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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赴苍琅 她知道他正在赶来她身边。……


    两道惊雷从掌教台落下时, 桃林外的怀生以及刚出掌教台的封叙同时抬眼看向滚在天边的雷光。


    白骨好奇地冒出一个脑袋,惊讶道:“主子,这两道天雷里有因果孽力, 是神罚之雷。”


    封叙始终含笑的桃花眸正倒映着那一片雷光, 雷光中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血雾闪过, 正是因果孽力。


    “他这是亲手杀死翁兰清了?虽说杀死一个下界修士的因果孽力对神族的影响微不足道,但这玩意儿积少成多后却是极棘手的。”少年饶有兴致地盯着那片雷光,“我还真是好奇他与南怀生是什么关系,竟能为她做到这个程度。”


    两道惊雷来得快也去得快,雷鸣声散去之时,怀生只觉体内气机一动,一道玄色身影便出现在身前。


    幽冷的气息铺天盖地落下,怀生不必抬头都知晓是谁。


    每回辞婴以她为锚施展“临字诀”时,她的气机都会被他锁定。从前她修为太低, 所以感知不到。如今她修为涨了不少, 已能模模糊糊捕捉到是谁在锁定她的气机。


    气机被锁定时, 本应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一般难受。


    但兴许是他留在她体内的血与火,怀生的气机被辞婴锁定不会带来任何不适,反而有一种微妙的心安——


    她知道他正在赶来她身边。


    辞婴一现身,怀生二话不说便握住他左腕, 解开发带打量他腕心那块铜钱大小的皮肤。只见溃烂的血肉里雷电之力肆虐, 连模糊的图腾纹路都已经看不清了。


    怀生抬指覆了上去,想要将里头的雷电之力渡入她体内,却被辞婴拦住了。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自小便用神雷淬体, 这一点雷火伤不到我。”


    说着便从怀生手里抽回发带,封住谪仙印,“我已经把翁兰清的残魂拘入叶和光的魂灯。”


    用翁兰清的残魂修补叶和光神魂, 这是怀生早就决定好了的。翁兰清的残魂对她有损无益,对叶和光却是一个机缘。


    翁兰清的魂力融入魂灯之时,虚空中响起了一道极细微的碎裂声。


    被虞白圭拉到桃林外的叶和光怔在原地,抬手触向眉心。下一瞬,便见灵气汹涌灌体,他周身气息陡然一变,竟是顺利突破了瓶颈,进阶元婴境大成。


    虞白圭和段木槿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俱是一呆,旋即露出欣喜的神色:“叶师弟,你进阶了!”


    陆平庸老实持重的脸也稍稍崩了下,难得地开起了玩笑:“下一次开山门,咱们无双峰与步光峰应当不会再垫底了。”他怀中的剑匣装着的正是无双剑。


    叶和光面上却是没有喜色,而是转眸看向辛觅,问道:“是翁师兄的魂力?”


    辛觅抱胸站在树下,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厉:“依照惯例,翁兰清的残魂本应拘入南师侄魂灯,受万剑剐魂之刑。但南师侄选择给他一个痛快,把他的魂力给你。你也不必觉得愧疚,夺舍者本就不容于天地,能允他痛快死去已是大发了慈悲。”


    段木槿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叶和光的进阶与翁兰清有关。


    叶和光虽堪破了心魇,但他神魂有损,就算进阶元婴,寿数也比寻常元婴境修士短了不少。有了翁兰清的魂力滋养,他神魂得到补益,一举迈入大成之境不说,还多了两百年的寿元。


    虞白圭叹息一声:“比起尉迟聘,翁兰清至少还算敢作敢当。他选择不逃,除了伤重难支,还存了一分对你和合欢宗的思量。”


    叶和光默了默,颔首道:“我知道。”


    段木槿却是翻了个白眼:“夺舍者全是懦夫,算什么敢作敢当!他该庆幸南师侄没事,要不然我在密狱里定要叫他后悔来这世间一趟!还有你叶师弟,你以为你逃得了律令堂的罚令吗?!你明知翁兰清对南师侄动手,却还是选择放他走。辛师姐只是隐忍不发,待你回律令堂后,有你好受的!”


    “说得好!”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崔云杪轻身掠至叶和光旁边,下巴往掌教台的一处客居点了下,道:“辛师妹掌管律令堂从来严以律己,你回宗门后要受的刑罚肯定不轻。在那之前,去把旧怨结了。”


    那处客居住的正是元剑宗的几位真君,包括秦子规。


    崔云杪召出万仞剑,道:“去叫秦子规告诉他老子,涯剑山叶和光纵然比他儿子晚结婴两百年,也依旧能把他儿子揍服。”


    叶和光瞳孔微震:“师姐?”


    对叶和光生了一肚子气的辛觅召出燕支剑,不耐烦道:“别啰嗦,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我把小辈们都叫了回来,元剑宗的小辈由他们来挡,其余的全都交给我们几位师兄姐!”


    话音未落,便有三道剑鸣声响起,虞白圭的承影剑、段木槿的墨阳剑以及陆平庸的破山剑同时出鞘!


    叶和光看着他几位师兄姐。


    他的面色依旧是如水般的平和,手中的步光剑却在不住地颤动,彰显着他此刻心潮有多澎湃。半晌后,他低声一笑:“好!”


    步光剑出鞘,凌空划出一道璀璨的剑光,一剑轰碎元剑宗几位真君所住的洞府结界。


    “涯剑山叶和光请元剑宗秦真君一战!”


    几道灵光从洞府里飞出,最先出来的元秋临望向崔云杪,皮笑肉不笑地道:“崔师姐,当年的事我们不是已经了结了吗?秦观潮是你亲手杀的,夺舍者一死,过往罪孽就此封存,不累及宗门后代。今日的‘请战’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想寻我元剑宗修士切磋,那便来我元剑宗邀战!在这里逼战算怎么一回事?”


    崔云杪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想要切磋的人就在这里,何必费那工夫跑元剑宗去?今日你们元剑宗要有人想跟我们切磋,尽管提,涯剑山修士必应战!”


    说话间,又有十数道剑光匆匆落下,元剑宗和涯剑山的小辈们都到了。


    怀生瞥见初宿和松沐他们几人的身影,想了想,便对辞婴道:“师兄你在这休息,我一人过去便足够了。”


    她虽然刚进阶丹境,尚未来得及巩固境界,但要拦下元剑宗那几名丹境大圆满却是不难。说罢身影一晃,出现在初宿身侧,与元剑宗一众丹境修士横剑相对。


    秦子规静静看向立在他对面的叶和光。


    昔年他们齐名于苍琅,却只在擂台上比试过一回,那一次秦子规败于叶和光剑下。后来他父亲夺舍叶和光,为了能换回秦观潮的尸身,秦子规放弃闯不周山,选择破丹成婴。


    这两百年,他从不曾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


    他看着叶和光平静道:“你从前总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做派,便是与我对战,也从不把输赢放心上。人人都说我略逊你一筹,偏偏你赢过我一回后,我与你再无机会对战。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挑战,今日——元剑宗秦子规应战!”


    叶和光轰碎结界的那一剑剑意圆融、剑气如虹,震得一整个合欢宗上上下下为之一颤。


    一名执事弟子急匆匆跑去找外事长老屈潇,忙里着慌道:“屈长老、屈长老,不好了!涯剑山与元剑宗又打起来了!”


    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苦命长老屈潇一摔手里的请帖,愠怒道:“这些剑宗小辈一天天的就只会打架!他们长辈都不管的吗?”


    执事弟子战战兢兢道:“打架的正是他们长辈——叶和光真君与秦子规真君!”


    屈潇一听更愤怒了:“小的不懂事在我们合欢宗打架就算了,老的凭什么这么不懂事?!我合欢宗是谁都能拿来当擂台的吗?”


    这时又有一名执事弟子神色慌张地跑进来,道:“完了完了屈长老,翁,翁真君的魂灯灭了!”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击得屈潇差点儿站不稳。就在这时,他腰间的传音符一亮,一道密音传入他耳中。


    屈潇双脚钉在原地,脸上的愠色很快便被一股悲意淹没。见两名执事弟子还在等着他发话,他挥一挥袖,疲惫道:“宗主已经处理好了,你们回去罢。”


    叶和光与秦子规的这一战,因掌教台起了结界,合欢宗的弟子们无人知道最终结果。只是从涯剑山小辈们的神色推测,隐约能猜到是涯剑山压了一头。


    是夜,凤雏踏上归途,往涯剑山飞去。


    小辈们围着怀生坐在一楼客舱,叽叽喳喳地骂着翁兰清。长辈们则是躲在二楼静室喝酒,酒坛子滚了一地。


    崔云杪寻到甲板,将一个玉简递给辞婴,道:“这是裴宗主送来的《天音诀》,你若是擅长音律,可用《天音诀》减缓你师妹的头疾。”


    辞婴没有拒绝,点点头便道:“把她送回宗门后,我会去一趟不周山。”


    崔云杪没问他要去做什么,只笑着道:“好,我这便宜师尊也该好生尽一尽师尊的职责了。”


    这是承诺她会照顾好怀生。


    辞婴看了看她,道:“若非翁兰清的魂力于你无用,她一定会选择用魂力延缓你的化衰期。”


    崔云杪闻言便笑笑,豁达道:“人族修士从踏入仙途的那日起,便是在与天争命,我崔云杪争下来的命已经够了。在我离去之前,能看见叶师弟堪破心魇、破茧重生,已是天大的惊喜。”


    翁兰清的魂力给她,至多也就让她多喘气一年半载,给叶和光却是能将步光峰的香火再延续数百年。对崔云杪来说,如何不是惊喜?


    崔云杪对自己的命运豁达,对苍琅却仍旧有一丝放不下的担忧。她望一眼辞婴,欲言又止。


    辞婴道:“我知道你在等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能等我从不周山回来才能给你。”


    “好,有你这话便够了!”


    崔云杪爽快一笑,再不多言,一个转身便痛痛快快寻她师弟妹喝酒去。


    她离开后,辞婴翻手取出一个木埙,静静看了片刻。


    裴朔送来的《天音诀》如同一个火引,叫他电光石火间明了了清梦潭那个梦究竟在提醒他什么——


    是神木埙——


    作者有话说:来啦,甜甜的恋爱不远啦~这本书我是放开了写群像,尤其是苍琅这一卷,我写得挺爽的,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看[狗头]


    第82章 赴苍琅 她在暝渊之水里……究竟被封印……


    辞婴手中的木埙是他在苍琅循着记忆随手雕刻出来的, 真正的神木埙被他留在了大荒落。


    幼时绛羽上神将神木埙给他后,亲自教授他晦涩难懂的古神乐。这些古神乐是远古巫神一族的九磬定魂引,相传在上古时期便已经失传, 但绛羽上神手中的乐谱却是完完整整的九磬定魂引。


    九磬定魂引可引天地之灵封印天地万物。


    绛羽上神虽精通音术, 却无法令神木埙认主, 吹出来的九磬定魂引无法引动天地之灵。


    神木埙在递到辞婴手中时便主动认了主。


    那时辞婴刚满百岁,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小神君。父神黎斐陨落后,绛羽上神便回了天墟,唯有在需要教授他九磬定魂引时方会出现在九黎天。


    初时辞婴为了能时时见到他母神,学得分外用心,短短几十年光景便可吹出第一段定魂引。


    绛羽上神将他带至暝渊之水,命他用神木埙吹定魂律,待得他认认真真吹完第一段后,便问他:“可有感应到什么?”


    辞婴道:“没有。”


    绛羽上神面露失望, 留下一句“勤加练习不可懈怠”便回了天墟。为了不叫她失望, 往后的日子辞婴几乎日日都去暝渊之水。


    满六百岁那年, 辞婴终于能感应到天地之灵对神木埙的回应。


    一束清光如星辰坠落,沉入水底,却没有在暝渊之水荡起一丝涟漪,无色无质一般。


    那是辞婴用神木埙召唤而来的天地之灵, 他能感应到它们去往了何处。鬼使神差地, 他纵身跳入暝渊之水,往水底潜去。


    水底深处漆黑死寂,被辞婴召唤而来的天地之灵撞向底部, 幽暗的水底倏然亮起一个泛着幽光的封印。


    封印绘着古老又强大的图腾,亮了一瞬后便慢慢暗下。


    影影绰绰间,辞婴仿佛在那封印中看见一道瘦弱的身影。忙凝聚神力, 一掌拍向封印。


    掌心甫一触碰,霎时一道意识涌入祖窍,那道意识空荡混沌,只感觉到冷、寂以及无穷尽的阒暗,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


    辞婴只觉心脏一紧,一股灭顶的窒息感狠狠攫住了他,年幼的小神君还未修炼出足够神力从这牢笼里挣脱,只能无望又无助地任由这阵窒息感淹没自己。


    就在辞婴迷失其中,意识即将陷入混沌时,一点暖意忽如藤蔓般缠住左掌,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将他从迷失中领了出来。


    等他醒过神时,掌下的封印早已消弭无踪,而他也已经离开了暝渊之水,回到岸上。


    头顶的扶桑木簌簌,如作金石声。水中有月华星河倒灌,却照不亮水底的阒暗。


    暝渊之水以北是北瀛天,以西是九黎天。辞婴看着逶迤在扶桑木北面的漫长雪路,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北瀛天的界域。


    正当他要召唤伴生法相送自己回九黎天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可是九黎天的小神君?”


    身着水蓝色鲛纱法衣的神女牵着一个白衣小神君从扶桑树后行出,含笑看着辞婴。


    虽两重天域毗邻而居,但北瀛天的神族喜着白裳,与喜着玄衣的九黎天神族可谓是一目了然。


    辞婴就穿着件玄青滚银白织边道袍,一看便知是九黎天的神族。


    他回身望去。说话的神女手执一根通体碧绿的神木笛,声音温柔亲切,周身浩瀚的神息比绛羽上神还要强大。


    她牵着的小神君与辞婴年岁相当,玉冠束发、面容俊雅,霜白法衣不见半分褶皱,一双瞳色浅淡的眸子正静静望着辞婴。


    辞婴自降生于这天地便没离开过九黎天,这是他头一回遇见九黎天以外的神族。


    见辞婴不语,那神女又柔下声音道:“你这是迷路了?可要我唤你的父神母神过来?”


    辞婴下意识摇头,道:“母神不在九黎天,我自己回去便可。”


    说罢,他召唤伴生法相,伴生法相伏着辞婴越过暝渊之水,往九黎天飞去。


    扶桑树下的神女遥望他离去的背影,眉尖微微一挑,讶异道:“这么小便有九黎族的伴生法相,真是个厉害的小神君。还生得这样俊,他母神、父神定然很骄傲吧。白谡,他与你年岁相当,你要不要多认识一个朋友?你这年纪合该多交些朋友,成日关在北望宫里修炼,都快成闷葫芦了。”


    “……母神,葵覃马上便会到了。”


    “知道知道,母神这不是特地把神木笛带过来了吗?真难得,你这张不苟言笑的脸竟会露出这种眼神,这是吃味了?……好好好,是母神说错话了,我们白谡才是九重天最厉害最俊的小神君。”


    ……


    从北瀛天吹来的寒风捎来了影影绰绰的说话声,辞婴反应过来那对母子便是北瀛天的令颐上神和白谡少尊。


    这位上神会牵着她儿子的手,也会柔下声音哄他,还会带他出外结交朋友。原来……父母子女之间也是可以很亲近的。


    寒风将他湿漉漉的头发吹干,辞婴静静端坐在伴生法相上。良久他解开束带,将乱糟糟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动作又快又熟练。


    这一段奇遇辞婴没有同绛羽上神提及。但兴许是扶桑木下遇见的那对母子,也兴许是在暝渊之水的一刹共感,又兴许是沉入水底时引领着他离开暝渊之水的那一点暖意叫辞婴起了逆反的心。


    总之从那一日开始,年幼的九黎天少尊拒绝用神木埙修习九磬定魂引。


    辞婴骨子里的执拗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绛羽上神用尽手段都无法叫他回心转意,最终拂袖离去。


    后来辞婴曾数遍潜入暝渊之水,却再寻不道那道封印以及封印里的瘦弱身影。仿佛那一日他在暝渊之水遇见的都是幻象。


    烟火城坠江的那个夜晚将他带回了这一刻,清梦潭又将他带回了坠江的那一夜。


    被封印在暝渊之水的瘦小身影与行在江岸的青色背影慢慢重叠在一块。


    她是白谡用神木笛唤醒的,就在暝渊之水。


    猎猎寒风从甲板呼啸而过,大雪弥天。


    辞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站在风雪里的雕塑,不过片刻便披了满肩密匝匝的雪。良久,他凝在木埙上的眸光微微一转,看向客舱里的少女。


    也不知她方才听见了什么,一双黛眉高高扬起,薄唇微张。但下一瞬她的眼睛便望了过来,清亮的眸子倒映着苍琅的风雪以及一道立在夜色中的身影。


    见怀生走神,林悠一手肘拱了过去:“怎么话问到一半就不问了,继续啊,我这次在尸傀宗听到的八卦多着呢。”


    怀生被林悠给拱得回过神,眨了眨眼便道:“王隽师兄为何要留在合欢宗?”


