程曜灵的神色堪称恐怖。
屋主被她吓到,咽了咽口水,正色道:“我听人说过,这间屋子的前一个主人,似乎是去世了。”
“去世了……”程曜灵木然呢喃着这三个字,不能理解似的。
许久,她才又发问:“那她葬在哪里?”
屋主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程曜灵行尸走肉般转身离开,踉踉跄跄地返回街上,行过一截路后,忽然像是疯了一般,逢人便抓住问阿云若的葬处。
“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
天穹上雷云滚滚,雨水不多时便瓢泼而下,砸在所有人的身上,众人行色匆匆,纷纷不耐烦地甩袖驱赶程曜灵,如驱赶一只难缠的苍蝇。
但程曜灵仍执拗地不懈追问,直到被人撞倒在泥水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连站起身都困难。
一双泥渍斑驳的靴履出现在她眼前,程曜灵下意识揪住眼前人的裤腿,声音嘶哑,继续问:“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鸠鸠?”一个说着九妘话的男声出现在她头顶:“你是鸠鸠吗?”
程曜灵仰起头看他。
“我是阿蘅,还记得我吗?”男子面容清秀,持伞蹲下身,平视程曜灵道。
“阿蘅……”程曜灵费力地想了许久,终于记起他是小时候常跟在小都兰身后的几个跟屁虫之一。
程曜灵面色惨白,目光哀亮,攥紧了他持伞的手腕:“阿蘅,x你知道我阿娘葬在哪里吗?”
“我知道。”阿蘅将程曜灵从泥水里拉起来:“我知道你阿娘的墓碑在哪里。”
程曜灵紧紧拽着阿蘅衣袖,急迫乞求道:“带我去,带我去见我阿娘。”
阿蘅叹了口气:“跟我走吧。”
他把伞向程曜灵的方向倾斜,程曜灵却躲远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阿蘅见此也不勉强,由程曜灵去了。
重重雨帘里,程曜灵目光无意间扫过阿蘅纤长的脖颈,发现那道赤红色印记时,整个人都僵了一瞬:“你脖子后面……”
“奴印。”阿蘅平静道:“战败后,都兰部被俘虏过的所有族人,都被烙上了奴印。”
“奴印……”程曜灵头痛欲裂,不久前在阿诺肩上见到的奴印浮现在脑海中,颤抖道:“阿蘅,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阿诺的人?都兰部有没有这个人?”
“阿诺?”阿蘅回头瞥她一眼:“你说的是小都兰吧,她成年后的名字就叫都兰诺,我记得你以前总欺负她。”
程曜灵如遭雷击。
阿诺怎么会是小都兰?畏缩胆小的阿诺,孤苦伶仃的阿诺,任人欺凌的阿诺,怎么会是小时候那个嚣张跋扈的小都兰?怎么会是众星捧月、恃宠而骄的小都兰?
风雨敲打中,程曜灵思绪纷乱,恐慌不已,再抬眼时,发现了阿蘅身上的不对。
九妘男子成年后,都会在耳垂上穿孔,用金环或银环缀上长短不一的各色丝绦,行动时随风摇曳,显得飘逸轻盈,仪容秀美,称作耳缨。
阿蘅的耳缨呢?是因为身为奴隶,所以不能装饰自己了吗?
程曜灵的困惑尚未出口,一股寒意便陡然窜上了脊背。
她随阿蘅迈进的这方宅院里,站着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北戎汉子,而阿蘅显然与他们熟稔,指着程曜灵说了几句北戎话后,那几个彪形大汉便拿着绳索围住了程曜灵。
程曜灵心神俱震,看了一眼阿蘅,压抑一路的恐慌与悲愤在此刻轰然迸发。
她掏出怀里的匕首,动作狠厉,招招致命,血水掺在雨水里,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襟。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地上便一片血红。
阿蘅见状欲逃,被程曜灵一脚踹在脊骨上,趴落泥水中,他呛了口泥水,转头向程曜灵跪地求饶:
“鸠鸠,我错了鸠鸠,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你更厉害了,你放过我吧,我错了。”
程曜灵踩在他手上,俯下身神情残酷,逼问道:“你刚才跟那些北戎人都说了些什么?”
