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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赴苍琅 很想知道她的故事?


    落月灯一盏接一盏飘起, 人影渐渐稀落,慢慢地便只剩下两道相伴而行的身影。


    橘黄色的光铺陈在他们脚下,辞婴踩着细密的雪,将他师妹送回思故堂, 顺道安排好了明日的功课。


    “明日开始练淬体功第二式。不是要给我做命牌吗?把第二式练好, 差不多就能给我做了。”


    怀生早就等着练这第二式了,爽快应下, 约好练功的时辰, 转身入了思故堂。


    得亏有她这位格外爱洁的师兄在,在洗剑泉闭关一年, 思故堂依旧干净得纤尘不染,连墙上挂着的画轴也一如既往地栩栩如生。


    画轴表面镀了一层灵力在, 可保水火不侵、虫蚁不噬。这灵力与炎危行魂灯上残余的火星灵息一致,可见这幅画便是炎危行所画。


    当初尉迟聘夺舍他时, 为了偷天换日保魂灯不灭, 故意留下一缕神魂, 如今他的神魂已几近溃散。


    怀生将那画取下, 静静端详片刻后,仔细卷好收入乾坤戒中, 接着才拿出王隽给的玉简研究即将出行的任务。


    数里之外的剑主洞府,辞婴将星诃从灵台放出,等着星诃的诘问。


    这只惯来闹腾的狐狸出来后出乎意料地不吵不闹, 只目光警惕地盯着辞婴,道:“你为何要我装神弄鬼?”


    辞婴在石床躺下,怀生闭关的这一整年,他的灵识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洗剑泉,引得灵台刺痛不已。


    他揉着眉心道:“紧张什么?你不是喜欢做前辈么?给个机会你好生过把瘾, 顺道借你来做个幌子。”


    星诃心生狐疑:“什么幌子?”


    辞婴没接话,轻轻挑开眼帘,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雪光。


    从前他总想着只要找到她了,便要把心中所有疑惑都问个清楚明白。万没想到,真找到她了,她却以凡人之身降生于人界,彻底忘了过去。


    但乾坤镜既然是她的灵力所化,且还是在她自散真灵后方出现的,说明她把后手留在了苍琅。


    九天神族之间离心离德,各有各的算计。这后手或许是她置死后生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或许是她为割下过往的脱胎换骨之路。


    辞婴不知她是否会恢复从前的记忆,也不知她是否会愿意做回南淮天的扶桑上神。


    但她既已经在这里了,他能做的便是护着她顺利飞升上界,再教给她他所知的一切。关于仙域,关于九重天,关于荒墟,关于神族。


    辞婴平静道:“在不确定她的心意之前,我不想叫她知晓我的身份。这便是为何我需要一个幌子。”


    倘若她只想做苍琅的南怀生,那他便只是苍琅的黎辞婴。


    说话时他始终望着窗外,星诃顺着他目光望去,隔着朦胧雪意,隐约看见一点黄澄澄的光。那是从思故堂透出来的光。


    星诃只觉这一刻的黎辞婴陌生极了。


    跟随辞婴六千多年,星诃自忖他对辞婴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除却他在闯那些个秘地时的疯狂,这位来历神秘又神通广大的上仙实则非常冷漠。


    但不管是疯狂还是冷漠,他都活得极其随心所欲。


    星诃从不曾见他如此小心翼翼过。


    他看了看辞婴,道:“你需要我这个幌子做些什么?”


    辞婴瞥他一眼,神色又恢复从前的散漫,丢过去一个玉简,道:“如今的天地与你沉睡前的天地截然不同,这些个常识你好好记住,免得她有疑问时你一个都答不出。”


    九尾天狐从前乃是祖神的神兽之一,祖神身化九树化解天地浩劫,天狐一族自是一同陨落在浩劫之下了。


    祖神未曾陨落时,人族尚且不能修炼也不能飞升。现如今的九重天、二十七仙域还有这数不清的修仙界自然再不是星诃熟悉的世界。


    他忧伤地看着手中玉简,心说他如今就只得一个魂体,又沉睡了那许多年,也不知道还背不背得下书……


    翌日卯时不到,怀生便精神抖擞地来敲门了。


    打坐了一夜,她这会儿浑身都是充沛的灵力,一见到辞婴便大言不惭道:“我如今进阶了,先从挥剑两万遍开始吧。”


    先前她未开祖窍,第一式五个剑招,她能一气儿挥八千下。如今横跨了一个大境界,两万下想必不在话下。


    辞婴闻言便挑了挑眉,道:“行,那就每日都从挥剑两万次开始。”


    跟从前一样,辞婴从枫香树折下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一口气把第二式的六个剑招使了出来。


    虽只是一根树枝,但他演示起第二式来却比握着重水剑演示第一式还要浑然天成,如笔走龙蛇、气吞日月。


    演示完后,他便看着怀生问:“剑招都看清了吗?”


    “看清了。”


    怀生点头表示她看清了,之后便握着重水剑,一动不动地等着辞婴过来。


    辞婴被她看得莫名,道:“看清了便先从第一招开始练。”


    怀生也一脸莫名,问他:“你怎么还不过来?之前学每一个新剑招,你都是先握着我的手带我领悟一遍。”


    辞婴听见她这话,陡然一怔。


    先前他脑中只有一点零星记忆,犹如隔岸观火般朦胧而不真实,自也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过往,做事只凭本能,随心而动。


    如今所有记忆归位,知晓了他与她的前尘以及他对她的心思,再用如此亲密的方式教她淬体功,与欺负人也没差了。


    倘有一日她恢复了从前的记忆,他不希望她忆及今日时……会心生不喜。


    辞婴轻身跃至树上,话音平稳地说:“你已经能将第一式融会贯通,这第二式自然无需用从前的法子。”


    他眼睛没有看她,神色倒是与平常无疑,语气也相当的理直气壮。可怀生总觉得不对劲,心里也有些无法言说的不快。


    昨夜也是如此,不就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吗?竟然冰清玉洁地让她松手,她明明没使多大力气。


    怀生抬眼凝望他。


    暗沉沉的天色下,他满头青丝尽数拢在脑后,发梢沾着雪沫,被暮春的风吹得起起伏伏。落月灯悬在他肩侧,将他半垂的眼睫照出一层绒绒光晕,叫人看不出他的眸色。


    被她目光如炬地盯着,辞婴岂会不知?当即便遣了一根柔软的枫香木条拍拍她额头,斜睨她道:“剑招没记下?”


    四目相视片刻,怀生从他眼中看不出异样。只好压下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不虞,抿抿唇,握住重水剑,狠狠练起第二式第一招。


    随着这力拔山兮的一剑挥下去,比从前不知强烈多少倍的雷火之力在四肢百骸轰然涌出。


    祖窍中的无根木虚影像是被唤醒了一般,竟亮起一道细蛇状的雷电,吸引着血肉里的雷火钻入虚影,又从虚影里潺潺而出,带着愈发凝练的雷火之力灌入血肉。


    怀生只觉神魂和肉身俱是一麻,手里的重水剑差点儿没握住。好在凭借强大的意志,她反应极快地握紧了重水剑,又劈出第二剑。


    这第二式比第一式更烧灵力,饶是她如今修为大涨,也觉吃力。在不知挥了多少剑后,只听“哐当”一声,重水剑重重坠地。


    怀生双臂发颤,连捡起重水剑的力气都无了,只好打量一眼黑魆魆的天色以及漫山漂浮的落月灯,道:“什么时辰了?我挥了多少剑?”


    “马上便到子时了,你练了十个时辰。眼下,”辞婴倚着树,提醒她道,“还有一万剑。”


    怀生:“……”


    十个时辰过去,她耗尽所有灵力累得都快要散架,竟然只有一万剑?看来一万剑是她眼下的极限,过犹不及,再多肉身便要受损了。


    此时怀生全然忘了清晨时那点不知缘由的不虞,满脑子都在思忖着怎么应付自己夸下的海口。


    她厚着脸皮道:“剩下的一万剑要不记个账?”


    辞婴没让她蒙混过关,“今日账今日销,余下的这一万剑就用通识课代替。”


    还不待怀生问什么通识课,眼前忽地一晃,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从天而降闪亮登场,挨在辞婴身旁正襟危坐,胖乎乎的狐狸脸崩得很紧。


    怀生忍着浑身酸痛,恭敬地唤了声:“星诃前辈。”


    星诃威严地回她一声“嗯”。


    辞婴瞥一眼星诃,心说这只胖狐狸倒是敬业。


    敬业的白狐狸清一清喉咙,抬爪一指天际,问道:“想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


    怀生望了眼晦暗的天穹,道:“前辈说的可是寰尘界?我在丹谷的藏书阁里看过记载,三万多年前,与苍琅登天梯相连的修仙界名唤寰尘界。”


    这话问得星诃一懵,心说黎辞婴给的玉简里只有九重天和仙域,哪有什么寰尘界。


    星诃心虚地瞅了瞅辞婴,硬着头皮道:“人族修界数以万计,那什么寰尘界太渺小了,我闻所未闻,我只知九天二十七域。”


    “九天二十七域?”


    星诃颔首道:“九天乃是神族栖息之地,祖神未曾陨落之前,神族栖息之域可不只九重天,单是上古时期就有三十三天了。”


    星诃说到这里,眼中现出一缕缅怀之情。


    三十三天的天地灵气比现如今的九重天要浓郁多了,与天地同生的诸多古神族也还不曾湮灭。哪儿像现在,莫说古神的后裔,便是普通神族的后裔都不多见了。


    上古浩劫来临前,他的祖母,天狐族最后一任族长,曾对族人道:“祖神若以身陨劫,这天地便不该有神,也终将不复有神,我天狐一族自当追随祖神而去。”


    彼时星诃是族中年岁最小的天狐族,对祖母所言自是茫然不懂,眼下再回想,倒是颇觉祖母高瞻远见。


    现如今的神族不正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弱了吗?


    “天界共有九重天域,分东西四重,以及位于天域中央的天墟。”


    怀生诧异道:“东西各四重?”


    星诃颔首:“东四重有东爻、北瀛、南淮、无相四天域,西四重则是太幽、嶷荒、九黎和太虚。每一重天域都有一株神木在,这九株神木皆有它们的护道者。”


    “护道者?”


    “神木与诸天的气运紧密相连,神木的护道者自然也是应运而生,以守护神木和天域为己任。诸天万界里的不周山便是神木的根须所化,正是因为有神木在,天地间的灵气方能自上而下,从天界过仙域,再灌入人界,人族因而才能开启仙途。”


    不周山竟然是神木的根须?


    怀生眉心一蹙:“三万年前,苍琅界登天路断灵气不继,桃木林起异变,便是因着不周山消失所致?”


    这段历史,苍琅界的修士几乎无人不知。不周山消失了两万年后方再重现,与不周山一同出现的还有乾坤镜。


    正是不周山的再现与乾坤镜的出现给苍琅界带来了一线生机。


    对怀生的问题,星诃表示超纲了,只好看向辞婴,心虚道:“黎辞婴,你怎么看?”


    关于苍琅的不周山因何会消失两万余年,辞婴至今毫无头绪。眸光微转,他越过阴森晦暗的桃木林,定在东边的尽头。


    唯有亲自走一趟不周山,方有可能找到答案。


    辞婴收回目光,神色微微一凝,道:“不周山在人界消失后,虽会失去来自上界的灵气,但天道不会受损,这片界域最终的结局不过是无人可修仙,人族香火却不会断绝。似桃木林这种吞噬人族生机的大凶之地,不应出现在苍琅。”


    说到这,辞婴望着怀生的目光不由得多了点深意。


    倘若在苍琅转世重修乃是她的后手,那她或许知道苍琅异变的原因。


    怀生也觉辞婴说得有理,想了想,又问星诃:“护道者都是些什么样的神仙?”


    星诃这次答得很快:“能得神木青睐的,自然是九重天里最厉害的上神了。”


    “上神?”


    怀生一愣,她在开心窍时曾经听见有人对着她说了句:“上神,都是谎言,别信。”


    她只当这话是个幻觉,从不曾细想过,如今听星诃一说,不由得心生困惑。


    这天地若真有上神存在,那她开心窍时,是谁在说这句话,又是在对谁说。是在……对她说吗?


    星诃以为她是不知上神是何尊位,便解释道:


    “你们人界的修为既然分开窍、筑基、结丹、成婴、化神、渡劫和天人这些境界,天界和仙域自然也有他们的修为等级。仙域从低到高依次是天仙、金仙和上仙,天界则是普通的天神、少神和上神。一众天神里,能进阶上神的神族屈指可数,比你们苍琅的元婴境修士都要少。”


    怀生下意识问道:“那这些护道者又是哪几位上神?”


    星诃侃侃背道:“天墟少臾,无相天莲藏,东爻天绛殊,北瀛天白谡,嶷荒天鹤京,太虚天浮胥,九黎天黎渊,太幽天灵檀还有南淮天扶桑。”


    星诃怕说错名字,每个名字都说得极慢,在他说到“北瀛天白谡”时,辞婴薄唇一抿,定定注视着怀生,不放过她面上的每一个神情。


    少女眼角眉梢皆是好奇之色,并未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好似这些名字对她而言,都只是遥远而触不可及的神仙,只单纯听个稀奇。


    辞婴左手微一松,被他捏在指尖的一片枫香叶不知何时竟然碎成几瓣。


    心神刚松下,忽又听星诃“啊——”了一声。


    “不对不对,我记得不言、不语说过,南淮天的扶桑上神自散真灵,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生死木暂时还没有新的护道者。”


    星诃自忖自己修正了辞婴的一个小错误,正兀自得意。结果刚说完“死得不能再死”,便有一道冷冷的视线转了过来,把星诃看得莫名又心惊。


    幸好树下的姑娘及时发出灵魂一问,把辞婴的视线掰了回去——


    “自散真灵?这是……自寻短见了?她为何要自寻短见?”


    怀生发出灵魂一问时,雪白小脸仰得高高的,眼中神采飞扬,显然是嗅到了这背后有一大盆狗血。


    辞婴垂眸望着她,目光有些凉,神色也有些凉。


    “很想知道她的故事?”他幽幽问道。


    怀生目光从星诃挪到他身上,真心实意道:“还挺好奇的,蝼蚁都还要苟且偷生呢。那么厉害的一个上神,怎么就看不开自散真灵了?她那些亲朋故旧定然会很伤心。”


    辞婴唇角微微一扯,凉凉道:“行啊,下回给你说她的故事,听完你给我说说你有何感想。今日的通识课就到这。”


    言罢,他身影倏然消失在夜色中。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身影消失时,一枝沉甸甸的枝条倏然一弹,缀在上头的雪沫扑簌簌落下,竟狠狠甩了怀生一脸。


    第52章 赴苍琅 想碰哪里?给你碰。


    被甩了一脸雪沫子后, 怀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家师兄好像生气了。


    可他在生气什么呢?


    莫非是不想说那些个神仙的事?那就不说嘛,她又不是非听不可。林悠那里的话本子多得很,她真想看什么狗血故事找她借便是。


    怀生一头雾水又善解人意地想着。


    结果第二日她一万剑刚挥完,还未及表示, 辞婴便已经倚着枫香树, 慢悠悠道:“那位神女的故事星诃前辈与我说过,便不劳驾他老人家了, 我来与你说便是。”


    怀生忙道:“也不是非要听, 师兄若是觉着——”


    “听,怎么不听?”辞婴低着眼看怀生, 目光幽深,微微一笑道, “我觉着她的故事对你还颇有警勉之意。”


    那些神仙的事对她能有什么警勉之意?


    怀生想了想,道:“那就听一听吧。”


    扶桑上神的故事, 一度是九天二十七域里的热门话题, 与她有关的话本子便有数十个版本。


    这不同版本的开篇都大差不差, 皆是人尽皆知的事。


    辞婴微微眯了下眼, 道:


    “扶桑上神是神木的护道者,在她诞生之前, 南淮天的神木生死树有枯萎之兆,南淮天天尊孟春上神推演天机,道只要新的护道者现世, 神木生死便可起死回生。于是在推演出护道者现世的时间地点后,便派了北瀛天的白谡上神去唤醒她。”


    “北瀛天的上神?” 怀生听到这里,不由得面露疑惑,“为何要他去?他与这位天尊的关系很好吗?”


    辞婴淡淡道:“孟春天尊与白谡上神的母神令颐上神以及帝后归琬上神曾是至交好友,令颐上神与帝后陨落后, 孟春天尊对好友之子十分照拂,亲自教授白谡上神推演之术。扶桑上神现世时,白谡上神恰巧就在南淮天,便替孟春天尊走了这一趟。”


    怀生恍然道:“原来还有这层渊源在,那扶桑上神与这位白谡上神的关系想来也不错?”


    辞婴掀眸看了看她,反问道:“哦,你觉得他们的关系不错?哪里看出来了?”


    怀生被问到一噎,心说她哪里都没看出来,随口一问而已。


    她摸摸鼻子道:“那就是关系不好?”


    辞婴语气平淡地往下说:


    “孟春天尊是九重天里最擅推演的天神,不仅推演出扶桑上神是神木的护道者,也推演出她与扶桑上神有师徒之缘,扶桑上神一到南淮天便行了拜师礼。孟春天尊因旧伤未愈,常年闭关,故而让白谡代替她,给扶桑上神传授道法数百年。在扶桑上神看来,她与白谡上神的关系确然是不错。”


    怀生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笑道:“那我猜对了,他们的关系果真不错。”


    “……”


    辞婴默默看她半晌,道:“那只是扶桑上神单方面觉得的不错。”


    单方面?


