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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0

    第36章


    季安栀有时候觉得江允是妖孽, 否则他为何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虽然她是鬼,她理应没有心。


    但她却恍惚听见了自己加速的心跳。


    大脑好像离家出走了,有自己的想法, 季安栀下意识解释起来:“听松不是我的前任, 我不喜欢那种类型。”


    江允忽然轻笑了一声,退后半步, 凉声道:“师尊唬我?


    师尊不喜欢年纪小的,也不喜没头发的,那男鬼有发, 与师尊年龄相仿, 又与师尊……师尊怎会不喜。”


    季安栀:“小孩子你懂什么, 感情的事怎么能用标准来恒定。那我且问你,你喜欢怎样的?”


    江允不回话。


    “你看, 你也没个定论, 感情是十分深奥的学问,你以后会了解的。”也可能不会, 毕竟你一心毁灭世界,跟没有情根似的。


    江允心道不是。


    他不懂情爱,但他知道,他想要谁留在身边。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


    他活过千年岁月。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想说, 却又觉得不应该说。


    他压制住内心的愤怒、不甘、躁意, 所有复杂的情绪化作唇角温润的笑意, 指腹轻轻勾住袍角的藕丝。


    那藕丝的另一端,正隐蔽地连着她的耳廓,他方才不经意间拭过的地方。


    “其实,我有喜欢的……”


    他耳尖忽而一提, 静候她的下文。


    季安栀转过身,忽然徒手粘了那颜料,抹到江允脸上:“我喜欢搞事业!我还喜欢钱!大把大把的钱。


    你不知我当上冥王的那天,我左脚踏出冥王殿,潇洒地转身,所有的天光都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整个冥界的鬼魂都拜服于我,嚯,那场面。”


    江允:……


    花香漫漶江允的嗅觉,他用食指轻轻蹭了一下颜料,抬手抹到她的手背上:“师尊很棒。”


    他几个转腕,她的手腕上就多了一朵漂亮的红莲。


    “送师尊一朵小红花。”


    季安栀睁大眼睛,恍惚感觉到一团不烫的火撩过了手腕。


    她觉得很不对劲。


    很不妙。


    她发现无论她怎么打哈哈,她和江允之间的气氛都有些诡异。


    她还没咂摸出这不对劲的根源在哪,便见他又冲她蹲下身:“师尊,走了,该出门了。”


    季安栀恍惚想起沸雪镇里她扒拉在江允背后的模样。


    但江允如今已经是个少年了,男女有别……


    哈,她想什么啊,他可是和尚啊!而她一见到阳光就要化,他不得孝顺地把她背出去?


    季安栀耸耸肩,坦然上了他的背。


    江允撑起一把特制的可以遮挡阳光的伞,此伞还能掩盖踪迹,让人很难注意到她们。


    “等等,入乡随俗。”


    季安栀挑挑拣拣,手腕上挎上个花篮,把几枝开得正好的栀子花放进去。


    外头果真热闹,用花朵扎成的花神像今日要在凡人的簇拥下游遍全城,大街小巷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摆上了各色花朵,供行人用自己的花交换。


    就连餐饮店卖的都是各类花饼、花酿。


    小摊子上陈列着各种花环手串,一路走来,季安栀至少看到了八种编织方法。


    她学着编了好几个。


    “我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注意,我们可以提前准备各种花圈在花朝节的时候运来卖,肯定也很受欢迎!”


    江允:……


    季安栀随手捞了一朵鲜红的芍药,插在了江允的发束上,咯咯笑:“年轻人就要弄点鲜艳的颜色。”


    江允眉梢轻挑,抬手摆正了那芍药:“还是栀子最好。”


    二人很快抵达鲜庭的皇宫。


    凡是皇宫,必有龙气,将二人的法力又压了九成。


    江允寻了一处阴气汇聚之地,将季安栀放下。


    “师尊,我去去就来。”


    “等等,你要如何取那至阳珠,难不成你直接进去,‘嗨,女皇,V我至阳珠’?”


    江允:……


    “师尊静候便是。”


    他走了几步,又反回来:“师尊。”


    “好了知道了,我不乱跑,我又不是唐僧有妖怪会抓我,怎么越长大越絮叨……”


    江允很快消失在朝拜的人群中。


    季安栀举着伞,叹了口气。


    至阳珠于她们而言,用处不大。


    但江允却非要取来。


    季安栀愈发头痛。


    她尽量清空大脑,四处张望发呆。


    藓庭的太阳比北周亮烈多了,气候也更加干燥,万里无云。


    西边,有一座佛塔,高耸云霄,在如此晴空之下,也看不到头,粗略数来,至少有百来层。


    青天白日,竟也闪着金光。


    季安栀神识出窍,飞到高空俯瞰整个城市。


    原来这是一座沙漠之中建立起的城池,好生厉害。


    季安栀觑起眼睛。


    如今她修为甚高,五感早已异于常人,能远眺数里。


    冥冥之中,她好似看见那佛塔的琉璃窗户上,闪过无数身影。


    她的神识一跃数十里,在靠近佛塔前,谨慎地停了下来。


    自佛塔顶端,投下了金色的结界,不可贸然靠近。


    “切,小气鬼。”


    季安栀随手拿出纸笔,帮他们写了个标牌,往佛塔上一贴。


    那张纸牢牢黏在了佛塔上:TOILET。


    “不用谢~”


    季安栀拍拍手,深藏功与名地准备离开。


    却听佛塔内传来一阵哭泣。


    “谁?”


    她循声又往上飞了几层,竟发现有扇破了的窗户。


    她歪歪头,觑起眼睛,想看得更分明些。


    那窗口里,竟是个简陋的小木屋。


    木屋的地上躺着两个尸体,而面色乌青的江允躺在其中。


    画面一转,江允又被锁在一长冰床上。


    一个男子背对着窗户,忽然对江允举剑。


    季安栀:“住手!”


    她来不及闭眼,炙热的鲜血却通过窗户溅到了她的脸上。


    他们……


    在分尸江允?!


    下一瞬,她的神识被强行拨了回来。


    季安栀恍惚地摸了摸脸,干干的。


    什么也没有。


    但血的热度似乎还停留在她的面上。


    “师尊,你去哪了。”


    少年江允静立在她面前,华美的面容配上那朵芍药,将所有的不安都洗刷成了惊艳。


    “江允,你没事吧?”


    季安栀急切地抓住他的肩。


    下一瞬,她方意识到,那不是真的,都是幻象。


    江允怔愣了一瞬,握住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圆圆的暖暖的珠子。


    手心里温热热的,是那传说中的至阳珠。


    珠子太亮,将江允都照曝光了。


    天竟然黑了,她出窍了那么久吗?


    江允没松开她,指腹不经意地向下滑,握住她的小臂:“师尊担心我?”


    季安栀抽出手:“咳咳,你抢来的?”


    “世人皆贪,上位者更是如此。”


    他轻笑,“五十年修为,换得至阳珠,师尊以为值不值。”


    金莲虽有千年修为,但江允化形至今受的那些磨难,早就把修为耗费了七七八八,如今竟然还拿出五十年的修为换一颗至阳珠。


    而且,他怎么这么好说话了,竟然不是直接一掌杀了女皇拿到珠子吗?


    季安栀深刻意识到江允的变化,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甚至还有些惊魂未定。


    “江允,西边的塔是玉佛塔么,是做什么的?”


    “渡化金身。”


    他绝艳的眉眼疏忽一皱,“当年,我只剩下一个根器,云衲住持担心我无法渡化金身,便将我丢进玉佛塔,可是,我在玉佛塔内,丢掉了最后一个根器。”


    “那你这次进去岂不是也会有根器脱落的风险。”


    “是。”


    “那里面很危险,我替你进去找。”


    沙漠的热风吹拂着,少年的发丝流云般拂过晴空。


    他用神识紧紧盯着季安栀。


    她在警惕。


    她焦急。


    她……心疼他?


    一旦想到这种可能,他的胸腔便烧起熊熊大火,星火燎原,何况是这火舌,肆意游走他的筋脉,肆虐他的神经。


    但他……


    一瞬间又退缩了。


    他不敢点破。


    他想要确认,想要知道更多。


    “师尊既知道玉佛塔凶险,为何还要进去。”


    “不进去如何拿到根器?不拿到根器如何毁灭世界?”


    “已经当上冥王,不再是孤魂野鬼,为何仍要毁灭世界。”


    季安栀沉默了须臾,眼神躲闪:“当然是为了帮你啊。”


    帮他?


    江允的心瞬间瑟缩了一下。


    原来,是怕他有失,无法渡化三界吗。


    没想到,她将他的目标如此放在心上。


    江允心底又欣喜,却又莫名失落。


    黑夜下,他的气息忽然逼近她,抬手轻轻遮盖住至阳珠亮烈的光:“师尊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渡化这三界。倘若我有朝一日失败了,被魂飞魄散,我定把师尊也带走……”


    季安栀笑了。


    “行啊,我直接在玉佛门脚下挖坟,我们俩一起葬在那处,死之前也要带走一万人献祭。”


    “师尊此话真心?”


    “真心。”季安栀寻思到时候世界毁灭,大家都死一块,都是大通铺,真心到不能再真心了,“我早已做好与你一同赴死的准备。”


    江允呼吸狠狠一窒。


    就连心跳都猛地快了好几拍,像是要冲破桎梏般。


    她是真心的。


    江允用神识细细观察她的每一个举动。


    没有说谎的痕迹。


    她是真心的。


    她竟真做好了与他死在一处的打算。


    她费尽心思当上冥王,有了权利,有了金钱,却可以抛下这一切,与他共存亡。


    江允扪心自问,为何要渡化这世间。


    还不是因为世人皆贪。


    因为一个贪字,万劫不复,同类相残。


    因为一个贪字,他们剖他根器,却还指望他救这三界。


    因为一个贪字,他对这世间无望,立志用极端的方式渡化这一切苦厄。


    可她却早就做好了与他抛弃一切的打算。


    季安栀。


    季安栀。


    季安栀。


    生不得同衾,死却愿与他同穴。


    “季安栀……”他喃喃她的名字,像在念着什么珍宝,他忽然牵起她的手,放在他的颊边,眷恋地轻蹭。


    只是这欣喜之中,洇着挣扎。


    他欲渡这世间,但倘若渡了世间,又如何与她天长地久。


    有她作陪,这渡化当真是他所求吗?


