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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第71章 赴苍琅 这对儿师兄妹确实很有意思。……


    怀生一行人刚入外事堂, 便见二十多名背着木棺的尸傀宗弟子浩浩荡荡冲他们跑来,鬼哭狼嚎道:“师兄!师尊!!”


    沐阳瞧见自家师弟师妹,眼眶登时一红,忙将身后的木棺小心竖起, 撕开贴在上头的符箓, 掀开棺盖。


    尸傀乌晴蓦地睁开眼睛,从木棺里迈出, 滔天尸气冲棺而出。


    一群花枝招展的合欢宗弟子躲在拱门后头, 正好奇地打量乌晴真君的金尸境尸身。结果被这尸气一熏,登时做鸟兽散。


    任务小队在桃木林里闻惯了煞兽腥臭的气味, 倒是不嫌弃这阵阴湿味儿,连向来讲究的初宿和辞婴都能和这气味和平相处。


    王隽望着那群落荒而逃的花孔雀, 鄙夷之色溢于言表,但为了不叫自家妹妹嫌弃, 还是偷摸着拿出一颗香丸挂在腰间。


    尸傀宗的小弟子们围着两具尸傀抹眼泪, 一时哭着喊“师尊没了一条腿”, 一会又催促“师兄, 快去金风楼,师尊的腿在师姐那里”。


    怀生听了半晌, 终于弄明白原来乌晴真君的另一条腿就在冷杉镇。这也是为何当初尸铃会感应到两处地方。宗主孟希与元剑宗的任务小队已顺利将乌晴真君的断腿带了回来。


    沐阳喜出望外,心急火燎地领着乌晴真君的尸身入金风楼。


    众人跟着入内,只见一抬棺木静静停在楼内金殿, 一条切面极其干净的断腿横在棺木里。


    辛觅端详上头的切面,取出解豸镜,往镜中打入法诀。解豸镜迎风见长,悬于半空,雪白镜面浮出波浪般的纹路。


    下一瞬, 镜面渐渐弥漫起黑色的雾气,拨开雾气一看,一座死寂荒芜的小镇如画卷般缓慢铺展,只见枯巷老街寂无人烟,断瓦颓墙荒草蔓生,正是冷杉镇一隅。


    很快便有打斗声响起,一座废弃的宅院里,十数名头戴面具的斗篷人正合围攻击一只尸傀。


    看清那只尸傀,一名小弟子忍不住叫了声:“是师尊!”


    尸傀乌晴十根指甲如利刃,周身尸气翻涌咆哮,于刀光剑影中与斗篷人杀了个天昏地暗。只可惜寡不敌众,鏖战半日,终是被斗篷人擒住。


    被擒住的刹那,只见她指甲一削,左腿竟是齐根而断,被浓厚的尸气一卷,“砰”一声落入后宅中。


    这一变故看得尸傀宗的弟子们惊诧不已。初看解豸镜还原的画面,他们还当是这些斗篷人在打斗中断了师尊的腿,却不想是师尊自己下的狠手。


    解豸镜的追溯就此戛然而止。


    见这些弟子一脸困惑,辛觅摄回解豸镜,淡淡道:“乌晴真君虽神魂俱灭,肉身却留有她的执念在。怕尸铃将你们引向那些斗篷人,便舍下一条腿,把你们引到冷杉镇。”


    众弟子一听登时大悟。


    师尊的最后一点执念定是回尸傀宗守护宗门子弟。因晓得这些斗篷人来意不善,又恐弟子不知好歹追踪她的气息而去,宁断一条腿,在冷杉镇留下她的气息,也不愿他们涉险。


    孟希是乌晴真君亲点的掌门,心思最是机敏,早在看见那条断腿时便猜到了师尊的用意。


    她红着眼眶将木棺交予沐阳,肃声道:“去养尸池把师尊的腿接上,顺道把师弟师妹们一块带回宗门,哭哭闹闹的成何体统。”


    尸傀宗坐落在无忧山山脚,与合欢宗历代宗主的冢墓比邻而居,养尸池就在尸傀宗里。


    沐阳一抹脸上的泪水,露出坚毅的神情,颔首道:“是。”


    小弟子们皆是为了乌晴真君而来,眼下师尊要回宗门,整整齐齐分列两队,一左一右护送乌晴真君归宗。


    背着木棺的尸傀宗弟子一阵风似地出了金风楼。


    叶和光与翁兰清刚行至金风楼便撞上他们,皆是一顿。


    翁兰清望了望被弟子们簇拥着的尸傀乌晴,叹息一声:“乌晴真君可惜了,控尸炼傀一道,她已入化境,无人可出其右,尸傀宗再出不了第二个乌晴真君。倘若——”


    倘若什么他没再细说,叶和光注视前头那具缺了腿又遍体是伤的尸傀,默然不语,好半晌才收回目光。


    少了一群闹哄哄的弟子,金风楼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叶和光信步踏上白玉阶梯,见段木槿与虞白圭并肩立在玉阶尽头,不禁有些意外:“木槿师姐、小白师兄,你们怎么也在?”


    云杪师姐特地发了一道传音符,叫他们二人先回涯剑山的。


    段木槿朝尸傀宗弟子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接师姐归宗啊,乌晴师姐都有一大群徒弟来迎接呢,我们云杪师姐怎能少了派头?”


    叶和光不由得失笑。


    虞白圭上上下下打量他,摸着下巴道:“气色瞧着不错,看来翁师弟的《天音诀》颇有疗效。翁师弟,谢了啊。”


    涯剑山几位真君都知道叶和光神魂有伤,翁兰清的琴音与他最为契合,隔一段时日便要来合欢宗借助《天音诀》缓解神魂之痛。


    翁兰清摆摆手,道:“我的《天音诀》比不得师兄,疗效甚微,担不起虞师兄这一声‘谢’。两位师兄、师姐可要我领路去掌教台?”


    段木槿朝身后的金殿望去,道:“不必,我与辛觅师姐他们一同过去。”


    金殿里,孟希正取出两枚玉牌,恭敬呈上,道:“多谢诸位襄助尸傀宗,这是贵宗的宗门令。”


    玉牌上分别刻有涯剑山和元剑宗宗徽,恰是两个宗门的宗门令。


    宗门令是一个宗门的承诺。


    自桃木林异变以来,苍琅诸大宗为守护小宗门的香火传承,特地送出宗门令。此令一出,纵有刀山火海挡路,也必有人前来践诺。


    孟希为了顺利迎回乌晴真君,一下便动用了两枚宗门令。依照惯例,唯有顺利完成任务的宗门方可取回宗门令。


    陆平庸看了看她掌心里的棠溪令,道:“此番任务我涯剑山弟子只寻回乌晴真君肉身的一部分,算不得完成任务,这枚棠溪令自是回收不得。”


    找回乌晴真君大部分肉身的涯剑山都拒绝回收宗门令,元剑宗自然没理由收回临渊令,旁守师铭真君平静道:“元剑宗此番亦不算完成任务。”


    孟希怔在原地,掌心两枚玉牌一时重若山峦。


    她身旁站着位黑脸少年,少年肩上伏着一只毛发稀疏的黑猫,便听那只黑猫老气横秋道:“孟宗主,陆真君、师真君言之有理,这两枚宗门令你安心收回罢。”


    御兽宗虽没落,但这位竹猫长老辈份极高,她发话后,孟希总算是收回了两枚宗门令。


    楼外细雨空蒙,与金风楼隔水相望的水榭纱幔飘扬,将重重烟雨隔在水榭之外。


    徐蕉扇看向封叙,纳罕道:“封师弟不是一贯不喜欢尸气的么?怎生还不跑呢?”


    她这位师弟喜欢制香,尤其是色泽明艳香气馥郁的暖香,对阴湿森冷的尸气格外不喜。


    封叙斜倚着一面青玉栏杆,眉眼含笑道:“这不是好奇金尸境的尸傀长什么模样吗?听说师姐此次执行的任务很是惊险?”


    “的确是惊险。”徐蕉扇言简意赅地提了提发生在幽兰寺的事,“倘若不是涯剑山和元剑宗的真君们出手,我们肯定带不回乌晴真君。”


    徐蕉扇只知尉迟聘吞噬兽魂,以兽珠自爆,却不知穷奇兽魂之事。但单单是人修吞噬兽魂这事便足够叫人意外了。


    封叙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


    忽又听徐蕉扇道:“对了,给怀生师妹弹奏《天音诀》这事儿,还望师弟务必尽心。”


    封叙轻“咦”一声,漫不经心地笑道:“师姐怎么如此好心了?你不是看上人家师兄么,莫不是想要从讨好他师妹入手?”


    徐蕉扇“呸”一声:“你何时见我为了个男修讨好他的师妹了?师姐我是因为喜欢怀生师妹,这才要你上些心。她那生来便有的头疾十分棘手,你的《天音诀》要真能治好她的头疾,便当师姐欠你一个人情。”


    徐蕉扇心知肚明,她这位美人师弟瞧着温柔可意,实则比谁都要面热心冷。


    封叙展开手中的纸扇,温温柔柔地叹气:“行吧,看在师姐你的面子上,师弟我定当尽心尽力。”


    这话说得徐蕉扇极熨帖,目光忍不住在他那张昳丽又精致的脸上流连,撩拨的心再度蠢蠢欲动。


    “辞婴道友固然不错,但师姐瞧着还是师弟你更合我心意。哪日师弟决定转修‘阴阳合和功’了,记得先知会师姐一声,师姐好好带你领略双修阴阳的美妙。”


    封叙桃花眼微微一挑,含笑不语,温柔的眸光瞧着似多情又似无情,竟是叫徐蕉扇看不出他应还是不应。


    徐蕉扇也不心急,顺着封叙的目光望向金风楼。瞥见外事长老屈潇领着几名执事弟子步入金风楼,挑一挑眉,掌中一朵合欢花瞬息间变作一把绯色油纸伞。


    徐蕉扇撑伞踏入雨中,“师姐我要去尽一尽地主之谊,封师弟你有我的花信符,随时可来寻我。”


    乌晴真君的尸身迎了回来,但萧凌云以及斗篷人的事却还没结束。两大剑宗的真君们眼下留在合欢宗,便是因着此事。


    屈长老风风火火道:“合欢宗有不少吃喝玩乐的好去处,小友们执行任务归来,正可去解解乏。”


    安排完小辈,又看向辛觅几位真君,拱手道:“诸位真君请随我去掌教台。”


    辛觅闻言便看了看辞婴,道:“师姐让我带上你。”


    辞婴是唯一与那只兽魂交过手的人,倒是不意外崔云杪要他一同去掌教台。


    他侧首看向怀生,正要说话,忽然一道香风悠悠然飘至她身后,笑吟吟道:“你们几人都到我洞府来罢,师姐给你们好生尽尽地主之谊。”


    赵归璧眸光一亮:“徐道友的洞府等闲不让人进的,嘿,听者有份,我也要一同去。”


    林悠听见这话,登时好奇得不得了,迫不及待道:“走走走!怀生、初宿,咱们快去徐师姐的洞府开开眼界!”


    怀生便被林悠推着往金风楼外走,下意识看了眼辞婴,道:“师兄,我去徐师姐洞府了。”


    辞婴见她被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忽然便想起了在大渊献初遇她的场景。


    那会她在上仙云清的客栈里也是如此,被一众仙人簇拥在当中,言笑宴宴,热闹得紧。她一贯喜欢这样的热闹。


    “嗯。”辞婴轻轻颔首,温声道,“我就在掌教台,有事便给我传音。”


    虞白圭不愿叶和光与秦子规碰上,便一把勾住叶和光肩膀,道:“掌教台有师姐她们便够了,翁师弟,你们一醉方休堂里的酒名扬苍琅,要不带我和叶师弟去尝一尝?”


    翁兰清哪里敢不应,笑着应下,瞥见对面水榭的人影,又道:“封叙,你来陪两位真君同去一醉方休堂。”


    封叙目光掠过翁兰清与叶和光,唇角扬起笑意,道:“是,师尊。”


    说罢身影一闪来到金风楼,与正从殿内鱼贯而出的怀生几人堪堪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时,耳骨上一枚骨钉忽然一闪,给封叙传音道:“主子,她身上的气息真好闻。”


    封叙闻言睨了眼怀生背影,慢悠悠地回了道传音:“就是太丑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话音刚落,殿内一人忽然目光如电地望了过来。


    封叙对上辞婴的目光,先是挑了下眉梢,旋即又浅浅一笑,继续传音道:“不过这对儿师兄妹确实很有意思,比我师尊还有趣。”


    第72章 赴苍琅 知道,我在轻薄你。


    合欢宗, 掌教台。


    “我们一行人从无忧山南端入桃木林,前往冷杉镇的这一路不过两千里之距,却遇到了七只高阶煞兽,关明他们不敢与之硬碰, 只能不断绕路。到了冷杉镇, 栖居在里头的高阶煞兽足有三头,其中一只竟是十二境煞兽。”


    薄薄的雾气从茶盏攀至半空, 秦子规沉沉呼出一口气, 白雾登时四散开来,露出他余悸犹存的眉眼。


    “冷杉镇离桃木林腹地有数百里之远, 不过一个小城镇,竟有这么多高阶煞兽出没。我只好引走那三只煞兽, 好叫关明他们顺利取走乌晴真君的断腿。”


    秦子规乃是元婴境大成的修为,独自一人对抗三只高阶煞兽, 其中一只还是十二境煞兽, 堪称是惊险万分了。


    在座的真君们听罢秦子规的话, 神色或多或少都添了几许凝重。


    元秋临道:“遥山和幽兰寺出现那么多高阶煞兽, 姑且当作是尉迟聘特地引来的。但他并未在冷杉镇设陷,依照过往经验, 无论是去往冷杉镇的路还是在冷杉镇,都不该出现如此多的高阶煞兽。”


    冷杉镇只是一个小地标而已,一个冷杉镇都能出现三只高阶煞兽, 那腹地里的高阶煞兽又该有多少?不周山呢?


    人族的元婴修士日渐减少,桃木林的煞兽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日后不周山开山门,他们又该如何护送弟子们去不周山?


    崔云杪神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十七年前,朔冰原曾经出现过六只十二境煞兽。掌门师弟与木槿师妹联手杀了三只, 余下三只遁回腹地。掌门师弟给我发来剑书后,我曾只身前往腹地,发现那处的阴煞之气比从前浓郁了许多。这件事想必掌门师弟已知会过你们。”


    坐在一旁的应御轻轻抿了下唇,当年师尊为了追杀余下三只十二境煞兽,越过朔冰原,冒险前往腹地,导致旧伤复发,险些殒命。


    他心忧师尊的伤势,便把辞婴丢给南师弟和许师妹,偷偷前往朔冰原。倘若不是他去得及时,师尊的化衰期只怕撑不了多久。


    “何掌门的确给我发过剑书。”裴朔道,“崔师姐觉得是阴煞之气的异变,滋养了愈来愈多的高阶煞兽?”


    崔云杪呷了一口灵茶,压下窜到喉头的一点咳意,道:“这只是一个猜测。还有一个猜测,那便是吞噬人魂。”


    元秋临想起尉迟聘在幽兰寺自爆的威力,顿觉悚然。人修吞噬兽魂可以吸食阴煞之气,将修为突破至化神。


    那吞噬了人魂的煞兽呢?可会突破十二境?


    倘若这个猜测不假,天知道会有多少非人非兽的“尉迟聘”出现,又会冒出多少实力恐怖的煞兽,届时苍琅恐怕又要起风波了!


    这时,洞府外忽然传来屈长老的声音:“掌门,人都来齐了。”


    辞婴跟在辛觅、段木槿身后步入裴朔的洞府,与他们一起前来的还有元剑宗的师铭。


    此人乃是尉迟聘的亲传,当日在幽兰寺便是他亲手活捉那群斗篷人。


    甫一入门,他便丢出两名斗篷人。二人覆面的面具已然摘下,犹如横尸般躺在地面,毫无半点活人气息。


    “幽兰寺捕获的十一名斗篷人,有九人神魂被抽走,在桃木林时便陨落了。这两人我及时封了灵台,暂且还活着,只是灵台一解,恐怕也会即刻毙命。”


    辛觅看了眼地上的斗篷人,道:“这些斗篷人吸食过兽魂,斗法时十分癫狂,跟一只听命于旁人的煞兽没什么区别。”


    裴朔闻言便隔空摄取桃树下的七弦瑶琴,横琴于身前,琴音铮然响起,两名斗篷人顿时睁开一双血红眸子,从地面一跃而起,如同傀儡一般摇摇晃晃来到裴朔跟前。


    裴朔仔细端详他们的眼睛,凝重道:“的确是失了人智,只有兽的本能,便是搜魂也搜不出什么。”


    崔云杪略一思忖,扭头对应御道:“回宗门后,你和你师尊带上危行的魂灯前往丹谷。倘若应前辈觉得有必要,那便再开一次朝仙会。”


    裴朔拨琴的手猝然一顿,绯红袖摆在琴沿垂下一片阴影。


    他低声道:“应前辈又苏醒了?”


