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赴苍琅 他也曾这样穿过人声鼎沸的积雪……
说是半日, 但同应芸、应茹聚了不到两个时辰怀生便回洞府了。
一进洞府便见辞婴手肘搭着一张矮几,正支颐翻看她的一本手札。
留在这洞府里的物事俱是她不满十岁时的作品,譬如炼坏的丹药、刻坏的阵盘, 以及又累又痛时给自己画的大饼。
怀生凑过去看, 发现辞婴翻看的正是她当年画的其中一张大饼:
【x年x月x日, 在紫玄洞涧第三条灵瀑坚持一月,可得旗屏山肉干一大袋、七果云衣糖一大罐、流云甜酿一大瓶。
……
x年x月x日,在紫玄洞涧第六条灵瀑坚持两月,可去仙芝镇吃铜炉烧锅、糖桂花豆脑、烤串肉。
……
x年x月x日,在紫玄洞涧第九条灵瀑坚持三年,可去仙芝镇玩半日吃遍以上所有吃食。】
旁的不说,单单看这手札便知手札主人有多馋嘴了,瞧着又好吃又爱玩,但实则那是她最难熬的一段时日。
怀生同辞婴解释道:“这是我八岁时写的。那会在洞涧淬体, 每熬过去一条灵瀑, 便奖励自己一份吃食。丹谷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寡淡无味, 连凡人城镇的吃食都比不过。”
能从她嘴里说出一个“熬”,她那段时日过得如何可想而知,必是又疼又累、煎熬难当。
辞婴屈指敲了敲手札,问道:“那你都吃到了吗?”
怀生想了想, 道:“除了没去成仙芝镇, 想吃的东西倒是都吃到了。应姗师伯或者大长老得空了会带我去吃,我不能随意出丹谷,他们若是没空, 应茹和应芸会特地出门给我买回来。”
辞婴合起手札,道:“现在还想去吗?”
怀生歪头打量他:“你要陪我去?”
辞婴没什么口腹之欲,只有她给的东西他才会勉强吃几口, 为了一口吃的特地跑去凡人城镇这样的事,就很不“黎辞婴”。
孰料辞婴竟然“嗯”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一袋碎银在掌心抛了下,道:“走,我们去仙芝镇。”
一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了旗屏山山脚。
怀生指着山脚一处驻扎地,道:“这是应家设在旗屏山的驻地,越过驻地再往前走两里便是丹谷的乾坤镜。我最远只能来到这里,通常是领了修复乾坤镜的任务,方会过来。”
应姗怕斗篷人蛰伏在丹谷外,等闲不许怀生出丹谷,怕她涉险。
他们一面说一面说沿着山脚走,迎面撞上一行背着大牛皮鼓的猎户,这些猎户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领头那人须发俱白,高大魁梧,说气话来声如洪钟。
怀生打眼一瞧,竟还是熟人。
从前她修补乾坤镜时,皆是他们敲响示警用的锡牛鼓,好叫驻守弟子及时赶来。这锡牛鼓按照特定韵律敲出来的鼓声可干扰煞兽,甚至能逼退修为低下的低阶煞兽。
那领头老叟背着的锡牛鼓最大,可惜鼓中央破了一个大洞,想来是示警时一个用力便给敲破了。
老叟见到怀生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小道长!”
怀生笑着上前寒暄,得知怀生如今是亲传子弟,还是顶顶厉害的丹境真人,一行人高兴坏了,放下大鼓,浑身摸了一遭,凑出一大袋肉干,说要给她充当贺礼。
怀生开心接过,目光一扫他们脚下的破鼓,问道:“这是去修鼓?”
“嗳,这两年徘徊在旗屏山外的煞兽不知为何越来越多了。锡牛鼓一敲得多,破得自然也快,更三差五便要去修补一下。”
大抵是赶时间,老叟说完便背起鼓继续赶路,临走时冲怀生一拍身后的大鼓,喊号子似地朗声道:“今日道长为我杀煞兽,明日我为道长击锣鼓!”
一连喊了数声,声音响亮得连树叶都被震得沙沙作响。
怀生目送他们远去后,方咬着一块肉干慢悠悠走向辞婴,抬手便往辞婴嘴里塞去一块儿。
“尝尝,我打小吃到大的肉干,好吃得紧。”
她对这些凡人吃食一如既往的喜欢。
辞婴张嘴吃下她喂来的肉干,听她道:“看见他们背着的锡牛鼓没?这是凡人们用来示警的锣鼓,可抵御低阶煞兽。”
辞婴挑眉:“是修士给他们制的鼓?”
怀生摇头道:“不是,不管是鼓还是抵御煞兽的韵律皆是凡人自个琢磨出来的。最初创造出这首韵律的凡人是一名宫廷乐师,发现牛皮鼓的鼓声能叫煞兽动作变得迟缓,便铤而走险背起鼓追着煞兽跑。”
追着煞兽跑?
辞婴起了点好奇心,道:“他如何在煞兽嘴下逃生?”
“自是有人以命相护,先是皇宫里的护卫主动结伴护他。发现他创作出来的韵律真能影响煞兽后,附近宗门又特地派来修士,助他完成韵谱。这一张简简单单的韵谱,是许许多多的凡人用鲜血共同谱就而成的。”
怀生放慢脚步,回头望一眼猎户们离开的方向,感叹道:“锡牛鼓唯有凡人方能奏响,他们虽不能修炼,但也在用他们的力量守护苍琅。这些力量看着弱小,可积少成多,亦是可撼动日月。”
辞婴脚步跟着一缓,眸光却是看向身旁的姑娘。
他们混在烟火城的凡人里两百余年,见过烽火燎天、山河更迭,见过饿殍遍野、生灵涂炭,见过天灾凌虐、流民失所。
这当中有人卖国卖民卖妻儿,也卖良心人性,但更多的是护国佑民守家、坚守信义忠诚的人。
那时她也是用这样的语气感慨着:“凡人没有灵力,我们便总觉得凡人弱小如蝼蚁。可我却在他们身上看见了一种力量,兴许便是这样的力量,叫烟火城无论经过多少灾难,都能绵延至今亘古长存。”
怀生没注意辞婴这一刹那的失神,感概完便收起肉干,继续穿过旗屏山,来到仙芝镇。有旗屏山这天然的屏障在,仙芝镇的凡人比安桥镇要平安喜乐许多。
二人漫无目的地行在长巷中,从白日行至天黑,把手札里提到的吃食都浅尝了一遍。
八岁的南怀生没能成愿的“仙芝镇半日行”在今日终于成行。
因挨着丹谷的缘故,仙芝镇的灵气比旁的凡人城镇都要浓郁,落在这里的雪花便显得格外轻灵剔透,纷纷扬扬覆盖着满街满巷的灯火。
一缕焦甜的香味被风裹挟而来,辞婴冷不丁停下步子,朝斜对角卖糖炒栗子的小摊看去。
不知想到什么,他把手里的伞塞给怀生,道:“在这等我。”
说罢二话不说便往那摊子去,再回来时,他手里已经提着一个纸袋。
周遭的凡人们有意无意看向他。
他那张脸本就生得俊美,因比凡人男子要高许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的鹤立独行。
怀生望着慢慢朝她行来的青年,一时竟有些失神,像是许久之前,他也曾这样穿过人声鼎沸的积雪长巷,从灯火阑珊处来到她近旁。
雪花纷飞,在光阴流转中,飘在过去,也飘在当下。
怀生下意识就想喊一声“辞婴道友”,话在了嘴边突又醒过神来,未及细想,一颗剥好的栗子蓦地喂进她嘴里。
他动作熟稔,她自然而然便张嘴咬住了,带着桂花香的焦甜味顿时在味蕾泛滥。
辞婴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将纸袋递给她。滚烫的热意从纸袋透出,叫她忍不住心口一烫。
辞婴撑伞与她一起踏入雪里,一面问她:“甜吗?”
怀生将第二颗板栗喂入嘴里,呼出两口热乎乎的气,点头囫囵道:“甜。”
待吃完,又问他:“你特地让那老伯撒的糖桂花。”
辞婴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怀生咽下嘴里软糯香甜的板栗,这是她头一回在苍琅吃撒了糖桂花的板栗,味道实在是令她惊艳。
怀生道:“师兄,这糖炒板栗不在我的手札里,你怎么就能确定我喜欢吃呢?”
辞婴瞥她:“不爱吃就还我。”
怀生笑他天真:“都到我手里了,哪里还拿得回去?”
明亮的灯火和喧闹的人声渐渐落在他们身后,明明是第一次来凡人城镇,可他们的步调始终一致,不紧不慢地默契前行,仿佛曾经这样同行过许多次——
作者有话说:昨天的二更[撒花]两更加起来有7000字了(叉腰) 下一更是周四晚上,会比较短~
第102章 赴苍琅 她的故事很重要吗?
怀生与辞婴在仙芝镇转了半日便回了丹谷。这一日, 苍琅十二个宗门和四大世家同时得到一个消息:五年后的闯山人大比将选出四十九名弟子前往不周山。
浩然宗宗主孔度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剑书。
赵归璧见自家师尊半天不吭声,不解道:“往常的闯山人大比皆是不周山即将开山门时方会举行,眼下离不周山开山门还有差不多八十年, 怎会如此急切?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孔度沉吟片晌, 道:“这是丹谷发来的剑书, 想来不会弄错,为师去趟合欢宗见见裴宗主。”
言罢身影化作一道青烟,不多时便到了合欢宗掌教台。
裴朔的洞府大门敞着,里头已经坐着赤兽宗掌门周玉和尸傀宗掌门孟希。
似乎猜到了孔度会来,桃树下的茶案摆着四盏刚沏好的灵茶。裴朔将其中一杯灵茶往前一推,含笑道:“孔宗主,请坐。”
孔度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再回到浩然宗时,他取笔沾墨, 写了足足数十张草书方压下内心的激动。
片刻后, 他把赵归璧喊来洞府, 高深莫测地对她道:“闯山人大比的确是在五年后,这一次只有四十九个名额,除掉每个宗门世家的固有名额,只余下十五个自由名额。若我们浩然宗弟子能在大比中闯入前十五名, 便可多得一个名额。你现在便去闭关, 五年后由你代表宗门参加大比。”
类似的对话同时发生在赤兽宗和尸傀宗,赤兽宗弟子罗轻衣和尸傀宗弟子沐阳皆在这一日闭关。
怀生在丹谷呆了五日便启程回木河郡,南之行的元婴雷劫刻不容缓, 虽有初宿和松沐他们在,但她还是想亲自助他渡劫。
三个月后,南之行引动了他的元婴劫, 九道神雷一道道劈下时,南家的渡劫法阵挡下了前头三道神雷,余下六道皆是南之行一人扛下。
正严正以待的四人不由得面露意外之色。南之行是因灌顶而强行破的境,这其中的风险远远大于寻常修士渡元婴劫。本以为他此番渡劫会九死一生,结果竟如此顺利便渡过了。
辞婴看着空中那道身影,淡淡道:“他在闭关时有了突破,水到渠成地引动元婴劫,如此一来,南临河留在他祖窍的修为反而成了助力。”
松沐摄回悬在半空的一串佛珠,颔首道:“不破不立,小真人此番破妄存真,才是真正的机缘。”
初宿冷哼一声:“还好那老鬼的尸首被我烧成了灰,他什么都看不到。”
她嘴里的“老鬼”正是南临河,当初碑堂外一片混乱,她趁乱取走了南临河的尸首,以免他留在南家膈应南新酒和许清如。
初宿看向怀生,“师尊要我们尽早回去闭关,为五年后的大比做准备。眼下小真人顺利渡劫,家主令你可要交给他?”
虽师尊没有明说,但初宿知道大比过后他们便要去不周山了。五年时间眨眼便过,她私心里不愿南家占据怀生太多时间。
怀生想了想,道:“等小叔叔出关了,我便把家主令交给他。”
话音刚落,冷不丁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现在便给我罢,南家交予我,你专心为大比做准备。”
正是将将渡过雷劫的南之行。他来得匆忙,身上的法衣浸满鲜血,伤口深可见骨,瞧着伤得不轻。好在他气息内敛圆融,这些伤不日便可痊愈。
南之行御剑落地,对怀生温和道:“莫给自己太大压力,大比输了也没关系。南家去不周山的名额是你的,谁都夺不走。”
说罢又看向其余三人,道:“这几月辛苦你们了,你们是兄长带回来的,自然也是我南家子弟。待我出关后,会为你们准备前往不周山的阵牌。”
南家以阵法之术独步苍琅,南之行的阵术虽略逊于南新酒,但在中土亦是鼎鼎有名的阵法师,他亲自炼制的阵牌足可媲美涯剑山长辈赠与的剑符。
怀生端详南之行的面容,见他眉心的光团十分明亮,周身灵力凝练,便点了点头,递出家主令,道:“阿爹和阿娘,便交给小叔叔你了。南家的传承,我会带出苍琅。”
南之行笑了笑,道:“大比之日,小叔叔会去看你们。”
怀生“嗯”一声,想了想,又道:“我们不会输。”
是夜,出云居灯火达旦。
书房里,怀生一面翻箱倒柜,一面絮絮叨叨:“这是初宿小时候最爱看的志怪,我带上了。这是木头快要翻烂的佛经,我也带上罢。阿娘和阿爹给我写的批注,也不能落下。”
当初他们离开得匆忙狼狈,出云居里的东西都没带走。这些旧物桩桩件件都是回忆,怀生实在舍不得留下。
翻了半天,她居然没翻到辞婴的东西,忍不住回头道:“师兄,你从前给我做木剑的刻刀哪里去了?”