    季安栀觉得很不对劲。


    她伸手拽住他的耳朵:“没大没小,叫师尊。”


    乍一触碰到他的耳廓,手仿佛被烫到,火辣辣的。


    季安栀莫名有些心慌。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脱离掌控。


    她忙转移话题:“快走吧,我们快快去找根器。”


    “好。”


    二人转头便上了路。


    季安栀想要吹冷风多清醒清醒。


    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玉佛门四围有结界,二人必须避开结界。


    “师父从前住的禅房有个后门,他为我单独留了结界,让我无论何时何地回到玉佛寺,都可以从那里进入。”


    “好,听你大师父的。”


    江允:……


    二人趁着天黑上路。


    季安栀揣着至阳珠,一路跟着江允。


    她脑子里乱乱的,一方面觉得事情可能不会按照她想的发展,她必须想办法调正,一方面又在为方才在佛塔外看到的东西心有余悸。


    她望着江允颀长孤独的背影,时常有些怔忪。


    方才江允说死不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否在试探她什么?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几日毁灭度迟迟没能再爬升哪怕0.1,也让她有些不安。


    季安栀觉得自己不快乐了!


    江允放慢了脚步:“师尊,你从未与我说过你的事。”


    “我?”季安栀警惕地沉默了一瞬,“我以前就是个普通的牛马啊。”


    “那师尊,你上辈子,究竟死在哪里,告诉我好不好。”


    季安栀目移:“我死在阶梯教室里。”


    江允:……


    “师尊为何口口声声要毁灭世界?”


    江允心情极好,但他想要反复确认。


    季安栀却不明白:这家伙怎么又问回来了!


    季安栀有些心虚。


    她恍惚想起与江允的初见,不,不只是初见,与江允有关的所有,其实都是她与系统的约定罢了。


    其实说白了,一开始,她就是利用江允。


    “师尊,你怎么出汗了?”


    她心虚起来这么明显的吗?


    季安栀忙下意识擦汗,却突然想到自己是鬼根本没汗。


    糟糕,被江允算计了。


    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多了几分大漠夜晚的冷冽。


    “师尊?”


    季安栀心虚大了,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你干嘛啊,怎么老是问东问西的,风这么大,别说话!”


    她闷头往前走。


    二人沉默了一阵。


    不一会儿,忽然刮起了风沙。


    季安栀在心里腹诽:这破地方湿度低爆表了吧,竟然还能养出金莲?


    很快,就没有风沙糊她的脸了。


    赤红衣衫的少年人,挡在她的面前,用灵力生生架出一道结界,将她与这漫天的风沙隔绝。


    远远看去,沙尘暴在碰到她们之时,就被一分为二。


    轩轩韶举的少年回过头,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师尊跟在我身后。”


    他的手炙热地吓人。


    季安栀后知后觉,这风沙之中,似乎蕴含着佛法,阻挡着一切闯入者,每一道法印,都打在他身上。


    就像当初,他毅然决然把她护在云衲住持的攻击后。


    她忽然觉得握住她的那只手尤为烫。


    她将江允视作徒弟吗?


    不,其实扪心自问,她甚至只当他是个NPC。


    别说师徒之情,她甚至最开始没把江允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啊,虽然从物理上来说,他确实也没血没肉。


    她深以为这里不过是主系统的一个项目世界。


    可他的手心,却炙热地吓人,一路烫到她胸腔里去。


    狂风下,他的青丝掠过她的面颊,季安栀上前两步,想要说什么,却被他用力一拽,强硬地护在身后。


    他冷清的声音,顺着风传入她的耳畔。


    “我想知道师尊的一切。”


    季安栀愣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他在回她那句怎么老是问东问西的问话。


    可她的一切,都是谎言。


    *


    一晚上过去,二人终于穿过风沙。


    熹微晨光下,一座宏伟的赭墙寺庙拾级而上,坐落在风沙之中。


    越靠近,风沙越强。


    季安栀以防万一,化作一只小白鸟,熟练躲进他的袖口。


    江允伸手将她捞入手心,竖手念了一段经。


    偏院外的结界轰然大开。


    季安栀感知了一下:“云衲住持竟然不在。”


    二人径直穿过无人的禅院,走到玉佛塔下。


    “我进去。”


    季安栀飞出来,正要开门。


    玉佛塔下却骤现阵法。


    无数僧人的幻象从天而降。


    季安栀再抬起头,却见周围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围满了金身罗汉,纷纷怒目俯视二人。


    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诵经声,季安栀只觉自己要被超度了。


    “师尊!”江允被佛光裹挟进了佛塔。


    “江允!”


    “别着急,他不会有事的。”一个女声在耳边响起,轻柔的法力卷过季安栀的腰迹,“跟我来,我有话想要交代你,快进来,云衲住持要回来了。”


    梵音穿耳,季安栀捂住耳朵,偏头躲了一下,飞向那一缕金光的位置。


    须臾,她抖了三抖。


    微风裹挟着花香,穿过她的面庞。


    季安栀睁开眼,满目栀子花。


    我是谁?


    我在哪?


    她拼命摇了几下,一瓣雪白的花瓣陡然从她的身下凋落。


    她低头一瞧。


    救命,她变成一朵栀子花了!


    落下的栀子花瓣荡荡悠悠,飘落在水面上。


    天上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花瓣被涟漪一层一层,送到了一朵莲花身边。


    那是池塘里唯一的一朵金莲。


    金莲的花骨朵小小的,被青绿的莲叶包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尖尖。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和尚走了过来,趺坐在池塘边,啥也不干,二话不说就喁喁念起了佛经。


    季安栀只觉头疼:别念了,师傅,别念了!


    喁喁不断念经声引出金色的灵力,一层一层,环绕着金莲。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小女尼笑着走过来,声如银铃。她戴着灰扑扑的帽子,一身窃蓝长袍,手里攥着七彩的琉璃数珠:“悟心师兄,你该不会真以为,那金莲能救世吧。”


    那年轻和尚被打断了,略有不快:“阿弥陀佛,淑月,不可妄言。”


    “噗嗤,”小女尼笑了,双颊有漂亮的小梨涡,摇头晃脑当真可爱,一点也不古板,“师兄,你当真开了宿命通?我听云衲师兄说,昨夜佛塔金光万丈,是因为你在这玉佛塔中开了宿命通,窥见了未来,未来如何?我是否已经得道成佛?”


    “莫要胡扯。”


    “哼,你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只窥见了一点点,看不到那么多。但这三界全靠一朵小金莲拯救,这样的未来也有点扯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师兄你如今每日念经,是为了让这金莲快快化形,担当起你那口中的救世大业?”淑月又咯咯笑了,“师兄差矣,华严经有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师兄的经书怎比我学得还差?师兄此举,不过是为了做实那宿命之论,彻底掌握宿命通罢了,师兄若就此不管这金莲,我倒觉得,这金莲不过天地一千瓣金莲尔,化形与否,皆由它定,反倒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淑月!三界生死存亡乃大事,岂能儿戏!”


    淑月吐吐舌头,缩着脖子跑开了。


    季安栀在树上百思不得其解:救世?


    江允不是灭世大魔头吗?怎么变成救世主了?


    这淑月小长老有点意思,方才叫她跟进来的也是个女声,莫非就是这淑月长老?


    季安栀现在是朵栀子花,也不能突然长腿跑了,只能静观其变。


    春去秋来,季安栀看着悟心大师慢慢长成青年。


    悟心大师在佛道一途上,慧根极佳,面容定格地也早。


    那就更奇怪了,为什么孼镜之中,季安栀看到的悟心大师那么老。


    季安栀:他缺一套水乳霜。


    这件事告诉我们,保养要趁早。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这朵栀子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大概过去了大几百年。


    淑月已变成玉佛门的长老,云衲也当上了住持。


    这一日,二人又来这池塘边。


    云衲问淑月:“阿弥陀佛,这金莲怎得还未化形?”


    淑月轻笑:“我怎知,如今悟心师兄已完全开了宿命通,人却愈发寡言,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他对不起明恕。明恕是谁啊?咱们的弟子还没排到明字辈吧?


    我看悟心师兄魔怔了,整日游走三界,在玉佛门待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当年金口玉言,这金莲将救三界于水火,却至今未能苏醒,化形后,又有多少时间修炼,又有多少时间可以渡化金身,眼看着期限降至,我心中不安。”


    “又不是让你去拯救世界,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云衲住持:……


    季安栀噗嗤笑了出来。


    这淑月长老真是个妙人。


    待二人离开,季安栀低下头,发现那金莲不知何时,悄咪咪挪到了她的正下方。


    今年年初,这金莲终于盛开了,层层叠叠的金瓣,恍若金阳所化,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季安栀想了想,往下又抛了一瓣栀子花瓣。


    那栀子花瓣晃晃悠悠,准准砸进了莲花心。


    “哎呀……”


    那小金莲忽然叫了一声。


    季安栀忙支棱起身子。


    小金莲太脆弱了,竟因为她这一片花瓣的坠落就颤颤巍巍,东倒西歪。


    “哈哈哈!”季安栀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就你这样,还三界救世主呢?你也太娇弱了。”


    谁知地下突然没声了。


    “喂,小莲花?”季安栀唤了它好几声。


    不一会儿,底下竟传来细微的、委屈的抽泣声。


    季安栀:???


    不是吧!


    江允小时候是个哭包啊!


    第37章


    “你别哭啊。”


    季安栀顿时有种自己欺负了小孩子的愧疚, 手忙脚乱起来:“你别哭别哭,我下次再也不用花瓣砸你了。


    对不起,姐姐再也不欺负你了。”


    底下小莲花抽噎了几下, 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


    季安栀:……


    还当真是因为她用花瓣砸他才哭的啊。


    爱哭鬼!


    季安栀有心想逗逗他, 偶尔会把自己的露水滴下去。


    每次露水一落在小金莲身上,小金莲就像个含羞草, 把自己的花瓣收一收,微微别过身子,不让她滴, 偶尔还会用莲叶挡着自己的花。


    季安栀就换个角度滴, 它也不知道变通, 只又挪到另一边去,把地盘让给它。


    季安栀不免撑着头叹气。


    都说小孩子三岁最可爱, 没想到江允是当莲花的时候最可爱。


    小金莲是朵内向的小花。


    它有时候全天都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在她正下方盛开。


    有时刮大风下大雨,它还会好心地伸出两片莲叶, 为季安栀遮风挡雨,丝毫不因为季安栀戏弄他就不管她。


    季安栀在幻境中对时间感知很弱,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几年。


    有一天,她听到底下小金莲小声地唤她。


    “那个……小白花?”