    怀生已经嗅到狗血的味道了,感叹道:“扶桑上神初诞于天地时遇到的第一个天神便是那什么白谡上神,又得他亲授道法,会将他当作亲近可信之人实在无可厚非。但若是白谡上神没有拿她当一回事,那就不美了。他们后来莫不是决裂了?”


    是这样么?


    因为白谡将她从暝渊之水唤醒,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天神,所以她才会喜欢上他的?


    想起后来那姑娘张嘴闭嘴说的“我师兄”,辞婴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闷气。


    第一次听她提起这位“师兄”,还是在大荒落。


    他们离开归云镇时约好了,哪日她想回去烟火城,便来大荒落的百仙榜,以金仙红豆之名挑战排位第一的仙人。届时他只要在仙域,便会带她去烟火城。


    那姑娘听见这话,歪头打量他两眼,旋即便笑着说“好”。


    以她对烟火城的喜爱,辞婴原以为顶多隔个百年,她便会来寻他。为此不惜推迟前往荒墟的时间,在大荒落等了百年之久。便是后来不得不离开,也会在大荒落留下一抹神识。


    他没想到,这一别便是两千年。


    就在辞婴以为她已经忘记烟火城也忘记他的时候,无根木忽然送来了金仙红豆的请战函,点开水镜一看,果真是金仙红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辞婴在那面水镜前定定望了许久。


    不言早己忘记了金仙红豆这位挖墙脚仙,见他一动不动站在水镜前,还当他是不愿得去擂台,便贴心道:“少尊若是不想去,拒了便是。”


    这时,水镜里的姑娘像是察觉到什么,竟朝着水镜直直望了过来,笑着唤他:“辞婴道友。”


    许是怕他忘了她,又笑眯眯添了句:“师兄。归云镇。”


    她那时已经晋位上神,辞婴远在荒墟也听见了那九道鸣天钟。


    只他当时还不知她便是扶桑,钟声传来时,甚至懒得抬眼去看,散漫地坐在战舟里,想着她是不是又困在哪个绝灵之地。


    不言诧异地望着水镜,道:“少尊,她知道我们在看她。”


    辞婴很轻笑了笑:“看来修为又有长进了。”


    说完便在不言惊悚的目光中迈入擂台。


    他怀中放着根木簪,那木簪刻着她的名字,也刻着九黎一族的标志。他告诉自己,之所以想要等她来,便是为了赔她这木簪。仅此而已。


    那姑娘一见着他身影,便开心地上前道:“等半日不见你出现,还当辞婴道友忘记我了。”


    说完细细打量辞婴,十分自来熟地拉住他手,往他手心塞了瓶仙丹,关切地问他:“你那娘胎里带来的病可有见好?我央着师姐给我炼了颗强身健魄的归元丹,兴许对你的病症有裨益。”


    归元丹对肉身与神魂皆有温养之效,便是在九重天也是难得的珍品。


    她塞完药便松开手,见辞婴垂眸望着被她握过的手腕,还当他是不喜,不好意思地笑道:“怕你不收,力气大了点儿,没把你弄疼吧?”


    语气里全然没有阔别两千年的疏离,依稀还是归云镇的那个小神女。


    但又有些不同,她眼中再没有从前那涉世不深的青涩与懵懂,变得沉静而坚毅了。


    辞婴没拒绝她的丹药,收下后便取出给她炼制的木簪,道:“上次答应赔你的木簪,把你的神识注进去便能认主。”


    这木簪一看便知不凡,她也不客气,一面注入神识一面道:“我那木簪又不是你弄坏的,本就不该你来赔。我就当作这是辞婴道友送我的礼物了,正巧我干了件极了不起的事儿。”


    说完又看着辞婴重复一遍:“真的是很了不起。”


    说到“了不起”时,她一双眸子明亮极了,璨璨然如有星河流转。


    辞婴瞥一瞥她:“你这两千年便是干这件极了不起的事去了?”


    “那倒不是。”她笑盈盈道,“这段时间是跟我…唔,跟我师兄历练去了。历练结束后,顺道干了这件了不起的事。”


    辞婴听她提过“世间最好的师尊”和“世间最好的师姐”,却是头一回听她提起“师兄”。


    他顿了顿,缓声问了句:“师兄?”


    她歪头想了下,道:“虽然他没有拜我师尊为师,但他跟随师尊学艺,又教授我道法,还带我去历练,勉强称得上是师兄罢。”


    辞婴下意识地就要问是哪位神君,然而一旦问及这位神君的身份,那她的身份便也藏不住。


    他们约定过不去打听彼此的来历。一念及此,与那神君有关的话就此打住。


    此时小神女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辞婴道友今日可有空?”


    辞婴回道:“你想去烟火城?”


    她点头:“也不知道归云镇还在不在。”


    归云镇还在不在辞婴不知道,但住在里头的人定然是不在了。这也是为何她没问那些凡人,只问归云镇。


    辞婴朝她伸手,道:“去看看便知道了。”


    没半点迟疑,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紧紧攥住他手心。辞婴低下眼,见她面上并无羞涩或不虞之色,方轻轻回握。


    五只圆戒从他指根飞出,化作弩、戟、剑、刀、戈将他们从五个方位锁住。下一瞬,狂风呼啸而起,庞大的仙力从他身体涌出。


    就在空间即将被撕开时,与他本有半步之距的神女突然贴住他,空着的那只手抵在他腰侧,一个灵诀从她指尖飞快弹出,温暖的灵力顷刻便裹住了他。


    这是一个保护的姿势,落在他身上的灵诀也是一个守护灵诀。


    这灵诀她施展得异常娴熟,也不知多少仙神被她这样保护过。


    辞婴低下头看她,恰好她也仰头看了过来,笑着对他道:“别担心,有我护着你,一定不会再叫你受伤。”


    撕开空间的黑暗将他吞噬。


    一阵凉意扑面而来,辞婴眼睫微动,发现他鼻尖竟然落满了雪沫。


    从幽暗中伸来的那枝罪魁祸首在他头顶幽幽颤动,不时坠出一点雪沫,朝他面上甩去。


    “师兄,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怀生刚听出点兴致来,却见他突然停下话匣子,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只好用学他昨日的手段,给他甩一脸雪沫,让他回回魂。


    这猝不及防的霜冷,叫辞婴从大荒落倏然回到这小小的万仞峰顶。


    他半搭下眼帘去看树下的姑娘,见她露出得逞的笑意,本想说一句“幼稚”,忆及昨夜自己一气之下也用过类似的手段,又默默收回这两个字。


    怀生干脆跃上枫香树,与辞婴肩并肩坐下,抬手给他拍走鼻子上的雪沫,笑眯眯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夜是故意甩我一脸雪,你若是不欢喜讲这什么扶桑上神的故事,那便不说了。你是怕我像她一样识人不清对不对?放心,我才不会像她那么傻。”


    她指腹柔软温热,挨过来时像是一团在春阳下晒了半日的柳絮,把辞婴鼻尖摸得一阵发痒。


    辞婴呼吸一紧,微微扭过头避开,道:“谁说我不欢喜说她的——”


    “故事”二字还未脱口,他的声音遽然顿住了。


    这姑娘竟然伸出另一只手,把他的脸强硬掰了回来,道:“还没完呢,你躲什么躲?”


    手再拍下来时,她力道大了不少,辞婴不再觉着发痒,而是觉着发疼。


    非常疼。


    重重拍了两下后,怀生利落收回手,神色淡淡道:“今日的故事就说到这,我不听了。”


    辞婴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气笑了。


    她招呼完便气鼓鼓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鼻子挨揍的人是她。


    眼瞅着她马上就要回到洞府,辞婴手腕发带一松,不远处那道身影旋即腾空而起,穿过白茫茫的细雪,朝他飞来。


    许是没想到他会强行把她捉回来,她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在他身旁甫一坐下,便即刻控诉道:“黎辞婴,你耍诈!”


    辞婴道:“行吧,我耍诈。说说你在气什么?”


    说着捞过一盏落月灯,给她看她的杰作。他皮肤白得欺霜赛雪,被灯光一照,便显得鼻梁上的红指印格外打眼。


    怀生登时一阵心虚,那点子因他刻意避开而生出的火气“呼”一下灭了。


    “我没生气。” 她平心静气道,语气好得不得了。


    辞婴没信她这话,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没生气你揍我鼻子?”


    怀生凑前去看,不禁有些后悔下手太重。练了淬体功就是这点不好,一个没留神便控不住力度。


    下意识就想去摸摸他鼻子,想起他方才侧头避让的动作,又默默忍住了。


    安静片刻,她终究还是开口问道:“你很不喜欢我碰到你吗?刚刚给你拍鼻子上的雪沫,你避开了。”


    还有昨日牵他手腕时,他也要她松手。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握住她手教她淬体功。


    就好像在避嫌一样。


    怀生既然挑明了,便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看着他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她的眼睛清澈见底,有着毫不掩藏的不虞之色。


    辞婴思来想去都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一时间竟愣住,连落月灯从他指尖飘走都不知。


    过了好半晌,方低声道:“没有不喜欢。”


    顿了顿,又道:“想碰哪里?给你碰。”


    话音刚落,忽然一阵灵光从墨阳峰冲天而起,照得夜空熠熠生辉。


    怀生与辞婴同时望向墨阳峰。


    “初宿结丹了!”


    第53章 赴苍琅 怀生触摸到他冰冷的体温。……


    灵光将墨阳峰峰顶照得亮若白昼, 这令人目眩的灵光没一会儿便涌出暗红色火焰,一朵朵红莲在火光中绽放。


    红莲业火出现的那一刹那,辞婴神色微变,眼神里多了些探究之意。


    许初宿是得天独厚的天生灵体, 能道冥双修, 辞婴并不觉奇怪。


    九幽黄泉贯通天地,在人族中摆渡生魂入轮回的也多是幽冥道修士, 人界里不乏修炼幽冥道的天才术士。结丹成婴时出现业火红莲或者黄泉冥兽的异象虽罕见, 但也不算稀奇。


    但方才那昙花一现的神族气息却不该出现在这里。那缕气息……


    是他的错觉么?


    辞婴若有所思地望着墨阳峰,余光瞥见怀生正手抵眉心, 忙又看向她,道:“头疾又犯了?”


    怀生怕他担心, 摇一摇头,道:“没有, 不是头疾, 就是祖窍有些异动。”


    方才业火红莲出现时, 她祖窍中有一株巨木虚影竟轻轻摇晃了一下, 像是在与那片业火交相呼应一般。


    这株巨木虚影竦枝千里、参天而立,枝叶间阴气缭绕, 如有鬼影森森,与业火红莲的气息竟意外的契合。


    然而当她将灵识沉入祖窍时,那玄妙的契合感又消失了, 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


    但不是错觉又能是什么?


    业火红莲是初宿的成丹异象,她的祖窍怎可能会有反应?


    说起来,她在洗剑泉闭关时,也有过这么一瞬。那是另外一株巨木虚影,其叶宽大如掌, 叶尖有七线分叉,乍眼望去,如有七叶共生。


    彼时怀生正在入静中,体内幽火淬烧,只当这刹那异动是进阶所致。如今细一回想,当日那点异动与方才初宿成丹异象出现时的异动,竟十分相似。


    “什么异动?”辞婴皱眉,指尖轻轻点向怀生眉心,想用灵力纾解她的不适。


    怀生忙拦住他手指,笑眯眯道:“不是头疾,也没有什么不适。大概是姐妹连心,初宿结丹,我的祖窍有些开心,就躁动了一下。”


    辞婴:“……”


    “成丹异象消失了,我去看看初宿。”


    怀生松开辞婴手指,就要御风离去,抬眼瞥见他鼻梁那道红通通的手指印,想了想,还是摸出了一瓶王隽给的玉容膏。


    合欢宗一行,王隽师兄严正以待,不仅自掏灵石买养颜的清风露,还附赠人手一瓶的玉容膏。


    这玉容膏有冰肌玉骨之效,怀生本想给应姗留着的,眼下辞婴被她拍出一条手指印,只好忍痛拿出来给他消消肿。


    这张涯剑山最能打的脸,可不能毁在她手里。


    玉容膏雪白如鹅脂,清凉腻滑,香气馥郁。怀生取了黄豆大小的一点,用中指指腹从他山根处一路朝下,停在他鼻尖处。


    他的骨相极优越,五官比寻常人要深邃许多,眼窝很深,鼻梁高耸,像是用刻刀精心雕刻出来一般。


    隔着薄薄的脂膏,怀生触摸到他冰冷的体温。她的拇指就悬在他唇边,不到半厘的距离。


    怀生莫名生出点好奇,他的唇也跟他鼻尖一样冰凉吗?


    这念头一出,她自个都怔了下。连忙挪开手指,掩耳盗铃似的把视线转向旁处。


    她靠过来时,辞婴便半垂下眼,不避不闪,由着她碰。他面无波澜,一双眸子静静看着她,长睫一动不动,直到她指腹离开他鼻尖了,才缓慢又克制地眨了下眼。


    怀生收回手后便定了定神,稳着声音道:“我去墨阳峰了。”


    说完身影一晃,逃也似地消失在万仞峰。


    察觉到洞府符阵被闯,初宿微微抬眼。面目狰狞的铜蛇从她头顶的树影里支起蛇身,“嘶嘶”盯着洞府大门,一副应敌杀敌的做派。


    只听“啪”的一下,铜蛇硕大的头颅猝不及防被一道灵息打得一偏。


    初宿收回灵力,冷声道:“嚷嚷什么,是怀生。”


    铜蛇委委屈屈地缩回脑袋,九头青狮在它挨揍时已经殷勤地把洞府里的宫灯一一点亮,摇晃着九颗脑袋去迎接怀生。


    满屋亮堂,唯独角落处黑黢黢的,光透不进去。


    那里种着棵阴气极重的树,树顶鬼气缭绕,郁郁葱葱的枝叶团簇出浓稠的铜绿色,伴着开在树底的血色红莲,诡谲中透着无尽的瑰丽。


    怀生接过九头青狮递来的香茗,望着那棵树,暗暗思忖:这树的模样怎么瞧着与那异动的巨木虚影有一两分相似?


    她随即抬手指向角落,问道:“初宿,这是什么树?”


    初宿顺着望向身后的大树,道:“只是阴气比较重的鬼柳。怎么了?”


    怀生打量着这株鬼柳,“瞧着不像是柳树。”


    “那是因为我用阴灵气把这鬼柳重塑成阴阳寻木的样子。”初宿解释道。


    “阴阳寻木?幽冥道典籍里记载的,可沟通天地、阴阳的那株神木?”


    “嗯,就是它。阴阳寻木生在九幽尽头,黄泉水边。每个幽冥道修士的阴灵力皆来自这株神木,天资好的幽冥道修士在开祖窍时能瞧见神木的虚影。但凡木与神木到底相差甚远,眼前这株鬼柳与阴阳寻木只有一分相似。”


    阴阳寻木……


    怀生摸着鬼柳的叶子,上头的气息就是寻常的木灵气,顶多多了点阴气,与祖窍那巨木虚影的气息完全不一样。


    初宿说完便端详怀生两眼,浅浅笑道:“不错,大圆满了。”


    怀生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也高兴道:“你跟木头不愧是涯剑山数万年来天资最好的弟子,竟然一气儿进阶到丹境大成,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能追上你们。”


    初宿睨她:“急甚?就你这修炼速度,很快又要追上我们了。”


    顿了顿,又道:“过两日我们便出发去合欢宗,我不喜欢木头在法华山待太久。”


    初宿对松沐修佛这件事一贯不喜,怀生见怪不怪了,从善如流道:“你若想,咱们明日就出发。”


    初宿抬手一点她眉心,道:“明日还不成,你来不及炼化我的红莲业火。”


    说话间,一丝红莲业火从她指尖飞出,钻入怀生祖窍。


    “筑基境修为只能分出两丝灵火,我七年前给了木头一丝,另外一丝本想等你开祖窍后给你。但为了将安桥镇的鬼槐收作阴使,只能把那丝红莲业火分给鬼槐。如今我迈入丹境,总算能分出新的红莲业火给你了。这红莲业火可护你神魂,抵挡修士的元神攻击。“


    红莲业火一入怀生祖窍便直直撞入阴阳寻木的虚影中,一点暗红火光随之在树心幽幽燃烧,叫这巨木的虚影都凝实了些。


    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怀生便将这丝灵火顺顺利利炼化了。


    她这速度把初宿都惊了下,端详她半晌确认她没什么不适后,便捏捏怀生的脸颊,道:“连木头都得费一日方能炼化,不愧是我妹妹。”


    怀生纠正她:“明明我先出生,我才是姐姐。”


    初宿才不承认,直接用修为一锤定音了:“谁的修为高谁就是姐姐。”


    因初宿提早出关,前往合欢宗的日子自然也提前了不少。两日后,一艘画舫状飞行法宝从涯剑山飞往西洲。


    这画舫乃是施水王家的飞行法宝,名唤凤雏。外观精巧雅致,刻着数个大型防护符阵,内里雕梁画栋,单单是打坐用的静室便有十数间。


    王隽算着日子给他们分发清风露,“有叶师叔控制凤雏,这一路我们无需落地休整,约莫七日便能到合欢宗。来,把你们的清风露拿好,记得每日一瓶。”


    分到辞婴时,他动作一顿,仔仔细细打量辞婴一眼,斟酌道:“师弟你这副病怏怏的清冷剑修模样,合欢宗的仙子们最是喜欢。这清风露要不你就别喝了,免得气色太好,反倒不美。”


    辞婴:“……”


    “不成,别人有的,我师兄也得有,不能厚此薄彼。”怀生不客气地要走辞婴那份,道,“再说了,师兄不喝,我可以代劳。”


    先前王隽送来的清风露,辞婴一瓶没喝,全给了怀生。本是要不要皆可,但看怀生一脸护短的模样,还是对王隽道:“我师妹说得对。”


    王隽不知想到什么,竟满脸艳羡地喟叹道:“有师妹真好……”


    喟叹完又火急火燎地回静室捣鼓旁的养容丹药去了。


    怀生忍不住问道:“这合欢宗很可怕吗?怎么王师兄这么在乎?”