    林悠道:“虞棠师妹虽不是翁兰清的亲生女儿,但她与翁兰清的感情据说比亲生父亲还要好。眼下翁兰清陨落,王隽师兄肯定是要趁此机会将她哄回施水王家。”


    说到这又“呸”一声,恨恨道:“翁兰清那杀千刀的竟敢打你的主意,要不是师尊不许我再留在合欢宗,我定要同王隽师兄一起把虞棠师妹绑回王家!”


    自打知晓翁兰清夺舍怀生后,林悠他们紧紧皱着的眉就没松开过。


    怀生去明水流音台后,林悠与初宿便去了尸傀宗。本想着呆个一日便回合欢宗等怀生,结果却是收到了辛觅的传音符,要他们留在尸傀宗。


    初宿疑惑道:“你那时已经入了百花台,翁兰清也已经被师尊和虞师叔送入密狱,辛师伯为何还不许我们回合欢宗?”


    怀生沉默片刻后道:“可能是怕我进阶失败。”


    “我知道了!”林悠恍然大悟道,“一定是怕你进阶失败后我们会大闹合欢宗,所以辛师伯不许我们回来。”


    她这一番顿悟只说服了她自己,初宿与松沐不约而同地看向怀生,却是没再追问。


    松沐温声道:“你此番进阶只用了一日,回宗门后最好再闭关一段时日,以免根基不稳。”


    怀生心知她的肉身经过辞婴一番粗暴猛烈的淬炼,不可能会有根基不稳的后患。只她进阶太快,确实要闭关巩固境界了,便点了点头。


    “我正有此意,回宗门后便闭关。”


    林悠满眼艳羡,唉声叹气地道:“连你都进阶丹境了,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破境。”


    初宿瞥她一眼,淡淡道:“厚积薄发,你看叶师叔比秦子规晚结婴两百年,还不是照样打赢他。”


    叶和光与秦子规的那一场比试,打得酣畅淋漓极了。二人旗鼓相当,两道剑意不同的剑光在空中不断碰撞,带起的灵息差点连结界都轰碎。


    最终叶和光胜了半招,将秦子规的命剑击落在地。结界内风停尘落,叶和光捡起秦子规的命剑递与他,道:“多谢你收下萧若水做亲传。”


    秦子规闻言愣了下,对他这一声谢颇有些不明所以。结界外的弟子们同样不明所以,唯有怀生明白叶和光这话是何意。


    “也对,我要向叶师叔看齐!”


    回想起叶和光与秦子规的那一战,林悠顿觉热血沸腾,“可惜没机会同元剑宗那几个家伙打一场,听说他们是元剑宗这一辈最厉害的丹境修士,尤其是领队罗明!”


    话音刚落,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便从二楼飘来:“你这丫头急什么?以后的秋狩和闯山人大比有的是机会打架。”


    随着这道声音飘落的还有几坛合欢宗“一醉方休堂”的招牌烈酒。


    虞白圭慢悠悠道:“这次的任务你们完成得很漂亮,喝点酒庆祝庆祝。”


    “师尊你最好了!”


    林悠开心地去揭酒封,浓烈的酒香一时溢满客舱。


    怀生看了眼站在甲板里的辞婴,抱起一坛酒就要去找他。结果她人才刚站起来,耳朵便传来一道密音:“别出来,我进去找你。”


    怀生只停顿了一下,之后便继续朝甲板掠去。辞婴见她出来,忙支起一道屏障,挡住纷纷扬扬落下的鹅毛大雪。


    他上前拨开落在她鬓边的雪沫,道:“不是说了我进去么?”客舱里头有初宿他们在,到底要比外头热闹些。


    怀生笑道:“你进来,我和你就不好说话了。”


    想也知道,他进来客舱后只会沉默地坐在她身旁喝酒。他从来如此,再是热闹的场合他也不会融进去,只是静静地守着。


    幼时在出云居,有她在的地方才会出现他的身影。她体弱嗜睡,时常一睡就是大半日。他便抱着万仞剑安安静静坐在榻边,不管谁喊他都不会离去。


    也唯有她递过去的吃食,他才会吃。那会阿娘总喜欢把辞婴的那份糕点放在怀生的食盒,再叫她递给辞婴。


    怀生旁的时候都十分大方,唯独在她爱的云乳桃花糕上格外护食,拖拖拉拉不想分。阿娘便笑她:“你辞婴哥哥只吃你递去的糕点果子,阿娘只是把他那份放你食盒罢了。”


    他分明不爱吃甜食,但她递过去的每一块云乳桃花糕,他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怀生抱着的这坛酒是合欢宗最烈的酒,烈酒烧喉不甜腻,应当是辞婴会喜欢的味道。


    她递去一个酒盏,状似无意地问道:“师兄,你方才与师尊说什么了?”


    辞婴没急着喝酒,而是看了看她,道:“送你回宗门后,我会出门一趟。”


    “去哪里?”


    “桃木林,我要去寻一样东西。”


    怀生斟酒的动作不由得一顿,酒液泼洒,溅到蒲团上洇湿了一大片。


    她下意识道:“我与你一同去。”


    辞婴伸手去托住酒坛,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一停,道:“不成,你先巩固你的修为。等我回来后,还得继续替你淬体。”


    怀生不高兴地抿了下唇:“你的伤还没好。”


    辞婴不慌不忙地给她满上酒,之后便放下酒坛,解开左腕的发带,道:“已经好了。”


    怀生垂眸去看,只见他左腕雪白一片,再无半点被雷火灼烧的痕迹,也再看不见那铜钱大的图腾。


    一日不到的光景,竟是恢复如初了。


    怀生不信邪,拿拇指去搓他手腕。


    许是怕他疼,她搓人的力道放得极轻。辞婴被她搓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忍了忍,道:“还没搓够么?”


    怀生只好松开手,道:“那你何时回来?”


    “至多一个月我便会回来。”辞婴慢悠悠端起酒盏,道,“我回来时,你定然还在闭关。若你出关时我还未回来,便在万仞峰等我。南听……南家先祖的那柄断剑,我与你一同送回南家。许姨与南叔的棺椁,可要一同送回南家?”


    怀生颔首:“我要将阿爹阿娘送回祖地,亲自为他们立碑,送入碑堂。”


    她顿了顿,又道:“之后再寻个时间去萧家。”


    她已经进阶丹境,有些事可以着手准备了。


    辞婴没问她要去萧家做什么,只淡淡“嗯”一声:“我陪你。”


    怀生唇角扬起,端起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坛酒慢慢见底,怀生酒意上头开始起困意,她盯着辞婴看了片山,突然道:“师兄,你把手臂伸出来。”


    辞婴看了看她,从善如流地伸出双臂,下一瞬,他体内气机被锁定,紧接着手臂一沉,某个醉酒的姑娘已经稳稳当当落入他怀中,头软软靠上他胸腔。


    “师兄,我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你别把我丢开。”


    往常她的酒量绝对不止半坛酒,能叫她这么快便醉倒,只可能是她还在犯头疾。


    辞婴将她小心拢入怀中,给她调了个舒适的姿势,让她枕着他的肩窝。谁知这姑娘身体往下一滑,又将头贴住他胸腔,直到听见他的心跳声,方安静垂下眼睫,沉沉睡去。


    辞婴只好由着她去。


    她从小便喜欢听着一点声音睡去,幼时在许清如和南新酒怀中便是如此,要挨着心窝才能睡得熟。


    从前在烟火城时也是如此。


    她身体变得虚弱后,听觉再不复从前灵敏。


    有一回他们下榻的客栈地处穷乡僻壤,人烟稀少,入住者寥寥。辞婴照旧要了两套挨着的房间,从前在闹市,她亥时未至便能睡去,不想这一次她却迟迟无法入睡。


    于是到得半夜,万籁俱寂的时分,辞婴忽然听到“笃笃”两下敲墙声。


    声音是从她的屋子传来的。


    辞婴从榻上坐起,听见墙后头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辞婴道友,你睡了么?”


    辞婴盯着那面雪白的墙面,道:“没。”


    对面立即传来一道开心的笑声,道:“这客栈太安静了,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辞婴下榻行至墙边,端坐在蒲团上,问道:“要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听见声音便成。”


    辞婴默然一瞬,道:“你需要声音才能入睡?”


    对面的小神女安静片刻后,轻轻地“嗯”了声。


    辞婴想了想,抬手叩墙,道:“这声音可以么?”


    对面很快便回道:“可以。”


    那一夜,辞婴敲了半个时辰的墙,才终于将她哄睡。


    后来再选歇脚地,他总会挑闹市中的客栈,越是热闹便越好。再后来,他干脆只定一套雅间。她在榻上睡,他便在一旁打坐。偶尔她睡不着了,便陪她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里看人间烟火。


    无论是从前在烟火城的小神女,还是木河南家的南怀生,对热闹鲜活的人间总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痴迷。


    对声音的渴望,又或者说对水底那份冷寂空虚的厌恶,已经牢牢镌刻她在神魂里。便是换了个躯壳,也摆脱不了。


    辞婴垂眸看怀里的姑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倘若他幼时看见的那道身影当真是她,她在暝渊之水里……究竟被封印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来啦~写了七千多字,删删减减只剩下五千多字QAQ 明天周四先不更,我先缓缓出差的后遗症,咱们周五见,我争取周五那一章多写一点。第一卷正在慢慢地收尾了~另外有宝子担心剑主身体虚以后不能扯头花,放心,咱们剑主扯头花的能力绝对比另外两位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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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赴苍琅 谁都别想夺走她。


    一个幽蓝结界静静立在甲板的角落, 从客舱望去,只见得一片蒙蒙幽光,全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初宿蹙着眉心, 迟疑着要不要去甲板寻怀生, 冷不丁眼前一花, 一只精致的小酒盅放在她身前。


    “黎师兄会照顾好怀生,喝酒睡下后,怀生的头疾会减缓一些。”松沐温和地安抚着初宿,“这是合欢宗的黄粱一梦酒,你从前不是总想尝一尝吗?”


    “对啊初宿,还有这坛冰晶酒定然也合你的喜好,怎么都没见你怎么碰呢?”林悠双颊酡红,眼中已经有了醉意,她撑着脑袋打量初宿, “你该不会是被松沐的佛性感染到了吧?”


    松沐道佛双修, 滴酒不沾不奇怪。但初宿今夜竟也不怎么喝酒, 这就十分罕见了。从前在五谷丰登楼,初宿喝的酒可一点不比她少。要是师兄在这,肯定要追问初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悠都能看出的异样,松沐自也发现了。只他向来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 便是看出了初宿的异样也不会急着挑明。


    初宿默不作声地拎起酒盅, 揭开酒封便喝了一口。酒液清冽,酒香浓郁,的确是她喜欢的味道。


    只可惜此刻她没半分品尝佳酿的心思, 美酒入喉也觉索然无味。初宿心不在焉地往嘴里灌着酒,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横了过来,握住酒盅不让她继续喝。


    初宿盯着那只手, 脑中猝不及防闯入一些画面——


    漫无边际的黄沙,血红的落日,以及牵着一匹骆驼行在前方的少年。


    少年头顶点着九个戒疤,一身赤色僧衣,鲜血从他僧衣上滴落,在茫茫黄沙中留下一串红玉似的血点。


    他像是浑然不觉,在声声驼铃中回眸望向她,含笑道:“小僧一定会带你走出这片荒漠。”


    初宿寒眸一转,缓缓看向松沐。


    眼前的少年温其如玉,总是淡得不带情绪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她。


    “不想喝便莫要喝了。”松沐温然说着,用闲着的另一只手揩去她唇角的酒液,动作轻柔。


    初宿不错眼地看着他,忽然凑了过去,在他温热的唇上碰了碰。她这一下碰得极快,只停了一两息,在松沐还未反应过来时,便退了回去,垂下了眼。


    松沐呼吸微顿,平静无波的眸光起了涟漪,须臾间又恢复如常。


    “不喝了。”初宿撩开酒盅,阖眼入静,仿佛方才那蜻蜓点水的一吻不过是心血来潮,不带任何意义。


    松沐垂下眼帘,拾起被初宿随手放下的酒封,慢慢封住那一坛黄粱一梦。


    林悠瞪圆了眼,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的脑袋支上一个空酒坛,醉醺醺道:“完了,我居然醉到出现幻觉……我得去醒醒脑。”


    说着摇摇晃晃行至客舱一侧,推开一扇窗牗,随着狂风携雪扑面而来,又几不可闻地喃了一句:“还好师兄没看到……”


    这扇窗牗挨着甲板,被擦过的风雪拍得窸窣作响。辞婴落下的结界隔绝了所有人的灵识,但没有散去声音。


    小小的结界里充斥着各种声响,有风吹雪落,有酒坛倾倒,有醉语呢喃,但最清晰的,还是一道和缓有力的心跳声。


    意识深处,怀生只听见这一道声音。


    在合欢花台的那一日便是如此。结界内花落纷纷,结界外天雷殷殷,但她只听见他的心跳声。


    体内屏障破开的瞬间,怀生一身血肉被他的力量渗透,他的心跳顺着这一股力量响在她耳边。


    她混沌的意识里忽然感应到一股怒意。来自虚空的怒意飘渺无踪又清晰可辨,伴着一道轰隆隆的天雷劈下,要将不该属于此界的力量消灭殆尽。


    合欢花台的渡劫结界虽是拦下了那道天雷,但怀生依旧感应到天雷中一点带着惩罚意味的雷火之力穿过结界劈入了辞婴体内。


    那力量强大蛮横,雷火入体的那一刹那,辞婴的心跳甚至停了一息,好在一息过后,怀生又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伴着他的心跳声重回耳际的,还有他低哑得近乎不可闻的一句——


    “谁都别想夺走她。”


    星诃趴在辞婴肩膀,欲言又止了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翁兰清那家伙本就有人杀,你何必亲自动手?你在苍琅犯下因果,就不怕因果孽力的反噬?”


    辞婴对星诃隐含担忧的话恍若未闻。


    他靠着甲板木壁,垂眸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姑娘,在她长眉蹙起来时点一点她眉心,缓解她在睡梦中依旧摆脱不了的头疾。


    星诃见他沉默不语,正迟疑着要不要再提醒一遍,冷不丁便听辞婴唤了声:“狐狸。”


    一听他这语气,星诃不由得眼皮重重一跳,警惕道:“干嘛?”


    辞婴平静道:“我马上要启程去不周山,你替我守在她身边。”


    星诃皱眉:“豆芽菜在涯剑山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守在她身边还不如陪你去不周山。”


    辞婴态度却是强硬极了:“你留在涯剑山。”


    不知为何,星诃总觉着辞婴的态度有些奇怪。但他定下的事星诃也改不了,只好闷声答应下来。


    怀生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再睁眼时,天空已经亮起灰蒙蒙的光。


    她肩背横着一条坚硬有力的臂膀,半边脸紧紧贴着辞婴胸膛。昏睡前的记忆慢慢复苏,她好像要师兄抱着她睡来着……


    辞婴看了看她,拨开她颊边的碎发,在她额心轻叩了下,“还挺能睡,马上要到棠溪峰了。”


    棠溪峰?


    怀生眨了眨眼,她这是睡了足足两日?


    辞婴见她一动不动,没半点要起来的意思,又问道:“还要在我身上赖多久?”