“说……说……”阿蘅犹豫了。
她脚下用力,阿蘅被踩着的手掌在流涌的雨水中渗出血丝,挣扎惨叫起来,涕泪横流地哀嚎道:
“说要把你卖给他们做奴隶!”
程曜灵觉得很可笑,匕首的刃尖靠近阿蘅脖颈时,听见他尖声道:“我带你去见你阿娘!我真的知道她葬在哪里!我带你去!”
刃尖改了方向,在阿蘅的肩上划开一道血口。
阿蘅捂着肩膀,终于老实地带起路来。
二人抵达一处荒芜而墓碑林立的草坡前,程曜灵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简陋的、刻着阿云若名字的墓碑。
她双膝一软,扑跪在地,重重摔倒在泥泞中,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到了阿云若的墓碑前。
她颤抖着手去摸那冰冷石碑上的刻痕,额头重重抵了上去,皮肤立刻被粗糙的石料擦出血痕。
阿蘅见此默了默,而后兀的冷笑起来:“惺惺作态,有什么好哭的,九妘就是被你们大央人和北戎人一起毁掉的,你又不是九妘人……啊!”
疼痛打断了他的话,他惨叫一声,只见匕首钉在了他另一边肩膀上,恨恨看了程曜灵一眼,他咬着牙遁入雨幕,逃之夭夭了。
而滂沱大雨中,程曜灵抱着阿娘的墓碑,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她整个人都被浇透了,衣上血水泥水斑驳混杂,神情却茫然而懵懂,像是小时候在阿娘怀里那样,什么都不知道,万事都不明白。
呆滞良久,她用柔软的脸颊在冷硬石碑上蹭了蹭,又冷又疼地打了个寒颤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她想大哭,眼里却像有岩浆在涌,灼烫得挤不出一滴泪,她想大叫,心口却被堵得喘不过气,频频张开嘴也只能发出极微弱短促的音节。
骨头软得撑不住身体,更抱不住墓碑,彻底倒在地上,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程曜灵本能地想咳出来,一开口却呕出了一滩血。
但她如今连分辨发生了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也感受不到鲜血淌过皮肤的温度,只知道抱着头在地上缩成一团,抖得像雪地里濒死的幼兽。
她实在太冷了,冷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好想躲进阿娘怀里啊……阿娘身上总是暖烘烘的,还有很好闻的皂荚香气。
好久没见到阿娘了,阿娘去哪里了呢?怎么还不来抱她?
她努力睁着眼,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来抱她的阿娘。
可她眼前其实只有一片漆黑,她在这样的黑暗里等了又等,却一直等不到阿娘,终于委屈得落下泪来。
而就在泪水流过脸颊的那一刻,她忽地想起,原来她已经没有阿娘了。
牵她走过林野的阿娘,将她扶上马背的阿娘,教她拉弓引箭的阿娘,打她的时候比她还先落泪的阿娘。
再也没有了。
她体内最后一点气力顿时消散殆尽,头颅沉落,只觉天地俱死,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说:我先上吊了
第99章
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午后,正值盛年的阿云若,抱着牙还没长齐的女儿坐在树荫下,翻开一册古旧的书,教女儿认字:
“鸠鸠,跟阿娘念:我是开天九姊妹的后代。”
小小的女孩子咧开嘴,露出两排漏风的糯米牙,在母亲怀里拍着小手咯咯笑:“咔天揪紫妹的后代!”
“我是太胥山仙鹤的后代。”
“鹤!后代!”
故意把口水溅得满天飞的下场,就是屁股上挨了响亮的一巴掌:“好好念!”
又软又圆的肉脸蛋上,两条粗眉毛皱成一团,瘪着嘴屈服道:“喔是太胥山仙鹤的后代。”
阿云若揉揉刚才打过的地方,继续在女儿耳边一句一句的教导:“我是尼恒居那大祖母的后代……”
稚嫩的童声和沉稳的女声此起彼伏地交错响起:
“是翻越九十九座大山力气更大的种族。”
“是渡过九十九座大河精神更旺的种族。”
“是所有会砍的人来砍也砍不死的种族。”
“是所有会杀的人来杀也杀不死的种族。”
……
“阿娘……阿娘!”