    季安栀睁开眼:“干嘛呀?”


    “小白花,你要谢了吗?”


    “?谁跟你说的, 你不要诅咒我, 我开的美美哒, 香气四溢,才没有要谢呢。”


    “那你为何毫无生机?”


    废话,她本来就是死的鬼魂啊。


    季安栀刚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失重。


    噗通。


    她整朵花都掉下来了!


    她突然谢了!


    季安栀简直不敢相信。


    她掉到金莲的千层花瓣上, 弹了一下,竟落进了金莲的花心。


    啪嗒啪嗒。


    有清水落在她的花瓣上。


    下雨了?


    不是。


    是小莲花又哭了!


    “你,你怎么,谢了……都怪我,我不该说你的,”他嘤嘤呜呜,伸出茎叶把她牢牢裹住,“你能不能不要谢……”


    季安栀被它抱得无法呼吸,忙哄它:“我没事,我还活着,我刚才只是给你表演了一个满分高台跳水,空中旋转三圈!”


    小金莲:?


    她努力伸长花托,轻轻拍了拍他的花瓣:“好啦,别哭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小金莲抽噎着,把她紧紧呵护着,小心翼翼放在莲叶上,把她卷起来,慷慨地将自己的雨露分给她。


    季安栀叹了口气。


    乖乖窝在他的莲叶里,实在是不想再被泪水打湿了。


    窝了几百年,季安栀都快变成宅花了,悟心大师终于回来了。


    季安栀睁眼吓了一跳。


    悟心大师你怎么苍老了这么多!


    当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啊。


    但你这把自己糟蹋地也太老了,感觉每天都可能原地寿终正寝。


    那头悟心大师轻轻一点,金色的灵力自指尖凝出,落在金莲上。


    季安栀便觉托着她的莲叶慢慢生长,最后变成了个白嫩嫩的小娃娃。


    小娃娃披了件金色海青,小小一只,藕白的小腿被池塘淹没,单纯的琥珀色眸子还是季安栀熟悉的无神模样。


    他人小小的,却学着悟心大师的模样,正儿八经冲悟心大师行了个礼。


    悟心大师点点头:“阿弥陀佛,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儿,号明恕。”


    悟心大师为小金莲取名江允,允乃信也,公也,法号明恕,是希望他通达宽仁,他甚至提前为江允取了字:“润生。”


    季安栀咂摸着这三个名字,觉得悟心大师取的都有深意,分明就是叫江允要慈悲为怀,勿犯杀孽。


    从法号的角度,明恕这名字有些敷衍,反倒是润生二字,季安栀听无心法师唠唠叨叨念了几百年的经,也知道这二字出自法华经的“慈悲为雨,润枯槁心”,分明更适合做法号。


    但悟心大师此时已经完全掌握了宿命通,意味着他也知道江允不会在佛门多待,法号于江允而言,用处不大,反倒取润生为字,更能警醒他。


    季安栀耸耸肩:从结果来说都没用咯。


    江允化形后,便马不停蹄跟着悟心大师念佛。


    小孩子大字不识一个,但先念佛。


    小哭包就是小哭包,师尊若是稍稍严厉一些,就开始掉金豆子。


    最开始,季安栀每天都能听到爱哭鬼的抽泣声。


    悟心大师却不容他有半分软弱,他越哭,悟心大师越严厉。


    “江允,你日后要面对的,是千难万阻,若今日这等小事便哭泣无助,日后独行世间苦修,如何是好?”


    “师尊,我错了。”


    嘴上认错,但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哭。


    自从江允化形后,悟心大师在玉佛门待的时间就变多了,几乎日日与江允在一起。


    后来,江允能忍住不哭了,但到了夜里,也会一个人蹲在池塘边,蹲着蹲着,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小白花……我不会……我念不懂佛经……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天赋……师父看错我了……”


    季安栀很想说她三岁的时候连拼音都念不对,最熟练的一句话是:月棱镜威力,变身!


    她只能用叶片一点一点擦掉他脸上的泪,正面擦湿了反面擦:“小坚果,你真的很棒了,别的小朋友这个年纪都还只会念三字经,哭了还要找妈妈呢,你却会自己消化自己的情绪,你真的好棒呀。”


    说罢,季安栀兀自沉默了一瞬。


    也许,在江允真正化形后的日子里。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一句“你很棒”吧。


    他从没能得到一句夸奖。


    只有前半生的重担与后半生的追杀驱逐。


    偶尔悟心大师离开,江允才得闲扒拉开层层叠叠的莲叶,把季安栀拿出来瞧:“小白花,你今日可有不适?”


    “我好得很,我是仙女,和你不一样。”季安栀回答他。


    江允太过腼腆,只“嗯”了一声,就又小心翼翼把她放回去,下巴搁在胳膊上,红着脸盯着她不说话。


    季安栀:……


    她不免想,也不知在真正的过去里,江允一个人无聊时都在干嘛。


    淑月长老偶尔来一阵,直言不讳:“师兄,你为何要把一个孩子往一条逼仄的路上逼,未来还不确定,目前什么也没发生,他是金莲所化,生性纯良,你这样把他闷在这里教,是会出事的。”


    江允双手合十,有模有样:“阿弥陀佛,淑月师叔莫要担心,师父说了,明恕生来就与他人不同,要渡化这三界生灵,时间有限,明恕会好好努力,不辜负诸位师叔师伯的期待的。”


    淑月瞪大眼睛,心道哪里来的小古板。


    她“啧”了一声,看看悟心又看看江允,有心再劝,却见悟心沉默着不理会她,已是逐客,气得拂袖而去:“两个没入味的茶叶蛋!”


    季安栀:……


    季安栀也不是滋味。


    她不是江允,但仔细想想,江允是个偏执的性子,在这方小小池塘待了千年,来来回回只见过这一方天地。


    若他从小认定自己肩负这三界的重担,是会当真的,而且会一股脑闷头走下去,钻牛角尖钻到头破血流也要钻出个通路来。


    季安栀认同淑月长老的话。


    江允很快将那些佛经背得滚瓜烂熟,法力也日渐增长。


    每日悟心大师问他佛法,他都能一一应答,举一反三。


    一日早上,悟心大师问他:“江允,你道世间如何?”


    “众生皆苦,我必走遍世间,渡一切苦厄,不叫师父失望。”


    季安栀只能沉默。


    她亲眼看着江允不到五岁就肩负起所谓渡化世间的重担,他当真了,他把一切都压在自己稚弱的肩上。


    一天晚上,他趴在池塘边,跟她说他要在六岁前成就金丹:“我还要在八岁前走遍天下领悟三明流通,十岁前渡化七层金身,最后立地成佛。


    如此才能对得起师父的教化。”


    季安栀:鸡娃啊!悟心大师你鸡娃!


    这和刚上小学就要去北极圈参加冬令营有什么两样!


    “江允,噗呲,江允!”某日,她趁悟心大师入了玉佛塔,叫住江允,“天气这么好,你出去玩玩呀,我听说玉佛塔外不远有个叫鲜庭的国家,人家的花朝节很好玩哦!很美很欢乐!”


    江允不为所动:“阿弥陀佛,我需加紧修炼,不能让师父师叔失望。”


    季安栀:?


    完了呀!孩子学废啦!


    当日,悟心大师回来时,季安栀敏锐地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


    悟心大师的修为一落千丈,有行将就木之感。


    季安栀心头一跳。


    不好。


    果不其然,当晚,众多玉佛门的僧人纷纷到访,齐齐围在这一方禅院里。


    季安栀都不知道原来玉佛门有这么多僧人。


    这里本来只有一片整日沐浴着玉佛塔佛光的莲花池,因为江允生在此处,悟心大师要教导他,悟心大师便把禅院搬到了附近。


    如今莲花池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季安栀谨慎地把自己藏进了莲叶中。


    来者不善。


    这群僧人仿佛嗅到死亡的秃鹫。


    江允是悟心大师的关门弟子,也是玉佛门的未来,却被这群人拦在外头。


    不一会儿,云衲住持和淑月长老匆匆赶到,二人先后进了屋中。


    季安栀神识出窍,飞进屋内,看见悟心大师形容枯槁地倚在床上。


    云衲住持和淑月长老立在窗边。


    淑月红了眼眶:“师兄……”


    云衲住持皱眉:“师兄,你的宿命通……”


    悟心大师气若游丝:“只可由江允继承……”


    云衲住持的表情有些难看。


    季安栀心下一惊:难道昨夜,悟心大师是将宿命通生生剥离,放入了玉佛塔?


    怪不得悟心大师料到江允会回玉佛塔,他是想找个时机把宿命通传给江允。


    “我圆寂后,把我的舍利放入玉佛塔中……告诉明恕……渡众生前……渡自己……莫要让他见到我的……死状……


    我……愧对他……


    师弟师妹……你们要……助他渡化金身……”


    悟心大师似有话还没说完,却终究是说不了了。


    淑月哭着趴到床边:“师兄!”


    季安栀皱着眉头。


    悟心大师似乎还有后半句话,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助江允渡化金身,然后呢?


    她更在意的是前一句。


    渡众生前,渡自己。


    可是江允并未能做到。


    云衲住持怔然:“师兄就这样走了?那宿命通……”


    淑月大怒:“二师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大师兄的宿命通!”


    最终,淑月长老哭着把悟心大师葬入佛火中。


    江允被众人隔绝在外,终究是没能踏进禅房,见到悟心大师最后一面。


    那天夜里,下起了雪。


    纷纷扬扬的白落在他的眉目间,竟积了一层霜。


    他没有落泪。


    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自责与哀伤,让整片莲花池都蔫吧了。


    “小白花……”他声音喑哑,“我辜负了师父,没能继承他的宿命通,也没能在他活着时,镀成一层金身……”


    “没关系的,你不必自责,”季安栀眼眶不由红了,“江允,你不用这么累……悟心大师也希望你先渡自己的……”


    谁知不一会儿,云衲住持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拍拍江允的肩:“江允,师兄的遗言,便是希望你勤奋刻苦,渡化众生。”


    季安栀简直要怒了。


    “王八蛋你瞎说八道!”