    怀生竖起一根手指,笑吟吟道:“一刻钟。”


    顿了顿又道:“到了棠溪峰后,你是不是就要启程去桃木林了?”


    她的声音轻盈了不少,想来头疾缓下来了。辞婴“嗯”一声:“星诃前辈会留下来。”


    怀生沉默。


    修士对天道的感应能力随着修为的递增而逐渐变强,苍琅的修士到了元婴境才能模模糊糊感应到一点虚无缥缈的天道。


    怀生进阶丹境时却是清晰感应到一道意欲灭杀辞婴的意念。


    那是苍琅残破的天道。在合欢花台时,天道便是以天降神雷的方式,要将辞婴不属于本界的力量镇压回去。


    一念及此,怀生也不赖觉了,“腾”地坐直了身,从祖窍取出灵木剑,道:“既然不许我陪着,那就把我的剑带上。”


    她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着,雪白的掌心托着小半截木剑。


    命剑养在修士的祖窍,是修士的左膀右臂,便是亲如道侣也不会轻易相借。


    她乌黑明亮的眸子映着他的脸,目光执拗,辞婴顿了顿,最终还是接过灵木剑,放入祖窍。


    半个时辰后,凤雏无声落在棠溪峰峰顶。


    辞婴当日便离开了涯剑山,入朔冰原往不周山去。翌日初宿与松沐也离开了宗门,直奔位于东陵的幽冥宗旧址。


    送别初宿与松沐后,怀生随着崔云杪去道松林刻录她的剑石。


    “涯剑山的每一任弟子都会在道松林留下一颗剑石,我没能替你制作魂灯,替你炼一颗剑石却是赶上了。”崔云杪目光流连在一颗颗剑石里,道,“你去挑一棵喜欢的道松,我先将你五位师兄姐放回他们的道松下。”


    怀生道:“我与师尊一同送五位师兄姐。”


    崔云杪看一看她,打趣道:“也好,正巧让他们看看我给他们找了个多么厉害的师妹。”


    说罢她五指一张,五抬棺木无声浮在半空。


    这一片悬着无数剑石的道松林是无数涯剑山弟子的归宿,剑石所指之处便是他们的埋骨地。


    崔云杪手执万仞剑在一株道松下豁开一个数十丈深的口子,棺木落下去的刹那,悬在道松最高处的的一枚剑石猝然发出一声剑鸣。


    这声剑鸣便如同战场上的号角,一声出,林中无数剑石随之应和,一时间松涛谡谡、剑啸如潮。


    怀生站在林中,仿佛看见了无数涯剑山弟子站在道松下迎亡者归宗。


    “这是你云师姐,她年岁最小心气却比谁都高,连剑石都要挂在最高的地方。若她还在,你入山门那日定会御剑带着你去旁的剑锋讨要见面礼。”崔云杪微笑道,“走,去下一棵道松。”


    “这是你施师兄——”


    “这是你倪师姐——”


    “这是你廖师兄——”


    一抬又一抬棺木埋入道松之下,崔云杪摄来最后一抬棺木,道:“这一抬你应当不陌生,正是你炎师兄,他的剑石就挂在道松林的第一株道松之上。你炎师兄责任心强,挑道松时特意挑了第一株,说如此他便能用他的剑意守护他身后的师弟妹。”


    崔云杪缓步行至一株道松下,抬手指着藏在其中的一颗松石,面露怀念之色。


    “师尊。”怀生取出一卷画轴,对崔云杪道,“这是我在炎师兄洞府寻到的画轴。”


    崔云杪有些意外,好奇地展开那卷画轴,目光触及画中的美人时,下意识一愣,紧接着神色一正,认真专注地端详了起来。


    画中的每一道笔触都极尽细腻温柔,倾注了作画之人的所有情感。


    隔着逝去的时光,崔云杪在这一刻终于真真切切窥探到深埋在炎危行心中的秘密。


    作为涯剑山的暗剑,有太多的公道需要她去讨。有涯剑山的,也有许许多多求上涯剑山的小宗门小修士的。


    从她决定当守山人那日起,她便知道她守的不仅仅是涯剑山,而是一整个苍琅。是以她留在宗门的时间少得可怜,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尽责的师尊。


    炎危行一直是她最放心的亲传,天赋高心术正又努力勤勉,待人接物挑不出半点错处。


    唯一一次出格,是在发生东陵兽潮的三年前。那一夜她刚执行任务归来,一抬眼便看见守在洞府前的炎危行。


    他那时已是一个俊逸非凡的青年,落月灯将他高大的身影照得松柏般挺拔。可在崔云杪心中,他始终是那个会因为想阿娘哭湿她肩头的小少年。


    崔云杪问他怎么来了。


    站在灯色下的青年看她半晌方道:“师尊,我想留下来做守山人。”


    崔云杪奇道:“之前不是决心要闯不周山的么?怎么又改主意了?”


    炎危行道:“我放不下几个师弟妹,也放不下……师尊你。”


    崔云杪只当他的踌躇不定是因着自己化衰期将至,想了想便道:“我与你师弟妹不该成为你做守山人的理由。再等五年,五年后若你心意不变,我再替你护法破丹成婴。”


    她说完怕自己言辞过于严厉,下意识就想拍拍他头,准备像他小时候那样嘉勉两句。结果手抬到一半,惊觉她这徒弟已经长到她抬手都拍不到头的高度了。


    刚想放下手,青年冷不丁超前迈步折腰朝她倾身,他俯身这一下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极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


    崔云杪看见她那稳重的大弟子罕见地露出个狡黠的笑意,道:“师尊,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下回想拍我头,得御剑。”


    言罢,他后退一步,转身回了思故堂。


    崔云杪笑骂了一句“臭小子”,正要回洞府,余光忽然瞥见一人。那人站在枫香树的阴影里,不知来了多久。


    崔云杪的灵识一直没感应到他的灵息,只当尉迟聘是刚到。如今再回想,能叫他误会的怕就是这一夜。


    道松谡谡如涛,将崔云杪从前尘往事中唤醒。


    她盯着手中画轴,忽然一笑,道:“臭小子,把你师尊画得这么好看,弄得我都舍不得物归原主了。历代剑主堂那里,我就挂你这幅画。放心,师尊拿了你的东西,肯定不叫你吃亏。”


    崔云杪推开炎危行的棺木,在他身旁放上一枚剑穗,道:“你在这里守护师弟妹,师尊在断剑崖守护你们。”


    涯剑山每一任剑主的埋骨地不是桃木林便是断剑崖,再不会有第三个地方。


    道松林里再次响起海潮般的剑啸声,崔云杪静静聆听,待得剑啸散去,便问怀生:“可想好了要在哪里挂你的剑石?”


    怀生点头:“我要同阿爹阿娘的挂在一块儿。”


    许清如与南新酒的剑石都在同一株道松,怀生的剑石刚挂上去,他们的剑石立时发出细微的剑吟声,接着便在风中晃出漂亮的弧度,朝怀生的剑石合围而去。


    崔云杪道:“你爹娘的剑石感应到你了。”


    怀生望着三枚紧紧挨着一块儿的剑石,轻轻地“嗯”了声。


    崔云杪斜看她一眼,忽然道:“你从前在木河郡和丹谷都过得好吗?”


    怀生被她问得一愣,须臾,颔首道:“木河郡有阿娘、阿爹、师兄、初宿、松沐,丹谷有应姗真人、大长老、应茹师姐、子阳师弟,所有我遇见的人都待我很好。”


    明明从小便受苦,却只记着旁人的好。


    崔云杪微微颔首,柔声道:“你这次闭关,师尊替你护法。走罢,去洗剑泉!”


    万仞剑载着二人飞往洗剑泉。


    怀生的目光越过断剑崖,望向朔冰原,心想师兄这会应当快要穿过朔冰原了吧。他一身远超此界修士的力量,连天道都要镇压,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我入百花台破境时,师尊可是担心我破境失败后,师兄会生气,是以不叫初宿他们回合欢宗?”


    崔云杪回眸看了看怀生,道:“竟猜到是我下的命令?的确如你所说,我是担心你师兄会生气。”


    二人一问一答间,俱是知道对方已猜到了辞婴非苍琅修士。


    崔云杪好整以暇道:“看出来你师兄对你紧张得很么?你要真出事了,一个百花台怕是不够他泄怒。”


    黎辞婴自来了苍琅后,不管是幼时在桃木林受伤昏迷,还是出手对付萧凌云,皆是为了保护南怀生。


    可见黎辞婴是为了南怀生而来留的,也是为了她留在苍琅。


    听见崔云杪的话,怀生注视着朔冰原的眼眸微微一顿,很快便点头道:“嗯,我……看出来了。”


    趴在她肩膀睡了一路的星诃慢腾腾支起脑袋,心说黎辞婴这家伙的心思一点儿都藏不住,别说你们俩了,连路过的阿猫阿狗都能一眼看出来——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84章 赴苍琅 你在那尊无面欢喜神究竟看见了……


    万仞峰, 洗剑泉。


    一柄遍体乌黑的断剑缓缓沉入水中,荡起一圈圈波纹,晃荡的水纹正倒映着一双清亮的眸子。


    怀生静静看着断剑。


    这一柄南家先祖的断剑被阴煞之气侵蚀了至少万年, 送回南家祖地之前, 她须得将剑身上的阴煞之气尽数炼化。


    怀生在断剑旁盘膝坐下, 用灵识内视她的肉身。


    她进阶筑基境时便已经点亮了四颗内星,之后在合欢花台,辞婴强行冲开她余下的三颗内星。眼下她七颗内星悉数点亮,在她体内七窍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如寒夜中熠熠生辉的星子。


    七颗内星同现,不仅可将天星剑诀修炼至大成之境,还可将肉身初步淬炼成剑体。


    依照锻体诀,唯有进阶元婴境方能点亮七颗内星连星成阵。似怀生这般,甫一入丹境便能七星同现, 便是当年开创天星剑诀的先祖南天濯都要望尘莫及。昔年南天濯乃是化神境大圆满, 无论剑诀还是剑体, 皆已臻化境。


    怀生分不清她此时的肉身之力究竟处在哪个境界,这次破境叫她深刻意识到她的肉身有多脆弱,不把她这具肉身淬炼得强悍无比,她将承不住进阶时吸纳的灵气。


    这次要不是有辞婴在, 她根本没法顺顺利利进阶。


    辞婴以极粗暴的方式将力量融入她血肉中, 这是他硬扛雷罚也要剥离出来的力量,她不能辜负,必须将这些力量细细梳理融会贯通。


    怀生阖目入静, 正要运转周天,忽然想到什么,又睁开眼对守在岸边的星诃道:“星诃前辈, 若我在一个月后没有自行醒来,请你掐碎玉符唤醒我。”


    星诃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道:“黎辞婴不是要你好好巩固境界么?硬把你唤醒岂不是打断你闭关了?”


    说完想到自己该是个高深莫测的“前辈”,又稍稍支棱起来,道:“你安心闭你的关,不用担心黎辞婴,他能耐大得很,只有他揍别人的份儿,没人能揍得了他。”


    “我知道。”怀生道,“但我还是希望他回来万仞峰后,第一时间就能见到我。”


    星诃看了看她,心说这豆芽菜还算有良心,便懒洋洋地答应下来:“行吧。”


    等到怀生入定,他环顾一圈,愤愤不平地腹诽:“里头有结界,外头有便宜师尊护法,干嘛非要把我丢在这里?”


    虽他十分不喜桃木林,但他到底与黎辞婴并肩作战了那许多年,万一出甚意外,好歹他能照应一下不是。


    星诃腹诽完便老老实实地盯着怀生,随着她不断运转周天淬体,灵气在她四周搅成一眼漩涡,如云雾蒸腾。


    精纯温暖的灵气兜头兜面扑来,星诃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心想在豆芽菜身边就是这点好,她的灵息太舒服了。


    黎辞婴那冷飕飕的灵力到她那儿都变得温暖如春了。


    星诃是魂体,还是上古天狐一族,对灵气最是灵敏,他能清晰捕捉到怀生灵力中独属于辞婴的那一缕灵息。


    九黎族的灵力一贯霸道,却能与怀生的灵力完美融合,毫无滞涩之感,委实是罕见。


    星诃迷迷糊糊地想着,被辞婴丢在这里的委屈被怀生的灵息一点点抚顺,像是顺了毛的猫缓缓蜷成一颗毛球。


    洗剑泉外,崔云杪看着提酒来寻她的何不归,好笑道:“我以为会是小白和木槿先来,怎么是你?你这掌门不忙吗?”


    “再忙也要跟师姐喝酒。”何不归看向崔云杪身后的结界,斟了一碗酒递过去,道,“确定她就是万年前那位?”


    崔云杪抿了一口酒,道:“是她。黎辞婴来苍琅应是要带她离开苍琅,若真是如此,我们不得相阻。”


    何不归猜到了辞婴是天外来客,却没猜到怀生就是万年前救苍琅于水火,给苍琅劈开一线光的那位。


    他微笑着颔首:“她是我们苍琅的修士,也是我们涯剑山的弟子,一个天赋如此高的宗门弟子,能把苍琅的传承带出去正是喜事一桩,谁敢阻拦谁便是与我们涯剑山为敌。”


    苍琅的乾坤镜乃她所起,她离开后,苍琅很有可能会失去乾坤镜的庇护。但即便如此,何不归也没有过要强留她的念头。


    与桃木林的这一场战争,是苍琅所有人的战斗,不该将所有重担压在一人身上。


    崔云杪能放心地将辞婴与怀生的身份透给何不归,便是笃定他的想法会与她一致。


    她伸手去与何不归碰杯,笑眯眯道:“掌门师弟所言极是,她是我崔云杪的关门弟子,谁敢阻拦我崔云杪的弟子离开苍琅,谁就是涯剑山的敌人。”


    说完又忍不住得瑟:“我徒弟这么厉害,你们谁都羡慕不来。”


    何不归道:“我家松沐也不错。”


    “师兄你在说谁不错?”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由远及近,来人一屁股坐在崔云杪身旁,道,“是在比拼徒弟吗?我家初宿可是一点儿不逊色于你家松沐。”


    何不归见段木槿也提着酒来,不由得道:“初宿与松沐去幽冥宗遗址寻机缘,你竟然没缀在后头守着?”


    段木槿老神在在道:“虞师弟与叶师弟正好要去东陵,会顺道看顾他们的。再说了,我们初宿大概是被翁兰清那混账气着了,这两日情绪有些不对,正好叫松沐陪她散散心。”


    听见她这话,崔云杪与何不归都有些无言以对。


    段木槿醉心于炼器,不仅对自个的感情迟钝,对徒弟的感情也十分不敏感。连崔云杪这个鲜少回宗门的,都能看出那两孩子在闹别扭。


    严格说来,这是初宿第三次与松沐闹别扭。


    第一次是因为松沐收下了见灯大师赠与的降魔杵与法华经。年幼的初宿在他手腕咬了一口,连着半月不与他说话。


    第二次是他在禅宗进阶丹境后,没及时回涯剑山陪她。


    他们在遥山执行任务那会,初宿虽晾了他几日,但任务结束后却是消了气的,甚至不再抗拒他修佛。


    第三次便是这一次。


    但这一次与从前两次都不一样,松沐觉得初宿不是在与他闹别扭。


    松沐看着专注御剑的少女,眉心几不可见的蹙了下。


    思忖间,飞剑往下急剧坠落,悬停在一间客栈外。


    客栈外站着个面容苍白的青年,那青年看见他二人后,眼睛微微一亮,道:“段东见过许真人、松真人。”


    初宿淡淡颔首,道:“上来。”


    待得段东上了飞剑,初宿端详他一眼,道:“不错,你的阴灵力凝练了不少。”


    段东前几日才将将破境,如今已经是开窍境大圆满的修为,瞧着比从前要年轻了好几岁。


    他不敢注视初宿,掩住心中莫名的喜悦,拘谨地拱一拱手:“托许真人的福,在下才能在鬼槐下修炼阴灵力,并顺利突破瓶颈。”


    初宿道:“左手伸出来。”


    她说话时声音清冷,带点说一不二、发号施令的口吻,叫人生不出半分抗拒,不由自主地便要听她吩咐。


    段东伸出左手,初宿手指搭上来时他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身体一霎间绷紧。


    松沐偏眸看他一眼。


    初宿用阴灵力在段东的灵脉里慢走了一圈,替他将灵脉中的滞涩点一一冲开。


    他进阶后本该留在安桥镇闭关巩固,收到初宿的传音符后却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眼下初宿替他圆融灵脉中的阴灵力,效果可比他自己闭关要好上不少。


    段东心知初宿是为了还他赶来领路的人情,便再度拱手道谢,态度恭敬。


    飞剑在空中飞行一日后终于抵达东陵的桃止山,幽冥派好几个大宗门的遗址都藏在这片阴风阵阵的山脉里。


    “这里便是罗阎宗的遗址,罗阎宗曾是苍琅最大的幽冥派宗门,如今只有它的遗址尚存一分阴灵力。但它的山门格外难寻,我来了几次都没能找到。”


    段东指向的山峰种满了高耸入云的阴柳树,这些阴柳树散着鬼火一般的磷光,碧莹莹的枝条如同垂落的丝绦,一层覆一层,修士行在其中,须臾间便会迷了方向。


    初宿握笔在空中画了道符箓,符箓变作一道黄光飞快地撞入阴柳林中,飘在空中柳条竟是主动退开,露出一条悠长晦暗的甬道。


    甬道尽头一扇森然厚重的巨门朝圣般飞至初宿身前,“吱嘎”一声朝里打开。


    这扇冥铁铸就的巨门足有百仞高,骷髅衔环,上刻万鬼提灯图,与传说中的鬼门关如出一辙。


    从门内涌出的飒飒阴风吹得三人衣袂翻飞,段东难掩激动地叫了声:“是罗阎宗的山门!”


