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赴苍琅 “从今日起,南家家主是我南怀……
陈晔的洞府就在承影峰山脊, 那里风景迤逦、草木葱茏,算得上是承影峰最好的一处风水宝地。
作为承袭承影剑诀的承影峰弟子,南星回对这处洞府向往已久, 但他没想到会以五花大绑的方式被绑来。
他苦笑道:“陈师叔要弟子来你洞府, 不必绑, 弟子也会高高兴兴前来。”
陈晔吊起眼睛,不咸不淡道:“你先前不还一直在打听怀生师妹的事吗?谁知道你是忠是奸?还有,听说你们这些修仙大族最喜踩低捧高,许初宿幼时不是在你们南家学堂上过族学吗?她那么讨厌南家,是不是你们南家有人欺负过她?”
南星回听得直出一身冷汗,心说大真人再忙也不可能叫人欺负到出云居来。
再说了,就许初宿那性子谁欺负得了啊。族里那些嘴皮子犯贱骂过许初宿的南家子弟天天噩梦缠身,不是被恶鬼索命就是被鬼兽吞吃,南星回可不信跟许初宿没关系。
他一脸无奈道:“从前族中的确有年岁小的弟子犯过口舌, 但许师叔打小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气性, 骂过她的人都是鼻青脸肿地离开族学。至于怀生师叔, 她鲜少踏出出云居,连面都见不着,如何欺负得了?大真人脾气再好,也断不可能让两位师叔受委屈。
“我在两位师叔出生前就已经拜入涯剑山, 打听怀生师叔的事也不过是因为小真人的命令。小真人担心怀生师叔在涯剑山被萧家人欺负, 这才叫涯剑山的南家子弟多加看顾。”
南星回越说越觉得憋屈,不仅替自己憋屈,也替小真人委屈。小真人对南怀生的关心是实打实的, 不掺半点恶意,哪里知道会被人这般揣测?
心头刚涌起一点委屈,身后冷不丁就传来正主的声音:“南之行要你看顾我的?为什么?”
南星回听见这声音, 顿时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眼看向并肩行来的师兄妹。
南星回这两年没少听说他们,无论是黎辞婴还是南怀生,皆是内外门弟子最爱讨论的人。
尤其是南怀生,涯剑山的南家子弟估计没谁会不关注她。
昔年大真人一手出神入化的天星剑诀,不知叫多少南家子弟心向往之。即便他修为倒退,再不复巅峰时的名气,南家子弟提及他时依旧是与有容焉,连小真人都比不过。
后来他被逐出南家,于族谱除名,南家子弟方不再提及大真人。
倘若大真人没有被逐出南家,倘若南怀生以南家子弟拜入涯剑山,如今的南怀生恐怕是南家这千年来最厉害的南家子弟了吧,连她爹娘都没法与她比。
扪心自问,每当听见旁人热切说起南怀生时,南星回其实很想骄傲地说一句“我们南家出来的子弟还能不厉害吗”,又或者一句“也不看看是她姓的是什么,知道我们木河郡南家有多厉害了吧,那什么萧家能跟我们相比吗”。
可惜他根本没立场说这些话,不能显摆也就算了,南怀生好像还恨上南家了。
南星回心下一叹,恭恭敬敬地朝怀生拱手道:“小真人真没有恶意,只是怕南师叔受委屈,这才吩咐在涯剑山的南家子弟保护师叔。当初丹谷送来师叔名字的时候,我们便收到了小真人的传音。只是师叔实在成长得太快,倒是让我们毫无用武之地。惭愧,惭愧。”
南新酒被萧铭音所伤后,南之行是唯一一个前往萧家要为南新酒讨公道的人。但他代表的是他自己,不是南家。
云杪真君捉回尉迟聘后,真相早已大白,萧池南死于尉迟聘之手,而非南新酒,但南家到今日都没让南新酒的名字重归族谱。
怀生看了眼南星回腰间的传音符,道:“替我同南小真人说一句,我要送我爹娘入南家祖地,并将我爹的名字重新添上南家族谱。”
南星回当即便愣了,为难道:“可是除名大真人的是老祖宗,小真人也做不得主。小真人这些年与老祖宗闹得很僵,小真人怕是说不动老祖宗。”
“无需劳烦南小真人,我来做这个主。”怀生拉开一张木椅坐下,望着南星回道,“你既是南小真人看重的子弟,南家内部的事想必比我清楚,有劳你同我说一说。”
南星回不由得看向怀生。
眼前的少女面容波澜不惊,谈及南家时语气亦是平静,但南星回无端生出一个预感,总觉得南家要变天了。
三日后,一辆马车造型的飞行法器从涯剑山出发,朝着木河郡去。
这名唤“玉辂”的马车乃是木槿真君的专用飞行法器。每回去元剑宗寻人打架时都是大张旗鼓地驭着“玉辂”前去,以至于元剑宗的弟子们一看见这马车便知道段木槿缺灵石了。
怀生看着正贤惠地给他们烧水沏茶的九头青狮,赞叹道:“你如今画出来的鬼兽灵性大增,气息上与真正的鬼兽所差无几,几乎看不出是符兽。”
九头青狮听出怀生是在夸它和主人,娇羞地往怀生的茶水多放了一颗糖。
初宿掌心一翻,现出一个透着琉璃色的珠子和一块巴掌大的古朴镜子。
“这次在罗阎宗收获还算不错,寻到了黄泉珠和净颇梨镜,可助我更好地修炼幽冥术。”
罗阎宗旧址共有九座宝殿,当日初宿会直奔中间的琉璃宝殿,便是因为感应到黄泉珠和净颇梨镜的呼唤。
黄泉珠乃是九幽黄泉里的阴气珠,凝聚着精粹的阴灵力,罗阎宗能藏起踪迹,这颗黄泉珠功不可没。
与黄泉珠相比,失却灵性净颇梨镜便显得有些鸡肋。但初宿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更喜欢这面镜子。
一旁的辞婴看着这面净颇梨镜,眼中难掩意外之色。
黄泉珠在太幽天不算什么稀罕物,九幽黄泉里一捞一大把,但净颇梨镜却是罕见的。在太幽天,唯有十殿阎罗才能掌管净颇梨镜。
这面镜子可照出一个人的因果,直通本我之相。一旦被净颇梨镜所摄,被照者的前世今生一览无遗,他的善行与罪孽同样无处可藏。
许初宿手中的这块镜子虽已失却灵性,但辞婴看得出这是真正的净颇梨镜,而不是幽冥道修士炼制的仿制品。
失却灵性后的净颇梨镜无法认主,唯有先慢慢养出灵性。
辞婴目光从净颇梨镜挪向初宿,说起来,她结婴的那一日,他似乎感应到一缕神族的气息。
他的目光刹那间变得锐利起来。
呼啸的风声擦着车牗而过,“玉辂”朝着木河南家缓慢降落。
南家大门外立着两块巨石,巨石之上分别刻着“南”和“木河”三字。这三个字乃是用天星剑诀所刻,字体飘逸奥妙,如有星光萦绕。
相传南家先祖南天濯便是从坠落在木河郡的一颗陨星上参悟到天星剑诀,这才有了以天星剑诀蜚声苍琅的木河南家。
曾经这两块巨石代表着南家作为第一世家的荣耀。南新酒作为木河南家这一支的真正传人,却是在这两块代表家门的巨石前被萧铭音一刀夺走半条命。
那一日,整个南家重门紧闭,无一人出来相助,冷眼看萧铭音把南新酒打至重伤。
只因南临河下的那道禁门令。
南星回的爹娘就在南家,那一日他们都接到了这一道禁令。
“我爹说小真人被老祖宗捆了整整三日。倘若那日我在南家,也不敢出门,除非我不愿再当南家的子弟。”
想起南星回的这句话,怀生望着南家大门的目光愈发冷淡。
此时巨石之下,已经站着一人。
南之行望着从“玉辂”下来的怀生,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孩子的眉眼里有兄长的神韵在。
南之行打小就崇拜南新酒,在他心里,什么萧家天才萧池南什么金丹第一人应御,都比不过兄长。
被萧家打压多年,南之行从前总盼着他们兄弟二人能恢复南家苍琅第一世家的荣耀。可惜因着南新酒与萧池南的交情,他单方面与兄长起了嫌隙。
如今想想,他对兄长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指责,归根结底不过是他在气愤萧池南抢走了兄长。
兄长要与萧池南携手化解两家的宿仇,那何人与他南之行光复南家的门楣?
南之行直到南新酒陨落后,方幡然醒悟,兄长化解两家的仇怨便是在光复南家的门楣。
兄长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嘱咐他好生修炼,早日迈入丹境大圆满。南之行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完成兄长的嘱咐。
本想成就元婴替兄长报仇后,再去丹谷将兄长和嫂子接回南家,不想这孩子竟是亲自将她爹娘送回来了。
南之行微微一笑,对怀生温和道:“走,我与你一起送你爹娘入祖地。”
怀生在出云居曾远远见过南之行一面,印象中记得是个俊伟骄傲的青年。明明进阶了一个小境界,但眼前的青年两鬓斑白,眉心两道深深的竖痕,竟像是苍老了十岁。
出云居的仆从们总说南之行与阿爹势如水火,怀生记得有一回南之行来寻阿爹,在出云居的院子怒气冲冲地与阿爹起了争执。
她双手扒着窗口看了片晌,忧心忡忡地问许清如:“阿爹,会不会,被欺负?”
许清如不慌不忙地朝窗外瞟了一眼,抱起她笑盈盈道:“你小叔叔不过是在同你爹赌气,气消了就没事了。”
思及许清如从前说的话,怀生看了看南之行,唤了声:“小叔叔。”
一声“小叔叔”把南之行叫得愣在原地,正要回一句什么,冷不丁又听怀生道:“我想见临河真君。”
南之行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之色,道:“老祖宗正在闭关,下回……我再带你见他。”
说罢他一扬手中的家主令,刻有南家族徽的令牌灵光一闪,南家大门发出“吱嘎”钝响缓慢打开。
石门内静悄悄的,数十名管事、仆从垂眸立在一侧,一派严阵以待的神色。
这一张张脸皆是熟面孔,都是从前出云居的管事和仆从。这时,一位满头银丝的老管事急匆匆行来,对着南之行躬身道:“小真人,都准备好了。”
此人正是从前掌管出云居的执事长老,他说完便朝怀生慈祥一笑,道:“欢迎大真人归来。”
怀生轻轻颔首,一抬安魂木棺椁凭空出现,辞婴、初宿和松沐三人上前托起其中一角,与怀生抬棺入内。
南家祖地有三道关卡,第一道关卡便是碑堂,碑堂陈放南家历代先祖的灵牌。第二道关卡是存放南家子弟魂灯的祭堂,过了祭堂才是第三道关卡——祖地的结界。
前两道关卡只需家主令便可入内,第三道关卡却是南天濯这一脉的血脉后人方能入内。
九月的天,秋风如挂,悬在枝头上的枯叶被风吹得簌簌地落,铺了一条金黄色的归家之路。
落叶归根。今日怀生要将她的阿爹阿娘送回南家祖地,重新在族谱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南之行手持家主令在前头开路,出云居从前的管事仆从们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之后。
一行人穿过狭长的石子路,刚到碑堂大门,突然一道元婴境的威压铺天盖地落下。跟在后头的管事仆从们骨节发出“嘎嘎”脆响,“扑通”一下跪伏在地。
南临河的身影出现在碑堂外,目色冷厉,他看着南之行淡淡道:“你骗走家主令便是为了给他们开路?”
早在感受到南临河的威压时,南之行便已经变了脸色。他沉下目色,将家主令一把塞入怀生手中,道:“你们继续往前走,我来拦住老祖宗。”
“你拦不住我。”南临河双袖猎猎,威压尽出,如山峦压顶般拍向众人。
他看向怀生,睥睨道:“我是南家家主,你想要将你爹娘送入南家祖地,须得有我的首肯。我若不允,你连这碑堂都入不得。”
说罢他眉心飞出一个金色法印,这法印一现,怀生手中的家主令登时嗡然颤动。
南临河是南家家主,得家主令认主,想要召回家主令本该易如反掌。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尽管家主令感应到他的召唤,却没有朝他飞来,而是牢牢控在南怀生手中。
南临河眯起眼看真怀生,就见一滴精血从她眉心飞出,没入手中令牌。
下一瞬,他灵台乍然一痛,留在家主令中的精血竟是被人强行逼出。空中幽蓝火光一亮,顷刻便将那滴精血烧做虚无。
南临河见状,心头“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原还想着这孩子服软说句门面话,答应不回来南家与之行抢闯山人的名额,便让南新酒葬入祖地。
不曾想她竟直接叫家主令易主!
他执掌家主令,呕心沥血支撑着木河南家数百年,她一个小辈的精血竟可凌驾于他,强行叫家主令易主!
凭什么?!
就凭她是南天濯的血脉?他南天濯的血脉就该高人一等?!
祖地唯他的血脉后代方可入,天星剑诀唯他的后代方可学,天星剑也唯他的后代方可承袭!
堂堂世家之主,想入祖地竟还要南新酒那奶娃娃陪同方能入内,他南临河成了多少苍琅修士茶余饭后的笑柄!
既如此,这世间再不必有天星剑和天星剑诀!总归东陵南家才是正统,日后便由东陵南家的斩春剑诀撑起新的木河南家!
南临河祭出一枚玉符,朗声道:“南家子弟应令,拦下擅闯祖地者!”
这是一枚能号令所有南家筑基境和丹境修士的令牌,南之行看见那枚令牌,骇然道:“老祖宗你这是在做什么!兄长非南家罪人,凭何不能归宗入祖地?”
南临河冷笑道:“你从前总说我偏心,家传的天星剑传给他,修习天星剑诀的是他,祭祖入祖地也次次是他陪在我左右!今日我告诉你原因!因为你身上流的不是南天濯的血!因为木河南家从来没有接纳过我们这些外来的南家子弟!”
如今站在这里的,除了南怀生是真正的木河南家一脉,旁的全都是从东陵和西洲投靠而来的子弟后裔,他不信这些子弟会选择站在南怀生那一边。
作为南家的老祖宗,南临河积威已久,南家子弟听见号令,忙飞奔至碑堂,将碑堂内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南临河冷冷道:“将家主令归还于我!”
一道剑光从他掌心祭出,朝南新酒和许清如的棺椁斩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雪白长剑猛然出鞘,“锵”一声格挡住南临河的剑。
南之行对怀生吼道:“南家祖地除了你谁都进不得,快把你爹娘送入祖地!”只要送入祖地,老祖宗便是再愤怒也束手无策!
“师兄你看着阿爹阿娘,”怀生将棺椁交给辞婴,扭头朝初宿和松沐道,“我们动手!”
辞婴“嗯”一声:“去吧。”
三道身影从棺椁下激射而出,怀生掠至半空,家主令迎风见长,悬在她身后。
“家主令已认我为主,从今日起,南家家主是我南怀生!”
她催动体内七颗内星,灵木剑发出一声清越欢快的啸鸣声,朝南临河的面门轰去!
剑光璀璨如星,尾巴处拖着一线火光,乍眼望去,竟像是一颗正在燃烧的星辰从天际坠落,声势浩大,宛若煌煌天威,将阴沉的天幕都照亮了几分。
南临河被这道剑光锁定气机,竟情不自禁生出一阵战栗之意,刹那间冷汗涔涔。
这便是南家的天星剑意,是他用尽千方百计也无法参悟的天星剑意!
南临河长眉一沉,召回命剑,运转斩春剑诀,全力击出一剑。两道剑光一相撞便轰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剑势掀起的气浪将匆匆赶来的南家子弟拍得急退了两步。
弟子们还未及反应,空中两道剑意又激战了起来。
眼见着老祖宗与怀生打起来,子弟们纷纷祭出本命法器。
这其中有不少人是识得怀生和南新酒的,得知南新酒、许清如已经陨落,震惊之余又有些踟蹰不愿动手。大真人为人亲善,许多人都承过他的恩惠,对他唯一的遗孤出手多少有些不忍心。
结果一抬眼竟发现老祖宗的命剑居然被南怀生压着打。
这这这……这合理吗?
目瞪口呆了半须臾终于有子弟怒喝一声,提剑上前,一阵幽冷花香冷不防袭来,与花香一同袭来的还有一条翻涌着狰狞鬼兽的黄泉之水,水面飘着数不清的莲花状火焰。
霎时间鬼啸声声,业火点点,众人只觉灵台阵阵发冷,仿佛下一瞬神魂便会四分五裂,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初宿手握黄泉珠,盯着这群南家子弟,冷冷道:“如今谁是南家家主你们还看不清吗?”
正在与松沐过招的两位客座长老见状,忙腾出手朝初宿祭出两道灵诀,一道变作无形风刃,一道化为吸血木棘偷偷袭向初宿。
松沐唇角笑意淡了下来,降魔杵从天而落,劈开风刃,将吸血木棘砸入石地。与此同时,左腕一串佛珠飞出,电光石火间便将两位丹境长老捆做一团。
他抛出一枚掌门令,和风细雨道:“云山萧家与夺舍者尉迟聘勾结,把弑杀萧池南的罪名转嫁于南叔。四个月前,涯剑山律令堂捉回尉迟聘后便往各大宗门世家发去剑书,洗去南叔弑杀同门的嫌疑。这枚正门令乃是师尊让我带来南家,以昭示涯剑山的态度。今日所有阻拦我们的人,皆是在与涯剑山为敌。”
这话叫碑堂内外的南家子弟僵在原地,连南之行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碑堂上空坠落,把碑堂前头的石阶狠狠砸出一个深坑,碎石扑簌簌滚落。
南临河咳出一口心头血,他胸口凹陷了一大块,刹那间面如金纸,不可置信地看向悬在半空的涯剑山掌门令。
涯剑山为了让南新酒葬入祖地,竟是连掌门令都出动了!
这怎么可能!
木河南家是涯剑山的附属世家,但涯剑山从来不曾干涉过世家内部的争斗,这枚掌门令分明是在赤裸裸地支持南怀生夺取家主之位。
两名客座长老正是从萧家逃出的伴剑长老,闻言皆露出匪夷所思之色,其中一人怒道:“胡说八道!涯剑山怎能插手世家内务!”