他那会不是捉她挥剑,便是拿着刻刀做木剑。结果木剑做到一半,她便被尉迟聘掳走,而他一睡便是十三年。
辞婴斜倚着窗户看她忙乎好半天了,听见这话,便懒洋洋道:“丢在桃木林了。”
怀生不免觉得可惜,辞婴炼制的重水剑要留给涯剑山,她本还想着找回那把刻刀当个念想的,只好继续翻找,看看有何遗漏之物。
辞婴忽然道:“你的命剑,可要我给你重新刻个名字?”
在雷泽之域与石郭决斗时,扶桑上神惯用的那把命剑已经碎裂,鲜少人知道她还有第二把命剑。
这第二把命剑便是她的怀生剑。
这把剑在九重天寂寂无名,知之者甚少,但与她相熟的人必然知晓。
“你怎知我想给灵木剑换个名字?”怀生笑着说道,旋即掌心一翻,只见尺长短剑悬于掌心,剑的底端赫然一个“生”字,“阿娘既然给我取名‘怀生’,只能委屈它改个名儿了。”
辞婴弯腰握住灵木剑,指腹缓缓抚过上头的字,道:“想换个什么名字?”
怀生抬眸看着辞婴,“‘苍琅’如何?苍,天之色。琅,日之彩。我喜欢这个名字。”
辞婴颔首:“那便叫‘苍琅剑’。”
他说完又扫了眼怀生发髻上的无根木木簪,道:“你头上的木簪也给我。”
“我的‘心灵手巧’簪?”怀生摸着插在发间的木簪,道,“你要这干嘛?这已经是我的了。”
她对那些属于她的东西总是格外珍惜,等闲不让人碰,包括这根辞婴送她的木簪。
辞婴唇角一翘,道:“是谁说要我做个命牌的?”
怀生微微一愣,奇道:“这木簪还能拿来做命牌吗?”
“别人的命牌不行,我的可以。” 辞婴慢条斯理道,“这木簪乃是无根木树心所炼制。”
无怪乎这木簪总给她一种极熟悉之感,原来是因着这是无根木木簪,她祖窍里便有一株无根木虚影,而师兄他是……
怀生乖乖取下木簪,辞婴伸出两指捏住木簪簪头,用簪尾一点怀生眉心,道:“往里头注入一滴你的精血。”
怀生照做,闪烁着碧金之光的精血一融入木簪,簪尾立时添了一点红光,仿佛沾了朱砂一般。
辞婴把灵木剑和木簪放入祖窍,道:“半个月后还你。”
怀生不由得吃惊,心想凡人的魂灯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做好,他的命牌怎会要那般久?但转念想到他非凡人,又觉茅塞顿开。
辞婴捞过一张蒲团挨着她坐下,慢悠悠扫过她堆在地上的小玩意儿,捡起个手摇鼓摇了两下。
“还有什么要带走的?回涯剑山后,你须得练剑淬体,未必有时间再回来木河郡。”
怀生跟着捡起一个手摇鼓“咚咚”敲了两下,道:“就只有这些了。”
辞婴放下手摇鼓,语气平静地道:“我上回与你说的关于扶桑上神的故事,还没说完,我继续与你说。”
怀生摇鼓的手一僵,垂着眼睛道:“她的故事很重要吗?”
辞婴放下手摇鼓,依旧是平静的语气:“嗯,很重要,你要记住关于她的一切。”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窗纸映出碎影,窗边两张摇床发出“吱嘎”的轻响,一条面目狰狞的铜蛇正兢兢业业地用蛇尾推着摇床。
“小时候你就是这样把我和怀生摇睡。”初宿指着其中一张摇床,清冷的声音难掩笑意。
松沐看了眼卖力讨好主人的铜蛇,笑道:“它比我摇得好。”
松沐被捡回来南家时瘦骨伶仃的,力气自是比不得这条铜蛇。
初宿听着擦着窗牖而过的风雪声,忽然便想起了捡到松沐的那一天。
“还记得我和怀生捡你回来的那一天吗?那天也下了雪。”
怎会不记得?
松沐生来聪慧,自出生到现在的记忆不曾忘过分毫。
老和尚在菩提树下捡到他时,本是要往西送他去法华山,不想在途径木河郡之时,老和尚染了伤寒,圆寂在一株大椿树下。
松沐拖着病体把老和尚埋葬好后变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大椿树下,几个叫花子围着他狠揍了一顿。他麻木地倒在地上,望着热热闹闹的街巷,以为他会活不过那个冬天。
“怀生跑不快,你跑在她前头,把那些欺负我的叫花子都打跑了。”松沐温润的眸子泛起笑意,好似又看到了迈着短腿朝他跑来的小女孩儿,“我差点以为你是我临死前的一场幻觉。”
再回想起那一夜,松沐冥冥中觉得,老和尚圆寂在木河郡,便是为了叫他等到她。
仿佛他是为了她,方会来这人间一趟。
他眉眼浸染着缱绻的温柔,声音舒缓得像春日里的风,仅仅听着便觉要生出暖意来。
初宿看了看他,指尖一搓,正在卖力推摇床的铜蛇悄然化作一缕白烟,规律的“吱嘎”声慢慢拖长,继而沉寂。
初宿倾身坐在他腿上,张嘴含住他的唇,声音含糊地打趣道:“还觉得是幻觉吗?”
松沐呼吸一窒,很快便扶住她后脑,低头回吻,道:“不是。”
便她真的是幻觉,他也会叫这场幻觉成真——
作者有话说:来啦,抱歉晚了几个小时,这两天刚来姨妈,状态不太行。第一卷还剩三章左右,我每章都会写完想写的情节再发出来,时不时会推迟,大家注意看作者公告~下一章周六晚或者周日凌晨
第103章 赴苍琅 “扶桑上神是你,但我认识的,……
因着五年后的闯山人大比, 涯剑山在外游历的丹境弟子都在往宗门赶,一道道剑光划破天际,落在七座剑峰。
虞白圭拎着两坛酒慢悠悠来到棠溪峰, 涯剑山除辞婴以外的剑主齐聚掌门洞府, 他朝里扫视一圈, 主动坐在段木槿身旁。
段木槿斜瞥他一眼,道:“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虞白圭把酒壶搁在她身前的桌案,吊儿郎当道:“为了给师姐你找酒喝啊,昨天是谁吵着酒不够的。”
段木槿明艳的脸立即阴云转晴,笑道:“你家徒弟是不是又缺法器了?看在这两坛酒的份上,师伯我一人给他们一件法器。”袖子一拂,案上的酒登时没了踪影。
自打云杪真君陨落后,就数墨阳峰的酒消得最快,辛觅他们没人敢同她抢这两坛酒。
收了酒的段木槿心情格外好, 催促道:“我只知我家初宿占了一个名额, 余下的名额如何安排?”
陆平庸翻着手里的名册, 道:“固有名额中,五大宗门各有五个名额,余下七宗各有一个名额,丹谷应家与木河郡南家同样有一个名额, 如此便去掉了三十四个名额, 余下十五个名额,涯剑山最多只能派五人去参加大比。”
虞白圭挑眉:“从前涯剑山挑人皆是从律令堂的弟子里挑选,门内先进行两轮比试, 一轮抽签,一轮擂台,最后的胜者代表涯剑山参加大比。这次时间太过仓促, 弟子们还得闭关,恐怕不能如此筛选。”
何不归沉吟道:“定下五人设擂百日,不服者可挑战,最后五名守擂者代表宗门参加大比。”
“这法子简单粗暴,但可行。”辛觅第一个表示赞同,“涯剑山的五个固有名额又该如何安排?那位一共指定了四人,余下一个名额,该给谁?”
何不归道:“丹谷和南家已经送来名单,应御与南怀生占的是世家的名额。除了许初宿、松沐,余下三个名额,赵兴铭与吴瑛再占其二。”
众人闻言一惊,赵兴铭与吴瑛分别是涯剑山的内事长老和暗堂长老,进阶丹境大圆满已有数十年,是苍琅实力最强的那一批丹境修士。
每一任闯山人里,都会有一个领队。
两位长老之所以压着修为不进阶元婴,便是怕原定的领队死在不周山开山门之前,这才留着他们当备选。
眼下应御已是板上钉钉能去不周山了,赵兴铭与吴瑛自是没必要再去。
陆平庸迟疑道:“赵长老和吴长老不日便要渡元婴劫——”
何不归摆摆手,淡道:“他二人有旁的任务,愿意离开苍琅。”
空气蓦然一静。
是什么样的任务能叫两个一心要守护宗门的人离开苍琅?
何不归不说,余下几人便心照不宣地不再问。辛觅率先道:“吴长老乃我燕支峰弟子,余下的名额留给旁的剑峰。”
叶和光也道:“赵长老出自步光峰,我步光峰也不争余下的名额。”
松沐是棠溪峰弟子,许初宿是墨阳峰弟子,南怀生是万仞峰弟子,还有无双峰和承影峰没定下闯不周山的弟子。
陆平庸道:“余下的固有名额便让给承影峰罢。往常涯剑山的弟子在大比里至少能再赢下两个名额,届时无双峰的名额便让给王隽,如此一来,王家那边便不会有异议了。”
因无双剑的失踪,无双峰的弟子是诸剑峰里最少的,眼下的确是找不出一个能去闯不周山的弟子。
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棠溪峰的这一个名额应当是王隽的,毕竟松沐的修为低于王隽,又年幼许多。
但那位既然定下了松沐,王隽自然便落选了。
何不归看一看他陆平庸,笑道:“多谢陆师弟,可惜王隽那小子还没决定要不要去不周山。”
辛觅皱眉:“那小子一心要把棠溪峰和施水王家的传承带到上界,怎么突然迟疑了?”
话问出口后,她脑中灵光一现,道:“是因为他妹妹?”
何不归心平气和地回道:“他的决定我不干涉,不管是为了谁,只要他不后悔便成。”
定下了去不周山的弟子后,接下来便该定下陪同去不周山的旁守了。
旁守是负责将弟子护送至不周山的师长,这些师长从来有去无回,多是寿元无多的元婴境修士。
涯剑山有两位寿元将近的太上长老,他们动用秘法陷入沉睡,便是为了撑到不周山开,好将弟子们平安送到不周山。
虞白圭道:“师兄,涯剑山要派哪一位太上长老护送弟子?”
何不归答道:“我们每回把弟子送去不周山后,他们能否顺利飞升从来是个未知之数。但五年后的这一批闯山弟子一定能飞升上界,把苍琅的传承带出去。”
这位执掌涯剑山将近七百年的掌门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他的几个师弟师妹,温和道:“所以这一次将由我来护送,两位太上长老有更严峻的任务。”
他这话一落,其他人都愣住了,本还嬉皮笑脸的虞白圭立时敛了笑,段木槿更是失声叫道:“师兄!”
何不归一抚长须,笑道:“我离开后,便由陆师弟执掌掌门令。”-
“五年后不周山开山门,许初宿、南怀生和松沐他们三人的修炼速度那么快,说不定可以去闯不周山呢。”
万仞峰峰顶,陈晔蹲在枫香树下,看着那个谁都爬不上去的吊床,唉声叹气道。
林悠瞥他一眼,耸耸肩道:“你要是想跟他们一起去闯不周山,便去跟师尊求求情,再去跟柳师姐卖个乖,看她愿不愿意把咱们承影峰的名额让给你。”
承影峰一共五名亲传,大师兄和大师姐都要留在涯剑山,几年前便已经进阶元婴了。三师姐柳涟漪二十年前进阶丹境大圆满,就等着不周山开山门。
陈晔哭笑不得道:“就算师尊和柳师姐同意,我也不能在五年内修炼至丹境大圆满啊,我又不是那三个变态。”
林悠老神在在道:“那你就等下一次不周山开山门再去嘛,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师尊说了,八十年后不周山应当还会再开。他们总不可能八十年就——”
不,就他们三人的修炼速度,谁知道八十年是不是已经离开上界,飞升到仙界去了!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再没有机会相见了?
林悠登时大怒,拿剑鞘拍陈晔:“莫再提起这茬,再提我追着你打!我可不愿意哭哭啼啼地送他们去不周山!”
“谁哭哭啼啼了?”
一道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林悠和陈晔同时回头,只见一辆华美精致的马车缓缓降落,问他们话的正是最先从马车下来的初宿。
陈晔原本被林悠拍得哇哇大叫,初宿过来后,他也不叫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同下来的怀生,道:“五年后的大比,你们都收到消息了吧?师尊说大比过后不周山山门会开,你们要去吗?”
初宿看他一眼:“你不去?”
林悠直接便替陈晔答了:“有柳师姐在,哪里轮得着师兄。”
“我们会在大比里为你抢下一个名额。”怀生抬手一指初宿、松沐和自己,道,“我们三个总有一个人能抢得下一个名额。”
“没错,”初宿看着陈晔,“一个名额我们怎么都抢得来,你的任务便是在开山门前进阶大圆满。”
陈晔听得心里一阵感动,但他心知自己的天赋再好,也不可能只花五年便进阶大圆满。
“你们莫要瞎忙乎,我刚进阶丹境没几月,再给我十年都不能进阶大圆满。你们先去给我探路,八十年后我和林悠会到上界找你们!”
辞婴抬首一瞥立下豪言壮志的陈晔,淡道:“你这次若想去不周山,我可给你灌顶。”
陈晔的资质在人族修士里亦是百里挑一的好资质,给他灌顶之后,他兴许能像南之行一样,化危机为机缘。
陈晔听得一愣,莫说他了,其他人也觉得惊讶。
辞婴对待旁人向来冷淡,会主动提出给陈晔灌顶,实在是出人意料。
陈晔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黎师兄,你果真是个讲义气的!但我还是稳扎稳打提升修为吧,师尊要是知道我为了跟你们去不周山就冒险灌顶,皮都能给我剥下来!”