    应御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掠过七弦瑶琴旁边的一只丹炉,面无表情地回道:“是,老祖宗几月前又苏醒了。”


    裴朔嘴唇微动,很快又抿紧,半张脸隐没在树影里,叫人瞧不清神情。


    辞婴认出那只应家的丹炉,不动声色看了应御一眼。


    应御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棺材脸,但辞婴心中无端涌出一丝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应御冷峻的神色下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悲伤。


    崔云杪忽然回眸看辞婴,道:“请你过来是有一事要问问你的意见。合欢宗的清梦潭可助人寻回记忆,你若需要,裴宗主可领你入清梦潭,亲自为你布阵。”


    她这话一落,好几道目光同时望向辞婴。


    元秋临笑道:“能得裴宗主亲自布阵,便是不能恢复记忆,也是一桩机缘了。”


    说着肆无忌弹地打量起辞婴。她在幽兰寺亲眼目睹辞婴被那只巨手抓走,彼时还当这小子不死也得重伤,谁知不到一日光景,这小子竟然全身而退,回到桃木林来。


    她对发生在萧家地宫里的事知之甚少,崔云杪的嘴又闭得比蚌壳还紧,实在是叫她不好奇都不成,莫名觉着这小子的来历有些古怪。


    辞婴本以为崔云杪叫他来是为了说萧凌云的事,不想竟是为了给他找记忆。


    他眼下的记忆就只缺了他降临在苍琅的那一块,找回那部分记忆,便能知晓他灵台因何受伤,也能弄明白她的发簪因何会回到他手中。


    辞婴想了想便道:“好。清梦潭与明水流音台隔得远吗?”


    裴朔缓了缓神,道:“清梦潭与明水流音台都在‘一梦笑春风’的幻阵中,只相隔几个幻阵。你是想在你师妹入明水流音台的时候进清梦潭?”


    辞婴道:“确实是有这个打算。”


    裴朔轻轻颔首:“那明日一早,你们便一块入‘一梦笑春风’罢。”


    话落的瞬间,一道传音已经发了出去-


    雨势渐大,整座无忧山像是披上了一层薄纱。


    这样的落雨日,最是合适把酒谈情,此时的一醉方休堂挤满了弟子,简直人满为患。


    翁兰清干脆把一醉方休堂里的酒各买了十坛,在合欢宗的百花台挑了座暖阁招待虞白圭和叶和光。


    暖阁内繁花似锦、暗香浮动,三面白墙画满了一尊尊姿态不一的欢喜神。壁画中的欢喜神栩栩如生,每一个动作皆蕴含着水乳交融、阴阳合调的圆融之意。壁画之下错落有致地摆着一张张蒲团,一看便知是给修炼阴阳合和功的弟子们参悟用的。


    虞白圭拎着酒壶细细品悦,道:“翁师弟修炼的是《明水清心咒》,也需要参悟这些双修法门吗?”


    翁兰清道:“我们明水派修士可在任何地方修炼心境,这暖阁也是明水派修士常来之地。”


    虞白圭好奇地望了望封叙,见翁兰清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徒弟脸不红气不喘,毫无半点害羞忸怩之态,不由赞叹道:“你这徒弟很了不得啊,要搁我徒儿陈烨在这,怕是看一眼便要落荒而逃。”


    翁兰清温声一笑:“我这徒儿的天资连掌门师兄都赞不绝口。百花台的桃花幻阵最是能挑动人心中的欲,不知困住了多少弟子,掌门师兄与封叙是唯二进去后能破阵而出的人。


    “掌门师兄惜才,这小子刚入筑基境便允他到明水流音台淬体炼魂。别看他只有筑基境修为,等闲丹境修士都未必打得赢他。”


    翁兰清夸得真心实意,封叙听得面不改色,唇角始终噙着笑意,只垂眸给几位真君斟酒。


    虞白圭一口喝干杯中酒,道:“听说裴宗主开了金口,允我怀生师侄入明水流音台,给她弹《天音诀》的该不会就是封师侄吧?”


    翁兰清道:“正是这小子。”


    说完又看向封叙,道:“掌门师兄可有定下时间?”


    封叙一握腰间的传音符,道:“刚收到师伯传音,叫我明日便去明水流音台。”


    翁兰清似是有些意外竟会如此快,但很快又露出笑意。


    “即是明日就要去,你现下便回洞府焚香静心罢,难得遇到十成十契合的修士,正好借此机会冲破瓶颈,免得师兄又要责备我待你不上心。”


    “是。”


    封叙起身要退下,虞白圭猛地塞了个符宝过去,道:“虽是宗门之命,但还是多谢你替怀生师侄淬体炼魂,这是谢礼。”


    封叙不客气地接下。


    出了暖阁,他连个屏障都不支,一脚踏入雨中,迤迤然离去-


    无边细雨笼罩了天地,穿过一座座亭台楼榭,曲折的回廊忽如水雾般散去,现出十数座绵延起伏的山脉。


    怀生回眸看向身后的亭台楼榭,恍然道:“外事堂的亭台楼榭原来是‘阵旗’,无忧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幻阵。”


    “呦,这么快就看出来了?”徐蕉扇手中的油纸伞往前一点,一道繁花造就的栈桥凭空出现,横于众人足下。


    “我们无忧山可不只有一座主峰,对面那一整片山脉都是无忧山的一部分。这道栈桥通向的山脉便是弟子们的洞府所在,走罢,随我来。合欢宗处处皆是幻阵,若是无人领路,你们一个不留神便会迷失在幻阵里。”


    难怪赵归璧说去一趟徐蕉扇的洞府格外不易,就这数不清的幻阵,轻易便能将人困个十天半月。


    一行人穿过栈桥,又在杂乱的山道中行了小半会,终于来到一座山顶。那山顶无花无叶无树,只有一大片苍灰色的石林。林中石像林立,竟都是栩栩如生的欢喜神石像。


    徐蕉扇素手一指,笑眯眯道:“看仔细一些呀,合欢宗是苍琅最古老的宗门之一,传承的也是最古老的大欢喜阴阳双修法门。这些欢喜神石像都是阴阳合和功的演化,只要能参悟到一星半点,日后与道侣双修时可谓是其乐无穷。”


    几人里就只得徐蕉扇有过双修的经验。其余四人虽无经验也无道侣,但话本子没少看,还有个常年写话本子的,站在这么多欢喜神石像之下,倒也不觉拘泥。


    林悠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道:“还好松沐和王隽师兄没跟来,要是他们在,我们就没得这些好东西看了。”


    不得不说,这些石像实在是鬼斧神工般的存在,美轮美奂、生动鲜活,将阴阳双修的合欢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怀生在林中缓慢穿梭,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座形态各异的石像,心中竟如止水,不起半点波澜。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座无面石像吸引住。这石像是林中唯一一座单神欢喜像,它端坐在石林尽头,宽袍广袖,玉骨神清,竟有种不辨雌雄之美。


    无面石像之下已然立着一人,正是初宿。怀生足尖一点,瞬移至初宿身旁,与她一同端详这座石像。


    见她二人被这无面欢喜神吸引,徐蕉扇微显诧异地道:“你们眼睛还挺毒辣,竟是一眼就瞧中这石像。要试试吗?”


    初宿侧眸看着徐蕉扇,道:“如何试?”


    徐蕉扇长睫一眨,露出个促狭的笑意,道:“你还不知这石像有何特殊之处,便敢试了?”


    怀生好奇道:“这石像有何特殊?”


    徐蕉扇一摇手中团扇,笑吟吟道:“用手触碰这神像的脸,灵识沉入其中,你们便可看到能勾起你心中情与欲的人。无论你将这人埋得多深,只要你对他有情或是有欲,就一定能看见他。


    “我们合欢宗从来不会出现爱而不知的乌龙事。便是你走火入魔失去记忆,也能从无面欢喜神这里找回遗失在记忆里的人。不过——”


    徐蕉扇顿了顿,道:“这无面欢喜神对你们来说,大抵只是个猎奇体验,给不得什么指引。”


    怀生心想这猎奇的经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难得来合欢宗一趟,自是要试一试。


    徐蕉扇手中团扇一划,四周无端风起,那小山般宏伟的无面欢喜神一倏忽间缩至十尺高。


    怀生与初宿同时抬起手,灵识肆意涌出。


    风雨声遽然远去,无面欢喜神平整青灰的脸渐渐浮出五官。深邃锋锐的眉眼、高耸的鼻骨与线条薄凉的唇,带着熟悉的幽寒体温,霍然出现在怀生掌下。


    怀生只觉掌下的触感真切异常,好像真的摸到了辞婴的脸,叫她心神为之一震。


    冷不丁一阵光影晃动,空旷瑰丽的石林连同那尊无面石像倏尔消失。空间忽然逼仄起来,阴凉潮湿的气流从鼻尖缓缓淌过。


    怀生游目四望,入眼便是三面泛着暗灰色泽的石壁,石壁水汽氤氲、剑痕深深,竟是叫她觉得熟悉极了。仿佛她曾经来过许多次一般。


    几乎在这念头冒出的瞬间,她脑中猝不及防闯入一些画面——


    冷得瘆人的巢穴、香汗淋漓的美貌仙子以及那仙子蹭上来时覆于肌肤上的香暖。


    怀生心中猛然一跳!


    是开祖窍时在辞婴灵识里窥见的记忆!


    这里便是当初辞婴呆过的洞穴,只是不复记忆中的脏乱不堪,眼下这洞穴比之从前要干净清爽了许多。


    没有湿粘的苔痕,也没有腐烂的枯枝碎叶,色泽暗沉的地面纤尘不染,洞穴的尽头处甚至摆着几张蒲团、一张矮几以及一只吐着香雾的三足香炉。


    就在怀生的目光落至其中一张蒲团时,那上头竟缓缓现出一道身影来。


    那人一身玄色法衣,墨玉束发,五官深邃得仿佛刀刻一般,不是辞婴又是谁。


    三足香炉幽幽吐着沁人心脾的松木香,白雾缭绕间,他端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掐诀,眉眼冷峻。


    许是发现她的存在,蒲团上的青年蓦地睁开了眼。


    怀生正要喊一声“师兄”,孰料出口的却是一句奇怪至极的话——


    “辞婴道友说我在这妖蟒巢穴轻薄了你,我总觉得有些吃亏。我当初也就蹭了蹭你的脸而已,想想还挺冤枉。”


    伴着这一句话落,两道意识诡异地重合在一起,怀生无比自然地抬脚朝辞婴走去。


    辞婴眼中掠过一丝愕然,少顷,他问道:“所以?”


    轻巧的脚步声停在他跟前,怀生弯腰用剑柄抬起他下颌,专注又缓慢地扫过他眉眼。


    这一眼她看得极漫长,仿佛是要将他的脸拓印进脑海一般。


    怀生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得做一些对得起你这个指控的事情。”


    她说这话时声音平稳冷静,一派镇定自若的姿态。然而发热的耳尖以及快如擂鼓的心跳,都透露着她此刻的紧张。


    像是笃定了他不会拒绝,怀生说罢便低下头,吻住他冰凉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触碰,便叫二人的呼吸同时顿住。


    一吻过后,怀生微微抬身,垂眸看着辞婴红而湿润的唇。


    辞婴抬手摸了摸唇角,眼中犹带愕然:“南怀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怀生笑了:“知道,我在轻薄你。”


    说完又意犹未尽地吻了上去。与先前的浅尝辄止不一样,这一次她张嘴咬住了他的唇,用舌尖细细撩拨,青涩又大胆。


    舔咬片刻,她腰间霍然一紧,一个踉跄便跌坐在他腿上。木剑“哐啷”一下摔落在地,她的牙齿重重磕上他唇肉。


    那一下很重,怀生刚想问辞婴疼不疼,他扣在她腰间的左手冷不丁扶上她后脑,带着铁锈的气息随之欺了上来。


    他十根手指长得过分,仅一只手掌便能扣住她的后脑和后颈。这姿势逼得怀生不得不仰起头,齿关很快便被撬开,他如疾风暴雨般长驱直入,攫取她唇腔里的所有气息。


    他的唇舌冰凉得紧,呼出的气息却极烫人。


    怀生眼睫颤如蝶翼,舌尖被他吮咬得发疼,却丝毫不觉难受。明明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却还是要抬起左肘勾住他后颈,让他吻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啧”的一声轻响,辞婴短暂地松开她的唇,只用鼻尖抵住她,又紧又密的呼吸声在静谧的洞穴里起起伏伏。


    “南怀生。”


    “嗯。”


    “还要继续吗?”


    怀生没回答,闭上眼抬起下巴就要去碰他的唇。辞婴却在这时退了一退,没叫她得逞。


    怀生只好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还要继续。”


    料想是她眼中谴责之意太过明显,辞婴忽然松开她的腰,用手指轻触她眼皮。


    怀生下意识闭眼,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转瞬便落了下来,如雨点般,落在她额头、眉心、眼皮和唇,顺着下颌一路来到她的脖子。


    他的吻带着湿意,温柔又缱绻。


    脖子上的一块皮肉被他吮入唇隙的瞬间,怀生再度仰起了头,手指插入辞婴发根,只觉一阵战.栗之意贯穿她全身。


    他湿热粗重的呼吸却没有继续往下,而是停在她颈间。


    好半晌过后,辞婴从她颈间抬起头,双手定住她腰肢,身体朝后一退,与她拉出了半臂长的距离。微蹙的眉心似是有些难言的痛意。


    怀生轻喘了几下,手从他发根松开,猛地一推他肩膀,动作间带了些不满的情绪。


    她手劲不轻,辞婴整个脊背撞上冰冷的石壁,她身体再度贴了过去,张嘴便咬住他左耳,舌尖扫过他耳骨上一块粗糙的宛如鳞片般的皮肤。


    辞婴的身体瞬间绷紧,连喉结都定住了,不再滑动。


    察觉到他又要推开她,怀生松了松唇,手指摸上他眉骨,低低地道:“辞婴道友,我还没结束呢。”


    辞婴重喘了一口气,黑沉的眸子氤氲着一层令人心惊的压迫感,像一只即将破笼而出的猛兽。


    怀生迎着他沉甸甸的目光,突然就笑了,用指尖描摹他五官,片刻后又凑过去吻他唇,手指继续作乱,沿着他冷硬的线条来到他喉结,接着又没入他衣襟。


    他的身体也是冰凉的。


    怀生的指腹擦过他锁骨时,却莫名感受到一阵烫意,这阵烫意叫她喉头不由得发干,忍不住张嘴咬他的唇,直至他伸舌与她勾缠。


    逼仄幽闭的洞穴里,空气变得稀薄黏稠,情.欲在安静又甜蜜地燃烧。


    正当怀生要解开他腰带时,辞婴快如闪电地擒住她的手,道:“傻子,不能在这里。”


    他声音沉哑,语气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怀生只觉胸口一紧,一阵极不舍的情绪潮水般漫入她心腔。


    这情绪来得太过强烈,冲撞得她神魂俱颤,她耳边猝然响起了风雨声。


    阴暗逼仄的妖蟒巢穴、紧密绞缠的呼吸,以及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温柔说话的黎辞婴,顷刻间消弭无踪。


    怀生的眼眸映入一张平整的没有五官的脸。


    她的左手正轻轻点在这张石脸里。


    第73章 赴苍琅 原来她对黎辞婴竟然有这么隐秘……


    合欢花变幻而成的油纸伞高悬于空中, 风雨骤急,在伞面击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


    徐蕉扇眸光流转,一时看向晕染双颊,耳尖烧得通红的怀生, 一时又看向面色煞白、神色怔愣的初宿, 心中犹如百爪挠心,好奇得不得了。


    好容易等到怀生睁眼, 从无面欢喜神中清醒过来, 忙笑吟吟问道:“怀生师妹,你看见谁了?”


    怀生指尖还残留着那阵冰凉幽寒的触感, 她眨了眨眼,触电一般从神像收回手, 心跳得飞快,几欲破膛而出。


    没看错的话, 她……她是在轻薄黎辞婴?这是幻象吧, 只是为何她会看见这样的幻象?


    徐师姐说这无面欢喜神能看清令她生情或是动欲的人。有没有生情姑且不论, 动欲是当真动了个惊天动地。


    思及她在幻象中对辞婴做的事, 怀生不由得自省,原来她对黎辞婴竟然有这么隐秘又强烈的……欲望。


    她定一定神, 清清干哑的嗓子眼,问徐蕉扇:“徐师姐,这无面欢喜神让我们看见的幻象有可能出错吗?”


    “怎会出错?这无面欢喜神乃是归凡的仙人从上界带回来合欢宗, 数万年来,没听说它出过什么纰漏。我通常只看见一两道人影,你竟然看见了幻象?来,同师姐说说,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幻象?”


    徐蕉扇兴致勃勃地看着怀生。


    怀生杂乱无章的心跳已经慢慢平复, 她舔了舔唇,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差点儿把辞婴剥了个精光,便道:“我看见我……亲了一个人。”


    徐蕉扇一双漂亮的柳叶眉高高挑起,“嚯”一声道:“这么说,你看见的幻象是你亲了辞婴道友。”


    怀生眼皮陡然一跳:“你怎会知道是我师兄?”


    徐蕉扇“噗嗤”一笑:“这么明显,怎还能不知道。我且问你,你当初因何要半路截走我给你师兄的花信符?”


    怀生想都不想便道:“师兄与你毫无往来,不会愿意接受你的花信符,我不希望他被逼着接受他不喜欢的东西。”


    “哦?我与辞婴道友现如今也算是一同出过任务共患过难了,你可愿意把我的花信符还给他?”


    怀生这次的答复慢了不少:“不愿意。”


    徐蕉扇又追问:“你为何不愿意?”


    怀生扫了眼身后林立的欢喜神像,想到辞婴会与旁人一同欣赏这些石像,行合欢之事,心中骤然涌出一阵不悦。


    “因为我不喜欢。”


    徐蕉扇道:“好,我再问你,倘有一日,辞婴道友要与旁的女修结契成道侣,你待如何?”


