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林黛玉先陪母亲用了早膳，便依次去拜别贾母、贾赦与贾政。


    从贾政那里出来，回寄住的院子拿了东西，仍由刘义跟车，领着小厮雪砚与从安家带来的四个长随，坐车往安家去了。


    安若然见了他便可惜道：“本来想着休沐日咱们一起去郊外游玩的，哪知道你又家去了。你是不知道……”


    没等他说完，安若泰忽然咳嗽了一声，安若然立刻屏声敛气，把凑到黛玉面前的脑袋收了回去，一本正经地垂手站着，规矩的不得了。


    林黛玉见此，便知是安介山来了，心中暗笑了一声，跟在安若泰身后一起行礼：“学生拜见老师。”


    “起来吧。”安介山穿着常服，看起来像是要出门，笑问道，“回去一天，没把功课忘了吧？”


    见林黛玉要一本正经地回话，安介山忙抬手止住了：“我今日有公务在身，不能看着你读书。你先去拜见你师母，过后就到清凉斋去，先跟着洪先生学。”


    “学生知道了。”林黛玉笑着答应了。


    安介山便点了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在安若然身上扫了一下，便径直出去了。


    他前脚一走，安若然后脚就大大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渍，扒拉着兄长问：“大哥，老爷走的时候，是不是看我了？”


    安若泰生性宽厚，安抚道：“老爷朝中有事，忙得狠，哪有功夫管你？你只需把功课做好了，什么事不能了呢？”


    安若然听了，深觉兄长说得有理，便用力点了点头，上前拉住林黛玉道：“林兄弟，咱们快去清凉斋等洪先生吧。”


    见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林黛玉和安若泰对视了一眼，都觉好笑，无奈道：“二哥，你和大哥先去吧，我今日归来，还不曾去拜见师母。”


    安若然这才想起来安介山临走时说的话，赶紧松开手，见林黛玉的袖子被自己抓皱了些，又忙帮着抻了抻，陪笑道：“那你去，你去，我和大哥去清凉斋等你。”


    林黛玉笑着告辞，嘱咐雪砚先跟着安家兄弟去，自从书房的后门出去，顺着东边回廊走到一个夹道口，顺着夹道往内宅走。


    这条路平日里除了洒扫的婆子和传话的没留头的小厮，就只有安家父子三人才会走。林黛玉来了之后，能走这条路的，就多了一个他。


    出了夹道便是一溜儿十五个月亮门，站在第一道门前往里看，恰似从十五月圆一路看到三十月隐。


    这月亮门是仿江南园林的样式建的，林黛玉自幼在江南长大，每次从此处走过，都会心生亲切之感。


    最后一道门外，左右各栽了一株大柳树，也不知是哪个年月种下的。因是打过头的，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高却只两丈有余。


    此时已是孟夏，纤纤若裁的柳叶早从新绿变成了墨绿，顺着柔软的枝条垂落下来。无论是谁从树下过，都得高抬贵手，把低垂的柳枝轻轻拂开。


    林黛玉正自拂柳而行，忽见不远处的杏子树下站了两个人。那两人虽是背对着他，可那身形打扮，林黛玉无比熟悉，只一眼就能认出来。


    “三妹妹，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安若素转过身来，下意识回嘴：“这也没出内宅，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话还未尽，她便露出懊恼之色，噔噔噔跑到林黛玉面前，双鬟髻上垂落的红绳在耳边摇晃，衬得她肌肤越发白腻。


    不过十几步路，她跑到近前却已微微气喘，住在后面的碧荷忙替她顺气。


    林黛玉不知她要干什么，又不敢再问，只得束手站在那里，看她要如何。


    安若素仰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


    “不知三妹妹说得是什么？”林黛玉装傻。


    安若素哼了一声，指着远处的杏树对碧荷道：“你过去采些青杏子，我制香用。”


    碧荷不比惠香伶俐，不知道这是有意支开自己，只想着自家姑娘虽然还小，林公子到底大两岁。


    他们两个凑在一起，正是可避嫌可不避的时候。若是身边有人跟着，那就一切无妨，没人跟着自家姑娘容易吃亏。


    好在她还知道有些话不能当着人的面说出来，便只期期艾艾的不肯去。安若素一催她，她就谄着脸笑道：“好姑娘，你知道我自来愚笨，也不知什么样的杏子制香才好，还是您带着我一起吧，我也跟着学学。”