诚然,能同小伙伴们一起飞升当然最好了。但不能因此便选择走捷径,否则便是飞升上界,他也没法与他们同行多久。
叙了半晌话,初宿、松沐、陈晔还有林悠陆陆续续被师长们叫回剑峰,开始如火如荼的特训。
四人一走,万仞峰霎时安静下来。
怀生目光还在辞婴那,跟看什么稀奇物一般:“师兄,你竟然愿意给陈晔灌顶。”
辞婴瞥她:“你不是希望他能一起去不周山吗?”
怀生面露异色:“你是因为我才想着给他灌顶的?”
辞婴淡淡道:“不然呢?”
说罢又朝她抛出一块玉简,道:“旁人有的特训,我师妹也得有。”
怀生灵识探入玉简,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训练计划,包括淬体、九字箴言术、天魔轮转彝体功。
九字箴言术怀生不陌生,她的临字诀便是其中一个箴言术。
“天魔轮转彝体功?”怀生灵识退出玉简,好奇道,“这是什么功法?”
辞婴从枫香树折下一根树枝,利落地摆了个起手式,道:“你学过第一式。”
怀生神色微动:“‘一帆风顺’?你想起这套淬体功的名字了?”
话出口后,又蓦然反应过来,当初辞婴失忆时想不起名字,她方会胡诌一个喜庆的名字。眼下他恢复了全部记忆,自是记起了这套功法的名字。
这套功法共有九式,每一式都有对应的心法。怀生完完整整学完了第一式,第二式只学了心法。先前辞婴给她淬体时,她单单运转这两句心法,便已是受用无穷。
想来这套功法便是在九重天也是最上乘的功法之一。
“天魔轮转彝体功是它最初的名字,它最常用的名字是大轮转彝体功。”辞婴耐心地道,“淬体结束后,你便开始练第二式。等你把前三式学完,差不多能去不周山了。”
辞婴把这具分身的九黎族精血剥离给她,也只能叫她勉勉强强学完第三式。余下六式,只能等她到了九黎天方能用旁的法子学。
天魔功不仅可淬体,最重要的是可修炼出天魔法相。结合血脉里的九字箴言术,可驭万兵列阵,也可号令神魔法相为他而战。
她非九黎族,修炼不出天魔法相,九字箴言里也只能学其中的三个。
辞婴抬起手中的树枝,运转灵力挑起地上的雪花,在空中写下九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神兵列阵,五行皆临,将者斗前。九字箴言术,你能学的只有中间这一句,五行皆临,也就是临字诀,皆字诀,和行字诀。临者,封。皆者,归。行者,破。”
霜雪凝成的字一个个坠落在地,只余下辞婴说的这三字。
“临字诀你已经学会,等你学会天魔功第二式和第三式,便可学皆字诀与行字诀。”
以她的悟性,五年时间足够她记下这三个箴言术。
无论九字箴言术还是天魔功,都无法用苍琅的玉简刻录。只能由辞婴口述,怀生听得很仔细,不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辞婴一划掌心,将一团泛着金芒的精血渡入她祖窍,旋即又来到她身后,握住她右腕,道:“用重水剑运转天魔功第二式的心法淬体。”
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寒木香,霸道地侵入怀生的呼吸里。
怀生心中一动,忍不住侧首看他。
辞婴矮着身正要带她走一遍第二式的六个剑招,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拂过下颌,动作不由得一顿。
先前在洗剑泉给她淬体时,她时不时要凑上来抱他亲他。出发去木河郡后,他们再不曾这般亲近过。
辞婴灵识微动,一根沾着雪沫的枫香树枝缓缓压下,在怀生头顶轻轻一拍,震得细雪簌簌落。
“专心些。”
怀生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踮脚在他嘴角碰了碰,笑道:“我现在可以专心了。”
说罢便扭过头,微微发热的耳廓擦着辞婴的侧颌而过。
不带情欲的一点触碰足以叫他心猿意马了,辞婴闭了闭眼,待得心跳恢复如常,方放轻呼吸,抬起她右腕做了个起手式。
行云流水般的剑招一道接一道,白茫茫的雪浪以他们为中心往四周震荡而去。便是不往重水剑注入灵力,单单是剑招的剑势便已是势如奔雷。
随着剑意逐渐圆融,雷火之力从怀生骨骼里蹿出。辞婴眉心飞出一豆幽蓝火焰,钻入她祖窍。
怀生只觉灵台一凉,祖窍那团精血跟受到召唤一般,被重溟离火挟裹着缓缓渗入她的血肉经窍。
风雪声刹那间远去,怀生所有感官沉浸在一阵熟悉又玄妙的灼痛感里,连辞婴何时松开手都不知晓。
等她再睁眼时,竟是半个月过去了。她身上的法衣被烧成了一团灰,她赤着身体站在枫香树下,头顶罩着一个幽蓝色结界。
辞婴半倚在枫香树上,掌心凝着一簇火焰,怀生的灵木剑正静静悬在火焰中。
怀生在结界中睁眼时,辞婴掌心的火焰几不可察地晃了下。他下意识朝结界里看去,想到什么又很快地低下了眼。灵力化作一缕微风,将她的芥子手镯送入结界里。
“结界可隔绝灵识,你穿好衣裳后和我说一声。”
“嗯。”怀生答应一声,从手镯取出一套法衣穿上,道,“我好了。”
辞婴撤去结界,垂眸看她。
她满头乌发披在腰侧,被煅烧过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色泽,衬得她一双眼眸潋滟若秋水。
辞婴从枫香树一跃而下,伸手抬起她下巴,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眉骨,道:“这里还沾着一点灰。”
怀生心中微讶,他那重溟离火厉害得紧,能将她体内的杂质烧得连灰都不剩,每回淬体结束,浑身跟沐浴了三五遍一样。
辞婴在她眉骨轻扫了一下便收回手,淡道一声:“没了。”
右掌一翻,又道:“我的命牌和你的命剑都锻造好了。”
月前被他拿走的木簪和灵木剑,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怀生率先取过那根长簪,细细摩挲,指尖摸到簪头时,祖窍中的重溟离火幽幽一晃,她探入灵识,只见簪头处烧着一团绿豆大小的魂火,魂火中央似乎凝着一粒剔透的白珠。
她控制灵识往里探去,孰料灵识竟像是碰到了一块铁板,生生被拦下了。
那白珠居然有个万分森严的禁制在,连她的灵识都不能触探。
怀生断开灵识,看向辞婴道:“你的魂火里藏着什么?”
辞婴神色如常道:“我的记忆。”
怀生愣了一下:“你的记忆?”
“嗯。”辞婴的声音很平静,“飞升上界时,来自虚空的罡气十分危险。为免发生意外,我提前将我的记忆复刻在我的命牌里。哪日我若是失去记忆了,你将命牌给我,我便能恢复记忆。”
为了来苍琅,他曾经失去过记忆。是因着这缘故,才要未雨绸缪的?
辞婴给出的理由再合理不过,但不知为何,怀生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一般。
辞婴见她不说话,便抽出她手里的木簪,插入她发中,一面看着木簪灵巧地给她挽发,一面轻描淡写地道:“你不是猜到了吗?不周山之所以会提前开山门,是因为我要带你们离开。不必担心,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去做,我只是提前留个后手。”
怀生的确是猜到了,若不然应老前辈何须特地邀请她与辞婴去丹谷。若是有得选,怀生自是希望能早日离开苍琅,好尽早破解献祭苍琅的夺天挪移大阵。
想到夺天挪移大阵,她不免又想起那个松动的封印。在灵冢看清了受阵之眼落在苍琅的过程后,她脑海深处曾快速闪过一个模糊的阵法。
怀生直觉这是一个可以加固封印的阵法。
奈何这是过去的“她”才知道的阵法,她如今被触发的记忆皆是与南听玉有关,旁的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她一概想不起来。
关于这个阵法,怀生也只抓住一点粗略的轮廓。
怀生下意识看向辞婴,想问他可有什么法子让她想起“她”的记忆,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像只秤砣般,死死沉在嘴里,怎么都问不出口。
她莫名的就是不想同辞婴提起“她”。
正出神着,冷不丁眼前一花,却是辞婴将灵木剑递了过来,道:“你的苍琅剑,不累的话和我对几招,我验一验你对天魔功第二式的领悟。”
怀生握住苍琅剑,问道:“累是不累,但对招之前,师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辞婴眸色微深,看一看她,道:“这次想要什么奖——”
“励”字尚未脱口,他衣襟一紧,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道扯着他一路朝下,直到两瓣柔软的唇吻在他唇上。辞婴的呼吸刹那间凝固,心神晃动间,他甚至忘了给她支一个灵罩。
雪花落在他们唇间,在他们舌尖慢慢化作一团春水。
好一会儿,怀生才松开辞婴的衣襟,替他抚平衣物上的褶皱,满意道:“对招吧。”
辞婴替她擦去颊边的雪水,一个灵罩无声落下。
“对招时不可动用灵力,只能用肉身之力。”
苍琅剑现出一柄长剑的虚影,怀生运转天魔功第二式的心法,手执苍琅剑,近身击向辞婴,巨大的剑势从半截剑的虚影里涌出。
辞婴单手执一根枫香木枝,飞快地拆着怀生的剑招。几个呼吸间,二人便你来我往地交手了数十个来回。
天魔功第二式虽只有六个剑招,却可演变出不同的攻击组合。随着攻势愈来愈凌厉,怀生对六个剑招的领悟也愈来愈深刻。
“喀”的一声,苍琅剑被辞婴的木枝挑落。
他没留余力,从开始对招到怀生的剑被打落,只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怀生捡起苍琅剑,道:“再来。”
辞婴早就猜到这姑娘不会轻易认输,点点头便道:“小心了。”
说罢身影如电,枫香木枝从旁斜刺而去。
天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大雪停了又落,落了又停。时光奔流如逝水,一眨眼便是四年过去。
十一月初一,一道剑书从棠溪峰疾速飞来,悬停在枫香树下。
辞婴摄过剑书,一目十行看完。
怀生从入定中醒来,道:“可是掌门师叔的剑书?”
“嗯,闯山人大比四个月后开始。涯剑山将派出五名弟子参加比试,你、许初宿、松沐、应御和柳涟漪只要能在各自的剑峰守擂百日,便可代表涯剑山去东陵参加大比。”
“守擂百日?”怀生起身看向墨阳峰和棠溪峰,道,“初宿和木头都进阶丹境大圆满了,他们肯定能守得住。”
怀生这四年多来,一日都不曾歇过,五谷丰登楼那只勤劳的坏脾气驴见着她都得甘拜下风。
她两年前便已经突破到丹境大圆满,那时她已学完了天魔功的第三式。去岁辞婴又教了她皆字诀和行字诀,她正准备在大比中试一试这两个箴言术。
比起守擂百日,她更关心的是封印受阵之眼的法阵。还有一年他们便要离开苍琅了,倘若不能在离开前加固受阵之眼的封印,桃木林的高阶煞兽恐怕会越来越多。
怀生看了眼阴沉沉的天,道:“师兄,可有什么法子能叫我记起从前的记忆?”
辞婴一怔,沉默片刻后,他道:“等你离开苍琅后,便会慢慢想起你失去地记忆。你想知道什么?”
怀生偏头望入他眼睛里,认真道:“我应当知道如何加固受阵之眼的封印,我脑海里闪过一个阵法,但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辞婴看她一眼:“你是因为这个才想要找回你的记忆?”
“嗯,我只想记起这个阵法。”
怀生静静打量辞婴,忽然道:“师兄,你并不希望我想起从前是不是?”
这四年来,他不时会同她说起九重天以及那位扶桑上神的事。犹记得他第一次在这枫香树上提起扶桑上神时,他还要她交一份心得,言明她从这个故事里学到了什么教训。
那会怀生便隐约察觉到,他在生气。分不清是气她自散了真灵还是气她……与白谡的那些事。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鹅毛大雪扯絮般飘落,辞婴站在苍茫大雪里,默然不语。
他的的确确不愿她想起过往。
辞婴曾经想过,倘若她彻底忘了过往,只是木河南家的南怀生,那他便什么都不告诉她。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作为扶桑上神的一切不该成为她的桎梏。
就做苍琅的南怀生便好了。
她从前那么羡慕有根可溯有家人宗族的天神,如今她有爱她的爹娘、有护她的宗门、有与她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有他。
有他护着,她可以随心所欲过她喜欢的日子。
这一次,他才是她的师兄,他才是陪着她长大的人。而她喜欢的,也是他。只要她想不起从前,她喜欢的人便只会是他,一直是他。
只是到了后来,辞婴清楚她迟早会想起过往,也必须要想起过往。
她一身的秘密,不管是祖窍中的九株神木虚影,还是冥渊之水里的封印,甚至南听玉的那句遗言,都在昭示着她的处境。
她这一生注定惊险万分。
唯有她想起关于扶桑的一切,方能弄清楚如今身处在怎样的一盘棋局里。
“我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总有一日你会想起来。”辞婴眉眼沉静,缓缓道,“但在那之前,你无需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何开心便如何来。加固封印的阵法便是想不起来也无妨,一切有我。我既然来了苍琅,便不会叫这里的处境变得更差。走罢,回思故堂。”
怀生一路沉默地回了思故堂,辞婴陪她走到洞府门外便停下脚步,道:“我回剑主洞府,你明日醒了便过来寻我,百日擂台十日后开始。”
说罢欲走,刚要转身,冷不防手腕一紧,怀生二话不说便抓着他往洞府去,说道:“你进来陪我,我今晚不修炼。”
辞婴一个怔愣,便已经乖乖跟着她进了思故堂。
从前炎危行留在洞府里的东西怀生全都送走了,这洞府里的摆设与她在出云居的摆设无甚区别,处处都是她的气息。
她上前推开窗牖,窗外一盏落月灯缓慢飘起,薄光由远及近,将漫天飞雪映照成流萤。
怀生转过身,背抵着窗沿,看着她对面的辞婴道:“师兄,南祖师所在的战部就是南淮天战部对吗?”