    她的存在只有江允知道。


    但偶尔他又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


    江允直起身,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振作:“师叔说得对,师父唯一心愿,就是希望我拯救三界众生。”


    季安栀崩溃地捂住脸。


    那之后江允更是拼了命地学,拼了命地修炼。


    然而玉佛门哪怕是佛修之地,也是社会。


    是人,便有贪念。


    悟心大师死后,整个玉佛门像是倒了一根顶梁柱。


    云衲住持公开了宿命通在玉佛塔里的事。


    每天都有佛修前仆后继得入塔。


    云衲住持和淑月长老的分歧也越发严重。


    淑月长老要求让江允融入师兄弟们,云衲住持先是反对,后竟应允。


    然而,江允是个金莲,他于交际之事一窍不通。


    他开始与师兄弟们同吃住,却无人理会他,无人敢靠近他。


    说起来便是:“那个悟心长老的唯一弟子”“那个要拯救三界之人”“他会不会继承宿命通”。


    人心中的隔阂仿佛一道天堑。


    更何况这样的天堑里,布满了竞争的尖刺。


    以至于后来江允只要一出现,弟子们就纷纷作鸟兽散。


    看他的眼神或怀疑,或鄙视,或轻蔑。


    季安栀看在眼里,只觉得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江允……”


    后来,江允也不去食堂用餐了,只偶尔打包一些来,坐在池塘边吃。


    偶尔与她说说话,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再后来,云衲住持与淑月长老又大吵一架。


    季安栀其实有点理解淑月长老。


    她是个几百年的佛修,没养过孩子,心性直率,认为江允应该多与他人相处,也许就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


    “这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道,何须一个孩子来渡?”


    云衲住持轻笑:“这是悟心师兄宿命通看到的未来,若是因你的质疑而阻挠,届时三界大难,你便是千古罪人。”


    淑月长老捏紧了拳头。


    云衲住持:“不如放江允出门历练,当年悟心师兄,不也是游走人间苦修?”


    淑月长老大怒:“你疯了!江允金莲之身,如今不过八岁,谈何历练,放他出去,外头妖魔纵横,犹如羊入虎口!”


    云衲住持皱眉:“放入人间即可,况且江允不死不灭,不会出什么岔子,反倒有助于他渡化金身。”


    淑月长老:“我不同意!”


    淑月长老和云衲住持僵持了将近一个月。


    江允最终还是被放出了玉佛门。


    临走前,淑月长老给他添了两件袈裟三件海青,欲言又止。


    江允却都婉拒了:“师父说过,苦修便要承受天地的考验,寒冷亦是其中一样,我不能贪暖。”


    季安栀在他怀里狂拍叶子:你糊涂啊!冬天冻死你啊,你想当雪宝吗!


    江允只带了一枝小白花上路。


    但季安栀知道,真正的过去里,江允是独自踏上这趟路程的。


    出门第一个月,她眼见他因为救了王扬之一家,被夺走第一个根器。


    后来游走到沸雪镇附近,看见一众被修士追杀的妖物,慈悲为怀,施舍了第二个根器。


    江允继续向北,抵达遂城。


    当时遂城还不是北周的都城,而是一个叫明源的国家的边境,北周的将领正南下攻城,攻打到遂城。


    他在城外遇到了一个将领。


    那少年将领出生入死,骁勇善战,战场上手刃敌方将领,双手占满了鲜血,却在战后独自上山,踏遍荆棘,采了一朵最美的鲜花。


    说要送给他的公主。


    江允不懂情爱,但也知成人之美,便投去一丝灵力,助那鲜花开久一些。


    然而他输在了战场上。


    那朵花最终沾满了血渍。


    江允将这朵花放进季安栀的小花盆里,继续北上,带进了遂城。


    然而刚进入遂城,就被皇帝赐婚的新驸马暗中拦下,派人毒杀抛尸,途中被野狗啃食,掉了第三个根器。


    那朵鲜花,也落进淤泥里。


    季安栀从最开始的骂骂咧咧,再到沉默,再后来一句话也不说。


    江允走到玄阳剑宗附近,被一个剑修捉住,以为他是金莲成精。


    季安栀不敢看,她抓着江允的衣领要跑,却听他说。


    “世人皆苦,也许,他真的需要我的根器。”


    于是他再次自断根器,送出了第四个根器,然而世人皆贪,那修士发现了根器的奇特,却不依不饶,将他绑起,提剑分尸。


    拿走了他第五个根器。


    “走吧,江允,我们回玉佛门吧。”


    季安栀用叶子拍打着他血淋淋的面颊,眼中的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江允,你别这么固执,算我求你……”


    “小白花……我错了吗……”


    “你没错,江允,你没错,是这世间错了……”


    伤痕累累的江允抱着小白花,最终回到了玉佛门。


    然而彼时玉佛门内,云衲住持和淑月长老的“权力斗争”已经结束,淑月长老败下阵来,不知所踪,只有云衲住持满面担忧地迎接他:“你如今竟失了这么多根器,却连一层金身都未渡化,这可如何是好。”


    紧接着,云衲住持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悟心大师将宿命通放入塔中。


    “你……”


    他看着江允欲言又止。


    “江允,别去!”季安栀抓住他的衣领,“他在害你!”


    然而江允却道:“我身负重任,必然要比常人经历地更多。阿弥陀佛,师叔,让我进玉佛塔吧。”


    进玉佛塔的前一天,季安栀哼哧哼哧爬到云衲住持的禅房窗口。


    无他,想要在幻境里狂扁糟老头。


    季安栀好不容易抱着石头跳上窗棂,竟见禅房里不只一个人。


    嚯,怎么又是这些人!


    玄阳剑宗的忘虚宗主、蓬莱山的郭千掌门,还有蓬莱山的王扬之。


    郭千:“悟心大师若真开了完整的宿命通,怎会料不到今日,依我看,几百年前那句预言,不过是当时悟心大师年少,尚未完全掌握神通的乌龙罢了。”


    云衲住持轻笑:“尔等不过是得了根器,发现了根器的好处,不想归还罢了。”


    众人沉默。


    忘虚叹了口气:“那根器如今已入我门万花阁,滋养众多弟子的新身,我门下长老私自切除佛子根器并投入万花阁一事,是我门不对,我发现后已将他押送玉佛门,任凭你们处置。


    只是这根器,如今已经无法归还。


    我玄阳剑宗近年一力抵御魔渊,伤亡惨重,若硬要取出,我门至少百余弟子,都会暴毙,魔物乱世,更是三界之难。”


    王扬之忙附和:“正是,我因缘际会,得了佛子施舍,方成就仙根,如今这根器已与我融为一体,若强硬拔出,我仙根具废。


    都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请住持三思。”


    郭千:“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不归还根器,也能助佛子镀金身吗?”


    云衲住持冷笑:“办法是有,明日江允将入玉佛塔,要么继承宿命通,要么镀金身,若都不成,老衲也无办法。


    诸位有何高见?”


    郭千觑起眼睛:“若渡不成,便将其送入玄阳剑宗,由玄阳剑宗用另外两个根器,以灵力辅之,试试可否人为渡化。”


    季安栀端起石头,一人给了一下。


    然而并没有用,她的石头穿过了每一个人的脑袋,连一点风都没掀起。


    很快郭千和王扬之一同离开,只留忘虚宗主在场。


    忘虚不言,只皱眉捋胡子,须臾方道:“早年,悟心大师送来一杆招魂幡,此乃天地至宝,他将其放在我玄阳剑宗的宝库,究竟是何用意?”


    云衲住持摇摇头:“阿弥陀佛,老衲只知那招魂幡乃至阴至邪之物,若江允不幸只能入玄阳剑宗炼化,宗主还是把它藏好,莫要让江允有机会碰到。”


    忘虚又捻了捻胡子:“悟心大师,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云衲住持面色一僵,也不再多言。


    季安栀明白了很多事。


    悟心大师当年少年轻狂,初次掌握宿命通,为了做实自己的神通,道出了一个预言,即江允会渡化三界众生。


    在别人听来就是,江允会拯救三界。


    但渡化和拯救是两码事。


    而且彼时的悟心大师太年轻,还不知道未来有多重可能,而他的预言只是其中一种。


    淑月长老说的很对,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你想要怎样的未来,为之努力,才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随着悟心大师年龄的增长,境界的提升,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当年一句话,把三界众生的命运线,都人为绑在了江允的身上。


    都说修道之人,莫要插手人间诸事,江允的生死存亡,却因为他一句话,已经与这三界脱不开干系。


    这之后的百年岁月,悟心大师都在为此做弥补。


    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


    无论是将当时还是阿枝的詹樱超度,还是把招魂幡留在玄阳剑宗,把那面铜镜放在寺庙的背后,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想为因这沉重负担而入邪的江允换得一线生机。


    但是,这生机是什么呢。


    季安栀以前只觉得江允是大魔头。


    现在她懂了。


    江允还是那个江允,他还是要渡化这三界,只不过他经历了太多,最终彻底入邪,选择了最偏激的方式。


    用暴力结束这一切,重新塑造一个新的世界。


    从一开始,她就理解错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花瓣上,季安栀却萎萎的。她忽然想起每一次江允说要渡生灵的时候。


    他原来说的都是真的,他是认真要渡他们,每一次杀生,他都觉得是在帮他们脱离贪婪的苦海。


    每一句阿弥陀佛,每一句善哉,都发自本心。


    没有人真的理解过江允。


    所以也没有穿越者成功过。


    在江允心中,他也是一种正义。


    已然正到入邪。


    季安栀思绪飘得很远,她忽然又想起江允最近总是问她。


    “师尊为何要毁灭世界。”


    但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投机取巧,她只说会支持他,却从没说为什么支持他,支持他什么。


    他却以为她当真站在他这边。


    可这世上,无人与他同舟共济。


    季安栀怔然。


    她惊觉自己的面颊湿润润的。


    江允入了玉佛塔。


    那玉佛塔中,是陈年的幻象。江允就像是得了回溯的能力,这次谨遵悟心大师教诲教诲,一一重新渡过,却没有一次感化成功。


    季安栀眼睁睁看着他失败一次又一次。


    你给予的越多,世人想要的越多。


    她看着江允一步一步,从痛苦,到麻木,一次又一次伤痕累累地死去又复活。


    在不知第多少次重复时,江允忽然一掌劈死了那一家四口。


    雪膝盖厚。


    暴风雪将他瘦削的身影埋没,他收起手,冷静地拂去手心的鲜血。


    他杀了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那些背叛他的、伤害他的,他统统杀了。


    后来,他突然再次回到小木屋,将那两个老夫妻也杀了。


    杀得干净。


    魂飞魄散,就不会再痛苦了,更不会再遭遇不测,被人戕害。


    季安栀抬手挡住风雪,凝望着他。


    他离开了小屋,往雪山深处走。


    “江允?”