    “你不知道?”林悠惊讶地看了看怀生,压低声音道,“王隽师兄的阿娘与他爹和离后,便与合欢宗的翁兰清真君结成了道侣。他娘离开时带走了王隽的妹妹,王隽一直想把妹妹拐回涯剑山。结果他妹妹嫌弃涯剑山的剑修不够英俊,宁肯留在合欢宗。从此以后,王隽师兄便入了魔怔……至于合欢宗有多可怕——”


    也是头一回去合欢宗的林悠耸耸肩道:“到那里找个人来打一场就知道了。”-


    就在凤雏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地朝着合欢宗飞去时,合欢宗无忧山底的一处墓地里,应御点开腰间不时亮起的传音符,对崔云杪道:“王隽师弟他们已经启程了,叶师叔与他们同行。”


    崔云杪“嗯”了声,眼睛始终盯着手里的剑书,那剑书尾部刻着元剑宗的标志。


    应御见她一反常态的凝重,便不再出声,专心凝练灵谡针。待得崔云杪将那剑书捏碎后,方道:“这不是萧若水的剑书。”


    崔云杪一扫先前凝重的神色,道:“是元秋临的剑书。”


    应御惊得捏坏了一根灵谡针,道:“元剑宗的宗主?”


    崔云杪道:“是她。”


    应御默然片刻,道:“元秋临是尉迟聘的师妹,当年她差点就要同尉迟聘结契成道侣,她对尉迟聘的心思您应当比谁都清楚。在我看来,元剑宗不可信。”


    崔云杪“嗯”了声:“我记得,我脑子没坏。”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知道这事儿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这是你家老祖宗给你碎的嘴儿?”


    应御没吱声,默认了。


    崔云杪好笑地摇一摇头:“应小子,知道为何你家老祖宗选你姐姐当应家的族长而不是你吗?”


    应御一贯来心高气傲,见谁都不服,唯独对亲姐应姗打小便心悦诚服:“自是因为阿姐比我厉害。”


    崔云杪道:“应姗丹道天赋在你之上,但你剑道天赋胜她一筹。你家老祖宗择她而弃你,看重的不是她的丹道天赋,而是她能目及四方、以大局为重的品性。”


    言下之意,就是应御没有大局观了。这点应御也承认,他从不否认自己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应御道:“所以师伯您这是决定了要同元剑宗合作?”


    知道那是元秋临发来的剑书后,应御便已经猜到了那封剑书写的是什么了。不外乎是察觉到萧家的异样,想要与涯剑山合作罢了。


    崔云杪咳嗽几声,摆摆手道:“此事不急,先等那几位小娃娃到了再说。尸傀宗这次不仅给涯剑山发了棠溪令,也给元剑宗发了临渊令。没有意外的话,元剑宗也会派人来。”-


    七日后,从涯剑山出发的凤雏比元剑宗早半日抵达无忧山。


    合欢宗的外事堂便设在无忧山的山腰处,此时正有四名合欢宗弟子站在外事堂外,等着迎接涯剑山的修士。


    这四名合欢宗弟子皆是丹境男修,面容生得十分俊秀,身量挺拔,清一色的白裳红袍弟子服将他们衬得犹如春日里的桃树。


    四人一看见凤雏便勾起一丝嘲弄的笑意,谁知从凤雏下来竟然不是王隽,而是一位比他们俊美,还高他们半个头的清冷剑修。


    四人打量对方一眼,面上笑容同时一僵,给王隽准备的那一箩筐话就此蚌住。


    辞婴被王隽推着第一个下来,却不急着进外事堂,等到怀生慢悠悠来到他身旁后,才用冰冷的目光看向那四名花枝招展的合欢宗弟子,淡漠道:“涯剑山黎辞婴、南怀生。”


    他这眼神但凡有眼色的合欢宗弟子都看得懂是何意思,忙微笑着拱手行礼,看向怀生的目光端正了不少,也收起了勾搭的心思。


    初宿与林悠紧随其后,四名合欢宗弟子见着她们,眼睛霎时一亮,正要上前引路,结果初宿脚步一掠,竟使了个漂亮的身法,越过他们,连名字都懒得报便入了外事堂。


    走在后面的王隽唇角含笑,对着四人道:“唉,看惯了我辞婴师弟和松沐师弟的脸,再看你们这四张苍老了不少的脸,眼睛差点儿要被丑瞎!”


    言罢,神清气爽地迈入外事堂。


    叶和光是最后一个从凤雏下来的人,无奈地摇头一笑,对四名面色铁青的合欢宗弟子道:“带我去你们兰清师叔那。”


    第54章 赴苍琅 你身上有我师妹的东西。


    涯剑山内务外事都归独鹿堂管, 里头无论是外堂还是内堂都只有寥寥几张桌椅,要多寒酸就有多寒酸。


    合欢宗的外事堂与独鹿堂相比,简直是天上人间之别。


    整座大殿巍峨耸立、富丽堂皇,大殿尽头是一圆拱石柱, 穿过石柱后竟别有洞天。只见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掩映在花团锦簇间, 其间薄雾弥漫,香风袅袅,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此时那些亭台楼榭里挤挤攘攘坐了不少合欢宗弟子, 这些弟子个个都生了张好脸,可谓是人比花娇。


    在这满目姹紫嫣红中, 身着涯剑山玄色弟子服的松沐便显得格外抢眼。


    就见他被十数个或娇艳或清丽的合欢宗女修团团围在水榭里,温和又疏离地站在围栏边, 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步之距。


    无怪乎他如此招合欢宗女修的喜欢,生得唇红齿白、俊秀异常便算了, 还道佛双修, 有着剑修的凛冽和佛修的禁欲, 怎能不叫这些女修们喜欢?一双双妙目盼飞, 大胆又辛辣地盯着松沐瞧。


    怀生几人刚穿过石拱门,松沐便望了过来。


    初宿幽寒的眸子望着他, 神色很淡地道:“松沐,到我身后来。”


    松沐松了口气,紧握在手中的降魔杵轻轻一转, 他人便已经出现在初宿身后,乖乖站在她半步距离之内,解释道:


    “合欢宗的外事长老正在赶来,我被安排到那水榭里等候,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你们便来了。”


    水榭里的合欢宗修士看见二人这亲密的距离, 心领神会的同时,都颇感遗憾。


    不管是初宿还是松沐,都是难得一见的天骄,根骨绝佳,修为又高,正是双修阴阳的最佳人选。


    只合欢宗也有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则,那便是不拆两情相悦之人。单相思者还可以勾搭一下,两情相悦还要去勾搭那就坏规矩了,他们合欢宗修士才不屑坏自个口碑。


    水榭中的女修们果断放弃松沐,纷纷朝另一名涯剑山剑修看去,这一看便看得一愣。


    不仅她们看,她们身旁师兄弟们也在盯着那男修看,看着看着,心头便油然生出一股危机感。


    这厮的皮相委实是太好了些,跟宗主那位妖孽徒弟几乎是在伯仲之间。


    虽说瞧着一脸病色,看着没有那么能打。但对合欢宗的仙子来说,皮相这般好的修士,修为不修为的已经不重要了。


    见水榭那头的仙子们纷纷看向辞婴,怀生下意识也道了句:“师兄,到我身后来。”


    辞婴闻言便看向怀生,就见少女一脸肃穆地注视他,好似他再不到她身后去,就要亲自动手扯他了。


    辞婴微微垂下眼帘,掩住眼中一点笑意,缓步来到怀生身后,隔着不到半步的距离。


    唉,又是位有主的。


    众女修不由得心生可惜,但再可惜也不能坏规矩。双修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既然有主,皮相再好也不能招惹。


    涯剑山一行六人,如今便只剩下王隽和林悠。


    王隽这个妹控刚到外事堂便已经急着找妹妹去了。至于林悠,她丝毫没察觉到外事堂的暗潮涌动,一心只想找同期的最强者来对打。


    当即便拉过一位路过的合欢宗男修,问道:“你们筑基境修士哪个最能打?”


    “最能打的筑基境修士?”


    那男修听见这话,暧昧一笑,遥遥指向最远处的水榭,道:“就在挂着纱幔的水榭里,你过去一看便知道是谁了。”


    林悠扛着把巨剑就要过去发邀战函,想了想,又拉了把怀生的手,道:“怀生你与我一同去,我怕找错人。”


    那水榭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来一回费不了多少时间。


    怀生陪着林悠穿过一条九曲回廊,绕过几处小桥流水后,终于来到那名男修所指的水榭。


    但见鹅黄色纱幔层层叠叠垂落,被路过的风吹开一角,银铃般的笑声随之倾泻而出。


    借着被风吹开的细缝,怀生看见一片迤逦在地上的大红色衣摆,衣摆旁边横着一张古朴的七弦瑶琴。


    先前给林悠指路的男修就立在水榭外,见她们前来,忙撩开纱幔,对里头人笑道:“封师弟,又有仙子来寻你了。”


    随着纱幔往两侧挑开,水榭里的三名修士同时朝外望了过来。


    三人挨得极近,正嬉笑着说话。坐在中间的是位身着红衣白裳的少年,左右各坐着一名容貌娇艳身着白衣红裳的丹境女修,


    便见那少年姿态慵懒地靠着水榭的美人靠,左边眼角点着一颗针尖大的朱砂痣,同侧耳骨戴着一枚朱红骨钉,一头乌黑长发编成繁复的骨辫垂在肩侧。


    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看过来时,怀生和林悠都微微愣了下。


    这少年生了张浓艳到雌雄莫辨的脸,那样明艳的大红外衣被他浓烈的五官一映衬,竟显得寡淡无光。


    林悠眨了眨眼,给怀生传音道:“哟,我可算见识到什么叫郎艳独绝了。难怪王隽师兄非要把你家师兄拉过来,他这张脸连松沐都打不过。不过生得再美,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眼前这少年跟辞婴皆是无可挑剔的俊美,只不过辞婴偏俊,而这少年偏美。很难说孰高孰低,端看个人喜好了。


    在怀生看来,那自然还是自家师兄要更好看些。


    林悠满心要试一试合欢宗的功法,正要上前递邀战函,却见这少年慢悠悠睨了怀生一眼,含笑道:“师妹你生得不大合我意,师兄我瞧着伤眼,恐怕不能应约。”


    说完像是被伤到眼睛似的,即刻便挪开目光看向林悠。


    “至于这位师妹,你生得太过娇小,我喜欢高挑些的美人,同样不能应约。二位另寻旁的有缘人罢。”


    少年的声音温柔甜蜜,似情人耳语,说出来的话却是毒得很。


    怀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第一句话是在与自己说,对他口中的“应约”有些不解。


    合欢宗虽以双修之道闻名于苍琅,但宗门两大功法,除了以阴阳双修为基底的阴阳合和功,还有一门与阴阳和合功截然相反的明水清心咒。


    修阴阳合和功的弟子风流多情,借助双修来提升修为,被称作“合和派”。这一派的修士身着白外衣红内裳的弟子服,先前那四名迎宾男修以及水榭里围着松沐的仙子便是合和派修士。


    修明水清心咒的弟子清心寡欲,鲜少行双修之事,被称作“明水派”。此派修士着红外衣白内裳的弟子服,合欢宗宗主裴朔与眼前这封姓少年便是明水派修士。


    这少年修的是明水清心咒,行为做派却俨然是合和派作风,叫怀生直呼怪哉。


    身旁的林悠被他的话刺得一怒,“谁要与你约,我是来找你打架的!”


    身后巨剑就要出鞘,电光石火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剑啸声忽然逼近,擦过林悠耳际直直击向亭中少年。


    这木剑来得猝不及防,那封姓少年修为最低,反应却是最快,双指一擦打了个响指,地上那把瑶琴即刻便挡在身前,拦住那道剑光。


    已经瞬移到怀生身后的辞婴指尖微动,强行将那瑶琴定在空中,右手凝结剑气,朝少年一指,剑气如长虹纵横而出。


    “你这张脸我瞧着也很伤眼,便无需留了。”


    那少年闻言竟低笑出声,不慌不忙地朝后一躲。他身旁两位师姐倾身相护,一枚合欢花法宝与一支青□□箫先后撞向剑气,却是瞬间便被剑气绞碎。


    二人同时色变,只过手一招便知打不过这冷面剑修。


    外事堂里的合欢宗弟子足有三十多名,见辞婴与三人打起来,匆匆赶来援手,各类法器一件接一件飞来。


    辞婴左手握住重水剑与两名丹境女修交手,右手微一抬,将偷袭的法器尽数定在空中。


    怀生趁机运转天星剑诀。重水剑铮然出鞘,璀璨剑光如流星横贯而过,三十多件法器接二连三掉落。


    与此同时,三十九根透骨针无声无息疾射而出。


    那三十多名合欢宗修士摄回法器正要躲透骨针,脚下不知何时竟绽放起一朵朵红莲,红莲微一摇曳,化作无数藤蔓将他们牢牢缚在原地。


    一根降魔杵紧随而来,“轰”的一声,巨大的佛光伴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震得众人灵台一麻。


    等再回神时,气息森然的透骨针已静静悬在他们眉心。


    短短几息,三十多名筑基境修士连同亭内两名丹境修士被辞婴四人联手压制得毫无反手之力。


    早在他们出手之时,林悠便开始朝那封姓少年拔剑。她本是想礼貌下战函,等任务结束后再与这少年约战一场的。


    结果这少年满嘴胡话,干脆便在此地与他战起来。


    那少年无人相护却也不慌,悠然展开手中折扇,心不在焉地拆着林悠的剑招,面上笑意不减。


    二人来来回回过了几十招后,合欢宗的外事堂长老终于姗姗来迟,五指一张便将少年的折扇和林悠的命剑通通打落,道:“封叙,你给我停手,在外事堂动手成何体统?!”


    封叙揉着耳中骨钉无辜道:“屈长老,我也是被逼着动手的,不信您问问两位师姐。”


    那两位丹境女修与辞婴对了几招,心知自己在这剑修手中毫无还手之力,若非他手下留情,怕是要伤筋动骨一番。


    又见他生得俊美异常,丝毫不逊色于自己这位师弟,爱美之心登时压过了同门之情,朝封叙嗔道:“还不是你言语无状冒犯了两位可爱的师妹,快好生赔个礼。”


    “就是呀师弟,你那嘴儿太毒了,怪不得人家师兄要亲自动手教训你。”


    封叙似笑非笑地望了望两位师姐,从善如流道:“是是是,都是封叙之过,还望两位师妹海涵。”


    林悠打到一半被人叫停,心里虽有些光火,但也没心思再打下去了。这少年每一招都接得游刃有余,偏偏态度敷衍极了,一场对战打得索然无味。


    她懒得搭理封叙,摄回命剑便朝怀生行去。


    外事长老对这一群执事弟子只觉恨铁不成钢,方才他虽来得晚,但灵识将这场斗法看得一清二楚。


    人涯剑山五个弟子就将他们三十多人强压了一头,虽说合欢宗这头就只有两名丹境修士在,但这也输得太惨了,简直丢人现眼!


    外事长老深吸一口气,挂起一张笑脸道:“几位小友随我到金风楼稍事等待,元剑宗的人马上便到了。”


    这时,四名迎宾弟子领着五人从大殿信步行来,这其中恰有一张熟面孔在,怀生望着那人缓缓皱起了眉心。


    “屈长老,元剑宗来人了。”


    四名迎宾弟子把人领进来后,又朝正从水榭行出的封叙道:“兰清师叔说他给你发的传音符你一直没回,让我们特地知会你去他洞府一趟,涯剑山的叶真君也在。”


    封叙听见此话,饶有兴致地看了萧若水一眼,浅笑道:“我现下便过去。”


    外事长老心知元剑宗与涯剑山面和心不和,正要说点场面话暖暖场子,忽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你身上有我师妹的东西。”


    众人一愣,顺着辞婴的目光看向萧若水。萧若水神色微凛,瞥了辞婴一眼后便转眸看向怀生。


    怀生也看着她,心中惊疑未定。


    她的确在萧若水那里感受到了极亲切的气息,而那道气息……


    正在呼唤她。


    第55章 赴苍琅 就凭除了我这个主人,无人可以……


    封叙哼着小曲慢悠悠行出外事堂, 往翁兰清的洞府去。行至半路,忽见两名修士在玉露楼外的桃花林里拉拉扯扯。


    两人都是熟人。


    男的一身板正的涯剑山亲传弟子服,生得芝兰玉树,一派世家弟子的矜贵, 正是王隽。女的一身红衣白裳的明水派弟子服, 生得花容月貌,与王隽有五分相似, 正是他的胞妹虞棠。


    便听王隽低声下气地哄道:“真的没骗你, 你去看一眼便知道了,我辞婴师弟与松沐师弟绝对比你那封师兄貌美!阿娘陨落后, 你在合欢宗无亲无故的,还是跟我回涯剑山为好。你若是不喜涯剑山, 回王家也行。阿兄保证到了王家,绝对没人敢欺负你。”


    虞棠离开施水王家时年岁甚小, 对合欢宗的感情比施水王家浓厚, 闻言便气恼道:“我在合欢宗待得好好的, 作甚要跟你回去?还有, 我才不信有人比封师兄貌美!哼!”