辞婴道:“是。”
怀生定定看他,又道:“我是扶桑上神,对吗?”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在南家祖地看见南听玉的画像时,她便猜到了南听玉口中的上神是扶桑上神。师兄因为她才来的苍琅,而他自始至终,只提过扶桑上神的事。
辞婴看着她,好一会儿方缓缓道:“扶桑上神是你,但我认识的,从来都是南怀生。”
怀生闻言便怔了下,旋即唇角一扬,露出个漂亮的笑靥。
每次听辞婴提及扶桑上神,她内心深处总会生出一点隐秘的抗拒。然此时此刻,他这句话竟神奇地抚平了她心底的别捏,那点抗拒倏忽间便没了。
怀生同样想要抚平他深藏在心底的别捏,她慢慢敛去笑意,一字一句地道:“师兄,我不相信。”
辞婴下意识道:“不相信什么?”
怀生用一种近乎严肃的语气对他说:“我不相信她在遇见你之后,还会喜欢白谡。”
她轻轻捧住他的脸,要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所以,你也不许信。”——
作者有话说:来啦,总算赶出来了,本章评论给你们发红包嗷,抱歉更新晚了[小丑]~周五晚上车爆胎了,以前试过车胎漏气,还是第一次开在路上爆胎,吓我一跳,好在车不多,没出什么追尾意外。周六忙乎一上午,终于把四个轮胎给换好了,就是严重耽误我码字[化了]
下一章和下下章也是写完所有情节才发,大家注意看作者公告[比心]~
第104章 赴苍琅 “今日我权当得到你的答案了。……
寒冷的风将她鬓边的发吹落, 辞婴垂眸看着她。
很难说清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分明清楚如今的她尚未恢复从前的记忆,她对他的喜欢只是苍琅的南怀生对她师兄的喜欢。
辞婴不止一次想过, 在她想起过往想起白谡后, 她喜欢的那个人可还会是他?
是白谡将她从冥渊之水里唤醒, 他们有六百多年的朝夕相处,两万多年的并肩作战。而他与她,便是算上在苍琅的这几年,算上在烟火城的时光,也只有短短两百余载。
他这两百多年可比得过他们的两万多年?
思忖间,冷不丁唇上一暖,辞婴凌乱的思绪在这一刻悉数回笼,全都落在唇上的这一点柔软里。
她在亲吻他。
这念头击退了所有纷繁的疑虑,辞婴低下脊骨, 叫她轻易地将唇从他下颌挪到他的唇上。
她吻得很轻, 湿润的舌尖在他下唇缓慢一扫。
辞婴只觉她舌尖扫过的不是他的唇, 而是他心头最敏感的那一块肉。
天地寂寥,辞婴听见她道:“师兄,我要你像上一次那样亲我。”
她贴着他的唇角说的这话,声音含糊低瓮。
辞婴声音发哑:“哪样?”
怀生稍退了退, 与他鼻尖相抵, 低声道:“在洗剑泉,我头一回亲吻你的那一次。”
他们每回亲吻,几乎都是她主动。唯一一次例外, 便是在洗剑泉的那一次。
他将她抵在枫香树里激烈地回吻她,像是一只捕猎的猛兽,仿佛下一刻便要剥开她的衣裳, 将她生剥活吞。
那时他们贴得很近,湿漉漉的衣裳藏不住他身体的变化。怀生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处的起伏,像一把凶匕,随时可撕开她血肉。
他看她的眼神又深又沉,跟那凶匕带来的压迫感别无二致。
只可惜这凶狠的压迫感没一会儿便被他压回了体内。他手背青筋迸发,却只是用来攥住她即将散开的衣襟。
他就只失控了这么一次,再往后他总是克制得很好,恰到好处地纵容着她的亲近,却又死死守着边界,不再主动亲吻她。
无需她细说,辞婴即刻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一次,他的呼吸一下重了起来。
正当怀生以为他又要退回他兀自划好的界线内时,腰身突然一紧,她双足离地,刹那间便被他放上窗台。
辞婴抬起她下颌,心念一动,一盏落月灯悬在窗棱之下,清晰照亮她的面庞。她苍白的唇泛着淡粉,像开在春日里的新桃。
辞婴锐利的视线定定望入她眼内,像是要透过她眼睛看清她的心。她这双眼是他见过的最干净清澈的眼,她对他的喜欢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沉在眸子里。
她现在喜欢的是他。
再清楚不过了。
辞婴喉结一沉,低头吻住她。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掰开了她的牙关,舌尖长驱直入,吻得又深又霸道。
空气里响起唇舌交缠的声响,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怀生浑身热得紧,虽她能从容地撩拨他要他失控,但真到了这一刻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从容。
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当辞婴的唇顺着她下颌来到她脖子时,陌生的情潮从灵魂深处涌出,来得急切汹涌,仿佛沉淀在漫长时光里的情潮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
辞婴的唇息停在她脖颈,感受到她的颤抖和喘息,他扣在她腰间的手忍不住用力,卑劣的破坏欲在这一刻窜到了顶点。他想要彻彻底底地占有她。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厌恶冰冷的目光。
这目光如同一盆冰水浇入他心脏,流窜在骨子里的欲望倏忽之间冷却了下来。
辞婴蓦地抬头,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他知道她不会阻止他更进一步的侵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与她双修,彻底得到她。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比谁都清楚,当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时,他对她做的一切只会惹起她的厌恶。他那些以命相护的深沉爱意,到头来只会成为她不愿提及也不愿回忆的一个错误。强大如神族也不例外,也会有这样的错误。
辞婴曾是这个错误结下的一个苦果,所以他不能重蹈这样的错误。不能在她记忆尽数归体后,想起下界的这个夜晚只余下厌恶。
辞婴拉开的这半步之距,足以散去所有的旖旎。
落月灯远去,窗边这一隅再度陷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怀生刚要抬起眼,忽然眼皮一凉,一个轻吻落下。
“星诃在等我,我该回洞府了。”他的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却不再有半点情欲。
怀生掀眼看他。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的腰险些叫他掐断,仿佛下一瞬他便要扯下她的法衣对她做更亲密的事。
这念头冒出来时,怀生心中没有分毫抗拒,甚至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期待。
他纵然她的亲近,她何尝不是在纵容他的越界?只他终究是没有选择越界。
辞婴的气息很快便消失了,怀生回眸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剑主洞府不一会儿便亮起了灯。她摸着被他亲过的眼皮,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星诃这几年过得不大得劲儿。
从前辞婴对他十分放任,只要从他祖窍出来,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忽然便失去了这份自由。
不是被强行拘在辞婴的灵台里沉睡,便是被困在剑主洞府的结界里。
仔细想想,好像从豆芽菜从南家归来之后,辞婴便鲜少叫他出现豆芽菜身边。明明从前他还会委以重任,叫他保护豆芽菜的。
感应到辞婴的气息出现在洞府,星诃恹恹地掀了掀眼皮,瞥他一眼。
辞婴坐在石床上,摸着唇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星诃到底是沉不住气,干脆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喂,黎辞婴,我怎么觉着你最近一直在防备我?”
辞婴被星诃这一声骤然打断沉思,他看了眼闷闷不乐的白狐狸,颔首道:“我的确是在防备你,或者说,我在防备所有人。”
星诃不过是随口一说,他跟在辞婴身边六千多年,辞婴不仅允许他靠近无根木,还允许他入他的祖窍,对一个神族来说,这不是信任是什么?
结果辞婴竟然说在防备他?他一个惨兮兮的魂体能有什么好防备的?
星诃登时炸了毛:“我他麒麟的有什么好叫你防备的?你脑子又坏了?”
辞婴指尖无意识地敲了下石床,看着星诃的目光沉静幽深,直把星诃看得心里发毛。
一片静谧中,辞婴突然开口道:“狐狸,你早就猜到我是黎渊了,对吗?”
星诃瞳孔一震,心虚地挪开了视线,道:“我是早就猜到了。你说你是九黎天在仙域里的仙官,但哪个仙官能像你这样自由动不动便离开仙域的。再说了,你身上的无根木气息太浓厚了,只可能是你的身体乃是无根木所制。最重要的是——”
星诃缓缓地把视线挪了回来,“二十七域里的仙人,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实力?”
每一重天域都会在对应的仙域任命一个守护神木的仙官,这些仙官大多是人族修士里的佼佼者,也有可能是九重天里的神族领命下放到仙域。
但辞婴实在是强得不合常理,星诃是魂体,又是上古九尾灵狐一族,隐约能感觉到辞婴的神魂不是完整的。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他是一具分身。如此强大的分身,除了无根木的护道者黎渊少尊,根本不做他想。
毕竟他堂堂九尾灵狐一族,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叫他跟随的。
“我就算猜到你是谁,你也不必防备我。”星诃委屈道,“我追随你六千多年,我是什么样的狐狸你还不知道吗?我早就把你当作我唯一的朋友,再如何也不会背叛你。”
辞婴很早便知道星诃发现了他的身份,他实则不大在意,总归星诃便是有坏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不能叫她陷入任何风险里。
辞婴想了想,道:“我把你从秘地带出后,从不曾要求你认主。现在我也不会强求你认谁为主,只是我不能让你离开苍琅。”
星诃登时慌了神:“你在说什么?这破地方谁知道能坚持到哪一天?不让我离开岂不是叫我去死?!”
辞婴沉默。
这突然的寂静叫星诃愈发慌神了,“你该不会真想把我丢在苍琅自己离开吧?我认你为主总可以了吧?!你带我离开我族秘地的时候,我不是就答应过——”
“狐狸,”辞婴打断星诃的话,平静道,“我不会离开苍琅。”
星诃一怔:“你不离开苍琅?”
“是,要么你留在苍琅,等待苍琅重回天地因果里。要么你认她为主,给她你的忠诚,竭你之力守护她。”辞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缓缓说着,“唯有你认她为主,我才能放心送你去她身边,与她一同离开苍琅。”
星诃傻眼了:“完了完了,你脑子肯定又坏了。你怎么可以不离开这里?你,你——”
辞婴不再多做解释:“闯山人大比之后告诉我你的决定。你若选择留下,也无法再回到我的灵台修养神魂。”
话落,他神色沉静地闭上了眼,洞府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中。
夜色弥漫,星诃趴在窗台,出神地看着窗外的落雪,神情恍惚又沮丧。
辞婴却是无端做了个梦,梦见他与怀生在烟火城的最后一个冬天。
那是他们在烟火城遇见的最恶劣的一个冬天,风雪肆虐不停,他们停留的小城镇遭了雪灾,大雪堆积到足有膝盖高。
她那时实在虚弱,没有九重天里的仙丹灵药,她在人间得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缠绵病榻许久。为免她受寒生病,辞婴没有急着带她离开小镇。他们在闹市赁了一间宅子,一住便是四个月。
她跟凡人一样,每到夜深便要陷入沉睡。辞婴便静静挨着床榻打坐,偶尔她半夜醒来,会侧躺在榻上看他片刻,之后又能安心睡去。
辞婴到底是神族,便是在烟火城也无须阖眼睡觉。只是那一夜,他毫无征兆地昏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
那是个囫囵梦,光影跳跃,薄淡的光晕笼罩着周遭的一切,他只看得清她的背影。依旧是青衫乌发,不盈一握的腰身束着墨绿色腰封,发髻插一支古朴木簪,簪头隐有一点幽光闪烁。
辞婴认得出那是他给她炼制的心灵手巧簪。
她站在一张宽大的案几前,正垂首摆弄着阵石。许是太过专注,辞婴缓步行至她身后的瞬间,她方察觉到他的靠近。
辞婴贴着她后背,一手握住她腰肢,另一手掰过她的脸,低下眼看她。
梦中辞婴的情绪并不高涨,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他用指腹摩挲她红润的唇,在她张唇之前,俯首吻住了她。
唇分之时,他轻轻咬着她唇,哑声问:“他曾经这样吻过你?”