    结契成道侣?


    怀生怔在原地,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个答案。


    她有一对极恩爱的爹娘。阿娘便是失去一身修为,阿爹也始终不离不弃,宁肯动用禁术,都要给阿娘续命。


    在怀生眼中,似她爹娘这般两情相悦、生死不离,才是真真正正敬告天地结契为证的道侣。


    倘有一日,辞婴寻到了这样一个人,愿意与她结道侣契,那她自然是不应当也不会去打搅,甚至会敬而远之。


    只是……


    这一句话她却没法说出口,也无法想象辞婴与旁人恩爱两不离的场景,更无法想象他有一日会离开自己。


    怀生就没想过辞婴会离开她。他自小便陪在她身边,除非他重伤失去意识,否则无论她身在何处,只要一个回头便一定能看见他。


    见她不答,徐蕉扇笑了笑,香气袭人的团扇一点她额头,道:“你对你师兄的占有欲厉害得紧,跟初宿师妹不差上下了。初宿师妹倒是把自个的心看得明明白白,早就将人拿了下来。你呀,开窍得也太慢了。”


    初宿对松沐的独占欲怀生幼时便看出来了,松沐对初宿那格外强烈的占有欲也从来甘之如饴。


    那辞婴呢?可也会甘之如饴?


    她脑中忽然浮出一张香培玉琢、清艳至极的脸——正是在辞婴记忆中看到的那位神秘仙子。


    因能感受辞婴在那段记忆中的所有情绪,怀生自也能察觉到他对那仙子的敌意与疏离。但彼一时此一时,能叫他记到如今,想来她在辞婴心中也是十分特殊的。


    怀生迟疑道:“松沐对初宿的心意昭然若日月,我却还不知师兄是怎么想的。”


    这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徐蕉扇不禁觉得好笑。


    短短十几日的相处,她便已经知道辞婴如何想了。旁人的死活他从来不管,只管他师妹。师妹在哪,他的目光便在哪儿。


    也就这小师妹情窦未开,方会懵懂不知。


    徐蕉扇幽幽一叹,心想她在怀生这年纪,早就让几大宗门的师兄为她大打出手了,哪还能弄不清旁人对她喜还是不喜。


    辞婴对怀生的心意,她没准备越俎代庖替他诉衷肠。只是今日见怀生开了点窍,便忍不住要再添一把火。


    “无面欢喜神能叫你看清心中的情与欲,你随心而动便是了。既然幻境中你想亲他,那便去亲他。师姐教你一个小技巧——”


    徐蕉扇凑过去怀生耳朵,柔媚道:“你亲他时记得摸摸他左胸,他的心跳得越快,对你的情与欲便越烈。”


    亲他?


    怀生脑中登时闪过一连串画面,在那幻境中,她真真是大胆得过,不仅亲,还摸了好半日,到得后头,还要去解他的腰带。好似再不与他做这些,便再无机会了一般。


    幻境即将破碎之时,她心中还涌出了一阵汹涌澎湃的不舍之意,那浓烈的情绪冲击得她心脏都有些发疼。


    徐蕉扇点到为止,团扇轻轻一摇,看向终于清醒过来的初宿,道:“初宿师妹,你在无面欢喜神里沉灵了半个多时辰,这可不多见。”


    怀生闻言便回眸去看初宿,发现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忙上前握住她手,道:“你看见什么了初宿?”


    初宿的一双手冰凉,怀生运转周天,用灵力替她暖手,心中不由困惑,她是因为陷入幻象,这才用了半个时辰。初宿比她还多了半刻钟,难不成她也陷入了幻象,与松沐做了不少事?


    初宿墨黑的眸子叫人看不穿情绪,她看向徐蕉扇,问道:“我从这神像中看到的是记忆还是幻象?”


    徐蕉扇道:“二者皆有可能,但幻象鲜少出现。往常只有心中生魇,即将走火入魔之人方会出现幻象。”


    初宿缓慢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我看到了松沐。”


    一问一答的工夫,她便已经将心中情绪尽数掩埋。虽面容依旧苍白,但神色恢复如常,目光也沉静了下来。


    顿了顿,她问怀生:“你看到黎辞婴了?”


    怀生正给她暖手,听见这话,下意识便道:“你怎么也一下就猜到了?”


    初宿唇角微微弯了下,道:“你都不许他收旁人的花信符了,还能是谁?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这么霸道过?”


    幼时怀生受阴毒所累,总是被南家子弟明里暗里地嘲笑。有些年岁小的南家子弟见到她还会露出一脸惊吓的神色,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怀生从来不与他们计较,也从不会因着旁人的目光或是闲言碎语便自轻自怨,她继承了小姨父的豁达和小姨的坚韧。初宿与她一同长大,就没见过她霸道的一面。


    及至那日在凤雏,她亲手截走了徐蕉扇的花信符。


    初宿对辞婴总有一丝难以言说且不知缘由的警惕在,她把这归因于他要抢走她妹妹的缘故。


    看在他能一心一意守护怀生的份上,初宿勉强将他看顺眼了。当然,前提还得是怀生也喜欢他。


    说话间,几乎要迷失在石林中的林悠与赵归璧终于姗姗来迟。一行人从石林出来,天已擦黑一片。


    到徐蕉扇洞府时,怀生刚巧接到两道传音,一道来自外事堂的屈长老,请她明日辰时入明水流音台。还有一道是辞婴的传音,提了明日会与她一同入“一梦笑春风”。


    徐蕉扇打开洞府的禁制,诧异道:“竟是宗主亲自为他布阵弹奏《清音咒》?辞婴道友派头不小呀,宗主已经好多年不给人布阵弹琴了。”


    怀生道:“我应姗师伯便是裴宗主亲自为她弹奏《天音诀》。”


    徐蕉扇道:“那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宗主只是个丹境修士,他的琴音与应姗真人最为契合,便去流音台给应姗真人弹奏《天音诀》。明水派修士的修炼法门便是如此,虽不是双修,但若有契合度高的修士一同修炼,便会事半功倍,对双方皆有裨益。契合度高的修士向来难求,一旦遇见,要么成为道侣,要么成为挚友。”


    道侣?挚友?


    怀生想起那只放在裴朔瑶琴旁的丹炉,道:“那裴宗主与应姗师伯——”


    徐蕉扇摇头:“裴宗主与应姗真人便只有那一次交集,应姗真人在合欢宗住了不到五年就回丹谷了,之后再不曾来过合欢宗。”


    林悠道:“看来也不是所有契合度高的修士都能成为道侣或者挚友。”


    徐蕉扇笑道:“那是自然,万事皆会有例外。你看怀生师妹与封师弟能成为挚友吗?”


    想起那个柔情蜜意又滴水不漏的少年,林悠连连摇头。


    赵归璧也跟着摇头,她走的是文心一道,最是能堪颇虚像,直视真我。封叙在她眼中便如同合欢宗这一重叠一重的幻阵,瞧不见半分真实。


    “但封师弟的音幻之术连我师尊都惊叹不已,怀生师妹把他当作一把瑶琴看待便可。”


    怀生点点头,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初宿与封叙没有交过手,只打过一次照面。但此人与黎辞婴给她的感觉却是有些相似,总叫她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


    她问徐蕉扇:“怀生去明水流音台时,我能进去给她护法吗?”


    徐蕉扇道:“不行,明水流音台因有淬魂之效,一次只能进去两人。莫担心,封师弟答应了明日会尽全力襄助怀生师妹。他应下来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


    说着长袖一挥,取出珍藏良久的美酒佳酿,道:“来罢,吃点酒庆贺一下我们从桃木林平安归来。师姐我这里旁的不多,酒与故事管够。”


    徐蕉扇是合欢宗积年金丹,交友广泛,见多识广。四人宿在她洞府里,听她说了一宿苍琅各宗的奇闻异事,连涯剑山的秘闻都有。


    这其中最曲折离奇的便是云杪真君与尉迟聘的爱恨纠葛,最令人义愤填膺的便是叶和光的遭遇。


    原来当年夺舍叶和光的便是秦子规的父亲。叶和光与秦子规年岁相当,资质皆不凡,因涯剑山与元剑宗第一剑宗之争,他二人便时常被人拿来比较。


    秦子规有个疼爱他的真君父亲,打小便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叶和光虽出生凡人之家,但他为人和善谦逊,比心高气傲的秦子规要平易近人。


    时间一长,那些看不惯秦子规的好事者们,便总爱拿叶和光来拉踩秦子规。说他不过仗着有个真君父亲,这才能与叶和光齐名。


    “秦观潮会挑叶真君便是有这个缘故在,一方面是觊觎叶真君的资质,另一方面则是要替儿子出气。好在云杪真君去得及时,直接绞杀了秦观潮的元婴,这才没叫他得逞。秦观潮陨落后,秦子规还抢回了他爹的尸身,送回秦家祖地,受子孙后代供奉。”


    怀生只知叶和光是当年唯一的幸存者,却不知夺舍他的竟是秦观潮。


    林悠听得心火难忍,怒道:“凭什么那秦观潮能接受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合该翻出来戮尸百遍,挫骨扬灰!”-


    石林所在的山脉与百花台隔了三重山脉,此时故事中的主角也正在百花台里喝着酒。


    风雨渐歇,暖阁内一盏黄灯亮起,十数个空酒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虞白圭瞥眼看喝得满脸发白的叶和光,叹息道:“叶师弟,你酒量也太差了些。”


    叶和光揉着额头,语气迟缓地道:“师兄你先走罢,我就在暖阁这歇下,等酒醒了便回翁师兄的洞府。”


    虞白圭思量片刻,道:“那待你酒醒了,我再来寻你。”说罢,使了个风遁消失在暖阁中。


    翁兰清看着虞白圭消失的方向,微笑道:“虞师兄难道不知和光你酒量不行?”


    今夜虞白圭一个劲儿地灌叶和光酒,差点儿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


    叶和光半垂下眼皮,淡淡笑道:“师兄不过是不愿我与秦子规碰上。元剑宗的人恐怕是要呆好几日,不然师兄不会灌我这么多酒。”


    合欢宗的酒烈得很,这一醉少说也要醉个几天几夜。叶和光说完这话,终于支撑不住,眼皮一阖便睡了过去。


    翁兰清起身行至窗边看雨中的百花景,眸光晦暗不明。


    “凭什么退让的要是我们?”


    他取出一支竹笛,悠扬的笛声随之一响。不过片晌工夫,暖阁四周竟亮起一片微光。笛声终了之时,暖阁里的人也没了踪影。


    第74章 赴苍琅 南怀生,你在看哪里呢?……


    虞白圭拎着一乾坤戒的酒回到掌教台。


    为彰显合欢宗对真君们的尊重, 外事长老屈潇特地安排他们在掌教台的客居洞府里歇脚,与元剑宗那几人分别宿在掌教台的一东一西。


    段木槿轻车熟路地给大家分酒。


    “青竹酿清冽爽口,是辛觅师姐的最爱。甘酿最是温和,陆师弟你酒量差, 先喝这个。虞师弟你已经灌了一肚子黄汤了, 便与我分一坛梨白。桃酿香甜醇厚后劲儿最大,给云杪师姐!”


    段木槿将几坛桃酿一股脑给了崔云杪。


    崔云杪自打入了化衰期后, 她这一群师弟师妹总是拘着不叫她吃酒。她都多久没畅畅快快痛饮一番了, 眼下几坛桃酿落手,登时笑开了眉眼。


    “应小子, 今日难得我们一堆师叔师伯相聚,我多喝点酒不过分吧。”


    应御冷着脸看了看她脖子上遮都遮不住的几道黑线, 不吭声。


    崔云杪权当他答应了,喜滋滋揭开酒封, 万分陶醉地吸了一口酒香气。


    “就差掌门师弟一人了, 等回涯剑山, 我们再在万仞峰喝一顿。哦, 忘了万仞峰已经给那小子了。咱们换个山头,去棠溪峰。”


    三言两语, 便又给自己多安排了一顿酒。洞府里没一人反对,连成日管着崔云杪的应御都不说话了。


    虞白圭率先笑道:“好啊,师姐想喝什么酒同我说, 我便是偷也给你偷来!”


    崔云杪微微一笑:“就咱们五谷丰登楼的酒便够了,喝了这么多酒,还是我们涯剑山的最好喝。”


    涯剑山几位真君个个好酒,从前不管谁出任务回来,总要聚在万仞峰一起喝酒。崔云杪过往两百年几乎不怎么回宗门, 已经许久不曾与她的师弟师妹们喝酒了。


    夜浓酒酣,九个半人高的酒坛慢慢见空,也慢慢有人醉倒。


    崔云杪看向唯一清醒的虞白圭,感叹道:“依旧是咱们两人清醒到最后。”


    虞白圭笑道:“能同师姐再次喝酒,师兄师姐们这是太高兴了,醉得比从前都快。”


    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抽出段木槿手里的空酒盏。


    崔云杪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悠远,像是回忆又像是缅怀。


    “你与危行年岁相当,当初为何毫不犹豫便破丹结婴?是因为木槿师妹吗?”


    每一个修炼至丹境大圆满的修士都有两个选择,要么成就元婴留在苍琅做守山者守护苍琅,要么压制修为等待不周山开山门,去闯一条不知生死的路,做闯山人将苍琅的香火传承带出去。


    崔云杪从开心窍那日起便决定了要留在苍琅,与苍琅共存亡。然饶是如此,她入丹境大圆满后,也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叩问本心,以免他日后悔却再无回头路。


    虞白圭是她见过的最快便下定决心的弟子。


    他性子张扬跳脱、素不沉稳,进阶丹境大圆满后,她与掌门师弟特地勒令他闭关一年,叩问本心后再做决定。结果他第二日便跑去断剑崖引动雷劫了。


    虞白圭将杯盏里的几滴余酒倒入口中,旋即放下杯盏,看着崔云杪坦坦荡荡道:“的确是有木槿师姐的原因在,我喜欢她,想长长久久陪在她身边守护涯剑山守护苍琅。这是我选择做守山人的初衷,但不能说是因为她。我做这个选择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是为了我自己。”


    他说到这便笑了笑,唇角勾出一丝讥讽之意。


    “若有人信誓旦旦说他是因你才选择做守山人,师姐你可别信这鬼话啊。男人那点劣根性我最是清楚,不过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还非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师姐,做选择的人是他,与你无关。”


    崔云杪笑吟吟地点头,很是赞同虞白圭的话。会有这么一问,不过是不希望再出现一个“尉迟聘”。木槿师妹与她不一样,她是真的会伤心自责的。


    “辛觅师妹要掌管律令堂,分身乏术。木槿师妹虽修为在你之上,但心肠太软,不适合做暗剑。日后涯剑山的暗剑便由你来做。”


    虞白圭一愣,很快便低笑出声:“敢情师姐方才是在考验我啊!”


    顿了顿,又敛去面上笑意,郑重道:“我知道了。”


    指定好暗剑的人选,崔云杪眼下便只余下最后一个牵挂:“叶师弟如何了?”


    虞白圭摸了摸下巴,斟酌道:“瞧着还不错,我夜里把他灌醉了,约莫能醉个三两日。只要不叫他遇见秦子规,叶师弟的心魇便不会被激发。”


    崔云杪颔首:“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在他堪破心魇前,也只能这样了。”


    虞白圭对叶和光却是显得信心满满,“师姐不必担心,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可都是独当一面的剑主了,叶师弟一定能对得起他手中的步光剑。我倒是比较好奇,那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后头那句话,虞白圭用的密术传音,显然是不想叫人听见。


    虞白圭目光看向窗外雨雾中的一点昏黄灯光。那灯光从隔壁一间洞府里漫出来,正是辞婴歇息的地方。


    辞婴离开裴朔洞府后,提出了要看桃木林异变后的所有掌门手札,尤其是关于万年前那位天外来客的记载。


    苍琅诸宗关于这部分内容的记载大同小异,崔云杪干脆叫何不归刻录在一封剑书里发给辞婴。


    掌门手札记载的都是秘辛,涯剑山里只有掌门、律令堂首座以及暗剑才能看。


    虞白圭想看还得何不归同意,结果那小子一句话落下,师姐和师兄马不停蹄地便将掌门手札刻录下来给他。


    无怪乎他觉得蹊跷。


    崔云杪理所应当地道:“还能有什么来历,自然是涯剑山的弟子万仞峰的剑主,你只需要记住他这个身份便成了。”-


    一团幽光从剑书射出,形成一面光幕,密密麻麻的字铺展在光幕里,全是关于桃木林的记载。


    辞婴手执剑书抬目凝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及至光幕黯淡,化作虚无,方放下手中剑书。


    三万四千多年前,桃木林起异变,阴煞之气从不周山涌出,九只从天而降的煞兽开始肆虐苍琅。


    那一日正是飞升日,苍琅诸宗将将目睹完一批飞升修士踏入来自寰宇界的接引天梯。


    彼时苍琅只要十名以上的化神大圆满修士引动天契,便可在不周山召来接引天梯。南听玉是这批飞升修士中的一员。


    这是苍琅最后一次引来接引天梯,再往后便是长达两万四千多年的混乱与黑暗。


    九只煞兽实力强大,苍琅无数化神修士以身为祭,也只能重创,无法灭杀。然而最令人胆寒的是,桃木林中的阴煞之气滋生出越来越多的煞兽,并一寸寸吞食灵气浓郁的人族领地。


    一万年前,就在人族失去九成领地之后,一位天外来客从天而降,一剑杀死八只煞兽,还特地为硕果仅存的人族领地起了乾坤镜。


    人族得以喘息,在往后的一万年里休养生息。


    “三月初九。”


    辞婴目光越过半开的窗牗和雨雾,定定望向天幕下的乾坤镜。


    万年前的三月初九,南淮天的扶桑上神自散真灵,陨落于无涯山。同一日,苍琅迎来了一位天外来客。


    她在自散真灵之时,便已决定要来苍琅了。只是在她杀死八只上古煞兽为人族设下乾坤镜后,苍琅各宗的掌门手札里却再无她的记载。


    这整整万年的时光,她在哪里?又是如何在二十年前转生到南家?