很多很多年后,烧得浑身滚烫人事不省的程曜灵陷在床里,辗转反侧,痛苦而眷恋地反复呢喃着藏在心底最柔软的两个字。
她忽而梦魇似的冲虚空猛然探出手去,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曜灵……”有一只微凉的的手掌攥住了她掌心:“张开嘴,咱们喝药好吗?”
恍恍惚惚间,程曜灵被喂着咽下了一些温热的药汁,又皱着眉毛吐出来:“苦……”
似乎有人低声叹息:“良药苦口,总是这样不吃药怎么能行。”
不久后,两片带着甜味的唇瓣紧紧贴上她的唇,程曜灵寻着甜味本能般吮吸,可还没甜一会儿,一大股苦水就被渡进口中。
她想吐出去,嘴巴却被牢牢封住,无力地挣扎几番,终是将苦水咽进了喉咙里。
程曜灵这会儿烧糊涂了,大脑昏沉混沌,被这般骗了好几次,喝下小半碗汤药,才反应过来察觉到不对,死死闭紧了双唇,再也不肯贪那一点甜。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仿佛记忆中阿娘那般温暖轻柔的呼唤响起:“鸠鸠……”
“阿娘……”程曜灵眼角滑落滚烫的泪。
“鸠鸠,我们吃药好不好?”
“阿娘……别走……”半梦半醒间,程曜灵紧紧攥住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那只手僵硬了一瞬,然后承诺道:“……我不走。”
程曜灵悬在空中的心稍微放了下来,接着生怕阿娘离开似的,异常乖顺地咽下了所有剩余的苦汤药。
次日清晨,她挣扎着掀开眼皮,没有阿娘,只见到了守在床边、面目苍白、眼下乌青的段檀。
她高烧还未褪尽,浑身疲倦酸软,脸颊烫红,原本带着希冀的目光,却在触及段檀的一瞬间变得冰冷而麻木,没有多看段檀一眼,转头盯着上方床帐,一言不发。
段檀见她苏醒,面上闪过惊喜之色,而后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有哪里难受吗?x”
程曜灵跟听不见一样,死气沉沉躺在床上,像一具睁着眼的尸体。
段檀收回手,停顿片刻,开口道:“我沿着你离开龙城后的踪迹寻你,到云中郡的北部密林时突然断了线索,碰巧被郡守发觉,前往他府上暂歇。”
“我在他府上见到了端茶奉水的九妘奴婢,逼问之下,才知道几年前,沧州边郡一股边军与北戎人合流,纠集一万大军,共同攻入了仙鹤潭。”
“九妘人猝不及防,首当其冲的都兰部死伤大半,损失惨重,许多人都被俘虏。”
“但也因为都兰部及时的通风报信和缓冲垫后,那一战九妘虽败,其余四部却成功撤离,隐入更深的山林,再难寻觅。”
“我早就猜你是回了仙鹤潭,听完这些,立即让她们带路,前往原本的九妘领地寻你,找到你的时候,你缩在墓碑前,满身的泥和血,仿佛、仿佛……”
仿佛死去一般,让他几乎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段檀神情异常难看,说不下去了。
程曜灵听到九妘没有灭族的时候,手指动了动,终于有了些微反应,哑声问段檀:“带你找我的那些人,有从前认识我的吗?”
段檀道:“我问过,但她们因为年纪小,只知道战死的阿云若,都不知道阿云若从前有一个叫鸠鸠的女儿。”
程曜灵眼珠动了动,终于看向段檀:“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叫鸠鸠的?又怎么‘早就猜我是回了仙鹤潭’?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些。”
段檀别开眼睛,过了许久,才颤声道:“你告诉过我的,小时候……小时候你对我无话不说。”
程曜灵闻言眉目浮现困惑之色,怔愣了几息,从前种种蛛丝马迹一一在脑海中串联起来,终于意识到什么,恍然喟叹:“原来是你。”
“阿白,”程曜灵语气空茫:“所以你那时候到底恨我什么呢?”