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愕然,继而又漾出一点笑意,随即用舌尖勾着他,道:“师兄,只有你能这样对我。而我,也只对你这样。”
辞婴复又吻她,掐在她下颌的手沿着她细长的脖子缓慢下移,旋即没入她衣襟中,熟练地往侧边一拨,指腹近乎眷恋地抚摸着她锁骨的某一处。
她的身体开始发颤,呼吸也变得短促。
案几上竖着一块双掌宽的铜镜,辞婴余光一瞥,只见摇晃的镜面映着她光滑白皙的左肩,而他指腹抚触的地方赫然是一个牙印。
辞婴的呼吸渐渐沉重,她双手撑着案几,侧首承受他愈发猛烈的吻,眼睫半垂,嘴里含糊地唤了一声“师兄”。
这缱绻轻柔的叫唤像是落在滚油中的一滴水,辞婴停在她锁骨的右手往下滑落,将她一整个人牢牢扣在怀里,动作熟稔而不带半分生涩。
就在这时,只听“哐当”一声,那面铜镜竟是坠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旖旎的梦境随着这声脆响四分五裂,化作一团晦暗的光影远去。
辞婴从梦中醒来,张眼便见一张恬静的睡颜。她侧着身,面朝他而睡,眼睫安静垂着,半张脸隐没在发间。
厢房里没有点灯,黑暗中他呼吸急而重,衣裳下摆高隆,梦中的胀疼顺着梦境延续在他的身体里。辞婴目光定在她唇上,很快便别开视线。
他快步出了厢房,轻身跃至院中一株白榆,任由大雪寒风扑在他身上。
辞婴身上不多时便覆着一层霜白,轻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而响。躁动的欲望在风雪里却褪得很慢,他一瞬不错地盯着垂在檐角一挂冰棱,不允自己再去回想那个绮丽的梦境。
“吱嘎——”
一道细微的声响在风雪里响起。
只见半扇木窗大敞,那姑娘披着件厚厚的大氅,站在窗内静静望着他,素白小脸窝在一圈雪白的兔毛领里,乌黑浓密的长发被风吹得起伏。
辞婴的衣衫被雪水浸湿,身体的所有轮廓纤毫毕现。尽管院中并未掌灯,朦胧的雪光依旧能照出模糊的影子。
她不再是初入烟火城的那个一窍不通的小神女了,曾经听见夫妻敦伦都以为是在打架的姑娘,已经会因着旁人交合时的动静而悄悄红了耳廓,左顾右盼地佯装镇定。
辞婴动作敏捷地往后一跃,藏身在雪光无法抵达的阴影中,用若无其事的声音问道:“怎么不睡了?可是我吵醒你了?”
立在窗后的姑娘默不作声,片刻后才笑着问他:“辞婴道友,你什么时候回屋子来?”
这下换他沉默了。头一回心生懊恼,觉着这下界的风雪还是不够冷不够暴烈,竟是没法叫他鼓噪的血冷却下去。
半晌他道:“你到榻上去,我在窗外守着。”
她却是不应,“总归我睡不着,干脆看一会儿话本罢。”
说着便背对着他点了灯,捡起一本话本默默翻了起来。
辞婴从白榆跃下,悄然无息来在窗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半涌入室内的寒风。屋内烛火晃动,半倚在榻上的姑娘从话本里抬起眼看他。
二人对视瞬息便兀自错开了目光,一个继续看手里的书,却半天都不翻一页。一个盯着摇晃的烛灯,等着风吹灭血肉里的欲念。
暗潮涌动的夜里,一个声音忽然在静谧中杀了进来——
“黎辞婴,我愿意认豆芽菜为主!”
星诃突兀响起的声音将辞婴从过往的梦里醒来,目光掠过昏暗的剑主洞府,他凌乱的心神一时竟是无法收拢,看向星诃的目光犹带迟滞。
星诃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一脸子壮士断腕的决绝,“你日后是不是会以黎渊的身份回到豆芽菜身边?”
辞婴眸光渐渐聚拢,“不会。”
就像她对他永远是南怀生,他于她也永远只是黎辞婴。
星诃还欲再问,却见端坐在石床上的辞婴倏忽一下消失在洞府里。
枫香树落下一团细雪,辞婴的身影无声出现在枫香树上。他蹙眉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慢慢回忆起在烟火城做的那个梦。
从前只觉这梦太过匪夷所思,只当是他心中欲念的投射,是以一梦过后,他再不曾回想,也不敢回想。
如今再细忖,却觉那个梦未必是梦。
梦中插在她发髻里的木簪簪头凝着一点幽蓝,那是前几日他炼制在里头的魂灯。也就是说,一万多年前他在烟火城梦见的这根簪子,是一万多年后在苍琅出现的木簪。
辞婴的心重重一跳。
熟悉的“吱嘎”声在夜色中冷不丁响起,昏黄灯光从大开的窗牖里淌出。少女站在窗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刹那间如光阴流转、逝水逆流,叫辞婴陷入今夕何夕的错乱中。
然而她清清楚楚的一声“师兄”,却又叫他顷刻间清醒过来。
梦中她在他怀中,也曾含糊地唤了他一声“师兄”。
怀生唤出那一声“师兄”后,正要瞬移到他身旁,结果她体内的气机冷不丁一动,熟悉的幽寒气息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怀生回身望去,一眼撞入辞婴深沉的目光里。
须臾,他道:“我来苍琅之前总想着要同你讨一个答案,今日我权当得到你的答案了。”
什么答案?怀生被他说得一懵,只她无暇忖度这话的深意,因说完这话后辞婴忽然抬起手轻触她脖子。
只见冰凉的手指顺着她脖子的曲线缓缓下移,停在她领口的衣襟处。怀生垂下视线瞥一眼他停在衣襟的手,旋即又抬眼,安静地看着他。
辞婴捏住那块单薄的布料,一面凝视她,一面往旁边扯开一截,露出她左侧的锁骨。
正在对视的二人在这一刻同时放轻了呼吸。
辞婴低头凑向怀生锁骨时,她再度垂下眼,他便是在这一瞬间咬住她,力道不算轻,怀生短促地喘了一声,不知是因着那一点痛楚,还是因着灵魂深处的一点战栗。
鲜血从皮肤涌出,辞婴舔走她的血,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待得伤口不再出血,他指尖窜出一缕重溟离火,煅烧她锁骨上的伤口。
七颗牙印在重溟离火的煅烧下,渐渐化作七粒红玉般的瘢痕。铜镜中看到的牙印,在这一刻完完整整出现在她的锁骨。
所以……不是梦。
辞婴抬首看怀生,问她:“疼吗?”
怀生目光落在他的唇,那里还沾着她的血,这点殷红的血迹叫他俊美的面容多了几许妖异。
“不疼。”她缓缓摇头,道,“师兄,这是什么?”
辞婴缓慢拢起被他扯开的衣襟,看着她道:“约定。”
一个她只属于他的约定——
作者有话说:来了,抱歉更晚了,本来还写了一千多字的剧情线,不太好断章,还是停在感情线这里吧,第一卷剩下的内容一章写不完,还得两章,我看看是一口气写完放出来好,还是分开发好~最后这几章写得挺卡的,因为算是第一卷的一个高潮,这几章每章都给你们发红包,感谢你们的包容[亲亲][亲亲]~
第105章 赴苍琅 究竟是谁在布局算计他们?……
怀生的肉身淬炼过无数次, 辞婴在她锁骨的牙印本是留不下痕迹,但他用重溟离火淬烧过之后,便像是在一把剑里刻下了名字, 只要她愿意, 便可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对他留在她身体的这么个痕迹, 怀生还挺喜欢。旁人若敢对她做这样的事,她指定一剑刺过去了。但辞婴不一样,她允许他对她做任何事。
百日守擂开始那日,锁骨上的牙印颜色淡了不少,若不细瞧都不能发现。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辞婴在那夜过后,看她的目光似乎多了一点深意,有时还会盯着那枚牙印的位置出神,被她逮住事还会回避她的视线。
“挑战开始了吗?”
一道声音从风中飘来, 身着涯剑山内门弟子服的少女御着剑, 在万仞峰剑壁停下。
剑壁之下立着一个明亮的结界, 这剑壁是弟子们感悟剑意的地方,从今日起,这处地方便是怀生要守的擂台了。
此时结界之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弟子,从剑上下来的少女一脚迈入擂台, 拱手行了个剑礼, 道:“棠溪峰郭屏请南师叔赐教。”
怀生回了一礼,这少女是丹境小成的修为,怀生没用苍琅剑, 只用重水剑迎战。
她用的是万仞剑诀,这擂台结界透明可视,底下的弟子们在她出剑时, 个个伸长了脖颈,有些弟子甚至斥巨资拿出个留影石记录怀生的万仞剑诀。
结界里剑光如虹,郭屏修为远不及怀生,在怀生手里实则走不了几招,但怀生心存指点之意,也不急着轰她下台,不紧不慢地给她喂招。
半个时辰后,郭屏力竭,剑从掌心脱落。她一揩额头细汗,恭敬道:“多谢南师叔指点。”
说罢召回命剑,又冲怀生眨眨眼,笑道:“这是我郭家的‘云影步法’,好几次助我在煞兽嘴下逃生,南师叔请看好!”
底下一个弟子嘿嘿一笑,大声道:“哟,这可是郭师姐的绝学啊,今日师弟可以大开眼界了!”
郭屏白他一眼:“你这是沾了南师叔的光!”言罢运转灵力于双足,擂台上登时出现一道残影。
“云影步法”轻如云疾如风,虽比不得辞婴的临字诀,但在苍琅已是十分上乘的身法。怀生看得很认真,待得郭屏一套身法演练结束,方拱手道谢。
“多谢郭师侄!”
郭屏留下一个玉简,躬身长揖道:“这玉简刻录了郭家的家传身法,南师叔若用得上那便最好不过了。若是用不上,能将这套身法带出苍琅也甚好。祝南师叔顺利闯过不周山!”
不等怀生回话,她的身影便消失在擂台上。怀生抬手摄过玉简,不必问也知刻录在玉简里的定是“云影步法”的心诀,手中玉简一时重若磐石。
郭屏以家传身法相赠,为的便是涯剑山的闯山弟子能顺利离开苍琅。
郭屏一走,方才打趣郭屏的弟子一把跃上擂台,与怀生打过一场后,如法炮制,也留了一块玉简,说是他历练时从一名散修学到的疗愈之术,可短暂阻挡阴煞之气侵入经脉。
他一离开擂台,马上又有新的弟子跳上擂台,对决一结束,又是一块玉简留下。
往后百日,怀生收到的玉简足有一百八十六份,或是家门绝学或是独门功法,林林总总、花样百出,俱是弟子们最实用的逃命招数。
守擂的五人,除了承影峰的柳涟漪在最后一日被王隽打败,余下四人成功守住擂台。王隽师兄会在最后一日前来挑战,倒是出乎众人意料。
“王隽师兄原先是不打算来的,是虞棠师妹逼着他来,说要是他愿意当闯山人,她便愿意回施水王家。”五谷丰登楼里,陈晔兴致勃勃地说,“柳师姐擅长春播之术,鲜少用剑不说,也不爱比试。早就盼着有人来替她去参加闯山人大比,王隽师兄简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柳涟漪的天赋更适合去法术著称的长天宗,但跟陈晔、林悠一样,虞白圭将幼年的她从煞兽嘴里救下后,她便一门心思要做虞白圭的亲传,哪儿都不去。
“王隽师兄本就想去闯不周山,为了妹妹才决心不去。虞棠师妹面上与她兄长不对付,但心里还是疼她兄长。”林悠撑着下巴,语气里竟是有些羡慕,说罢话锋一转,又道,“你们过几日便要去长天宗了罢?我这几日得留在宗门里练剑阵,大比开始那日方能去长天宗看你们揍人。”
“剑阵?”怀生奇怪道,“为何要练剑阵?”
陈晔解释道:“不周山开山门那一日,除了开窍境弟子留守宗门,其余弟子皆各有任务,筑基弟子需到各个驻地里驻守,以免乾坤镜出现缝隙时有煞兽闯入。”
看来林悠领到的任务便是去驻地驻守了,松沐看向陈晔,道:“虞师叔可有定下你的任务?”
“还没呢,师尊说我的任务由律令堂来发布。”陈晔摸摸鼻子,道,“我倒是挺希望能送你们到不周山,可惜我修为不够。”
桃木林危机重重,唯有元婴境修士才能肩负护送的任务。
他一说这话,离别的愁绪登时便来了,但他天生便是乐天的性子,又笑道:“你们放心,我与林悠定会去长天宗给你们送行。”
五人在五谷丰登楼坐了一下晌方分别,怀生回万仞峰时,辞婴正摆弄着几块阵石,怀生上前看了片刻,脑海里竟是慢慢浮出一个模糊的法阵。
五块阵石静静摆在几案,阵石中间光线勾连,形成一个五芒星法阵。怀生看着看着,只觉原先模糊的法阵渐渐变得清晰。
辞婴回首一瞥她,道:“觉得熟悉吗?”
怀生轻轻颔首,眼睛始终盯着案上的六芒星法阵,一面挪动阵石,一面道:“坤卦右行,乾卦左行,五行相逆,逆者为封……加固受阵之眼封印的法阵,应当便是这个!”
辞婴看着在她手中慢慢定型的法阵,不由想起他先前梦到的那一幕。
他进去寻她之时,她正巧在摆弄这个法阵。只是梦中之景便如同水中月,非真实之境,匆匆一瞥,只能看到个囫囵的轮廓。
是以他摆出来的法阵并不精准,眼下经她调整,辞婴一眼便看出其中精妙,五行逆转,金雷为眼,以极阳逆封极阴。
怀生问道:“师兄,你从前可摆过这个法阵?”
辞婴眸光微微一动:“不曾。”
一万年前在烟火城做的梦,一万多年后却在这里再度梦见,并且梦中她所摆的阵法恰可加固苍琅受阵之眼的封印。
太过凑巧。
仿佛是日后的她借由他的手来解决苍琅今日的困境。
怀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的心神全在这法阵里。
“想要布下这个法阵却是不易,不仅需要灵力充沛可抵抗阴煞之气的阵石,还需要强大的金雷之力在法阵中心定阵。”
辞婴垂眼掩住眸色,无根木乃金之木,九黎族的神魂肉身经受雷罚淬炼,天生便带着神雷之力。
他便是强大的金雷之力。九个护道者里,唯有他能做这个阵眼。
又是巧合吗?
倘若不是巧合,那又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连串的巧合?
辞婴不禁心头微沉,掀眸看向眉头深锁的少女。
她不会算计他。只可能是九重天的某位存在算计了他,那她呢?扶桑上神陨落,她复生在苍琅,是否也是一场算计?