    二十年前……恰也是他出现在苍琅的时间。


    辞婴摩挲着腰间的传音符,忽然很想听见她的声音。指尖往传音符注入灵息,怀生的声音立时出现在他耳边——


    “师兄,我在徐师姐的洞府,明日她会带我去掌教台。”


    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明快悦耳,辞婴轻轻握住传音符,想要给她传音,转念想到她这会正热热闹闹地与徐蕉扇她们相聚,又压住了那点冲动。


    九重天里谁都知道扶桑上神喜欢热闹。因格外受南淮天诸神族的喜欢,她的抱真宫每日都是花团锦簇,欢笑不断。


    自她陨落后,她的师姐望涔上神再度成为南淮天战部的战主,南淮天战部也再度成为十二战部中的弱部。


    二十七域的仙人有更换战部的自由,但除了叛出南淮天战部的三名战将,她招来的战将无一人离开。逢三差五便要去无涯山给生死树松土浇灵液。


    虽不曾见过作为扶桑上神的她,但辞婴已能想象到她在战部里有多受欢迎,有她在的地方又会有多热闹。


    此时徐蕉扇的洞府,定也是热闹极了。


    辞婴垂下眼睫,缓慢松开腰间的传音符,在洞府里安静等待天明-


    怀生听故事听得一宿未眠,待得天明便与徐蕉扇前来掌教台。


    明水流音台和清梦潭虽在“一梦笑春风”内,但需要专门的玉符打开阵法方能入内,只得先在桃林等候裴朔过来开阵。


    怀生远远便看见守在桃林入口处的那道身影。


    骤雨初歇,树上的桃花瓣驮着未逝的雨水,沉甸甸压在枝头。林中浓雾弥漫,深深浅浅的桃花瓣飘浮在雾中,如梦似幻,宛若仙境。


    辞婴一身玄衣落拓,身量颀长,比寻常男修都要高上半头,瞧着丰姿如翠,如玉树映风。


    怀生素知他生得俊美,也不是第一日知晓他有一副好皮囊。但今日再看他,却有些不一样了。


    像是一块传世美玉,从前只知它美,却不知它具体哪里美。如今却如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一下便看到了它所有撩拨人心的细节。只觉无一处不合心。


    怀生不自觉地看向他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心说他在幻境中的唇色比现实中要红润不少,被她吮咬过后更是红得像樱果。


    脑中某些不请自来的画面叫怀生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早在她与徐蕉扇出现在桃林时辞婴的目光便望了过来。徐蕉扇轻轻推她肩膀,笑道:“去寻你师兄罢,我去尸傀宗了。”


    佛家的某些法门可祛除尸傀上的怨气,松沐昨日便去了尸傀宗,花了一宿的工夫助沐阳将乌晴真君的尸身修复好。初宿和林悠她们已经过去尸傀宗看乌晴真君去了。


    怀生抬脚朝辞婴行去,视线总忍不住朝她“轻薄”过的地方看,反应过来后又悄悄挪开眼。


    慢腾腾磨蹭到他身旁,还未开口说话,忽然额心一凉,竟是辞婴叩了下她额头。


    “躲什么?”辞婴垂眸看她游移不定的眸子,疑惑道,“昨夜喝酒了?还未酒醒?”


    怀生昨夜在徐蕉扇洞府的确喝了酒,但那点酒意早就散了。之所以要目光躲闪,不过是为了不叫自己心猿意马。


    她定一定神,强逼着自己迎上辞婴的目光,点头“嗯”了声。


    辞婴只当她的异样是酒意未醒,抬手一点她眉心,用灵力给她化去酒气,一面说道:“清梦潭与明水流音台相隔不远,出什么事了便给我传音,我让星诃前辈陪你进去,有他—在——”


    他的话音倏尔一顿。


    辞婴盯着怀生眼睛,乌黑长睫顺着她目光朝下一压,瞥向自己的嘴唇。


    半晌,他掀了掀眼皮,问道:“南怀生,你在看哪里呢?”


    第75章 赴苍琅 他的唇冰凉、柔软。……


    微风拂过, 林中绯浪翻涌,落英簌簌。


    怀生目光还胶在辞婴唇上,冷不丁听见他这话,不禁心神微颤, 忙稳住心神, 抬起右手轻碰他的唇,佯装镇定道:“你这里沾了点露水, 我替你擦掉。”


    说着往前迈了半步, 脚尖抵着他脚尖,拇指指腹顺着他下唇轮廓缓慢一抚。


    他的唇冰凉、柔软, 与幻境中的触感如出一辙。


    怀生心中仿佛打碎了一瓮刚烫好的酒,酒液泼洒, 烫得心头发颤,滴滴答答坠地, 带起阵阵微醺之意。


    辞婴怔在原地, 脑中要叮嘱的话尽数消失。他静静盯着怀生低垂的眉眼, 呼吸逐渐放轻。


    冷不丁几道脚步声从掌教台传来, 怀生和辞婴闻声皆是一顿。二人对视一眼,怀生故作淡定地抽回手, 后退半步,欲盖弥彰地拨一拨垂在肩上的头发。


    辞婴看了看她,很快别开视线, 望向朝他们走来的几道身影。


    怀生抖完那压根不存在的花瓣,也抬眸望了过去,瞥见行在中间的云杪真君,瞳孔不由得一缩。


    云杪真君眉心那光团已经彻底黯淡了下去,透着一丝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就在怀生看向崔云杪时, 崔云杪也在认真打量站在桃树下的少女,见她一双杏眼清正透亮,周身气度清澹温煦,忍不住暗赞一句:不愧是她崔云杪的亲传。


    她冲怀生微微一笑,温声道:“合欢宗的明水流音台是个风水宝地,连我都不曾去过,你能赖多久便赖多久。”


    当着宗主裴朔的面,崔云杪这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很是理所应当。


    裴朔好脾气地笑了笑,对怀生道:“封叙在音幻一术的造诣乃是所有弟子之最,你放心入明水流音台便是。”


    怀生点点头,先是朝云杪真君恭恭敬敬道一句:“是,师尊。”


    接着又朝裴朔感激道:“多谢裴宗主。”


    裴朔绯红袖摆微微一扬,两枚法印从他袖中飞出,分别飞向怀生和封叙额心。


    怀生只觉额头一凉,弥漫在桃林中的浓雾倏尔朝两侧翻涌,现出一条由无数桃花铺就的甬道,甬道尽头隐约可听流水潺潺。


    封叙瞥一瞥她,含笑道:“南师妹请随我来。”


    怀生“嗯”一声,眼睛却忍不住看向辞婴。


    辞婴冲她点点头,丢出一团毛茸茸的白影。那白影正是星诃,星诃打了个呵欠,轻身一跃便稳稳落在怀生肩膀。


    自打在怀生肩上呆过后,星诃对于保护怀生这苦差事是一点儿也不抗拒了。


    谁叫豆芽菜的肩膀比黎辞婴的还要舒服。


    星诃老神在在地趴在怀生肩膀,细长的狐狸眼却是盯着封叙的背影,蓬松的毛发微微立起,俨然一副戒备的姿态。


    这家伙的气息很不对劲儿。


    被星诃的视线盯得发怵的白骨使劲儿往封叙的头发里钻,怂怂地道:“主子,她身上有东西在盯着我们。”


    封叙踩着一地桃花瓣,意态从容地道:“你的胆子还能再小一些吗?”


    白骨诚实道:“已经够小了,再小就没了。”


    “……”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封叙浅浅一笑,“怕什么,不管跟来的是什么东西,我都能困住它。”


    随着潺潺的流水声渐行渐近,一道璀璨的光门出现在前头。


    封叙步履不停地步入光门,旋即停在光门两步开外,回眸看向怀生,似乎是在等她过去。


    身后落满桃花的路正缓缓消失,浓雾漫了上来。


    怀生不再迟疑,带着星诃快步踏入光门。不想过了光门后,肩上的星诃竟然不见了踪影。


    回首一望,只见星诃胖乎乎的身体挂在光门里,一双狐狸眼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满脸都是震惊。


    见光门正在缓慢闭合,星诃往后一退,周身灵光一亮,再度朝光门撞去,结果又一次挂在光门之上。


    他登时急得团团转。


    他是九尾天狐,还是魂体,不该有幻阵能困得住他!


    “他麒麟的,这是什么破阵法,我堂堂九尾天狐竟然进不去!”星诃又急又怒。


    眼瞅着光门只剩下一条细缝了,怀生想了想,宽慰道:“星诃前辈在此处等我罢,我结束了便来寻你。”


    一道传音刚送出去,那光缝顷刻间消失。眼前风光豁然开朗,只见轻盈妍丽的桃瓣铺天盖地落下,数不清的巨石浮在半空,石身遍布细密的洞孔。洞孔漫出丝丝缕缕的音纹,音纹横七竖八交织成网。


    怀生放出灵识一触,灵台立时响起密罗之音。这密罗之音如雷鸣殷殷,轰隆炸耳,震得她体内血气翻涌,唇角溢出一缕鲜血。


    这明水流音台的音攻之力好生蛮横!


    “南师妹莫放出灵识试探这些密音石,免得要受伤。”封叙的提醒姗姗来迟。


    怀生回过身看他。


    少年姿容昳丽,漂亮的桃花眼天生带着笑意,眼角一粒妖异的朱砂痣。合欢宗华丽的广袖绯红袍服穿在他身上,竟都逊色了三分。


    他身后便是合欢宗鼎鼎大名的明水河。锦河如带,足有百丈宽,桃花瓣一层叠一层,在水中沉浮。


    封叙在河岸一处白沙地席地而坐,取出七弦瑶琴横于膝头,半垂下视线,对怀生笑道:“南师妹请到水中去,感悟我的琴音。”


    他的声音含着笑,语气也温柔,带着恰如其分的友好,但怀生依旧能感觉到这份友好里的疏离感。


    怀生看了看他,礼貌地道:“有劳封师兄了。”


    说罢便十分自觉地挑了个稍远的河段,涉水行至中央,盘膝而坐。


    河水不深不浅,恰到怀生胸膛。甫一坐下,便有一股庞大的灵压从四面袭来。


    密音石环绕的明水河,每一滴水都蕴含音攻之力。怀生身临其中,只觉周身血液翻沸,耳膜鼓动,眉心如有锋芒在刺。


    天地间的声音只余下耳膜中血液流动的声响。


    怀生肉身淬体已有小成,忙闭眼运转周天,将群山压顶般的灵压慢慢渡入心窍,令其游走于经脉血肉之中。


    淬体带来的剧痛并未叫她露出半分痛色。灵压入体后,耳膜的压力骤然减小。怀生凝神静听,终于听见来自河岸边的琴声。


    《天音诀》乃是上古音宗传至下界的音谱,琴音一出,便见无数灵蝶从封叙指尖飞出,空中密网般的音纹仿佛受到召唤,井然有序地黏在灵蝶的双翼。


    灵蝶挥动双翼,黏在上头的音纹折出一个尖角,随着灵蝶一只只撞向怀生,疯狂涌入怀生的灵台和肉身。


    明水河带来的疼痛霎时间消去,怀生只觉如沐春风如浴甘露,舒服得近乎飘飘然。灵识沉入灵台,便见那漫天飞舞的灵蝶正化作一点点灵光箭矢般飞入一株巨树虚影。


    那株巨树虚影淡得只有几撇轮廓,隐约可见是一株秾丽欲燃的桃树。


    被灵蝶牵引而入的音纹散去锐气,如柔软的蛛丝,缠住怀生的灵识,结成一个厚厚的灵力茧,滋养着神魂。


    怀生不禁沉浸其中,渐渐入定。


    白沙岸边,白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见怀生入了定,连忙从浓密的发丝蹿出,立在封叙肩上,白森森的骷髅嘴一张一合,惊叹道:“主子,你的虚灵蝶好喜欢她,竟是一只都舍不得远离她,有几只为了飞入她灵台还打起架来!”


    倘若封叙只是一名寻常的明水派修士,此时合该运转周天,引音纹入瑶琴,入定修炼音幻之术。


    然而封叙压根没想入定,慢悠悠弹完几遍《天音诀》,待得怀生彻底入定后,琴音陡然一转,从春风化雨般的天音变作似有若无、虚实交替的太虚希声。


    九枚道印从封叙眉心飞出,封叙放下瑶琴,缓步走向明水河。


    滔滔奔流的河水如遇巨力,往两侧一分,露出一条两步宽的干燥河床。白沙河岸之上,孤零零的七弦瑶琴琴音不绝,竟是自主拨弹了起来。


    封叙踏着河床,半跪在怀生跟前,绯红衣摆逶迤在地,九枚道印连出一个圆形法阵,如梦似幻的灵光从法阵落下,将他二人笼罩其中。


    怀生长睫静静垂落,对发生在外界的这一切无知无觉。


    少年昳丽的面容再无笑意,桃花眼噙着几许薄凉之意,仔细端详她的脸。


    在他的视野里,怀生眉心凝着一团血雾,数不清的血色细线深埋其中,灵识一旦沉入,便有无数孽力反噬,神魂如遭万蚁啃噬,疼痛难当。


    这是因果孽力。


    因果孽力与心魇共生,通常孽力越深,心中的魇魔便越厉害。但奇怪的是,封叙在怀生身上只看见孽力,却不见魇气。


    “因果孽力缠身,竟能做到半点心魇都不生,还真是世所罕见。我来看看她的太虚之象。”


    封叙伸出两根手指掐住怀生下颌,薄唇微张,一片桃花瓣从他唇间飞出。


    白骨张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定定望向那片桃花瓣。


    孽力如此深重之人,她的太虚之象恐怕比九幽炼狱乃至荒墟都要可怖。白骨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然而怀生身上的气息实在是太过好闻,最终好奇压过害怕,便见他变作一粒沙砾沾上桃花瓣,随着封叙清风般的灵息一同飘向怀生眉心。


    第76章 赴苍琅 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合欢宗, 桃花林。


    辞婴不错眼地盯着那条桃花铺就的甬道,及至甬道消失,整片桃林再度蒸腾起白雾之时,方慢慢收回目光。


    裴朔信步踏入桃林的另一侧, 道:“黎小友请随我来。”


    随着他这一声话落, 一条曲折弯绕的小径自他脚下凭空现出,延至桃林深处。


    辞婴抬脚跟上裴朔, 一片桃瓣从他肩上坠落, 落地时,二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崔云杪若有所思地看着辞婴消失的方向, 少顷,她看向应御, 道:“我若是愿意多扎几回灵谡针,还能再使一次剑吗?这么好的徒弟, 总得让他们看看我的万仞剑诀。”


    应御惯来毒舌, 听见崔云杪这话, 却是沉默了许久, 半晌才道:“我尽力。”


    崔云杪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想了想, 决定再加大一点儿难度,拍拍应御的肩膀,笑道:“要是能再刻录三枚剑符就更好了, 我还没给我徒儿见面礼呢!”


    应御:“……”


    合欢宗的“一梦笑春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幻阵,林中花树虚实不一,法阵层出不穷。清梦潭便藏在其中一个法阵里,倘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寻到入口。


    行至林中深处, 裴朔捻指掐诀,一株不起眼的桃树登时化作一扇光门。辞婴踏入光门之内,漫天翻飞的桃瓣霎时远去,只余一口幽寒深潭。


    潭水清澈,波光粼粼。天上一镰皎月穿云而过,撒下一片清辉。远天旭日盘旋在低矮的山峦,旁边又有一轮艳阳高挂中天,艳阳之下,一道七彩虹桥横亘于天地。


    这瑰丽又光怪陆离的天象叫辞婴的眉梢不由得一扬。


    苍琅已经见不到日月星辰了,这一切都是幻象,却逼真至极。


    裴朔顺着他目光,笑着解释道:“这里除了清梦潭是真的,旁的都是梦境的残留,梦境残留的时间端看造梦者的修为和执念。”


    他指着天穹里的日月星辰,道:“这些,都是合欢宗的祖师们留下的。距今也有两万年之久了,他们是我合欢宗最后一批化神修士。”


    又指向一片绿意葱茏的灵圃,含笑道:“这是我在留在清梦潭的梦境。”


    灵圃中灵草灵花郁郁、蛱蝶翩翩,花丛草间露水犹存,比天上的日月星辰还要栩栩如生。


    灵圃中央隐有一道朦胧的背影,那人身着白裳绿裙,身姿绰约,便是不见真容也觉清丽动人。


    辞婴不曾见过这人,但一看那身衣裳便知是丹谷的修士。


    他看了看裴朔,道:“我将以做梦的方式梦见我失去的记忆?”