    对于虞棠这位师妹,封叙有点印象, 但不多。


    他驻足静听,却是没听到下文。


    原来是王隽的传音符亮了,传音的人正是林悠:“师兄速回, 我们要与元剑宗打架了!”


    王隽一听元剑宗的人来了,面色一冷,对虞棠道:“阿兄先去处理个宗门要务,你回洞府等我。”


    说罢,身影一晃便消失在花丛里。


    虞棠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狠狠一跺脚,道:“每回来都是要忙宗门要务,我才不稀罕你来看我!”


    封叙饶有兴致地敲打手上的折扇,灵识四散,朝外事堂探去。


    外事堂此时的气氛虽称不上剑拔弩张,但火药味十足。


    屈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卷入涯剑山和元剑宗的纷争里。


    萧若水前头那身着淡蓝道袍的青年修士率先打破静寂,沉声问道:“你说我徒儿身上有你师妹的东西,如何证明?”


    涯剑山几人一听,方知元剑宗来的这位真君是萧若水的师尊秦子规。


    秦子规在进阶元婴之前,与叶和光齐名多年,都被誉为元婴之下的最强金丹。如今修为已臻元婴境大成,眉眼间皆是成名已久的高阶修士才会有的傲然之意。


    辞婴面上无半点怯意,神色冷淡地反问道:“秦真君的命剑可有人能夺走?”


    秦子规道:“除非我陨落,否则不可能。”


    辞婴道:“同理,我师妹的命剑旁人亦夺不走,只要她一召唤,便会回到她手中。”


    从前在独鹿堂,他便发觉萧若水身上有一缕神族的气息。今日再见,那道气息浓厚了不少。生机勃勃,灵气馥郁。唯有凝聚天地精华而成的生死木,才会有这样的神息。


    她从前那把命剑,便是生死木所炼。


    辞婴看向怀生:“感应到了?”


    怀生迟疑地点点头,道:“它在呼唤我。”


    祖窍深处,一株巨木虚影的树心处,碧光骤闪,似乎在召唤着它的一部分归来。


    得到怀生这句准话,初宿当即便抽出腰间软鞭,灵力一转,那软鞭瞬间变作一柄遍体通红的长剑。


    这是打定了主意,一旦萧若水不归还,便直接上手抢。


    怀生看着萧若水道:“我师兄没说错,你身上的确有我的东西,想必你也感知到了。”


    萧若水攥紧左手,套在她尾指指根处的木戒此刻正震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急不可耐地想要从木戒飞出。


    萧家擅炼器,萧铭音亲自锻造的这枚乾坤戒能掩住灵木气息,将其藏入其中。


    这灵木自来了萧若水手中,灵气再是浓郁,也宛如死物,不可将其炼制,也无法令其忍主。


    但此时此刻,它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这灵木当真是南怀生的东西?


    若是南家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祖母手中?


    心念急转间,对面的少女已经朝她抬手,轻轻地道:“归来!”


    随着她话音落,萧若水指根一痛,乾坤戒剧烈震动,顷刻间便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一道青色灵光撞破乾坤戒,疾速飞出。


    霎时间春风拂面,无数花树瞬息怒放,花香满溢。


    花枝摇曳间,灵光化作半截木头,畅快地发出一声轻吟,叫在场之人都感知到它的雀跃。


    那半掌长的木头一嵌入怀生手中,肉眼可见地窜了数寸之高,旋即现出一柄长剑的虚影,剑尾处赫然刻着“怀生”二字!


    这竟是一柄天生便有灵的剑!


    此剑一出,便是秦子规这样的真君都不由得目露火热。


    始终守在萧若水身后的张雨终于按捺不住,勃然道:“这是族长铭音真君特地寻来给我家小姐的灵木!便你是云杪真君的亲传也不能强夺!”


    “张长老!”萧若水按着血肉淋漓的手指,厉声打断张雨。


    又转眸看向怀生,“你是去岁开的祖窍,又是何时开的心窍?”


    怀生一共开过两次心窍。


    一次是四岁那年的生辰日,南新酒以金丹为祭,为她融丹开灵。另一次则是在紫玄洞涧淬体五年后,水到渠成地开了心窍。


    依应姗的说法,怀生在紫玄洞涧这一回才是真正的开心窍。


    虽不知萧若水此话何意,但怀生还是如实道:“九岁。”


    萧若水一怔。


    九岁,那便是十年前了,这时间与灵种发芽的时间倒是一致。


    这颗灵种阿爹极为介怀,曾经怒气冲冲地质问祖母这灵种从何而来。在萧若水的记忆里,这是性情和煦的萧池南唯一一次冲着萧铭音发火。


    阿爹莫非是知晓这灵种乃是南怀生之物,所以才会如此生气?


    萧若水沉入回忆中,隐约记得当时祖母对阿爹说了一句话,阿爹听后,终于不再怒声质问,而是面露悲意。


    怀生细细抚着这半截木剑,脑中同样闪过了往事。


    那是二十年前发生在许氏祖地的一幕。


    阿娘筋脉寸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就在那神秘人抬掌击向阿娘肚皮之时,一点碧光从阿娘腹中涌出,替她截住了那一掌。


    这灵木便是那道护住阿娘的灵光。


    虽不知为何这灵木会在阿娘腹中,又因何会认她为主。


    但怀生隐隐有种直觉,这灵木就是阿娘曾经梦见的那柄木剑,也是她的命剑。


    当年神秘人夺走了灵木,最后这灵木却出现在萧铭音手中。


    念及此,怀生心下一沉,掀眸望着张雨与萧若水,冷声问道:“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命剑,敢问二位,我的剑为何会出现在你们萧家?”


    张雨冷笑:“你说这是你的剑,有何凭证?”


    怀生不语,只运转周天,灵力尽数灌入那半截木剑,灵光大炽,木剑化作一道剑光瞬息刺向张雨。


    秦子规本欲出剑相拦,奈何他那命剑一出鞘便被一股巨力强行按回剑鞘。


    他身后站着三名元剑宗丹境修士,这三人显然没想到有人能拦得住秦子规,待得他们想出手时,却已是来不及,半截木剑扎入张雨肩膀,电光石火间便将她一整个人掼入石柱中。


    这剑光快得匪夷所思,张雨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被刺中。她拼命运转周天试图拔出木剑,汹涌而出的灵力却如泥牛入海,那木剑纹丝不动,将她牢牢钉在石柱动弹不得,旋即开始吞噬她的灵力和生机!


    堂堂一名丹境大成的修士须臾间便被一剑贯穿,莫说水榭里的合欢宗弟子了,便是元婴境小成的屈长老都惊住了。


    秦子规惊疑不定地看着辞婴,这小子瞬移至他身侧后,冰凉五指一握住他命剑剑柄,他即刻便失去了与命剑的心神联系,到现如今都无法拔出。


    最糟糕的是,他的气机被锁定了!


    “我师妹还没问完话,秦真君何必急着以大欺小?”辞婴淡声道,狭长眼尾戾气横生。


    三名元剑宗弟子反应过来,三把灵剑对准辞婴同时出鞘,却被初宿、松沐以及及时赶来的王隽强行打落。


    这三名弟子乃是元剑宗这百年来最为出色的弟子,命剑被打落,便如同被人隔空打了脸,登时起了怒火,与初宿三人打了起来。


    慢了一步的林悠,只好看向比她低一个小境界的萧若水,道:“那你归我了。”


    “全都住手!”


    冷静下来的秦子规铁青着脸,回眸看一眼萧若水,道:“我元剑宗弟子从不夺他人命剑,让她问清楚!”


    怀生越过萧若水,盯着张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是要凭证吗?就凭除了我这个主人,无人可以拔下这把剑。如此,你可服?”


    张雨死死盯着这张与南新酒有两分相似的脸,心中恨极,面露癫狂之意,一条白练迅疾飞出,直奔怀生脖颈,却被一把锈色长刀重重劈开。


    张雨吐出一口鲜血,愣怔看向萧若水:“小姐?”


    萧若水没看她,只看着怀生平静道:“你的剑,还你了。”


    怀生回眸与她对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萧若水眼中看到一丝悲伤。


    一道传音随之入耳:“灵木为何会出现在萧家,待我查清后,自会相告。”


    怀生心神微动,又看了萧若水一眼,她却转身看向秦子规,道:“此事乃若水之过,请师尊责罚。”


    秦子规道:“此物乃是你祖母所赠,我自会亲自问她,你记住了,我元剑宗从不夺他人之命剑。”


    听见这话,王隽冷冷一笑:“对,你们元剑宗不夺他人命剑,却喜欢夺他人肉身!”


    当初秦子规他爹做了何事,莫以为他忘了!


    全程旁观的屈长老眼见着又要起纷争,忙出声道:“尸傀宗的小友们马上便要到,诸位请随我一同去金风楼。”


    又朝一名迎宾弟子招手道:“你带张长老下去养伤。”


    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是把两拨人安安生生送入金风楼。


    外事堂设了杜绝灵识探查的阵法,封叙却是把这热闹从头看到了尾。


    见他一副开心的模样,左耳骨那枚骨钉化作一具拇指大的白骨,挂在他长辫中,瓮声瓮气道:“主子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封叙悠然道:“涯剑山那几个剑修有意思极了,尤其是那个丑八怪,她的那柄木剑,啧啧……”


    白骨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丑八怪”是谁,忍不住打抱不平:“那仙子分明生得很美,主子你总欺负人。”


    封叙眯起眼道:“她这种半点血色都无的脸我最厌恶了。”


    白骨张着两只空洞洞的眼,望着封叙道:“那是主子你的心病,怎可迁怒于旁人?”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只菩萨心肠的骨头呢?”封叙头疼地将白骨按进浓密的辫发里,道,“我要去翁兰清那里,你莫坏我心情。”


    白骨挣扎着冒出个白脑袋,道:“你明知他——”


    话未说完,又被封叙按了回去-


    外事堂的这场纷争,翁兰清与叶和光皆是一无所知。


    翁兰清给对面的叶和光斟了一杯灵茶,仔细打量他片刻后,关切道:“你眼下这状况实在不妙。”


    他二人在筑基时便已是莫逆之交,翁兰清在叶和光面前从来都是有话直说。


    叶和光温和笑笑:“我是何状况你又不是第一日知晓,惊讶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翁兰清道,“和光,你当真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叶和光轻轻叹气,“萧若水既然拜入了元剑宗,那件事你休要再提。我已经认命了,最后这点时日,我便留在步光峰多收几个亲传。”


    翁兰清不知想到什么,冷笑道:“凭什么是你认命?你可知今日带领元剑宗弟子来合欢宗的人是谁?”


    叶和光:“是谁?”


    翁兰清道:“秦子规,他的宝贝徒弟萧若水也来了。”


    听见“秦子规”这三字,叶和光脑中“轰”的一声炸响,手中茶盏茶汤晃荡,泼了他一手。


    静默片晌,叶和光放下茶盏,看着翁兰清道:“你莫非还在打萧若水的主意?”


    翁兰清洞府本就落了禁制和隔音法阵,叶和光这话一出,他长袖一挥,又叠了个隔音法阵,目光笔直地回视叶和光。


    “萧家背叛涯剑山,与尉迟聘的关系也暧昧不清,萧若水本是个合适的人选,只可惜如今情况有变。”翁兰清阴柔的面容露出一丝阴霾,意味不明道,“你们涯剑山这趟不是带回了戌游的尸身吗?你可知他十五年前便在桃木林被人夺舍了?猜猜是谁夺舍了他?”


    叶和光这两年一直闭关修复神魂上的伤势,掌门师兄不愿他分心,鲜少与他谈及宗门之事。只知云杪师姐在追杀尉迟聘,旁的事他一概不知。


    只是依据时间地点以及翁兰清那讳莫如深的神情,他心念电转间便有了猜测,道:“朱运还是萧池南?不对,萧池南那脾性做不来夺舍之事。是朱运?”


    翁兰清轻声一笑:“被逼到绝路时,哪有什么脾性不脾性之说?不过你猜得不错,的确是朱运。朱运神魂里被人种了禁制,正是这禁制叫他惨死于安桥镇。萧若水是萧家人,说不得神魂里也藏着什么禁制。再者说,她资质虽好,却称不上顶尖。”


    翁兰清说到这里便微微一顿,望着叶和光的眼睛里闪烁着无从掩藏的野心和贪婪。


    “和光,既然决心要走这条路,为何不挑最好的那个?”


    叶和光眉心紧蹙,冷下面色道:“兰清,你——”


    “师尊,弟子来了。”


    洞府外忽然传来一道温柔含笑的声音。


    叶和光被这声音打断,原先想说的话只好打住。翁兰清望着他,唇角笑意愈深。


    “我们合欢宗新近二十年也出了位万年难遇的弟子。我这徒儿未及弱冠便已是筑基境大圆满,天资独绝,于幻之一道更是悟性绝佳,连师兄都起了惜才之心,将他带入掌教台,亲授他明水清心咒,整个合欢宗都道师兄才是他真正的师尊。


    “当初我收他为徒便是为了你,你今日既然来了,索性叫你瞧一瞧这孩子。”


    叶和光面色微变,正要出声阻止,翁兰清却已打开了禁制。


    身着红衣白裳的少年信步而入,面若桃花、形貌昳丽,眼角一粒朱砂痣更添了几许风流之态。


    翁兰清冲封叙招手,温声道:“这是涯剑山的叶和光真君,过来见礼。”


    封叙上前行礼,含笑道:“弟子封叙见过叶师叔。”


    叶和光敛下诸多杂绪,温润颔首:“无需多礼,我此行乃是与你师尊叙旧。你是翁师兄得意弟子,便想见上一见。如今一看,果真不凡。”


    温言夸赞几句又送了见面礼后,叶和光便让封叙退下了。


    封叙离开洞府没一会儿,白骨便从他发辫里探出头,道:“这位叶真君瞧着是个好人。”


    封叙慢条斯理地打开折扇,眸中笑意连连,“好什么,他心中的魇魔比翁兰清还重。”


    边说边摇着纸扇往外事堂去,想继续会会涯剑山的弟子。


    这会外事堂又多了两名修士,灵识扫过那两人后,封叙面上笑意一顿,急急刹住脚步,面露嫌弃,颇为扫兴地道:“那群背尸客又来了,难怪水榭里的执事弟子逃得不见踪影。”


    他嘴里的背尸客说的正是尸傀宗弟子。


    尸傀宗就在无忧山山脚,阖宗上下共有三十六名修士。此次来了两名修士,其中一人正是掌门孟希。孟希是苍琅最年轻的一宗之主,如今乃是丹境大圆满的修为。


    另一人则是一名丹境大成的娃娃脸少年,那少年眼眶红肿,显是大哭过一场。


    二人各自背着一抬棺木,一进金风楼便朝涯剑山与元剑宗的人见礼。


    “尸傀宗孟希、沐阳多谢诸位赶来相援。”


    元剑宗与涯剑山刚刚干过一场,此时金风楼里的气氛跟冰封了似的。


    孟希作为掌门,自也清楚两个大宗门之间的龃龉,索性长话短说,将棠溪令与临渊令一同取出。


    “师尊乌晴真君二十年前殒身在不周山脚,我尸傀宗的修炼法门想来诸位有所耳闻。师尊的肉身已入金尸境,便是神魂陨灭,其尸身仍可保数百年不腐。师尊离去之时,曾叮嘱道,尸铃响起时,便是她归来之时。”


    孟希说着便拿出两枚黑色尸铃。


    “尸铃两年前响过一刻钟,说明师尊的尸身已顺利转为阴尸,正在执行陨落前的最后一个指令。”


    乌晴真君的最后一个命令便是归宗。


    只要她朝着宗门归来,尸铃便不会停歇,直到顺利回到尸傀宗,铃声方会停下。孟希手中的尸铃响了一刻钟后却是再无动静,往后每隔一段时间,尸铃都会响起,但持续的时间愈来愈短。


    “尸铃响起的间隔越来越长,响动的时间却越来越短,意味着师尊留给尸身的最后一道指令正在慢慢减弱。再不及时将她接回,用我们尸傀宗的秘术令其认主,一旦指令消散,师尊便会迷失在桃木林,成为一具无主游尸,届时想要找回便难于登天。”


    孟希严肃的面容多了几许忧色,“我试着通过尸铃推算师尊的具体方位,却是出来了两个地方。这也是为何我要发出两枚宗门令,请求贵宗出手助我。我与师弟将一人带领一队,入桃木林接师尊归宗。”


    秦子规在这一群修士里修为、辈份皆是最高,出发来合欢宗之时,便已清楚此次任务,闻言便轻轻颔首道:“此次任务本座是旁守,执行任务的是宗门的四名子弟,但凭孟宗主差遣。”


    所谓旁守,便是在弟子执行危险任务时,秘密潜行在暗处的师长,唯有在弟子身陷性命之危时方能出手。


    这也是苍琅诸宗的传统,弟子一旦进阶金丹,便要开始承接各类危险任务,于险境中一步步蜕变为可经风雨的栋梁之材。


    王隽也道:“涯剑山旁守师长已至,孟宗主只管发话便是。”


    孟希一一掠过涯剑山和元剑宗前来赴约的弟子,心知两个宗门出动的都是这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弟子,足见他们对此次任务的重视。


    “师尊的可能藏身地一在遥山,二在冷杉镇。烦请元剑宗四位道友与我一同前往冷杉镇,涯剑山五位道友则与我师弟前往遥山。”


    王隽与秦子规自无异议,众人刚定好出发的时间,忽见两道身影急匆匆赶来。


    头戴四方巾背着一箩筐书卷的少女一进门便气鼓鼓道:“好你个孟希,有好事竟然不叫上我。”


    肩扛一只黑色猫妖的黑面少年也气喘吁吁道:“说好了我们几个小宗同气连枝,一方有难八方襄助。结果一有事你就只管找大宗帮忙,是不是看不起我赤兽宗。”


    孟希被这两人说的宗主风范差点把不住,深吸一口气,道:“赵师妹,你跑来掺和此事,你师尊知道吗?”