“从前是不能,但临河真君协同外人构陷涯剑山弟子,我涯剑山自然是要主持公道。”
一道冷淡的声音从碑堂外响起,来人手执燕支剑,脖子戴着个古铜色项圈,正是涯剑山律令堂首座辛觅。
辛觅说着便看向怀生,道:“这里有我在,你与你师兄先去南家祖地,莫要耽误时辰。”
辛觅的出现叫两名客座长老并一众子弟瞬间哑了声。
怀生也有些吃惊,只她向来不是矫情的性子,闻言便点点头:“有劳师叔了。”
说罢指尖弹出一道灵力打入家主令,家主令即刻飞出一个金色法印,法印里北斗七星熠熠生辉,正是木河南家的族徽。
这道隐藏在家主令中的法印乃是一个传送阵,终点便是南家祖地。从前南临河执掌家主令时,从不曾召出过此阵。
南家子弟们看了看被怀生击落的南临河,又看了看气定神闲连法衣都完好无损的怀生,再看了看神色冷峻的辛觅,整齐划一地收回法器,神色瞧着比鹌鹑还老实。
怀生看向始终站在她不远处的辞婴,道:“走罢师兄,我们进祖地。”
辞婴颔首瞬移至怀生身旁,与她一同迈入传送阵。
家主令中的传送阵将他们传送到一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石道。石道的墙壁挂满了画像,正是南家这数万年来或陨落或飞升的先祖们。
木河南家以天星剑诀和阵法闻名于苍琅,祖宗们的沉眠之地自然少不了各种阵法拦路,唯有南天濯的血脉后代方不会受阵法攻击。
怀生一手抬着她爹娘的棺椁,一手牵着辞婴的手,穿过一个又一个阵法,及至她看见她祖父母的画像时,放停步。
怀生的祖父母在南新酒很小的时候便陨落了,当年便是南新酒亲自将他们送入祖地的。如今怀生重走南新酒走过的路,将他与许清如的尸身送回来了。
祖父母的画像之下,放着一抬空木棺。这是南新酒自封灵台后,给他与许清如准备的。
这木棺是最常见的灵木棺,尸身放入其中,会慢慢腐化,最终化作一团灵气,渗入底下的土壤里。
南新酒与许清如的尸身受安魂木滋养多年,放入木棺后,没有半点腐化的迹象。
怀生把他二人的手交叠在一处,看了半晌后,方道:“爹、娘,怀生今日送你们回家了。”
原以为将阿爹阿娘送回南家后,定要说上许多话方肯罢休的。可真回到南家了,她却是什么话都不想说。
怀生将头抵在棺椁上,像幼时那样轻轻抱着棺椁,良久后道:“我过得很好,你们莫要忧心。”
说罢她闭目沉入祖窍,指尖一点眉心,取出一星本源之力。这点本源之力碧莹莹的,凝着浓浓的生机,可保南新酒和许清如尸身千年不腐。
辞婴静静看着怀生将生机之力注入南新酒二人尸身。
若是有旁的神族在,定要怒喊一句暴殄天物。但辞婴丝毫不觉浪费。南新酒与许清如给了她一份完完整整的父母之爱,他们值得。
待得怀生将南新酒和许晴如的画像挂上墙壁后,木棺下浮出一个金色法阵,阵中涌出的金芒将木棺一裹,顷刻间便消匿无踪。
怀生望了画像最后一眼,旋即取出南听玉的断剑,平静道:“我们把断剑送回南祖师的画像下。”
南听玉是三万多年前飞升的祖师,她留下的画像在石道深处。怀生慢慢朝前走,边走边抬眸看挂在两侧的画像。
画像底下写有先祖们的名讳,怀生不知南听玉祖师生何模样,只好仔细盯着画像下的名字看。
某个瞬间,当她目光掠过前头一幅画像时,她的脚步声蓦地一停。无须看画像下的名字,她便已知晓那个背着一把长剑,身着涯剑山玄色剑主法衣的女子就是南听玉。
画像中的女子生了副极好的相貌,花月之姿,松竹之韵,灵动的眉眼中藏着一缕狡黠不羁的笑意。
目光对上画中女子的眼睛时,怀生灵台一痛,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嗓音——
“我名唤南听玉,来自苍琅界中土大陆的木河南家。你若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他日我定会成长为你最厉害的战将!
“我为何这样拼命?嘿嘿,当日为了哄上神你招我入战部,我可是夸下海口要当你最厉害的战将的!你说我怎可不拼命?再说了,我还有一个夙愿没实现。倘有一日我能破境成神,在方天碑留下我的名字,说不得就有能力实现我的夙愿了!
“我看旁的神族都有一个牛逼哄哄的古老姓氏,上神你怎会没有姓氏?……原来上神你是诞生于暝渊之水的天地之灵呀,嘿,我这姓氏在苍琅也是个牛逼哄哄的姓,上神你若是不嫌弃,干脆便用我的姓氏呗。出外行走用化名时,有个姓氏更好骗人!
“云清上仙你在笑什么?我南听玉是那等信口开河的人吗?不是吧云清上仙,你这都要跟我抢?你的‘施’字哪有我的‘南’字好听!
“施云清!你怎么敢背叛上神!没有上神,你以为你能在荒墟活到今日!
“上神,你从前听说的都是谎言!他们在窃取你的命格,你要小心!别再信他们!
“上神……谎言……都是谎言……别信!”——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这章双更合一,是昨天和今天的更新[撒花]本章评论掉落红包~
第92章 赴苍琅 “她叫我…… ‘上神’。”……
“哐当”——
清脆的金戈坠地声在石道突兀响起。
怀生如梦初醒, 目光呆直地看向掉落在地上的断剑,脑中仍在回响着那道熟悉的声音。
“我来自苍琅。苍——天之色也,琅——日之彩也。我们苍琅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族界域, 却有着这天地间最好看的苍穹, 我不信苍琅会消失。总有一日, 我会把苍琅找回来!总有一日!”
苍,天之色也。琅,日之彩也。苍琅,苍琅。
“唔——”
眉心一阵灼热,怀生的灵台突然疼得无可复加。冷汗如浆,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痛楚下,她一整个人摇摇欲坠,双膝一软朝后倒去。
辞婴箭步上前, 抱住她莫名软倒的身躯。
“南怀生——”
一句话未说完, 辞婴的声音猝然一顿, 狭长的凤眸现出一缕震惊之色,死死盯着怀生眉心。
只见少女白皙的眉心涌出点点灵光,朝额心蔓延,绘出一个暗金色的九枝图腾。
九枝图腾一成型, 虚空中骤然传来一道玄之又玄的召唤, 风驰电掣般贯入辞婴祖窍中的无根木虚影。
碑堂石阶之下,立在辛觅身后,正严阵以待的初宿和松沐身形一顿, 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皱眉看向虚空。
“木头,方才我好像——”初宿森冷的眸子浮出一丝疑惑, 抬手一摸眉心,“感应到了一道召唤。”
松沐缓慢地眨了下眼,他方才也感应到了一道召唤,引得祖窍中的菩提木虚影微微摇晃。眼下那巨木虚影已经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悬在祖窍,仿佛方才那一刹那的异动不过是错觉。
真是错觉吗?
合欢宗百花台,正垂手弹奏瑶琴的封叙琴指尖一顿,总是含笑的一双桃花眼突然敛了笑意,微微蹙眉,回首看向半空。
“怎么了,封师弟?”倚在他身侧的徐蕉扇瞥见他神色,打趣道,“难道见你露出这样一幅神色,莫不是又勾走哪位仙子的芳心,惹得人家给你发花信符?”
封叙定定凝望虚空,须臾,他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慢条斯理道:“师姐猜对了,方才的确是有人在呼唤我。至于是不是仙子,那就不知晓了。”
虽只是一个转瞬的工夫,但封叙真切感受到了来自虚空的一道召唤。
这天地间敢对他发出召唤的存在没几个,他倒是好奇是哪位存在能穿过虚空把意念降临到一个放逐之地里。
琴声再起,一朵朵明艳的桃花绽放在空中。
徐蕉扇摘下一朵放鼻间嗅了嗅,道:“师弟进阶丹境后,音幻之力大增呀,我竟分不出这桃花的真假了。”
封叙含笑不语,十指铮铮拨动琴弦,张唇朝虚空吹出一片桃瓣。
那桃瓣似幻非幻,飘摇着朝东边而去,然而下一瞬,桃瓣竟是沿着原路飘回水榭,在封叙眼前慢慢枯萎,及至消弭。
封叙若有所思地收起瑶琴,惋惜道:“竟是追溯不了?”
南家祖地,重溟离火无声缠绕着怀生眉心的九枝图腾。辞婴右手骈指竖在身前,双目沉着,紧紧盯着怀生。她眉心的九枝图腾被重溟离火压制,好半晌方消散。
辞婴绷得犹如一根琴弦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额角冷汗密布,仿佛刚历了一场大战。
怀中的姑娘脸煞白一片,正咬着唇忍痛,勉力维持着一丝清明。
她的眼睛不错眼地盯着辞婴瞳孔。她看见了。在眉心泛起灼烧的疼痛时,她从辞婴的眸子里看见了那个九枝图腾。
与辞婴左腕一模一样的九枝图腾。
“师兄,我是木河郡南家的南怀生,是我爹娘的孩子对吗?”怀生松开被她咬出血的嘴唇,哑声问道。
辞婴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带着南听玉的因果寻到苍琅,转生时受这因果牵引,自然而然便投生为木河郡南家的子弟。
转生为苍琅的修士,为的是将苍琅带回天地因果里,从一开始她便下定决心要以人修的身份回到上界。
托生为木河郡南家的南怀生是她破局的手段,但她与南新酒和许清如是真真切切的父母子女之情。
九重天里的天神多是古神族的后裔,不仅有根可溯,而且也有父神母神或是旁的族中长辈看顾。
她战部中有许多少少神便是这样的神族。
她从前曾问过他可有至亲在仙域,听闻他有一个自小便陪在左右的祖父,那双清澈的眸子甚至流露出一丝羡慕。
那是他们第四回结伴去烟火城的时候,她随手搭救了一对落难的父女。那父亲是个年轻的货郎,因女儿身患重病,千里迢迢背着女儿到大城寻名医治病。
货郎背上的小女娃已是命不久矣之相。她手里拿着一支饴糖,疼了便张嘴舔一舔,舔完后便会弱弱地说一句:“阿爹,我不疼了。”
四五岁的小娃娃,瞧着却只有两岁大。看见怀生与辞婴也不怕生,头垂在她父亲肩上,目光痴痴地看着怀生,说她生得比月娘节看见的观音奴还好看。
小神女先是一怔,旋即摸一摸脸,笑眯眯应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我生得很是好看,小丫头,你眼光真不错。”
小女娃张嘴露出个没了门牙的浅笑:“你们救了我与阿爹,等我见到阎王爷后,我会跟他说你们是好人,请求他让你们长命百岁。”
久病缠身的小孩儿,长命百岁便是她眼中最好的事儿了。
背着她的年轻父亲一下红了眼。
为了筹银钱给女儿治病,他把家中祖宅卖了,结果这笔救命钱被人盯上,行至半路遭人抢劫。如若不是遇上怀生和辞婴,莫说银钱了,命都要没了。
小神女端详他们片刻,忽然问那货郎:“若我能治好你闺女,你愿意付出什么?”
也不知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还是被怀生这一身仙气飘飘的气度所惑,那货郎竟信了怀生的话,红着眼吼道:“什么都可以!我,我卖身当你们的奴仆,只要你能把小阿囡治好!”
对凡人有延年益寿、治病除秽之效的丹药在仙域是最低阶不过的丹药,在人间却是一颗难求,连皇宫里的皇帝都求而不得。
可惜这些丹药他们带不进烟火城,能治病的便只有他们尚存一点灵气的血。
辞婴在小神女问话时便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果不其然,这小傻子取了一滴自己的血融入符水充当救命的灵药。
往后几日,她每日都会给那小姑娘喂一碗符水,确保小女娃病灶尽除后,方与他们分道扬镳。
分别那日,那货郎卖身契都备好了,哪里知道那位小道长看都不看那契纸,从小阿囡那里讨两根饴糖便权当是药费了。
吃完饴糖,小神女站在曲折弯绕的山路,回眸望着渐行渐远的货郎父女,对辞婴道:“那父亲是当真愿意付出一切,换他女儿康愈。烟火城的这些凡人总是能叫我感到意外。”
在烟火城行走这许多年,也不是没见过诸如手足相残、易子而食的悲惨事。人间烽火不断的那些年,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凶残歹毒之辈,但更多的,是像货郎这般弱小而良善的普通人。
小神女的语气有些感慨:“我生来便只有我一个,不像旁的神族,能知晓自己的父神、母神或是旁的同族。自小便有人遮风挡雨的感觉一定很好。”
说着又凑到辞婴近前,笑眯眯道:“所以辞婴道友,你这回就别埋汰我干涉凡人们的因果了,她都夸我生得好看了,堂堂一个上,咳,天神,总不能一点谢礼都不给。几滴血便能改写他们骨肉相离的结局,这点因果我还是承得起的。”
辞婴心说她在烟火城干涉的人间因果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遭了,他说她便有用么?
这姑娘脾气虽好,却比辞婴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冥顽不灵。纵她是个天神,能轻松承下一个凡人的因果。那一万人呢,百万人呢,万万人呢?
辞婴瞥她一眼,想同她说一说因果孽力积少成多的后果。结果见她又朝那对父女消失的方向看,到嘴的话便停在那再说不出口了。
她生来便只得她一个。被封印在暝渊之水的那许多年,即便没有苏醒,也是极孤独的。
所以会羡慕有根可溯的神族,也会羡慕自小便有爹娘相护的小小凡人。
虽只有短短几年的缘分,但她给自己挑了一对很好的爹娘。
辞婴看着怀中这张苍白的脸,缓缓道:“你不是南叔和许姨的女儿,还能是谁的女儿?”
短短一句话,将怀生从那道声音带来的不真实感中剥离了出来。
南祖师唤她“上神”之时,她头疼欲裂,莫名生出一阵割裂感,仿佛她在苍琅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阿爹阿娘,初宿松沐还有许许多多旁的人,最终都会离她而去。
还有……她叫她莫要信任何人,说有人在窃取她的命格。
怀生下意识又捂住额头,掌心淌了一手的冷汗。
辞婴按住她眉心,往她灵台注入一缕灵力,沉声问道:“南怀生,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我听见南祖师在和我说话。”怀生面上多了几许恍惚之色,迟疑道,“她叫我…… ‘上神’。”
辞婴神色不变,只淡淡“嗯”了声:“她还与你说什么了?”
怀生静了静,道:“她说……‘他们’在窃取我的命格,让我不要信任何人。”
辞婴身体一僵,眼眸深处像是洇了一团墨,慢慢地,现出一缕杀意。
“师兄,南家以阵起家,祖地里处处皆是法阵,有幻阵也不足为怪。我方才所听见的,”怀生艰涩地把话问了出来,“是幻象吗?”
空气瞬间冷寂了下来,淡薄的光影里,辞婴面上的神情朦胧不清。
良久,他松开抵在怀生眉心的手指,沉沉看入怀生眸子,道:“不是幻象。南怀生,记住南听玉的这句话,谁都不可以相信。”——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来了~明天周四啦,咱们周五见[亲亲]
第93章 赴苍琅 你的剑归家了,欢迎归来。……
早在怀生说她祖窍中有九株巨木虚影时, 辞婴便已猜到她当初恐怕不仅仅是生死木的护道者。
护道者的祖窍里只会有一道神木虚影,辞婴的祖窍是无根木虚影,他从不曾听说哪个护道者的祖窍会出现九道神木虚影。
九枝图腾是神木护道者才会有的法印, 她舍弃神族躯壳, 转世为人, 已不再是生死木的护道者,为何还会出现九枝图腾?
在九重天,便是天地赢冕也不能对护道者发出召唤。想要召唤九个护道者,还得通过方天碑。
她方才却是发出了一道召唤,无须方天碑,仅仅是九枝图腾复现,便能召唤护道者。
辞婴能感应到她的召唤,旁的护道者同样能。她瞒住所有神族的耳目劈魂散灵,便是为了转生为人族, 以新的身份回去。
这便是为何他要封印她的九枝图腾, 不能叫旁的神族察觉到她在这里。
自她陨落后, 与扶桑上神有关的传闻辞婴一个都不曾错过,连曾经流传在九天二十七域的所有话本都一字不漏地阅读过。
扶桑上神掌管南木令后,不到两万年便成长为九重天最炙手可热的战主。人族修士对她推崇备至,直到她在荒墟受了重创。
都说她的伤是荒墟里的凶兽所致, 但南淮天战部却从那一日开始与北瀛天战部势同水火。
那日过后, 南淮天战部离开了六个战将。除却来自仙域的五名仙将,还有一位北瀛天的神君。
那神君是北瀛天冰夷一族的后裔——风漓。风漓原是北瀛天战部的神将,是战神白谡的左膀右臂。扶桑上神首次去荒墟, 白谡为免她受伤,特地派风漓保护她。
在荒墟历练的这两千年,风漓始终不离扶桑左右。之后扶桑晋位上神执掌南淮天战部, 天帝赢冕见她年岁太小又无甚经验,便点了与她交好的风漓去南淮天战部协助扶桑上神。
起初的两万年,南淮天战部与北瀛天战部时常并肩作战,风漓在哪个战部大差不差,总归他的任务便是保护扶桑上神。
后来葵覃帝姬苏醒后,已经成长起来的扶桑上神早已能独挑大梁,再无须与北瀛天战部一同出战荒墟。
风漓却没有回归北瀛天战部,而是留在了南淮天战部。
扶桑上神自那次重伤归来后,再不曾回去荒墟。于是风漓少神受诏回了北瀛天战部,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以上仙云清为首的五名南淮天战将。
南淮天战部自此元气大伤。
扶桑上神受伤闭关,抱真宫的大门一关便是数千载。
她闭关后的五百年,辞婴从荒墟归来,得知东四重有一位战主在荒墟受了重伤也只是淡漠地回了青辞宫,为即将到来的天罚做准备。
青辞宫的紫乔神官之所以会提及扶桑上神,不过是汇报帝姬与白谡的婚约时顺口一提。
神族在荒墟受伤乃至陨落,皆是司空见惯之事。辞婴归来时,九重天早已没人关注扶桑上神因何受伤,好事者们更关心的是她重伤归来那日吐的一口血。
都说她是因着白谡与葵覃缔结婚盟方会悲伤吐血,她与白谡、葵覃之间的狗血虐恋一时甚嚣尘上。
紫乔神官素知辞婴不爱听神族的八卦,也不喜掺和进东四重的事情里,提过这么一嘴后便再不多言。
辞婴熬过天罚再见到怀生时,已是又过了数百年。彼时他们一见着对方,都不禁愣了下。
实在是他二人的神色都称不得好,一看便知是受过伤。
辞婴率先打破沉默,拧着眉问她:“怎么受伤了?”
怀生不甚在意地道:“历练时受的伤,无妨,我已经把伤势压制住了,会慢慢好的。”
端详他片刻又关切道:“辞婴道友,你娘胎里带的病又犯了?”
见辞婴点头,她面露迟疑,遗憾道:“那便改日再去烟火城罢,我这次伤得不轻,恐怕稳不住虚空盾。”
从前他们去烟火城,皆是辞婴撕开虚空,她来稳住虚空中的罡气,将辞婴护得滴水不漏。
辞婴没接她这话,只轻轻握住她手腕,幽寒的灵力化作一个庞大的灵力罩,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里。
“想去便去。都交给我,我来护你。”
这是他们第六次去烟火城,依旧是掉落在妖蟒洞穴。洞穴外蝉鸣如织,一捧炽烈的光穿过浓荫泼入洞口。
出了洞口,他们站在山腰眺望这个阔别了数千年的人间。
盛夏的风吹得他们衣裳猎猎,她的声音从风里传来:“辞婴道友,你可曾被信任之人辜负过?”