    见他不过一眼便看出关窍,裴朔长眉一挑,语气不由带了点意外:“没错,我的琴音会带你入梦,进入你的意识深处。但想要顺利挖掘被你遗忘的记忆,你须得全心全意信任于我,放任我的琴音进入你的祖窍。”


    辞婴来这个地方多少带点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闻言便淡淡道:“我会尽力一试。”


    裴朔颔首,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倘若你的意识无法全心信任于我,也莫要勉强,以免灵识受创。黎小友请入潭中。”


    说罢五指朝空中一拨,七弦瑶琴铮然一响,月色下深不见底的幽潭水流涌动,缓缓现出一眼漩涡。


    辞婴望一眼清梦潭,没有任何迟疑便瞬移至清梦潭上空,纵身跳入漩涡中。


    冰冷刺骨的潭水顷刻没顶,失重感袭来。辞婴在水中不住地下坠,仿佛永远都触不到底。


    天地阒然,万籁俱寂。


    他张眼望向潭顶,只见一点月华飘荡于水面,随着他下坠,那点微光变得越来越遥远。到得最后,竟只剩下针尖大的一点。


    辞婴一瞬不错地盯着那点针芒,没顶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叫他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发硬,他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断断续续的琴音凝成细细的一丝光线,侵入潭水,穿过针芒,朝辞婴游来。


    辞婴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刚一碰到那光线,他瞳孔冷不丁映入一只素白纤细的手。那只手带着她独有的体温,轻轻拨开水,握住他手掌,将他猛地一拉。


    只听“哗啦”的一声响,辞婴被一股巨力扯出水面。


    “辞婴道友,你没事吧?”


    溶溶月色之下,少女长身玉立,静立于江面,巴掌大的一张脸缀满了水珠,正沿着她轮廓美好的下颌簌簌坠落。


    辞婴怔怔然地看着她。


    这时,辞婴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暴躁的马鸣声。


    辞婴长睫微动,回眸一望,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珍品宝马正喷着两管热气,不耐烦地甩动马尾。


    目光一触及这只白马,辞婴终于确定这个梦境发生在何时何地。


    这是他们第二回来烟火城的记忆。


    这一回他们依旧掉落在归云山的妖蟒洞穴,小神女一回到归云山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山。


    只可惜归云山山下再不见归云镇,沧海桑田,曾经偏僻淳朴的归云镇成了一处军事要塞,城墙高耸,上书“仙人关”三字。


    从前住在归云镇的凡人们也早已化作一抷黄土,不知走过多少趟轮回道。


    猎户钱家的旧址成了一间小小的馄饨店。


    小神女循着记忆来到这处旧址,只可惜物非人亦非,他们连一丝归云镇的旧日踪影都找不回来。


    小神女点了两碗馄饨在馄饨店坐下,边吃边听店主给他们说仙人关的历史。


    “我们这座城镇名唤‘仙人镇’,‘仙人关’正是因镇名而起。二位远道而来,想来是不知我仙人镇真的出过仙人罢?”


    “仙人?”小神女来了兴致,道,“老丈说的是哪一种仙人?那仙人可有名讳?”


    “自是能腾云驾雾能在天上飞的那种仙人。那是两千年前的传说了,那时我们仙人镇还不叫仙人镇,而是叫归云镇。归云镇因归云山而得名,彼时归云山出了几只修炼成精的兽妖,专门吞食上山的猎户和镇民。那仙子掐指算到归云镇有大妖祸世,便下凡来除妖。”


    辞婴与小神女听到这里,心中皆是一动,下意识对视一眼,听那店主继续道:“那仙子除妖后便腾云驾雾,自归云山回仙界去了。归云山从此成了仙山,山中还有一座专门供奉这位红豆仙子的山神庙。”


    “咳咳咳——”


    听见红豆仙子几个字,小神女一个没注意呛了一口,咳得满面通红。


    辞婴伸手去给她拍背,又给她斟了一盏茶,等她终于不咳后,方侧头问那店主:“那山神庙在何处?”


    店主干的是迎来送往的活计,一看便知这两位非富即贵,正盼着他们去山神庙多捐点香火钱。


    忙将手中沾着油渍的抹布往肩上一甩,热情道:“就在归云山东面的半山腰处。二位若要去,从东边的石阶上去便可。关于这位仙子的话本子也有不少呢,仙人镇里的书肆都有卖。”


    辞婴原以为小神女会先去看那座山神庙,结果她却是去了书肆,将所有与红豆仙子有关的话本子一扫而空。


    “回来归云山时再去看那座山神庙吧,我们朝东去,如何?这次我想去看看别的地方。”


    辞婴去哪都无所谓,点头应道:“行。”


    他们买了一辆马车便往东去。此次前来烟火城,小神女特地换了不少人间的金子,挑选的马车自也是一等一的好。拉车的马高大神峻,车舆华丽舒适,装了满满当当的吃食和话本。


    赶路时,她便坐在轼后,一面驾车一面吃着人间的小零嘴,笑眯眯道:“我这次带了一百两金子,够咱们这一趟的花销了。”


    小神女做好了万全准备,连金子都提前换好。结果神算不如天算,人间正值战事,沿途难民成群、饿殍载道。她这一百两金子换了粮食和伤药给难民,很快便挥霍一空了。


    战乱时代,她这些善举饶是再低调,也惹来了不少麻烦。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的强盗、马匪纷纷盯上他们。


    小神女倒是不介意,甘之如饴地说道:“他们盯上我们,便不会去祸害凡人了。”


    她不介意,辞婴自然也不介意。他来烟火城不过是为了陪她,人间是喜是苦,是太平还是战乱,都无关紧要。


    虽无法力在身,但他们肉身强悍无人可敌。便是被人追了一路,也毫发无损。


    是以变故发生的那一瞬间,不仅小神女,连辞婴都有些始料未及。


    罪魁祸首是那只白马。


    这只大白马英勇神峻,小神女简直是爱不释手,金子尚且在手时,给它买的都是最肥美的水草蔬果。金子没了后,大白马的口粮自也降了级,只能用粗糠给它果腹。


    小神女本想放它自由回归山野,结果它死活不肯走,非要留在他们身边。偏偏脾气坏极了,累了渴了饿了都要撒一通脾气。


    这次便是在路上闹脾气,又恰巧遇见山贼埋伏,慌不择路之下连人带车一同掉落悬崖。


    悬崖之下江水湍流,小神女先是把大白马扛回岸边,接着又潜入水下去寻辞婴。


    他们在水中沉浮了大半夜,回到江岸时正值破晓。


    小神女一边安抚受了惊吓的大白马,一面打量辞婴的脸,迟疑地问道:“辞婴道友,你可是畏水?”


    辞婴眉眼微微一沉。


    她心细如发,到底是发现他落水时的异样。那点异样不甚明显,不过是水淹没他时,他肢体僵了片刻,无法像常人一般泅水游出水面。


    神族有神力护体,便是落水了也能顷刻瞬移至岸上。辞婴幼年时落下的这点毛病不值一提,也称不得“畏水”。


    九黎天诸仙神素知黎渊少尊性冷喜静,离群索居于青辞宫,除了去荒墟,鲜少现于人前。


    无根木生在虞水玄潭之上,浮在玄潭中央的青辞宫正是辞婴的宫殿。宫殿之下便是寒潭,辞婴在水边长大,自是不畏水。


    “不算畏水,只是不喜。”他淡道。


    辞婴没有说的是,他不喜的乃是九重天里的暝渊之水。


    深秋的江水寒意侵人,但与暝渊之水的刺骨森寒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辞婴落水的那一刹那,他脑中还是闪过幼时的一段记忆——


    漆黑的望不见半点光的暝渊之水,没顶的窒息感,被他紧握在手的神木埙,以及那位愤怒憎恨的眼神。


    “黎渊!你以为你是因为什么来到这天地的?我愿与你父神结契便是为了这个使命,你凭什么拒绝?你怎么敢拒绝?”


    使命?


    辞婴微嘲。他来这天地的使命除了他自己,谁都没资格定,他的母神绛羽上神也不例外。


    寒风萧瑟,洪波翻涌。


    辞婴目光晦暗地盯着脚下的江水,冷不丁一张雪白小脸凑到他近前,对他认真道:“既然不喜,我们日后远着便是了。你放心,我再不会叫你落水。”


    金乌破开夜幕,曦光涉水而来,山野里吹来细细簌簌的花瓣。


    小神女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发,牵着白马朝岸上走。走没两步,发现他没跟上,忙又回过头,道:“辞婴道友,快跟上我!”


    她的眸子映着他以及他身后的晨曦,显得那样明亮。


    与晨曦一同渡水而来的还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琴音,听见这道琴音的刹那,辞婴猛然间回过神来。


    这是他的梦,他在清梦潭做的梦。


    与那位有关的记忆,早就被他封藏掩埋。在烟火城掉崖落水的这一段,他几乎要忘却了。


    为何他还会梦到这一刻?-


    虚空中一片桃瓣缓慢飘来,怀生闻到了桃花的香气。这香气浓郁得诡异,叫她心神为之一颤,强行从入定中醒来。


    这一睁眼却是叫她生生愣了下。


    眼前之景不是她祖窍中的九树虚影,也不是音石环绕的明水流音台,而是一片满目疮痍的焦土。


    怀生环目四顾,只见地裂如龟纹,千万里内尽是焦黑之痕,一副被烈火炎熔灼烧过的惨状,死意丛生。


    这样的土地本该川涸木槁,孕育不出有灵之物。


    可出乎意料的是,焦土之上却见枯木抽芽、繁花吐蕊,就连龟裂之处都有细如针的青草密密缝补,像是一条条系在地面的绸带。


    孱弱的生机覆盖住这片死寂之地。


    怀生望着眼前景象,心想她这是又入幻了?若当真是幻阵,她为何感应不到阵眼?


    风从旷野里吹来,带着清浅的草木之香,将她浅青色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虚空中飘来的桃瓣已然变作一道绯红身影,立在半空。


    封叙垂目望着这片天地,眸中闪过几许惊诧之色。


    “死地生灵,复死而生。这是……万物复苏,她的太虚之象竟是万物复苏。”


    “万物复苏?”白骨从他耳尖冒出一个骷髅头,“这太虚之象我怎么从不见过?她孽力缠身,我还以为会看见比九幽炼狱还要可怕的太虚之象,没想到是这么……这么令人舒服的太虚之象。”


    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主子,她这气息真好闻。”


    白骨不知如何形容这道气息。像是在初春的早晨推开窗牗时,从密林里吹进来的第一缕风,叫人神清气爽之余,又添几许活力。连尸骨都变得暖暖的。


    封叙盯着那道窈窕的青色身影,微微眯起了眼,道:“能不好闻吗?万物复苏的太虚之象蕴含的是生机,你吸入的正是生机的气息。”


    一主一仆旁若无人地说着话,怀生全然不知他们的存在。


    她定定看着这片一望无际的焦野,缓步行在其中,试图寻出这个幻阵的阵眼。


    才走了不到半里路,一阵暴烈的风啸声冷不丁响起,淡蓝天幕突然现出一条细缝!


    封叙回头望着那道细缝,漂亮精致的眉眼不见惊慌,反而氤氲起一点充满兴味的笑意。


    他笑道:“啧,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说完又看向怀生,饶有兴致地道:“不仅相中我,还相中了你,胆子还真不小。”


    少年的声音阴柔甜蜜,却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虽听不见封叙的声音,但空中这骇人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怀生,她转身望向那道越扩越大的裂缝,眉心不由得一皱。


    狂风从封叙身后涌来,穿过他的虚影,扑向怀生,将她直直撞了个趔趄。


    少女一头青丝扬在风中,缠绕在发间的墨绿发带被风力抻得笔直。她冷静地支起一道屏障,红唇微张,一道道法诀从她嘴里飞出。


    封叙盯着她露在风中的脸,神色微顿,旋即慢慢地眯起了眼。


    扒着他耳尖的白骨顺着他目光朝下望去,再度发出一声惊叹:“主子,她的脸真好看!比咱们太虚天的桃花还要好看!”


    第77章 赴苍琅 主子,她……是不是要进阶了?……


    眼前的少女五官精致绝伦, 的确如白骨所说,生得艳若桃花,偏偏一身气度又如松竹般的清正, 减去三分娇艳的同时, 又添了几许清丽高洁。


    从前她因过分苍白的面色生生压下七分丽色, 此时在她的太虚之象里,散去一身病气的少女恢复了本有的容貌,倒是令人惊艳。


    不得不说,似她这般情形的,委实罕见。


    天地分两极,是以有诸如阴与阳、生与死、虚与实两仪之分。


    太虚天掌管虚幻之象,以天地生灵的太虚之象窥探其真我本相。似南怀生这般孽力深重之人,真我本相往往不会好看,多是魇魔缠身, 形如极恶之物。


    封叙本以为她的太虚之象会是万恶丛生, 不想竟是万无其一的万物复苏之相。真我本相更是远比真身要令人惊艳。


    封叙从前也曾见过与她一般因果孽力深重的神族, 其本我之相被魇魔吞噬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变成非神非人非鬼的怪物。


    “主子,白骨喜欢她。”小骨灵变作一颗骨钉扎入封叙耳骨,瓮声瓮气地道, “她在太虚之象中变得这么好看, 说明她的道心澄澈清正,不沾染半分恶秽。她还这么好闻,主子你、你对她好一些, 别让那个坏师尊伤害她。”


    小骨灵嘴里的“坏师尊”正是翁兰清。


    封叙似笑非笑地道:“她是苍琅的修士,一身因果孽力深重,我可不愿沾上她的因果。再说了, 她那师兄那么厉害,也用不着我们管。”


    说着又仔仔细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是巧合吗?总觉着她这张脸有些熟悉。


    白骨也知自家主子嘴甜心苦、铁石心肠,顿了顿便道:“那主子你别欺负她。”


    封叙不置可否,左手轻轻打了个响指。漫天的狂风乱石霎时一停,怀生只觉光影一晃,那片一望无际的焦土如同镜花水月,一倏忽间便烟消云散了。


    幻象骤然散去,白沙地的铮铮琴音以及淙淙流水声充斥在怀生耳边。


    是明水流音台。幻阵破了?


    回到熟悉的地方并未叫怀生放松半点警惕,相反,她心中警铃蓦然大作,刺骨寒意爬上脊椎,刺得她头皮一麻。


    怀生扭头看向河岸,恰巧封叙也望了过来。少年五指搭在琴弦之上,昳丽的面容隐在桃树的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分明不再抚琴,琴声却没有停下,反而愈演愈烈,如金戈破空、铁马踏蹄,空中数座密音石随着裂帛般的琴声“唰”“唰”落下,电光石火间便扎入怀生与封叙四周,琴音轰然炸耳,怀生灵台一麻,双耳汩汩流出鲜血。


    密音石亮起道道灵光,一个圆形金印笼罩了下来。


    是传送法阵!


    怀生祭出灵木剑,磅礴剑光闪电般轰碎一颗密音石,封锁空间的法阵登时出现一道裂痕。


    灵木剑刚飞回她手中,冷不丁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吸力从河底涌出,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明水河。


    黑暗袭来的片刻,怀生飞快祭出两块符宝,青色光罩将她一裹,空间腾挪时产生的罡气不断地冲击着光罩,待得光罩发出破碎的脆响,她闷哼一声,旋即软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翁兰清看着昏倒在传送阵中的少女,轻“咦”一声,道:“居然差点儿将传送法阵击穿……还算你机警,知道在传送法阵启动时祭出符宝,若不然你这具肉身怕是要毁了。”


    在明水流音台淬体炼魂的修士,打开祖窍引密音石灵纹入灵台之时正是他们最不设防也最脆弱的时刻。


    翁兰清原以为设下传送阵又隔空控制密音石便可顺利将人掳走,不想差点出差池,险些阴沟里翻船。


    虽不知她是用何手段及时醒来,但受密音石一炸,又被传送阵的罡气挤压,就算有符宝护体,也定然受伤不轻。


    翁兰清仔细检查怀生的脸,见她唇角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如纸,不由得面沉如水。


    这是他千挑万选给自己选来的肉身,倘若伤得过重反倒得不偿失。


    翁兰清想了想,从乾坤戒取出一枚丹药,喂入怀生嘴里。


    虽说师兄被困在清梦潭无法感知这处的动静,涯剑山的真君们又无法入明水流音台,但未免夜长梦做,夺舍之事自是宜早不宜迟。


    喂完丹药,翁兰清点燃引梦香,布下阵法,将怀生摄于身前静坐,旋即单手掐诀,从眉心牵出一根晶莹剔透琴弦。


    翁兰清眉目清朗,行事从容,瞧着只觉玉树芝兰。这遍体玄黑的琴弦却是与他的气度截然相反,处处透着阴森诡谲的气息,从翁兰清的眉心一出,便迫不及待地钻入怀生眉心。


    翁兰清在命弦钻入怀生祖窍之前,都还保持着警惕。如今见她毫无知觉,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运转夺舍功法之前,他侧头望向静室的一面墙壁,思量片晌,摸出传音符,往里注入密音后,便掐碎传音符,闭目入定,将神魂一点点渡入琴弦之中-


    传音符亮起之时,叶和光将将转醒。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他大醉于百花台暖阁的那一刻,只记得自己醉酒后伏在暖阁的案几沉沉睡去,之后便听见一阵熟悉的琴音在灵台响起。


    那是翁兰清的琴音。


    他二人相识于微末,虽非血缘至亲,也无同门之情,但因脾性相投,相识不过十年便成了莫逆之交。


    那会他们还只是两个名声不显的筑基境修士,曾约下青云之志,要一同去不周山做闯山人,带着他的清音术他的剑法去上界寻求长生之路。


    一晃三百余载,他们双双成就元婴,也双双留下遗憾,再去不得不周山。


    当年叶和光险遭夺舍,虽侥幸留下性命,但神魂受创,寿数锐减,为了不陨落,只能冒险进阶,侥幸迈入元婴境。


    他是寿数临到尽头,方破釜沉舟碎丹成婴的。恭贺他成就元婴的传音数不胜数,但除了翁兰清,无人知他曾在洞府里枯坐了整整半年。


    若说虞白圭是涯剑山最早立下决心做守山人的弟子,那叶和光便是最早定下主意要做闯山人的弟子。


    为了闯不周山,他做了足足一百五十年的准备。


    秦观潮夺舍的那一日,翁兰清与叶和光刚从东陵的兽潮前线退下,他们与煞兽鏖战数日,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翁兰清被秦观潮击成重伤,眼睁睁看着秦观潮夺舍叶和光。


    秦观潮选择他,不仅是因着他的天资,也是为了给儿子出气。那位气息腐朽的元婴大圆满修士一面啃噬他的神魂,一面狞笑道:“凭你也配与我儿相提并论,凭你也敢压我儿一头!”