    顿了顿又道:“你作为浩然宗的大师姐,是唯一的丹境修士,怎可以身犯险?”


    四方巾少女微抬下巴,高举一方砚台,道:“师尊自然知道,他还把宗门至宝八山砚交给我,让我好生助你呢!”


    赵归璧手中那枚砚台的确是浩然宗宗主的本命法宝,孟希从前经常跟着师尊去浩然宗窜门,自然识得。


    他们这几个小宗门,为了宗门传承不愿并入大宗门,连个像样的外事堂都无,弟子也少得可怜。


    浩然宗就只得十六名弟子,比尸傀宗还寒碜,她怎敢开口要浩然宗相助。


    至于赤兽宗就更可怜了,阖宗上下连宗主带妖兽便只有九人。虽是以御兽为传承的宗门,但宗门里唯一一只妖兽就是眼前这只年迈的黑猫,弟子们的御兽本领都是都由这只妖猫传授。


    孟希看向少年背上的黑猫:“竹猫长老,罗轻衣——”


    “无妨,借此机会让轻衣跟着大宗门弟子好生历练何尝不是好事?我会守着轻衣,你无需担心。”黑猫坐在黑面少年肩膀,和蔼道,“轻衣的万兽朝音诀已有小成,能干扰煞兽,对你来说也是个助力。”


    赵归璧与罗轻衣皆是丹境大圆满的修为,便是在大宗门里也是佼佼者,在浩然宗与赤兽宗这样的小宗门更是一宗的希望。


    孟希压下眼中酸涩,正要道谢,她身旁的沐阳已经抽抽嗒嗒地哭道:“呜呜呜,竹猫长老、赵师姐、罗师兄,你们怎么这么好?”


    见自家哭包师弟又开始哭,孟希忍着要揍他一拳的冲动,道:“既如此,那便请罗师弟与元剑宗道友随我去冷杉镇,赵师妹与涯剑山道友则与沐阳前往遥山。”


    见孟希安排停当,合欢宗的屈长老这时也笑着道:“我们合欢宗明日也会派出两名修士襄助,今日诸位便在金风楼休整一日。”


    说完目光看向怀生,又道:“请怀生小友随我去趟掌教台,裴宗主想见小友一面。”


    第56章 赴苍琅 主子你还是好好做个人吧。……


    西洲三大宗门的宗主皆是元婴境大圆满的境界, 这三人里,合欢宗宗主裴朔年岁最小,辈份最低,但却无人敢小瞧他。


    裴朔修的是《明水清心咒》, 这功法原是一套乐谱, 侧重于修心,有凝神静气之效。


    《明水清心咒》遵循上善若水之道, 瞧着似乎杀伤力极低。


    然而见识过裴朔用一张瑶琴令两只十五境煞兽自相残杀的修士, 都很清楚这功法有多厉害。这是一套能杀人于无形的功法。


    合欢宗能从一个中等宗门一跃成为西洲三大宗门之一,裴朔功不可没。


    这样一位宗主, 怀生不明白他为何要见自己。


    屈长老似是看出她的疑惑,笑吟吟道:“莫要紧张, 宗主只是想和小友说说话而已,这对小友来说可是一桩机缘。”


    说完状似无意地往怀生身后瞟了一眼。


    跟在怀生后头的是除王隽以外的其余涯剑山修士, 听说裴宗主要见怀生, 辞婴几人不假思索地跟了上来。


    屈长老暗忖自家宗主一贯高风亮节, 在外的名声要多好就有多好。这群剑修用得着如此提防吗?


    说什么要去见识“一梦笑春风”, 不就是怕南怀生会在合欢宗出意外吗?他们合欢宗这么大个宗门难道连个小娃娃都看不住?


    腹诽归腹诽,他们要跟来, 屈长老倒也没拦着。


    合欢宗的掌教台乃是一片美轮美奂的桃花林,林子深处明水河潺潺而流,河水两岸音石嶙峋, 正是合欢宗蜚声苍琅的洞天福地明水流音台。


    相传合欢宗的祖师便是在明水河边参悟到《明水清心咒》。


    明水流音台占据一眼灵脉,水势险峻,音石天然成阵。坐在明水河中参悟音石中的灵律,不仅可淬体,还可修炼神魂。


    裴朔的洞府在桃花林的另一侧, 与明水流音台隔着花林遥遥相望。


    到了桃花林,屈长老便对辞婴四人道:“这片桃花林正是合欢宗著名的‘一梦笑春风’,内设九九八十一道幻阵,诸位既然好奇,那便进去闯闯罢。”


    说完便马不停蹄地将怀生领进掌门洞府。


    洞府围着一株二十几人合抱宽的桃树而建,树上桃花开得妍丽如云,花瓣簌簌而落,未及坠地便消失于无形,虚虚实实,如梦似幻。


    树下摆着一台琴床,床上横着张七弦瑶琴,瑶琴旁是一截丈长木几。


    那截木几并不高,身着红衣白裳的青年修士席地而坐,正在烧水煮茶,见怀生进来,便温和道:“坐罢。”


    树下青年气度高雅、面容俊逸,置身在如梦似幻的桃花瓣中,也如瑶阶玉树般夺目。


    怀生心知这位便是宗主裴朔,恭敬见礼后便在木几另一侧盘腿坐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木几上的丹炉。


    丹炉上有庆阳应家的标志。


    她这小动作自然躲不过裴朔的眼,便听他温言解释道:“这是应姗真人昔日遗留在明水流音台的丹炉。”


    他说得极其坦然,没有半点避嫌的意思。


    幼时在紫玄洞涧淬体时,怀生曾听应姗真人提过合欢宗的明水流音台,说是等她开祖窍后,便让大长老带她来此地淬体锻魂。


    话里话外竟是对明水流音台十分熟悉,那时怀生便猜测应姗师伯应当来过明水流音台。


    裴朔说完便不紧不慢地沏起茶来,意态从容优雅。


    这位宗主沏茶时的样子总叫怀生想起应姗师伯炼丹的模样。


    她心中莫名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下意识打量了裴朔一眼,带着点挑剔的意味。


    裴朔是“明水派”修士,虽不习阴阳合和功,但却也是可以行双修之事的。


    正当怀生认真思索着裴朔有无甚风月传闻时,裴朔已经悠然递来一只茶盏,道:“你的头疾可好一些了?”


    怀生微微一惊,她这头疾问题也就应姗师伯和辞婴初宿他们知道。


    她想了想,道:“尚可。”


    裴朔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蕴了点笑意,道:“合欢宗的《天音诀》可缓解神魂之痛,应姗真人忧心你的头疾,曾与我发过两次剑书问询。只你未开祖窍,《天音诀》派不上用场,我只好给丹谷送去两颗梦石。”


    从庆阳郡飞来的剑书一贯是丹谷大长老发的,说的也是公事,那还是裴朔第一次收到来自应姗的剑书。


    那会裴朔便知应姗很是看重这小丫头。


    裴朔顿了顿,又问道:“那两颗梦石可有缓解你的头疾?”


    原来应姗真人给她的两颗梦石是裴宗主送的。


    怀生不好说那两颗梦石她已经送给辞婴了,便轻轻颔首,模糊道:“有的,多谢裴宗主。”


    裴朔笑笑:“不必谢我,我也是抢别人的。合欢宗的明水流音台你可听说过?”


    怀生:“弟子曾听应姗师伯提过。”


    裴朔眉梢微扬,似是有些意外,浅笑道:“她是如何说的?”


    应姗师伯自来是清冷寡言的性子,当初也就顺口提了两句,怀生便老老实实复述了应姗当日的话。


    裴朔认真听完,随即笑道:“你如今开了祖窍,待你任务结束后,便可去明水流音台淬体炼魂。只音石里的音杀之气需得用《天音诀》中和,你淬体时需有人为你弹奏《天音诀》。”


    怀生闻言一怔,没想到裴朔竟真的愿意让她去明水流音台。


    明水流音台是合欢宗最重要的洞天福地,便是亲传弟子都未必能去。


    她道:“我是涯剑山弟子,也能在贵宗的明水流音台淬体?”


    裴朔云淡风轻道:“应家族长的亲传子弟可去苍琅任一宗门的洞天福地淬体,你既在她身边养了十四年,也算是她的亲传子弟。”


    原来是看在应姗师伯的面上。


    怀生忍不住问道:“当年应姗师伯在明水流音台淬体,可是裴宗主给她弹奏《天音诀》?”


    裴朔神色自然地颔首道:“我弹奏的《天音诀》与她最为契合,她在明水流音台时,的确是我为她弹《天音诀》。给你弹奏《天音诀》的人我已有人选,只是在那之前,需得看他的《天音诀》与你是否契合。”-


    风从桃花林吹来,送来阵阵浅香。


    初宿三人皆入了“一梦笑春风”,辞婴对下界的幻阵毫无兴致,没同他们一起去。他把星诃从灵台里放出,由着他在桃花林里撒野。


    撒没一会儿,星诃忽而跃上辞婴肩膀,朝一边望去:“黎辞婴,有人来了。”


    一道修长的身影穿过桃花林,悠哉游哉地朝掌门洞府行来。那人背着一张瑶琴,左手腕挂一串梦石,随着他悠闲的步子撞出窸窣声响。


    面容昳丽的少年唇角含笑,像是没看到辞婴一般,自顾自地往前走。


    就在二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封叙与辞婴同时挑眸看了看对方,目光碰撞一下又很快别开眼。一个垂下视线,一个继续目不斜视。


    星诃扒拉着辞婴的头发,望着封叙的背影,道:“我怎么觉着这个小子有点奇怪?”


    白骨小心翼翼地从封叙的发辫里探出半个脑袋,虽然知晓辞婴看不见自己,但还是压低声音道:“是那个跟你打架的剑修,我怎么觉得他很厉害?”


    封叙微笑道:“下界里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人,很有意思不是吗?”


    白骨怂怂地缩回脑袋:“主子你还是好好做个人吧,别四处招惹事。”


    封叙唇角一抽,抬起手把白骨按回耳骨,化作一颗朱色耳钉。


    他大步迈入掌门洞府,笑眯眯道:“师伯又要我给哪位仙子献艺?”


    说着看向端坐在裴朔对面的少女,目光在她纤细挺拔的背脊顿了顿,很快便撇开视线,挑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


    怀生:“……”


    这少年对谁说话都是一派温柔亲昵的语气,怀生不用回头都知晓是何人。


    虽对他评论相貌之事并不介怀,但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他身上有点奇怪的违和感,这样的违和感叫她不自觉地想要远离。


    心中甚至迟疑着要不要让他别试弹了,总归他弹的《天音诀》与她多半不契合。


    封叙坐下后便笑眯眯道:“说吧师伯,要我弹什么曲子。”


    他同裴朔说话的语气与同翁兰清几无差别,态度却是放肆许多。


    裴朔看一看他,“你今日倒是好说话,就弹一曲《天音诀》。”


    封叙微微挑眉,笑道:“这位师妹要去明水流音台?”


    裴朔:“嗯。”


    封叙垂眸笑笑,取出自己的瑶琴。


    裴朔对怀生道:“闭目凝气,抱守心神。”


    怀生闭起眼入静。


    不多时便有泠泠琴音响起,其音清越、其韵悠扬,如听万壑松涛,萧萧谡谡,绵延不尽。


    一只只透明灵蝶从琴弦中飞出,欢快地绕着怀生飞舞一圈,旋即静静栖伏在她身上。


    裴朔面上流露出几许诧异。


    四十九只灵蝶无一只飞离,竟是尽数栖在了她身上。


    这是十之十契合。


    他为应姗弹奏《天音诀》时,四十九只灵蝶里飞离了十只,已然是极高的契合度。似封叙与南怀生这般十之十契合的,世所罕见。


    一曲奏毕,封叙十指轻按琴弦,自进屋后,头一回侧过头,在余音袅袅中望向仍在入静的少女。


    及至最后一点余韵散去,少女方缓缓睁眼,四十九只灵蝶倏地散作点点灵光,飞入她祖窍中。


    怀生只觉灵台徐徐吹入一阵春风,那深埋在神魂里的隐痛似乎都淡了些。


    她下意识眨了下眼,看向封叙,乌黑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惊讶。


    这家伙的《天音诀》好生厉害!


    裴朔满意地点点头,道:“封叙弹奏的《天音诀》与你十分契合,届时就由他陪你去明水流音台。”


    明水流音台是难得的既能淬体又能淬魂的地方,怀生自然不想错过。见封叙没有拒绝,便笑着道谢。


    裴朔知她明日还要执行任务,给她递去一枚冬音石,道:“这冬音石存有我的琴音,可用之杀敌。”


    怀生复又道谢,收下冬音石后便起身离开洞府。


    待她离去,封叙手肘架上瑶琴,支颐笑道:“为何师伯你不亲自为她弹奏《天音诀》?”


    裴朔慢悠悠地斟茶,“我的《天音诀》只为一人弹奏。”


    封叙轻笑:“那我便能随便给人弹了?”


    裴朔端起茶盏看他一眼,“难得遇到与你琴音契合之人,正好借此机会用《天音诀》助你破镜。接下来的日子你莫要乱跑,待你怀生师妹回来便入流音台。你悟性之高乃我生平所见,该收起你那花花肠子,专心修炼了。”


    封叙无奈叹息:“弟子倒不是不愿得修炼《天音诀》,就是这位师妹生得太过不合我意,我弹着没意思。”


    裴朔:“……”-


    离开掌教台时,天已经暗下。


    因明日要出发去遥山,几人回到金风楼后便入静室打坐,养精蓄锐。


    怀生灵识沉入祖窍,她从萧若水那里夺回的灵木正静静悬在一株巨木虚影里。灵木的气息与这巨木气息一致,仿佛是从这巨木拓下来一般。


    心念一动,那灵木便出现在手中。


    怀生垂目端详片刻后,握着灵木演练起天星剑诀,随着她灵力一点点注入,灵木渐渐现出一柄长剑虚影。


    虽是虚影,它击出来的剑气却是比重水、青霜凛冽许多。速度之快,连张雨这样的积年丹境修士都躲不开。


    当真是一把神兵利器。


    想到张雨,怀生神色为之一凝。


    未免又起冲突,屈长老将两剑宗的修士分别安排在金风楼与玉露楼,还特地落下禁制,明言今夜不得切磋。


    若不是屈长老不许他们窜门,她倒是想去会一会萧若水。眼下只能等任务结束后,再伺机找她了。


    数十里外的玉露楼里,一封剑书从张雨的静室飞出。


    怀生那一剑将她伤得极重,明日的任务她再不能守护萧若水,只能知会萧铭音,阻止小姐入桃木林。


    谁知剑书竟半路被人截下。


    萧若水走入静室,直接捏碎手中剑书,道:“你是想让祖母阻拦我去桃木林执行任务?”


    张雨哑声解释:“我伤势未愈,恐不能陪在小姐左右。冷杉镇在桃木林深地,危机重重,我实在不愿小姐冒险。”


    萧若水静静看着张雨,“明日的任务我必须去,谁都不能阻拦我。”


    张雨面色一急:“不可,族长已经知晓是你将解豸镜偷偷藏在少族长棺椁上。你若是再忤逆她——”


    她说到这话音顿住,似是不知如何续下去。


    萧若水道:“若我再忤逆她,祖母又待如何?像放弃阿爹一样放弃我吗?”


    张雨瞪大了眼,怒道:“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头?族长从不曾放弃过少族长!都是因为南新酒,少族长才会死!”


    提到南新酒,张雨恨意犹存。


    萧若水缓缓问道:“我三岁那年,阿爹与祖母大吵了一架,我听见祖母对阿爹说南家的那一脉必须死绝,要他远离南新酒。你且与我说说,那一脉是哪一脉?萧家为何要狙杀南家的这一脉?”


    第57章 赴苍琅 恭喜老祖宗再次苏醒。


    那是个暴雨夜。


    雷鸣声震耳欲聋, 她半夜起来寻阿爹,远远地便听见了阿爹与祖母的争吵声。洞府里的管事全都躲开了,祖母碎了阿爹洞府里的禁制,面含愠色。


    隔着重重雨声, 萧若水听见祖母怒不可遏地道:“南家那一脉是我们的仇敌, 他们必须死绝!你若是萧家子弟,便不可违逆祖训!萧池南, 你若是敢背叛萧家, 那你便再不是我萧铭音的儿子!我再不会护你!”