究竟是谁在布局算计他们?
思忖间,忽见她眸光一亮,扬起声音道:“师兄,我知道哪里有合适的阵石。镇山石,宗门用来镇守一宗气运的镇山石!”
涯剑山的镇山石乃是昔年一位飞升祖师历尽千辛万苦,从上界背回来苍琅的。镇守宗门气运数万年,本就是难得的天材地宝。
她说着,眉头不由得又是一紧,道:“要将镇山石送入桃木林恐怕不易,而且少了金雷之力,这法阵的威力约莫只有不到一成。但便是只有一成,也能加固封印数十年,如此一来,人族与煞兽便又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就是不确定旁的宗门可还有相似的镇山石,要成功落阵需有五颗镇山石。”
辞婴看不得她眉头深锁的模样,看一眼几案上的法阵便道:“涯剑山有的镇山石,旁的大宗门想必也有,让应家那位老前辈出面便可。”
当夜辞婴便给何不归和应栖禾发去剑书,何不归本就擅阵法之术,翌日一早便来了万仞峰研究五芒星法阵。
怀生将这法阵仔仔细细刻录在玉简,何不归看过后,寻思良久,道:“这法阵便交予我,不守山开山门的那日受阵之眼松动,正是布阵的最佳时刻。”
怀生道:“此阵通过倒逆五行之力来加固封印,需得寻找合适的布阵点。”
何不归一抚长须,笑道:“苍琅修士研究桃木林已有三万余载,桃木林里的地形可谓烂熟于心,我会寻出合适的布阵点,将镇山石送去。你们且安心前往不周山,旁的一切自有我们在。”
苍琅是所有人的苍琅,守护苍琅这事自然也是要倾尽一整个苍琅的力量去做。
何不归慈爱地看一眼怀生,道:“过几日便该出发去长天宗了,闯山人大比不只是一个大比,同时也是我们苍琅每百年一次的盛事,你们离开苍琅之前,合该去体验一番。”
怀生到了长天宗方知何不归嘴里的盛事,究竟有多“盛”。
东陵大陆在两百年前的兽潮里元气大伤,不仅少了一半的地域,原先的两大道宗迫于无奈,只能合并为一家,更名为长天宗,取长天厚土、福泽绵延苍琅之意。
因有不少大宗遗址,东陵因缘际会之下成了散修们最爱探险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坊市比中土、西洲多了不少。
涯剑山一行人刚抵达长天宗所在的姑射山,领队的段木槿便摆摆手,道:“姑射山山脚有苍琅最大的坊市,你们若是不累便去玩一玩。我与你们虞师叔去找人打架挣点灵石,若是有人欺负你们,记得给我们传音,咱们涯剑山弟子在外头从不受委屈。”
段木槿说完便同虞白圭离开了,应御与王隽不知来过多少次长天宗,对东陵坊市自也不感兴趣。
应御道:“我和长天宗的祝道友有约,你们有事便与我传音。”
王隽看一眼应御,奇道:“竟是与祝师姐有约,师兄你莫不是铁树开花了?”
应御板着一张棺材脸,冷飕飕道:“可要我给你来个铁头开瓢?”
王隽慌忙后退两步:“师兄你莫要乱来,师弟我好不容易把脸养到最佳状态。我可是在合欢宗搁下了狠话,这一届闯山人大比最帅的男修必出自我们涯剑山。”
众人:“……”
王隽说罢便目露可惜地看向辞婴:“可惜辞婴师弟你不参加大比,若不然我就更有胜算了。”
辞婴:“……”
王隽碎碎唠叨完后便与应御一同离开,怀生四人往东陵坊市去。
姑射山是东陵最富盛名的仙山,山脚有一株出名的姻缘树,许多痴男怨女都爱来这里挂一个同心锁。
姻缘树往左是东陵坊市,往右是长天宗的山门。
四人经过姻缘树时,往同心锁瞥了眼便步履不停地往坊市去。刚踏入坊市大门便听见一道声音兴冲冲地从半空飘来——
“怀生师妹,初宿师妹,快上来!”
声音是从一间仙乐飘渺的香阁里传出的,怀生循声望去,只见香阁六楼正有一道妖娆的身影从窗台探出,冲他们招手。
不是徐蕉扇又是何人?
徐蕉扇所在的雅室乃是这紫气东来楼最好的屋子,屋内坐了几十号人,里头好几张熟面孔。
合欢宗的封叙、浩然宗的赵归璧、赤兽宗的罗轻衣以及尸傀宗的沐阳竟然都在,除此之外,还有先前在合欢宗遇见的三名元剑宗弟子。
这是所有参加闯山人大比的弟子都来了?
徐蕉扇长袖善舞,与谁都有点交情,便热心地给怀生他们介绍起屋内一众修士。涯剑山这几位天赋极好的弟子名声在外,不少人上前寒暄。
辞婴自入了这楼阁后,目光便落在封叙那儿。
这面容绮丽的少年竟在短短五年间从筑基大圆满一跃进阶到丹境大圆满,修炼速度丝毫不逊色于怀生。
辞婴目光飘过来时,封叙耳骨上一枚耳钉刹那间没了光彩,生怕引起他的注意一般。
封叙揉了下耳骨,对辞婴笑道:“黎师兄别来无恙。”
辞婴淡道:“封师弟何时进阶丹境大圆满?”
封叙柔声笑道:“侥幸在两个月前顺利进阶。”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星辰弟子服的青年拱手一笑,道:“怀生师妹、初宿师妹,我是长天宗的段良舟,久仰二位师妹大名。”
此人生得俊雅清逸,望着怀生和初宿的目光简直是柔情似水。
辞婴也不关注封叙了,和松沐同时看向段良舟,段良舟忙又朝他二人颔首见礼。
徐蕉扇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心说这位比合欢宗男修还要多情的段师兄又在开屏了,问题是涯剑山这两位都不是好惹的。
“我正在给你们发传音叫你们来紫气东来楼,谁知一开窗便瞧见你们了。”徐蕉扇笑道,“每届大比开始之前,各宗弟子都会来这里互通有无。”
怀生下意识道:“可是为了大比?”
“也不全是为了大比。”一边的沐阳看见怀生四人十分开心,接过话茬便道,“大比过后没多久便要去不周山,我们十二宗的弟子各有所长,正巧可以在大比前交换。比方说尸傀宗擅长控尸术,这控尸符便可短暂控制死去煞兽的尸体御敌。来,怀生师妹——”
他取出一沓符箓递给怀生,“这是掌门师姐给你们准备的控尸符,当日幸得你们相助我们才能将师尊迎回来。”
怀生没推辞,爽快收下控尸符后便盯着沐阳眉心看了两眼。
初宿也在盯着沐阳眉心看:“你灌顶了?”
沐阳没想到初宿竟能一眼便看出他灌顶了,挠一挠头,道:“尸傀宗除了掌门师姐便只得我一个丹境修士,只好通过灌顶之术,助我将修为提至大圆满。”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道:“除了掌门师姐,门中的师弟师妹们也分了一些灵力给我,眼下虽灵力斑驳,但我用了尸傀宗秘术,再有几月便能将这些灵力融为一体。”
“我来助你。”初宿伸出右手拇指,触他眉心,将一缕精纯的阴灵力注入沐阳祖窍。
这一缕阴灵力如帝王般强势,叫沐阳体内的阴灵力俯首称臣,主动融入其中。不片刻,沐阳体内斑驳的灵力圆融得仿佛本就是一体。
沐阳喜出望外,忙不迭道谢。初宿露的这一手属实厉害,余下修士再看涯剑山这四人,眼中都不由得带了点深意。
封叙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初宿,旋即又将目光落在怀生那。这厢他目光一动,辞婴便偏头望了过来。
白骨颤颤惊惊道:“主子你安分些,他又看过来了……”
封叙:“……”
封叙桃花眸一暗,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扭头与一位长天宗的女修低头交谈,意态十分风流。
沐阳开了个头后,场内修士摸出各类秘宝,陆陆续续交换了起来。
赵归璧带来的乃是她师尊亲自炼制的字符,她掏出五枚威力最强的塞给怀生,道:“上回要不是怀生师妹,我只怕要陨落在桃木林了。这是师尊吩咐我送你的字符,三攻两守,闯不周山那日你定能派上用场。”
坐在她身边的黑脸少年好奇地看一看怀生,也递去一根半指长的竹哨,道:“怀生道友,我赤兽宗擅长驭兽,这竹哨是我师尊与黑猫长老一同炼制,可攻击煞兽灵识,令它们的动作变得迟缓。”
怀生与罗轻衣只有两面之缘,称不上熟悉,正要推辞,却又听罗轻衣道:“师尊吩咐我务必将这根竹哨赠于怀生道友,否则便要逐我出赤兽宗。”
怀生:“……”
对周玉的这个命令,罗轻衣实则也一头雾水,但既然是自家师尊的吩咐,那自然是要办到。
今日得了师尊吩咐的人可不止赵归璧和罗轻衣,余下四个小宗门的宗主竟也安排了自家弟子给怀生送来保命的秘宝。
一晚上过去,怀生居然收到了不少好东西,连封叙都给她送来两枚音石,说是当日她将他背出地底密室的谢礼。
回到长天宗给涯剑山一行人安排的洞府,辞婴取过一枚封叙的音石研究了半晌,却没能发现什么端倪。
当日星诃便是在明水流音台被幻阵困住。星诃是上古神族,又是九尾灵狐一族,明水流音台不可能有幻阵能拦下他。
能轻易便布下阵法困住星诃,连天神都未必能做到。
辞婴端详手中音石,眉眼渐渐冷峻-
作为苍琅最大的盛事,闯山人大比每百年一次,时隔不到三十年再次召开,着实是出乎无数人意料。
大比开始的这一日,长天宗山门大开,来自苍琅各地的宗门弟子、世家子弟、散修和爱看热闹的凡人们纷纷前往观台看战。
只见一朵青莲幽幽绽放在半空,五片栩栩如生、脉络分明的花瓣朝外舒展,每一片花瓣都托着一个六角擂台。
擂台之间以结界相隔,互不干扰,莲台中央竖一面水镜,镜面浮着五十六个名字。
“参加大比的弟子共有五十六名,第一轮比试,莲台心镜会随机抽出对擂的修士,两两对战,此轮将会淘汰二十八人。余下二十八人将连比三场,莲台心镜依据这三场比试排出最终名次。”应御淡声介绍着大比的规则。
初宿先前便已听说过比试的规则,闻言便皱眉道:“最后的名次为何要由一个法宝来定?”
应御答道:“莲台心镜定下名次后,每一个修士皆有一次挑战的机会。若是不服最终的名次,可自行挑战排名在前的修士,被挑战者不得拒绝,且只会被挑战一次。”
王隽也道:“青莲台乃是一件古宝,是长天宗的镇宗之宝,莲台心镜便是这件古宝的器灵。心镜可以清楚评判莲台里所有修士的真实修为,这数万年来,它排出来的名次从不曾出错过。”
怀生定定看着空中那朵气息浩渺的青莲,心中无端生出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这件古宝何时出现在苍琅?”她问道。
应御与王隽同时看她一眼,似是奇怪她问的这问题。
这问题还真问倒他们了,王隽从芥子指环翻出一块书简,看了片刻后道:“六万多年前便出现在苍琅了,听说是长天宗一位仙人祖师从仙界带回苍琅的。”
六万多年前……
“怀生、初宿、松沐!”
林悠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天边划过一道道剑光,身着涯剑山弟子服的少年们整齐划一地朝青莲台飞来。
上百名涯剑山弟子跳下飞剑,兴奋地冲他们几人挥手,怀生一眼便看见陈晔和林悠。
她目光越过他二人,朝后望去。
就见南之行领着一众南家子弟,站在人群中冲她颔首一笑,好些南家子弟在骄傲地与周遭人说着她是他们的前任家主。
闹闹哄哄中,莲台水镜冷不丁波光一荡,浮出五组对决名字,怀生的名字赫然在列。
怀生刚看清与她对决的名字,便听得一道哀嚎声从不远处传来:“完了师姐,我对上的是怀生师妹!”
沐阳哭丧着脸道,他身后的孟希领着十几名尸傀宗弟子给他鼓舞道:“尽力而为,输了也无妨。”
五座擂台以五行为名,分别为金台、木台、水台、火台和土台。怀生腰间的令牌灵光一闪,将她摄入木台之中。
辞婴看了眼垂头丧气的沐阳,对星诃道:“你在这守着。”
星诃跳下他肩膀,疑惑道:“你不看豆芽菜的比试?”
“嗯,她不会输,我去金台。”
星诃神色一怔,看向水镜上的名字,发现在金台里比试的正是合欢宗的封叙。
是那个奇怪的家伙!
一想起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少年,星诃一身白毛差点儿要炸。
就在星诃几乎要炸毛时,藏在封叙发间的白骨瑟瑟发起抖来:“主子,那个很厉害的神族又来了。”
封叙用余光一瞥擂台下的修士,不疾不徐道:“他在怀疑我的来历。”
与他对决的是来自千机门的修士,五个机关石儡在擂台发出“咔咔”声响,将封叙包围。
以封叙的实力,随便落个幻阵叫这些石傀儡反攻主人或者用音杀之术,将傀儡绞成齑粉便可轻松获胜。
但考虑到辞婴还在下面观战,便只好抱着瑶琴手忙脚乱地避开石傀儡,一副花架子的做派。
另一边,被青莲摄上木台的沐阳朝怀生拱手见礼,问道:“怀生师妹,若我操控师尊在你身后偷袭,同时用尸铃惑你心神,凝尸气为刃刺向你,你会如何应对?”