    苦寻多年的山门不费吹灰之力便出现在眼前,如何不叫他激动万分。与他相比,初宿与松沐的神色却是要平静许多。


    初宿率先迈步入内,松沐与段东紧随其后,古朴阴森的山门在他们身后缓慢合拢,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已经断了传承的宗门虽灵脉犹存,但处处皆是颓废。


    三人脚下乃是一片干涸的河床,河床上一座断成三截的石桥,石桥尽头是一排破落不堪的宫殿。这些宫殿残留着无数打斗的痕迹,显然是已经被搜刮过许多次了。


    松沐看着段东微笑道:“这处河床乃灵脉所在,阴灵力最为浓郁,段道友刚破境,恰可在这巩固修为。”


    段东下意识看向初宿,初宿淡声道:“黄泉渡是判官的摆渡之地,你可在此地参悟判官道。”


    段东顿了顿,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初宿放出几只符兽守护段东,又起了个聚灵阵,道:“此处只得我们三人,有事可与我传音。”


    说罢身影一闪,转瞬便出现在一座宫殿之下。


    段东站在河床边,望着初宿与松沐一步步踏上逶迤在宫殿下的白玉阶梯。


    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初宿,恍惚间,他好似看见她身上漫出了薄薄的红光。一袭威严的血红长袍披在她身上,袍角绵延于玉梯之下,袍服之上,是一顶玄乌色的九旒冕,十二道玉旒轻轻垂落。


    段东瞳孔骤缩,方欲细看,冷不丁一道平而直的目光从玉梯上递来。


    是那位如水般温润清澹的松真人。


    不知为何,段东被他这一眼看得周身犯冷,忙阖下眼皮,再抬眼时,白玉梯上已再无二人的踪影。


    宫殿内,金碧辉煌的殿门无声合拢。


    “初宿——”


    松沐望着行在前头的初宿,缓慢驻足,在少女回眸望来的瞬间,温声问道:“你在那尊无面欢喜神究竟看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可恶,周五的团建聚餐严重剥削了我码字的时间,写到两点都没写完,还好今天是周六,一大早起来码字。抱歉更晚了,接下来一段情节心急的宝子可以屯一屯,再一口气看~


    第85章 赴苍琅 我的爱欲是你。


    遥山任务结束后, 松沐只在抵达合欢宗的那一夜与初宿分开过。他在尸傀宗给乌晴真君的尸身超度去恶秽,而她与怀生在徐蕉扇洞府小聚。


    翌日她与林悠来尸傀宗时,从她看向他的第一眼开始, 松沐便已发现她心里埋了事。后来听林悠提及无面欢喜神时, 她再次看了他一眼。


    “你看到我了?”


    松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无半分咄咄逼人之意。


    破败的罗阎殿四处散落着倒塌的黑铁柱和骨梁,刻有百鬼夜行的墙壁被火烧出道道焦痕,只余焦黑一片。


    少年站在这满殿灰败中,却不沾染半点人间的颓色,眉眼澹然、秀如春树,望着她的目光很专注。


    幻境中那小和尚便是这样望着她。


    嘴里念着佛号说着四大皆空,看着她的目光却专注得好似他的天地里只得她一人。


    那是个支离破碎的幻境,像一个时而清醒时而沉睡的梦,被切割成细碎的片段。


    初时初宿看到的始终是那个小和尚, 一个动不动便被她逗得耳根通红, 一口一个“小施主”喊着她的少年。


    虽动不动便要红脸红耳根, 却会趁她闭眼时偷偷数她的眼睫。


    幻境中她受了极重的伤,似乎被困在一个绝灵之地,失却所有法力,是小和尚的骆驼驮着她慢慢行出了黄沙漫天的大漠。


    他细心照料着她, 凡人姑娘们喜欢什么, 便给她送来什么。沾着露水的花儿、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栩栩如生的小纸鸢,林林总总,摆满她的床头。


    幻境中画面跳跃, 连不出一条完整的故事线,但初宿能感知到幻境中的她对小和尚的喜欢。


    正因为喜欢,小和尚死在那片大漠后, 她上天入地地去寻他的魂魄。凡人死后便会入轮回,小和尚是凡人,他的魂魄她本该手到擒来,偏偏她就是遍寻不得。


    幻境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一株菩提树,树下端坐着一个僧人。僧人身披赤红袈裟,除了眉心多了一点朱砂,他生了张与小和尚一模一样的脸。


    菩提叶簌簌地落,撞钟声在天地里回荡,一声,一声。


    初宿站在菩提树下,像是坠入一场幻梦。只觉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幻境中那混乱迷离又痛彻心扉的思绪刻骨刻魂,便是她从幻境中醒来,也如影随形,忘却不得。


    初宿看着松沐,黑沉沉的眸子罕见地添了一丝迷茫。


    “还是你觉得你看到的,不是我?” 松沐一步一步走向她,拇指抚上她嫣红的唇,“在凤雏亲我的那一下,你是在确认什么?”


    他常年握经书的手指沾着檀木香,这是初宿熟悉的独属于松沐的气息。


    幼时在出云居,松沐总喜欢拿着一卷经书坐在她与怀生附近。怀生睡得早,许姨将她抱回寝屋后,松沐便会安静地来到她身旁。


    寂寂长夜,空气中一点檀香氤氲,烛光将两道小小的影子投射在支摘窗上。是她与松沐,她的松沐。


    初宿张了张唇,说:“我看到的,是作为和尚的你。”


    松沐抚她唇的指腹微顿,少顷他笑道:“你想要我落发为僧?”


    初宿眸中的一点迷茫霎时远去,当即便冷下声音道:“不想。”


    松沐对她这回答一点不意外,很轻地笑了下,柔声道:“无面欢喜神映照的是能勾出你情与欲的人,初宿,你想想你亲过我多少回?”


    这话叫初宿想起了许多画面,每一个画面里都是她主动亲吻他。唇舌勾缠间,他的呼吸会渐渐变得急切,耳根也会泛起红潮。


    跟幻象中的小和尚一样。


    “我选择去法华山破境,是因着我起了心障。出关后没有回去涯剑山等你出关,也是因为我当时正困囿于我的心障,离开不得。”松沐唇角勾起,含笑哄道,“日后我只会留在涯剑山破境,就算破不开心障,也要在你身边。”


    初宿一愣。


    她对他的占有欲一贯来强,打小便是如此。不喜他修佛,不喜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只喜欢他眼中只有自己。


    他在禅宗破关后没有来墨阳峰寻她,的确是令她生气了。


    是因着这缘故,她才会看到那样的幻象?看到一个即便落发为僧,也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松沐?


    幻境中的小和尚为她动了情破了戒,甚至舍下了自己的性命。


    他对她的喜欢浓烈如火。


    她想要松沐给她这样一份连神佛都难以抵挡的炽烈情意,方会在无面欢喜佛中看到一个落发为僧的松沐?


    初宿幽冷的眸子缓慢一动,她看向松沐:“你起了何心障?”


    松沐“嗯”了声:“爱欲。”


    初宿又是一怔,问道:“什么爱欲?”


    “你。”


    松沐温声应她。随着他这一声话落,祖窍中一只古色古香的梵钟嗡然震颤,正要荡起一道钟声,一根七叶菩提枝冷不丁飞出,硬生生卡入梵钟内腔。


    梵钟被禁锢,再撞不出警醒的钟声。


    松沐不止一回听过这钟声,自他开祖窍后,每一次动情动欲,虚空都会传来一道庄严肃穆的钟声,响彻在他的元神中,荡涤他所有因她而起的爱欲。


    在法华山凝出金丹的那一刻,他的祖窍无端多了个梵钟。只要他一想起她,梵钟便会凭空出现,撞出一声又一声警醒的戒钟。


    松沐不需要一枚梵钟来告诉他该不该生情,又该不该生欲。


    更不会允许这梵钟阻止他亲近初宿。他的心他的意念,除了他自己,谁都别想操控。


    松沐缓慢低头,吻住指腹下的两瓣朱唇。


    “初宿,我的爱欲是你。”


    爱欲因她而生,故成心障。但正因为心障是她,所以他的心障,再也成不了心障。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琉璃瓦顶映出一线银光。


    段东抬头看着远处的琉璃宫,他尚未筑基没有灵识,自是窥探不出殿内的情况。然而即便生了灵识,他也不敢随意窥探。


    想起先前松沐望自己的那一眼,段东不免有些心有余悸。松真人是不是看出了他那点……痴心妄想?


    段东不由苦笑,明知没有结果也忍不住要喜欢上,本也非他所愿。


    但情之一字最是难控,连神佛也逃不脱。他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逃得了?痴心妄想便痴心妄想罢,总归他的喜欢只是他一人的事。


    思忖间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远天一朵沉甸甸的雷云急速拢聚,豆大的雨珠夹着雪花,扑簌簌落下。


    乾坤镜内的天地挂起一道道雨帘,乾坤镜外的桃木林,浓郁的阴煞之气却是如屏障般托住了所有的落雨飞雪。


    黑暗中一道身影鬼魅般穿梭,身影所过之处,兽尸堆叠成群。


    辞婴忍着灵台的疼痛,放出大片灵识,一面搜寻一面朝东去。他此行的目的除了去不周山,还要击杀从萧家祖地遁逃的兽魂。


    兽魂失去藏身之地,便只能回归本体。那样强大的兽魂,其本体的实力自是非同一般。


    掌门手札记载她在万年前曾杀了八兽,余下一兽遁入桃木林。但这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只遁逃的凶兽。


    兽魂的本体十有八九就是这只消失的凶兽。兽魂藏身萧家万年,辞婴分辨不出它是为了养伤还是因为本体已经消失。


    不管是哪一种,辞婴都要杀了那只兽魂。


    他这一路行来,击杀的大多是中低阶煞兽,高阶煞兽偶有出现也远远地避开了他。开了灵智的煞兽比辞婴预想的还要聪明。


    随着他渐渐逼近腹地,拦路的中低阶煞兽越来越少,阴煞之气却是越来越浓郁。弥漫在腹地中的阴煞之气浓厚得犹如一片沼泽,盘旋在不周山的入口虎视眈眈。


    腹地绵延不到二十里,却是无数高阶煞兽的栖息之地。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挤满了血红色兽目。


    辞婴站在腹地外,一面解开左腕的发带,一面与这些兽目静静对视。


    这里的的高阶煞兽太多,不动用仙元根本没法安全抵达不周山。但对辞婴来说,最棘手的还是动用仙元后的雷罚。


    他右手握着一柄苍碧色木剑,这木剑只有一掌长,重溟离火缠裹其中,勾勒出长约三尺的虚影。


    高阶煞兽灵智不低,腹地外的高阶煞兽遇见辞婴,几乎都选择了避让。


    然而腹地内的高阶煞兽却是寸步不让,死守着腹地,不允辞婴越过禁地前往不周山,仿佛不周山中有它们誓死也要守护的存在。


    就在这时,虚空中仿佛传来了一声呼唤。


    这声召唤直抵辞婴的元神,祖窍中重溟离火像是感应到什么,火光霍然大炽,不安分地跳跃起来,一派兴奋不已的情状。


    呼唤着辞婴的,正是他来到苍琅后失去的力量。


    辞婴目光如电,越过腹地,看向被阴煞之气重重隔挡的不周山。


    他失去的真灵果然就在不周山。


    没有人可以夺走他的真灵,能将他的真灵留在不周山只可能是他自己。


    二十年前,他穿过虚空落入苍琅后,他剥离了他的真灵,将真灵留在了不周山。正是因为真灵离体,他才会灵台碎裂,骤然缩小至两岁。


    只是他……为何要剥离他的真灵?


    清越的剑鸣声起,辞婴沉下目色,提身掠入腹地——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86章 赴苍琅 南怀生,我来替你。


    愤怒的兽吼声响彻天地, 一只又一只煞兽悍不畏死地扑来。剑影伴着火光为辞婴开路,头顶雷鸣轰隆,惊雷一道又一道劈下。


    左腕的九枝图腾不一会儿便变得血肉模糊, 辞婴却跟不觉痛一般, 狭长凤眸杀意凛然, 仙元疯狂涌出,重溟离火在他脚下烧出一条贯穿腹地的路。


    “穿过腹地,便是明日崖。明日崖虽有个‘崖’字,却不是山,而是不周山山脚的一片坡地。这处坡地自成一域,方圆十里内,煞兽等闲不敢靠近。苍琅闯不周山的弟子闯过腹地后,会在此地休整,之后再结队入不周山。


    “明日崖有一株枝叶连天的梧桐木, 穿过梧桐木便能看见不周山的山门。山门之内, 正是苍琅最古老的那条通天路。许是因为紧挨着不周山山门的缘故, 这梧桐木虽枯萎了一大半,却是桃木林中唯一一株没有被阴煞之气侵蚀的树。”


    出发来不周山之前,崔云杪便已事无巨细地与他说过这边的情形。


    果真如她所说,甫一出腹地, 那些前仆后继的煞兽竟诡异地停下攻势, 退回腹地内盯着辞婴,目光警惕又凶狠。


    不仅是煞兽,因他强用仙元而紧追不舍的天雷竟也哑了火, 闪烁的雷网中只余几道闷闷的雷声。


    辞婴掀眸前望。


    被称作“明日崖”的长坡幅度十分和缓,坡顶立着一株巨木,巨木之下浓稠的阴煞之气弥漫, 却不见任何煞兽妖植,在处处充满杀机的桃木林如同一片净地。


    隔着浓稠的阴煞之气,辞婴隐约看见一株树的轮廓。仅仅是这么个模糊的轮廓,已然叫他生出强烈的熟悉感。


    直抵神魂的那一声呼唤再次传来,从那一株树里传来。


    他来过这里,见过那株梧桐树。


    这念头在脑海冒出之前,他已经抬步朝坡顶行去,像二十年前一样。


    风从坡顶吹来,从他左腕涌出的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落下。他好像又走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日。


    他来到苍琅的那一日,便是如此。


    雷声闷闷地响,带着对他强行撕开结界闯入下界的怒意。


    鲜血从伤口里涌出,他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硬闯虚空受的伤,肆意流窜在血肉里的雷火,还有头顶随时会劈落的雷罚,都变得无关紧要。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走向她。


    他朝着坡顶一步一步去。每走一步,那模糊的树影便要清晰一分。及至他来到树下,仰头望着那几乎枯萎的枝叶时,堵在他喉头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嘴里涌出。


    鲜血带出一声呢喃:“南怀生。”


    跋涉万年,他终于找到了她。


    浸满血污的手小心贴向树身,感受到树心的一点生机,他额心往树皮一抵,灵识潮水般漫入。


    他看见碧莹莹的树心悬着一把拇指长的小剑,剑心蜷着一个小小的神魂。


    血红的因果孽力如密密的丝线,在她身上缠出一个厚厚的茧。她被困在茧中,辞婴看不清那一抹神魂,但他知道那就是她。


    神族一旦献祭真灵,便会陨落。扶桑上神献祭真灵,只在一种情况之下,她才不会跟着陨灭——


    献祭的扶桑上神只是一具分身,真正的本体是万年前出现在苍琅的南怀生。


    她曾经瞒住所有神族,自分过真灵和神魂。


    九重天唯有一个地方能隔挡所有神族的神识,遮掩住天机,那地方正是雷泽之境。


    扶桑上神与天墟石郭在雷泽之境的雷刑台决斗过,那一战以石郭陨落扶桑上神伤重告终。


    扶桑上神便是在那一战过后卸下了战部之主,归还了南木令。


    她便是在雷刑台自分真灵和神魂的?