    惊雷划过雨幕,照亮阿爹那双悲伤的眼。


    轰隆隆的雷声轧过他的声音, 萧若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记得阿爹说完那些话后便穿过风雨,抱起她, 沙哑着声道:“莫再偷偷跑出来找阿爹,想见阿爹了, 便让张长老给阿爹发传音。”


    他眼睫里沾满了雨珠, 满面冰凉湿润。


    萧若水抬起小手给他擦走面上的水, 安慰他:“阿爹莫怕, 祖母不要你,若水要你, 你永远都是若水的阿爹。若水日后要做萧家的族长,这样谁都骂不得你。”


    幼儿稚语叫萧池南面上现出点温柔笑意:“好,以后我们若水做萧家的族长。”


    萧若水非萧家血脉, 她生母曾是萧铭音的伴刀,生下萧若水不久便陨落了。萧池南将襁褓中的萧若水收做养女,改姓萧,入萧家族谱,起名若水, 取上善若水之意。


    虽只有短短几年的父女缘,但萧池南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陨落后,所有人都说是南新酒害了他。曾经萧若水也以为是,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她慢慢发现了许多端倪。


    迟迟不愿将阿爹葬入祖地的祖母,总是眼含警惕怨恨地望着祖地。


    被冠以忠心护主的朱运,尸身却被祖母挫骨扬灰。


    还有,每回她“误闯”祖地,张长老将她带离祖地时的惶恐惊惧。


    祖地里有叫祖母忌惮、张长老畏惧的存在。


    祖母从来不叫她靠近族长洞府,顺着祖母和张长老的心意,表现出她对南新酒和南怀生的恨意后,萧若水终于能进去族长洞府,靠近阿爹的棺椁,慢慢探查祖地的秘密。


    今岁趁着阿爹的忌辰,萧若水终于将那面追魂用的解豸镜埋在阿爹的尸身之下,不想还是叫祖母发现了。


    难怪祖母要将她撵回元剑宗。


    见张雨震惊得说不出话,萧若水又重复了一遍:“南家的那一脉究竟是哪一脉?这一脉与萧家有何仇怨?要么张长老你与我说,要么我亲自去祖地查。”


    “小姐你莫要去祖地!”张雨面露急切,迟疑半晌,方犹犹豫豫道,“小姐……可还记得萧家族史里,曾出过一位惊才绝艳的先祖,不足百岁便飞升上界?”


    萧若水对萧家的族史如数家珍,闻言便道:“是三万多年前本该飞升寰尘界的先祖萧——”


    “正是那位先祖,”张雨急忙打断她,像是不愿听她说出那名字,“萧祖师飞升之时被一同飞升的南家先祖暗算,陨在不周山,萧家与南家因而结下了不死不休之仇。”


    这几乎是所有萧、南二家子弟都知晓的老黄历了。


    萧若水并未将这段过往太当一回事,那毕竟是三万多年前的事,谁家世仇能绵延三万多年不消。


    此时听张雨如此说,不由得心中一动,问道:“祖母嘴里的那一脉莫非就是暗算萧祖师的南家先祖的后裔?”


    张雨神色微顿:“是。”


    大概是不愿再续谈这个话题,张雨按下眼中那无处可藏的惧意,下意识摸了下眉心,道:“我知小姐将解豸镜放置少族长棺椁,乃是急于追查南新酒的下落,这才受了蛊惑。族长已将解豸镜毁了,小姐你是秦真君的亲传弟子,也是未来元剑宗送入不周山的传承人,肩负元剑宗和萧家的传承之责,合该将心思放回修炼上。”


    萧若水盯着张雨,总觉着她这句话似乎不是在说与她听。若不是说与她听,还能说与谁听?


    正欲细问,腰间传音符一亮,秦子规的声音传入萧若水耳中:“明日的任务你不必参与执行,待天明便自行回元剑宗。”-


    解豸镜虽是涯剑山至宝,但云山萧家以炼器之术驰名苍琅,多费些工夫,的确是能摧毁解豸镜。


    但萧铭音并未摧毁解豸镜。


    崔云杪接过解豸镜,一面解开上面的禁制,一面道:“这解豸镜是萧铭音让你送回的?”


    她对面坐着位身着苍蓝道袍貌若双十年华的女修。


    便见那女修拍着袖摆上的坟土,道:“自然,总不能是我跑去萧家抢回来的吧。崔师姐你胆子真够大的,竟敢将解豸镜送入萧家。要是毁了,不得心疼死。”


    崔云杪道:“我将解豸镜送出去便没准备拿回来,元师妹大义,竟亲自替我涯剑山索回宗门至宝。”


    元秋临噗嗤一笑,道:“师姐你莫给我乱戴高帽,是萧铭音托我送回你这,谁叫她没法寻到你。”


    说着打量这墓地一眼,“你竟然藏身于合欢宗历代宗主的冢墓里,莫说萧铭音了,便是我也猜不到,看不出合欢宗与涯剑山如此交好。”


    合欢宗不仅双修术和音攻术厉害,幻术也是苍琅第一。


    这历代宗主的冢墓单是幻阵便有上百个,里面藏有不知多少个衣冠冢,每个衣冠冢又设有单独的幻阵,想要找到崔云杪的藏身地着实困难重重。


    崔云杪笑道:“我涯剑山还没这么大的面子,是丹谷那位前辈的面子。”


    丹谷地位超然,元秋临一听便知是哪位了。


    “应前辈是早就察觉到萧家的蹊跷了?”


    “这我就不知了,应前辈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也有可能是看不惯你元剑宗的作风,想助我一臂之力,毕竟丹谷是我涯剑山的附属世家。”


    元秋临笑道:“萧家也是你涯剑山的附属世家。”


    崔云杪摇一摇头,提醒她:“非也非也,如今是你们元剑宗的了。你当初愿意与萧家结盟,便该担起萧家捅出来的篓子。”


    元秋临叹气:“你当我想跟萧家结盟啊,还不是两位太上长老非要越过我同萧铭音结盟。人老了就怕死,也不知道他们打哪儿听说萧家有逆转肉身化衰的功法,死活要将萧家纳入元剑宗。”


    自打桃木林异变后,灵脉越来越贫瘠,苍琅几乎所有宗门、世家都在一点点式微,高阶修士越来越少,宗门弟子也一年年锐减。


    萧家却是个例外。


    过往万年的发展不退反进,丹境修士愈来愈多,堪比一中型宗门的数量了。


    都说萧家有一套秘密功法,无论资质好坏,都可顺利修至丹境,引得无数散修或小宗门弟子竞相投靠,连元剑宗的太上长老都忍不住动心。


    听元秋临提及元剑宗的太上长老,崔云杪面上笑意骤然冷下。


    元秋临见状不禁万分懊恼,怒骂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初夺舍涯剑山弟子的便是元剑宗的太上长老,包括尉迟聘。


    元秋临虽将他们逐出了元剑宗,但两宗之间的关系因此事冰封多年。


    “崔师姐莫要见怪,我一贯不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嘴笨得紧,说错话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计较。”


    崔云杪瞅一瞅她,能力压几位师兄姐当上元剑宗宗主的人,心思哪有简单的。她轻提唇角,漫不经心地摩挲起手中的解豸镜。


    “萧铭音眼下是要与你联手对付尉迟聘?”


    元秋临见她没生气,面上又挂起了笑来,道:“我元剑宗要不要与她合作还得看涯剑山的态度,她请我帮她将解豸镜物归原主,想必也想与涯剑山合作,这些年她不是一直在找你么?”


    崔云杪玩味一笑:“她当初想要杀我之心可做不得假,如今斗不过尉迟聘倒是愿意与我合作了。”


    萧池南陨落后,崔云杪在桃木林遇见了不止一波追杀。


    那些人身着斗篷,面戴武将军面具,虽只有丹境大圆满的修为,但功法诡谲,不受阴煞之气桎梏,还悍不畏死,十数人联手之下竟也困住了她,叫她屡屡受伤。


    她自进入化衰期后肉身逐步崩坏,又因常年累月埋伏在桃木林,修为大不如前。萧铭音敢派出那些人,便是料定她如今修为大减,可任人鱼肉了。


    也多得这些人,才叫她与辛觅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地推断出萧家与斗篷人的关系。朱运的出现,证实了她们的猜测。


    “萧铭音当真对你起了杀心?”元秋临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萧家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崔云杪望着元秋临,似笑非笑道:“若不是萧家胆子太大,你这位元剑宗的宗主岂会特地跑来见我?我倒是好奇,她是如何说服你淌这趟浑水的?”


    元秋临被她戳中心思,也不觉尴尬,笑吟吟道:“她怎么与我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姐你查到了什么以及涯剑山的态度。”


    崔云杪心知她千里送镜,一是为了试探,二是为了解豸镜探查到的东西。


    便是今日元秋临不来,她与何不归也会想方设法将元剑宗扯入萧家这浑水里。如今元秋临主动前来,她自是没必要藏着掖着。


    掌心一翻,两块解豸镜一同悬现在半空。崔云杪双手掐诀,随着一枚枚道决打入镜面,一阴一阳两面解豸镜慢慢合二为一。


    元秋临不错眼地盯着镜面。


    只见里头漫出一缕缕黑雾,雾气深处,影影绰绰耸立着一处祭台。镜灵小心绕过黑雾,悄无声息地靠近祭台,随着距离渐渐拉近,镜面现出一抬横在祭台中央的棺木。


    一瞧见那棺木,崔云杪与元秋临面色同时一沉。便是隔着解豸镜,她们都能感受到棺木里强大而诡谲的气息。


    “刺啦——”


    正当镜灵飘至棺椁上方时,冷不丁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雕刻着无数咒印的棺盖倏然拉开。


    死寂阴寒的气息从棺椁里溢出。


    饶是知晓解豸镜照的乃过去之象,元秋临依旧被这气息给惊到了,不由得浑身紧绷,死死盯着镜面。


    镜灵朝下坠落,眼见着就要破开浓雾一睹棺中之物时,忽然镜面一黯,解豸镜发出一声哀鸣,再度一分为二,飞回崔云杪手中。


    仅仅是回溯从前摄下的镜像,便已叫解豸镜失去泰半灵性。


    崔云杪与元秋临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凝重之色。


    “师姐可捕捉到棺木里的东西?”


    崔云杪沉吟片刻,道:“什么都捕捉不到,只感应到棺木里的阴煞之力极其浓厚。”


    “看来我没感应错,的确是阴煞之力,那阴煞之力比十二境煞兽还要浓厚。”元秋临说着便露出恍然之色,“难怪萧铭音舍得把解豸镜交还,这是笃定了我们看完解豸镜的回溯,不会也不敢袖手旁观。”


    十二境煞兽,已是能比肩元婴境大圆满的修士。


    棺木中的神秘存在比十二境煞兽还要可怖,以元秋临在苍琅堪称巅峰的修为,一时间竟也看不出那神秘存在的境界。


    “过往十几年,元剑宗有不少弟子死在桃木林。我入桃木林调查时,曾与好几名斗篷人交过手。这些斗篷人都有一个特征——他们的灵力中掺杂着一丝阴煞之力。”


    崔云杪淡道:“我与辛觅遇到的斗篷人也有此特征,这些人悍不畏死,像是被人操控了神智一般。巧合的是,我过往十几年也被这些斗篷人追杀过。”


    元秋临到底是一宗之主,闻音知意,一下子便听明白了崔云杪话中机锋。


    同涯剑山一样,元剑宗这些年也在追查出现在桃木林里的斗篷人。


    掌门手札里关于斗篷人的记载最早可追溯到万年前,尉迟聘作为宗主之时,也曾亲自查过这些斗篷人。


    夺舍炎危行后,他被崔云杪追杀,只能躲至桃木林。想来便是在那时发现了斗篷人的秘密,溯源到云山郡萧家,这才与萧家狼狈为奸。


    尉迟聘此人心有七窍,善谋人心,从不会甘于人下。如今看来,萧铭音斗不过他,这才将主意打到元剑宗那。


    想清前因后果,元秋临多年磨练下来的好脾气彻底破功,唇角笑靥隐有杀意浮现。


    “萧铭音不惜自曝萧家祖地的秘密,看来不仅想要除掉师兄,也想借两剑宗之力与棺椁里的东西斗个你死我活。”


    解豸镜此番追魂,追的是杀死萧池南的真凶。也就是说,真正杀死萧池南的乃是那棺椁里的东西。


    她萧家供养这东西不知多少年,如今惨遭反噬,竟还敢厚着脸皮要元剑宗和涯剑山出手。


    崔云杪微微一笑:“尉迟聘必须死,萧家祖地的存在以及那些个斗篷人倘若危及苍琅,我涯剑山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涯剑山要如何做,她萧铭音说了不算。”


    她谈及尉迟聘时神色平静极了,想起从前师兄与崔云杪伉俪情深的过往,元秋临心念一转,笑问道:“师兄曾是师姐的道侣,师姐当真下得了手?”


    崔云杪眉梢扬起,不以为然道:“没行结契大典,他尉迟聘算不上我的道侣,顶多就是个露水姻缘,怎会下不了手?


    “倒是元师妹你,当初是他亲自接你入宗,又亲授你剑诀,你喜欢尉迟聘也从来不是秘密。昔年他夺舍我涯剑山弟子之后,你只将他逐出宗门,并未下宗门追杀令,必定是念了旧情。你当真愿意与我涯剑山联手,杀了尉迟聘吗?”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元秋临没那么专情,师兄也多得很,不差他这一个。从我将他逐出宗门那日开始,他便不是我元剑宗修士。只要他威胁到宗门或是苍琅,那便是杀无赦。崔师姐请放心,我是元剑宗宗主,定不会叫元剑宗毁在我手中!”


    为除去崔云杪心中芥蒂,元秋临当即便举起掌门令,肃容道:“元剑宗第一百五十九任宗主元秋临愿以宗门传承为誓,与涯剑山结剑为盟,杀尽祸害苍琅之人。”


    跪坐在崔云杪身旁始终不发一言的应御见元秋临以宗门传承起誓,神色微动,多少有些惊讶。


    崔云杪却是没半点讶色,对元秋临的决断似是早有预料,摸出将将到手的涯剑山掌门令。


    代表着两大剑宗的令牌在空中轻轻一碰,虚空中落下一道太极阴阳鱼,沿着令牌缓慢旋转,旋即化作一黑一白两道灵光撞入令牌中。


    誓成!-


    就在解豸镜发出哀鸣之时,远在云山郡的萧铭音灵台一痛,一口鲜血当即喷出。


    心腹长老忙上前奉上丹药,道:“族长又何必——”


    后续的话他却是不敢再说,只目光警惕地朝祖地的方向低望一眼。


    萧铭音摆摆手,并未言语。


    要在不惊动那位的情况下,让解豸镜顺利回溯,须得往镜中送入一缕萧家人的灵识。回溯结束,她那缕灵识被灵镜切断,反噬之下,灵台多少会受伤。


    此时她身旁就放着一抬棺椁。


    萧铭音推开棺盖,沉默望着棺木里眉目清澹的青年,耳边又响起了那潺潺的雨声以及掩在雨声下的质问——


    “您是萧家的族长,倘若有一日,连母亲您也失去了对萧家的掌控。那萧家还是云山郡的萧家吗?非要因着那些本该湮灭在过去的仇恨断送萧家的传承吗?再不悬崖勒马,迟早有一日萧家会成为众矢之的!若真如此,我宁肯亲自断了萧家的传承!”


    萧铭音闭上眼。


    当初为了护住一意孤行的萧池南,她数次顶撞那位,惹得他不喜,最终叫尉迟聘这挨风缉缝的小人取得了那位的信任。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能留下萧池南的性命。


    萧铭音抬手将棺盖推了回去,起身往祖地去。夜风萧瑟,穿过重重禁制,她在祭台外行跪拜礼。


    “萧铭音拜见老祖宗,恭喜老祖宗再次苏醒。”


    话音刚落,一道劲风从黑雾弥漫的祭台袭来,将萧铭音重重掀落在地,叫她顷刻便吐出一口血。


    祭台里紧接着响起一道阴冷的声音:“下回再妄自窥探本座,仔细你的命!”


    第58章 赴苍琅 黎辞婴,我坏你好事了吗?……


    在桃木林的一众地标里, 遥山算是个响当当的地方。


    这座山脉绵延万里,从挨着西洲的桃木林一路绵延至东陵。越往东去,阴煞之气便越是浓厚,煞兽的境界也越高。


    “遥山离桃木林腹地不远, 里头的煞兽多是七到九境的煞兽, 等同于我们人修的丹境修士。别看都是九境以下,这些煞兽的灵智比你们在桃木林外围遇见的煞兽要高不少, 懂得团体作战。我冬狩时曾来过此地, 那次差点儿阴沟里翻船,把我这张脸给毁了。”


    王隽犹有余悸地介绍着遥山, 深怕这群心肝师弟妹掉以轻心,跟从前的他一样非得吃个大亏才肯上心。


    王隽说完特地回头望一眼, 见除了辞婴和合欢宗的蕉扇仙子,旁的人都在认真听, 顿觉老怀甚慰。


    他望了望辞婴, 正要指名道姓叮嘱两句, 却见这位师弟撩起眼皮淡看了他一眼。


    这目光凉飕飕的, 宛如穿堂风贯心而过。


    王隽被他看得眼皮一跳,到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辞婴师弟从去岁开始好像变得有点儿瘆人啊。


    能叫王隽觉着瘆人的,基本都是他远远打不过的人。可辞婴不过丹境小成,他怎么可能打不过?


    王隽一面质疑自己一面默默扭过头, 专心操控凤雏。


    此次出行任务的修士连他在内拢共有九人,眼下九人齐齐聚在凤雏的前舱。


    怀生演练了一晚上的天星剑诀,那半截灵木与她无比契合,数个时辰下来,竟是丝毫不觉疲乏, 反觉精神抖擞极了。


    好不容易听王隽师兄絮叨完,正要取出她的宝贝命剑再摸两把,忽听一阵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角落处幽幽传来。


    怀生循声望去,就见那名唤沐阳的尸傀宗弟子对着他那抬棺木又开始流眼泪了,还一边哭一边利索地往里面那具尸傀打入咒印。


    “我与师姐马上便要入桃木林接师尊回宗,请师兄助我!”