怀生想了想,如实道:“我会用剑阵困住乌晴真君,再瞬移到你身后,趁你未回防的片刻将你送下擂台。”
沐阳又道:“若我用我的尸棺挡住你这一击,再放出三具丹境尸傀围攻你,你又待如何?”
怀生不假思索地道:“我会用秘术破你与尸傀的合围,再用天星剑诀将你们轰下擂台。”
沐阳沉思片刻,忽然一拱手,道:“尸傀宗沐阳甘拜下风,愿认输!”说着便要背着他的尸棺跳下擂台。
怀生:“……”
看台上的修士们一阵哗然,看过这么多场擂台大比,还是头一回见动口不动手的比试。
不少修士只当沐阳是个懦夫,甚至发出不屑的笑声。
“沐道友你也太没用了吧,你们尸傀宗这个比试的名额还不若给我呢!”一名元剑宗的弟子大声嗤笑。
沐阳充耳不闻,他是真心要认输的。
他很清楚怀生的实力,为了让他去不周山,师姐把师尊都给了他,要他带师尊去上界,他怎舍得师尊在这场比试中受伤。
于是在旁人或嘲弄或惊诧或不解的目光中一路掠至擂台边沿,结果一片棺材板从擂台下飞来,“啪”的一响将沐阳拍回了擂台中央。
“给我回去!”孟希火冒三丈道,“你代表的可是尸傀宗!”
沐阳胖乎乎的脸被拍出一个红印,他摸着脸委屈道:““师姐,她真的很强,我真打不过她!我舍不得师尊受伤!”
孟希额角抽动,道:“就算输也给我堂堂正正地输!师尊被打坏了自有我修复!”
这一番对话叫底下看热闹的修士都扭头看向怀生,上上下下打量起来,涯剑山一些年轻弟子值此良机骄傲地介绍起她的事迹来。
怀生:“……”
沐阳长叹一声:“怀生师妹,我只能和你打一场再输了。”
怀生轻轻颔首:“沐师兄出手吧,你放心,乌晴真君是我们携手带回来的,我不会伤她。”说罢苍琅剑出鞘,骈手念诀:“五炁归元,皆!”
一个五行八卦阵图在她脚下成型,瞬间便覆盖一整个擂台,沐阳心神一凛,只觉自己的气机被锁定了。
背上棺木当即发出一声轻响,四具尸傀飞身而出,其中元婴境大圆满的尸傀乌晴速度最快,几乎一倏忽间便来到怀生身前。
就在这时,一簇妖藤拔地而起,顷刻缚住她四肢。趁着这一瞬息,怀生双手掐诀,四面土墙轰一声刺出,困住余下三具尸傀。
此时苍琅剑已经逼近沐阳的面门,他无法同时操控四具尸傀,只好专心操控尸傀乌晴,纵身一跃,避开苍琅剑的同时念了一句咒语。
乌晴尸傀乃是金尸境尸身,一身阴气森森的蛮力,便见她仰天长啸,尸气爆发,震碎身上藤蔓,同时五指成爪,转身朝怀生抓去。
皆字诀比临字诀还要耗费灵力,怀生飞身闪避,灵识沉入脚下阵图,擂台里登时狂风大作,雷火化作一面火墙挡住乌晴尸傀。
这雷火至阳至盛,天生便是阴尸鬼魅的克星,乌晴尸傀生生刹住脚步,没有表情的面庞露出一丝惧意。
控尸者与尸傀共感,这一点惧意瞬时摄住了沐阳的心神。
他暗叫一声“不好”,却为时已晚,磅礴的水声在耳边轰响,一条苍蓝水龙电光石火间便将他撞下了擂台。
五行八卦阵图退潮般倒缩至怀生脚下,雷火、水龙、土墙化作赤、黑、黄三道灵光消散在空中。
这一战几个呼吸间便结束了,怀生看了眼倒在地面的四具尸傀,朝擂台下的沐阳道:“沐师兄,承让了。”
长天宗一位丹境女修挑眉看向应御,笑道:“南师妹这一手五行术法好生厉害,瞧着不像你们涯剑山的修士,倒像是我们长天宗的弟子。”
应御没接话,从不让场子冷下的王隽忙开腔道:“祝师姐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师妹最厉害的是天星剑诀和剑阵,只不过是沐师弟没有逼出她的剑。”
祝泠月面露讶色,沐阳的实力在一众丹境大圆满里的确是不显,但他有一具元婴境大圆满的尸傀。
有这尸傀在,连她都没有把握能打赢沐阳,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分出胜负。
方才沐阳以口比试,她还当他是为了还涯剑山的人情,不愿得与南怀生对上。结果还真如他所说,是打不赢啊……
祝泠月“嗳”了一声:“在涯剑山都能练出这般厉害的五行术,若是从一开始就来我们长天宗,她现在的五行术法得有多厉害,可惜了……”
难怪姑祖母一再把这少女挂在嘴里,果真是天赋异禀。
祝泠月的姑祖母正是长天宗宗主祝绫戈,祝绫戈从丹谷回来后,长嗟短叹了好几回涯剑山运气好,说涯剑山捡到好弟子了,语气里满是浓浓的艳羡之意。
因余下四座擂台还未结束对战,怀生只好继续留在擂台,盯着空中的莲台水镜出神。这青莲台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怀生静立在擂台都能感受到蕴含其中的生灵之气。
这气息……与生死木的气息竟是有些相似。
半个时辰后,莲台水镜消去五个名字,留下的名字有怀生,也有封叙。
封叙是最后胜出的那名弟子,他这一场比试赢得十分艰辛,只能算是“险胜”。
徐蕉扇一脸古怪,抱胸看着他道:“你今日怎么回事?”
封叙漫不经心地道:“与长天宗的师妹秉烛夜谈了整整一夜,伤了元气。”
徐蕉扇似笑非笑道:“你当我会信你的鬼话……罢了,能赢就好。我们至少要拿下两个名额,如此你才能一同去不周山。”
合欢宗内定的五个名额里没有封叙,裴朔发了话,要他自己来抢一个名额。想来是裴宗主看不惯他懒散的做派,非要逼他一把。
封叙没感应到辞婴的气息,语气益发慵懒:“放心师姐,下一场我会赢得利索些。”
辞婴在封叙比到一半时便回了看台,星诃跳回他肩膀,道:“那家伙有问题?”
辞婴不置可否,只道:“等大比结束,我去会一会他。”
说罢他看向莲台水镜,上面已经出现了新的对决名单,松沐和初宿赫然在列。
松沐对阵的是元剑宗的弟子,初宿则直接对上一名禅宗弟子。二人赢得轻松,松沐的指间浮屠和初宿的业火红莲跟怀生的皆字诀一样,惊艳了不少弟子。
应御和王隽则在第四组对决名单里,他们是成名已久的积年金丹,尽管对上的是合欢宗和元剑宗排得上号的丹境修士,依旧顺顺利利拿下了两场。
若是说第一场比试旨在淘汰,往后三场便是为了排位,通过这三场比赛的表现,由莲台水镜定出最终的名次。
大比持续七日,怀生第二场和第三场对上的分别是长天宗和万宝门的修士。这两人比起沐阳来实力要弱不少,两场比试的时间皆是不到一刻钟便结束了。
第四场也就是最后一场,怀生刚被摄入木台,便闻到一阵清淡的桃花香弥漫在擂台。
她心中一动,朝慢慢散去的浓雾望去。
对方看见比试之人是她显然也有些意外,一贯带笑的桃花眼闪过一丝凝重,旋即便笑吟吟道:“真巧啊,怀生师妹。”
怀生颔首,也不多废话,拱手便道:“封师兄小心了。”
话落,五行八卦阵图在她脚底绽开,怀生灵识沉入阵图,感应着阵图覆盖之处的灵气波动。
封叙看一眼马上便要将他纳入其中的阵图,张唇吹出一片桃花瓣。鲜妍花瓣坠落在地,一株桃树拔地而起,生生截停了阵图的扩散。
封叙横琴于前,五指拨动琴弦,琴音淙淙如水,桃花瓣纷飞,无形无影的音杀之气伴着琴音四散而去。
看台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正静静看着这里,他不欲叫九黎天那位看出他的来历,用的全是合欢宗的功法。
封叙正计算着该在哪一步输给怀生,冷不丁气机一动,身侧无声出现一道身影。
“生杀逆转,行!”
从瑶琴涌出的音杀之力如海水倒流般,尽数回归琴弦,凝成一束杀气,削向封叙指尖。
这一刹那封叙失去了对瑶琴的控制,他挑一挑眼皮,从容推开手中瑶琴,掌心凭空出现一把折扇,“唰”一下打开,硬生生接住那道杀气。
只听“刺啦”一响,折扇应声而断,封叙闷哼一声,一线血丝从唇角溢出。
怀生右手紧握成拳,刚要运转彝体功,谁知他竟如此轻易便受了伤。
行字诀破的是对方的杀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他的音杀之力有多强,反噬之时便有多强。
怀生心道方才那音杀之力分明不强,怎么他一副受伤不轻的模样,都吐血了。
举在半空的拳头一时踟蹰起来。
大比之后便要去不周山,众人比试之时,皆默契地不下死手,分出胜负便可,以免耽误对方闯不周山。
念及此,怀生散去拳风,正要问封叙是否认输,肩上蓦然一沉,一团胖乎乎的白影悄然出现,朝封叙伸出爪子用力一抓。
封叙只觉眉心一热,祖窍中的桃树虚影悠悠一晃,一片桃花瓣就要从树上飘落。
千钧一发之际,他耳骨上的骨钉骤然一亮,一根透明骨丝从耳钉疾速伸出,强行切断了星诃的探灵术。
“主子,她身上有上古魂兽。”白骨悚然道。
封叙被困在苍琅的是他真正的虚幻之身,天地间仅此一具,与真身难辨虚实。九重天里没几个神族能看出他的虚实,但传说中的上古魂兽却可用天赋神通看穿他的肉身虚实。
探灵术一被中断,星诃的身影便消失在擂台,回到辞婴肩上。
封叙眸光一转,与看台上的辞婴遥遥对视。
星诃的偷袭一个瞬息便结束了,怀生在那一瞬息里能感应到微妙的灵力波动,不由得好奇星诃究竟对封叙做了何事。
封叙与辞婴只对视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看向怀生,从来含笑的桃花眼再无半点笑意。他揩去唇角的血渍,突然笑了起来,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一眯。
这轻得几不可闻的笑声叫怀生生出一丝警惕。
封叙温声道:“黎师兄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我本想就此认输,可黎师兄非要逼我出手,那便同师妹你好生打一场罢。”
他说话的语气甜蜜温柔,眼中却无分毫笑意。就见他手中现出一把半臂长的直柄伞,那伞以桃木做柄,再用九根白骨做伞架,伞面乃是一张画着桃花的水墨画。
骨伞缓慢一撑,伞面中的桃花仿佛活过来一般,纷纷扬扬的桃瓣从里飘出。
这些桃花瓣与先前瑶琴里飞出的截然不同,伴着琴音而生的桃瓣乃是幻术,而眼前这些桃瓣怀生却是分不清虚实。
四下里全是桃瓣纷飞,再无擂台,也无擂台下观战的修士。须臾之间,他竟是落下了一个幻阵。
封叙撑伞站在桃雨中,绯红长袍猎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怀生。
“怀生师妹只要能破得了我的幻阵,便当作是我输。”
脚下阵图被桃花瓣覆盖,怀生干脆舍弃皆字诀,手执苍琅剑,凝灵力于双目。
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变作星星点点的灵光,这些灵光就像系着长线的纸鸢,尾部绵延着细如发丝的光线。
数不清的光线穿过骨伞,缠绕在封叙左腕。
阵眼就在他左腕!
苍琅剑出鞘,当即便是一道剑光朝封叙左腕劈去。
封叙长眉一挑,对白骨道:“这么快便找到阵眼,倒是厉害。”
说着转动手中伞,消失在原地。这是他掌控的幻境,怀生的剑意再厉害也伤不了他。
他的身影出现在怀生身后,只隔了数丈之距。前头少女并未回头,苍琅剑在空中变道,精准劈向封叙。
封叙再次消失在原地,他恼火于辞婴的试探,因知他看重怀生,便带了点猫戏老鼠的心态在幻境里逗弄怀生。
追逐数次后,他吊儿郎当的神色渐渐凝重。
“主子,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几乎你一消失,她的剑便能追来。”
白骨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赞叹,这幻境便是封叙的领域,他是这个域的掌控者,不该如此轻易便被人发现他的踪迹。
白骨一句话刚说完,虚空中一缕凛冽的剑意直刺封叙眉心。
这道剑意来得悄无声息,但这是封叙的幻境,这剑意逃不过他的神识,顷刻间退让数十丈,无惊无险避开了怀生的天星剑意。
却也是在这刹那,他脑中警铃忽然一响,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他左腕,澎湃的灵力从她掌心涌出,缠在封叙五指的虚灵线“铮”一下悉数崩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飘在空中的桃瓣倏忽无影,消失的擂台重新出现在二人脚下,结界外人声鼎沸。
“幻阵破了!”
“他们出现了!胜者是何人?”
“结果出来了吗?这是最后一场比试,莲台水镜马上便能列出这次大比的排名!”
只见擂台之上,两道身影靠得极近,其中一人紧扣着另一人手腕,似乎在说着话,奈何结界未撤,无人听清他二人的对话。
封叙垂眸瞥一眼怀生的手,微微笑道:“比试结束,怀生师妹怎么还舍不得放手?”