    他兀自走着,瘦削的身影在风雪中明明摇摇欲坠,却又异常坚定。


    他倏然停下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紧接着,他生生将手嵌入自己的丹田,刺眼的红淋漓落在雪里,洇出深深的粉。


    他徒手掏出了最后一根根器。


    冷漠地,不知疼痛地将它丢在了地上,继续向前。


    “江允……”季安栀捡起那朵奄奄一息的、血淋淋的金莲,想要追上他。


    “江允!你等等我!”


    却怎么也追不上。


    风雪太大,她把金莲护在自己的怀里,就像当初小金莲用莲叶把她护在怀里一样。


    “江允……江允你站住!江润生!”


    迷蒙的灰白中,江允回过头。


    他忽然说:


    “师尊,你是骗我的,对么。”


    季安栀心口狠狠一揪。


    “江允……”


    “你会离开这里。”


    “江允……”季安栀踉跄地追上去,想要抓住他的袈裟。


    小男孩却忽然化成一身赤红的少年。


    他的面容残破,难以维持幻相。


    那万窟之貌,在茫茫的雪山中显得由为可怖。


    “季安栀,原来你与他们一样。”


    季安栀却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是,她们是一样。


    但她的沉默却激怒了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三界毁灭之时,你便功成身退?!”


    季安栀面色苍白。


    他都知道了。


    她感觉到强烈的灵力暴动自江允所在之处地震般冲击开来。


    雪山隐隐有雪崩的迹象。


    “师尊,你不该进来,玉佛塔下,没有任何人的秘密能藏得住。


    我的不行,你的也不行……”


    他陡然自嘲地轻笑一声,声线比北周的隆冬更寒凉:


    “你打算一个人走,还是和你的朋友一起。


    你的未来,从来没有我……”


    轰隆隆。


    地动山摇,山顶的积雪如一场白色的沙尘暴轰然落下。


    绕是惯常激灵又伶牙俐齿,此刻季安栀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是震惊地立在原地。


    崩落的雪浪如癫狂的海啸,铺天盖地要将她淹没。


    她仍立在原地,死死抱着那朵金莲花:“江允……”


    她的手背上,还有他送的小红花。


    江允气息蓦地狠狠一窒。


    山体崩塌,无情地碾压下来,一道赤红的身影及时飞掠至她的身边。


    无数的根茎和藕丝瞬间迸发而出,层层叠叠纠缠住她,把她紧紧裹进他的怀里,几乎要碾碎那朵金莲,不让她动弹分毫。


    赤色的万丈霞光筛过细细密密的雪。


    下一瞬,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粘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些滚烫的阳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魂体。


    天地白茫茫一片。


    血腥与炙热同时倾覆而下,被埋葬在这山摇地动间。


    季安栀只觉得嘴里、鼻腔里,充斥着新鲜的血,还有莲花香的阳气。


    狂怒、不甘、委屈,甚至是恨意,所有的一切都发泄在唇齿之间。


    玉佛塔内没有人能藏住心底的念。


    那些阴暗的心思更是分毫毕现。


    他炙热的指腹往上,不由分说地钻入她冰冷的手心,强行与她十指相扣,力气大到她每一根手指都疼到心里去。


    鲜红粘稠的血从她的嘴角溢出来,恶劣地叫她盛不住他。


    “季安栀,你生生世世都休想离开,


    我绝不会,放你走。”——


    作者有话说:男主视角发生的事明天写


    第38章


    江允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在玉佛塔内重复这些记忆了。


    仿佛回到了九岁那年, 他在塔内轰然明白了,这世间没有温和的方式可以渡化苍生,于是亲手剜下最后一个根器, 决定走自己的路, 冲破了这玉佛塔。


    然而今日,他不在乎这些, 他要先找到季安栀。


    他匆匆走遍那些过往,翻找每一个细节。


    她在哪。


    江允自己都没发现,他满心满眼都是要找到季安栀, 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过去, 他头一回不在乎那些过往的人和事, 不在乎宿命通,不在乎镀金身, 不在乎他们对他的看法, 不在乎那些伤痛的细节,更不在乎那所谓的重担。


    找到她, 成了他一遍遍回忆过去的唯一目的和唯一解。


    一想到过去的一切都会暴露在她面前,他既抵触,又抗拒,却还有隐隐的期待。


    她见到那些过往,会怎么想, 又会怎么看他。


    觉得他笨, 觉得他固执, 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还是……会可怜他、心疼他。


    她会如何做。


    想要拯救他,帮助他,还是……


    为他落泪?


    无数可能性充斥着他的脑海。


    等江允回过神来,才发觉他因为过渡紧张, 已经咬破了嘴唇。


    甜腥渗入唇齿,酥麻的痛蔓延开来。


    “润生。”


    江允陡然定神。


    他回到了玉佛门的禅院。


    简朴的禅房内,只有单调的木床与桌椅。


    悟心大师趺坐在只铺了一层床单的木榻上,双手合十,唇角噙着笑意。


    这是江允进玉佛塔以来,第一次遇到悟心大师的神识残留。


    他放出神识,确认他当真是师父。


    他忽然问道:“润生,你道世人如何。”


    江允眼睫轻颤。


    世人皆贪。


    只是这四个字,却像黏腻的胶,将他的唇齿都死死黏住,说不出一个字。


    他又何曾不贪婪。


    蓬莱山三年,十八层地牢,八道八卦封印,他当真逃不出去?


    若粉身碎骨,撕碎三魂七魄,并非没有机会。


    但他未逃。


    他在等,等她来救他。


    哪怕他要经历多次炼化。


    不过就是为了知道,她会不会来救他。


    他对她有所求。


    他贪图她的关心,她的眼神,她的夸赞,她的安慰。


    她的一切他都想要。


    所以他反复试探,反复咬文嚼字,话里有话。


    他与世人无异。


    江允忽然有些茫然,如今面对悟心大师,又有些被看破的窘迫和自责。


    他又一次,让师父失望了。


    没能继承宿命通,没能渡成七层金身,也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欲念。


    这么多年,他以渡化世人为己任,却克制不住自己。那些比世人更阴暗,更偏激的想法,在脑海里野蛮生长,最终付诸于实践。


    “世人如我,我如世人。”


    悟心大师睁开眼。


    他的视线犹如实物,从上到下像钝刀子割着江允的每一寸神经。


    江允渐渐生出难以抑制的失落。


    他不配渡化三界,失了师父的信任,失了这宿命的重任,也失了从前他许下的承诺:“师父……”


    “润生。”悟心大师忽然张开手。


    那是一串108数珠。


    是江允从前一直用的那一串。


    不,现在只剩107颗。


    他曾因气恼季安栀,生生捏碎了一颗。


    而如今,这串数珠的母珠——悟心大师的舍利子,正散发出暖暖的金光。


    这是佛光。


    佛赐下三明六通,唯有被选中之人,方可觉醒或继承。


    江允疑惑:“师父?”


    “润生,收下吧。”


    江允接过这串数珠,灼热的佛光忽然刺透了这颗舍利子。


    咔嚓。


    舍利子应声碎裂。


    江允的周遭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江允没有什么感觉,毕竟他的世界一直都是黑暗的。


    原来,宿命通一直就在他手里,并非在玉佛塔中。


    师父欺骗了云衲住持。


    原来,师父也会说谎。


    江允后知后觉感受到一阵欣喜。


    他得到了师父、佛祖的认可,拿到了宿命通。


    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季安栀。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无尽的黑暗中,升腾起无数个小气泡,江允感受到灵力的波动,顺着小气泡,向前。


    脚下湿漉漉的,水越来越深,逐渐没过了脚踝。


    一棵菩提树立在清澈的水池中,菩提树上,万千树叶,一滴露水一世界。


    菩提树下,是各色莲花,竞相盛开。


    清雅的莲花香中,夹杂着一缕霸道的栀子花香。


    那朵洁白的栀子花,悠悠然躺水面上,被一朵金莲用莲叶好生呵护着。


    江允拨开莲叶,捧起那朵栀子花。


    他在季安栀的识海中留下了莲花,自然一触碰就辨认出这是季安栀的神识。


    他突然犹豫了。


    但细细密密的、阴暗的占有欲与好奇心,几乎在一瞬间破土而出,那些藕丝不顾他的想法,率先缠上了栀子花。


    疯狂想要知道她与他的未来。


    周遭忽然风云变化。


    江允立在一片残破的废墟中。


    他浑身是血,六根完全,金身还差一层,但即便如此,三界已无他的对手。


    血腥与尸体的腐烂气、魂魄的死气在空气中交织。


    “结束了。”季安栀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他只微微伸手,就能触到她的裙角。


    江允悬着的心陡然放下,他们还并肩站立。


    季安栀忽然又感叹一句:“终于都结束了。”


    江允感受到“自己”体内升腾的愉悦,感受到“自己”正欣喜地握住她的手:“师尊,接下来……”


    你与我共建新的三界可好……


    然而话未说出,却被季安栀打断。


    季安栀望着满地熟人的尸体,面色有些惨白,甚至隐隐透露出几分恐惧和后悔,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定,放下了一切。


    “江允……我,我的任务结束了,我该走了。”


    江允一怔,握住她的手下意识攥紧了。


    “师尊,你要去哪。”


    季安栀欲言又止,硬生生拂下他的手:“江允,这世界如你所愿,如今三界已然破败,再没有生灵,也没有苦厄,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好巧,这也是我想要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江允只觉胸口撞入一块大石,撞烂了他正在敞开的大门,撞烂了围墙,却迅速沉底,堵得人喘不过气:“这三界如今唯有你我,你要去何处。”


    “离开这个世界。”季安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向他解释。


    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她和系统马上就要离开了。


    但须臾,她还是道了歉:


    “对不起,江允,我利用了你。”


    她每说一个字,江允的眼睫就不由轻颤一下。


    他勉强挤出一个温润的笑:“何意。”


    “我和我的朋友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来帮助你毁灭世界,如今任务结束,我们要离开了。”季安栀不安地抿抿唇,“我要去另一个世界生活,安稳过完我的后半生。”


    安稳,后半生?


    方才燃起的欣喜如弱小的火苗,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个彻底,恼人的烟气迅速攀升。


    江允只觉得一股无名的堵意窜上来,熏脏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狠狠握住季安栀的肩膀:“我不许你走。”


    “可是任务已经完成,马上我的朋友就会把我传送走了。”季安栀安抚性地轻拍他的手背,“江允,别害怕,你依然可以走你想走的路,为师不过是陪你走了一段,剩下的你自己走而已,你好不容易渡化这三界,你应该高兴才对。”


    “季安栀!”他打断她的话,呼吸逐渐加快,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她的肩膀碾碎,“我不许你走,我不同意你走!”