    难怪最后两次去烟火城时,她虚弱得犹如病入膏肓的凡人。


    辞婴也曾自分过真灵,他知道有多痛。


    那是生来便要承受神罚的九黎族都几乎承受不了的痛楚。


    究竟是谁逼得她不得不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九重天?她因何要化作巨木守护这个天道几欲不存的人界?她在这里又遇到了什么,竟逼得她万般因果加身,连神力都散尽,只余一个神魂?


    太多太多的问题涌上心头,却又顷刻间散去。


    辞婴一身血污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被困在里头的小小神魂。


    天地间忽然变得极安静,没有雷音,没有风声,连他沉重的呼吸声都消散了。


    良久,他缓慢后退一步,望着她的神魂,轻轻地说:“我来替你。南怀生,我来替你。”


    青年沙哑的声音还未坠地,他鲜血未干的手指已经点向眉心,化作一股巨力猛地刺入祖窍。


    他的动作不带一点迟疑,又快又狠,神色像是冷静,又像是疯狂。


    真灵剥离的瞬间,他的灵台顷刻碎裂成一片片。


    紫金色真灵缓慢渗入树心,庞大的神力涌出,树心中宛若沉睡的木剑猝然发出一声清啸,裹着她的神魂一倏忽间便消失无踪。


    辞婴看见一条无色无相的因果线从树心疾速射向西边。正要循着这条因果线而去,一根木簪冷不丁从树心掉出,亲昵地飞向辞婴。


    认出那木簪,他神色微顿,捞过木簪便掠入桃木林,往西追去。


    他这具肉身本就是无根木的树心所塑,天生灵体,便是没有神族的真灵,凭他在仙域数万年修炼出的仙元,也足以比拟上仙。


    然而他还是失算了一步,真灵剥离、灵台碎裂带来的重创和痛楚,竟是叫他淬不及防缩小至两岁。木簪丢失在桃木林,而他失去所有记忆被崔云杪带回了涯剑山。


    但即便失去记忆,他依旧记着她的气息。通过应御寻到南家,又通过南家寻到她。


    最后一块记忆碎片归体,辞婴再次站在坡顶的巨树之下,抬头仰望现出枯萎之相的凤凰木。


    这参天巨树并非苍琅修士以为的梧桐木,而是嶷荒天的神树凤凰木。


    失去的真灵代替怀生的神魂之力,替她支撑住了凤凰木。


    扎根在苍琅的这一株凤凰木与辞婴用来塑造分身的无根木一样,皆是神木中神力最为充沛的那一截树心。


    嶷荒天的护道者是鹤京上神,辞婴心念电转间便猜到了是这位在助她。


    他与上神鹤京曾匆匆打过一次照面,萍水相逢的一次交汇自然称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此时此刻,辞婴对她真真切切地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至少有人陪着她。


    她没有独自一人孤军奋战。


    犹记得他们第一次掉落在烟火城,她曾期期艾艾地问他是不是急着离开,又不好意思地与他说她不喜欢一个人行动。


    “太孤独了,我喜欢热闹些。”她如是说。


    有鹤京助她,她应当不会觉得孤独了吧?


    辞婴庆幸的同时,又觉生气。


    在烟火城的最后一面,她定然已经猜到了他就是九黎天的黎渊。但她没有寻他襄助。


    她甚至笑吟吟地与他定下下一次的烟火城之约,结果在妖蟒洞穴肆意亲过他后,她转头便自散了真灵。


    如何不叫他生气?


    辞婴手覆凤凰木树身,灵识沉入真灵,眼中之景霎时一变。


    他“看见”了树底的那一眼漩涡。


    那是一个阵眼,阵眼中躺着一只沉睡的凶兽。


    辞婴与这只凶兽的兽魂交过手,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只穷奇凶兽。


    它以兽身固住阵眼,阵眼翻涌着漆黑如水的煞气,漩涡的中央却漂浮着无数支离破碎的人魂。


    那些人魂或麻木或痛苦,在两股力量中撕扯着。一股力量从漩涡眼涌出,意欲将他们吸入未知之地。另一股力量来自树根,温柔地护着他们,要将他们留在苍琅等待轮回重开。


    阵眼所化的漩涡如同一个活的泉眼,将精粹得令人心惊的阴煞之气带入苍琅。


    虽有凤凰木牢牢镇压,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逃逸而出。


    看来腹地中的煞兽要守护的便是这个阵眼。


    倘若没有凤凰木镇压,漩涡中的阴煞之气足以毁掉苍琅了,里头翻涌的气息叫辞婴心惊的同时,还觉得熟悉。


    辞婴沉在真灵中的灵识凝成细细的一束,往漩涡中探去。少顷,他忍着疼痛抽回灵识,眉心紧紧蹙起。


    漩涡深处果真有一缕荒墟的气息。


    辞婴来到苍琅的那一日便已经发觉了不对劲。


    这个四象不存,连日月星辰都不再出现的界域,已经脱离了天地因果。


    脱离天地因果的界域被称作放逐之地。


    修士身死道消陨灭于天地便是他们脱离天地因果的时刻。放逐之地也是如此,因一界生灵寂灭、天道殉亡,最终不得不脱离天地因果。


    所有的放逐之地皆是死地。


    苍琅却不是死地,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族活着。只要生灵不灭,天道便不该殉亡,苍琅也不该沦为放逐之地。


    南听玉飞升上界之日,桃木林起异变,阴煞之气出现在苍琅。便是从这日伊始,苍琅成了放逐之地。


    凡人亡故之时,与其因果深重的至亲会有一霎的心悸,冥冥中感知到有人离开。


    南听玉是苍琅的修士,苍琅就在她的因果里,苍琅消失在天地因果之时,她必然也感应到了。她的遗愿必是与苍琅有关。


    而怀生带着南听玉的断剑前来苍琅,也必然是为了了却南听玉的遗愿。


    只她来到苍琅的那一日,一定没料想她面对的是一个被献祭的人界。


    是的,献祭。


    唯有被献祭,苍琅才会在生灵犹存的境地脱离天地因果。


    凤凰木镇压的阵眼也表明了这是一个献祭之地。


    辞婴不必想都知道她来到苍琅的那一日会作何选择。


    凤凰木重塑了她的本体,她便用她这的本体镇压住阵眼,强行中断苍琅被献祭的命运,再耗尽她的神力撑起苍琅的天道,背负起苍琅的因果。


    于是每一个枉死的凡人,每一个被煞兽吞噬的残魂,每一个卷入漩涡中而无法入轮回的生灵,都化为数不尽的因果孽力,尽数加诸她身。


    没有了日月的苍琅,却依旧有日夜轮回、有光暗交替。是因为有一个傻子替他们撑起了天地,充当他们的日月。


    一万年。


    整整一万年。


    辞婴不知自己在凤凰木下站了多久。左腕的灼痛已然冷却,伤口也不再流血。他缓缓坐下,背靠凤凰木,抬目望向看不到星月的夜空。


    这万年来,他闯过无数秘地,遇过无数险境,也受过无数的伤。


    这是他第一回感到一丝疲惫。


    辞婴来不周山之前,曾经有过许多设想,每一个设想的结局都是他带着她离开苍琅。


    他会守在她身边,妖鬼挡路便杀妖鬼,神佛挡路便杀神佛。所有她的敌人都将是他黎辞婴的敌人。


    当初自分真灵神魂时,祖父曾与他说,黎渊代表的是责任与守护,黎辞婴代表的是自由和肆意。


    祖父不希望他被九黎族的责任束缚,给了他一份自由,让他以黎辞婴的身份在仙域过随心所欲的日子。


    他在许久许久之前,便已决心要用他的自由守护一个神女。


    辞婴本想夺回他的力量后,便将桃木林涤荡一空。随后与她一同前往上界,像从前在烟火城一样,陪在她身旁,不叫她一人行路。


    然而他留在凤凰木的真灵一旦夺回,凤凰木再镇压不得它底下的漩涡,阴煞之气和凶兽将会源源不断出现在苍琅。


    辞婴缓缓阖目。


    他不能拿回他的真灵。现在还不能。


    薄光从不周山山顶喷涌而出。有凤凰木横亘在前,不周山和乾坤镜内的人族领地是唯二没有阴煞之气的地方。


    辞婴沉默地睁开眼,横陈在山线上的光正慢慢泼洒在他脚下。他缓慢地站起身,转身迈入黑暗,将那一片薄光留在身后。


    他答应他的师妹至多离开一个月,那便一日都不能叫她多等-


    万仞峰落了一月的雨终于停了。


    星诃看见一点微光在幽暗中亮起,是那个计算时间流逝的玉符。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正想着该怎么唤醒豆芽菜时,却发现水中央的少女不知何时竟从入定中醒来了。


    星诃眯眼打量她。


    闭关一个月,她周身灵力凝练了不少,很好地将黎辞婴给她的仙元炼化入体,此时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绝对不止是丹境。


    怀生步履轻盈地从洗剑泉迈出,开心地道:“走吧前辈,我们回峰顶等师兄。”


    见她如此快就出关,崔云杪不免有些意外,听她说要回去接她师兄,想了想,便颔首道:“也好。万仞峰的剑主洞府我不会住,你们师妹二人看着办,想住哪儿都成。”


    不回剑主洞府倒不是因为黎辞婴,而是辛觅师妹与木槿师妹为了抢她回洞府住,已经打了好几架了。


    崔云杪说完便御剑去了墨阳峰。


    怀生运转临字诀一步回到峰顶的枫香树,树上的吊床被雨水打得一团湿。想到辞婴最喜欢躺在上头,她正要运转灵力烘干,冷不丁体内气机一紧。


    怀生心中一喜,下意识回头望去。


    天已微亮,晨雾像撕成一缕一缕的白纱,无声飘在空中。身量颀长的青年穿过白茫茫的雾霭,踩着薄光朝她一步步走来,背光的脸看不清神情。


    怀生唇角扬起,一声“师兄”还未脱口,身体已经轻飘飘地飞起,牵引着朝他而去。


    一个湿冷的怀抱随之落下。


    他的衣裳沾满了露水,带着清凌凌的冷木气息。怀生听见他哑着声问:“南怀生,很喜欢苍琅吗?”


    怀生被他这话问得一愣,少顷才道:“喜欢的。”


    长睫缓缓垂下,辞婴沉默片晌,旋即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写这章居然费了我不少面巾纸,明明没多虐[爆哭] 这一章是昨天的,下一章我争取你们晚上十一点前更出来[亲亲][亲亲]


    第87章 赴苍琅 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辞婴的这一声“好”, 在怀生听来,不像是一句回答,更像是一个承诺。


    他对她的承诺。


    她想抬头看一看他的眼, 奈何他没有卸掉他血脉里的牵引力, 她如今又剑体大成, 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是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再说了,他抱她……实在是抱得紧。右臂紧紧桎梏在她腰间,左掌握着她后颈,下颌紧紧抵在她鬓边,要将她揉入骨血里一般。


    怀生动弹不得,干脆便由着他抱,片刻后才道:“师兄,你受伤了吗?我要看看你的左腕。”


    辞婴轻抬眼睫,压住心底的千头万绪, 卸掉血脉之力退后半步, 解开左腕上的发带。


    “只受了一点伤, 已经好了。”


    他左腕上灼烧的痕迹已经没了,只余下一点痂皮嵌在冷白的皮肤里。


    怀生没吱声。


    他先前在合欢花台遭了两道雷罚,不过一日光景,左腕的伤便好了。这一次他的伤痂到现在都未蜕, 只可能是经受过更厉害的雷罚。


    细密的疼一点一点漫上心头, 怀生抿了抿唇,半晌后才道:“你在桃木林找到你要找的东西没?”


    “找到了。”辞婴没说他找的是什么,也没说他在桃木林遇见了什么, 只是细细端详起她眉心,道,“怎么这么早就出关?”


    他强行把仙元和精血融入她血肉乃是不得已之举, 得花不少水磨工夫才能将这些力量彻底炼化,一个月的时间自是不够,原以为要等上几月才能等到她出关。


    怀生自知理亏,但一点儿不心虚,理直气壮地道:“你答应过我一个月就回来,我总要确认一下你有没有食言。知道你安全归来,我便不必一颗心悬着了,闭关时自然也会事半功倍。我这就回洗剑泉继续闭关。”


    辞婴看了看她,思忖片刻后道:“你在洗剑泉等我,我去见见云杪真君和何掌门。”


    星诃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也不陪怀生回洗剑泉了,待得怀生一走便跳上辞婴肩膀,急急问道:“黎辞婴,你在不周山找回你的力量了吗?是不是等豆芽菜进阶丹境大圆满,我们就能离开苍琅了?”


    辞婴没回他第一个问题,只淡淡“嗯”一声:“等她进阶丹境大圆满,我会送她离开。”


    星诃压根没发现他这话有什么不妥,高兴得一双狐狸眼眯成线,喜滋滋地道:“以豆芽菜的修炼速度,肯定很快就能进阶。只不过不周山的山门百年一开,不会要等八十年后再离开吧?”


    辞婴朝洗剑泉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不会让她疼那么久。”


    因他提前发了传音,到棠溪峰时,崔云杪和何不归已经在掌门洞府里等着了。


    何不归与从前一样,备好了灵果和灵茶,恭敬笑道:“不知前辈准备何时带南怀生离开苍琅?”


    说来他与师姐到现如今都不知道辞婴的来历,但无论如何,喊一声“前辈”总不会犯错。


    辞婴道:“等她满丹境大圆满了,我会打开不周山的山门,送一批人离开苍琅。”


    这话一落,何不归与崔云杪对视一眼,俱露出惊讶之色。


    崔云杪快言快语道:“前辈想带哪些人?”


    “四十九人,我可以送四十九人离开苍琅。除了初宿、松沐和应御,余下四十五人你们来决定。”


    四十九人?


    这数字远远超过了崔云杪二人的预料,他们每隔百年便会送一批弟子到不周山,通常也就数十人之数,从来不会超过一百人。


    但苍琅举一整个人族之力送出这些弟子后,他们留在苍琅的魂灯皆在同一时间熄灭了,无一例外。


    三万年来都是如此。


    魂灯灭意味着修士陨落,但所有魂灯同时熄灭实在太过反常,倘若他们飞升上界,便是陨落也不该是在同一时间陨落。


    事出反常必为妖。


    何不归道:“不周山每百年一开,我们从前送出去的弟子,入了不周山后,魂灯会在同一时间熄灭。我们至今都不确定他们究竟有没有离开苍琅,又抑或说有没有顺利飞升上界。”


    他说到这便叹息一声,唇角的笑沾了点苦意,“应前辈说魂灯同时熄灭应不是他们陨落,而是他们离开苍琅后与魂灯的联系断了。不知前辈可有答案?”