辞婴扭头去看她,便见她手搭眉骨,眉眼被暗影遮挡,看不清眸色。
辞婴在那一刻想起了绛羽上神,他平静道:“有过。”
“你难过吗?”
“小的时候会难过。”
听见这话,正眺目远望山中景的姑娘当即就放下手,朝辞婴看来。
“小的时候?”她歪头笑笑,打趣道,“就辞婴道友你这张脸,小时候的你得有多好看啊,竟然有人舍得辜负你?”
“……”
冷不防被她用言语调笑,辞婴已是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看一看她便道:“谁辜负你了?”
话问出口时,他脑中先冒出的是她曾经提过的那个“师兄”。只是这念头一经冒出,他忽又反应过来,她似乎许久不曾提过她的师兄了。
前几回来烟火城,她嘴里时不时会冒出这位师兄。辞婴从她话中慢慢拼凑出一个寡言少语、容颜清雅却又实力高强的白衣神君。
她说她师尊常年闭关,无暇教授她道法,只有这位师兄能拨冗陪她。
“我少时懵懂,曾经捅过不少篓子。得亏我师兄足够耐心,细心教授我八百年,才会有今日的我。”
大概是她提及她师兄时的语气太过叫他不喜,是以辞婴在听说有人辜负她时,他下意识便想到了这位。
明明她已经许久不曾提过他。
从她以天仙红豆的化名出现在大荒落的那日起,辞婴与这姑娘相识超过三万年。这三万年来,她似乎忙得紧,来大荒落寻他的间隙一次比一次长。三万年来,他们拢共来了烟火城五次,这是第六次。
他们第五回来烟火城时,这姑娘便不再提她的师兄。九重天喜着白衣的神君委实是太多,他猜不出谁是她挂在嘴边的师兄。
辞婴话出口后,那姑娘沉默片晌抬首看了眼蔚蓝天穹,长舒一口气,轻轻地道:“一个与我不再同路,但我曾以为可以信任一辈子的家伙。”
她说完回眸看他,笑道:“莫担心,等我伤好后,我迟早会讨回这笔债。”
她那时分明很笃定她能伤愈,可后来她再来寻辞婴,却是一次比一次虚弱。辞婴一问及她的伤势,她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偶尔还会静静看着辞婴不发一言。
那双清澈得藏不住情绪的眸子开始叫辞婴看不穿她的想法。
那时南听玉已经陨落在荒墟,石郭也已经被她诛杀在雷刑台。
如今得知南听玉留给她这样一句遗言,辞婴心想她当初在雷刑台分魂散灵,是不是就是为了对抗“命格被窃取”的命运?
她的命格,究竟是什么命格?为何要窃取她的命格?又是谁在窃取她的命格?白谡、葵覃还是旁的天神?
辞婴已能确定当初他在暝渊之水看见的瘦小身影便是怀生。
倘若他当初愿意接受他的“使命”,那么在暝渊之水唤醒她的人是不是就不是白谡而是他?绛羽上神是窃取她命格的神族之一吗?
一个个问题浮上心头,辞婴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唯有等她恢复记忆后,放有可能得到答案。只是在那之前,不能叫旁的天神找到她,不能叫人知道她便是扶桑上神。
石道幽冷清寂,风擦着阴冷的石壁而过,呜呜作响。
沉默良久,怀生眸眼里的恍惚渐散。她望向悬在壁上的画轴,这一刹那,她疾如电地想到了许多事,皆是她作为南怀生的点点滴滴。
这些造就她过往的回忆都不是假的。
她如今只是南怀生,是许清如和南新酒的女儿。师兄说谁都不能信,但这天地间总有一些人,能让她安安心心地把她的背托付出去。
比如阿爹阿娘,比如初宿松沐,比如师兄。
眼下她既然托生为南怀生,那便先把南怀生该做的事做了。
怀生忍着灵台上的痛楚,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断剑,起身朝南听玉的画轴行去。
“无双剑之所以在桃木林追着我不放,想来不是因为我是涯剑山的弟子,而是这把断剑与我有渊源。看见这把断剑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将这剑送回南家。”
怀生站在南听玉的画轴下,仰头轻轻道:“也不知是不是叫你久等了,若真叫你久等,料想你也不会怪我。南祖师,听玉…上仙,你的剑归家了,欢迎归来。”
一个法印从画轴里飞出,摄过怀生手里的断剑。金光散去之时,画轴里的南听玉原先空无一物的右手,已然多了一把刻有“南”字的断剑。
怀生朝着画轴郑重三拜,旋即转身看向辞婴。
“该出去了师兄。不管我从前是什么人,此时我只是木河郡南家的南怀生。我阿爹被驱逐出南家含冤而亡的冤屈,我木河郡南家一脉这万年来被狙杀到只余我一人的仇恨,我今日便要算个清楚。”-
“辛觅真君,这么多年来,我送了多少南家子弟到涯剑山,又为你们涯剑山守住多少次乾坤镜?我南临河执管南家五百年,对涯剑山从来只有忠诚没有背叛,这便是你涯剑山的态度?”
南临河衣袍染血,面容萎靡,连声音都嘶哑犹如一个破风箱。
面对南临河声声带血的指控,辛觅面无波澜,涯剑山律令堂的首座令高悬在半空,她瞥着南临河,惜字如金道:“不错,这便是涯剑山的态度。”
她态度冷漠,神色冷峻,看南临河的目光难掩鄙夷,半分情面都不给。南临河久居家主之位,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喉头一痒,又是一口鲜血浠沥沥喷出。
“老祖宗!”
南之行箭步上前,欲要扶住南临河,却被南临河一把拂开。
“莫再唤我‘老祖宗’!”他看着南之行冷厉道,“你从前一心只护你兄长,如今又只护南怀生,为了她不惜欺瞒我骗走家主令。今日我只当没有你这个玄孙!”
南之行神色大变,僵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少顷,他转身朝辛觅拱手一拜,道:“辛觅真君,老祖宗不可能会与萧家联手构陷兄长,这其中必是有甚误会。”
南之行实在不明白,老祖宗向来看重兄长,对兄长比对他还要好。为何今日全都变了样?
他不明白为何老祖宗死活不让兄长回南家,为何侄女怀生会如此痛恨老祖宗,为何涯剑山会对南家态度大变。
正要再说,碑堂石门忽然一响,一道声音从碑堂内传出——
“临河真君既如此说,那便将小叔叔也逐出南家如何?”
怀生信步踏出碑堂,看着南临河道:“我爹没犯半点错你都能将他从南家除名,小叔叔骗走家主令,让我这样的‘外人’入祖地,大小也是个罪名。那今日便将他从南家除名!”
南临河见她点开家主令,露出罗列了南家子孙的族谱,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南之行从南家除名,登时变了脸色,怒道:“你敢!”
“家主令在我手中,我如何不敢?”怀生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睛,“你从前便是用这副嘴脸哄骗阿爹阿娘的?涯剑山已经发了剑书,言明我爹从不曾弑杀同门,你因何不昭告南家上下?因何非要阻拦我送阿爹回祖地重入南家家谱?说到底,不就是怕我夺走了小叔叔闯不周山的名额?!
“南天濯祖师的血脉死得只余下我一人,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当年你冷眼旁观萧家偷袭阿娘,为的是抢走阿爹去不周山的名额,好留给小叔叔。今日你不允我爹回归南家。也是怕我回南家后会拿走这个名额。凭你对我爹娘的所作所为,你说我敢不敢叫你多年的筹谋落得一场空?”
南临河怒气滔天,抬指指向怀生,道:“我将你爹送入涯剑山,便是希望他将南家的名额留给他弟弟!可他做了什么?他为了你娘竟回来南家抢之行的东西,你爹明知南家这个名额一旦给了他,之行便再不可能离开苍琅,我如何能忍?”
说到最后一句,他面容狰狞,目眦欲裂,再不复从前的仙风道骨。
南之行不可置信地看向南临河,良久,他涩声道:“老祖宗,当初是我主动让兄长拿走南家的名额,与嫂子一同离开苍琅。我从来……就没想要离开南家离开苍琅。”——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久等了,本来想一气儿写完去萧家的情节再发,但想想断在这里也可以,还是先发了吧~这章晚更,本章评论区给你们发红包致歉~第一卷在收尾了!
第94章 赴苍琅 她曾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来救苍琅……
南新酒与许清如皆是承影峰的弟子, 不周山开山门之时,每座剑峰都只得一个名额。南新酒与许清如直到不周山山门即将开启时,方决定要去不周山。
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便是南之行把南家的名额让了出来, 成全他夫妻二人同往不周山。
“南家子弟只有你跟我是丹境修士, 我如今修为未及丹境大圆满,干脆便由你去。我虽尚未进阶元婴,但我已能感应到天地间的灵气正在消亡,倘若苍琅终究会走向灭亡,那南家的传承不能断在苍琅。”
“你已进阶丹境大成,离大圆满不过一线之隔。老祖宗想必会以灌顶之术,助你破境。”
“非要我明说吗?我不愿离开苍琅离开老祖宗,你与萧家握手言和,我可没有!我要留在南家看顾南家的子弟!我南之行样样不如你, 但对待南家的一颗心, 你南新酒远不如我!”
与兄长的这一番对话, 至今仍历历在目。南之行从前埋怨南临河偏心南新酒,不过是口头上的气话,一个他发泄心中怨愤的方式。
“老祖宗,你从前总说我辈修士讲究随心而行。我当日与兄长所说句句出自我肺腑, 便是今日, 我也没想要离开木河郡。我本就决定再过数十年便引动元婴劫,接你衣钵守卫南家。兄长一再确定我心中所愿后,方决定与嫂子一同去不周山。”
南之行眼眶赤热, 心痛如刀割。他在这世间唯有两个至亲,他们是他自幼便崇拜仰望的楷模。何曾想过兄长遭难居然有老祖宗的手笔,而导火索竟是他!
“若你是为了送我离开苍琅方会纵容萧家杀兄长不允兄长归来, 那便是我南之行的罪过了!兄长金丹被毁,今日我陪他!”
南之行目色一沉,掌心凝聚灵力拍向丹田。
南临河仅存的一点从容彻底没了,当即便要瞬移到南之行身侧,奈何他重伤在身,灵力不继,竟是无法施展瞬移术。
他惊怒道:“之行!”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诀落到南之行身上,化作十数灵环,冻住他周身的灵力。
辞婴冷淡道:“你这粒金丹南叔不需要。”
初宿难得附和辞婴,也道:“小真人,怀生愿意喊你一声‘小叔叔’,说明小姨和小姨父不会怪你,我们出云居的人分得清好歹。”
怀生越过南之行,看着南临河道:“萧家狙杀木河南家子弟整整万年,到我爹这一辈,唯独我爹被追杀,这可是你与萧铭音的交易?十七年前,我在出云居被人掳走,你早就知道那一夜等着我与阿爹的是什么,对吗?”
南临河两道沾血长眉垂落,大怒大惊过后,他的面色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的视线从悲痛欲绝的南之行慢慢看向怀生、初宿、松沐和辞婴。
谁能想到,昔日在出云居的四个奶娃娃,有朝一日会将他逼到今日的田地。
涯剑山从来不过问世家间的内争外斗,萧、南二家争斗至今,也不曾见涯剑山如此明目张胆庇护过谁。他们却是叫涯剑山破了规矩!
南家子弟们早在家主令易主和辛觅现出首座令后便收了法器,静观其变。
两名投靠南临河而来的长老却是悄悄发出一道传音,想也知道他们这道传音会发往何处,但他们这点小动作,却是无人在意。
南临河垂下双手,平静道:“我知道又如何?不仅我知道,南家的上任家主,上上任家主都知道!要怪就怪你的先祖南听玉飞升时仍不忘要偷袭萧家人,与萧家结下不死不休之仇!要怪就怪我南家势弱,打不赢萧家!”
南临河回首看向南家子弟,道:“萧家恨的是南听玉这一脉的南家子弟,死一活百,还是全死,你们选哪一个?我护的是你们这些无辜被牵连的南家子弟,我护的是南家,我做错了什么?”
看着南临河这义正言辞的作态,怀生突然就想起画像中恣意张扬又坦荡不羁的女子。
南听玉的夙愿,便是为了找到苍琅。她至死都放不下苍琅,而她的血脉后代却在遭受苍琅修士的屠戮!
怀生冷笑:“所谓的不死不休之仇,皆是萧家人所言。他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了?哪日萧家让你南临河去当他们萧家的狗,你去不去?不,从你放弃抵抗,默许萧家屠杀南家子弟开始,你已经成了萧家的狗!这便是你说的为了南家?”
她看向静默在一旁的南家子弟,“今日萧家屠的是南听玉一脉,明日便可换另一脉来屠。哪日萧家要杀的人变成你或是你的至亲,你们是不是也要任人宰割?萧家追杀南祖师一脉时,你们选择冷眼旁观,当你们成为萧家刀下人时,你们指望谁与你们共进退?
“倘有一日,被追杀的是苍琅所有修士是一整个人族,你们是不是也要献祭一部分人,只求自己苟活?!”
南家的这些子弟大多是筑基境的年轻子弟,听说过怀生在涯剑山的事迹,心中多少有几分慕强之心。眼下听怀生这般说,刹那间便被点起了少年人的意气来。
一个头戴金冠的少年昂起头道:“自是不会冷眼旁观!我南星望再没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萧家人屠戮我们南家人!管他是哪一支,只要是我南家人,那便由不得旁人肆意屠杀!”
初宿与松沐不约而同看向说话的少年。
南星望被看得红了脸,梗着脖子道:“你二人看什么看!许初宿,你少瞧不起人!当初萧铭音来南家时,我年岁太小出不去,若不然我定会带上我的剑出去助大真人!”
南星望比怀生三人年长两岁,幼时与初宿、松沐同在南家学堂开蒙就学,每日都被初宿压着打。纵然心知刚筑基的自己与初宿他们已是天壤之别,可见到他们,幼时那争强好胜的心到底是被激了出来。
初宿黑白分明的眸子冷意稍退,淡道:“不错,你小时候的胆气还在。”
松沐也温和一笑:“星望师弟说得很对。”
南星望被他们一夸,登时脸更红了:“你们两个外姓人都能为大真人出头,南家人若是当缩头乌龟,岂不是对不起我的姓了?”
大概是不愿被人扣上“缩头乌龟”的罪名,又有不少南家的年轻子弟陆陆续续开腔道:“萧家若是认定南祖师与他们有不死不休之仇,那便飞升去上界找她去啊,欺负她的血脉后辈算怎么一回事?柿子挑软的来捏吗?我们干嘛要由着他们这样捏?”
“呸,南听玉祖师是咱们木河南家天资最好的家主,也是涯剑山无双剑剑主和史上最厉害的暗剑!咱们南家的飞升祖师就数她最厉害,一整个涯剑山和南家做她的后盾,她要真瞧不惯萧家哪号人,还需要偷偷摸摸暗箭伤人吗?还是在飞升这样的大喜之日,多晦气啊!”
“正是!萧家人向来霸道,为了师出有名打压南家,便往南祖师身上乱扣罪名呗。就南祖师当年的风光,他们萧家人恐怕恨了数万年了!”
“还真有可能是阴谋!莫忘了南祖师一脉从来都咱们南家最厉害的子弟,从前是大真人,如今是——”
那少年说到此处,子弟们心照不宣地看向怀生,要说这一辈最厉害的自然是南怀生了,谁不知涯剑山七座传承剑阵因她而起啊!被逐出南家十数年,归来已是丹境真人,连老祖宗都打不过!
那少年一顿过后,便继续道:“萧家追杀咱们南家最厉害的子弟,咱们南家可不就弱下去了嘛,他萧家自然可以一家独大了,凭什么叫萧家这样削弱我们南家的力量!”
意气张扬的少年人越说越群情愤慨,到得最后已是埋怨起南家的忍气吞声。
南临河面沉如水,阴鸷的目光没有看向那群少年,而是看向他们身后的长辈。这群洗去了少年血性早已懂得明哲保身的南家子弟,才是最能理解,也最有可能响应他的人。
然而此时此刻,却是无一人出声。
直到年轻子弟们骂完萧家后,方有一位两鬓染霜的南家子弟上前一步,朝怀生拱手道:“我先祖原是西陵南家的子弟,桃木林异变后,是木河郡南家允我先祖迁居在此落地生根。从那日起,我们这一支便是木河郡南家的子弟。十七年前,家主令我们不得出门迎战萧铭音,我们遵令。今日若您下令要杀去云山郡,我们同样遵令!”
怀生认出这人正是南星回的祖父,算是南家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这话显然已将怀生尊为家主。而在他身后的南家长辈,无一人反对,竟是默认了他的话。
兴许是真的对木河郡南家心存一分感激,又兴许是作为南家子弟尚未消亡的那份血性,抑或是慑于涯剑山的压力,南家所有子弟在这一刻俱做出了抉择。
南临河心中冷笑,却是再不多言,只是冷漠地看着。
怀生抛出一枚魂梦石,灵力一打,那枚石子登时化作一面水镜,慢慢还原当日怀生遇见无双剑与南听玉断剑的场景。
“消失万年的无双剑始终守护的这把断剑,正是南听玉祖师的命剑。南祖师飞升上界三万余年,她的命剑却在万年前出现在桃木林,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怀生将南家子弟的脸一张张看过去,一字一句道:“意味着她曾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来救苍琅!”-
涯剑山,棠溪峰。
何不归刚给自个斟了一杯茶,一枚剑书破空而来,“咻”一声炸成一面镜子,气浪震得桌案上的茶水晃荡不已。
何不归稳住手中茶盏,笑眯眯道:“大手笔啊元宗主,竟是连烽火剑书都用上了。”
烽火剑书以神识相连,剑书送至时,可隔空对话。
镜中现出元秋临的身影,“我收到萧铭音的剑书,道你涯剑山正在插手干涉南家与萧家之事,欲要鼓动世家起冲突。”
何不归叹息:“这话说得过分了,我涯剑山怎会鼓动世家起冲突?”
元秋临似笑非笑:“萧家是元剑宗的归属世家,南家要真打去云山郡,那我元剑宗不会袖手旁观。还望何掌门给我一个准话,你们涯剑山究竟是何态度,辛觅真君总不能去当个摆设罢?”
何不归吹了吹茶盏上的水雾,不紧不慢道:“涯剑山的态度正如你所见,南家若要同萧家算账,那涯剑山便是她的后盾。”
元秋临不解道:“宗门与世家乃是合作关系,宗门等闲不得干涉世家内外务。涯剑山卷入萧、南二家的争斗,乃是在违背苍琅墨守成规的约定。”
说到这,她眸中精光倏尔一亮,道:“可是为了那个来历神秘的黎辞婴?”