    “为什么,我们只是师徒关系,只是偶尔同舟的……同伴?”季安栀有些茫然。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不,江允,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是真心帮你。”


    阴狠的戾气自江允的周身蒸腾。


    是了,她从未说过,她要陪他一直走下去。


    她从未说过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一切只是他的误解。


    甚至师徒的关系,也不过是她暂时待在他身边的借口,安抚他的手段。


    原来她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任务。


    原来,她不过是一个冷漠的过客。


    是,他一开始也是防范的。


    也只想做过客。


    但他现在,只想把她留住。


    只要她留下来,他愿意付出一切。


    “师尊……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江允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带了点哭腔,他无助地把曾经小心藏起的绝望与软弱剖开来,企图获得她的怜爱,叫她回心转意,


    “师尊,为何不能留下?”


    季安栀彻底愣住:“我……可是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金莲之身时,就被法力强行催开。


    好不容易化了形,没有踏出过玉佛门半步。


    人人告诉他要拯救三界。


    人人将三界万万生灵的重担丢在他的肩上。


    他信以为真,他以为他生来就是为了这三界。


    可后来呢。


    无人与他同行,甚至无人理解他。


    他看过许多书,书上说,英雄都是孤独的。


    很多事注定只能一个人走。


    他懂了,他的路只能独身走。


    世人理解与否,他不在乎,也不能在乎。


    于是他踏遍这万里河山,看遍了人性的丑恶。


    他在一条逼仄又灰暗的路上独行。


    若是一路这样闷头走下去也就罢了。


    可是。


    可是你为何要出现。


    为何要可怜他,包容他,给予他鼓励,夸赞他。


    为何要宽容他,为何要挤进他的这条路。


    为何要与他并肩而行,又为何残忍地离开。


    江允看到“自己”几乎迸发出所有的灵力,想要捉住她。


    然而她却一点一点,在他面前消失,他哪怕是耗尽浑身修为,也无力阻拦。


    他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也求了很久很久。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来,你自始至终,都是骗我的。”


    江允毅然退出了这名叫未来的宿命,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


    他颤抖着,放下这朵栀子花。


    好像失了魂,嗅不到任何气味,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手脚都冷如寒冰。


    他茫然地走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


    就好像他的来时路,看不到尽头。


    她的朋友,她的任务。


    她心中的一切都比他重要。


    一旦完成,她就会毅然决然地离开。


    不再给予他半分心疼。


    季安栀,你好生绝情。


    江允走了很久,恍惚间,才发现一滴一滴的血,从他的袖口滴落。


    没有外伤,只是灵魂不能忍受的痛苦,产生的激烈的灼痛,烧遍了他的识海,叫他浑身经脉分裂又重组。


    他在无意识地自残。


    他想死,却又死不了,只能无限重生。


    生生走出一条血路。


    江允突然意识到。


    原来,他这么需要她。


    他从来不知道,她对他这么重要。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寻不到头。


    他与她是师徒情分吗?


    根本不是。


    她教他如何做大恶人,他在意的,却是她想要教他的心。


    这世上原也有一人,盼着他好。


    他很想问她,那些字字句句里,是否有一点真心。


    她是否当真心疼过他。


    江允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她是鬼魂啊,她没有心……”


    江允拖着一身血,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玉佛塔内。


    直到在一座雪山中,他远远地瞧见了季安栀。


    她找到了他的根器,捡起了那朵虚弱的金莲。


    他却忽然退却了。


    他冷漠的转过身,加快脚步,想要逃离。


    “江允,你等等我。”


    她却不放过他。


    “江允你站住,江润生!”


    他蓦地定住,莫名的怒气与恨意倾轧了他的理智。


    他转过身质问她:


    “师尊,你是骗我的,对么。”


    你骗我,又为何要叫住我。


    你想看我可笑的模样吗。


    “你与他们一样。”


    他想听她解释,他停下来,脑海里想着她会如何解释。


    和以往一样说几句俏皮话?


    哪怕再骗骗他,他其实愿意听的。


    但是没有。


    季安栀只有沉默。


    那一刻,江允处在暴动边缘的灵力如轰炸的余波,冲刷了整座山头。


    为什么不解释?


    他几乎是愤怒地怨恨她。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恨。


    恨她这样出现,又冷漠地离开。


    恨她不解释,恨她不骗他。


    师尊,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给不了你吗?


    我的根器,我的法力,长生不老,立地成佛,你竟一样都不贪图吗?


    这三界,竟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你留恋么。


    他不愿相信,他几乎想要埋没她。


    他恶毒地想将她永远葬在这里。


    把她关进这玉佛塔,永远也不放她走。


    然而当雪崩快要冲刷到她的一刹那。


    江允忽然觉得胸口狠狠地抽痛。


    他恨自己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哪怕受一点伤害。


    他飞掠到她身边,用所有的神识包裹住她,将她紧密地裹进自己的怀中。


    那一刻,这世界如何,他不想再在意。


    他只要她永远离不开他。


    既定的宿命又如何。


    他绝不会,放她走。


    *


    季安栀醒来的时候,浑身烧的疼,如身在岩浆之中。


    等她的意识逐渐归拢,才回想起之前经历了什么。


    “嘶。”她先是猛拍了一下额头,又刮了一下脸,最后干脆摆烂,大字型仰躺在地上。


    完蛋了。


    路走窄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难道她不该说那些垃圾话吗?


    季安栀头一次有些懊恼,自己非要掺和进来做什么,和江允当陌生人不好吗,就当他的一个阴兵不好吗。


    地上是滚烫的岩浆,她滚了一圈,才意识到自己在找死。


    却后知后觉发现这些岩浆都不会伤害她,只是温度比较高的温泉罢了。


    她拍拍衣裙站起来,眺望四周。


    岩浆的尽头,是一朵金莲。


    无穷的灵力自四面八方汇聚到金莲身上,化成针线,一点一点将金莲缝补在根茎上,每缝补一次,周围的温度就上升一些。


    季安栀:啊,这里好像是江允的识海,这金莲就是他的根器。


    江允已经拿回了第四个根器,只剩下两个尚在玄阳剑宗的根器了。


    “唔,怎么办啊!”她抓狂地蹲下身子,挠自己的头发,“额啊啊啊!”


    季安栀下不了决心。


    她从入这个世界开始,就抱着早点退休的心思。


    而且她答应过闺统,要一起等世界毁灭。


    闺统甚至现在还在旅游,还不知道事情大发了!


    闺统的假期也太长了吧!


    季安栀甚至怀疑闺统跑路了,若真是跑路就好了,她一个人面对这烂摊子心理负担还少些。


    但若真的坐等世界毁灭。


    她不敢想。


    李老道还没有变回年轻的样貌,薛老秘还没追到王婆,苏旎才开始体会复仇的快乐,更别提她随心造出的公司,如今不说福泽,也是千万鬼魂靠这个吃饭。


    他们喊她一声冥王,把一切都押注在她身上。


    她真是个罪人!


    最重要的是,江允……


    一想到他毁灭了这一切,却要眼睁睁看她离开,季安栀的胸腔就一抽一抽地痛,好像有一个锥子在锥她的心。


    “怎么会这样……”这和她想的退休生活完全不一样!


    浓烈的檀香从头顶飘下来,季安栀伸手,摸到了头上的发带。


    她想起了那个吻。


    他向她的魂体里疯狂灌注了阳气。


    不把这些阳气逼出去,她就暂时无法回到冥界,她阳气太重了。


    但现在别说回冥界了,江允他疯了,他把她关进了他的识海!


    其实退一万步,她还可以捡起前辈们没有完成的任务,顺势救赎江允,真的救赎世界,但那样的话,她和系统就会被主系统绑住,生生世世都是主系统的牛马。


    “不要啊……”


    六十几岁退休本来就很恐怖了,为主系统卖命可是生生世世都退不了休啊!想想就觉得生活没有盼头了!


    季安栀恨不得原地去世。


    叮——


    季安栀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系统播报声。


    叮——滋啦滋啦——


    【我回来啦!我命中注定的闺蜜!你是我的homie!】


    季安栀:!


    【我游山玩水遇到几个老baby,学了几句嘻哈,我们一起happy!】


    季安栀:别唱啦!夭寿啦!


    【姐妹你都不知道,走遍了好些个世界,看到了好些个同事,它们好命苦哦,加班加到一脸的黑眼圈和眼袋,还一股子班味儿,我就不一样啦,我身上都是大自然和音乐的气息!


    果然做正式员工也很惨,幸好我们要离职了!


    姐妹,你的进度如何了呀,我看看。】


    季安栀尔康手:别看啊!


    【啊咧,姐妹,怎么毁灭度才50.5%啊。】


    季安栀:丸辣,毁灭度还比之前降了。


    【姐妹,你怎么不说话呀,这是哪啊,你怎么呆站着,那个该死的阴暗大魔头呢,快叫他出来毁灭世界啊,让主系统看看我们的厉害!】


    季安栀:丸辣,她还在江允的识海里。


    “姐妹,听我说,我们现在在一个特殊的地方,你能不能先别说话,更别说唱了。”


    别让江允听到啊。


    季安栀站在岩浆里,却忽觉有一阵阴冷的恶寒从脊梁骨爬上她的后背。


    黏腻地、扯不断的藕丝忽然圈上她的脚踝,根根黏连,怎么也扯不断。不远处,金莲的根茎也不依不饶爬过来,眨眼间就把她的下半身包了个彻底。


    “师尊,你在同谁说话。”


    季安栀心脏狠狠一跳。


    她回过头。


    被火焰烧得漆黑的山坳上,一身赤色滚金袍的少年坐在光秃秃的大石头上。


    他华美的面容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堪称冷漠,修长的手撵着那长长的珠串,没有推一颗,拇指的指腹用力扣着一颗木珠。


    是她送给他的那颗。


    仿佛扣着珠子,就能扣住她。


    “师尊,谁又是该死的阴暗大魔头?”


    季安栀麻了。


    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她皱眉瞪着江允:“江允,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欺师灭祖,还不快放了我!”


    闺统一改刚回来的嚣张,暗暗脱了大金链子大手表,缩在季安栀的识海里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这场面和它想象的不一样啊,而且大魔头为什么能感应到它的存在?


    它自以为自己藏的很好,谁知一转身,就撞上白茫茫一片的栀子花识海中,那朵金莲!


    救命!