    他状若疯癫,俨然是心魇横生。后来叶和光也生了心魇,时常回到被夺舍的那一日,听秦观潮一句句道着“你不配”。


    夙愿再难终了,以至心魇横生。纵然秦观潮在夺舍他的那一日便已陨落,但叶和光用尽法门也无法咽下这份不甘。


    这两百年来,翁兰清一遍遍替他压制心魇,甚至为了他亲去元剑宗,要求秦子规归还秦观潮的尸身。


    翁兰清用《天音诀》缓解叶和光的神魂之痛,创造一个个幻阵让叶和光回到被夺舍的那一日,释放他的不甘。


    被逼着一次次看着挚友被夺舍,又一次次被秦观潮重伤,翁兰清的心魇便是从这时开始了。


    翁兰清问他:“当年秦观潮可放纵心魇夺舍于你,为何你我不能?我们的悟性、天资、心性哪一样不比弟子们好,既如此,我们代替他们将苍琅的传承带出去,对苍琅来说岂非更好?和光,我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苍琅!”


    他说服着叶和光,也说服着自己,一日日加固着这个念头,为它添上正义的色彩。


    叶和光因神魂受创,便是进阶元婴,寿元也所剩不多了。翁兰清为了救叶和光伤了根基,寿数同样有缺。


    翁兰清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样的新开始唯有一具全新的资质不凡的肉身可赋予。


    叶和光于好友有愧,得知萧家心有二意且还庇护了尉迟聘,在翁兰清提出要萧若水的肉身之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亲去萧家想要收萧若水为徒弟。


    每一个亲传子弟的魂灯皆由其师尊所炼制,魂灯里的剑气与阵法可击杀夺舍者,也可在击杀失败后追踪夺舍者的踪迹。


    只要毁了这一盏魂灯,宗门对弟子神魂的守护手段便会失效。


    叶和光望着失去意识的少年以及已经被翁兰清毁掉的魂灯,温润的眼渐渐现出一点血色。


    翁兰清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后路,夺舍他之后,再重新制作一盏魂灯,以闭关之名关个数十年,便可熬到不周山开。


    夺舍者行夺舍之事,修为须得比被夺舍者高一个大境界。叶和光与翁兰清神魂有伤,夺舍不得丹境修士,只能夺舍筑基境弟子。


    这是翁兰清为他精心挑选的弟子,对叶和光而言,封叙是再完美不过的肉身之选。


    不过二十之龄便已是筑基境大圆满,夺舍他之后,至多三十年,叶和光便可重新修炼至丹境大圆满。


    灵台又响起了铮铮琴音,叶和光耳边传来翁兰清的叩问声——


    “和光,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凭什么我们就要做君子做好人?”


    “你忘了你曾经许下的青云之志了吗?你说过你不愿意留在苍琅看着自己的仙途一点点走到尽头!”


    “不周山危机重重,我们可以更好地闯过去,将苍琅的传承带去上界!”


    叶和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瞳孔血色如雾,恍如妖魔。


    脚步声缓慢响起,停在封叙身前。


    变回耳钉的白骨紧张地盯着叶和光凑过来的脸,忍住了想要说话的冲动。


    叶和光垂眼细细打量封叙,眼底深处隐有挣扎之色。


    眼前的少年唇角沾着血迹,总是噙着笑意的桃花眼紧紧闭合,便是失去了意识也是一副痛苦的神色。


    翁兰清早就将合欢宗制作魂灯的秘法给了他,只要夺舍封叙,再做一盏魂灯,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而代之。


    叶和光伸出手,指尖点在封叙眉心。


    他的手指冰凉、颤抖,脑中思绪万千。


    一时是拜入步光峰成为真君亲传时的意气风发,一时是师尊陨落时对他的不舍与担忧,一时又是秦观潮高高在上的戏耍与嘲弄。


    突然,幽暗的密室骤然响起“锵”的一声出鞘声。


    叶和光眉心一痛,一缕鲜血缓慢涌出,顺着他鼻骨滴落。


    叶和光轻轻抬眼,对上一道锐利的剑芒,剑芒中杀意凛凛的剑意刺得他灵台隐隐发颤。


    “步光剑……”


    如醍醐灌顶一般,叶和光喃喃道:“原来掌门师兄将步光剑交予我,防的便是这一日。”


    叶和光刚进阶元婴境,何不归便将步光剑交予了他。凭他的修为本不该成为步光峰剑主,掌门师兄说这是师尊的遗愿。


    师尊……


    叶和光的师尊乃是上一任的步光峰剑主,若非当年的意外,师尊本是要亲自送他去不周山。师尊陨落在桃木林后,步光剑归宗,却久久不曾择主,及至叶和光顺利进阶元婴。


    涯剑山的七把镇山剑皆是以七座剑锋为主人,每一任剑主陨落后,镇山剑会自主归宗,择选下一任剑主。


    师尊留下这个遗愿是为了利用步光剑镇压他的心魇,还是为了防他行夺舍之事,又或许二者皆有。


    叶和光眼底的血色退潮般散去。


    这一个刹那,他想到了许多,想到了云杪师姐蔓延在脖颈的黑纹,想到乌晴真君割舍一腿的尸身,以及……师尊前去桃木林时始终无法散去的忧色。


    师尊在离去之时,是否已经猜到了今日?


    “哈——”


    叶和光轻笑一声,眼中热意滚烫。


    不顾步光剑的锋锐,他松开触在封叙眉心的手指,转而握住步光剑,道:“这是师尊留给你的最后一道命令吗?镇山剑步光,你当真要杀我?”-


    剑啸声响起的时候,翁兰清有过一瞬间的悔意。


    后悔他到底是掉以轻心,还是后悔他利用《天音诀》放大叶和光的心魇,逼他同自己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


    翁兰清自己也说不清。


    他望着前头那一片浓雾,心中既惊且怒。然而当目光瞥向这片广袤得无边无际的天地之时,又有一股火烧般的贪欲烧灼在心头。


    修士的祖窍藏元纳气,随着修为而渐渐扩大,相传当人族的修为步入仙神之巅时,祖窍可自成一片天地。


    南怀生的这片祖窍虽浓雾漫天,却已是一片天地!


    甫一进入这里,翁兰清便知晓自己挖到至宝了,也知南怀生要远比他预想的棘手!


    翁兰清的心头猛然蹿出战栗之意,是面临极致的危险时才会有的恐惧,叫他不禁亡魂大冒。


    两个呼吸前,他操纵命弦入南怀生祖窍,结果一踏入这方天地,便被浓雾裹挟。紧接着便有一道剑意冷不丁从浓雾激射而出,生生将翁兰清的神魂割下一片。


    翁兰清疼得大叫,他神魂本就有伤,此时伤上加上,那痛楚比千刀万剐还要猛烈!


    瞬间便明白了南怀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昏迷,之所以假装昏迷不过是为了诱他入她的祖窍,好伺机偷袭他!


    愤怒压下了所有的惧意,翁兰清心知自己已没有任何退路,唯有吞噬南怀生的神魂方可修复他神魂上的伤!


    漆黑的命弦一分为七,翁兰清双手拨弦,铮然激烈的琴音霎时间响彻天地,乌黑的浊气从命弦里汩汩冒出。


    南怀生在明水流音台便被密音石所伤,便她再厉害,她的神魂也不可能媲美元婴境修士,只要能逼出她的神魂,便能吞噬她夺舍她!


    翁兰清忍着神魂之痛,疯狂拨动琴弦,浊气中竟爬出了一只只面目狰狞的八目蜘蛛,潮水般涌入浓雾中。


    这是他看中的肉身,他舍不得毁坏,投鼠忌器之下只能用八目蜘蛛搜索怀生的气息。


    “出来!再不出来我便毁了你的祖窍!”翁兰清朝着浓雾怒吼。


    话音刚落,浓雾忽然沸腾起来,一豆幽蓝火焰“嗤”一下亮起。


    翁兰清瞥见这豆幽火,瞳孔一缩,正要撤回他的八目蜘蛛,空中冷不丁卷起狂风,火借风势,电光石火间裹住所有的蜘蛛。


    翁兰清的神魂如堕火海,琴音突兀一顿,取而代之的是凄厉的惨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凌厉的青色剑光凌空劈下,翁兰清深知这剑气的厉害,急忙甩出七根琴弦去挡。


    “锵——”


    灵木剑切断三根琴弦的瞬间,怀生瞬移至翁兰清身后,右手五指微屈,裹着红莲业火狠狠扣住翁兰清头顶,将他的神魂生生撕裂成两瓣!


    “这是我的祖窍。侵入者,死!”


    幽暗的密室猝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这吼声响了几息便戛然而止,翁兰清“噗”地喷出一大口血,眉心赫然一道剑伤,周身气息竟是从元婴境掉落至丹境。


    他惊慌睁眼,赤红双目不敢置信地盯着前头的少女,张手勾住余下四根琴弦,朝她刺去。


    既然夺舍不成,那就杀了她!这间密室在无忧山脉地底,有重重幻阵遮掩,没人可以寻到这里来!


    翁兰清须臾间便做下决定,然而四根琴弦穿体而过,少女的身影却如泡沫一般碎裂消失。


    “幻阵!”


    翁兰清瞳孔紧缩,倏地看向密室的暗门,只听“砰”的一声,一枚冬音石轰然炸开暗门幻阵,霎时间碎石如流、狂风咆哮,飞沙走石中,怀生的身影竟是一下便掠至远处。


    快些,要再快一些!


    在明水流音台劈出那一剑后,她周身灵力几欲不存,此时只好将灵识注入无根木虚影,向它借灵力。


    随着灵力源源不断涌向四肢百骸,怀生风驰电掣般朝另一间密室急掠而去。


    方才在祖窍撕裂翁兰清神魂时,她看到了他的一部分记忆,封叙此时就在另一间密室里!-


    冬音石轰开幻阵的气流撞得另一头的密室微微一颤。


    叶和光掌心滴血,正握着已经变得温顺的步光剑,鲜血在雪白剑身蜿蜒出道道血痕。


    听见这一声巨响,他当即便放出灵识,触及那道正往这处密室赶来的身影,他神色一顿,劲风从他指尖弹出,“吱嘎”一下开了暗门。


    怀生急停在门外,神色警惕地盯着叶和光,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瞥向仍旧昏迷不醒的封叙。


    似是猜到她在提防什么,叶和光叹息一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道:“他没事,你带他回去罢,我来拦住翁师兄。”


    顿了顿又道:“我不知翁师兄选中的是你。”


    他说着目光忽然一顿,定定看着怀生的眉心,皱眉道:“你——”


    不等他说完,怀生便已运转“临字诀”将封叙带离密室,旋即头都不回地朝地面逃去。


    与翁兰清在祖窍里交锋,又吸收了翁兰清一半神魂,此时怀生的祖窍又胀又疼,那恼人的头疾更是变本加厉,直痛得她两眼发黑。


    但她无暇顾及头疾以及祖窍的异样,背着封叙夺命狂逃,一连动用数次“临字诀”,终于顺利逃出地底。


    封叙头一动不动地伏在怀生肩上,白骨见他脸皮厚得没边,忍不住开口道:“主子,你该清醒了吧。要一个仙子背着你跑这么长一段路,白骨觉得很是丢人。”


    刚埋汰完,忽然一阵重心不稳,白骨同封叙竟是被甩到了地上。透过漫天飞起的灰尘,白骨看见怀生摔碎一块阵牌,然后便头一歪地……晕了过去。


    他愣愣看了半晌,终于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主子,她……是不是要进阶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在酒店码字比我预想的要好一些,特地让前台给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下一章更新是周二,咱们剑主正在赶来了!


    第78章 赴苍琅 辞婴抬起右手掐住她下颌,低头……


    两个时辰前, 清梦潭。


    无边的夜色忽然笼罩下来,撒着清辉的银月、伏在山脊上的旭日,还有那片栩栩如生的灵圃被黑夜顷刻吞噬。


    黎明前的夜色, 正是一日中最为幽暗的时刻。黑压压落下来时, 世间再无半分光明。


    裴朔愕然看向那一口幽深的寒潭。


    这是他的梦境?


    好生霸道的梦境, 竟是将一整个幻阵的天地以及无数残留在清梦潭里的梦境都尽数吞噬了。


    裴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不是一个丹境修士可以结出来的梦境,合欢宗那些化神境祖师的梦境轻易便被吞噬,他的修为恐怕比化神境还要厉害。


    但苍琅的修士早就无法进阶化神境了。


    思忖间,脚下突然一片冰凉,裴朔垂眸望去,只见滔滔江水如洗,叠浪如盐,在潇潇风声中漫了过来。


    夜幕下的江水很快又浮起星星点点的碎光,裴朔抬目一望, 只见一线曦光涉水而来, 给行在前头的少女和白马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少女身着青衣, 细腰如束、湿发如瀑,正牵着一匹高壮的白马行在江岸。她的前方是不见五指的黑暗,背上却缀着淡金色的光,仿佛擎光而行, 将破晓的光带来这天地。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逼真, 以至于当辞婴的身影出现在那不见真容的少女身旁时,裴朔竟是分辨不出他是真是假。


    及至辞婴缓步行至他身前,问他“为何我梦见的是已经想起的记忆?”, 方如梦初醒。


    裴朔掩下眼中异色,沉吟片晌后道:“清梦潭触动的是你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倘若你梦见的是已经想起的记忆,那只说明了一件事——这份记忆十分重要, 重要到你的意念要通过梦境的方式提醒你。这是意识深处的你对自己的提醒。”


    提醒?


    辞婴长眉微微一挑,他梦见了他与小神女从悬崖坠江,秋夜森寒的江水叫他想起了暝渊之水以及幼时那位对他说过的话——


    “黎渊!你以为你是因为什么来到这天地的?我愿与你父神结契便是为了这个使命,你凭什么拒绝?你怎么敢拒绝?”


    他提醒自己的,是这个?天墟有蟜一族给他安排的使命?


    辞婴脑中快如流星般地闪过一些念头,然而不等他细细捕捉,灵台冷不丁传来一阵刺痛,一道熟悉的气息猝不及防地侵入他祖窍,汲取他的灵力。


    辞婴神色猝然一变,望着裴朔冷声道:“去明水流音台!”-


    “主子,为何她看起来那么痛苦?”


    隐秘的密林深处,白骨黑洞洞的眼睛望着蜷缩在地上的少女,忧心忡忡地说道。


    “昏迷”半日的封叙慢悠悠挑开眼帘,眯眼打量怀生苍白的面容,目光定在她灵光闪烁的眉心。


    她眉心那一团血雾此时红得几欲滴血,丝丝缕缕的因果孽力疯狂暴动,与因果孽力同时暴动的还有周遭的灵气。


    庞大的灵气形成两道气旋,正在往她心窍、祖窍灌入,她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这暴动的灵气撑得近乎透明。


    封叙轻描淡写道:“能不痛苦么?她的肉身根本承不住她吸引来的这些灵气。”


    白骨下意识道:“主子你不能帮帮她吗?刚刚是她‘救’了你的。”


    “救?”封叙似笑非笑地看了看白骨,“我‘昏迷’那么久便是为了看一场大戏,结果她冲进来把我带走,叫我生生错过这场戏。你看我像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蠢货么?”