    辞婴还没遇见他们口中的“应前辈”,但只凭这一句话,便知此人在苍琅定是个智囊般的存在。


    无怪乎似崔云杪、裴朔这些已是苍琅顶尖的修士提及这位前辈时,皆是语带恭敬。


    辞婴端起茶盏,慢饮一口后道:“苍琅是放逐之地,不在天地因果里,离开苍琅后的弟子重回天地因果,自然会断了与苍琅的联系。天地因果便是一道天堑,他们一旦离开,即便修炼成仙,也无法回来苍琅。”


    天赋绝顶如南听玉,一个连无数神族都惊叹的人族修士,也没能找到苍琅。倘若不是她寻了个好战主,今日的苍琅必定是生灵不存,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放逐之地。


    辞婴平静到近乎淡漠,但他这话如巨石般在何不归二人的心湖溅起千层浪。


    崔云杪面露恍然:“难怪这数万年来从苍琅离开的修士,无一人归凡,也无一人送来只言片语。原是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苍琅。”


    说到这她不由得笑了声:“我就说嘛,我们苍琅出去的先祖们惊才绝艳者不知凡几,怎会一个归凡者都没有。”


    涯剑山的镇山石便是归凡的祖师从上界扛回来苍琅的,那位祖师为了抢这颗镇山石差掉丢掉半条命,送回苍琅的路途更是艰辛万分,但她还是为苍琅送来了镇山石,并埋骨于断剑崖。


    桃木林未起异变之前,大小宗门家族里的降魂香时不时会亮起。那是飞升后的先辈们放不下子孙、后辈,燃烧魂力施展的秘术,为的便是在宗门、家族陷入生死存亡之际,赶回来力挽狂澜,护住宗族的香火。


    这就是人族,御剑翱翔万里之外,也不会忘记根之所在的人族。


    苍琅深陷水火三万余年,困囿其中的凡人和修士也曾有过期盼,盼着先辈们御剑归来,踏平桃木林,叫苍琅重现日月。


    知道先祖们是不能,而不是不愿。崔云杪豁然开朗之余,又有些遗憾。


    可惜不能叫苍琅的先辈们知道他们这些后辈有多争气。


    虽有人堕入邪魔道,也有人被心中魔魇吞噬,但更多的是铁骨铮铮不堕先人之志的修士。


    “魂灯虽非因陨落而灭,但他们未必能穿过不周山的登天路,单是虚空中的风暴便不是寻常修士能对付。还有你们口中的上界,兴许比桃木林还要可怖。”辞婴说得直白。


    “那已不是我们该担忧的事了。” 崔云杪坦荡说道,“守山人的任务是守护苍琅,将传承带出苍琅是闯山人的任务。到了不周山后的路,只能他们自己走。”


    何不归也笑着接过话茬:“前辈放心,每一个决定闯不周山的弟子,都明白自己会面对什么。只是前辈所说的虚空风暴可有防护之法?涯剑山可连夜炼制一批防御法器,好叫四十九名弟子顺顺利利穿过登天路。”


    千辛万苦将弟子们送到不周山,何不归可舍不得他们折在登天路里。


    辞婴看着茶盏里清澈的茶水,道:“虚空风暴因飘荡在虚空中的碎裂空间而起,结界石所做的防身法器可抵御一二。但这一次,无需如此麻烦。”


    他从茶盏中抬起眼,平静道:“等她拿回她的力量,虚空风暴伤不了他们。她一定会护住所有人。”


    何不归和崔云杪闻言俱是一怔,但二人似乎早就有所预料。


    何不归轻轻点头,凝重道:“如此说来,此次前往不周山的四十九名弟子,倒是这数万年来最有可能把苍琅的传承带出去的弟子。”


    辞婴没说话。


    苍琅闯不周山的弟子皆是通过闯山人大比来决定,但他既然让何不归选人,那便无须遵循旧例,这四十九人可以全是涯剑山弟子。


    空气沉寂片刻,忽又听何不归道:“敢问前辈,苍琅因何会成为放逐之地?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三万年前,有人动用禁术,将苍琅献祭为放逐之地。何人为之,又因何为之,只有寻到设下献祭大阵的所在界域,方能知晓。至于你说的破解之法——”


    辞婴依旧是平静的语气,“她背负起苍琅的因果,转生为苍琅的修士,便是为了飞升到此处,好毁掉献祭大阵,将苍琅重新带回天地因果里。这是唯一的破解之法。”


    崔云杪与何不归又是一愣。


    他们知道怀生是天外来客,虽没想到她之所以转生为南怀生,竟是为了背负起苍琅的因果,把苍琅带回天地因果里。


    何不归神色异常凝重:“也就是说,苍琅修士飞升的上界便是设下禁术的所在地。”


    辞婴颔首:“献祭与被献祭,本就是一个因果。苍琅修士受此因果牵引,自然而然会飞升到献祭苍琅的界域。明日崖梧桐树下镇压的便是献祭大阵落在苍琅的受阵之眼,阴煞之气从此阵眼而来。献祭大阵一日不毁,这阵眼便一日不会消失。”


    崔云杪与何不归终于明白为何辞婴说弟子们飞升的上界会比桃木林还可怖,俱沉默下来。


    辞婴放下茶盏,道:“你们可还有旁的问题?”


    崔云杪看了眼窗外,只见天穹之下,水镜般的乾坤镜静静伫立于天地间,如松柏不语。


    “最后一个,”她转眸看向辞婴,道,“你们离开后,乾坤镜是不是会消失?”


    “旧的乾坤镜的确会消失,但会有新的乾坤镜出现。她喜欢苍琅,我不会让苍琅被毁。”辞婴站起身,定定看着崔云杪和何不归,道,“你们要记住一件事,她如今只是苍琅的弟子,只承担一个弟子该承担的责任,谁都不可以逼她做牺牲,无论是现在还是日后。”


    言罢,他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辞婴消失在棠溪峰的瞬间,怀生的气机再度被锁定,一个呼吸的工夫,他的身影便出现在洗剑泉。


    怀生仰头看着站在枫香古树下的人,唤了声:“师兄。”


    他垂眼看着坐在泉水里的少女,缓步迈入,面朝她坐下,道:“左手给我。”


    怀生伸出左手,辞婴按住她手腕,注入一缕冰冷的灵力,沿着她的经脉缓慢游走。


    他垂着眉眼,神情专注,半晌后道:“你余下的三颗内星乃是我用灵力强行冲开,不如其余四星凝实,我先替你淬炼打磨,之后再修内星阵。”


    他刚从桃木林归来,怀生可舍不得累着他了,认真打量他几眼后便道:“你在树下给我护法便成,我自个打磨这三颗内星。”


    辞婴瞥她:“怕疼了?”


    他淬炼时用的是带着无根木本源之力的重溟离火,比她用灵力淬炼要疼不少,但效果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怀生摇头:“不是怕疼,是怕你累了。”


    他清晨归来时抱她的那一下,怀生敏锐地感知到他情绪有些异样。那点异常转瞬即逝,在抱过她之后,他便彻底恢复如常。


    但怀生还是很介意。


    是因着来回奔波累了吗?


    还是哪里受伤了?


    看出她的担心,辞婴弯起唇角,很轻地笑了笑:“哪只眼睛见我累了?”


    抬手一敲她额头,又道:“别瞎担心,先顾好你自个。接下来几个月,我每日都会用重溟离火给你淬体,你怕疼也躲不了。”


    怀生诧异道:“每日都要吗?”


    辞婴“嗯”一声,垂眼解他左腕发带。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的肉身淬炼至半仙的强度。否则凤凰木回归后,她未必承得住。


    怀生一见他解发带,下意识就想起自己在他怀中裸着身子的场景。


    她顿了顿,道:“淬体时我的法衣是不是又要没了?”


    辞婴解发带的手不由得一顿,他看了看怀生,道:“重溟离火力量霸道,寻常的法衣扛不住,我会封住我的视、触二感。”


    说完将发带缠上双目,牢牢绑在脑后。


    怀生心想她这一身法衣是木槿真君亲手炼制的,拢共只有三件,师兄每日都要给她淬体,她总不能每天都烧一套吧,哪有那么多的法衣给她烧。


    当即便道:“那我把法衣脱了。”


    辞婴静了静,之后淡淡“嗯”了声。


    待得窸窣的脱衣声结束,他骈住左手食、中二指,道:“握着我的手指抵住你心窍。”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泛着玉白之色,在氤氲的水雾中只觉赏心悦目极了。


    想起这两根漂亮的手指要碰的地方,怀生无端觉着耳热。她凝一凝神,托起他手腕,将他手指抵上她左侧胸口,道:“好了。”


    话音甫落,一股精纯霸道的灵火猛地灌入心窍,将心窍灼烧得又热又疼,怀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骤然明白辞婴为何要说怕疼也躲不了。


    他这回用来给她淬体的重溟离火可比从前强了十倍不止。


    辞婴虽封了二感,但听觉还在,听见她略带痛楚的吸气声,静了静便道:“忍一忍,只会疼一会。”


    心窍处的内星对应着北斗七星中的天玑。重溟离火霸道的力量将天玑内星中的杂质缓慢煅烧成灰,又强势吞噬掉星窍里的不安分灵力,淬炼精纯后反哺回内星。


    心窍中的灼痛感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极舒适的充盈之感。


    怀生心神浸入其中,慢慢入了定。等她从入定中醒来时,辞婴抵在她心窍的手已经收了回去。


    察觉到她从入定中醒来,他低声道:“把法衣穿上,运转淬体功淬炼心窍附近的经脉,我给你护法。”


    他的双目仍缚着发带,额角出了一层薄汗,唇色苍白了不少,可见方才给她淬炼心窍费了不少心神。


    他总是如此,不声不响又无微不至。


    怀生心不在焉地取出法衣套上,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辞婴。


    “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忽然问道。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这话不过是随口一提。


    辞婴掩在布带下的眼睫微微动了下,静默片晌,他缓声道:“因为你很不懂得对自己好,所以我得对你好,把你欠自己的那一份都补上。”


    怀生本以为他会说一句“因为我喜欢你”。虽不是她预料的回复,但不知为何,辞婴的答案比一句“我喜欢你”更令她动容。


    拢着衣襟的手缓慢垂落,心口无端泛起一点细密的疼,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现在就想对自己好一点。


    平如镜的水面无声泛起涟漪,少女膝盖支地,直起身超前倾去,左手扶着他肩膀,右手捏住他垂在脑后的发带,猛然一抽。


    随着发带缓缓扯落,她轻轻吻住了辞婴冰凉的唇。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像一片花瓣落在水面。


    唇对唇地碰了下,怀生抬目去看辞婴,见他阖目端坐无动于衷,想起徐蕉扇从前说的话,又矮下身,耳朵附上他心口。


    她却是不知,布带解开后辞婴的二感并未完全回归,待他解开灵台的封禁才会彻底回归。


    辞婴很轻地碰了下唇,带着点不确定,挑开眼皮,低眼看向正认真听他心跳的姑娘。


    他的心跳低沉平缓。


    徐师姐说一个人喜不喜欢你,亲他时听一听他心跳便知道了。


    怀生怀疑他的触觉是不是还没回来,要不然他的心跳怎可能这么和缓。


    她才不信他会对她的吻无动于衷。


    正胡思乱想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要听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除了一点沙哑,与平常一般无二,跟他的心跳一样平静。怀生缓缓坐直身体,问辞婴:“师兄的触感回来了吗?”


    辞婴“嗯”一声。


    怀生点点头道:“很好,我想做些令我自己开心的事。”


    她说完捧住辞婴脸颊,猝不及防地吻了上去。


    她力道不轻,四瓣唇相撞时,二人内唇被牙齿磕出一点痛意。


    怀生有些懊恼,先前的蜻蜓点水太轻,这会又太粗暴,都磕出血来了。二人头一回亲,可不能叫他落下什么阴影。


    她稍稍松了点力气,道:“再来一次,我轻点。”


    她说话时嘴唇还贴着辞婴,辞婴清晰感觉到她唇隙呵出的热意和温温软软的唇肉。


    这一刻,辞婴终于确定发带抽离时停在他唇上的,是她极轻的一个吻。


    他的思绪很快便被唇上的一点痛意给扯了回来,她张嘴含住了他的唇,不轻不重地吮了起来,吮咬的地方恰是他被牙齿磕破的地方。


    辞婴的眸子一下便暗了下去,这青涩又毫无章法的吻技叫他觉得熟悉,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在妖蟒洞穴的那一日。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腰身泡在泉水里,背挨着枫香树埋在水中的一截树身,手背上的青筋却一段一段鼓起,带着些许隐忍。


    她将他的唇弄得很湿润也很暖,像是把她的体温渡了过来。吮咬半天,她终于松开他,一只手抚着他唇,另一只手堂而皇之地摸向他胸膛。


    辞婴按住她钻入衣襟的手,哑声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他原先苍白的唇色被她吮出血色,狭长的眼尾也有些发红,总显得冷感的漆黑眸子仿佛润了一层水雾。


    一股口干舌燥之意油然而生,怀生舔了舔唇,道:“我要摸一摸你的心跳。”


    她就坐在他腿上,头与他挨得极尽,近到呼吸可闻。


    辞婴想起方才她贴在他胸膛的行径,瞬时明白了些什么,道:“又在徐蕉扇那里乱学什么了?”


    自打她在徐蕉扇那里呆过一晚后,她对他变得格外的直白。大剌剌地要他抱要他哄,想见他也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从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也是如此,直白得理直气壮,好几回叫辞婴无言以对。眼下这场景,倒是又叫他想起了那段时光。


    怀生还是执着地要去摸他的心跳,“师兄,你的心跳得快吗?”


    辞婴垂着眼看她。


    他一项自诩自己的自控力不错,除了她自散真灵那次失控过一回,旁的时候他都能很好地克制住那些翻涌的情绪,好的坏的,痛苦的快活的,都能很好地藏起,不叫人看出。


    就连在不周山,意识到自己无法陪她离开苍琅,也只用了一个夜晚的时间便接受了这个结果。


    但偶尔他也会想任性一下。


    随心所欲不受拘束地,任性一下。


    血液在体内翻涌,沉眠在泉底的万把断剑发出“嗡”的低响,水珠从水面震出,像漫天悬在空中的雨点。


    怀生只觉腰间一紧,眼前光影晃动,便已经被辞婴抵上枫香树。


    辞婴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拨开她脸颊上的湿发,摩挲起她变得红润的唇,他背着光,垂下的眸光落在她唇上。


    怀生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感觉到一种攻击性,一种肉食动物进食前的攻击性。


    辞婴扣住她下颌,俯身吻住了她。


    与怀生只会盘旋在唇上的吻不一样,辞婴直接便攫住了她的舌尖,不轻不重地咬着,抵在她下颌骨的指腹却慢慢用力,逼她张大了齿关,纵着他越吻越深,也越吻越用力。


    二人纠缠的气息混乱急促,喘息声不停,怀生好几回呼吸不继,每到这个时候,辞婴会稍稍停下,给她渡一点气,接着又继续,细致地充满攻击性地亲吻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怀生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师兄是想要与她双修吗?


    然而除了亲吻她,他再无别的动作,一只手甚至牢牢扣住了她松散的法衣,不叫她泄出半点春光。


    怀生被他吮咬得意识涣散,趁着辞婴松开她舌头的间隙,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就在她以为辞婴又开始新一轮的攻势时,他却抬了抬身,轻啄她的唇角,一字一顿地问她——


    “还想听吗……我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来啦~终于把亲亲完整写出来,昨晚写到一点多,困得两眼发懵,写着写着差点让他们ooc do起来[小丑] 只能及时喊停,早上脑袋清醒时才继续写。这章是双更合一,周二和周三的更新,大家久等啦,本章留言给你们发红包~下一章周五见[亲亲]


    第88章 赴苍琅 黎辞婴,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 贴着怀生唇角说话时,他身上那幽冷的寒木香比合欢宗的合欢香还要叫人意乱情迷。


    怀生细喘了一声,回他道:“想。”


    辞婴松开钳在她下颌的手, 往下扶住她腰身, 正要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听他的心跳。结果这姑娘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 勾在辞婴后颈的手猛一用力,二人的位置便对调了。


    怀生坐在辞婴腿上,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向他身后的枫香树。


    “师兄,我要用我的方式听。”


    辞婴坐在泉边,背靠枫香树半仰着身,一只手还充当起她的腰封,紧攥着她腰间的衣裳。他刚想张唇说话,谁知唇瓣一暖,她的拇指不知何时抚了上来, 沿着他的唇线细细摩挲。


    怀生学东西从来不慢, 刚刚他对她做的, 她已经依葫芦画瓢地模仿上了。


    只她不仅摩挲他的唇,还沿着他五官的轮廓仔仔细细地抚触他的脸,眉骨、眼睫、鼻骨还有下颌。


    掌下的这一张脸线条冷硬,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 一双凤眼冷峻锋利。周身肌肤冷得犹如在寒潭浸泡过一般, 跟幻象中她触摸到的体温分毫不差。


    怀生垂眸看着他,眼前这张脸与幻象中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她心中忽然就涌出一点难以言喻的冲动, 想复刻她在幻象中对他做的事。


    当即便俯身去吻辞婴,与他唇舌勾缠,方才捣弄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的舌头此时听话极了, 由着怀生吮咬。


    悸动如汹涌的潮水一下便淹没了她,与幻境中的感受竟诡异地重合在一起,只是少了一份难过和不舍。


    心脏在欢愉中如若擂鼓,这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悸动。在那光怪陆离的幻觉中,她的一颗心也是如此,跳得又急又快。


    怀生挑开辞婴衣襟,右手探入,掌心覆上他左胸,一缕温暖的灵力从她五指涌出,缠在辞婴心脏。


    耳道遽然响起一道又快又重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地撞着她的耳膜。


    怀生的舌尖从他嘴里退出,贴着他耳廓说道:“师兄,我听见了,你的心跳得好快。”


    随着她这一声话落,他的心跳骤然加剧,喘息声也愈发重了。


    怀生抬起身,微垂眼看他。就见他额角汗水细密,鬓发凌乱,一侧衣襟被扯开,露出一截长长的锁骨。


    怀生的目光落下时,辞婴已经挑开薄白的眼皮,幽深的眸子静静回望她。


    怀生缓缓问他:“黎辞婴,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辞婴眼睫微动,目光掠过她按在胸口的手,反问道:“你以为谁都能对我做这种事?”