“我不恨你,我从没恨过你,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段檀勉强扯了扯唇角:“你离开我跟杨遥臣私奔的时候,我恨你抛下我,一气之下烧毁了所有与你相关的东西,只残存前段日子你发现的那半个木哨。
后来你若无其事地回来,其实我见你第一眼,就想原谅你了,但越想原谅,就越觉得自己卑贱,反而越不肯接受你的示好。
直到我再也无法违逆本心,决定等你下回再来,就与你和解的时候,又听说你竟为了个乐人一掷万金,我简直恨不得饮你血啖你肉,更加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所以……所以我才说我恨你。”
话至此处,他自嘲地笑笑:“那时虽然说恨,却不明白恨的根由,年纪太小也太蠢,以为情意如对垒,恨一个人就要让她比自己更痛,只想着赢,不知道胜者才是一败涂地。”
“更何况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恨你,初闻你死讯的那些时日里,我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浑浑噩噩许久,有一天灵台清明,忽然彻悟。
原来我真正恨的,是那个无力作为的自己。”
程曜灵静静听完,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说,只觉得世事荒唐。
二人此番重逢,沉默的人换成了她,而一直说话的,竟是段檀。
一室寂静中,门外忽地闯入一个传令兵,扑到段檀身前跪下,气喘吁吁道:“王爷,沧州急报!”
程曜灵猛地张目,急切地撑起半个身子,比段檀更快道:“沧州出了什么事?”
传令兵看了一眼段檀。
段檀给程曜灵披上外衣:“说。”
有了段檀许可,传令兵才抹了把汗道:
“半月前,北戎人起兵十万犯边,铜关失守,沧州牧邓将军阵前自戕,沧州沦陷,主力军群龙无首,北戎统帅如今直逼首府昆吾,已兵临城下。”
“东翎人也调兵五万在朔北,正攻打朔阴,鄢王已带兵三万前往抵御。”
“舅舅……自戕了……怎么会……北戎此战的统帅是谁?!”程曜灵心头剧烈震颤,胸膛不安地上下起伏,紧紧盯着传令兵。
“一个叫赫连先的女将,此前从未听说过,战绩不明,但能逼得天将军走投无路阵前自戕,绝不可小觑。”
程曜灵眼前发黑,压下喉间骤然涌上的腥甜,全身的骨头都是散的,却极力撑起身体,掀开锦被仓促下床。
“你还重病在身,这是要干什么!”段檀眉头紧锁,一把将人裹进被子拉进了怀里。
“我要去沧州,我母亲在沧州。”程曜灵咬着牙攥紧了段檀衣襟,指节泛起青白,满面绝望,几近崩溃道:“我只有这一个母亲了。”
段檀闭目,深吸一口气后抱紧了程曜灵,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肩上,一遍遍抚过她头发:“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一起去沧州,不会有事的。”
“王爷,”一直跪在原地的传令兵又出声道:“龙城慕容氏的慕容栩一路绕道,领兵一万五千,快行至嘉义关了。”
“是杀是放,嘉义关的邢将军,请王爷定夺。”
只要是想从燕州到明州,嘉义关是怎么绕也绕不过去的。
“放慕容栩过关。”语罢,段檀挥手屏退了传令兵。
传令兵退去后,程曜灵抬眼看着段檀问:“为什么放慕容栩过关。”
段檀把她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
“是有一点你的原因,但归根究底,外敌当前,要是斤斤计较只着眼于自相残杀,传出去未免太过于卑劣,我既然觊觎天下,多少还是要顾念名声的。
更何况慕容栩入局,增益暗弱的正兴帝一方,杨遥臣杨皇后势力趋近平衡,鹬蚌相争,不死不休,这盘棋更活了,我何乐而不为。”
程曜灵凝视段檀许久,道:“北戎人未必不会趁机偷袭燕州,你真不赴边坐镇?”