“非也非也。”何不归慢吞吞道,“不是为了黎前辈,而是为了南怀生。萧家过往万年对南祖师一脉的所作所为也是我透露给她,所有她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一字不瞒。”
元秋临一愣:“南怀生?”
何不归微微一笑:“倘若元剑宗为了萧家而剑指南怀生,你们祖师爷怕是会从地底爬出来,找你们这些不肖徒孙算账。”
他呷了一口茶水,又道:“放心,那位不会在萧家滥杀无辜。萧铭音伤她爹娘,她作为女儿寻萧铭音讨这笔债乃是天经地义。南师侄与许师侄又是我涯剑山弟子,作为律令堂首座,辛觅去萧家清算这桩案子,也合情合理。你元剑宗总不能行包庇之事罢。”
这是明晃晃要将这事插手到底了。
元秋临何等聪明之人,听出何不归对南怀生话里话外的袒护与尊敬,当即便道:“多谢何掌门指点。关于云杪师姐,还望你们节哀。”
说罢她切断神识,负手看向元剑宗的外务长老,淡道:“萧铭音的剑书不必回。昨日因,今日果,他们萧家的因果他们自己去背。”
元剑宗的沉默很快便叫萧家几位长老乱了阵脚。
“族长,元宗主是什么意思?萧家贡献一条灵脉给他们元剑宗,还每月上赠百件法器,他们怎能冷眼旁观萧家的困境?田长老说了,涯剑山不仅放任南家来寻仇,甚至还派了律令堂首座给他们撑腰!”
底下长老的惊慌并未叫萧铭音的面色有半分波动,她侧首去看法阵中的一抬棺椁,半晌道:“去把萧若水喊过来。”
萧凌云消失后,萧铭音没再限制萧若水的自由,由着她留在云山郡。这几月萧若水忙着重建萧家祖地,鲜少来萧铭音的洞府,但萧家的一切风吹草动她都知道。
不是没发觉萧家上下沉重又紧张的氛围,但萧若水不在乎,对她来说,把阿爹好好葬入祖地落土为安才是最重要的。
萧铭音看着神色冷静朝她一步步行来的少女,挥手屏退左右,道:“过来,到你爹身边来。”
这十多年来,萧池南的棺椁始终停在萧铭音的洞府,除了萧若水偶尔能进来拜祭,旁的人一概不许碰。
棺盖被推开半扇,露出萧池南温和沉静的面容。
萧铭音垂眸看着棺椁里的尸身,淡淡道:“你从前说过的话如今都应验了,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也不会回头。你选一个没有萧家血脉的人来做你的女儿,是不是在为今日做准备?我会如你所愿。”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冷硬,萧若水还未琢磨透萧铭音的话,便觉身体一紧,只见萧铭音右手盖在她头顶,道:“从今日起,你便是云山郡萧氏一族的族长。”
话毕,一股滂湃的灵力从萧铭音掌心涌出,汹涌灌入萧若水灵台——
作者有话说:来啦~第一卷虽然是在收尾,但还是有几万字情节要慢慢写完的[狗头]还有没那么快就回九重天啦,但下一卷很多重要人物都会登场~ 另外宝子们要学会止损嗷,我希望我的书带给你们的是好的情绪价值,假如觉得不好看了或者看得不开心了,一定要弃文[亲亲][亲亲][亲亲]
第95章 赴苍琅 好似她从前也曾这样,领着一群……
“啊——”
萧若水发出一声痛呼, 清秀红润的面庞顷刻间褪去所有血色。
“忍着!”萧铭音冷声道,“想要得到别人的修为,便要承受比这修为更大的痛楚!”
灌顶之术从来惊险, 不管是施术者还是受术者, 皆要遭受巨大的痛楚。萧若水在叫出那一声后便咬紧了牙关, 惨白的唇死死闭着,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萧铭音一头青丝渐渐染霜,不到三个时辰的光景,她貌若双十的面容忽然多了数十年风霜,形似五旬妇人。
只听“啵”的一声,一个气漩盘旋在萧若水头顶,天地间的灵气潮水般灌入她双窍,她的气息节节攀升,从筑基境大圆满一举跃至丹境大成, 萧铭音的修为却是掉落至堪堪迈入元婴境。
“灌顶之术得来的修为犹如空中楼阁, 你须得闭关数年巩固根基, 方可将我给你的修为化作己用。” 萧铭音给萧若水喂入一颗丹药,话题陡然一转,道,“可知你爹因何执意要收你做养女?”
萧若水咽下丹药, 道:“阿爹怕萧凌云看中我的躯壳夺舍于我。”
萧铭音道:“这是其一, 其二是他厌恶萧家的血脉,想要一个没有萧家血脉的人给萧家新的开始。你年幼时他便是拿你当未来族长培养,只是后来大概是觉得萧家没救了, 不愿你被萧家束缚,便想送你离开苍琅。”
萧若水握紧手中的族长令,道:“我不离开苍琅, 我要替阿爹守住萧家。”
萧铭音看了看她,道:“今日过后,萧家必会受重创。丛林中的狮子一旦倒下,那便是豺狼与鬣狗的盛宴。想要在夹缝里存活下来,须得利用好萧家与元剑宗的关系,必要时,再让出一条灵石脉给元剑宗。至于萧家,你有族长令,可用神魂烙印控制族中长老,他们反不得你,便只能辅助你。”
“我不会给任何人施下神魂烙印。”萧若水坚定道,“以后萧家不会再用这样的手段来控制任何人。”
萧铭音沉默,从前萧池南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母子间在许多事上理念不一,二人各自一条道走到黑,最终谁都没能落得好下场。
“随你。哪日你觉得坚持不下去了,便离开萧家。我让你拜入真君门下,就是为了给你留一条退路。” 萧铭音抛给萧若水一个剑符,意兴阑珊道,“这是南新酒送与你爹的剑符,你留下罢,兴许会有用。”
言罢,她起身离开洞府,萧若水忍不住唤了声:“祖母!”
她与萧铭音虽有祖孙之名,却无祖孙之情,这是萧若水头一回生出孺慕之情,认同萧铭音是她的祖母。
萧铭音停步,回头认真看一眼萧若水。
“你很像他,虽非他亲生,却胜似亲生。你爹喜静,你出关后给他在祖地挑一个僻静的地方葬了罢。跟他说,尉迟聘和萧凌云都没落得好下场,我这个当娘的也算是为他报了仇。”
话落,萧铭音不再多言,迈步离开了洞府。
守在外头的萧家长老们看见她的模样,俱是一怔。
萧铭音面无波澜地吩咐道:“把萧家子弟都喊去校场,我们就在那里等南家人。”-
一点清凉落在面上,怀生抬眸望向天穹,只见星星点点的雪花从天而落,这一年的初雪悄无声息地来了。
十七年前,阿爹独面萧铭音怒火时,也是一个落雪日。
“你们任由萧铭音在南家大门重伤我爹的那一日,南家人的脊骨便被人抽走了。家主令既传至我手,今日我便会去云山郡把南家人的脊骨夺回来!”
怀生看着南临河,道:“当了南家这么多年的老祖宗,占据南家最好的洞府,享受南家最好的供奉,却宁肯折骨出卖族人,也不敢为南家讨一个公道,你这一身修为合该归还南家!归还修为后,你木河南家的子弟,回你的东陵去!”
南临河寿元所剩无几,修为散掉后撑不了多久便会毙命,他冷怒的眸子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惧意。
天地间静得只有风雪声。
除了奋力挣扎、神色凌乱的南之行,南家子弟皆是缄默不语,他们看向他的目光再无敬意。
南临河重重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惧意散去,唯有一片麻木。
他轻身掠至南之行身前,道:“你既想守护南家,今日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南之行周身灵力被禁,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南临河伸手将修为尽数灌入他祖窍。
旁人只看见南临河满头白发化灰,怀生却能清楚看见他祖窍和心窍的光团正在慢慢碎裂,慢慢变得黯淡。
南之行雪白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从他眼眶一滴一滴落下,遍布红丝的眸子映着南临河逐渐青灰的脸。
南临河给自己留了一口气,他枯枝般的右手仍覆在南之行头上,慢声叮嘱道:“我把修为封在你祖窍,半年内你必须化丹成婴,否则这些修为会将你祖窍炸成一团灰烬。”
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他活得这般久,原以为再记不起少时的事。可此时此刻,他竟是想起了南新酒的曾祖南九襄。
曾经他与南九襄便如同今日的南之行与南新酒。倘若南九襄没有陨落,南家的家主本该是他。
只可惜他比南新酒还要短命,刚进阶丹境便陨落了,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南临河说的:“南家便交给你了。”
南临河拍了拍南之行头顶,平静道:“想要永葆初心守护南家远比你以为的要难,我失败了,兴许你能成功。不必为我伤怀,今日这结局,我认。”
一旁的辛觅侧首看他,此时南临河脸上的神情她见过许多次,那些死在她剑下的修士在陨落时常常会露出这样的神态。
谈不上是后悔,更像是遗憾。但辛觅从不想知道他们在遗憾什么。对于这些失却初心造下罪孽的人,他们的遗憾比馊掉的酒还要恶心。
南临河垂手后退,在槐树底缓慢坐下,气息在阖眼的瞬间断绝。
南之行喉头发出几声急促痛苦的呜声,身心俱痛,他撑不过几息便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怀生目光在南之行面上停留片刻,继而看向辛觅,道:“辛觅师叔,这里便交给你了,你替我看着小叔叔。”
辛觅摄回首座令,皱眉道:“你确定?涯剑山今日会与你共进退,以震慑元剑宗。”
“嗯,我确定。”怀生道,“你出现在南家已震慑住元剑宗了,接下来便交给我吧。南家子弟若是因为涯剑山才敢去云山郡,那不去也罢。”
她这一番话说得光明正大,在场的南家子弟都听了个真切,一时各有各的盘算,有人意气昂扬恨不能即刻同往,也有人斟酌利弊面露深思之色。
辛觅看着怀生,心说这姑娘的眼神竟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点了下头,温和道:“好,涯剑山不插手你与萧家的事。”
早在怀生决定来木河郡的时候便已决定要去云山萧家。
夺走家主令只是因为南临河不配,她没想要用家主令勒令南家子弟违心与她同去。
“云山郡一行,若你们愿意同去便跟来。若不愿,那便留在南家。”她说完看向辞婴、初宿和松沐,“我们去萧家。”
四人刚要离开碑堂,便见一群少年背着剑匆匆赶来,领头那人正是承影峰的南星回。跟在他身后的同样是南家拜入涯剑山的子弟,只是今日他们都没穿涯剑山的弟子服,而是穿着南家的子弟服。
南星望一看见南星回便开心道:“兄长!”
南星回微笑着看了看弟弟,之后便看向怀生几人,道:“总算是赶回来了,几位师叔飞得也太快了,叫我们险些错过。”
看见怀生悬在腰间的家主令,又改口说:“还望家主允我们同行,我们几人在涯剑山都遭过萧家子弟暗算,如今总算有机会跟他们讨教一番了。”
拜入涯剑山的南家子弟本不必牵入族中恩怨,怀生逐一扫过他们,颔首道:“那便走罢。”
出了南家大门,初宿祭出玉辂,巨大的马车刚从空中降落,便有不少南家子弟陆陆续续跑出来。
“嗳,等等我们!我们也去!”
“我去岁在合欢宗被两个萧家子弟按着打,早就想找他们算账了!”
“我娘留给我的法器被一个萧家子弟强行抢走了,我要去讨回来!”
“我爹的经脉是萧家的器堂家长老挑断的,我要给我爹报仇!”
来时只有四个人的玉辂,离开时竟是挤满了人,年轻一辈的南家子弟全都来了,整个马车车厢充斥着他们兴奋的声音。
玉辂的结界挡得住风雪,却挡不住这阵阵魔音。
怀生竟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是熟悉,好似她从前也曾这样,领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家伙去打架。
就在玉辂朝云山郡飞去时,一把把从元剑宗飞来的长刀正降落在云山郡校场。萧铭音看着风尘仆仆的萧家子弟,两道花白长眉忍不住拧了起来。
“元剑宗让你们回来的?”
一名丹境修士从长刀跳下,拱手道:“宗门长老只例行知会了一句,是我们自己决定要回萧家。”
萧铭音默然片刻,道:“都到我身后去。”
“是!”
玉辂抵达萧家校场时,萧铭音身后整整齐齐站满了萧家子弟,从丹境长老到年轻的开窍境子弟,全都在这。
萧家子弟比南家子弟多了一倍不止,南家年长些的子弟目色微沉,那些同萧家子弟交过手的更是露出了冷凝之色,似乎都想起了些不大美妙的回忆。
怀生立在玉辂朝下扫了一眼,忽然给辞婴传音道:“师兄,我同无根木虚影借的灵力,可是你的?”
辞婴一怔:“如何猜到是我的?”
“你将灵力注入我体内时,无根木虚影总会显得雀跃。”
无论是淬体还是给她缓和头疾,辞婴的灵力一入她身体,无根木虚影便会有细微的变化。若只有一两回,尚可算是巧合。每一回皆是如此,那便不是巧合了。
还有辞婴分她的那一缕灵火,也只栖息在无根木虚影。种种迹象,都说明无根木虚影与他有关。她从无根木虚影借来的灵力,还能是谁的?
怀生唇角微微扬起,道:“你知道是我在向你借灵力?”
“嗯。”
“等会你莫要动手,我不希望你被雷劈。”
“……”辞婴瞥她,“杀几个萧家人还不至于叫我被雷劈。”
“我来动手,师兄你只需帮我拦人。”怀生看向辞婴,认真道,“萧家欠南家这万年来的账由我来算清,若不然,我愧对‘南’这个姓氏。”
她神色静笃,不由得辞婴说不。辞婴在她的目光败下阵来,道了声“好”。
怀生转身迈入车厢,对南家子弟道:“此次前来云山郡,是为了肃清南家与萧家多年的仇怨。你们尽可去寻仇,萧家的开窍境和筑基境,你们若打得过便自己上,打不过便交给南家打得过的人,丹境和元婴境则交给我们。”
南家这些子弟全是开窍境和筑基境修士,怀生带他们来此,不是为了给萧家泄愤,而是重塑南家的根基。
从前几位家主执掌南家时,多是要族人忍气吞声,不争一时短长,南家子弟在长年累月的隐忍中已磨掉了不少傲骨。
南听玉定然不会想看见这样一个南家。她说过的,她的姓氏在这里可是最牛逼哄哄的姓氏。
南家子弟从玉辂下来时,萧铭音有些意外,竟是没看见涯剑山的人。
她凝目看向怀生:“你是要替你爹娘报仇的?”
怀生注视着萧铭音的眉心,她祖窍的光团横亘着几条血丝,这是神魂受损的表现。
不待她回话,萧铭音望向她身后的南家子弟,又道:“你若不倚仗涯剑山,凭你身后这些南家子弟,斗不过我们萧家。”
怀生收回目光,道:“南家不是来与萧家相斗,而是来了结多年的宿怨。萧家追杀南听玉祖师一脉足足万年的仇,二十年前你在许家偷袭我娘的仇,十七年前设伏嫁祸我爹并重伤我爹的仇,还有萧家子弟欺辱南家子弟的仇,今日我南家会与萧家一一算清。
一名心腹长老不忿道:“一切皆根源于你先祖偷袭我萧家祖师萧凌云!”
“你们说我先祖南听玉偷袭萧家先祖萧凌云,可有凭据?南听玉祖师乃当初的苍琅第一剑,真要杀萧凌云,飞升后即刻杀他便可,何必在飞升之时偷袭他?仅凭一个被兽魂吞噬数万年状若疯癫的残魂,便要给南家先祖扣一个偷袭罪名,我南家不服!”
三万余年的事想要说清谈何容易,便是萧铭音也没有任何凭证。萧家这万年来掌控在萧凌云手中,作为他的后辈子孙,只能听命行事。
萧铭音道:“你待如何?”
“毁你萧家祖脉,以祭奠所有惨死在你们手中的南家先辈!”
怀生看向初宿和松沐,三人默契十足,身影瞬息出现在萧家祖地上空。
他们手握阵石,每一颗阵石都刻着繁复的阵诀,六枚阵石在空中勾连成阵,一个庞大的苍蓝法印疾速坠落。
感应到法印的灭杀之力,萧家祖地“腾”的蹿出九根石柱,现出一个金色结界。
祖地是萧家先祖的埋骨之地,也是所有子孙后代的根基。这里有萧家的灵脉,也有先祖以命魂相祭决定一族运道的祖脉。萧家在云山郡扎根七万年,一代代先辈薪火传承,方繁衍出今日庇护祖孙后代的祖脉。
这样的宗族重地自然是有牢固的守护大阵,萧家子弟听见怀生的话,只觉她不知天高地厚。他们不屑出刀,只等着怀生几人被结界所伤。
然而苍蓝法印撞上结界后却没有消散,蛛丝般的电弧从法印里射出,顷刻便布满一整个防御结界。
怀生灵识沉入无根木虚影,辞婴眸光微动,磅礴灵力从他祖窍灌入无根木虚影,空中那道清瘦的身影立即朝结界挥剑——
“破!”
只听“轰隆”几道雷声从天穹传来,六道天雷同时击向金色结界!
一名南家子弟目光一亮,兴奋道:“南听玉祖师所创的天雷阵!这法阵已经失传许多年了!”
另一名子弟凝神细看,道:“不,这比阵法真诀上的天雷阵还要厉害!”
是六印天雷阵,南淮天战部在荒墟最常用的阵法之一。
要引天雷入阵绝非易事,九重天里,没几个神族能召唤天雷起阵,扶桑上神是罕见的能将天雷当作阵石来用的天神。
辞婴定定看着空中的少女。
她这是……觉醒了关于术法的记忆了?
六道神雷落下,伴着沉重的闷响,萧家祖地的结界瞬间便破了!
萧家子弟见状,不由得大骇,忙御刀疾飞:“守护祖地!”
话音未落,一阵庞大的吸力猛然间袭来,数百把长刀悉数被禁锢在半空。
辞婴瞬移至他们身前,五指一张一合,空中长刀当即便发出“嗡嗡”的哀鸣,战栗着飞回地面,俯首称臣一般。
萧家子弟无不惊骇,这人竟能越过主人控制他们的本命刀。
萧铭音神色一变,紧盯着辞婴的身影,如临大敌般,道:“都留在原地!”
辞婴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家子弟,神色淡漠,气息强大,犹如神祗降临。莫说萧家子弟了,连南家的子弟们都看呆了眼。
但他们很快便被一道金光吸住了目光,只见空中不知何时竟是出现了一条金龙。那金龙龙首端严,龙身颀长,身上鳞片层叠,熠熠生辉。
随着怀生朝萧家祖地一指,又是一大波灵力从辞婴祖窍被抽走,剑意所化的金龙蓦地睁开眼眸,张开龙口,长啸着冲入地底。
只听“砰”“轰”数声,金龙咬起一条银白长浪破土而出腾天而去。乌沉天穹里,浓云翻涌成一只龙首,朝下一吸,银白长浪浩浩荡荡没入龙口。
萧家子弟个个看得心惊,天上云龙将长浪吸得一滴不剩后,方慢慢散去。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断石碎瓦铺了一地的萧家祖地竟再感觉不到半分灵气。
怀生忍着灵台的剧痛,召回灵木剑,看向萧铭音道:“接下来是我爹娘的仇!”