    棺木里躺着的尸身正是他们这次送回尸傀宗的戌游。


    关于戌游的过往,怀生听辛觅师叔提过一嘴。


    知他原是尸傀宗的大师兄,因乌晴真君将去往不周山的闯山人名额给了另一位弟子,便在一百二十年前叛出了宗门。


    二弟子孟希于是扛起大任,当起了尸傀宗的大师姐。之后在乌晴真君陨落后,又担起掌门之责,勉力支撑着尸傀宗的门楣。


    “师兄你是尸傀宗天资最好的弟子,师尊当初之所以没将闯山人名额安排与你,是因为师尊想亲自护你前往不周山,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将二十年前的名额给你。谁知你一声不吭便离开尸傀宗,一走就是百余年。师尊在前往不周山时,都还在寻你。”


    沐阳一抹脸上的泪水,抽抽嗒嗒地忆着往昔,问戌游为何能狠下心,一眼都不曾再看过他们这群师弟妹。


    怀生望向那具面覆咒印的尸身。


    此人追杀她与她爹时手段毒辣,阴狠无情,她实在是难以将这人与沐阳嘴里的大师兄视作同一人。


    戌游虽叛出尸傀宗,但跟乌晴真君一样,都给肉身下了道遗令,一旦陨落便要循着记忆中的路将尸身送回宗门。


    当日朱运神魂陨灭后,这尸身从地面腾跃而起,就要朝西洲掠去。好在辛觅及时往他额头打入一道符箓,方叫这尸身安分下来。


    戌游的肉身已炼至银甲尸的最高境界,有这么具银甲尸傀相伴,相当于多了个丹境大圆满的打手。


    涯剑山一贯照拂尸傀宗这样的小宗门,自是不会私占戌游这具尸傀。


    然而在回涯剑山的路上,辛觅却是与怀生道:“戌游在桃木林伤过你爹,若你想将他的尸身挫骨扬灰,我便将这具尸傀给你。”


    怀生盯着那具尸身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将它送还尸傀宗。既然已经成了尸傀,那便与法宝无异,与其毁了,还不若用它在桃木林多杀些煞兽。


    沐阳忆完往昔又开始对端坐在棺木里的银甲尸动之以理。


    “听说师兄你叛出宗门后干了不少坏事,你该庆幸师尊已经陨落,若不然她定要将你神魂抽炼出来,日日关在千燃灯里忏悔。我们尸傀宗修的尸道,但行的是人事。师兄你既选择与魑魅魍魉同行,合该死于非命,还望师兄将所有不甘散去,安心做我的尸傀。”


    一番絮叨结束,沐阳接连打下十几道法诀,一缕黑气从戌游尸身慢慢飘出。这黑气充满着恶意与怨毒,震得尸身底下的棺木哐哐作响。


    沐阳眉心立即飞出一盏遍体漆黑的油灯。


    此物正是他的本命法宝千燃灯。


    千燃灯将所有黑气尽数吸入,灯芯随即“腾”地窜出一豆乌色火焰,将黑气彻彻底底燃烧殆尽。


    黑气一消散,戌游原先那僵硬得犹如石头的尸身仿佛被瞬间抽走了骨头,变得柔软无比,随着沐阳的指令灵活自如地绕着棺木跑了起来。


    见周遭递来一道道目光,沐阳挠了下胖乎乎的包子脸,收起哭腔,害羞道:“可是吵到各位了?我已成功将师兄炼成我的尸傀,这一路不会再哭了。”


    初宿打量着他掌心里的灯,道:“那黑气是何物?”


    沐阳道:“是死不暝目者都会出现的怨念。师兄被人夺舍而亡,临死时对那二人充满了恨意。不将这个怨念消除,他这具尸身便不能彻底为我所用。”


    怀生闻言忍不住挑眉。


    当初朱运神魂湮灭的瞬间,她能捕捉到他的一缕执念,却没捕捉到戌游的任何残念。


    跟初宿能看见亡魂一样,怀生自幼便能捕捉一些残念,但她捕捉到的所有残念都是善念,似黑气这样的怨念、恶念却是一个都不曾碰见过。


    正在埋头奋笔疾书的赵归璧冷不丁道:“沐师弟那儿有好几具尸傀呢,连煞兽的尸傀都有,道友们不妨让他给你们展示一下。”


    这话一落,初宿与林悠还真往沐阳那头凑去,兴致勃勃地研究起他放出的尸傀。


    怀生正要过去,忽然一阵香风从她身后掠过,袅袅娜娜飘至她身旁,一道柔媚的声音随即响起。


    “昨夜我给黎道友发去一道花信符,不知道友你收到了没?”


    来人正是昨日与封叙一同出现在水榭的女修徐蕉扇,合欢宗派来援手的修士便是这位师姐。


    徐蕉扇身着白衣红裳,修的正是阴阳合和功。昨日与辞婴交手后,她对这位容貌俊美的剑修可谓是念念不忘。


    一番打听,确定这位既无道侣又无相好后,便大着胆子给辞婴发去花信符,结果等了一夜也没收到回信。


    徐蕉扇在合欢宗不仅是一等一的美人,修为也高,在合欢宗一众丹境大圆满修士里算得是佼佼者。不知多少人想做她的入幕之宾,与她双修阴阳。


    偏偏徐蕉扇千帆阅尽,口味养得极刁钻,生得不够好的都提不起她的兴致。眼下能叫她春心萌动的便只有封师弟那狐狸以及眼前这位剑修了。


    辞婴长眉微蹙,瞥了徐蕉扇一眼,将一枚雕成合欢花模样的玉符归还,冷淡道:“劳烦徐道友将这玉符收回。”


    徐蕉扇却是不肯收,染着丹蔻的手指往前一推,笑道:“莫急,这花信符黎道友想何时赴约都成,万一日后你改主意了呢?”


    又悄悄给辞婴传音:“听说黎道友从前受了伤,到现下都没痊愈。我合欢宗的阴阳合和功对疗伤有奇效,道友不妨与我一试。”


    辞婴充耳不闻,见她不收也不勉强,指尖凝聚剑气,就要毁了这玉符,旁边忽而伸来一只手,理直气壮地将这玉符夺走了。


    “师兄不要就给我吧,我来替师兄赴约。”


    怀生将花信符收入乾坤镯,看着徐蕉扇好奇道:“有了这枚花信符便能与徐师姐见面了?”


    徐蕉扇摇着一把团扇,一眼便认出了怀生。


    这位师妹因为封师弟那妖孽在合欢宗也算是出名了。封师弟自拜入合欢宗后,始终遇不到与他琴音相契的修士。如今难得出现一个,怎么不叫合欢宗的仙子们羡慕?


    徐蕉扇笑意不减地道:“可以是可以,但你拿花信符来寻我,师姐顶多只能陪你聊天,干不了旁的事,多少有些浪费。怀生师妹与封师弟契合度那般高,哪日我让封师弟给你一枚他的玉叶符,如何?”


    见怀生一脸茫然,似是没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又是一笑,用团扇一点她鼻尖,斜着一双秋水明眸暧昧道:“封师弟与你师兄一样,瞧着修为低,但能耐大得很呢,与他契合的仙子就只出了你一人。你把握住机会将他拿下,定会对你裨益良多。”


    为了叫怀生莫坏她的好事,徐蕉扇忍痛舍下封叙,总归封叙那小子看着风流实则绝情,徐蕉扇已经不准备在他那浪费时间了。


    怀生初时听得云里雾里,听至后头方渐渐回过味儿来,晓得了这花信符乃是封露水偷欢的邀函,当即便愣了一瞬,看向辞婴道:“你还收到多少花信符?我一并替你处理了。”


    辞婴并未即刻应答。


    徐蕉扇的话不免叫他又想起怀生要与封叙去明水飞流台这桩事。花了整整一宿,好不容易压下的那股子气因而卷土重来。


    辞婴只能垂下眼,及至那股萦绕不散的气再度被压下了,方淡淡回道:“其余几块被我挡在静室外,已飞回了主人那里。”


    怀生昨夜从掌教台一出来便心急火燎地回金风楼试她的命剑去了,自是没想到辞婴艳福不浅,竟收到好几个花信符。


    心中一时涌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徐蕉扇一双媚眼瞧瞧辞婴,又瞧瞧怀生,竟在这二人之间觉出点诡异的暗潮来,手中团扇不禁越摇越慢。


    昨日封叙一言不敬,这位黎道友二话不说便拔剑。她还当这位跟王隽那妹控一样,只是护短,无关乎男女之情。


    眼下瞧着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徐蕉扇眨眨眼,手中团扇微一顿便朝怀生抛了个媚眼,笑道:“有道是欲迎还拒,师妹你拿走你师兄的花信符,就不怕坏了你师兄的好事么?你师兄也没拦着你与封师弟去明水流音台呀。”


    怀生被她说得一怔。


    方才她见辞婴一心要归还花信符,又一脸冷漠,没多想便替他顶下那枚花信符。


    此时听徐蕉扇一说,心想他刚刚好像是有点不高兴,忙不迭又取出那花信符,给辞婴传音道:“黎辞婴,我坏你好事了吗?”


    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点连她都没察觉到的咄咄逼人。


    辞婴盯着她递来的花信符,简直是要气笑了。


    他能有什么好事给她坏?与旁人有约的,究竟是他还是她?


    正要一把握住她手,四周忽然一阵摇晃,从桃木林吹来的罡风从一侧轰轰然撞来。


    怀生抬眼一望,只见一条如用墨笔勾勒而出的山脉绵延在林中深处,山中浓雾遮天蔽日,无数只鲜红眸子没在其中,正幽幽注视着凤雏。


    王隽控着凤雏缓缓降落,道:“桃木林不能用飞行法宝,准备准备,我们就从这里进去。”


    第59章 赴苍琅 你是我的锚点。


    虽时已破晓, 但苍琅这片界域已见不着旭日东升,只余一点淡薄天光照亮天穹。


    这点少得可怜的天光一入桃木林,便被林中浓雾吞噬。灵识在黑雾里难以铺展,只能依靠目力视物。


    王隽是这次任务的领队, 见数十只被凤雏引来的低阶煞兽在乾坤镜外虎视眈眈, 一点腰间长剑,边绞杀煞兽边絮絮道:


    “先把斗篷披上, 遥山里的煞兽多如牛毛, 我们尽量不要被煞兽冲散。若不幸被冲散,在无法归队的情况下, 务必要即刻结束任务,掐碎燃眉玉符, 尽早回乾坤镜内。”


    王隽、徐蕉扇与赵归璧皆是丹境大圆满,修为最高, 在桃木林中猎杀煞兽执行任务的经验也最为丰富, 三人默契地挡在前头, 准备并肩开路。


    怀生在凤雏降落时便已经将那枚花信符收了回去。


    想起从宗门出发时掌门师叔特地送来的剑书, 她悄悄拉了下辞婴袖摆,唤道:“师兄。”


    辞婴回眸看她, 见她眼中隐有思虑之色,顿了顿,上前把她斗篷上的兜帽扣好, 垂着眼道:“担心什么,我不会受伤。”


    怀生想了想,从灵台召出命剑塞入辞婴手中,道:“这灵木剑虽只有半截,但绝非凡品。你把它带上, 以防万一。”


    生死木乃天地灵根之一,这灵木剑出自生死木,当然不是凡品。


    只是这灵木唯认怀生为主,到了辞婴手中便如同死木,再是充沛的灵气也像是被禁锢了一般,形同鸡肋。


    辞婴反手将灵木剑压回怀生手中,不紧不慢道:“这灵木剑唯有你才驭得动,我有重水剑,足够了。”


    说完抬手一压她眉心,又给她传音道:“别紧张,你祖窍有我的重溟离火,无论我身在何处,与你相隔多远,你都是我的锚点,我会寻到你。”


    怀生见灵木剑一到辞婴手里便装死,只好作罢。她抬眼凝望辞婴,“你不许逞强。”


    “别只顾着说我,”辞婴屈指叩她额头,认真道,“任何时候,你都要先护着自己。”


    “知道了。”怀生乖乖应道。


    辞婴顿了顿,忽又与她传音:“你没坏我的好事,那枚花信符我本就准备毁了。”


    怀生闻言愣了愣,心说他要真觉得她坏了他好事,那她也不会将花信符还他。


    许是习惯使然,又或许是一点占有欲作祟。怀生不希望他将目光转到旁人那里,谁都不行。


    她理直气壮地说:“既然师兄你没觉得我在坏事,那日后都由我来处理你收到的花信符。花信符乃灵玉所制,毁了多可惜,重新炼一炼,再拿去卖不好吗?”


    冠冕堂皇说完这么一番话,先前萦绕不去的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倏尔一散,只觉浑身都舒爽了起来。


    二人说话的片刻,乾坤镜外的煞兽已经倒了一大片。


    王隽三人率先踏出乾坤镜,沐阳的尸铃能引路,他自然而然地贴在他们三人之后。林悠修为最低,怀生与初宿将她夹在中央,辞婴守在怀生身侧,松沐行在末尾殿后。


    他们所披的斗篷出自木槿真君之手,可以隔绝修士的灵息,与阴煞之气融为一体。如此行在桃木林中,未开灵智的灵兽只会把他们视作低阶煞兽,不会主动攻击。


    桃木林没有灵气,此行自是要速战速决。一行九人敛住周身灵息,将灵力运转于双足,风驰电掣般朝遥山山脚掠去。


    怀生从前也曾入过桃木林,但无论是木河郡还是安桥镇,都只能算是桃木林的外围,阴煞之气最为稀薄。


    遥山在桃木林深地,阴煞之气十分浓厚。怀生行在其中,像是一脚扎入泥潭,再是厉害的身法也不禁大受限制。


    粘稠的黑雾模糊了时间,九道身影在一幢幢树影掠过,随着阴煞之气愈见浓厚,他们的速度愈来愈慢。


    就在怀生周身灵力去了一小半的时候,她终于听见王隽道:“到遥山山脚了,先休整。沐师弟,你来确定方向。”


    王隽说完便摔碎阵牌起了个阴风阵阵的四极天阴阵。这阵法以阴气为食,可隐匿气息,是修士在桃木林最常用的阵法。


    九人藏身阵内,摸出丹药灵石快速补充灵力。


    林悠往嘴里塞了一把补灵丹,道:“这么一程路,差点儿把我的灵力抽干。”


    正在往尸铃打入咒诀的沐阳只比林悠好一些,周身灵力只余两成。催动尸铃的同时,也在握着灵石补灵力。


    王隽三人在前面开路,时不时要击杀挡路的煞兽妖植,灵力消耗得最多,此时也只余下三四成。


    赵归璧握住一枚墨砚,目光在扫过怀生四人时不由得一顿。


    这四个家伙怎么瞧着还是灵力充沛的模样?


    方才她与王隽、徐蕉扇几乎是全力运转身法,林悠与沐阳正是为了追上他们的速度,灵力才会消耗得那般快。


    这四人不仅能轻松跟住,灵力消耗竟然比他们还少。没记错的话,他们是第一回入桃木林执行任务。


    唔……有点厉害。


    赵归璧空出一只手,从背上的书篓摸出书简和笔,在一片黑灯瞎火中奋笔疾书,嘴里低不可闻地喃道:“这几个傲天的实力还是低估了,得再提一提。”


    怀生补充完灵力便朝高隆的山体看去。


    黑沉沉的山脉一眼望不尽,站在山脚仰望只觉妖植参天,连妖草都显得格外高壮,像巨蟒般肆意舞动。至于妖草上头的藤枝树桠已是不能用巨蟒来形容了,横七竖八飘在空中便有如乌云盖顶,密密匝匝一大片。


    怀生幼时在木河郡的桃木林曾得一老树妖庇护,那老树妖的树身未被阴煞之气侵蚀透,树心处仍存有一点碧莹莹的光。


    这点碧光应是老树妖的妖灵。因着妖灵尚存,它才没彻底沦为妖物,像旁的妖植一样嗜杀。


    此时的遥山在怀生眼中,除了不时出没的血红兽眼,还有不时闪动的羸弱碧光。


    这些碧光无端叫怀生觉着熟悉又亲切。


    此时在四极天阴阵外就闪烁着这么一点碧光。怀生试探性地放出灵识,浓稠的阴煞之气可隔绝修士的灵识,但她的灵识却丝毫不受阻拦,倏忽间便钻入那碧光里。


    灵识犹如触角,先是感受到微微的暖以及浅浅的雀跃,紧接着便撞入一片明媚的春光。


    只见淡蓝天幕下,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背着药篓的老叟在林中健步如飞,篓中药草青翠欲滴,泛着嫩绿的春色。


    这是尚未被阴煞之气侵蚀的遥山。


    怀生猛一睁眼,将灵识从那碧光里收回。


    休息半晌,她摸了摸眉心,又放出灵识朝更远处的碧光漫去。


    经过几次尝试,怀生发现她的灵识跟旁人一样,也会被阴煞之气隔绝,但却可以勾连这些妖灵,借着妖植的“眼”看清附近的状况。


    便比如现在,她借着五里外一株老树妖的眼,看见了一只正朝着他们奔来的十境狼兽。


    十境煞兽等同于人修的元婴境修士,灵智已开,对付起来要棘手不少。


    怀生忙收回灵识,悄声道:“有一只十境煞兽正朝我们奔来。”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王隽更是皱起一张俊脸。


    遥山里大多是七到九境的煞兽,鲜少有十境以上的煞兽出没,怎么他们一来就撞上,什么破运气!