他用调笑的口吻说着温柔小意的话,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喜,像是厌恶极了旁人的肌肤相触。
怀生看了看他手掌,松开手,道:“那把骨伞果真是幻象。”
封叙不动声色地揉了下被她碰过的地方,微笑道:“我倒真有一把这样的伞,有机会给怀生师妹你瞧瞧。”
“不必了。”怀生抬眼看他,平静道,“你既然把对师兄的怒意迁到我身上,那便不许再寻他麻烦。方才那一场比试,你可解气?”
封叙耷拉下眼皮,斜睨她:“若我还是生气呢?”
怀生想了想,道:“刚刚那场比试我知你没出全力,你随时可来寻我对战,直到你气消为止。但丑话说在前,下一回我会直接捏碎你的腕骨。”
方才那一战没出全力的可不仅仅是他。
封叙眸光微动,视线在她眉心定了一定,很快又别开眼,道:“怀生师妹说笑了,我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么?”
一个因果孽力缠身之人,封叙可没准备要与她有太多的交集。待离开了苍琅,他自是回他的太虚天去。至于黎渊和他这位宝贝师妹,他们爱去哪便去哪。
五座擂台同时撤去结界,结束对战的修士一个个回到擂台中,静待片刻后,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喧哗。
莲台正中央的水镜墨水流动,缓缓绘出四个墨字:黄幡,廿八。
名唤“黄幡”的青年来自合欢宗,看见自个名字,他叹息一声,冲徐蕉扇苦笑地摇了摇头。
合欢宗虽来了五人,但在第一轮便已经淘汰了两人,余下三人里,他排名廿八,除非挑战排名十五的修士进入前十五,否则合欢宗想要再拿下两个名额,须得徐师姐与封叙都进前十五。
徐师姐实力强悍,毋庸置疑能拿下一个名额。但封师弟刚进阶丹境大圆满,先前几场比试皆赢得十分勉强,想入前十五实是难事。
思忖间水镜之上又浮出一串墨字,修士们好奇盯向水镜,喧嚣声渐消。
姑射山山巅,段木槿拿出一个罗盘,道:“要不要赌赌谁是青莲台选定的夺魁者?我有预感会是我们涯剑山的弟子,小白你说对吧?”
虞白圭从善如流道:“师姐什么时候不对过,魁首当然是咱们涯剑山的人,就算不是,他们也能打成是。”
祝绫戈翻了个白眼,道:“莲台水镜从不曾出错,它点出来的魁首每一届都会被挑战,但从来没挑战者能成功。”
祝绫戈是长天宗掌门,青莲台是长天宗的镇宗之宝,连镇山石都无法相比,怎能允许旁人质疑青莲台的权威。
元剑宗领队师铭平静道:“谁是魁首我暂时看不出,但我师侄罗明四场皆胜,三甲应是不难。”
罗明虽是元剑宗这一届弟子里的最强者,但这些年来始终被应御压一头,要拿魁首着实不易,只能保三争二。
虞白圭嗤声道:“想得挺美,我家王隽虽不是全胜,但要排在罗明前面却是不难。他若进不了前三,罗明也不可能进。”
话刚撂下,莲台水镜便出现了王隽的名字,两胜两败的王隽排名第十。
打脸来得如此之快,虞白圭抿了一口酒,装作没看见。
师铭却是不依不挠:“虞师兄可还有什么高见?”
虞白圭撂下酒壶,正要摸出承影剑给出他的高见,结果一抬眼便看见了莲台水镜浮出了新的名字。
他嘿一下笑出声:“你的罗师侄位列第九,离三甲远着呢,元剑宗最好的成绩竟是第九。”
元剑宗来的五个弟子只有两人闯入前十五,涯剑山虽还有四人名次未出,但成绩最差的王隽都有第十,余下几人自不必说了。
“黎辞婴,你说豆芽菜能排第几?”
看台上,星诃趴在辞婴肩上,一面注视水镜一面问道:“那红衣裳既然是太虚天的神族,想必是魁首无疑了。”
白骨虽在最后关头切断了星诃的探灵术,但星诃依旧试出了封叙这肉身乃是一具虚幻之身。
辞婴目光掠过擂台上的封叙,沉默不语。
又有一串名字出现在莲台水镜:赵归璧,八;徐蕉扇,七;祝泠月,六;应御,五。
当应御的名字出现在水镜时,安静许久的看台一片哗然。
应御多年来被誉为元婴境下第一人,这次大比他四场全胜,都以为他会是这一届大比的魁首。
他最后一场胜的人正是他师弟松沐,结果松沐竟然排在他前头。正当众人讨论着松沐会排在第几之时,莲台水镜下一刻便现出了松沐的名字。
三胜一败的松沐排名第四,还未揭晓名次的许初宿、封叙、南怀生将是这一届的三甲。
看台上慢慢又静了下来,所有修士一动不动地盯着莲台水镜,就连姑射山顶那几个元婴也不斗嘴了。
诡异的静谧中,莲台水镜继续揭晓下一个名字:许初宿,三。
看见自己排位第三,初宿微微皱眉,目光掠过不远处的封叙,似是意外封叙竟能排在她之前。意外归意外,初宿却是很笃定魁首只会是怀生。
果然,下一瞬便见封叙的名字从水镜里出现,位列第二。至此,闯山人大比的魁首终于尘埃落定——
南怀生,一。
白骨探头看了看莲台水镜,忍不住道:“主子,你三场险胜一场输,如此敷衍,这莲台水镜竟给你排了个第二,这青莲台的器灵莫非能看穿你的真实实力?不对啊——”
白骨挠了挠空荡荡的脑门,“要真能看穿主子你的真实实力,南仙子的实力岂不是在你之上?哟呵!”
封叙眯眼盯着莲台水镜,没说话。
“居然是豆芽菜!”星诃惊讶得差点炸毛,“豆芽菜比太虚天那厮还厉害!”
辞婴丝毫不觉意外,停在水镜的目光缓慢下落,定在初宿和松沐的名字上。
这几日他不仅看了封叙的比试,还看了初宿和松沐的。
初宿的红莲业火生来便有,修的是幽冥道。而松沐天生便有一颗佛心,道佛双修,但本命法器却是禅宗至宝降魔杵。
幽冥道和佛道,太幽天与无相天。
扶桑上神自散真灵的那一日,太幽天灵檀与无相天莲藏恰巧要去历劫。
辞婴在九重天鲜少关心其余天域的八卦,但曾听紫乔神官提过一嘴这二位的过节。
莲藏佛君的一缕神魂在烟火城轮回入世时,遇见了身受重伤的灵檀上神。一神一魂在烟火城相伴数年,莲藏的这缕神魂功德圆满,死去后回归本体,被莲藏洗去了所有记忆,灵檀上神便杀去无相天要莲藏佛君归还这缕神魂。
莲藏佛君修炼的功法需送万千神魂入红尘历练,灵檀上神讨要的这缕神魂不过是他万千神魂中的一缕,回归本体后想再抽离出来谈何容易。便是抽离出来,也再无从前的记忆。
灵檀上神就此与莲藏佛君结下梁子,及至太幽天天尊正仪上神亲自前往无相天,方说动莲藏佛君剥离烟火城的那一缕神魂,与灵檀上神入轮回历劫。
烟火城是祖神定下的仙神历劫之地,凡人一生至多百年。但过往万年,紫乔神官不曾提过任何后续。那二位去烟火城历劫后,竟是再无消息。
辞婴看着站在怀生身侧的初宿和松沐,又想起了一事。
初宿、松沐和怀生乃是前后脚在同一日出生在苍琅的,之后二人因缘际会来到了怀生身边。
辞婴目露深思,又是一个巧合么?
排位一一揭晓后便是挑战的环节,往年被挑战得最多的便是魁首。
怀生还未下擂台便已经收到了三封挑战书,依照大比的规则,她只能被挑战一次,多人挑战之下,由她自主选择对战者。
怀生选了排位最高的罗明,擂台结界再起,二人不到半刻钟便结束了对决。
这一届大比一如从前,无一人挑战成功。
待得所有挑战结束,五座擂台化作五片花瓣缓缓合拢,唯独莲台水镜悬在半空,静静映照一整座姑射山。
是夜,东陵坊市迎来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修士。除了封叙,参加大比的所有修士都来了紫气东来阁。
封叙刚回到洞府便收到了徐蕉扇的传音,问他何时去紫气东来阁。
他丢开传音石,懒洋洋靠上一张几案,望着虚空道:“我就知道黎渊少尊定会大驾光临。”
辞婴一步迈入封叙洞府,随手落下一个幽蓝结界。
辞婴解开左腕的发带,打量封叙那张漂亮得近乎妖孽的脸,淡声问道:“太虚天千染天尊久不曾露面,听说太幽天乃是她弟弟晏琚与儿子浮胥共同掌管。封道友,你是晏琚还是浮胥?”
封叙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太虚天的神族又不只有千染上神那一脉,我就不能是旁的太幽天神族么?”
寻常的太幽天神族怎可能力压太幽天的小殿下和无相天的未来佛尊,排在莲台水镜第二。
辞婴想起紫乔神官提及过的旧事,突然道:“你是浮胥。”
他一面说一面朝封叙行去,脚下赫然绽开一个阵图,顷刻间便封锁住洞府里的五行之气。
如梦似幻的桃瓣从半空坠落,慢慢覆盖辞婴脚下的阵图,两种灵力于静谧中无声厮杀。
封叙唇角笑意不变,只看了眼他左腕,从容道:“我们若是在这里打起来,今日姑射山恐要毁于一旦。你的好师妹正在紫气东来阁与旁的修士把酒言欢,黎渊少尊不怕殃及池鱼?”
辞婴运转天魔功,左手凝聚雷电之力,定定看着封叙道:“你因何来苍琅?”
封叙笃定辞婴投鼠忌器,不敢在这里与他动真格,便懒洋洋道:“我在太虚幻境一觉醒来,便出来在这了。我也很想知道是谁将我弄来这里,不排除是我那好舅舅的手笔。”
这话听起来敷衍,却是真话。他这话刚说完,辞婴忽然便消失了。封叙眸光一凛,右手握住一把折扇,迅雷般横于脖颈。
只听“喀”的一声,辞婴雷火闪烁的五指抓着封叙脖颈,一把折扇斜刺而来,挡在他掌心。
“轰隆”——
一道闷雷声从屋顶滚过,辞婴左腕浮出一枚谪仙印,仙元之力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瞬便要破体而出。
封叙万没想到辞婴竟真敢在这里动手,刹那间便敛了笑。
二人一旦动手,此时在长天宗的修士和凡人全都得陪葬,弑杀无辜人族的因果孽力棘手难解,封叙最是厌恶这种麻烦。
“我说的是真话,你若是不信,我可以真灵起誓。”封叙冷着声音道,“苍琅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我也很好奇把我丢来此处的存在究竟在盘算什么。”
辞婴看他片刻,道:“我要你以真灵和太虚天的气运立下真言誓,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与南怀生为敌,不透露分毫她和苍琅有关之事。”
封叙闻言一怔,旋即轻声一笑,道:“我对你师妹没兴趣,待我离开苍琅,自会与你们分道扬镳。你们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管不着也没兴趣管。”
辞婴油盐不进,淡声道:“起誓。”
封叙眉心缓慢蹙起,看着辞婴不说话。
南怀生跟苍琅一样,处处透着诡异。不管是她的命剑,还是她那奇怪的太虚之象,以及萦绕在她眉心的因果孽力,都令封叙心生警惕。
总觉得只要沾上她,便会惹来一堆麻烦。日后她若侵害到太虚天的利益,与他为敌,今日的誓言便会成为他的一个桎梏。
见他不肯起誓,辞婴冷笑:“我只是一具分身,便是陨落在苍琅也不会对我的本体有何损害。你这具虚幻之身若是没了,不知浮胥上神准备耗费多少时间重塑新的虚幻之身?”
封叙掀眸冷冷盯着辞婴:“想要我起真言誓,你须得先起誓不得阻拦我离开苍琅。”
辞婴毫不迟疑道:“九黎天黎渊以真灵为誓,只要太虚天浮胥不与南怀生为敌,日后绝不阻拦他离开苍琅。若我有违此誓,当身魂皆陨。”
劫云越积越厚,又是两道惊雷在天际响起。
静默良久,封叙抽回折扇,双手结印,一字一句道:“太虚天浮胥以真灵起誓,无论身处何地皆不与南怀生为敌,也绝不透露分毫她与苍琅有关之事。”
真言誓一经落下,冥冥中似有一道枷锁从虚无中来,落在封叙的神魂里。
封叙感应着那道枷锁,道:“黎渊少尊可满意?”
二人对视片刻,同时撤回灵力,墨绿发带再度缠住辞婴左腕。
闷雷声散去,空中的劫云却是越积越厚,不过片刻便摞了厚厚一团,盘踞在东边。一点血光从劫云底部亮起,侵蚀浸染,将不周山上空染出一片暗红,宛若泼血一般。
辞婴与封叙霍然望向窗外,看见那片血光,面色俱是一沉。
紫气东来阁里,血光在东边天幕涌出的瞬间,怀生灵台一痛,一口鲜血从喉头喷出!——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还有一半情节没写完,这一章来回改过三次,我先把这章先发了吧,免得你们等得心急,一口气把这个大情节写完太爽了~一共一万五千多字,有五更了[撒花] 下一章大概一万字,我写完后会打磨一下再发,争取周四更新~下一章是苍琅卷的最后一章,请配合Two Steps From Hell 的《Victory》食用,我当初就是听着这首歌做苍琅卷的大纲的,挺符合最后一章的氛围~
本章继续给你们发红包[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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