    林黛玉听了暗笑：这倒是个实诚丫头，只是忒实诚了些，倒要叫小姐为难了。


    果然安若素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你只管去摘就是了，摘回去之后我自有分辨。”


    见她还不肯去，安若素就反应过来她在想什么了，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之余，不由软了声音：“你就在那边看着，也就十几步远近，眨眼间就够你跑个来回的，怕什么？”


    碧荷仍有些犹豫，安若素索性吓吓唬她，板着肉嘟嘟的小脸道：“好哇，你这是不肯听我的话了？我明儿就回了太太，说你心大了，我使唤不动了，叫她给我换个乖巧听话的来。”


    这招的确是把人吓住了，她却也低估了实心眼的威力。


    ——碧荷心里最怕的就是太太，听她话里把“太太”二字带出来，哪里还有心思分辨玩笑与否？


    那丫头当即脸就白着脸跪下了，哀求道：“姑娘，我听你的话，您可千万行行好，在太太跟前超生吧。”


    安若素吃了一惊，倒不好意思起来，忙俯身要把人扶起来，解释道：“你这丫头，原来不识逗，我逗你玩呢，你怎么还当真了？”


    碧荷仍跪在地上不肯起身，仰起脸来露出红彤彤的眼眶，语气里却已然惊喜起来：“姑娘说的是真的？真不告诉太太去？”


    安若素笑道：“你是我屋里的人，我要处置你自己就做主了，只需告诉管事娘子便是，哪里还用得着过太太的手？”


    这话当然是半真半假哄她的，但碧荷却不知道，听了这话反而放心，当下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呢，就笑呵呵地站了起来。


    安若素被她闹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不但林黛玉有课，她也该回去等着李先生来了。


    可想说的话却还一句没说，安若素气得直跺脚，嘴里喊着：“罢了，罢了，今日太太必然留你用午膳，到时候我也来。等用完了午膳，咱们都早出来一会儿，我有话说。”


    说完也不等人答应，扭身就走。碧荷追在后面，傻乎乎地问：“姑娘，青杏子还摘不摘了？”


    “不摘了，明儿再说。”安若素远远抛下一句，脚下越发快了。


    林黛玉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见她骤然加快脚步，显然是因碧荷的话觉得羞恼，一时觉得小姑娘耍小脾气，真是可爱极了！


    一念才起，便见安若素忽在杏林那端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他片刻。林黛玉下意识抬步上前，她却又扭身走了，独留他心生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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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安若素带着碧荷回去，二姐安若与早已到上房去，由周漱玉看着接见管事娘子了。


    安若与年已十四，近些日子周漱玉一直从接到的帖子里挑拣，但凡有合适的就写了回帖命人送回，带着安若与到处参加命妇们的宴会。


    明着是带女儿出门长见识，可众人都心照不宣：这是替女儿相看来了。


    本朝才开国时，为人口计，朝廷鼓励早婚，男子来了初精、女子来了初潮便是到了婚龄。


    贵族子弟营养充足，小的十一二岁，大的十二三岁便符合条件，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被安排着成婚生孩子了。


    有底蕴的人家会私底下教自家女儿刻意避孕，再安排年长的貌美婢女做陪嫁，十六岁之前尽量避免和丈夫同房；


    奈何开国勋贵多是草莽出身，哪里懂得许多？只知道成了婚就得住在一起，怀了孕孩子就生下来嘛，又不是养不起。


    为此，不少女子过不了生产那道鬼门关，年纪轻轻便一尸两命，凄惨而死。


    这样的例子多了，便是再傻的人也反应过来了。


    因而，这些年贵族女子成婚普遍都晚。


    比如安家长女安若非，订婚虽早，真正成婚的时候已经十七岁将近十八了。


    如今二姑娘安若与也一样，十四岁开始相看，或十五岁、或十六岁从门当户对的子弟里挑出一个最合适的，两家先把婚事定下，默契地遵守贵族成婚的潜规则，等到安若与过了十七岁再正式谈婚论嫁。


    趁这个空子，安若与正好在娘家把和管事娘子们周旋的本事学全了，到了婆家不至于被底下人给拿捏住。


    一时李先生到了，安若素将人迎进书房，先把昨日休沐时的功课交上去，她一边练字，一边等李先生把功课批阅完。


    只是她心里存了事，写字的时候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便在宣纸上留下一滩墨迹。


    她一惊回神，忙命惠香用竹刀把写废的裁去，凝神静气重新写。


    片刻之后，故态复萌……


    如是再三，李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若实在不想写，跟我直说就是了，何苦糟蹋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