“有龙城慕容氏足矣。”段檀轻触程曜灵还有些烫的脸颊额头:
“我从前在边关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渴求建功立业已久,连甘冒风险参与中原权斗、搏从龙之功的都有一万五千了,更何况是如今大义当头、绝不会有差错的抵御外辱?”
“你不用操心,他们若是不敌,金鳞铁骑自会在后面补上的。”
“现在先好好喝了今天的药,好吗?”
段檀以目示意,让端着药进门的丫鬟再走近些。
但不等他动作,程曜灵就从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里伸出一只手,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空碗落回托盘,丫鬟退去。
段檀为她擦净唇角药渍,程曜灵垂下眼睛,攥紧了拳头,并不算长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想着远在沧州的母亲,头痛欲裂。
段檀则放下手中巾帕,在程曜灵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幽深,透出极度的忧虑。
赫连先……北戎统帅……女将……此前从未见过……希望不是他想到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开头那首“后代、种族”的诗非原创,是改的一首摩梭族人写的诗。
唉,10要见妈了……我心里也发颤
第100章
程曜灵和段檀一同踏上沧州土地的时候,首府昆吾危在旦夕,目之所及,日晻晻而下颓,天地熬然,若烧若焦,哀哀众生,东奔西窜,无处可去,无地安身。
“北戎人刚攻至昆吾,北戎单于便昭告天下,以传国玉玺为天命所归,自立为皇,国号大启。”
段檀身骑骏马,将得到的最新动向告诉程曜灵,此番入沧州,他顾及金鳞铁骑与程曜灵之间的深仇宿怨,便只带了五千非金鳞铁骑出身的精锐。
程曜灵攥紧了手中缰绳,目光极度郁愤:“窃取了九妘的玉玺,还敢自称天命!”
段檀倾身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脊背:“你本就外强内虚,此次重病,大悲之下,又勾出从前所有沉疴,伤及了根本,该少动气才是。”
“再说九妘的玉玺本就是从虞朝所夺,怀璧其罪,如今……”
“不是从虞朝所夺。”程曜灵打断了他的话:“传国玉玺本就出自九妘。”
段檀怔了一瞬,想到了什么,眉梢轻挑:“九妘也曾统御天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中原已经无人记得。”
语罢她便一骑当先,继续全力以赴地向昆吾赶去了。
程曜灵与段檀率部抵近昆吾城南城门时,没来得及亮身份,就投入了与城内一同抵抗北戎军的战役中。
城墙上本来在漫长抵抗中变得疲惫的守将,见有援兵挟力挽狂澜之势突至,也陡然振奋起精神,指挥着所有兵员全力配合。
不知道是谁先认出来的,城墙上第一声“是少帅!”的惊x呼响起以后,此起彼伏的询问声和惊喜的感叹声开始不断响起。
“少帅!”
“少帅少帅!等等……什么少帅?!”
“新兵蛋子滚一边去!红缨军少帅都不认识!”
“程将军不是几年前就死于山火了吗?!”
“你才死了!老子现在就让你死!”
“哪个是少帅?!底下骑着灰马杀北戎人像砍瓜切菜的那个吗?!”
……
而所有的声音,最后都化作了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的重复呐喊: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北戎人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程曜灵在这样近乎地动山摇的、饱含无限期待的呐喊声中抬头望了一眼南城墙上的守兵。
有熟悉的满脸沧桑的曾经战友,也有从没见过的稚嫩面孔,无数人希冀的、热切的、滚烫的目光沉甸甸地砸在她身上,等着她带他们扭转乾坤,带他们所向披靡,就像当年一样。
而她也的确如当年那般,以雷霆之势成功杀退了南城门下的敌军,领兵入了昆吾城。
尽管南城门并非北戎人主攻之处,今日之战,不过例行侵扰,北戎统帅赫连先并未出战,但这也是连日来难得的一场胜仗。
众人欢呼雀跃地迎程曜灵和段檀入了城后,守将向二人简要叙述了如今的战况,程曜灵听得眉头频蹙,听完当机立断,让段檀领兵守在南城门以防意外。
她则暂时整合能调动的三千守军,疾如雷电般领兵向着东城门奔袭而去。
不出她所料,行至半路,就收到前方来报,东城门将破,北戎人已经有一队人马进入了城中。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悍然拔刀向天,高声疾呼:“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她身后,无数把长刀随之出鞘,寒光汇成惊涛骇浪,天地之间,顿时只剩下众人虔诚的、狂热的、响彻行云的呼啸声: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程曜灵率众飓风般掠过沿途街巷,将红缨军重返人间的宣告传遍城中。
“是红缨军!红缨军又回来了!”