    又是亲又是扯衣裳又是摸胸口,真当他是个好脾气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自荐枕席想要与他双修阴阳的仙神,辞婴连片衣角都不会让他们碰。


    倘若不是一颗心系在她那,岂会容她如此放肆?


    怀生听出他的意思,看着他轻轻笑了,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那遇见我之前,有人对你做过这种事吗?”


    问出这话时,怀生想起了在他记忆中看见的那个清艳绝仑的女修。姿容如此出色的姑娘,倘若是涯剑山的修士,定然不会籍籍无名。


    应姗真人终日不出丹谷,但丹谷之外,谁人不知她中土第一美人的名声?


    怀生很确定辞婴记忆中的这位姑娘不是苍琅的修士,那便只可能是他来苍琅之前遇见的姑娘了。


    虽在师兄的记忆看不出他对这女修有半分动心的痕迹,但一想到有人像她这样抱他蹭他,她深埋在心底的独占欲不禁大作。


    幼时阿娘便常说,她脾气虽好,但属于她的所有物等闲不容他人碰。阿娘给她做的发带,初宿再喜欢,她也舍不得给。宁肯要阿娘做个一模一样的,也不愿将她的所有物送出。


    她已经将辞婴视作她的所有物。是她一个人的师兄。


    少女直勾勾地盯着辞婴,眼睛深处倒映着他的脸,乌黑的长发随着她倾身垂落在辞婴的肩膀。


    辞婴看着她眼睛回道:“没有。” 能这样对他的人从来就只得她一个。


    这答复显然取悦了怀生,她低头亲了亲他嘴角。


    “幼时你在桃木林舍命救我,后来我一人留在了丹谷,那十四年除开修炼入定,旁的时间我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等着你醒来,到涯剑山第一时间便是去见你。”


    她到现如今都忘不了他引走尉迟聘后,在空中炸开的那一团刺目的光。如此浓墨重彩的舍命相护,是幼年的怀生至死都忘不了的一幕。


    “若是说这十四年的念念不忘只是感动,无关风月情爱。那你苏醒后给我的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偏爱,很难不叫我对你动心。”


    她在涯剑山的每一日都有他陪着,她每一回受伤每一次受困,他都会赶到她身边。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他。


    “我在丹谷花了十四年的时间,慢慢习惯了一个人,没有阿爹阿娘,没有初宿松沐,也能一个人过得很好。可是师兄你把我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习惯都打碎了,我如今习惯了有你在。所以师兄——”


    怀生弯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意,“既然让我喜欢上你了,从今往后,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你来自何处,无论你是何身份。”


    辞婴安静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她曾经与他说类似的话,就在烟火城里,有一回她醉了酒,伏在他背上嘟嘟哝哝说了一路的话。


    “怎么办辞婴道友?每次来烟火城都有你陪着,我怕我以后再也习惯不了一个人行路了。”


    她醉醺醺地将下巴抵在他左肩,呼出来的气息贴着他脖颈,又烫又痒。大冷的冬夜,鹅毛雪漫天漫地地落。他却是叫这小醉鬼整出了满额薄汗。


    辞婴一面克制着不去注意她不时蹭到他脖颈上的唇,一面懒洋洋地道:“那就不要习惯。”


    “好啊,那辞婴道友你呢?”她搂在他肩上的手臂微微发紧,笑眯眯道,“你会不会也不习惯一个人了?日后若我不能来烟火城了,你会寻别的道友陪你来吗?”


    辞婴依旧是一派散漫的口吻:“不会。你不来,我也不会来。”


    他说完这句话后,那姑娘便不再说话了。许久之后,就在辞婴以为她睡过去时,他忽然听见她嘟囔着问了声:“师兄,左侧巷弄冒着白烟的吃食店是面馆吗?”


    他们行走在烟火城,在外人面前皆是以“师兄”“师妹”相称。但私下里,她从来都是唤他“辞婴道友”。


    此时的这一声“师兄”,辞婴只当她是醉昏了头。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还未看清茫茫白雾里的面馆,唇角冷不丁一暖,她那带着酒香的唇轻轻印了上来。


    辞婴脚步一顿,生生愣在原地。


    她呼吸里带着的全是梨花酒的甜香,那一刻他只觉漫天飞舞的大雪都化作了梨花,扑簌簌将他淹没。


    一怔愣的工夫,她已经垂下头抵在他肩上,低声嘟哝一句:“是面馆吗辞婴道友?我想吃面。”全然不知自己又轻薄了他一回。


    辞婴没法与这小醉鬼讲理,只好敛下心神,提步朝巷弄里去。藏在白雾深处的的确是一家面馆,上百年的老字号,骨汤熬得犹如牛乳。


    小神女最爱这样的人间珍馐,辞婴正要唤她,却发觉她已经沉沉睡去了,头静静歪在他肩膀。


    辞婴站在热热闹闹的面馆前,侧过脸碰了碰她额发,低声道:“南怀生,这是第二回了。下回再轻薄我,记得清醒些。”


    那个夜晚,他背着她同她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不来烟火城,那他也不会来。


    然而她自散真灵后的这一万年,辞婴去过许多次烟火城。每一回从秘境归来,他都要撕开虚空,去他们停留过的地方。


    只可惜人间沧海桑田,许多故地淹没在时光里,再寻不到了。


    万年时光,唯独归云山屹立不变。


    山中有一座山神神女庙,辞婴与小神女第二回来烟火城时,因人间正值烽火,那山神庙香火寥寥,破败不堪。


    离开时怀生带来的金子早花了个精光,当他们两手空空站在山神庙时,她却丝毫没因庙中的惨淡光景而觉得失望。


    庙中的神女像左手握剑、右掌捧灯,因用料太差做工粗糙,全然看不出是一尊神女像。上头颜漆斑驳,连五官都看不清,手中剑掌中灯俱挂满了蛛网,要多寒碜便有多寒碜。


    辞婴看见这神女像忍不住眉头一皱,她却是一点儿不挂怀。


    “听说这神女庙已经修复过好多回,都是百姓们捐的钱,能有一尊神像立在庙中便很是不易了。”


    此番他们在烟火城行走了十数年,深知战火中的凡人过得有多么不易。眼下战火停歇,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自是没有多余工夫去修葺一间无甚香火的神女庙。


    趁着怀生出去摘花的当口,辞婴烧发做墨、取血制朱砂,然后细细地为神女像添上了明媚的五官。


    神女像上不多时便有了一张清晰的面庞,长眉如黛,目若点漆,朱唇似榴火。


    他的鲜血和头发仙力萦绕,比人间的颜料更能耐得住岁月磋磨,画出来的神女像自也仙气飘飘。


    到底是他们九重天的神女,怎可被凡人们当作小野仙来对待?


    摘花归来的小神女看见有了五官的神女像,不由得喜笑颜开,一边绕着神像端详一边不吝言词地夸他:“辞婴道友,你的手果真很巧,连画画都难不倒你。我看这神女像比我还要好看半分呢。”


    又将手里的花塞入辞婴手中,笑道:“来,辞婴道友,快同我们红豆仙子许个愿。”


    辞婴淡淡瞥她一眼,心想这神女像连她万分之一的神韵都没有,如何好看半分?他接过花,轻轻放在神女像的脚下,却没有许愿。


    辞婴的妙笔生仙,叫这小小庙宇俨然多了一分仙气,给这山神庙引来不少香火。


    后来他们再来烟火城,辞婴总会提笔给神女像重画五官。画得次数多了,便成了一个习惯。


    过往万年他屡次撕破虚空去烟火城,多少也是放不下归云山中的神女像。纵然只是她的一尊神像,他也舍不得叫人间的风雨损毁半分。


    来苍琅的前一年,他最后一次去烟火城。


    那一次他就站在神女像下,放下一束沾着露水的花,轻轻地道:“你要我许愿,那便许愿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不是一人行路。”


    一片绯红的枫香叶缓缓飘落,洗剑泉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涟漪。


    怀生忍不住抬手去碰辞婴的眼睛,不知为何,总觉着他此时看她的眼神翻涌着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就在她指尖摸上他眼角时,怀生听见辞婴缓缓道:“知道了,我再不会叫你孤孤单单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严格来说,妹宝醉酒偷亲的这一下才是他们的第一个亲亲[狗头]


    第89章 赴苍琅 万仞剑,归宗。


    三个月后。


    洗剑泉猝然翻涌起一个风涡, 怀生与辞婴就在这漩涡的风眼里,二人阖目端坐、长发纷飞,俱在入定中。


    辞婴发带缚目, 左手骈指抵在怀生脐下的气海穴, 幽蓝火焰从气海穴贯穿怀生体内七颗内星, 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她一整个人裹在重溟离火里。


    下一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渐渐凝成一道澎湃又凛冽的剑意,洗剑泉上万把断剑感受到这剑意,竟哗啦啦飞出泉底,同时发出剑啸声。


    清越的剑鸣声在灵台轰然响起,怀生蓦地睁开双眼,五指一张, 凌厉的剑意从她指尖击出, “轰”一下击碎了辞婴落下的结界。


    怀生看向辞婴, 开心笑道:“师兄,我把结界轰碎了。”


    辞婴没有应话,指尖灵光一闪,一件玄色弟子服兜头朝她覆去。


    “先穿上衣裳。”


    等她把弟子服穿戴好, 辞婴解开发带, 先是看了看她的面色,确认她的头疾没有加剧后,方移目去看被轰碎的结界。


    “嗯, 可以出关了。”


    给她淬炼完三颗内星后,怀生体内星阵初现,剑意在体内酝酿, 不断淬炼着□□。依照南家的锻体诀,只要点亮七颗内星,勾连体内星阵,便算是修成剑体。


    但辞婴在修炼上实在严厉极了,不管她体内星阵有多圆融,只要她的剑意没能轰破他设下的结界,剑体便不算大成,更甭想出关了。


    他给她淬体的重溟离火力量霸道得紧,要说疼,那自然是极疼的。但辞婴并未因为她的疼而手下留情,给她淬体的重溟离火甚至一日强过一日。她体内的每一个穴窍、每一根经脉,所有的筋骨血肉日日夜夜都被煅烧着。


    她好似又回到了三岁那年。就在出云居的枣树下,面容冷峻的小少年日日都要逮着阴毒缠身的小女孩挥剑,跟个讨债厉鬼一样。


    那时怀生只要能挥够辞婴要求的剑数,便能有云乳桃花糕做奖励。如今的她,一枚糕点果子自是满足不了。


    她有更好的奖励。


    将满头青丝从衣襟里拨出,怀生倾身上前,双手按住辞婴的肩膀,轻车熟路地亲了上去。


    辞婴望着她渐渐逼近的脸,眼睫一动不动,及至她唇碰上来了,方扶住她的腰,慢慢阖起眼。


    这几月的淬体比她以往任何一次淬体都要难熬,自她转生为人族后,她这具肉身注定要经过千锤百炼方能承住她的神魂。


    依他从前的盘算,他本该有许多时间给她慢慢淬炼,一切都不必如此急切。但现如今……却是再耽搁不得,再疼也得忍着。


    每次淬体一结束,她便总要讨奖励。奖励的方式倒是简单,不是一个拥抱便是一个吻。


    感觉到她舌尖正在撬开他的牙关,辞婴原先还算沉稳的呼吸渐渐紊乱。一吻结束,她将手按在他胸膛,认真感受一番后便弯下眼睛笑起来。


    辞婴知晓她在笑什么,没忍住曲起指节敲一敲她额头,道:“听不腻?”


    怀生回道:“当然听不腻。”她喜欢极了他因为她的撩拨而心乱如擂鼓。


    辞婴看了看她笑弯的眉眼,抬手摄起一旁的无根木发簪,往她垂落的乌发一插,发簪便熟悉地给怀生绾起发来。


    这是辞婴送怀生的发簪,她宝贝得紧,怕发簪被重溟离火损毁,每回淬体前都要摘下来。


    等她绾好发,辞婴从洗剑泉泉底招来一把断剑。


    那断剑刻着一个“南”字,正是南听玉的命剑。怀生特地将断剑放在她身边,借着给她淬体的重溟离火煅烧这把剑。


    三个月过去,上头的阴煞之气已被煅烧殆尽,露出雪白的剑身。


    辞婴指尖缓慢擦过剑锋,将断剑递给怀生,道:“勉强恢复如初,这断剑用的是天陨铁,劈杀皮糙肉厚的凶兽最合适,可要我将剑熔了给你打一把短剑。”


    南听玉的断剑用的是扶桑上神所赠的天陨铁所炼制,在九重天乃是排得上号的神兵利器。以南听玉的脾性,若她的断剑能代替她继续追随怀生,想必是愿意的。


    怀生却是想都不想地摇头道:“我要将这把剑亲自送回木河南家,这是南家先祖的剑,合该回到祖地去。”


    二人说话间,他们腰间的弟子铭牌蓦地一亮,一道密音同时入耳——


    “涯剑山弟子请速速归宗,于九月初一在断剑崖观云杪真君演练剑诀!”


    密音在耳中重复三遍方停歇,怀生面上的笑意霎时烟消云散,她看向辞婴,迟疑道:“师兄,师尊她是……撑不住了?”


    她二人虽是云杪真君的亲传,但与云杪真君相处的时日屈指可数,实在称不上有什么深厚的师徒之情,但这不妨碍怀生喜欢这位豁达洒脱、剑术卓绝的苍琅第一剑。


    辞婴平静道:“她的肉身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每撑一日都是煎熬。”


    怀生早就看出云杪真君命不久矣,不仅仅云杪真君,掌门师叔情况也没比云杪真君好多少。


    “可惜我祖窍中的本源之力救不了他们。”


    修士与天争命,寿元因修为而定,元婴境大圆满修士的寿数大多撑不过千岁。


    想要撑过千岁,还得动用秘法。这秘法能将这些大圆满修士最后的寿数延长,但有所得必定有所付出,这段借来的寿命里,他们日日都要承受肉身崩塌与神魂撕扯的痛苦。


    这便是化衰大法,动用秘法的修士都是化衰期修士。秘法虽痛苦,但许多大圆满修士都会动用此秘法。其中缘故,不外乎是为了照看宗门家族,又或是不愿陨落。


    崔云杪与何不归便是前者。化衰大法与天借命,非伤非病,怀生即便动用本源之力,也无法给他们续命。


    在外游历或执行任务的弟子收到密音后皆是匆匆往宗门赶。


    几日后,怀生与御剑归来的初宿、松沐,还有闭关出来的林悠、陈烨聚在五谷丰登楼。


    陈烨顺利进阶丹境,他盯着马上便要迈入丹境大成的怀生三人,心塞道:“你们三个家伙是什么逆天的修炼速度,我才闭关了一年半!”