    系统降临一个世界,都要以合理的形式存在。


    比如赛博世界,系统就以精神AI的形式出现,而修仙世界,它们通常呆在修士的识海里。


    从前系统很少跳出来,就算跳出来也是AI系统的机械播报,所以藏在季安栀识海里的金莲并没有在意,如今它一回来就口出狂言疯狂蹦跶,甚至还嚣张地大声说唱!


    直接被大魔头逮了个正着。


    江允冷冷看着这一团光圈,直接一个金钵罩了下去。


    季安栀只觉识海里一阵钝痛。


    “江允!你离开我的识海,放开我的姐妹!”


    江允眼睫狠狠一颤。


    恨不得把手心里的木珠捏碎,却又收回了力道。


    她送给他的佛珠。


    他岂能弄坏。


    “不是师尊把我请进识海的么。”


    季安栀一时语塞:“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放我出去,你是想要和我决裂吗?”


    决裂?


    江允的神色陡然狠厉了几分。


    季安栀一怔。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允。


    或者说,江允在她面前总会掩饰自己的邪气。


    那些虚假的温润,她是能看破,但总归隔着一层掩饰,如今却毫不遮掩地暴露出来。


    他忽然伸手一捞,无数根茎和藕丝把季安栀越缠越紧,将她提起来,推送到他面前。


    季安栀如今的修为也不低,但她一想到这是江允的根器,就很难下手:“江允,放了我,你别逼我动手。”


    他自嘲地轻笑:“我从不怕痛。”


    季安栀胸口一窒。


    他不怕痛,不怕流血,哪怕她真的用灵力毁掉他的根器,他也不会退缩。


    他会复活,他会永远纠缠她。


    “师尊若离开我的识海,我便时时刻刻,将自己凌迟,直到师尊回来。”


    “你疯了!你以为我不敢离开吗?用什么苦肉计,哪里学来的破玩意。”


    季安栀气得脸通红,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女人倒霉,从心疼男人开始,千万不要心软!


    然而她忽然想起在玉佛塔里见到的一切。


    这世上。


    从来没有人对江允心软过啊。


    化形以来,没有人,心疼过他。


    季安栀忽然觉得一阵酸涩涌上鼻腔,激地她眼眶通红。


    一滴冰冷的泪啪嗒落在他的根茎上,像是浓缩的硫酸,把那根茎灼得连连后退。


    江允陡然怔住。


    他下意识把根茎和藕丝放宽了一些,恶狠狠地一把捞过她的脖子,托住她的后颈:“你哭什么,当真如此委屈?”


    他心头又酸又痛。


    分明他才是被抛下的那个。


    “季安栀,别哭。”


    季安栀憋不住。


    她的泪不停地往下掉。


    她知道他想要囚禁她。


    他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控制她,他不想让她走。


    他疯了。


    世人都以为他早就疯了,但实际上他一路都走得坚定无比。


    只有现在,他是真的疯了。


    “季安栀!”


    他几乎是咬碎了她的名字,“别以为你哭我就会放了你。”


    季安栀在心里不禁嘲笑他。


    当真吗,你当真不会因此放了我吗?


    那你退后做什么?


    你散开根茎做什么?


    “江允,你凶什么?我是你师尊!”


    江允忍无可忍,死死掐住她的下巴。


    “你从来都不是。”


    藕丝密密麻麻地爬上她的魂体,不惧她如针扎般寒冷的阴气,一路攀上她纤细的脖颈,仿佛只要微微用力,就能让她魂飞魄散。


    他恨这第四个根器的融合如此之慢,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却又庆幸它太慢,没让他看到她落泪的模样。


    他的藕丝和根茎一点一点汲取她的阴气,像要生生把她从阴魂变成阳魂,她就永远也逃不掉似的。


    越努力地克制,就会遭到越强烈的反弹与反噬。


    他忽然低下头。


    季安栀闷哼一声,猛地别开头:“江允!”


    江允充耳不闻,再一次追过来。


    用唇齿用力又愤恨地一寸寸丈量她的耳廓,她的面容,她的面颊,她的唇。


    舐走她的每一滴泪。


    像灵山的灵泉,滋养着他这朵极度缺水的金莲。


    她们不是说他是阴暗的大魔头吗?


    他便做实了这身份。


    他不顾她的挣扎,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季安栀,你说我欺师灭祖。”


    他狠狠咬住她阴冷的唇,“那我岂能让你失望?”


    少年的吻青涩又野蛮。


    恨意与爱意交加,叫她躲闪不急。


    季安栀狠狠咬破无理的客人,他却毫不退却,将血腥和浓郁的阳气再一次灌入她的喉咙。


    用血浇灌她这株栀子花。


    他们说他是邪种。


    那他偏要与她纠缠,偏要做尽这佛经不许他做之事。


    这淫//邪戒,他也不是犯不得。


    只是渐渐地,他放慢了进攻的速度,揽住她的臂膀愈发用力,只是专心地,一次又一次掠夺她的阴气,用它浇灭他识海里的熊熊烈火。


    他血腥的舌将那些阴冷的,没有生机的地方都涂满了血,仿佛这样她就有了肉\\体。


    他愈发清晰又悲哀地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这不过是她的魂魄。


    他的心又揪起来。


    忽然叹了口气。


    他离开她,眨了眨无神的琥珀色眼眸,陡然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连自己也没察觉到地,哽咽了。


    不想让她看见。


    “季安栀,你好狠……


    你既疼我……


    又为何不能一直疼我……”——


    作者有话说:我发誓这最后一趴过去就是甜。


    没有波折哪里来的甜!波折才能衬出甜的甜!(暴言)


    男主不懂怎么爱啦,下一张就被教育[狗头]


    第39章


    季安栀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 但也隐隐有了猜测。


    再这样下去她要从【没有搜索到适合您的加成剧本】变成【囚禁强制爱剧本】了!


    季安栀瞬间冷静下来。


    一道尖锐的、阴寒的灵力破空精准划过江允的面颊,不深也不浅,他的血飞溅出几滴, 溅到了她的脸上。


    他恍然地抬起手, 用力拭去脸上的殷红,把伤口都扯得大了些。


    是季安栀的灵力。


    这不异于给了他一巴掌。


    “疼么。”季安栀冷眼问他。


    江允震惊地沉默了。


    “我知道你没有触感, 我是问你,我这样伤害你,你心里疼吗。”


    心里当然是疼的。


    是后知后觉的针扎样的疼。


    好像她要收回对他的所有慷慨与纵容似的。


    喉间的涩意上涌。


    江允不安地意识到。


    她生气了。


    “这是我第一次揍你。”季安栀深吸气, 虽然她已经没有呼吸, 但好像深吸气就能平复她的情绪。


    其实她用灵力的手现在抖得跟老大爷的老寒腿一样。


    换做以前,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揍小魔头,她又不是活腻了。


    但现在, 她敢了。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因为你把我关在你的神识里,我的心情与你方才一样, 我觉得你在欺负我……


    你在伤害我……”


    江允的睫毛颤了颤。


    但他的藕丝和根茎,依然死死地裹着她,不愿意放开分毫,甚至更加用力。


    他想到那个他苦苦哀求却得不到她回应的未来。


    他想到他独自在原地固执地等了她一年又一年,她却当真狠心抛下一切再也不回头的未来。


    他就恨不得毁了她。


    就好像毁了这一切就能杜绝那个结果。


    但他又不愿真的伤到她。


    脸上的伤, 冻得他血液都快凝固了。


    每一滴血都在告诉他, 他实实在在伤到她了。


    江允又拭了一次血, 指尖却不禁颤抖起来。


    拭了一次又一次,却无措地把伤口越蹭越大。


    就好像他没有能力弥补他们之间的缝隙,反而把她推得越来越远一样。


    可他看过的所有佛经里。


    没有一句教他该怎么做。


    “江允。”季安栀从藕丝中挣扎出来,抓住他的手, “江润生!”


    这个字就像一道封印,提醒他是如何与师父的期望背道而驰。


    “那你教我。”他突然说,“那你教我,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留下来。”


    季安栀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人用又大又慢的力气,狠狠压了一下。


    “江允,对不起。”季安栀的道歉有些瓮声瓮气,“我承认,最开始,我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完成我自己的目标,我也害怕你,我也觉得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邪种,我和他们一样看你,误解你,我最开始说的那些话,都是在应付你,只为了完成我自己的目的。”


    从来没听她这么认真的说过话,江允难得的也沉默着。


    心底却陡然生起一丝后怕。


    怕她这样剖白后,更加决绝地离开。


    他不禁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冰冷的手包在他的手心里,不让她抽离。


    “但蓬莱山救你,我几乎堵上了一切,你是知道的。”


    季安栀哽了哽。


    “沸雪镇外,你以身护我,我……”


    不知是他故意为之,还是她的灵力真有那么厉害。


    那一灵力刀划过的伤口,缓缓流着血,没有止住的趋势,啪嗒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滑入他的手心,也渗入她的手里。


    季安栀没有说下去,只是冷静道:


    “江允,让我们都冷静一下。”


    腿上的藕丝和根茎缠得愈发紧。


    须臾,他方松开手将她放下。


    却没有要把她放出识海的意思。


    季安栀轻笑一声:“把我的姐妹先还给我,我有事要与她商量。”


    “季安栀,你会与它离开……”我看到了,在未来,我求了你,也用尽了修为,你却走了,没有再回来。


    江允将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季安栀当着他的面,突然把他为她绣的红丝绦解下来。


    他紧紧握着拳,手指几乎要嵌进手心里,才压抑住要把她全部裹起来的冲动。


    就在他以为她要把东西还给他,与他决裂的时候,却察觉到她又把那条红丝绦收起来,缠在了手腕上。


    季安栀只是单纯觉得头发乱了。


    江允马上要恢复视力了,她总不能跟个梅超风一样吧!她不要面子的吗!


    她不经意瞥见他滴血的手心,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我答应过你的事,没有食言过。所以,江允,先放我出去,我暂时不会回冥界,也不去任何地方。”


    像是面对一只过度应激的小猫,季安栀试着接近他,顺着他毛,轻轻地,撸了一下又一下。


    “好吗?”