    说着又看向怀生,伸手捏住怀生下颌,仔细端详她眉心那团分外可怖的因果孽力。


    时间一点点逝去,就在白骨以为封叙当真要冷眼旁观之时,却听他好整以暇道:“也罢,看在白骨这么喜欢你的份上,今日且助你一回。”


    一片绯色桃瓣从他微张的唇飞出,化作一点浅光落入怀生眉心,少女面上的痛色顿时一缓。


    封叙垂目端详她面色,迟疑着还要不要喂她一点仙元,耳边猝然响起一道空气撕裂的细响,他眼眸一眯,蓦地松开手朝后掠去。


    先前他站着的位置无声涌出一片幽火,若非他退得及时,此刻怕是已经惹火上身。可就算是退得及时,他搭在南怀生下颌的手指还是被灼伤了。


    封叙却是不恼,悠然抬眸,果见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将地上的少女小心抱入怀中,一双凤眼杀气凛然,正冷冷看向封叙。


    封叙唇角勾起,双手一摊,不紧不慢道:“我与南师妹在明水流音台受了暗算,被翁兰清掳走,一个时辰前才逃出来。眼下南师妹怕是要进阶了,黎师兄当务之急还是助她顺利进阶丹境。”


    话音刚落,又有一道身影落下。


    来人一身绯红袍服,面容清隽,正是宗主裴朔。


    裴朔看了眼辞婴怀中的少女,当机立断道:“黎小友请随我去百花台,那里是无忧山的灵脉所在,最适合破境渡劫。”


    说罢便将手中一串拇指头大的音石抛至半空,用宗主密匙强行打开了去往百花台的通道。


    “唔……”


    怀中的少女无意识地呻吟出声,辞婴再不迟疑,快步迈入通道。


    裴朔目光复杂地看向封叙,道:“你随我一同来,说说发生了何事。”


    南怀生身上有翁兰清的神魂气息,裴朔不消片刻便猜到出了何事。


    合欢宗与涯剑山的关系一向不差,不能因着今日这事便坏了两宗的交情。再说了,南怀生养在她膝下,是她亲自照看着长大的,他不能叫她伤心。


    为了确保南怀生能顺利进阶,裴朔没半点犹豫便打开了百花台,只要她顺利进阶,便能算因祸得福。


    百花台幻阵林立,最中央的合欢花台四面临水,常年封闭,花台上只有一株巨大的合欢树,树下便是合欢宗最大的灵脉。


    辞婴抱着怀生一入合欢花台,裴朔当即便启动花台的防御法阵。法阵灵光将将亮起,马上又有一个幽蓝色屏障落下。


    封叙盯着这个灵火烧就的屏障,被烧得焦黑的两根手指再度疼痛起来。


    这灵火的气息古老浩瀚,一个下界修士不可能会有这样厉害的灵息。


    他究竟是什么人?该不会同他一样,也是从九重天来的神族吧?


    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后便出现在苍琅,封叙眯起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穹。


    有能力将他丢来这放逐之地的神族屈指可数,他倒是有了猜测。待他回太虚天了,自是有法子证明心中推测。


    裴朔看了眼封叙被烧焦的手指,从空中勾出一缕无根水替他缓解疼痛,道:“带我去寻你师尊。”


    顿了顿,又道:“南怀生与你都被翁师弟的密音所伤,又一同被他掳走,他安排了何人夺舍你?可是叶和光?”


    自苍琅定下《守山人誓约》后,每一个弟子拜入宗门时皆要立下命誓,不得夺舍同宗修士。


    翁兰清夺舍不了封叙,大费周章将他一同掳走,自然是为了给旁人准备的。能叫翁兰清如此上心的,便只有叶和光。


    封叙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师尊毁了我的魂灯,用传送阵把我送给了叶和光,不过叶和光没有选择夺舍我。”


    少年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语气不见半点愤懑与失望,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裴朔静了片刻,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早就看穿你师尊的心思了?”


    封叙微微一笑:“师伯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觉着师尊与师伯你相比,丝毫没拿我当亲传看待,是以他对我做任何事我都不觉意外。倘若今日将我送出去的是师伯你,我约莫是要伤心愤怒的。”


    他说完便轻轻咳了几声,唇角暗沉的血渍和苍白的面色在这一刻将他衬得极虚弱,仿佛方才的云淡风轻都不过是故作坚强。


    裴朔心下一叹,心想这孩子心性再好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怎可能猜到自家师尊会安排旁人夺舍他。


    他拍了拍封叙的肩膀,温声道:“寻你屈师叔治伤去,安心养伤,旁的事自有我处理。”


    封叙却是不肯走,“是怀生师妹将我背出密室的,我不能一走了之,就在百花台守着罢。”


    裴朔见状没再说什么,百花台外已有两道剑光“唰唰”落下,正是涯剑山的崔云杪与辛觅。


    崔云杪一见着裴朔便沉着脸道:“我徒儿,我是说南怀生,她如何了?”


    裴朔道:“她险遭翁师弟夺舍,眼下正在百花台破境。”


    崔云杪道:“黎辞婴可是与她一起?”


    裴朔颔首:“是,黎小友在清梦潭时便已察觉到南师侄出事。”


    崔云杪皱眉看向百花台,须臾后道:“务必要确保她成功进阶。”


    裴朔闻言,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变,冷不丁便想起辞婴留在清梦潭的梦境。虽只有一个背影,但他很确定那就是南怀生。


    梦境中有薄薄的曦光以及即将破水而出的朝阳,他说那是他的记忆……苍琅,已经三万多年不见日月了。


    正当三人沉默之时,一道雪白的魂体飞快掠过他们,钻入百花台。


    感应到辞婴和怀生的气息,星诃一时心急如焚,双目红光一闪,强行闯过一个个防御法阵,来到合欢花台。


    星诃隔着蒸腾的水雾望向水中央的合欢树,耳边冷不丁传来辞婴的声音:“别过来,在那里守着。”


    星诃见他还能冷静吩咐自己做事,心神登时一松,他抬眸看向头顶那条巨龙般庞大的灵力团,刚放下的一颗心不禁又提到嗓子眼。


    这些多的灵气灌体,豆芽菜的肉身吃得消吗?-


    一簇幽火静静烧在怀生眉心,灵气涌入得越快,这一簇幽蓝火焰便烧得愈炽烈,像一道大门,卡着灵气灌入她体内的速度。


    辞婴一手扶着她腰,另一手点在怀生心窍,淡金色的血液从他指尖汩汩流出,如涓涓细流般从她心窍涌入四肢百骸。


    辞婴的精血一入体,怀生终于从剧痛中幽幽转醒。冷汗如浆,从她额角不断落下。她眼睫沾着汗水,半开的眼帘里视线格外模糊。


    但怀生认出了辞婴的气息,她哑着声唤道:“师兄。”


    辞婴道:“我在。”


    停顿片刻,又道:“疼不疼?”


    怀生下意识就想点头,却发现自己连点头的力气都无。她逃出地底密室后,祖窍便开始有异样,紧接着灵气便疯狂灌入她体内,灵台的疼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一口气没喘过来便昏了过去。


    “我吞噬了,翁兰清,半个神魂,”怀生吃力地把前因后果说与辞婴听,“祖窍受了,一点伤。”


    短短一截话她说得极吃力。辞婴“嗯”了声:“我知道了。别怕,我不会让你出事。”


    怀生弯了下唇角,露出一点很浅的笑意:“我不怕,唔——”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般扑来,把怀生艰难凝聚的那点子清明撞得支离破碎。她唇角笑意一散,意识又开始变得模糊。


    好疼……


    真的好疼。


    浑浑噩噩间,怀生听见自己与辞婴道:“师兄,我……睡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白得惊人的一张脸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


    她幼时便是如此,只要疼得受不住便会失去意识,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嚎啕大哭。


    辞婴望着她被汗水润成一绺绺的眼睫,好似又看到了那个痛得蜷缩成一团的小婴孩。


    左腕的发带倏地一散,谪仙印亮起灵光的瞬息,一道天雷“轰隆隆”滚过天际。


    辞婴抬起右手掐住她下颌,低头吻住她嘴唇,将一口雪白剔透的仙元哺入她口中。


    与此同时,酝酿已久的天雷朝着他们所在的合欢花台轰然劈下。合欢花树骤然飘出一朵如梦似幻的合欢花虚影,将那道天雷硬生生吞下,旋即化作万千花影消弭在空中。


    怀生只觉唇瓣一凉,一股叫她舒服得难以言喻的灵力顺着她的唇漫入她四肢百骸,滋润着她的每一寸血肉。


    身上这阵舒爽竟是让她撑住了灵台的剧痛,卡在喉头的那一口气终于顺了下去。


    怀生定定看着辞婴毫无血色的唇瓣,冷不丁又想起了在无面欢喜神里看见的幻象。


    “别睡,运转淬体功,用我渡入你体内的灵力淬炼血肉。”


    辞婴低声说着,烧在怀生眉心的重溟离火随着他话音落下而灵光大炽。


    她的祖窍非常人可及,每一回进阶都会吸收庞大的灵力,倘若肉身强度跟不上,便会爆体而亡。


    辞婴只能把仙元灌注到她体内,再用重溟离火强行让他的仙元与她融合。


    萦绕在怀生身上的火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怀生勉力凝住心神,阖目入定,慢慢运转淬体功。


    合欢树下的灵脉灵气充沛,整个合欢花台云雾缭绕,将怀生慢慢缠成一个雪白色的茧,茧中隐约可见愈烧愈烈的幽蓝火焰。


    随着灵力茧慢慢变得透明,一粒泛着淡金色泽的九转金丹逐渐成型,静静悬在怀生丹田。


    怀生只觉自己的肉身轻盈得犹如一片羽毛,血肉中却充满了无穷尽的力量。


    她从入定中醒来,一睁开眼便对上了辞婴漆黑的眸子。


    他左手贴着她腰窝,右手抵着她心窍。二人睁眼的瞬间,辞婴的手很明显的僵硬了一下,手背肌肉一瞬间绷紧。


    下一瞬,便见他触电般地收回了手,一道绿光从他左腕划过,电光石火间绑住了他的双目。


    怀生看着缚住他双眼的墨绿发带,微微怔了下。


    水面徐徐吹来一阵寒风,带来丝丝缕缕的冰凉之意。


    怀生浑身凉飕飕的,下意识低头,发现她一身法衣不知何时竟已烧成了灰烬——


    她正身无寸缕地坐在辞婴腿上——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下一章是周四更新[亲亲][亲亲]


    第79章 赴苍琅 师兄你抱抱我吧。


    幽火烧掉了她的法衣和束发的发带, 此时怀生虽是身无寸缕,但她满头青丝披散,像乌黑的绸缎, 覆住了她大半裸露的肌肤。


    辞婴的灵火幽寒又霸道, 从前他给怀生淬体, 因只有细细的一缕,又有他刻意避开,她的法衣总是能完好无缺地穿在身上。


    这一次的进阶,便是意识模糊,怀生也能感受到烧在血肉里的幽火有多猛烈,要搁从前,如此猛烈的灵火入体,定然是疼得紧的。


    但怀生却丝毫不觉难受,他哺入她体内的灵力比合欢树下的灵脉还要精粹, 蕴含着强大的生机, 缓住了幽火带来的疼痛。


    怀生能清晰地感受到是烧在血肉中的幽火将辞婴渡入的灵力和精血强行融入她的身体中, 叫她的肉身承住了吸入祖窍和心窍的灵气。


    进阶时她祖窍对灵气的饥渴远超想象,灵气从双窍灌入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被撑破的瓷器,又像一个不停被人往里吹气的糖人, 皮肤被撑得出现了龟裂的纹路, 仿佛下一瞬便要爆体而亡。


    那会她疼得失去了知觉,还意识不到情况有多惊险。眼下再回想,顿觉一阵后怕。


    怀生垂眸望着泛起莹莹清光宛如白玉般的皮肤, 上面再不见那些青红交错的皲纹。


    是辞婴用他的血与火强行提升了她肉身的强度。


    他右手拇指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先前他便是用这根手指抵着她的心窍给他注入他的血。


    不知为何,怀生总觉着他用这样霸道的方式硬生生提升她肉身的强度, 对他是有伤害的。


    她抬眸看了看他。


    横在他双目的墨绿发带衬得他面容极其苍白,他一身法衣虽没什么损毁,却又湿又冷,分不清是被他们的汗水还是被蒸腾在四周的水雾沾湿的。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一件玄色法衣兜头披了下来,便听辞婴低声说道:“头疾可还好?是不是比从前要厉害?”


    他的声音倒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听不出分毫难受之意。说话间,他披下来的法衣严丝合缝地包裹起她的身体,虽是他的弟子服,却能依据她的身形调整。怀生拢了拢衣襟,因坐在他腿上,二人的衣摆重叠在一块。


    最初的时候她本是与他抵膝盘坐的,只是后来她总忍不住要朝他靠去,不知不觉就坐上他大腿。他全副心神都在给她淬体,想来也没发现到她的小动作。


    怀生盯着辞婴缚目的发带。这发带他总喜欢缠在左腕,隐在袖摆之下,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一根发带。


    虽只见过一两回,但从前怀生就已觉这发带眼熟极了,只是当时只当是式样类似方会觉得眼熟。此时再看,她却是能清楚感受到这发带中似乎有着她的一缕气息在。


    是辞婴给她淬体时沾上的么?


    怀生伸出两根手指勾住发带垂在他肩上的那一截尾巴,下一瞬,就见这发带亲昵地缠了过来,绕着她两根手指一圈圈缠成小球。


    这根发带经辞婴数次锻造,能封印谪仙印的气息,也能屏蔽他的五感。


    辞婴缚上发带的瞬间便屏蔽掉自个的触觉和视觉,此时怀生将它一扯下,辞婴被关闭的双感骤然回归。


    大腿上温热的触感以及少女近在咫尺的气息,都在告诉着他她还在他怀里,辞婴甚至能感受到她发尾擦过手背的酥痒。


    刚刚……虽她长发披身,但那些遮挡不住的春光依旧猝不及防撞入他眼底。修者的眼力可见分毫之末,连她心口上一点浅得不能再浅的红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辞婴放慢了呼吸,喉结缓缓下沉,强行散去留在脑中的所有画面。


    确保她已穿上了他的弟子服,辞婴终于挑开眼皮,看向压根儿没想从他腿上下来的姑娘,目光落在她面上时却是不由得一怔。


    他拨开垂在她脸侧的碎发,一瞬不错地凝着她的脸。


    虽只是极细微的变化,但她的脸……与从前又更像了些。


    他抬手时袖摆往下滑落一截,露出了左腕上一块被灼烧过的皮肤。虽只是铜钱大小的一块,瞧着却是惨不忍睹。


    怀生视线停在上头,伸手摸了上去。辞婴目光从她脸上往旁边侧了侧,看向被她触碰的谪仙印,下意识便道:“不疼,把发带缠上来,过几日便能好。”


    顿了顿,又问了一遍:“头疾,难受吗?”


    难受的,但对他的心疼转移了头疾带来的疼痛。


    怀生记住了上头的图腾纹路,淡淡“嗯”一声,将她指尖的发带一圈圈缠回他左腕,接着便将脸轻轻贴向他掌心,道:“头疾是比从前厉害了一点,所以师兄你抱抱我吧。”


    辞婴闻言又看了看她。


    幼时她每回犯头疾,便是哭得声音嘶哑,只要一醒来,便绝口不提有多疼,只是张着手要她爹娘抱。在南新酒怀里窝一会儿便又将手朝许清如张手讨抱,来来回回在他二人怀里挂个半日才肯罢休。


    那会许清如总是打趣道,说他们怀生最懂得撒娇了。


    她的确是很懂得撒娇的。


    辞婴忽然就想起了他们最后两次去烟火城的光景。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人间一场细细的风雪都能叫她患上风寒。偏她都这样孱弱了,却还是什么热闹都喜欢去看一眼,遇见不平还要指挥辞婴去拔刀相助。


    在闹哄哄的街头走一小截路便要停下,不是觉着脚疼,便是觉着腿疼、腰疼。


    每每到那个时候,她总是一脸无辜地看着辞婴,笑眯眯道:“辞婴道友,要不还是你背我吧。”


    嘴里嚷着疼,面上却无半点疼色。一双清亮的眸子满是期待地看着他,像是在讨一颗糖吃。


    她那时其实也是在与他撒娇吧。辞婴后知后觉地想着。


    谁能想到,那个总是挡在前头宁肯自己受一身伤也要护着所有人的扶桑上神,其实很爱撒娇,也很懂得撒娇。


    这念头落下时,辞婴心头涌出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垂眼运转灵力,将法衣上的湿冷之气驱得一点不剩后,方轻轻将她的头揽向肩窝,指尖抵着她眉心,道:“我让那家伙给你弹《天音诀》。”


    怀生轻轻闭上眼:“还是师兄你的怀抱好使,我就窝一小会儿,等缓过这一阵便好了。”-


    合欢花台挡下一道天雷后,整座花台落满了合欢花。


    封叙盯着被天雷劈裂的树梢,搭在地上的修长手指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


    白骨小小声道:“主子,都打雷了,南仙子是不是进阶成功了?丹境就能引起雷劫,她真的很厉害呢。”


    封叙低柔地笑了声:“你又能确定这道天雷是她引起的?”


    白骨疑惑道:“不是她还能是谁?”


    封叙没说话。


    方才那道天雷落下的片刻,结界内猛然涌出一股森寒的隐隐带着雷火之力的气息。这强悍得连重重结界和天雷都阻挡不住的气息虽只泄露了短短一刹那,但封叙还是捕捉到了。


    是九黎天神族的气息……


    九黎天一向来独来独往,连战部都几乎不与旁的天域合作,那位黎渊少尊更是行踪成谜。


    作为太虚天少尊,封叙能通过太虚之象窥见不少仙神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对九黎天的一些秘辛以及这位少尊的事迹知道得自是要比别的仙神多一些。


    这可是唯一一位舍得将真灵一分为二的护道者。


    神族的真灵便如同仙人的仙元,代表的是一个天神的神力,真灵越是浩瀚,战力便越是强悍。


    九重天诸神族之间从来便不是一条心,各有各的盘算,一个天域的战力越是强悍,它手中的权柄便越多。


    黎渊将一部分真灵注入无根木塑造的分身的操作,在封叙看来可谓是愚蠢至极。


    分身分走他的真灵和神力后,便不可再回归。真身一旦陨落,分身也会即刻跟随真身陨落。


    没有哪个神族会舍得弄一具鸡肋般的分身来削弱自己的战力。


    黎渊作为九黎天少尊,是无根木的护道者,又是那位魔神的血脉,他放弃的可不是一部分战力,也是九黎天在天界的权柄。


    当然,用他那位变态舅舅的话说,九黎一族在天界的地位素来尴尬,黎渊这一举措反倒是极聪明之举。只削弱他一个神族的神力,造福的却是一整个九黎族和九黎天。


    一个战力大打折扣的少尊,九黎天战部再厉害,也不会威胁到旁的天域,尤其是天墟。对黎渊分割真灵这事儿,想必天墟神族乃至于黎渊少尊的母神绛羽上神都是乐见其成的。


    当年黎渊的父神选择与天墟的绛羽上神结契,不也是为了让九黎族能安安生生地繁衍生息吗?