“天佑昆吾!天佑昆吾!”
“天将军虽死!红缨军仍在!六年前就是红缨军带我们赶走了北戎人!”
“红缨军回来了!”
……
无数人哭喊着战栗着狂喜着,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靠山。
人就是这样本能般求生,邓显死时带给他们灭顶之灾般的沉痛绝望,在如今又看到一线生机时全都被抛诸脑后,顽强地再次重生。
抵达东城门时,程曜灵身后已有近万人追随,他们或是军或是民,或是骑马或是步行,或是拿尖刀或是拿农具,或是从前听说过追随过红缨军,或是不久前才听说了追随了红缨军。
但在这一刻,只要在程曜灵身后,他们全都是红缨军。
红缨军爆发出震动天地的威势,闪电般将那一队侵入昆吾城的北戎士兵驱逐出城,紧紧闭锁了城门。
城中初定,程曜灵下马,带兵上了城墙。
东城墙上的守将眼含热泪,迎上前道:“少帅!”
“贺青云!”程曜灵看清他的脸也惊道。
“少帅竟记得我的名字!”贺青云惊喜地重重点头,向程曜灵交代道:“当年我们不愿随少帅回京的沧州兵,许多都还留在军伍里。”
程曜灵看着这个自己指点保护过的昔年部将,打量片刻,也难掩激动,一记轻拳砸上他胸甲:
“你当年还只是个小兵,被我当沙包似的打,如今出息了!当上将官了!”
“多赖少帅提拔。”
贺青云引程曜灵到城墙上的阵线前,看着程曜灵将带来的兵将一一安排布置,不禁慨叹道:“少帅排兵布阵的时候,很有元帅当年之风。”
程曜灵安排好所有人,转头听了这话,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本想说元帅和师傅要是还在,昆吾何至于此。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元帅和师傅已经不在了,她说这些出来,给人听了,还以为她软弱,难免动摇人心。
所以她只能微微颔首,沉稳如当年战场上的武阳长公主,巍然矗立在城墙上,做所有人眼中的定海神针。
她前面已经没有人了,再没有人能如当年一般让她依靠,为她兜底,纵容她一次又一次的热血肆意。
当年的少帅,如今也做起了元帅,有资格站在最高处指挥千军万马,肩扛整个天下。
她再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不能不管不顾地冲锋陷阵,不能什么都不想,不能只要赢,不能只在乎自己快慰。
暂且逼退这一波北戎人后,程曜灵遣人召集了城中现存的、不在指挥线上的所有守将。
敞亮恢弘的明堂之中,程曜灵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首位,也就是原本她舅舅天将军邓显从前所在的位置。
昆吾众将见此并无不满,也没有人说程曜灵僭位夺权之类的话,毕竟如今的昆吾城风雨飘摇,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勉力支撑,不知道哪天就要城破人亡,已是心力交瘁倦怠至极,好不容易来了个背责任扛大梁的,松口气还来不及。
从前邓显在时,昆吾不是没有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人,可那是因为自觉安稳,因为所有人都沉醉在天将军辉煌荣耀的声名威势之中,所以有恃无恐!