锻体诀运转到极致,七颗内星爆出白芒,怀生右手紧握成拳,瞬移至萧铭音身向,一拳砸向萧铭音祭出的刀光。
一拳过后又是一拳,拳影中剑意纵横,将刀光砸得支离破碎,萧铭音的本命刀逐渐崩裂。
萧家以炼器传家,族长的本命刀丝毫不逊色于涯剑山的镇山剑,然此时此刻,那把名震苍琅的落日刀竟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鲜血从萧铭音口中涌出,她沉着支起灵罩,双手凝聚灵力,屈指成爪锁住怀生的拳头。孰料指尖还未碰到怀生,便觉凛冽剑意伴着绵密的拳风刺入她体内。
刹那间剧痛传遍四肢百骸,经脉被剑意包围绞割,开始寸寸崩断。
当年许清如便是脉断丹碎,一夜间从丹境真人坠落成凡人。此时此刻,萧铭音尝到了同一种痛楚。
怀生不给她喘气的工夫,飞掠回半空,灵木剑朝前重重一劈,空中骤然出现七颗璀璨的星辰。
“我替我爹还你当年一刀!”
“族长!”
“别过来!”
萧铭音咬牙喝止想来护她的长老和子弟,用体内残余的灵力祭出数件防护法器。只可惜她灵力不支,几件法器刚一现出便掉落在地,“嗙”的一声钝响。
空中七颗星辰绽出刺目光芒,汇成一道星辰般浩瀚的剑意,天星剑诀大成后施展的天星剑意劈天逐月,一剑便足以击杀萧铭音。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三道剑意从一侧袭来,将空中三颗星辰逐一击落。
这三道剑意皆是丹境大圆满的天星剑意。
萧若水极掠而来,手中握着两瓣裂开的剑符。她满目惊骇地看着余下四颗星辰化作一道剑意,从萧铭音心窍疾速穿过!
“祖母!”
萧铭音被巨大的剑势带入半空,又重重坠落在地。她咳出一块碎掉的内脏,嘶哑着声音道:“别过来,你是萧家下一任族长,去站在子弟们的身前!”
萧若水驻足。灌顶之后,她便守在萧池南棺椁旁,入定化炼体内的灵力。及至祖地被毁,方从入静中醒来。眼前场景,终于叫她反应过来,为何祖母会说萧家会在今日过后受重创!
萧铭音缓缓坐起,抬眸望着纷纷茫茫的大雪。
她伤南新酒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漫天,因击出的刀意被池南的刀意所拦,叫南新酒侥幸留下半条命。
她今日却是没法侥幸,纵有南新酒的三道天星剑意相拦,南怀生的那道剑意依旧将她灵台轰碎了。
精血从七窍涌出,隔着朦胧血意,她张目看向立在风雪中的少女。
难怪萧家要一代代狙杀南听玉的血脉后代,萧家的刀法根本战不过修炼至大成之境的天星剑诀。
萧铭音明白今日便是没有涯剑山在,南家这几个小娃足以摧毁萧家的根基。
萧凌云消失后,除了张雨,拜入萧家的外姓修士悉数外逃。留下来的十数名本家长老虽是萧家的砥柱,但他们便是联手也敌不过这几个小娃。
萧家的族脉已经被毁,七万余年的家族积累一日尽失,不能叫萧家的传承彻底折在今日。
生命在慢慢流逝,萧铭音以刀撑地,摇晃着站起,朗声道:“祖地被毁、萧氏一族运道被断,我萧家击杀你先辈的仇恨可是就此揭过?”
怀生道:“萧家断绝木河南家一脉的仇恨,我本该断你萧家一脉方可泄恨。然萧真人与我爹的遗愿是化解两族宿怨,今日我秉他二人之志,萧家狙杀我先祖万年的仇恨就此揭过。”
“好!”萧铭音扬起满是血污的脸,沉声道,“我伤你爹娘之仇,是否已揭过?”
怀生望着萧铭音祖窍中正在消失的光团,道:“是。”
“好!我萧铭音伤你爹娘,今日便是陨落,也是我的报应!”萧铭音喝道,“萧家子弟听令起誓,今日与木河南家有仇算仇,有怨解怨!今日过后,两族一抿恩仇,再不提过往!日后共担世家之责,以续苍琅之香火!”
身后的萧家子弟沉默不言。
少顷,萧若水腰挂族长令,快步行至萧铭音身前,道:“萧若水遵令!”她是新任族长,她这话已是代表了萧家应诺。
张雨一步跨出,跟着道:“张雨遵令!”
萧家长老们紧跟着迈出:“谨遵族长之令!”
萧家子弟望着伫立在前头的萧铭音,红着眼眶以刀起誓:“谨遵族长之令!”
风雪簌簌而落,萧铭音满头银丝飘散在风中,她慢慢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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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赴苍琅 她们在夤夜里继承了父辈的约定……
“呜, 我终于抢回我娘的遗物了。”
一名年轻的南家子弟抱着个做工精致的玉梳嚎啕大哭,他满脸鼻青脸肿,显然是大打了一场。
坐在他身旁的南家子弟与萧家子弟无冤无仇, 没得机会下场打架, 干脆便当起了医修, 一面安慰他一面给另一名南家子弟递疗伤的丹药。
这位南家子弟伤得最重,但她却是这一众南家子弟里最开怀的,因为今日南家终于报了阿爹被挑断经脉的仇。
当初挑断她爹经脉的器堂长老是个丹境大圆满,她打不过,但有人替她去打了。
目光觑向坐在马车辕座的初宿,她羞愧地低下了头。
作为外姓者,初宿和松沐在南家的待遇虽称不上差,但也没多好。从前在学堂,不少子弟妒忌他们得大真人青睐, 时不时会给他们下绊子。她辈份虽高, 但从来都是视若无睹, 不曾为他们仗义执言过。
今日他们却出手为南家子弟讨回了公道。他们如此厉害,早已不需她这个筑基子弟相助。但日后,她定会善待南家的外姓子弟,在南家人被欺辱时, 也绝不冷眼旁观。
“族长怎么还不出来?她会不会被萧家人暗算?”一名南家子弟扒着玉辂的木窗朝外张望, 满脸的急色。
另一名子弟嚣张道:“怕什么?族长那么厉害,萧家如今就是落水狗,哪还敢暗算族长?要让我说, 今日我们合该把萧家子弟杀尽!”
正含笑看着弟弟展示伤口的南星回听见这话,眉心一皱,正要说话, 冷不丁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你们族长带你们来萧家是要你们拿回作为南家子弟的傲骨,而不是让你们不分缘由地滥杀无辜。南家一旦开始滥杀无辜,那便是下一个萧家,终会落得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容色逼人的少女静静看着车厢里的南家子弟,比常人都要浓黑的眸子像未晕开的墨,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
“为何大真人与萧真人一心要化解两族的宿怨,为何你们族长不对萧家赶尽杀绝,因为我们的敌人不应是人族,而是桃木林里的煞兽。若我们把剑对准无辜人族,自相残杀,你们觉得苍琅还能有希望吗?”
南家子弟正沉浸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兴奋中,多年来的压抑一朝得以释放,扬眉吐气的同时也容易迷失心志。
初宿的这一番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南家子弟皆是听得一愣,旋即一阵臊意从心头冲上头顶,涨得脸都红了。
南星回垂眸笑笑,心中的那点不安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初宿说完便冷着脸坐回辕座,松沐抬手擦走她耳廓上的一点血渍,温和道:“还在不高兴?”
她抿了抿唇,道:“我以为给小姨他们报仇后,这十多年的愤怒便会散去,可是并没有。”
这些年他们三人拼了命地修炼,便是想要早些给许清如和南新酒讨个公道。如今真的讨回公道了,却也没觉多快意。
松沐道:“至少了却了一桩心事。”
初宿抬眼看着漆黑的夜空,自打进阶丹境后,她对天道的感应愈发强烈。总忍不住要用狐疑的目光审视这片天地,好似这个世间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你说得对,至少了却了一桩心事,免得日后离开苍琅后还要记挂着。”
二人进阶丹境后,段木槿与何不归便与他们提了闯不周山的事。他们的天资太好,进阶大圆满指日可待,自是越早开始叩问本心越好。
初宿从没想过要留下,她隐约觉得唯有离开苍琅,才能寻到修补天道、重开轮回道的方法。
松沐同样没考虑过留在苍琅,他知道初宿一定会去闯不周山,他要与她一同离开。这念头一浮上心头,祖窍中突然“噹”的一响,一道戒钟声猝不及防响彻他灵台。
松沐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这戒钟声响起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平平淡淡的一个念头都能引起它的异动。
初宿没觉出他的异样,视线越过风雪,她看着萧家校场外的一道身影。
“黎辞婴的修为不是丹境。”
这家伙今日在萧家只出手了一次,不过一个呼吸的工夫,便叫萧家人的本命刀全都俯首称臣。这样的力量,绝不可能是丹境。
松沐眸光转向校场,沉吟道:“的确不是丹境。”
此时萧家的校场空空荡荡,地面积着一层厚厚的雪,掩下了发生在这里的比斗痕迹。
一道灵罩隔绝了风雪,隐约可见怀生与萧若水的身影。辞婴站在不远处的云杉下,神色很淡。
他对面的张雨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俨然是将他当作了洪水猛兽。
灵罩里,萧若水的声音很平和:“张长老把她对阿爹的感情都倾注在我身上,最怕我受伤,你们莫要见怪。”
怀生摇头:“我若是见怪,便不会允她留在这里。这是你爹的遗物,今日归还于你。”
少女张开的掌心里躺着一把灰扑扑的小刀,萧若水一眼便认出这是萧池南炼制的刀。她接过,摸出那两瓣碎裂的剑符,道:“对不住,这枚剑符我已经用了。”
怀生挑眉看一看她,接着便接过剑符,笑道:“这是我爹给萧伯伯的剑符,你若是不用,我还不能收回来。”
萧若水看了眼她唇角淡淡的笑靥,道:“我以为你会很讨厌我。”
“怎会?”怀生想了想,道,“倘若你说的是我拜入宗门的那一日,我知道你是假装的,想来朱丛已经与你说过,我当时本想与你见一面,好联手查清当年的真相。”
这一面蹉跎至今,倒是见上了。她们一个是南家的新家主,一个是萧家的新族长,但对今日发生在校场的事皆闭口不言。
再次听见朱丛的名字,萧若水突然一怔,半晌,她道:“朱丛很钦佩你。”
怀生点点头:“他是个有担当的人。”
萧若水忽然一笑:“下回我去看他,会同他说你夸他了。”
怀生失笑:“那顺道替我同他说一句‘谢谢’。”
说着认真打量萧若水一眼,又道:“你信我吗?”
萧若水顿了顿,一点头道:“信。”
怀生抬手一点她眉心,灵力在她祖窍缓慢游走,将她因灌顶之术而受的灵台之伤慢慢修复好。待得她祖窍光团里的暗点消失,方放下手,道:“好了。”
赤赤生疼的灵台骤然松快下来,萧若水心知她方才是在为她疗伤,拱手道:“多谢。”
怀生摆摆手:“不必谢我,我还需要你和我一同实现萧伯伯与我爹的愿望。”
萧若水冷不丁问道:“你以后会离开苍琅吗?”
“会,我要闯不周山。”怀生斩钉截铁地道,“我离开后,南家的家主令我会交给小叔叔南之行,他不会与萧家为敌。”
“好,我会留在苍琅守住萧家。我答应你,有我在的一日,萧家必不会重蹈覆辙,与南家为敌。”萧若水举起那把小刀,道,“我以阿爹的名义起誓。”
落月灯浮在空中,照亮了她们的脸。她们在夤夜里继承了父辈的约定,各自奔赴自己的路。
怀生与萧若水道别后便撤掉灵罩,与辞婴一同往玉辂行去。
没走几步,怀生忽然停住脚步,垂眼看着被她握得发烫的剑符。方才萧若水把剑符归还她时,她捕捉到了一缕留在剑符里的执念。
“那夜萧池南寻阿爹,是要同他说萧凌云的事以及归还这枚剑符。这枚剑符他觉得受之有愧,本想归还剑符后,便去萧家祖地同那兽魂同归于尽。”
辞婴目光定在她垂落的眉眼,轻轻地“嗯”一声。
正当他想着这姑娘是不是红了眼眶时,怀生已经抬头望了过来,对辞婴道:“师兄,我要亲手杀了那只兽魂。”
少女一双杏眼清澈透亮,虽有悲伤之意,但更多的是冷静又锐利的杀意。
辞婴颔首:“那兽魂的本体在桃木林,你迟早会杀了它。”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道:“你毁掉萧家祖地用的阵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南家的天雷阵?”怀生摸出一块玉简,道,“南家以阵传家,南家子弟打小就要学阵法,这是阿爹留给我的,南家先祖们所创的阵法都在这里。”
南新酒陨落前把所有怀生会学的功法全都留了下来,怀生在丹谷时便已看完所有的玉简,其中与法阵相关的玉简更是反复琢磨。
“这上面的一些阵法,我看到时很自然地便想到了改进之法。比如今日的天雷阵——”
怀生话音一顿,脑中快速闪过什么,她蓦地看向辞婴,道:“师兄你是不是在别处见过今日的天雷阵?”
辞婴道:“是,这是六印天雷阵,以金木水火土为基,再引天雷为第六印。”
怀生沉默。
她幼时改进天雷阵后,私下里起的新名字便是六印天雷阵。
她自小便能看见旁人看不见之物,学起东西来也快得不可思议。
南家这些阵法玉简,她看一眼便知道如何布阵又如何改进。每回初宿与松沐来丹谷看她,她都要拉着他们试新阵法。
原来不是她研究出了新阵法,而是她本就会的东西被她捡起来而已。
辞婴取出一块玉简,将他在桃木林看见的凤凰木和凤凰木所镇压的漩涡复制到玉简。
“这漩涡便是苍琅出现阴煞之气和煞兽的根源,桃木林这二十多年来之所以出现越来越多的高阶煞兽,便是因为封印这个漩涡的法阵松动了。”
他的真灵终究是不足以取代她的神魂之力。从辞婴用真灵取代她的神魂支撑凤凰木封印受阵之眼开始,这个封印便松动了。
怀生灵识沉入玉简,一看见那凤凰木和漩涡眼便觉熟悉极了。她忍不住皱眉,脑中已经搜索起能加固封印的方法。
冷不丁眉心一凉,辞婴拿走玉简,伸出两根手指强行捋直她眉心,道:“现在别想,你今日耗费太多心神,先休息,我们还有时间。”
怀生也知自己这会的面色不大好看,不管是启动六印天雷阵还是毁掉萧家祖脉的那一剑,都给她的肉身和灵台带来了极大的负荷。
她觑了觑辞婴不容辩驳的神色,只好继续往不远处的玉辂行去,道:“知道了,我们先回木河郡,辛觅师叔还在等我们。”-
木河郡,南家。
辛觅刚给何不归发出一封剑书,便察觉南之行醒来了。
青年张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神色木然。
辛觅拉开一张木椅坐下,声无波澜道:“你祖宗南临河到死都在为你谋一条生路。”
南之行眼珠子动了动,木然的脸有了一丝痛苦之色,他哑声道:“我知道。”
“但他多虑了,南怀生根本没有迁怒于你。”
南之行依旧是沙哑的一句:“我知道。”
辛觅挑眸看他一眼,道:“南怀生九岁那年重开了心窍。也就是说,即便没有你兄长为她融丹开灵,她也能修炼。”
倘若没有桃木林的埋伏,甚至退一步说,倘若南新酒没有被萧铭音那一刀所伤,他夫妻二人此时定然还活着。
南怀生不必孑然一人在丹谷孤独长大。
南之行眼底的痛苦之色愈发深了,沉默良久,他道:“我想见她。”
玉辂刚在碑堂降落,怀生便听说南之行要见他。没有任何迟疑,她一个瞬息便来到了南之行的洞府。
青年靠坐在一张木榻上,对怀生微笑道:“过来与小叔叔说说话,云山郡一行,可还顺利?”
怀生拎起一张椅子在榻边坐下,道:“顺利。萧铭音陨落了,我与萧若水约定两家仇怨就此揭过。”
“嗯,你做得很好。”南之行笑着一点头,道,“兄长定是会为你感到骄傲。”
他眉眼蕴着脉脉温情,并未因南临河的陨落而生出半分怨怼之意。
怀生看着他与南新酒有两分相似的眉眼,终是道了声:“小叔叔,你节哀。”
纵然她恨极了南临河,但对南之行来说,那依旧是他在这世间最亲的亲人。
南之行闻言苦笑一声:“你这孩子,打小就这么喜欢操心吗?”