    封叙可做不来这般崇高又愚蠢的事,谁敢夺走他的神力,谁便是他不死不休的敌人。


    太虚天神族掌管太虚之道,正是通过他们的虚幻之身在太虚之境修炼神力。封叙在苍琅的这具身体正是他的虚幻之身,往常他在太虚之境中醒来,便能回归真身。


    某个天杀的,趁他神游太虚之时,竟将他丢到苍琅来。


    原本凭他的实力,只要是在天地因果里,无论是神界还是人界,他都能来去自如,顶多挨几道神雷。


    偏偏苍琅是一个放逐之地。


    放逐之地不在天地因果里,纵他是太虚天的少尊,也无法回归真身,甚至连真身的神力都无法引来。


    唯有离开苍琅,才能重回天地因果。


    倘若黎辞婴当真是那位的分身,以他的力量,足够破开苍琅的屏障了。


    他那位师妹虽一身奇怪的因果孽力缠身,但她的的确确就是苍琅的修士。他既然这么宝贝南怀生,定然是舍不得将她留在一个注定会化为虚无的放逐之地里。


    封叙目光悠然地看着合欢花台,唇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毫无半点被困异界的急切。


    半日后,烧在合欢花台外的幽蓝火焰缓缓熄灭,两道身影并肩从里行出。


    封叙不着痕迹地扫一眼怀生的眉心,旋即起身抖落袖摆上的合欢花,对怀生道:“恭喜师妹顺利进阶。”


    少年艳丽的眉眼含笑,面色却是苍白,显然是还未来得及治伤。


    怀生侧眸看向他,就见他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微微笑道:“得亏师妹将我背出地脉的密室,否则我也不知能不能站在这里同师妹说一声‘恭喜’。”


    怀生心中微微一动。


    她在密林昏过去之时,曾有一瞬间感到体内多了点叫她极舒适的灵力。虽只有极少的一点,但气息却是这位合欢宗弟子的。


    是他的《天音诀》吗?


    他那时给她弹奏《天音诀》了?


    怀生想了想,颔首道:“多谢封师兄。”


    她说完神色一顿,目光越过封叙,看向正在朝他们行来的云杪真君几人。


    云杪真君认真打量怀生,旋即面色一松,赞赏地点一点头,道:“不错,顺利进阶丹境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说完又雷厉风行地对怀生道:“翁兰清就拘在掌教台,你来决定他该如何死。”


    她身后的裴朔是合欢宗的宗主,也是翁兰清的师兄,听见崔云杪的话却是一言不发,平静地接受了崔云杪的决定。


    这便是苍琅的方式,夺舍成功者,由宗门师长追杀,至死方休。夺舍失败者,由被夺舍者亲手了结。


    崔云杪道:“他神魂被撕裂,修为已掉落至丹境。你可以将他的神魂拘在你的魂灯中,由魂灯里的剑气阵将他的神魂一丝丝切碎,反哺你的神魂,也可以直接一剑杀之。”


    怀生却是看了一眼身后的封叙,道:“是叶师叔将翁兰清拦下的?”——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昨天实在太忙,没法摸鱼码字,字数有点少,我争取下一章多写一些~这章是周四的,下一章是周六更~本章评论给你们发红包=3=


    除了妹宝,苍琅出现了四位护道者,但除了剑主是真正厉害的分身(虽然绝大部分力量还没找回来),别的要么是渡劫时的元神,要么是严重受限的虚幻之身,跟苍琅修士比起来是厉害,但跟剑主和妹宝是没法比的


    第80章 赴苍琅 你以为是谁替你们扛起了苍琅的……


    合欢宗的掌教台是宗门重地, 除了有宗主洞府、幻阵重重的“一梦笑春风”以及诸如明水流音台这样的洞天福地,还有合欢宗的密狱。


    密狱就在宗主洞府之下,关押的都是合欢宗犯过错或者伤害过合欢宗弟子的修士。


    密狱中的每一间牢房皆有幻阵相隔, 叶和光目光掠过守在牢房外头的虞白圭和段木槿, 忽然问道:“为何不逃?”


    让南怀生带走封叙后, 叶和光没多久便寻到了翁兰清。他伤得极重,眉心赫然一道被灼烧的黑痕,境界掉落,灵息虚弱。


    叶和光猜到他会受伤,却不想会伤得如此重,当即便对翁兰清道:“翁师兄你逃吧,我替你拦下师姐他们。”


    翁兰清双目泛着血丝,眼白隐有黑雾流淌。听见叶和光的话,他下意识抬头, 盯着叶和光眼睛看了片晌。


    叶和光的瞳眸已然散去所有阴霾, 目光清明, 眼底深处再无迷茫,只有对他的担忧。


    翁兰清的确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藏身之地,但他眼下这境况,那藏身之地去不去都已没有意义了。


    他哑着声问叶和光:“你堪破你的心魇了?”


    叶和光闻言先是一愣, 须臾后道:“我亦不知, 但我的确是放下了当闯山人的执念。”


    正是因为放下了执念,他才能在最后一刻守住道心,没去夺舍封叙。他要真铁下心夺舍封叙, 纵然有步光剑挡在身前,也拦不住他。


    只是当他将手放在封叙眉心时,他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师尊惊澜真君。


    叶和光曾问过惊澜真君, 为何要留下来做守山人。惊澜真君笑着说他性子中庸,最是适合留在苍琅做个守护者。他说他想守着涯剑山守着所有的弟子,看着他们一个个成长,再将他们一个个送走。


    —— “如此,师尊也算是不辜负步光剑交与我的重任了。”


    时至今日,叶和光依旧记得惊澜真君眼里那睿智又慈祥的目光。


    在苍琅,有人走,那便会有人留下。有人闯,那便要有人守。正是一代代守山人的坚守,才能有一代代闯山人离开苍琅。


    “翁师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做守山人也很好。我跟师尊一样,性子中庸不爱争抢,也很适合做守山人。闯山人与守山人从来就不是两条对立的路,一条路没了,还有一条路在。”


    留下来,做一个真正的守山人。


    当叶和光心中浮出这一个念头时,落满厚厚一层尘埃的道心顷刻尘尽光生,本以为再无寸进的修为竟是在一瞬间冲破了瓶颈,一举涌到了元婴境小成的巅峰,离进阶大成之境只有毫厘之距。


    冲破瓶颈的那一刹那,步光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就见它剑身一转,剑尾朝外,剑柄朝内,请叶和光拔剑。


    那一刻,跟随了叶和光十数年的镇山剑步光真真正正择他为主!


    “翁师兄可还记得我当年的择剑礼?”叶和光望向手中的步光剑,眼中带着怀念之色,“当年我是资质最好的预备弟子之一,镇山石下五把镇山剑为我而出,我选择了步光剑。师尊很高兴,便让步光剑朝我递出剑柄。”


    彼时镇山石下的少年还不到十岁,刚懵懵懂懂握住剑柄,瞬时便有一阵狂风将他带上空中,在无数道羡慕的目光中送他去步光峰的山巅。底下一群少年哇哇大叫,跳着说也要选步光峰。


    “步光峰是七座剑锋之末,往常在择剑礼上也就比没了镇山剑的无双峰要好一些,却始终打不过别的剑峰。师尊没想到我会选择步光峰,有心要让我在择剑礼上风光一把。”


    被步光剑带上步光峰的叶和光的确体会到人生中的第一个风光时刻。


    小少年在那一刻见识到了何谓天地有乾坤。


    是以当步光剑再次朝他递出剑柄时,他仿佛又回到了择剑礼那一日。


    只是这一次当叶和光握住剑柄后,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懵懂少年。他会在步光峰坐上师尊从前坐过的地方,给镇山石下的少年们送去一把又一把飞往山巅的风。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传承?


    曾经一心要当闯山人的少年在这一瞬间成为了苍琅的守山人叶真君。


    “翁师兄,”叶和光看着翁兰清,一字一句道,“对不住,我不能陪你走另外一条路。”


    青年的眉眼散去阴霾之后,又变回了翁兰清熟悉的模样。


    他们在这一刻分道扬镳。


    翁兰清静静看着他,忽然淡下声音道:“早知用这种方式便可让你堪破心魇,我从前何必千方百计替你苦寻解决之道。你可知我怨过你?”


    叶和光颔首,温声道:“我知道。”


    翁兰清又道:“收下封叙为徒后,我故意用《天音诀》加重你的心魇。”


    叶和光神色一顿,继续颔首:“我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与你两清了。”翁兰清道,“我不逃是因为我逃了也没用,境界掉落神魂受损,我就算顺利逃到桃木林也活不了多久。出去,回你的世界去。”


    叶和光没有夺舍,也没有放走夺舍者,这密狱关的是始终他翁兰清一人,他没必要留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之时,守在牢房外的虞白圭和段木槿都望了过来。


    叶和光没动。


    翁兰清阖起眼,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叶和光依旧没动:“当年秦子规以留守元剑宗为代价,请元秋临出面要回了秦观潮的尸身。今日我——”


    “不必了。”翁兰清打断叶和光,意兴阑珊道,“落子无悔,就让我在这一条路走到底吧,叶师弟。”


    说罢翁兰清睁开眼,平静看向从幽暗中走来的几道人影。


    崔云杪扫一眼叶和光,对段木槿二人道:“你们都出去罢,把叶师弟带走。”


    叶和光看了看跟在崔云杪和裴数身后的怀生三人,唇角微微一动,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及说话,便被虞白圭一把扯出了密狱。


    裴朔看着翁兰清淡声道:“从今日起,你再不是合欢宗修士。”


    翁兰清对自己被驱逐出合欢宗一事早就有所预料,他看着封叙,道:“我从没拿你当徒弟,你也从没拿我当师尊。你遭受的一切皆因我而起,今日我陨落后,我的尸身随你和南怀生处置。至于我残存的这一点神魂——”


    他眸光一转,瞥向怀生,继续道:“你们涯剑山拿去。不过你神魂强大,想必也看不上我这一点神魂之力。”


    怀生道:“我已经为你挑好了魂灯,你的神魂自有归处。只我不明白,我与你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为何偏偏是我?”


    眼前的少女明明已经顺利进阶丹境,不知为何面色却是极苍白。只是再是苍白,也掩不住萦绕在她身上的清正之气。


    翁兰清端坐在地,面无表情道:“你问我为什么,自是因为你万中无一的资质。我最初看中的是萧若水,萧家背叛涯剑山,收容尉迟聘,迟早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夺舍她,便是被人发现,也未必有人会追究。只可惜她的资质比我的肉身还要差一些,我实在是不愿委屈我自己,干脆便夺舍一个资质更好的。”


    他轻轻一笑,眼白再度蠕动起血雾。


    “你既已结丹,很快便会知晓一个灵气枯竭、天道不存的修仙界有多令人绝望。看看你师尊崔云杪,她的剑道天赋无人能及,是苍琅名副其实的第一剑,为何她修炼至今却始终无法突破至化神?还有师兄你——”


    他目光一转,盯着裴朔扬声道:“你那么喜欢丹谷那位,可她的命运从筑基时便已经决定了。你甘心吗师兄?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带她离开苍琅!连天道都放弃了这里,我们还守着作甚么?我想离开这里有错吗?我想变得更强有错吗?咳——”


    一口鲜血猛地从翁兰清喷出,他缟素般的脸登时弥漫起一股死气沉沉的乌青之意。


    男人慢慢擦去唇角粘腻乌黑的血,喘了两口气后便恢复平静的神色,再度看向怀生。


    “你这样的资质,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守山人’誓约约束不了我们心中的怪物,日后像我这样的人只多不少。”


    从前的翁兰清也厌恶夺舍者,然而进阶元婴后,对天道的感应叫他慢慢意识到如今的苍琅有多“孱弱”。


    这个世界迟早会灭亡。就像阴煞之气无端出现在桃木林一样,苍琅在将来的某个瞬间也会化作虚无。


    这念头出现后便再也无法摆脱。巨大的恐惧之下,翁兰清心魇渐生,只想尽早离开苍琅。


    “谁都不知道闯过不周山之后,等待苍琅修士的是一个怎样的‘上界’。我们这样一群‘怪物’反而能适应残酷的修仙界,你们何必锲而不舍地追杀?”


    崔云杪轻笑一声,淡漠地道:“我刚解决了尉迟聘,本是懒得与你废话。但我想了想,还是觉着有必要澄清一下。你与尉迟聘这样的守山人,说怪物都抬举你们了。说什么天道不存、苍琅没有将来,归根到底不过是懦弱者的借口。一个桃木林就能将你们吓得屁滚尿流,竟还敢妄想去上界大杀四方。


    “夺舍者之所以不容于世,是因为夺舍之道从来就不是人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苍琅修士就算无力干涉天道,也该坚守住我们的人道!我崔云杪诛杀夺舍者,为的便是用我的手中剑捍卫人道。只要人道不灭,纵有一日天道不存、灵气消亡,人族也不会灭亡。人族薪火不灭,我苍琅便能长存!只可惜这样的道理你这样的懦者永远都不会懂!”


    崔云杪的声音很淡,她也没想要说服翁兰清,一番话说完,手中一盏魂灯飞出,悬在她掌心。


    “可还有话要问他?”她问怀生。


    怀生摇头:“没有了。”


    原以为他选择她是为了什么非她不可的理由,却原来是看中她的资质。


    怀生上前将手扣在翁兰清头顶,掌心微一用力,翁兰清即刻发出一阵痛呼声,又是一口乌黑的鲜血喷出。


    她支起屏障挡住他的血,垂眸盯着翁兰清痛得无可复加的神色,冷冷道:“这么一点头疾你便承受不住了,我这具肉身你便是得了也活不过一刻钟。”


    牢房中的人皆知怀生素有头疾之扰,但唯有辞婴知晓她话中的深意。


    星诃瞥见他的眼神,忙不迭传音道:“黎辞婴,他是下界修士,你不可杀他!”


    九天二十七域的仙神本就不可私闯下界杀下界修士,苍琅的天道再是不全,给他劈一两道神雷作为天罚的能力还是有的,更遑论那极为棘手的因果孽力。


    辞婴没应话。


    裴朔等到怀生松了手,便问封叙:“你呢?可有话要问他?”


    封叙跟来只是为了看戏,可没想卷入苍琅任何人的因果中,眼下戏看得差不多了,便道:“师徒缘尽,翁真人给我安排的这一场无妄之灾倒是叫我心境有所突破,我这便回洞府闭关,余下的便交予师伯了。”


    他说走便走,同辞婴、怀生略一点头便离开了密狱。


    崔云杪也对怀生和辞婴道:“拘残魂入魂灯得费一些工夫,你们若不想看便出去寻几位师叔去。”


    怀生点点头,牵起辞婴的手便往外走:“走罢,师兄。”


    辞婴看了眼翁兰清,信步跟上怀生。二人刚出密狱,他便对怀生道:“你在这等我,我马上便回来。”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处,再度回到关押翁兰清的牢房。


    一个幽蓝结界迅雷般落下,崔云杪与裴朔还未及反应,便听见“砰”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喀嚓”“喀嚓”的骨裂声接连响起。


    辞婴捏住翁兰清的脖颈,将他掼入墙内,冷着声道:“倘若不是她,苍琅的天道早就毁了!你以为是谁替你们扛起了苍琅的因果,让你这样的废物安安生生在乾坤镜内修炼?”


    翁兰清浑身骨头尽数碎裂,辞婴说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却是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瞳孔一缩,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辞婴。下一瞬,他眉心忽然亮起一道幽火,翁兰清残破的神魂被强行拘了出来,电光石火间便被煅烧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魂力。


    翁兰清去过怀生的祖窍,辞婴本就没打算把他的神魂交给任何人。便是要承担天罚与因果孽力,他也要亲手杀了他!


    两道天雷从虚空劈下,被密狱的结界一挡,再落到辞婴身上威力小了许多,却还是叫他喉头涌上一缕腥甜。


    辞婴面无波澜,将翁兰清残余的魂力弹入崔云杪掌心中的魂灯,便一步横空,出了密狱。


    崔云杪看了看叶和光明显亮了一些的魂灯,眸色复杂,神情却无半点讶异,仿佛对辞婴所说早就有了猜测。


    她收起魂灯,看向裴朔,平静道:“黎辞婴与南怀生是我崔云杪的亲传,仅此而已,裴宗主方才……可有听见什么?”


    裴朔能当上合欢宗宗主,自是有一颗八面玲珑心,听见辞婴那话的刹那便想通了他身上的各种奇怪之处,也明白崔云杪此时的话中之意。


    他强行压住内心的震惊,正色道:“云杪真君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崔云杪轻轻颔首,斜瞥地上的翁兰清,道:“翁兰清的神魂已经被我拘入魂灯,他这具肉身便埋在你们合欢宗罢。接下来借你们合欢宗的地盘用一用,叶师弟既然堪破心魇,也该去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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