如今天将军已死,不败军神的神话轰然倒塌,势利之徒早就惜身保命地望风而逃,现在城中还坚守顽抗拼死鏖战的将领,多少都想过成为断头将军的下场,他们连生死都看淡,何况权力。
再者,掌权,就要担责,从来权责一体,邓显死后,如今他们之中没有人背负得起沧州兴亡,让权自然让得利索。
程曜灵问他们铜关那一战的战况,想知道舅舅是为何自戕的,可众人也都不曾亲历此事,那一战职位高些的将官都在邓显之后战死了。
尽管有逃回昆吾的士卒,但也都并不清楚阵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似乎北戎的统帅赫连先出战没多久,大军便分崩离析,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天将军竟然自戕了。
程曜灵又问关于赫连先的消息,可惜实在问不出什么,也便作罢,再问起城内的情况,发现其他的问题都可以暂且搁置,只有这粮草是等不得了。
昆吾守将之前遣人入京催过粮草,可消息如同沉入大海,京城那边是一点音讯也没有。
如今朝廷大乱,坐镇京城把持朝政的杨弈是四处起火自顾不暇,送粮草军需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当然不会做,反正一时半会儿打不到京城,他还要积蓄力量以图自保呢。
段檀表示燕州可以借粮支援,但传信运粮都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程曜灵拍板,用沧州境内的军马跟燕州换粮,算是以物易物,就不用再生借还之事了。
至于眼前迫在眉睫的缺粮之危,程曜灵冷笑一声,笃定道:“以战养战,咱们断她粮道,先取食于敌。”
整个昆吾城竭力避战已近半月,她却一来就敢带兵出击断敌粮道,奉行以战养战这样狂傲至极的战术,昆吾诸将听了大都怔愕不已,第一反应就是劝阻。
“那赫连先自领兵以来,从无败绩,连邓将军都折在她手里,绝非好相与之人,少帅可要三思啊!”
程曜灵却是心如铁石,不转不易,众人见此也便作罢,只能听从。
但作罢之后,再三咂摸着程曜灵如此强硬的姿态,他们却从心底里,涌上了一股放松的安定之感。
对强者,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追随,可以说邓显死后被抽去的主心骨,程曜灵又给他们安上了。
三日后的深夜,凭借探子传来的情报,以及程曜灵依照从前经验,对周围战地的预估,暂且确定了两个北戎人的粮仓。
程曜灵率三千兵马出城夜行,异常顺利地截获了一大批粮草,却在回程路上,于泠泠月光下,发现了道旁密林中似乎有什么奇异响动。
她怕是等了一路的陷阱,遣人去看,却是什么也没有,像是她疑心生了暗鬼。
程曜灵心中空落地领兵前行,总忍不住往林子里看,有一瞬月光极其澈亮,她竟看见了母亲的面孔!
再眨眼却不见了,她又遣人去看,又是一无所获。
可她分明看见了,她抵达沧州后就一直苦苦寻找的、不见踪迹的母亲,分明就在林中!她才二十二岁,再怎么连日劳心劳力,也不至于幻觉至此!
程曜灵终是忍不住停在原地,她不肯为私事耽搁军务,于是安置妥当队伍,目送运粮车一路远去、行入昆吾城守军接应范围后,她一头扎进了林子里,哪怕是x幻觉,她也要看个清楚。
她在林子里寻寻觅觅许久,寒意从脊背渗进心里,渐有急躁绝望之感,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看到的是什么山精鬼怪,或是母亲死后的魂魄。
直到行至一棵极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榕树下,月光阴惨凄暗,她却眼看着树后走出了她的母亲。
还来不及惊喜,从无边黑暗中冒出的密密麻麻的北戎士卒,就让她悚然一惊,汗湿脊背。
而她的母亲站在月光里,对她叹息道:
“陷阱不在粮仓,在这里。”
真正的诱饵也不是粮草,而是你的母亲——
作者有话说:之前照着从前定下的大纲写,但是写着写着就是很不对,总觉得母亲不是那样的,所以写了半天之后把大纲改了,唉,连载就是这样……还有上一章其实也写错了,慕容栩要过的不是钊关,钊关是从燕州去京城的,从燕州去明州要过的不是钊关,我竟然顺手就把钊关写上去了ORZ。
感觉完结之后应该要补蛮多细节的……我也没想到能写100章,写到这里也是蛮感慨的……
9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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