顿了顿,又道:“不必忧心我,过几日我便会闭关破境。你放心,小叔叔一定能破境成功,日后便由小叔叔来照顾你。”
南之行灵台封禁着南临河的修为,强撑着与怀生说了一刻钟话,便又昏睡过去了。
辛觅等在南之行的洞府外,见怀生和辞婴从他洞府里出来,颔一颔首,公事公办地道:“掌门师兄让我邀请你们一同去丹谷,你们若是愿意,过两日我们便出发。”——
作者有话说:来啦~明天撒糖[撒花][撒花]
第97章 赴苍琅 “知道了,想要我怎么做?”……
怀生七日后方启程去丹谷, 既然夺下了南家的家主令,那便要担起一个家主该担的责任。
南家在木河郡绵延了将近十万年,家大业大, 短短七日的时间自是不够处理族中一并杂务。
初宿与松沐干脆留了下来, 挂着个长老头衔便替怀生处理南家杂务。他们本就在出云居长大, 又是段木槿和何不归悉心教导的亲传,处理起来倒是游刃有余。
怀生再无后顾之忧,跟着辛觅直奔丹谷。
这几日丹谷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皆是以庆贺应姗进阶元婴境为由头,唯有寥寥数人知道是应栖禾给五大宗门发了朝仙令。
桃木林异变后,苍琅每逢生死存亡之际,都会召开朝仙会,收到朝仙令的宗主家主齐聚丹谷,商讨对策, 以便携手渡过难关。
苍琅共有十二宗门四大世家, 但应栖禾这次只发了五块朝仙令。
应姗刚给应栖禾点上香炉, 丹堂长老便匆匆传音道:“族长,合欢宗裴宗主到了。”
应姗没什么情绪地回道:“先奉上茶水,我一会便来。”
躺在棺椁里的应栖禾睁开眼,道:“这香不必点了, 你这就去见裴小子, 回来告诉我他长残了没。”
“……”
应姗习惯了应栖禾的不着调,把安魂香慢慢调好后,方起身离开灵冢。
丹堂长老有令必达, 应姗要他奉茶,他便挑了最好的灵茶亲自泡好给裴朔端过去。
裴朔心思不在茶上,端着茶盏站在丹堂回廊, 好半晌都没喝一口,直到瞥见丹堂长老哀怨的目光,方心不在焉地品起茶来。
一盏茶没下去多少,便见前头小径徐徐行来一道倩影。
丹谷四季如春,丹堂外开满了雪白的琼花和玉芙蓉,一蓬蓬、一簇簇,生机勃勃地绽放在她裙摆下。
手中茶盏分明温凉,但裴朔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指尖不自觉地颤了下。
她一如既往的素净,白裳绿裙,雪肤花貌,浓密的乌发扎成长辫松散垂在腰间。
瞥见她那一看便知是自个扎的长辫,裴朔不禁笑了下。
她这扎发手艺一如既往的差劲,二十年不见,竟是没半点长进。裴朔有幸见过她扎辫子,很清楚她那双漂亮灵活的手能有多笨拙。
那已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他接到师尊的命令要他陪丹谷来的师妹在明水流音台淬魂炼体。
裴朔在音幻一术上悟性极高,无需相契之人,他的《天音诀》在合欢宗便已是一骑绝尘。
去见应姗之前,他本有意要降低他与她的相契度,好叫其他弟子给她弹《天音诀》。
那日她提前去了明水流音台,因不小心触动密音石,发带被空气中的音纹绞断,裴朔去到时,她正对着明水河扎发。
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就见她一双柳眉微微蹙着,神色专注,偏偏手指不听话,总有碎发从她指缝里钻出。
裴朔不愿叫她尴尬,索性便站在一旁,准备等她扎好辫子方现身。
彼时她只是个刚筑基的小修士,而裴朔早已迈入丹境,又擅长音幻之术,还当她要好一会儿才能发现他。结果裴朔刚站定,那姑娘便抬眼望过来了。
一怔过后,她立即便猜到他是何人,从容疏离地行了个道礼,唤道:“裴师兄。”
裴朔抱着瑶琴回了一礼,叫出她名字的瞬间,便打定主意当她的伴琴。
合欢宗的明水流音台鲜少对宗外弟子开放,应姗在这里却是呆了整整五年。
她对谁都是一派淡淡的疏离感,寡言少语,坚韧刻苦。淬体时再疼都不会吭声,淬体的间隙也不歇息,拿出丹炉便开始炼丹。
裴朔的洞府离掌教台不远,起初他还会在她淬体间隙回洞府,后来干脆便留在了明水流音台。她炼丹,他便弹琴悟道。
有时裴朔会忍不住停下琴音,静静看她炼丹。好几回叫她分神炸了炉,她也不说什么,只垂眼盯着手里的丹炉微微发恼。
她那点恼意很淡,转瞬便散了去,但裴朔捕捉到了。这姑娘年岁不大,行事却端的冷静持重,难得会露出这等符合她年纪的情态。
裴朔把人惹恼了也不觉抱歉,安安静静给她弹琴,借此掩饰眼底的笑意。
五年时光一倏忽间便过去了。
应姗再不曾来过合欢宗,当了应家的族长后,她几乎寸步不离丹谷,要见她一面实在不容易。便是见上面,也是在诸如朝仙会一般的场合,想与她说说话都得用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朔不错眼地望着她,目光温和又直白,跟从前在明水流音台的青年一样,不愿藏起半点情意。
应姗神色如常地同他行了一礼,客气地道:“裴师兄请随我来。”
应姗常年在她的丹室炼丹静修,会客时便也安排在此处。
裴朔看了眼整整齐齐摞在角落的丹炉,道:“恭喜应师妹进阶元婴境。”
这一声恭喜没有分毫喜意。
应姗垂下眼睫回一声“多谢”,旋即将一枚玉简递过去,道:“老祖宗希望下一次不周山开,我们苍琅送出去的弟子中能单独成立一个小队,用命与忠诚追随一人。”
从前苍琅送出去的弟子皆是以带出苍琅的传承为己任,只要能顺利飞升,将宗门、家族的香火传下去,即便他们转头拜入上界宗门也无妨。
苍琅不会束缚飞升弟子的仙途,要弟子们以命与忠诚追随一人更是绝无仅有之事。
裴朔挑眉问道:“应前辈想要保护何人?”
“南怀生。”
裴朔眸光微顿:“为何是她?”
应姗微微抬眼,一字一句道:“因为她护佑苍琅万年,我们不能叫她孤立无援。”
五大宗门的宗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裴朔心念电转间便想明白了什么,没有半分迟疑,他应道:“好,我会挑选合适的弟子。”
应姗道:“裴师兄不若先看看玉简再做出答复?”
裴朔微笑道:“你说的我怎会不信?”
应姗没说话,安静片刻后,她腰间的传音符一亮,是元剑宗的宗主元秋临来了。
“元宗主到了,我出去迎她,裴师兄稍待片刻。”
末了,她起身往外去,经过裴朔时,脚步忽然一停。
裴朔轻轻牵住她的袖摆,垂着眼问道:“应姗,可不可以给我留一缕你的神魂?”-
丹谷里与怀生交好的人不少,但她最牵挂的便是应姗。
甫一抵达丹谷,她便拉着辞婴的手从飞剑跳下,道:“辛觅师叔,我先去丹堂看应姗师伯。”
她对丹谷熟悉得很,几个兔起鹄落,便到了丹堂,结果应姗师伯的身影没见着,倒是看见应茹师姐与丹堂长老吵得面红耳赤。
“为何应芸可以,我不可以?我的资质不比应芸差多少,凭什么我不能取代她?”
丹堂长老被应芸这一番话气得两道白眉炸起,“我同你说多少回了!应芸丹道天赋在小辈中无人可及,她是最适合接族长衣钵的子弟!”
应茹才不管,继续强词夺理:“我如今炼丹已经不炸炉了!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能把我的丹道天赋练起来!大长老,我就只有一个妹妹!”
大长老登时一噎,心说你就算不炸炉也只能炼出一团灰,丹道天赋如此之差,说她不是应家子弟他都信。
然而一对上应茹泛红的眼眶,他心内一叹,无奈道:“你若舍不得,便去劝应芸。若她不愿意做族长的嫡传,族长不会勉强她。”
“应芸愿意的。”一个白色身影从炼丹房行出,看着应茹轻声细气道,“这是我想走的路,阿姐你莫要阻拦。”
丹堂长老和应茹俱是一怔。二人在这里吵了一刻钟,竟是没发觉应芸在这。
应茹讷讷道:“你不是在紫玄洞涧吗?怎会在这?”
应芸不好意思地摸出两个巴掌大的糖罐,道:“族长说怀生今日会回来,我便想着到丹房做些七果云衣糖。才刚做好,你们便进来了,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说话。”
应茹盯着两个糖罐不说话。
应芸上前拉住她的手,将糖罐轻轻放上去,道:“还是同以前一样,有桂花的是你的,没有桂花的是怀生的。阿姐你替我给怀生罢,我——”
“我就在这,你给我罢。”怀生快步推开丹堂外院的大门,道,“我就知道回来丹谷会有糖吃。”
应芸眼睛一亮,拿回一个糖罐,箭步来到怀生前头,开心道:“你回来得正好,这七果云衣糖刚出炉。”
几年未见,应芸没从前那么怕生了,辞婴站在怀生身侧也挡不住她迈向怀生的步子。
怀生当即便吃了一颗,像小时候那般一顿夸:“果真是最好吃的时候。”
幼时在丹堂,应芸常常偷开丹炉给怀生炼糖吃,怀生的口味她比谁都清楚。
应茹压下眼里的情绪,清咳一声,道:“大长老,难得怀生回来,能不能给应芸休几日好生叙旧?”
丹堂长老还没应话,应芸倒是先拒绝了:“不成,我的淬体功课还未结束。族长没让我停,我便不能停。”
拒绝完又笑眯眯地看向怀生,唇角压出两个米粒大的笑窝:“族长最喜欢你,你说要来紫玄洞涧看我,她定会同意,我在紫玄洞涧等你。”
应芸说走便走,走前还不忘摸一摸应茹的脸,道:“阿姐,我不是小孩儿啦,若再叫我听见方才的话,我真的会生气的。”
应茹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差点儿又要倾泻如潮。
丹堂长老叹息一声:“小怀生的洞府还在老地方,你带她去罢,我去给族长递个话。”
一语末了,他看向怀生,慈祥道:“你先回洞府歇息,族长一直惦挂着你,你回来最开心的便是她了。”
应茹看一眼应芸消失的方向,对怀生道:“走罢,你的洞府族长不让人碰,一直等你回来。”
怀生的洞府离丹堂很近,里头辟了间四四方方的庭院,庭院栽两株枣树,巴掌大的青红枣子沉甸甸地压在枝头,打眼望去,仿佛回到了出云居。
辞婴并未入内,步子停在枣树下便道:“我在院子里等你。”
怀生心知他是不欲打搅她与应茹叙旧,点点头道:“这青枣同出云居的枣子一样甜,师兄你别忘了尝一个。”
应茹认出辞婴便是万仞峰睡了十三年的那位,当初应御真人送他来丹谷时,她和应芸还曾悄悄研究了他半天。
入了屋,应茹便道:“小子阳说你师兄脾气不大好,我瞧着还好嘛。”
怀生赶忙护短:“这定是小子阳不知从哪儿听见的谣言,我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兄,怎会脾气不好?”
应茹“哦”了声,从善如流一点头,勉强牵出一个笑容,道:“你在涯剑山可是大大地出名了,咱们丹谷出去的弟子一说起你来,腰杆都直了不少。”
她促狭地打趣着怀生,怀生却是没笑,只看着应茹道:“应氏一族的族长打小便要淬炼肉身,诸如紫玄洞涧、剑意路、明水流音台这些淬体福地,每一任族长都要去。师姐可知是为何?”
应茹面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了,定定看了怀生好一会儿,方道:“我与大长老说的话你听见了?”
怀生大方承认:“只听见最后几句。”
应茹默然,攥着糖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再开口时她声音已经低落下来。
“我们应家有一位老祖宗,历任族长的肉身皆是为她准备。她如今用的肉身正是上任族长,也就是我曾祖父献出来的。”
正因为她是上任族长的嫡亲后代,才能知晓这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怀生下意识道:“夺舍?”
“不是夺舍。”应茹摇头,“这是应氏一族独有的人丹之术,修习此术者须得丹道天赋和天资双绝,一千名应家子弟才能出一人。修炼人丹之术的修士,他们的肉身有养魂之效。”
应茹边说边不断地用手指抚摸糖罐上的雪花纹,道:“他们在紫玄洞涧那些秘地,不是在淬体,而是把自己当作丹药,把祖窍的魂力炼入血肉里。应芸在紫玄洞涧闭关结束,便再无回头路了。而元婴境天劫,是最后一道炼丹程序。”
怀生顿觉恍然。
难怪苍琅诸宗会借淬体宝地给每一任的应氏族长,难怪应姗师伯明明进阶丹境大圆满多年,却迟迟不肯进阶,原来是因为还未到最后一道程序。
空气一阵死寂。
“我一直想替应芸走这条路,奈何我没有得天独厚的丹道天赋。”应茹放下手里的糖罐,道,“你难得回来,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扫你兴。但族长她已经渡过元婴境天劫,她一向喜欢你,你……多陪陪她罢。我现在就去寻应芸,大长老说得对,只要她不愿,族长便不会逼她。”
应茹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室内。
院子里,一串颜色鲜艳的青枣在风雪中摇晃,辞婴拎着刚折下的枣子,立在庭院一侧,专注看墙面上的画。
那是一幅用剑气凿出来的画,在这灰扑扑的墙面十分不显眼。
应是她刚开始学剑术时的画作,画上只有两棵枣树和七道人影。这七人里除了出云居的六人,还有一个扎着长辫的女子。
辞婴正揣测着这人的身份,身后的房门冷不丁一响,竟是大剌剌敞开了。
怀生一步瞬移到辞婴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向她墙上的画。
“这是应姗师伯。我小的时候总盼着能回到出云居,回到所有人都在的时候。她说她不能让我回到过去,但能给我再造一个出云居。”
她的声音很平静,与往常无异,但辞婴就是知道她此时正在难过。
缀满青枣的枝条掉落在地,“啪”的一声轻响。
辞婴抬起她下颌,低头注视她眼睛,半晌道:“怎么忽然就难过了?”
雪花渐渐覆盖地上的青枣,风声呜咽。
怀生将头埋在辞婴肩膀,低声道:“师兄,我想救应姗师伯。”
辞婴抱住她,手臂缓缓用力,道:“那便救。”
“可我知道应姗师伯一定不会让我救她。”怀生轻道,“她选的是一条死路,偏偏这条死路是她甘之如饴的抉择。”
辞婴一时间怔住了。
好半天后,才听见他的声音:“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比性命重要,既是她甘之如饴的抉择,那便尊重她。”
怀生额头抵在辞婴肩膀,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
正当辞婴以为她在生闷气时,她忽然抬起头,注视辞婴的眼睛,认真又执拗地说:“我一定可以找到叫应姗师伯活下来的法子。”
辞婴被她看得心头一软。
从前在烟火城,她每每下定决心要干涉因果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目光。而他每每被她这样注视,不管他在心里罗列出多少拒绝反对的理由,又多么的心硬如铁,最终还是会败下阵来。
辞婴拭去落在她面靥上的雪沫,再次说出那句说过许多次的话——
“知道了,想要我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来啦~昨晚没能及时更新,是因为一袋邪恶的螺狮粉[小丑] 因为吃了一整袋做晚饭,还没开始码字就晕碳困到不行。本来想着眯半个小时就起来继续码字,结果一觉睡到五点,写到九点确定没法写完,赶紧挂个请假条。今晚回到家,我只敢吃一个沙拉[狗头][狗头]
这章给你们发红包聊表歉意~还是没能写到我觉得最甜的地方,不过应该很快了
第98章 赴苍琅 “这,便是我们苍琅。”……
应栖禾送出的朝仙令逐一回归, 合欢宗、元剑宗、涯剑山、禅宗和长天宗的掌教皆来了。
长天宗宗主祝绫戈放下玉简,难以置信道:“你们要我长天宗的弟子誓死护卫一个涯剑山的弟子?不仅要听她之令,还要用命挡在她身前, 不叫她陷入险境。怎么?就你们涯剑山弟子的命金贵?”
何不归慢悠悠地呷着茶, 笑道:“祝宗主若是不愿也无妨。”
“不是不愿, 应前辈的倡议从来都是为了苍琅的大局,不曾出错过。”祝绫戈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原因。”
两百年前的兽潮,东陵两大玄宗元气大伤,不得已两宗合并,这才有了现如今的长天宗。
作为苍琅的第三大宗,长天宗这些年来将东陵的乾坤镜守得固若金汤,担起作为一个大宗的责任。但要干涉长天宗弟子的仙途,用命与忠诚去守护一个别宗弟子, 简直是在强人所难。
祝绫戈嗅出这其中的不同寻常。
她目光逐一掠过元秋临、见灯大师、裴朔、何不归, 最终定在应姗面上。
应姗道:“祝宗主能否以你的道心和长天宗的传承起誓, 不将今日所闻泄露?”
祝绫戈道:“应族长说的什么话,哪一次的朝仙会我们长天宗没有守口如瓶了?罢了,我这就立誓,长天宗宗主祝绫戈以道心与长天宗传承起誓, 绝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分!”
应姗往手中令牌打入法力, 一道金光从令牌飞出,钻入祝绫戈眉心。下一瞬,就见祝绫戈面露震惊之色, 霍然站起了身。
“竟是她?”
消化完玉简里的消息,祝绫戈沉默良久,祭出长天宗宗主令, 立下誓言:“我长天宗弟子愿誓死追随她!”
对她的选择,室内众人早有预料,因为他们也才刚刚立下一样的誓言。
元秋临把玩着手里的玉符,笑道:“那天外来客只在乎他师妹,他愿意带走的这四十九人里,除了他看重的几位,旁的皆是何掌门你来决定。我猜得可对?”
何不归没有否认,只道:“苍琅是我们所有人的苍琅,苍琅有十二宗门四大世家,既然这一次能将传承送出去,自然不能只顾我涯剑山的传承。挑选子弟的规则不变,交由闯山人大比来决定。”
辞婴说他可以将所有离开苍琅的名额都留给涯剑山弟子,对涯剑山的传承来说,这固然是再好不过。但正如他说的,苍琅是所有人的苍琅,不仅仅是涯剑山的苍琅。
这数万年来,他们几个大宗门也不是没有过龃龉。但私下里再是不和,真到了苍琅需要他们之时,他们依旧会同仇敌忾,互为彼此的后盾。
“阿弥陀佛,”见灯大师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号,“何掌门大义。”
何不归摆摆手:“我们从来要合一整个苍琅的力量将传承送出去。从前是,现在是,来日同样也是。应族长,我们可是该去灵冢了?那二位想必已经到了?”
应姗轻轻颔首:“诸位请随我来。”-
灵冢是应氏一族的宗族重地,从前怀生为了看她爹娘,曾来过数次,那时她便发觉灵冢有一道奇怪的气息在。
那气息非人非鬼,不生不死。倘若不是她对灵气和生机格外敏感,也难以察觉。
再次踏入灵冢的地下密室,怀生明显感觉到那道气息弱了许多,死气沉沉,生机几欲湮灭。
她下意识看向角落处的暗影,那里已经撤去了法阵,一个满是腐朽之气的老人端坐在一抬黑色棺椁里。
她一身宽松的丹袍,瘦得犹如一具骷髅,白发稀疏,只余一张皱巴巴的皮披在白骨上。
看得出来仅仅是坐在棺椁便已叫她疲惫不已,但她一双眼睛却极其有神,睿智而祥和。
她正静静看着怀生。
应栖禾含笑道:“二位若是不介意,先陪我说说话如何?你小时候便已经发觉我的存在了,是也不是?”
怀生道:“只察觉到一道气息,因有阵法相隔,并不知是前辈在这。”
应栖禾道:“应家这阵法乃是为了护住我的生机,正如你们所见,我一身腐朽之气,若不是应家世世代代以人丹之术助我养魂,我活不到现在。”
应栖禾说到这便微微一顿,取出一块应家的弟子铭牌,道:“吾乃应家第六百三十二代族长应栖禾,桃木林异变至今三万一千两百六十二年,而我活了整整三万两千三百九十七年。昔年南听玉师姐飞升之时,我曾亲自前往不周山相送。”
应栖禾眼中现出一缕缅怀之色。南听玉是苍琅最后一批飞升的化神修士,若非桃木林起异变,她应栖禾本该是下一批飞升的修士。
“三万多年前的苍琅共有三十六宗门、九大世家,以及六个凡人国。那是苍琅最鼎盛的时代,化神境大圆满的数量比今日的丹境和元婴境修士加起来都要多。”
九兽肆虐苍琅两万余年,正是无数化神修士联手自爆重伤它们,方叫苍琅的人族存活下来,等到乾坤镜的降临。
这其中的代价万分惨重。苍琅的化神修士尽数陨灭,便是她,也只剩下一个神魂。
二十四个宗门五个世家湮灭,六个凡人国再无国都国主。侥幸存活下来的凡人们没了故土,只能迁移至宗门世家所划拨土地重续香火。
“可知苍琅的第一个朝仙会倡议的是什么吗?”应栖禾望向怀生与辞婴,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怀生思忖片刻,道:“可是与前辈您有关?”