    王隽没准备让师弟妹冒险,当机立断道:“我去引走它,沐师弟你专心催动尸铃。徐道友、赵道友留在这里守阵,松沐你们几人安心打坐恢复。尸铃一响,你们先走,我自有法子追上你们。”


    沐阳咬着牙关点头,徐蕉扇与赵归璧对视一眼,也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王隽作好安排,披上斗篷就要出阵,冷不丁被人拦下。


    “师兄你灵力只恢复了一半,我们去吧。”


    王隽一愣,看向拦住他的松沐。


    他这位师弟一贯来稳重,不是爱出锋头的性子,也从不做力有不逮之事,会主动揽下这事,想来是有把握的。又想到律令堂特地安排他们来此磨砺,他再跟个老母鸡似的护着,岂不是叫他们白来了?


    “好,你们万事小心,动静莫要太大,免得引来更多煞兽。”


    王隽以为松沐口中的“我们”是他与初宿,或者他与辞婴。


    结果他话才说完,就见怀生站起身,看着辞婴、松沐和初宿,道:“我想试一下我的命剑,你们替我困住它。”


    又抛出三面阵旗递给他们,“先去摆个隐匿阵,把打斗的气息藏住。”


    辞婴三人竟是劝都不劝,接过阵旗就默契地出了天阴阵。


    王隽实在放心不下,干脆跟了出去。


    那只狼兽从西边而来,一双血红眼珠戾气横生,却无癫狂之意。这片地域是它的领地,这一路奔来气势彪悍跋扈,四只蹄子踩得尘土纷飞。


    突然,空气中响起几道极细微的摩擦声,像是荒草扎入湿土的响动。


    这点窸窣动静被忽忽而过的风声掩盖,但还是叫这狼兽捕捉到了,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它急忙停住脚步,却还是晚了。


    天地间忽然就静了下来,连山中永不停歇的风声叶声都听不见。


    它脚下无声涌出一片红莲,倏忽之间便将它四肢缠住。


    狼兽愤怒地发出一声低吼,朝红莲喷出一缕黑焰。这缕黑焰还未坠地便被一豆幽蓝火焰吞噬,狼兽心中一惊,四足发力,正要用蛮力扯断红莲,突然额心一凉,脑中猝不及防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古刹钟声。


    钟声浩瀚飘渺,从虚空而来,撞得狼兽心魂一麻。


    就在它分神的刹那,一点碧光凌空劈来,疾如雷快如电,狼兽刚意识到那是道剑光,忽觉眉心一痛,连何人击出这剑光都未能看清,电光石火间便丢了命,庞大的兽身轰隆倒地,血红兽目犹有惊怒。


    红莲褪去,幽蓝火焰将兽身一裹,顷刻间便烧成了灰烬。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


    王隽看得目瞪口呆。


    天阴阵里,林悠刚塞入两颗新的补灵丹,便听见一道声音问道:“你不担心他们吗?”


    意识到徐蕉扇是在问她,林悠眨了下眼,道:“师姐是说怀生他们?”


    “嗯,你王隽师兄一脸紧张,你倒是泰然得紧。”


    林悠不甚在意地道:“王隽师兄没跟他们出过任务,这才紧张兮兮的。放心,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她说的“很快”是真的很快,林悠嘴里的两颗补灵丹刚化开,怀生几人便回来了。


    四人神色从容,身上毫无半点打斗过的痕迹,一回到天阴阵便入定打坐补充灵力。


    赵归璧打量他们半晌后,又默默摸出书简和笔,一边修改一边碎碎道:“傲天们的实力……有点可怕。”


    怀生的灵力消耗得最多,灵木剑比她所期待的还要厉害,一击必杀,却也差点儿把她掏空。吃下一整瓶补灵丹,又废了好几颗中品灵石才勉强恢复七成灵力。


    “叮铃,叮铃——”


    被沐阳催动半天的尸铃终于有了回应,少年一抹额上冷汗,高兴道:“师尊回应我了,她就在遥山的东脉!”


    东脉……


    王隽、徐蕉扇和赵归璧听见这话,面色同时一沉。


    桃木林越往东,便越是惊险,煞兽的修为也只高不低。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会遇见十境以上的煞兽。


    但再是险峻,他们也不可能退缩。


    王隽理了理身上的斗篷,道:“准备准备,我们往东去!徐道友、赵道友,还是我们开路。”


    虽已见识过自家师弟妹的实力,但他们到底是第一回来桃木林,王隽老母鸡本能又犯,下意识就揽起开路的重任。


    怀生放出灵识细细勾连妖植,“看”了片刻后便道:“王师兄,这次由我来开路吧。十数里外有两只十境煞兽出没,我知道如何避开它们。”


    说完她不由得朝东边看了眼。


    短短十几里便出现三只十境煞兽,是巧合吗?还是说,桃木林这些年又多了不少十境以上的煞兽?


    怀生与林悠在这一行人里修为最低,王隽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


    “还是我来开路吧,怀生师妹你与我传音如何走便是了。”


    怀生道:“王师兄放心,有辞婴师兄陪我。”


    辞婴正望着弥漫在外头的黑雾,闻言便头都不回地道:“好。”


    王隽心说辞婴还不是头一回来,啊,不对,临出发前,师尊曾特地交代过他,遇事不决便听辞婴师弟的。


    王隽面露古怪之色,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怀生放出灵识勾连妖灵,轻声道:“两只十境煞兽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我们先北行后东行,绕过它们后再按照尸铃的指引潜行。”


    说完又停顿片刻,回眸看了看其余八人,道:“初宿与沐师兄并行,跟在我之后。松沐与林悠在他二人之后。赵师姐狼毫笔一字成符,镇山台威力无穷攻守兼备。萧师姐音攻之术卓绝,四季音石可杀敌亦可致幻,请你二人与王师兄留在末尾殿后。”


    赵归璧与徐蕉扇闻言皆是一惊,怀生说的恰恰是她二人最厉害的杀招,在来遥山的这一路,她们只使用过一两回。


    怀生将兜帽缓缓披上,道:“出发。”


    第60章 赴苍琅 只要她不会再疼就足够了。……


    “噗呲”一道破空声响, 从树梢斜刺而来的木枝精准刺入一只长耳兔兽的眉心。这十尺高的七境煞兽登时血溅三尺,顷刻便毙了命。


    怀生揉一揉隐隐发疼的眉心,灵识从妖灵里退出,回首对王隽他们说道:“王师兄, 布个天阴阵休整罢。”


    王隽忙应和一声:“好, 师妹你快打坐恢复灵力。”


    风驰电掣落下个天阴阵,王隽熟悉地给怀生递去一瓶丹药和一瓶灵露。


    这是怀生开路以来的第四次休整, 他眼下照顾起这位师妹来简直是轻车熟路了。


    这一路行来, 怀生成功叫他们避开了三只十境煞兽,两只十一境煞兽。避不开的中低阶煞兽, 便只能面对面硬撼了。


    细算起来,他们杀死的煞兽没有上千也有数百。


    怀生师妹是开路者, 自然而然杀得最多。往往一道剑光便能带走几只煞兽的命。


    这还是其次,在第一轮休整过后, 大抵是熟知了众人擅长的杀招, 这位师妹开始一边杀煞兽一边排兵布阵。


    原先还怕她经验不足过于托大, 结果按照她的指令一行事, 众人还真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所有的煞兽。


    桃木林阴煞之气肆虐,修士的灵识至多只能探至一里的距离。


    怀生师妹却没有这样的桎梏, 仿佛能眼观六路耳观八方似的。


    王隽,徐蕉扇和赵归璧都曾当过领队,却不到像怀生这般精准又老练。


    佩服之余, 又生了几许艳羡。


    单单是她能控制妖植猎杀煞兽的能力,便十分叫他们眼馋了。


    赵归璧低声问王隽:“你们涯剑山的筑基弟子都是这么厉害的吗?”


    王隽嘴里说着“好说好说”,心里头却直呼怎么可能。


    她也没问怀生因何能及时发现那些高阶煞兽,又为何能控制这些树妖助她猎杀。这涉及到她的修炼机密,再是好奇, 他也不会当着非涯剑山弟子的面询问。


    徐蕉扇几人自也深谙此理,一概闭口不问。


    怀生勾连那些老树妖的妖灵十分费灵识,将那只兔兽杀死后,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脑仁儿也在隐隐泛痛。


    辞婴指尖抵住她眉心,用灵力舒缓她的头疾。


    怀生见他神色不大好看,忙道:“我没事。”


    辞婴才不信她这话,忍了忍,道:“头疾没治好之前,不要动用太多灵识。你方才动用的灵识太多了。”


    她刚刚破镜,又重新得回她的命剑。通过猎杀煞兽,圆融周身灵力,重建与命剑的心魂感应,本是无可厚非。但凡事过犹不及,她如今是脆弱的凡人之身,却总是忘了她是修为最低的那个,没有人需要她保护。


    她从前便总喜欢保护所有人,用保护的姿态挡在所有人的前面。无论是南淮天的扶桑上神,还是在烟火城失去灵力的小神女。


    现如今依旧如此。下意识地便要用共灵术替他们把潜在的威胁扫出来,杀起煞兽来亦是身先士卒,将危险的留给自己。


    怀生老老实实“嗯”了声。


    莫说王隽他们了,连她自个都觉得惊讶。她似乎很擅长当领队,仿佛从前也带领过旁人上阵杀敌。


    她垂眼看手中灵剑。


    不知为何,当她握住这把剑时,总有一种她极其强大的错觉,仿佛一剑在手,她便可劈开天地。而当她勾连妖灵之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弱小生灵对生的渴望,这样的渴望叫她忍不住心生怜惜。


    心中无端生出要用尽周身力量杀尽所有煞兽的冲动。


    于是不断地透支灵识共灵,又不断地透支灵力杀煞兽。


    可事实却是,她只要勾连妖灵,便会因透支灵识而犯头疾。只要用灵木剑杀敌,便会因灵力一下子被抽空而变得异常虚弱。


    她有异于常人的天赋,也有神兵般的命剑,但她却发挥不出她的天赋和命剑的威力。


    怀生皱了皱眉,心说这样的感觉真不好,空有宝山而不能动之。


    见她皱起一张小脸,初宿还当她是头疾太过难受,忙给她喂了枚温养神魂的丹药,道:


    “尸铃响的时间越来越频繁,我们离乌晴真君的尸身想必很近。接下来由我开路,我的符兽在桃木林可派上用场。你莫再动用灵识,以免头疾加重。”


    怀生点头:“让师兄和木头与你一同开路。”


    初宿对上松沐静静望来的目光,淡淡道:“木头一人便够了。”


    见初宿终于肯好好搭理他,松沐温润的眉眼漾出几许笑意:“好。”


    怀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初宿到这会都还没对松沐消气。


    松沐在法华山闭关了整整一年,顺利结丹后却没及时回去涯剑山,反而留在禅宗跟见灯大师修习佛法。初宿素来不爱看他醉心于佛法。


    手心手背都是肉,怀生不准备掺和他们的事。总归到了最后,松沐总能把初宿哄好。


    沐阳背着木棺挤了过来,期期艾艾道:“许道友、松道友,我与你们一起开路吧。我特地炼制了一具煞兽做尸傀,便是为了在桃木林探路。”


    他那具尸傀兽初宿在凤雏里看过,可堪一用,便点了点头:“嗯。”


    赵归璧看着他们,默默摸出书简和笔。


    林悠见她又要奋笔疾书,好奇问道:“赵师姐,你总是在这书简里写什么呢?”


    赵归璧眼睛都不抬:“我在记录这次的任务细节,若我不幸陨落,这书简可以告诉师尊和师弟妹们我是如何陨落的。我们浩然宗拢共才十六名弟子,死一个少一个。这书简既是我的遗言,也是我留给师弟妹的警示。”


    “那若是平平安安回去,岂不是浪费一张书简了?”


    “怎会?平安归宗的话,书简里的记载便是我的话本素材了。”说到这,赵归璧想起什么,又道,“等这次任务结束,我送你们一人一本我写的话本。”


    资深话本迷林悠诧异道:“师姐你还写话本呀?”


    “咱们苍琅卖得最好的话本都是出自浩然宗,”徐蕉扇接过话茬,笑吟吟道,“赵师妹写的那几本格外受欢迎,说是一简难求也不为过。”


    林悠看向赵归璧的目光登时一亮。


    赵归璧被林悠看得颇为不好意思,正一正头上的四方巾,道:“过誉了过誉了,都是养宗糊口的挣灵石手段。我们浩然宗的书简皆是通过文心雕灵术所绘,有静心缓痛之效,比话本还要更受欢迎。怀生师妹,我回宗门后便跟师尊讨两张书简。师尊的文心已入剔透之境,他的书简兴许对你的头疾有疗效。”


    浩然宗修士走文儒之道,修的是一颗文心。最是擅长挖掘细枝末节,对怀生总是将棘手的煞兽妖植留给自个的行径看得一清二楚。


    赵归璧是浩然宗的大师姐,从来都是她将最危险最棘手的留给自己。


    怀生没指望浩然宗宗主的书简能治她的头疾,毕竟这头疾连应姗师伯都束手无策。但她对浩然宗的传承之道颇感兴趣,便大大方方道:“那便多谢师姐了。”


    徐蕉扇打量着怀生的脸,若有所思道:“难怪掌教真君要让你去明水飞流台,飞流台的春、夏音石有疗愈神魂之效,或许能治你这头疾,就是得配着《天音诀》方能有奇效。合欢宗里,就数封师弟的《天音诀》修炼得最好。”


    赵归璧也道:“封师弟是‘明水派’这万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他的一曲可比我的话本难求多了,怀生师妹你切莫错过这个良机。”


    辞婴眸光微动,转过脸问怀生:“那《天音诀》当真对你有用?”


    想起封叙那曲《天音诀》结束时那如沐春风的舒畅之感,怀生下意识点头:“去明水飞流台是应姗师伯同裴掌教讨的机会,为的便是治我的头疾。我在裴真君洞府浅试过一回,的确有用。”


    辞婴看着她苍白的脸。


    她的头疾随着修为提升而变得日渐严重,莫说应姗,便是他这位天族少尊都无计可施。只能以灵力减缓她的痛感,但也收效甚微。


    倘若《天音诀》真能治好她的头疾,是别的男子为她淬体又有何关系?


    只要她不会再疼便成。


    辞婴道:“既然有用,那便去吧。”-


    一番休整过后,一行人披上斗篷继续往东疾行而去。


    虽有阴符兽和尸傀兽探路,但他们的速度还是渐渐慢了下来。速度一慢,不可避免地就撞上好几拨煞兽。


    好在这些煞兽只有八、九境,众人又被怀生训练出了默契了,倒也有惊无险地渡了过去。就这般且杀且休整了好几个回合,他们终于进入到遥山的东脉。


    沐阳那枚尸铃自打进了东脉后便没再停过,饶是怀生他们没修习过尸傀术,也能从这铃音里感受到类似“焦灼”的情绪。


    “就在这附近了。”沐阳握着尸铃激动地四处走动,声音不自觉地带了点哭腔,“师尊定是被困在什么地方,这才无法顺利归宗。”


    怀生朝四野望去,东脉这头的桃树被阴煞之气侵蚀得极为厉害,竟是一株生机尚存的树妖都寻不着。


    沐阳将尸铃放在耳边细细聆听,片刻后,他抬手指向山腰,“那里。”


    那山腰黑雾缭绕,树影深处横亘着一团线条笔直的阴影,瞧着竟像是一角屋檐。


    王隽运转灵力于双目,道:“我怎么觉得那里藏着一幢建筑?”


    “是幽兰寺。”松沐定定望着那屋檐,道,“我在法华山看过苍琅的地方志和庙宇,遥山这片山脉除了山中猎户所建的屋舍,便只得一座幽兰寺。”-


    幽兰寺曾是一座香火极旺的寺庙,共有一座主殿和六座偏殿。每一座殿宇都足有三十余丈之高,宝相庄严,雕梁绣柱,气势极为宏伟。


    然再是巍峨恢宏的庙宇,一旦被桃木林吞噬,便只能剩下一具阴森可怖的庙壳子,供奉在殿中的佛像早已碎成了齑粉,殿中再无神佛,唯余游荡在人间的魑魅魍魉。


    大殿空荡寂寥,墙壁凹凸不平,刻着数不清的神佛罗汉。此时那一双双或怒目或含笑的眼珠子,正随着殿中央的一具尸傀缓慢转动。


    那尸傀周身僵硬,长发覆面,稀碎的道袍下竟只剩下一条腿,正“笃笃”“笃笃”地跳着。


    偏偏不管她跳往何处,都有一面无形的墙阻挡她离去。


    她锲而不舍地在大殿横冲直撞,似无头苍蝇,又似困兽,脚步声愈演愈急,撞起一片诡异的回声。


    在又一次碰了个遍体鳞伤后,那尸傀忽然仰头一啸,乌黑长发滑落,露出一双干涸无神的眼,两道清泪从眼角流出。


    “唉。”


    长长的叹息声接过那悲啸,在壁画里幽幽响起。


    面容英俊的青年修士一步跨出壁画,从容笑道:“你徒弟马上便会来接你归宗,如此快乐之事,乌晴你何苦悲伤?”


    话刚说完,又有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从画壁传出:“还有,多久……”


    青年修士把玩着一张武将军面具,目光转向殿外,微微笑道:


    “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一日他们便能寻到幽兰寺。以我对崔云杪的了解,她必定会潜行在附近,好伺机杀我。我们的人这几年陨落了不少,萧前辈的目标既然只有南怀生,那便只抓她一人。至于旁的弟子,留下一命会少许多麻烦。”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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