    初宿见他不停往芥子手镯里塞酒,便道:“虞师叔让你来买酒的?”


    陈烨点点头,难过道:“师尊珍藏的酒都喝完了,让我跟师妹出来再带些酒到棠溪峰去。”


    几人闻言便沉默了下来,他们都知道这酒是为谁而买的。


    云杪真君喜欢喝酒,这些年在外执行任务,鲜少有机会沾酒,回来宗门后一直嚷嚷着要喝了个痛快。


    涯剑山的真们君都在棠溪峰陪她喝酒。峰顶不时响起吵吵闹闹的说笑声,大家嘴里说着从前的糗事,互相揭短,像是又回到了他们还是年轻弟子时的时光。


    那时的他们朝气蓬勃,在师长们的庇护下恣意生长。也曾在九死一生堂抢名次,誓要将自己的名字送上巅峰。也曾披上黑斗篷腰悬律令堂的燃眉符,入桃木林救人杀兽,在一次次任务中蜕变成长。


    如今他们终于成长为师长,像他们的师尊一样,以身为剑,为弟子们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


    万仞峰剑主崔云杪的这一程路已行至尽头。


    到得九月初一那日,崔云杪推开窗牗,仰头看了眼天色,满意道:“是个好天,师姐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以后涯剑山就交给你们。”


    片刻后,她的身影出现在断剑崖。


    断剑崖下密密麻麻坐满了弟子,崔云杪垂眸望着底下那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只觉来日可期,苍琅的未来可期。


    当年师尊在断剑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崔云杪笑了笑,目光扫过辞婴和怀生时,那希望犹存的期待之感愈发浓烈,心想总有一日,他们苍琅会重现日月!


    “都知道这里是哪里罢!这里是涯剑山!是守卫苍琅的第一把剑,我们涯剑山的剑薪火相传,苍琅不亡剑不倒!”


    她气沉丹田,负手立在断剑崖之上,将声音传至涯剑山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是我崔云杪剑归涯剑山,将手中剑传给你们的日子,让我最后一次为你们演练一遍涯剑山七套镇山剑诀!”


    右手一抬,万仞剑发出一声剑鸣飞至崔云杪手中。


    崔云杪手握万仞剑,突然看向怀生,道:“谢谢你——”


    她话音悬停片刻,之后便将目光慢慢挪向怀生身旁的初宿、松沐、林悠,及至将坐在崖底的弟子们都看了个真切后,方继续道:“谢谢你们,让我们这一群守山人能在希望中陨落!崔云杪此生无憾,惟愿我苍琅长存!”


    万年前的乾坤镜,撑起的不仅仅是苍琅的日月,还有人族希望。


    为了守护乾坤镜内的这片净土,无数把剑折戟,又有无数把剑奔赴。一代人传承一代人,一代人追随一代人,希望的火焰从来不曾熄灭。


    纵今日她这把剑身陨断剑崖,涯剑山还有无数把剑在。能带着这样的希望陨落,对她崔云杪而言,幸哉也!快哉也!


    不知是不是错觉,怀生总觉得云杪真君望向自己的那一眼,格外的郑重,好似那一句“谢谢你”是真真切切地在与她说,只与她一人说。


    崔云杪说完最后一句话,开始驭剑为弟子们最后一次演练剑诀。


    她身若游龙,万仞剑仿佛与她化为了一体,每一声剑鸣都带着龙吟之声。


    “无双剑诀!”


    无双剑意在断剑崖轰然响起之时,无双峰上一把厚重的剑破空而出,陆平庸立在无双峰峰顶,以破山剑祭出一道无双剑意,响应来自断剑崖的无双剑意。


    似应和,似送别。


    断剑崖下修习无双剑诀的弟子们被这凛冽的剑意撼动,心有所悟,纷纷祭出他们的手中剑,无数把剑飞至半空,以无双剑意响应无双剑意。


    “棠溪剑诀!”


    “墨阳剑诀!”


    “燕支剑诀!”


    “承影剑诀!”


    “步光剑诀!”


    每演练至一套镇山剑诀,便有一道凝练浩瀚的剑意从那座剑锋祭出。


    何不归、段木槿、辛觅、虞白圭和叶和光立在他们的剑锋上,遥望断剑崖,身后的镇山剑嗡嗡作响,战意不绝。


    断剑崖下,来自弟子们的命剑一把一把接连飞起,到得崔云杪演练完六套剑诀,涯剑山的空中已然立着无数把剑。


    崔云杪心神全然沉浸在她的剑意里,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崩塌,像布满裂痕的瓷器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一块一块脱落。


    身体的崩塌并未叫她的身影慢上半分,她的目光却是愈来愈明亮,最后一套剑诀是她承袭的剑诀,也是她最擅长的剑诀——


    “万仞剑诀!”


    万仞剑诀共有七式四十九剑招,每一个剑招都仿佛刻入了她的神魂,手中剑如臂使指。待得万仞剑诀演练到最后一个剑招时,崔云杪爆喝一声:“小辈们,苍琅第一剑的最后一剑,都给我看清楚了!”


    她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穹,身剑合一,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带着熊熊战意轰向天穹,剑光轰至半空猝然炸出一片金光,一条金龙从炫目的金光中窜出!


    金龙龙首威严,龙口大张,发出一声镇魂摄魄的龙吟之声,闪电般击向天幕,仿佛要将这天撕开一道口子,好叫日月星辰之光重现苍琅!


    狂风猎猎,天地却在这一刹那静了下来。


    剑意带着不灭的信念响彻断剑崖,空中万剑啸鸣!众人的心神被空中的金龙摄住,只觉血液在体内翻沸,心中油然生出吾辈万死不辞的战意!


    阴沉沉的天幕下,金龙昂首长啸了足足一刻钟,旋即散做无数金光消失在天地里。万仞剑发出一声悲怆的剑鸣,从空中落下,扎入断剑崖。


    万仞剑,归宗——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90章 赴苍琅 这是南家人的事。


    万仞剑一声悲怆, 将崔云杪的剑意留在了断剑崖。


    天地间忽然响起浪潮般的剑啸声,剑峰之上的镇山剑、崖底弟子们的命剑、剑冢的无主剑,连沉在洗剑泉泉底的断剑, 都在这一瞬间发出了悲怆的剑鸣之音。


    万剑齐悲!


    呜咽声从年幼的弟子嘴里溢出, 但很快又咽了回去。这一张张稚嫩的脸虽流着泪, 但眼中之色却渐渐坚毅。


    崔云杪用她的剑意告诉后辈们,何为剑修,何为涯剑山的剑。


    身陨志存剑不老,侠骨化烬香犹在。


    这便是他们涯剑山的剑。


    风从断剑崖吹来。


    怀生沉默地望着金龙消失的地方。


    那日云杪真君问她在木河南家和丹谷过得好不好,却没有问她在涯剑山过得如何,好像笃定了她在涯剑山定然会过得好。


    怀生有些遗憾没能同她说一句她很喜欢涯剑山。


    无论是内务外堂的长老弟子,还是各座剑峰的真君们,都叫她看见了独属于涯剑山的温柔。


    幼时她便时常听阿爹阿娘提起他们在涯剑山的过往。那些恣意张扬的年少岁月,有着少年人最赤诚的初心。涯剑山给与了这份初心一片梦土, 一片先辈们用血和剑浇灌出来的梦土。


    最终少年人的这份初心会在剑光血雨中生出不死的信念。


    想起云杪真君留在苍琅的最后一句话, 怀生仰头去望阴沉沉的天幕, 道:“愿苍琅长存。”


    她的声音轻而坚定,她身旁的初宿、松沐、陈晔和林悠闻言同时抬头仰望苍穹,唯有辞婴侧眸看向了怀生。


    少女眼睛清澈明亮,是满天穹的阴霾落入她眼底都浇不灭的明亮。


    空气里冷不丁卷起一个又一个风旋, 萦绕在怀生、初宿和松沐四周。灵气从四周蜂拥而来, 灌入他们体内。


    三人竟同时破境!


    很快又有新的风旋卷起,断剑崖下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突破瓶颈,一时间灵气翻滚, 剑啸轰鸣。


    一个巨大的法阵从地面浮起,将正在破境的弟子们护在中心。与此同时,六道身影从剑峰御剑而来, 无声停在半空为底下正在进阶的弟子护法。


    早在怀生有突破迹象之时,辞婴便已经落下个结界牢牢护住她。


    云杪真君最后一次演练剑诀,不仅明澈了弟子们的一颗道心,还给他们送来一个破境的契机。


    辞婴朝断剑崖上的万仞剑瞥了一眼,尚在悲怆中的万仞剑收拾好心情,朝他飞来。如今他是名副其实的万仞剑剑主了。


    千里之外的丹谷,一封剑书撕开虚空,静静悬于应氏一族的灵冢里。


    灵冢中陈着一抬天阶安魂木所制的棺椁,墙上一盏壁灯无声照在棺椁之上,里面躺着的正是陨落二十余载的南新酒和许清如。


    此时灯火无法照亮的角落正慢慢伸出一只腐朽的手臂,枯枝般的手指微一动,悬在空中的剑书便朝那枯手疾射而去。


    片刻后,一声叹息幽幽传出。


    阴暗无光的角落里还立着一只刻有繁复咒纹的三足丹炉,丹炉里放着一盏魂灯,魂灯灯光黯淡,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顶着一张半人半兽的脸,正端坐在灯芯里。


    就在那声叹息响起之时,魂灯中的脸忽然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瞥向一侧,道:“是什么事叫应前辈都忍不住要叹息?”


    尉迟聘口中的“应前辈”却是没有应话。


    尉迟聘见套不出话也不在意,含笑阖起眼,魂灯中剑影不绝,神魂中千刀万剐的痛楚自也不曾停歇过。但尉迟聘神色始终从容,不觉痛一般。


    未几,他身旁忽然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应御,进来罢。”


    石门吱嘎一声响,应御握着一枚传音符走了进来,从来无甚表情的面容竟是多了一抹悲意。


    “老祖宗。”


    尉迟聘抬眼看应御,目光扫过他手中的传音符和微微泛红的眼眶,若有所思地敛去了唇上的笑意。


    “南家那小娃娃出关了,等应姗渡完元婴劫,你便将南新酒夫妇的棺椁送去涯剑山。”那道苍老的声音道,“想必她很快便会出发去木河郡。”


    应御沉默片刻,道:“可阿姐渡劫后,除了我无人可替她凝灵谡针。”


    “应姗那头不急,你将棺椁送回涯剑山后,给我带一个口信给你师尊,就说下一次的朝仙会须得那二位在方可举行。行吧,你不必在这里守着了,去洞涧寻你阿姐去,我知你不放心应姗。”


    应姗的元婴劫就在两日后,应御的确是不放心,微一颔首便离开了灵冢。


    尉迟聘默默听着,等应御离开了,提起嘴角笑道:“应前辈的心还是那么硬,你们还丹一脉牺牲了这么多血脉后代,何苦来哉?苍琅已经被天道所弃,唯有适应阴煞之气,与桃木林共存才是活路。”


    苍老声音道:“你如今的神魂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不人不兽,所谓的适应阴煞之气,不过是将人族的魂魄献给煞兽,当它们的养分。”


    尉迟聘道:“倘若不是崔云杪伤我,将我的神魂拘入魂灯,我迟早会吞噬这些兽魂。不过也正是有这些兽魂在,你们才无法用魂梦石剥离我的记忆,倒是叫我苟延残喘到今日。我还以为你会让崔云杪来丹谷劝我主动交出我的记忆。”


    苍老声音稍稍静了一息,旋即笑道:“尉迟宗主这是在同我打探云杪真君的消息?你若肯起誓她一来,你便立即会交出你的记忆,我立即便给她发传音,让她来见一见你如何?”


    尉迟聘不语。


    他迟迟不肯开口说萧凌云与那兽魂的事,确实是为了当作筹码,好为自己寻一线生机。最差也不过是夺舍一具煞兽的躯壳,只要能活着离开苍琅,迟早能寻到法子恢复人身。


    但应栖禾说他在打探崔云杪的消息却也没说错。不知为什么,方才应栖禾收到的剑书以及应御传音符中的消息,尉迟聘直觉与崔云杪有关。


    应栖禾见他不说话,叹息一声,道:“你不择手段地想要活,我却是盼着有一日能死去。”


    等到苍琅重现日月的那一日,她定会毫不迟疑地痛快死去。


    九条灵瀑如银河倒悬,“哗啦啦”溅起无数叠盐煎雪般的水花。


    应姗正在紫云洞涧看护应芸淬体。应芸是应姗的嫡传子弟,也是下一任应氏一族的族长人选。


    洞涧内水雾弥漫,应姗望着灵瀑里的少女,清冷的眸色莫名有些恍惚。及至应御的气息渐渐靠近,方回神望了望他,温声道:“怎么来了?老祖宗遣你来的?”


    应御道:“老祖宗知道我不放心阿姐,便让我来了。”


    应姗闻言笑笑,像幼时那样摸了下应御的头,道:“莫担心,这元婴劫阿姐渡得过。”


    应御张了张唇,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半晌还是提起别的话茬:“云杪师伯,陨落了。”


    应姗“嗯”了声:“我已收到涯剑山的剑书,她的肉身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


    她的情绪一贯来淡,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但应御很清楚她对云杪师伯的陨落不是不伤怀的,阿姐从来如此,再是伤心也能藏得很好。


    “待你元婴劫一过,我会将南师弟和许师妹的尸身送回涯剑山。”


    应姗听见应御这话,唇角不自觉扬起,问道:“怀生出关了?”


    应御颔首,迟疑道:“这孩子跟那小子一样,应当不简单。”


    应姗目光看向应御身后的灵瀑,想起从前怀生在灵瀑里的小小身影,道:“在我这里,她就只是那个抱着爹娘棺椁哭泣的小姑娘。”


    应姗的元婴劫十分顺利地便渡过了,连防御天雷的大阵都没有动用,仅用肉身和一只丹炉便扛下所有的雷劫。


    从应御嘴里得知这消息时,怀生并不觉意外。应姗师伯心思纯碎,修为高深,又淬炼过肉身,能轻松渡过元婴雷劫实在不足为怪。


    只是成就元婴修士后,便再不能离开苍琅。但怀生很清楚应姗师伯对丹谷和应氏一族的责任,即便有机会让她离开苍琅,她也不会去。


    应御打量着怀生。


    她的修为已经突破至丹境大成,周身灵息凝练内敛,如精心打磨过的可弑神杀敌的宝剑。这样的灵息远不是一个丹境大成修士能拥有。


    “阿姐正在闭关,她出关后想要见一见你。”


    怀生本就打算去完南家和萧家后便去丹谷看望应姗真人,闻言便笑道:“我过段日子便回丹谷看师伯。”


    应御淡淡“嗯”一声,取出一抬棺椁,又将一枚玉符递给怀生,道:“老祖宗猜到你想送南师弟他们会木河南家,让我把他们送回你身边。这是你爹当年留给你的玉符,里面留有一道他的灵识。这道灵识乃是用木河南家的缚星术剥离,须得你进阶丹境后方能解开。”


    怀生愣了愣,没想到阿爹竟然给她留了一道灵识。


    应御说完又看向辞婴,面无表情道:“你灵台的伤如何了?记忆都恢复了?”


    辞婴颔首。


    应御从老祖宗和师尊的态度便知辞婴的身份不一般,但这小子是他带大的,他跟应姗的心态一样,他身份再不一般,也还是那个臭着一张脸成日跟着他往南家跑的小子。


    “可要我陪你们一同回南家?”


    “不用。”怀生握紧手中的玉符,一字一句道,“这是南家人的事。”


    应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御剑回棠溪峰见何不归去了。


    辞婴看了眼怀生手里的玉符,道:“现在要见南叔吗?”


    怀生目光还盯着南新酒留给她的玉符,半晌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说罢往玉符里打了几道法诀,小心地收入她的芥子手镯。


    就在这时,她腰间传音符冷不丁一亮,陈晔带着兴奋的声音倏然入耳:“南怀生,你要我逮的人我逮来了,快来我洞府!”


    怀生抬眸看向承影峰,道:“走罢师兄,和我去承影峰见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来啦,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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