“聪明。”应栖禾颔首一笑,道,“那时还不叫朝仙会,而是叫仙盟大会。在桃木林与那九只凶兽鏖战百年,苍琅诸宗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战役。是以三十二宗九世家同时倡议,要有一人将这段黑暗岁月记录下来,把我们在荆棘中探索出来的路留给我们的后辈。”
不能叫后辈们犯他们犯过的错,因为每一错误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不能让他们对来日失却斗志,因为人族一旦没了斗志,便再等不到明日。
当黑暗来临时,人族要自己扛起火把,砥砺前行。
“庆阳郡应家以丹医之道传家,对养魂术久有涉猎。仙盟大会后,应家重启禁术,以人丹之术温养神魂。我是应家的族长,也是化神境大圆满修士,神魂最为强大,自然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应栖禾摸出一块灵气饱满的七彩之石,“魂梦石能保存修士的记忆一百年,每隔百年,我都会将我的记忆复刻入魂梦石中,好叫小辈们看清他们的先辈以血和命开辟出来的路。”
每一代留守在苍琅的守山人和离开苍琅的闯山人,都看过这段记忆。
“苍琅的幽暗岁月正是从南师姐飞升的这一日开启。”
应栖禾往魂梦石注入魂力,空中渐渐浮出一面水镜。镜中当空照着炎炎一轮烈日,白云悠悠而过,衬得天穹如碧。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息。
那一轮烈阳像是被天狗蚕食一般,一点一点变得漆黑晦暗,不多时便出现一个黑洞高悬于天,九只凶兽从黑洞蹿出,咬住那黑洞重重撞入桃木林。
“轰隆”一声可怖的巨响,地面霎时间多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眼,丝丝缕缕的黑雾从里涌出。
桃木林便是在这一刻起异变。苍琅修士分作两队,一队诛杀九只凶兽,一队封印漩涡眼。
只可惜这九只凶兽实在是太过强悍,苍琅修士用命相填,也只是重创它们令它们陷入沉睡,无法成功击杀。
位于不周山下的漩涡眼阵石林立,法阵重叠,却还是挡不住从里头横溢而出的阴煞之气。
早在看见那九只凶兽之时,辞婴便沉下了眉眼。
是出没在荒墟的凶兽,除了穷奇是上古凶兽,其余八兽皆是荒墟最常见的凶兽。神族想要在荒墟击杀这九兽都非易事,更遑论是下界的修士。
水镜中一个又一个化神修士联手自爆的光,将苍琅晦暗的天照出一片白芒。苍琅修士在陨落的瞬间都会喊出同一句话——
“愿苍琅长存!”
宗门记载的“两万余载幽暗”,以惨烈而真实的方式重现在怀生和辞婴眼前。
辞婴率领九黎天的神族在荒墟杀兽除煞数万年,见过不止一次仙神陨落。在烟火城行走的两百余年,更是见过无数次人族的生灵涂炭。
但发生在苍琅的这段过往,却是他见过的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
一颗魂梦石不足以承载三万年的时光,应栖禾用了足足十颗魂梦石。
魂梦石中的记忆有些是她亲历的,有些是旁人将记忆引入魂梦石,她看过后复刻出来。
“因人丹之术的反噬,我不能离开应家祖地。但每一个进入桃木林的修士都是我的眼睛,他们会将所见所闻通过魂梦石送到我这里,由我来记住他们的记忆。”
应栖禾枯瘦的手指往空中一点,“这颗魂梦石承载的乃是一万年前的记忆,这段记忆来自涯剑山无双峰剑主上官祺。她只来得及将记忆存入魂梦石便陨落了,这枚魂梦石在她陨落二十年后方被人捡到,送到我手中。”
一万年前最值得复刻下来的记忆,便是那位神秘的天外来客。
辞婴下意识看向怀生,少女一瞬不错地盯着空中的水镜,神色凝重。
因守阴煞之气侵蚀了二十年,上官祺的这枚魂梦石有了损毁,影影绰绰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青色人影一剑除尽八兽。
开天辟地的一剑掀起巨大的气浪,一声凤鸣响彻九霄!
金色巨木在凤鸣声中拔地而起擎天而立,荼毒苍琅两万余年的漩涡再不见踪影,海啸般澎湃的灵力从不周山山脚涌向人族领地,撑起巨大的结界,将人族牢牢护佑在桃木林外!
那面结界出现后,正在桃木林逃命的上官祺停下步子,竟是畅快地笑出声音:“九兽除八,余一遁桃木林,天地起结界!天不绝我苍琅!”
她的丹田赫然一个窟窿,寒风穿腹而过,鲜血汩汩流出。
她垂目看着手中剑,旋即将一只断剑绑在无双剑剑柄,道:“涯剑山无双峰剑主上官祺无力归宗,现将引记忆入魂梦石。镇山剑无双听令,护送魂梦石与南祖师断剑回涯剑山!”
水镜中的记忆戛然而止。
怀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乌黑的眸子依旧倒映着那面水镜。
这是上官祺的记忆,自然看不到她的模样。但就在上官祺的声音出现之时,怀生脑海里无端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以及一张沾满鲜血的脸。
——“我为南听玉而来,这是她的命剑。请助我将这剑送回她的故乡,我来杀这些凶兽!”
——“前辈放心,上官祺必不辱命!”
是她和上官祺的声音。
灵台一阵刺痛,怀生不知为什么,一句“对不住”险些脱口而出。
“虽是迟了万年,但无双剑与南师姐的断剑已顺利归宗,还是你亲自送回的。上官剑主若泉下有知,想必能瞑目了。”
十面水镜变回魂梦石飞回应栖禾手中,应栖禾双手交叠,看着怀生与辞婴,肃穆道:“这,便是我们苍琅。”——
作者有话说:来啦~苍琅的这一卷真的很悲壮,但正是这样的苍琅,才值得妹宝为它改变天地
第99章 赴苍琅 你可是为了我才来苍琅的?……
纵然有人丹之术养魂, 有一整个应家的祖脉庇护,应栖禾的神魂终究被三万年的光阴冲击得孱弱不堪。
每一次将记忆从灵台扯出引入魂梦石,都会撕扯她的神魂。
是以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 唯有不周山开山门或者作为人丹的子孙即将魂散, 她方会从沉睡中醒来。
应栖禾如今频频醒来, 便是因为沉睡在肉身里的另一道神魂马上便要散了,再无力滋养她的神魂。
有人想要长生,为此不择手段,或入魔或行邪。她却只求一死。苍琅日月重开之日,便是她卸下重担之时,她一直等着那一日。
“我参悟了许多年,依旧悟不透为何苍琅会有此一劫。”应栖禾轻声一叹,“何掌门说苍琅是被献祭了,何人献祭苍琅?因何要献祭苍琅?希望在我陨落前能等来一个答案。”
怀生回忆着魂梦石中苍琅生变的场景, 脑海快速闪过一个法阵的名字:夺天挪移大阵。
这几个字出现时, 她下意识一怔。
苍琅没有关于这个法阵的记载, 只可能是她作为“上神”的记忆。
这是一个献祭陨界的阵法,所谓陨界,顾名思义便是陨落的界域。陨界中生灵寂灭、天道崩塌。三万年前的苍琅,正是最鼎盛之时, 怎可能会是陨界?
还有那金色巨木, 虽是透过应栖禾的记忆看见的,但怀生祖窍中的一株神木虚影竟是对这巨木有感应。
桩桩件件都在昭示着她便是万年前的那个人。
怀生按下诸般思绪,看向应栖禾, 道:“我会找到答案,也会找到献祭苍琅的那些人。”
少女神色坚定,目光柔和, 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应栖禾皱巴巴的面庞漾起一个笑容:“敬候佳音。”
她如今栖息的肉身是应茹的祖父,上一任应家族长。眼下这肉身已经开始腐朽,命不久矣,满打满算也只剩一两年的光景。
怀生却是悄悄松下一口气。
应栖禾的情况与云渺真君不一样,她这具肉身是寿元将至而起的衰老,她的本源之力应是能派上用场。只要能再延续肉身的生机,应姗师伯便不必陷入沉睡以魂养魂了。
“可否请前辈应承我一事?”怀生道。
应栖禾毫不迟疑道:“但说无妨,只要我应栖禾能做到的,必竭力为之。”
丹堂长老守着灵冢大门,瞧见应姗一行人的身影,忙恭敬道:“几位宗主请往这边来。”
密室里,应栖禾听罢怀生的请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她旋即又笑开了,颔首道:“不敢请尔,固所愿也。”
就在这时,石门“吱嘎”一响,六道人影鱼贯而入。
应栖禾是镌刻苍琅历史的一块碑石,便是在五大宗的宗主面前,也是德高望重之辈,何不归等人同时执了个晚辈礼。
“见过应前辈。”
“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便开始罢。”应栖禾手朝旁边一伸,摄过一只火光黯淡的魂灯,揭开贴在上面的符箓。
这是炎危行的魂灯,灯芯中困着一道模糊的人影,正是尉迟聘。
“他的神魂已与兽魂相融,有兽魂相隔,魂梦石无法摄取他的记忆。”应栖禾看向辞婴与怀生,“不知二位可有法子读取他的记忆?”
尉迟聘冷漠地睁开眼,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笃定了无人可以搜他魂。他掀眸看向何不归几位宗主,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眼,便叫他面上的笑意一凝。
“崔云杪呢?”这话是对着何不归问的,“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给我一个痛快。”
何不归沉默不语。
尉迟聘打量着他,突然“嗤”地一笑:“她已经陨落了?”
这个在剑影阵中依旧淡定的青年终于失去了他的从容,怒意一点一点攀上他苍白扭曲的脸。
“我本可以助她渡过化衰期活下去,一同飞升上界!你们为何不信我?宁肯守着一个终将毁灭的天地,也不愿去开辟一条真正的活路!一个已经被舍弃的修仙界,你们真以为能起死回生?”
尉迟聘的质问从魂灯传出,言语间的怒火跃然纸上,但却无一人回应他。怒意很快从他面上褪去,他疲惫地闭上眼。
辞婴注视着与尉迟聘融为一体的几只兽魂,沉吟道:“我若是施展读魂术,他的神魂撑不过一息便会消散。”
怀生思忖片刻,也道:“我这里有一缕初宿给我的红莲业火,兴许能将兽魂剥离。但他神魂与兽魂融合得太过彻底,只怕兽魂一剥离,便会即刻陨落。”
应栖禾对此早有预料,闻言也不觉失望,颔首道:“那便试一试罢。”
“不必试了,我在我的神魂下了一枚禁制,兽魂一旦剥离,我这点残魂会立即自爆。”尉迟聘心狠手辣,对自己同样如此,“应前辈若不想陪我一起死,最好别轻举妄动。”
应栖禾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又听尉迟聘道:“你们不过是想知道曾经出现在苍琅的漩涡通往何处,我嘴中的上界又是何处。你们宁肯死在苍琅也不去那地方,说与你们听又何妨。”
尉迟聘始终闭着眼,神色再不见一星怒意,平静道:“这两处都是同一个地方。”
尉迟聘手段尽出便是为了谋求一线活下去的机会,如此爽快便开口,倒是叫众人颇为意外。
辞婴冷不丁问道:“可是一个遍布凶兽和死怨之气的地方?”
尉迟聘霍然睁眼,道:“你果然知道这个地方。没错,就是一个凶兽统治,死怨之气弥漫的界域。那界域没有灵气,也没有日月星辰。天如泼墨,地似焦土。但是!”
尉迟聘的声音陡然一扬:“那里有人族修士!那些人族可与凶兽和死怨之气共存!”
辞婴眸光微动:“你看到了人族?”
“没错。”尉迟聘道,“萧凌云被兽魂吞噬,他的神魂里有那只兽魂的记忆片段。为了收服我,他曾给我看过一些画面,我很确定,那是人族修士。他告诉我,苍琅便是飞往那个界域,最终会成为那个界域的一部分。人族想要存活,须得学会吸食兽魂修炼阴煞之气。”
辞婴像是想到什么,唇角冷漠扬起,道:“你们看到的不是人族修士。”
“不是人族还能是什么?”尉迟聘死死盯着辞婴,道,“他们生了一张人族的脸,穿着人族修士的法衣,用的是人族修士的法宝,你说他们不是人族?”
辞婴居高临下地俯视尉迟聘:“它们是什么,你还不配知道。”
“你非我苍琅修士,你的话我不会信,我只信我亲眼看见的一切。” 尉迟聘平静一笑,他看着五宗宗主,“唯有我说的这条路方能让苍琅存活,你们亲手将这条路断了!”
话音落,他双目一阖,只见灯芯火光一黯,竟是自行碎掉了最后一点残魂。
尉迟聘今日难逃一死,他自行碎魂反而要少受罪。只他诡计多端,应姗往魂灯里接连打了几个灵诀,确保他死得不能再死,方将魂灯归还何不归。
“何掌门,炎危行的魂灯可送回涯剑山了。”
元秋临眸光复杂地望了望魂灯,以她对尉迟聘的了解,他之所以撑着不死,不仅是为了一线生机,还为了见云杪师姐一面。可惜云杪师姐走得决绝,连一面都不愿给他。
她身旁的长天宗宗主祝绫戈目光炯炯地看着辞婴和怀生,心道涯剑山这运道也没谁了,两个都是他们涯剑山的弟子。
她有一肚子话要问,却又不敢出声,唯恐冒犯了他们。
应栖禾道:“五位宗主可定好了的闯山人大比的日子?”
何不归长袖一拂,收起炎危行的魂灯,道:“五年后的三月初九,各宗门依照惯例送来参选的弟子。”
应栖禾想了想,颔首道:“早些定下也好,如此便可早日去东陵参加秋狩。方才尉迟聘所述,应姗会发剑书给余下的八宗三世家,今日便到此罢。”
她疲惫地躺回棺椁,一个法阵从她身下飞出,只见白光一闪,她与她栖身的棺椁同时消失在灵冢。
尉迟聘所看见的那个界域,在场的五个宗主无人不好奇。但应栖禾不问,他们自然也不能开口问。
问了又有何用?他们是人非兽,苍琅人族宁死也不做丧失人智的煞兽。
何不归第一个离开灵冢,“我先回涯剑山,你二人可在丹谷多逗留一些时日。”
元秋临、见灯大师冲怀生长鞠一躬,飘然而去。祝绫戈望着师兄妹二人欲言又止,拱手一鞠躬后,到底是带着一肚子问题离开了。
最后离开的是裴朔,他一袭绯红长袍,这颜色鲜艳的合欢宗宗主服穿在他身竟风雅至极,站在应姗身旁宛若一对璧人。
他对怀生温和道:“若是头疾又犯,可来合欢宗寻我,我让封叙给你弹《天音诀》。”
言罢又看向应姗,一字一顿道:“应师妹保重。”
应姗眼睫半垂,回道:“裴师兄保重。”
裴朔默然半晌,终是轻轻一颔首,消失在灵冢。
应姗在他离去后方缓缓抬起眼睫,对怀生道:“来我丹室,我给你检查一下。”
从前怀生只要修补完乾坤镜或是闭关出来,应姗总要给她仔仔细细检查一番。这次也不例外,怀生一到丹室,便跟幼时一样乖乖闭上眼,由着应姗的灵力游走在自个的经脉。
丹室外,丹堂长老毕恭毕敬地跟在辞婴身后,道:“真人可要老叟带你在丹谷转转?”
辞婴略一思忖,便道:“劳驾大长老带我去她常去的地方。”
丹堂长老乐呵呵道:“小怀生是我与族长看着长大的,她最爱去的地方你可问对人了。除了丹堂和灵冢,她常去的地方有演武堂、春草阁还有紫玄洞涧。紫玄洞涧小应芸正在里头淬体,暂时封禁了。我先带你去演武堂看看,演武堂里的排名榜还有小怀生的名字。”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丹堂,两刻钟后,应姗收回灵力,道:“不错,原是怕你进阶太快根基不稳,倒是我多虑了。进阶丹境后,头疾犯得厉害吗?”
怀生想了想,道:“还好,我能忍。”
应姗听她这么说便知是疼得厉害的,微微蹙眉,道:“实在疼得厉害便去合欢宗,难得有能叫你缓和头疾的法子,裴师兄定会尽全力缓解你的痛楚。”
怀生听应姗提起裴朔,便趁机凑到她近前,问道:“我在裴宗主那里看见了一个丹炉,那丹炉有应家的族徽,可是师伯你给他的?”
应姗一怔,抬眼看了看怀生:“那是我许多年前遗落在明水流音台的丹炉。”
怀生又道:“师伯你怎么不要回来?”
应姗抿了抿唇,她试过要回来,只是裴朔不肯归还,反而从他的本命琴里扯下一根琴弦赠她,说是礼尚往来。
一张瑶琴七根弦,唯有一根是明水派修士的本命琴弦。裴朔扯下的便是那一根,不仅攻防皆备,还可复拨他弹过的所有曲子。
如此珍贵之物,应姗自是没收,但也没再讨要她的丹炉。
应姗取出泡茶的茶具,面不改色道:“左右不过是个丹炉,丹谷多得是,不拿回来也无妨。”
她说话时声音毫无波澜,面色也平静,看不出半点动情的端倪。但方才裴朔在灵冢离开时,怀生分明看见应姗师伯的眼睫颤动了下。
她与裴朔之间断不是流水有意而落花无情。
怀生打开天窗说亮话:“师伯你明明喜欢裴宗主。”
应姗被怀生戳破心意也不见局促,慢悠悠地泡起茶来,待得茶好了,方给怀生斟上一盏,道:“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有他的使命。我是应家的族长,也是苍琅的修士,守护苍琅延续丹谷的传承便是我的使命。于我而言,情爱只是小事。
“我与阿御是我们那辈天赋最好的子弟,进阶筑基后,爹娘领我去灵冢见老祖宗。便是在那一日,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丹谷的族长。”
应姗自小便知她的使命是什么,为了这个使命,哪怕赴汤蹈火以命相祭也在所不辞。但怀生说得没错,她对裴朔从来不是心如止水。
她不禁想起两个时辰前,裴朔轻轻牵住她衣摆时说的那句话。
他要她给他留一缕神魂。
明水派修士擅长音幻之术,可炼魂入本命琴弦,令那一抹神魂成为器灵,但他须以魂力供养器灵,器灵一旦陨落,他也会遭受反噬。
这对他来说是得不偿失之事。
应姗没答应,她将袖摆从他手心一寸寸扯下,道:“裴师兄,我们各有各的使命在身。守护苍琅延续丹谷传承,是应姗唯一所愿。”
裴朔没再多言,只静静坐在丹室中央,看她离去。琼花卷着风从丹堂飞过,像是划下了迢迢一条灿烂星河,可望不可及。
怀生道:“有使命在身又如何?赶路之人都可停下步子看一看路边的风景,师伯你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能令你动心的,合该体验一番男女之情。我在合欢宗时已经打听清楚了,裴宗主洁身自爱,到现如今都不曾与人双修过。”
应姗面露无奈,好笑道:“你在合欢宗打听这些做什么?我给你做了云乳桃花糕,你吃完后寻你师兄去,大长老话多且密,你师兄未必受得了。”
丹堂长老的确是话多,明明年岁不小,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中气十足得很。辞婴一贯不喜话太多的人,这数万年来也就怀生是个例外。
今日难得又多了个例外。
“真人请看,这就是小怀生九岁那年二开心窍后在演武堂留下的剑意,这道剑意把与她对招的筑基子弟都打趴下了,老叟那时便知这孩子不凡。”
丹堂长老摸着胡子说得不亦乐乎,他说的尽是怀生在丹谷的事,辞婴听得极认真,顺着丹堂长老所指,仰头去看石壁上一道浅浅的剑意。
还真是天星剑诀的剑意。原来她那么小便领悟到天星剑意了,想来没少刻苦练功。
一老一少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看剑痕看得格外专注,弄得演武场的子弟以为他们是在参悟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跟着看。
怀生来到演武场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轻,卷在风雪声里根本听不见,辞婴却是即刻便把头转了过来,与她隔着一群丹谷子弟对望。
怀生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发现他们看的是她从前跟别人对招时留下的剑痕,挑一挑眉,道:“看这做什么?要看便看我如今的剑意。我如今的剑意才算厉害!”
她这话一落,丹堂长老登时眼睛一亮,对子弟们道:“你们南师叔要演示剑法,小崽子们快快到观台去。”
一众子弟做鸟兽散。
怀生一气儿留下七道天星剑意,演练完后便拉着辞婴,对丹堂长老道:“大长老,剑意我留下了,师兄还我。”
无比潇洒地把人逮走后,方好奇问道:“你们怎么跑到演武堂来了?春草阁才是丹谷最漂亮的地方。”
辞婴瞥一瞥她,道:“我想看看你从前呆过的地方。”
怀生弯下眉眼,笑道:“那倒是没来错,我从前最爱来的地方便是演武堂。应家子弟醉心丹道,不大能打,大部分都被我狠狠揍过。”
演武堂的影壁里密密麻麻都是她的剑意,辞婴不必想都知道她在演武堂有多风光。
看着眼前姑娘那一脸得瑟的笑意,辞婴眸中闪过一丝笑,问道:“很喜欢丹谷?”
“喜欢啊,我在丹谷可是香饽饽呢。”怀生领着辞婴往春草阁去,一面道,“如我一般身中阴毒却能喘气的活人在苍琅打着灯笼都寻不着,为了能给我听脉,大家争相讨好我,我每日收零嘴收到手软。”
辞婴静静听着,思绪不由得有些恍惚,好似又回到了在烟火城的时候。
那时她明明已经受了重伤,却总喜欢捡好玩有趣的事与他说。再艰难的日子,她都能苦中作乐,一颗只有苦味的糖她都能尝出点甜来。
春草阁不是一座楼阁,而是一座矮山。山中四季如春,开遍姹紫嫣红。山巅有一棵古老的丹桂树,专门给子弟们挂心愿的,实现愿望了便取下来,同凡人到庙里许愿还愿一样。
丹桂树上挂满了金符,怀生指着悬在树顶的金符,道:“那是我六岁那年挂的,今天总算能取下来了。”
说罢灵力一割,金符跟片叶子似的飘落。
怀生捞过金符递给辞婴,道:“师兄你打开来看。”
辞婴打开金符,看见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字:愿黎辞婴早日苏醒。只要他能醒来,我保证再不同他吵嘴。
这字迹与语气皆稚嫩的许愿符看得辞婴一愣,指尖金符忽然流光一转,幻化成一只金蝶,缓缓飞向繁花深处。
“师兄,我长这么大就只许过这么一次愿。”怀生站在丹桂树下,认真地道,“领愿后,你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睡不醒了。”
辞婴默然不语,片刻后才敲一敲她额头,道:“怕什么,我便是沉睡了,你也会唤醒我。”
顿了顿,又道:“不是有话要问我么?”
怀生的确有一肚子话要问,她正了正面色,道:“尉迟聘看见的那个‘上界’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些看似人族的存在又是何东西?”
辞婴道:“那是封印古战场遗址的地方,名唤‘荒墟’,无数上古神族、神兽埋骨于此。尉迟聘看见的‘人族修士’,乃是陨神怨念借神骨复生的秽魔。这些生于死怨之气的魔魇并不多见,一经发现便会有战部前去击杀。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秽魔。”
“荒墟”二字从辞婴嘴里出来时,怀生祖窍中的九树虚影竟是同时摇晃了起来,叫她心潮莫名翻涌,好似根生于血脉中的东西要苏醒了一般。
沉默片晌,她道:“我在水镜里看上官剑主的记忆时,脑中响起了我与她的对话,是我请她将南祖师的断剑送回宗族的。师兄,万年前出现在苍琅的天外来客,是我吗?”
辞婴静了静,道:“是你。”
果真是她。
怀生缓慢吁出一口气,又问道:“你可是为了我才来苍琅的?”
辞婴这次沉默得更久了,好半晌后方轻声应道:“是。”——
作者有话说:来啦~这章给你们发红包,抱歉久等了~
悄悄问一句,第一卷剩下的内容不多了,你们介不介意我有时候两更合并一更,隔天更?这样会写得比较顺,万一前面写得不通也能及时修改
第100章 赴苍琅 他想要的那个答案,注定问不到……
他的声音意外的平静, 语气平常得好似在说天气一般,千万里奔赴的风霜全都凝聚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里。
怀生心想她万年前便来了苍琅,而他二十多年前方出现在苍琅的。他是不是……找了她一万年了?
明明已经猜到他的答案了, 可心底依旧翻涌起汹涌澎湃的心潮。
又觉欢喜, 又觉心疼。
此时此刻她的目光, 竟是叫辞婴心生恍惚,仿佛隔着一万多年的时光又看到了烟火城里的小神女。如出一辙的眉眼,如出一辙的目光。
她在一点点复苏从前的记忆,也在慢慢变回从前的她。
怀生问他:“你找了我很久吗?”
“没多久。”辞婴轻描淡写道,“你不必有负担,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这是真话。
他不信她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她的命,也不信她会真的陨落,没有谁比她更喜欢活在这天地里。
所以他想要找到她,同她要一个答案。
情动时不曾细想, 后来辞婴再回想在妖蟒洞穴的那个吻, 不禁回过味来——
她那时定是决定了要自散真灵。
是以才会主动亲吻他解他的衣袍, 想要与他双修。
辞婴心悦于她,她的主动叫他情难自抑,几难克制。欲望在体内肆虐,可他不愿委屈她, 不愿随随便便就在一个简陋的巢穴与她行这事。
意识深处, 他早就发现了不妥,只是汹涌的情潮淹没了他的理智,叫他头昏目眩, 无暇细想。他靠着最后一点定力,紧紧扣住她手腕,强行扑灭这把莫名烧起的火。
她苍白的脸泛起红晕, 双眸润着水,潋滟如春潮。辞婴听见她不解地问:“你明明很喜欢。”
辞婴分不清她说的是他很喜欢她,还是很喜欢与她做这样的亲密事,又或许二者皆有。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说话时,辞婴甚至能感觉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擦过他嘴角。
纸糊般的定力差点崩塌如山倾。
辞婴只好跟她说:“不能在这里。”
又道:“待你伤好些了再说。”
说与她听的话,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告诫。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很喜欢,哪一样都很喜欢。他怕他会克制不住,任凭心中欲念作祟,只能一再强调不可在这里。
听见他的话,她定定看着他,沉默了许久。若是细看,她眸子深处似有一缕遗憾之色闪过。
“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轻喃了这么一句后,她往后稍稍撤了点距离,抬手解开发髻上的木簪和发带,对辞婴道,“辞婴道友,再给我绾一次发吧。”
他们亲吻时,辞婴好几次按住她后脑,五指插入她发间,把她弄得木簪歪斜、鬓发凌乱。
没有灵力,辞婴炼制的木簪便只是一根不会断的簪子,无法自主为她绾发。在烟火城的这些日子,都是辞婴为她束发。
辞婴以指代梳,驾轻就熟地为她绾了一个流苏髻。
她难得缄默,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前,张着眼看他,面上的旖旎红潮悄然褪去,只余雪一般的苍白,乌黑的眸子有着辞婴看不懂的情绪。
正当辞婴要为她系上最后一根发带时,她突然将发带从他手中抽出,笑吟吟道:“这多出来的一根,便送给辞婴道友罢。你赠我‘心灵手巧’簪,我都还没回礼。这发带好歹是件护体灵宝,权当是我的回礼了。”
说罢便将发带缠在他左腕,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她缠得很认真,长睫一动不动地垂着,辞婴心中蓦然一动,在她给他缠好发带后反手便握住她左手,道:“南怀生,我从前应承过你的诺言,不再作数了。”
怀生怔了一下:“什么?”
辞婴深深看着她,轻道:“食言之过,你想如何罚我都行。但我要知道你是哪个神族的神女,又是谁伤的你。”
四万年前,当他们阴差阳错来到烟火城时,他们曾击掌为誓,约定好不去追查彼此的身份。辞婴信守诺言,始终不曾查过她的来历。
在烟火城的这些时日,他有意无意问过几次,都被她笑着岔开了话题。辞婴不满足于只在烟火城看见她,也害怕下回再见她之时,她的伤势又会加重。
听见辞婴的话,怀生默然半日,方看了看被他紧紧攥着的手,道:“辞婴道友,你娘胎里带来的病可是马上又要犯了?”
九黎族的天罚的确是迫在眉睫,辞婴的神魂已经感受到来自虚空的神雷威压。正因如此,他们才不得不提前数月离开烟火城。
辞婴定定看她:“我犯病与告诉我你的身份有何关系。”
怀生舔了舔唇,笑道:“你先好好熬过天罚,下次再见面时,我会告诉你我是谁。至于是谁伤的我,这个仇我会自己报,你无须担心我。”
她说完便回牵住辞婴的手,动作熟稔地往他身上靠,笑道:“我们该回大荒落了。”
往常他们回到大荒落,她留下一句“辞婴道友,再会”,便会洒脱离去。但这一次,她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看着绑在辞婴左腕的发带,叫他:“辞婴道友——”
一声叫唤过后,她突然又静了下来,不发一语。就在辞婴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时,冷不丁她上前一步,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道:
“你别生我气。”
话音未落,她人已消失在辞婴眼前。
这一日是腊月三十,人间的除夕。来年的三月初九,扶桑上神自散真灵于生死木下。
她一向不喜欢道别。当初在归云镇便是如此,宁肯鬼鬼祟祟离开,也不愿同归云镇的凡人说再会。因她知道凡人寿命只有短短数十载,这一句“再会”永远不会来临。
腊月三十这一日,她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莫要生她的气。
她没有同他说“再会”。
但她用另一种方式与他道别,绾发、回礼、系发带,在辞婴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郑重地与他道了一次别。
有时辞婴会疑惑,她是为了感谢过往两百多年的陪伴,才想要与他双修的吗?只是感激,不是喜欢。还是说,她对他,多少也有一点喜欢。
辞婴不甘心他们就这样阴阳相隔,不甘心他再见不到她。他想找她问个清楚明白,要一个答案。
正是这样的不甘心支撑着他找了她整整一万年。却不想她转世复生,记忆被封印,想不起他,也记不住他们的过往。
他想要的那个答案,注定问不到。只是有没有答案,是什么样的答案,对现在的辞婴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漫山遍野的花丛在静夜里摇曳,金符化作的蝴蝶在百花深处起舞,暗香浮动。
长久的沉默过后,辞婴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她向能见微知著、洞察秋毫,既已猜着她是万年前的天外来客,对旁的事定然也有了猜测。
辞婴以为她会继续追问,譬如她从前的身份,譬如她与南听玉的故事,又譬如她与他之间的过往。
怀生却是什么都没有再问。在辞婴问完后,她双手揪住他的衣襟,将他轻轻往下扯,旋即踮脚抱住他,下颌搁在他左肩。
“我没觉得这是负担。相反,我很高兴,也很喜欢。”怀生嘴角翘起,道,“师兄,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怀生怎会猜不到他来苍琅的这一路会有多惊险。若不然,以他的修为,怎可能会灵台破碎,缩小到只有两岁大?
她的呼吸里带着桃花的气息,软而温热,擦着辞婴的耳朵过。
辞婴闭了闭眼,缓缓抱紧她。
怀生继续道:“我虽是为了南祖师而来苍琅,但我往后要做的事,却不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一整个苍琅。”
辞婴道:“我知道。”
便是没有南听玉,她也会为了苍琅的人族赴汤蹈火。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傻子。
怀生笑道:“所以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
辞婴没说话,环在她腰背的手臂忍不住多用了一分力。
他们在雪夜里紧密相拥,及至手臂传来酸意,怀生方放下踮得高高的脚跟,转而牵住他手,道:“该去灵冢了,应老前辈想必已经醒来。”
两个时辰前,怀生提出要用秘法延续应栖禾这具肉身的生机,如此一来便不必牺牲应姗师伯了。
应栖禾答应得极其爽快,一句话都不多问,只让他们瞒住应姗,两个时辰后回去灵冢。
辞婴应了声“好”,却不急着离开春草阁,抬手丢出一个灵光,朝正在翩翩起舞的金蝶飞去。金蝶一撞上灵光,刹那间变回一个金符飞到辞婴手里。
怀生杏眼微睁,道:“师兄,金符化蝶乃是大吉之兆。”
辞婴收起金符,不紧不慢道:“既是写给我的,那自然是归我。”
怀生哭笑不得,金蝶一旦变回金符,便再也没法化蝶了。
“你要喜欢这金符,我给你再写百八十张。”
眼下还有正事要办,她也不纠结了,拿着应栖禾给的玉符,与辞婴悄悄回到了灵冢。
应栖禾果真已经醒来,她撤去法阵,对怀生道:“应姗那孩子我很了解,既有百无一失的人丹之术可选,必不愿我们冒险动用旁的秘法。”
说罢眼睛一闭,正色道:“开始罢。”
怀生看向辞婴,辞婴会意,解开缠在左腕的发带,操驭发带缓缓缚上应栖禾双目,屏蔽她的五感六识。
怀生祖窍里的九树虚影乃是秘密,动用本源之力时,自也不能叫人知晓。
将灵识沉入祖窍,她来到生死木虚影下,小心翼翼地从树心讨下一点针尖大的本源之力。旋即双手掐诀,以灵力包裹着本源之力,打入应栖禾心窍,顺着经脉渗入她的四肢百骸。
应栖禾身上亮起一阵明亮的绿芒,伴随生机融入肉身,她面上的皱纹一根根消失,白发复乌,面露红润,竟是恢复成一个年若十七、八的俊秀少年。
这枯木逢春、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若是叫旁人看见,定要瞠目结舌。
怀生放出灵识扫过应栖禾的身体,迟疑道:“师兄,我按照你说的,只取了牛毫大的一点,应当够了吧。”
辞婴斜瞥她一眼:“你以为你的本源之力是地里的白菜么?这么一点足够她的肉身再支撑五百年。”
怀生闻言松了一口气:“五百年足矣,比应姗师伯余下的寿元都要多了。五百年后,苍琅一定能回到天地因果里。”
说罢一揩额角冷汗,只是零星一点本源之力便已叫她累得不行。但一想到应姗不必陷入沉睡,又觉这点疲乏实在是太值当了。
辞婴摄回发带,应栖禾五感六识归来,只觉自己像是一夜间扫除病灶的重病之人,忽然便有了力量,如获新生,再不见一丝腐朽之气。
这蓬勃的生气她已许久不曾体验过,原以为怀生与辞婴的秘法是让她继续困在腐朽的肉身中,再苟延个百余年,不想竟是如此奇效。
应栖禾从棺椁里站起,右手握拳抵在心窍之下,冲怀生与辞婴行了一个古老的敬谢之礼。
“多谢二位。”
怀生慌忙摆手:“应老前辈为了苍琅牺牲良多,实在不必言谢。我乃苍琅修士,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她自诩是苍琅修士,比重获生机的肉身更叫应栖禾开怀。见二人要离去,她唇角微动,正要说话,忽又听怀生道:“不必准备谢礼,我会让应姗师伯多做些云乳桃花糕犒劳我与师兄。”
应栖禾不由失笑,这时,她耳中突然递入一道传音。她神色一怔,待反应过来,密室里已经没有怀生与辞婴的身影-
天色将明未明,整个世界被风雪笼罩,倒映着薄薄一层雪光。
辞婴看了眼还被怀生握着的手,道:“还想做些什么?”
他这些天陪着她周转在南家、萧家和应家,便是为了让她不留任何遗憾。唯有彻底了结她在苍琅的牵挂,方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离开。
怀生仰头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天幕,道:“我还要去紫玄洞涧见一见应芸师妹,师兄你在洞府里等我,至多半日我便回来了”
辞婴颔首:“去吧。”
他在灵冢外站了片刻,及至怀生的气息消失在周遭,方缓缓回身,运转临字诀回到密室。
应栖禾端坐在棺椁里,见辞婴去而复返也不惊讶,方才那道传音便是辞婴递来的,要她在这里等他。
“不知前辈有何吩咐?”她微笑道,“可是与乾坤镜有关?”
辞婴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无怪乎应氏一族要用人丹之术滋养她的神魂,凭她这份远超常人的智慧,的确能让苍琅修士少走许多弯路。
“是。”辞婴开门见山道,“不周山开山门之时,乾坤镜会消失一段时间。”
应栖禾心道:果真如此。
几个月前,何不归发来剑书,说南怀生离开苍琅后乾坤镜会消失,但辞婴会留下新的乾坤镜。
那时她便隐约猜到新旧乾坤镜之间会有一段空白。
应栖禾正色道:“前辈可知乾坤镜会消失多久?”
“不知。”辞婴回道,“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日。”
没了乾坤镜,阴煞之气会侵蚀人族领地,还会带来一轮难以估量的兽潮。辞婴特地折回,便是要应栖禾有所准备。
“看来不周山开山门那日,会是一场硬仗!”应栖禾微微一笑,眼中却毫无惧色,“前辈请放心,没有乾坤镜的两万余年我们都挺过来了,短短一两日,桃木林杀不死苍琅!”
辞婴轻轻颔首,转身离开密室,只留下一句:“这件事她不必知道。”——
作者有话说:晚点还有一章比较短小的,等我改好后放上来,大家先睡,明天再看~
9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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