    江允哑声问:“暂时,是多久。”


    季安栀揉了揉额角:“至少一周内,我不会回去。”


    二人不知沉默了多久,画面一转。


    季安栀恍惚了一下。


    她被放出来了。


    她们不在玉佛门里,也不在沙漠里。


    这是一间较为简陋的屋子,周围飘荡着花香,外头下着朦胧细雨。


    雨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落下来,一声声砸进她的耳廓。


    好像……又回到了鲜庭。


    怀里的至阳珠散发着温暖的阳气。


    这屋子有点熟悉。


    是之前她们住的那家客栈。


    季安栀和江允面对面,骤然有些无语。


    江允方拿回第四个根器,没有多余的灵力幻化样貌,只是阴恻恻地立在屋子照不到光的阴暗角落里,不想让她看清他的模样。


    如今他应是体内灵力流转暴动,高烧之时。


    即便这样,他还是费尽神魂把她藏了起来。


    季安栀不满地瘪瘪嘴:


    “所以,你的道歉呢。”


    江允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蜷。


    那手上没有一寸好皮肉,却戴着她送的栀子花环。


    用违逆天命的逆转生死之法,让它永远盛开在他的手腕上。


    良久,他方哑声道:“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无措地说着对不起,却不知道到底要为什么道歉。


    好像都错了,寻不到一个落脚点,最后只能道歉。


    他这一辈子,只对师父说过对不起。


    对不起他的期待与教诲。


    但季安栀告诉他。


    他方才那样做,她会很难受。


    她那一灵力刀划过他的面颊时,她摘下丝绦时,他都以为她气急了,当真要与他分道扬镳,就此离开。


    “季安栀。”


    “季安栀。”


    他一遍遍唤她的名字,“你别走。”


    季安栀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忽然想到了莲花池里,那个因为她掉了一片花瓣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金莲。


    其实他从来没变。


    噗通。


    季安栀忽然扑过去,紧紧拥住了他。


    他滚烫的,崎岖到摸不出血肉的、瘦削地像枯枝的残破身躯,像是被这个拥抱烫到,紧紧蜷缩起来。


    “江允,你欺师灭祖,还不认我这个师尊,还好意思要我教你。”她闷闷地说,“我很记仇,我要告你。”


    江允:……“好。”


    “你道歉就要接受我的怒火,我会因为这件事,蛐蛐你很久很久。当面蛐蛐你,在你背后也蛐蛐你,逢人就说你的坏话。”


    “好……”


    季安栀用他的衣衫蹭眼泪。


    “傻瓜,我知道了那么多,怎么会不心疼你,但是……你也要心疼我啊……”


    江允彻底愣住。


    他好像知道他哪里错了。


    原来,她也是需要他的心疼的。


    他不应该只索求她的心疼,而不会心疼她。


    他尝试着张开残破的双臂,用一个她能接受的力道,紧紧拥住了她。


    一个残破的肉身和一个冰冷的鬼魂,在一个阴冷的雨夜体谅彼此,静静相拥。


    季安栀觉得自己真是胆子大了。


    之前和江允相处,总有那么一份保留与警惕,如今全都烟消云散。


    她甚至怀疑她现在让江允给她摘星星摘月亮,他都会去。


    从某种角度说,这怎么不算一种厉害。


    季安栀:我真厉害。


    治疗的灵力从她身上蔓延开来,带着奇特的栀子花的香气。


    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如果那还算一片胸膛的话。


    从蓬莱山出来,他的真身就一直残破着,她有心而无力。


    但现在,她从玉佛塔里走了一遭,莫名修为完全恢复了。


    160的医术就是现在用!


    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恼人地湿冷。


    窗外,玉佛塔的光比之前微弱许多。


    “好了,到点了。”季安栀松开他,清清嗓子,“小孩子该入睡了。”


    “嗯,好。”


    江允乖乖侧躺到榻上,无神的眼睛睁着,却毫无睡意。


    识海内,他的第四个根器在疯狂地愈合着。


    黑暗的世界渐渐有了一些色彩。


    但还不够,他看不清她的样貌。


    他想要清晰地那一刻,第一眼就看到她。


    季安栀坐在之前他坐的那个靠窗的榻上,被他无形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


    进过他的识海再出来,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粘着他的藕丝,怎么拂也拂不去,她便干脆不拂了。


    任他看吧,她还能少块肉不成。


    季安栀沉下心,回到自己的识海。


    啊,对了,她的识海里还有一朵小金莲。


    季安栀:……


    “江允,我需要私人空间。”


    小金莲踟蹰了一会儿,乖乖合上了花瓣,变回了花骨朵的形态。


    江允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识海中,闺统终于冒出来了。


    【姐妹!那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可怕少年是谁啊!】


    季安栀:……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闺统沉默了。


    【但是姐妹,我不想转正。】


    “闺统,我也不想给主系统打工。”


    一人一统默契地再次沉默了。


    【额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跳槽计划——】


    “好了,不要叫了。”季安栀竖手打断系统,谁懂啊,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场最成熟的人。


    这个世界难道要靠她这个发了疯的小社畜了吗。


    “我有个疑问,主系统的能力在天道之上对不对。”


    【对。】


    “那所谓仙佛,在天道之下,所以也在主系统之下,对不对。”


    【不对,姐妹,世界的组成不是你理解的那样。佛与神并肩,是主系统之外的超然存在,是公司的甲方,而三明六通是甲方提供的材料,主系统接到这个甲方的合同以后,创造了这个世界,投入了对应的材料。仙是这个世界的仙界,在天道之下。】


    “???”季安栀更疑惑了,“那这个世界为何最初是主系统认为的‘好项目’。”


    【……因为江允。】


    季安栀:?


    【江允是命定的佛子,在这个世界是要成佛的,成佛以后,这个世界就相当于会产生一个高位的神,当然是好项目。】


    季安栀豁然开朗:“所以,甲方神佛给了主系统三明六通,相当于投资本金,主系统这个代理人负责把这些本金投资到每个项目世界里,最后收获的新神佛就是投资所得,甲方会给代理人主系统结尾款。”


    【没错,姐妹你真聪明。】


    季安栀懂了。


    所以三明六通一定程度上,在主系统的掌控之下。


    她当即幻视一个傻缺领导,自己成立了一个项目组,说“我们这是个稳赚不赔的项目”,然后自作主张把资金全部投了进去,即主系统给悟心大师发了宿命通,甚至还自信地添油加醋,跟他说:“江允是个好苗子,以后会拯救这个世界啊,你要好好培养他哦。”


    悟心大师接到宿命通的预告后,马不停蹄开始干活。


    谁知这压根就是揠苗助长,这个投资即将失败,很可能连血本无归,领导开始急了,但却因为能力不足没有挽救的方法,其他老员工纷纷明哲保身,拒绝傻缺领导的派活,于是领导只能点了个实习生,即闺统,对它说:“你,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你就能转正,否则我就扣你工资!”


    而这个实习生,做不了,只能找个外包——就是她季安栀!


    季安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季安栀脑子里忽然一闪而过一种可能。


    悟心大师后来,是看了无数个未来的。


    他会不会,也看到了她?


    太深奥了,不适合她这个解密废物。


    “闺统,现在的问题是,这个项目,卡在中间了。如今江允既成不了佛,也毁灭不了世界,甚至还拿到了宿命通。


    假如主系统大发慈悲,判定你阻止世界毁灭工作终究是完成了,你就会转正,然后会和这个傻缺领导绑死。


    假如主系统觉得这挽回不了了,把锅扔到你头上,就全都是你的错。”


    一人一统更沉默了。


    季安栀觉得她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丧丧的班味儿。


    【姐妹,我能多嘴问一句吗,为什么江允成不了佛也灭不了世了。】


    季安栀:……


    她挠挠脸。


    “我……也许……可能……想留在这里。”


    【哦,我懂了。


    春暖的花开带走冬天的感伤,微风吹来浪漫的气息~】


    “自己人,别开腔。”季安栀忙竖掌,“江允的事,我还没想好。但这冥界,已经是我的了,我不想让它们出事,不想任由它毁灭。


    这也是我走了玉佛塔一遭,悟出的,我一开始总觉得这只是个项目,但现在,我在这里有许多朋友,有很多羁绊……虽然都不是很靠谱。”


    【姐妹,你好棒。你死了都这么有梦想。】


    季安栀:……我谢谢你。


    她咬牙切齿:“我到这儿还是个死的,还不是多亏了你的重生盲盒。”


    系统忙生硬地转话题:【啊咧,我突然有个主意。主系统和世界的连接器一般都放在一个世界的最高掌权人身上,我们可以尝试找到这个连接器,断开这个世界与主系统的链接。】


    “你的意思是,带着这个项目和客户跑路?”


    【嗯啊,带着客户跑不是更好跳槽吗。】


    “你说的好有道理。”季安栀认真思考了一下,“如今这个世界最高的掌权人是……仙界的天帝?”


    【谁啊,我来搜一下。】


    【找到了,是个老男人,叫青崖帝君。】


    季安栀:……


    告辞。


    *


    季安栀退离了识海,想起了自己即将被青崖仙君追杀的事儿。


    奥,现在人家已经是青崖帝君了。


    她也不能站出来说自己不是阿枝,把詹樱抛出去,对前世的一切,詹樱都记不清了。


    季安栀掏出孽镜照了照自己,只能照到她上辈子在实习公司苦哈哈工作的身影。


    她“啪”地把镜子一盖。


    根本不值得回顾!


    一转头,对上江允幽幽地视线。


    他不知何时醒了,亦或是根本没睡,直直趺坐在榻上盯着她。


    季安栀忽然伸手,隔着一段距离,用灵力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崎岖的面颊。


    江允一愣。


    这不像是给了他一巴掌,却又用了点力道。


    季安栀:“别盯着我,很不礼貌。”


    江允乖乖垂下眸子,却又不自觉抬起来看她。


    他的视线又清明了许多,但还是模糊,依旧看不清她的样貌。


    只能看到银白的长发,还有娇小的脸。


    但哪怕是这样模糊的身影,他也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季安栀被盯得毛毛的,很不自在,试图寻找话题:“云衲住持为何不在玉佛门。”


    江允乖乖道:“他定是亲去玄阳剑宗了,最后两个根器在那里,他不会让我拿到。


    若回玉佛门,必经鲜庭,我会在沙漠里拦截他。”


    季安栀点点头,从她看到的过去来看,云衲住持就是个嫉妒鬼,嫉妒所有比他有天赋的人,嫉妒悟心大师,甚至嫉妒淑月长老,更嫉妒江允。


    空气又沉默下来。


    季安栀余光瞥见那些藕丝窸窸窣窣爬上她的榻,缱绻地黏在她的裙角,像是讨好,又像是侵占。


    她伸手拍了一下那些藕丝,像打小朋友的手心。


    藕丝迅速缩了回去,却仍有几根不记疼似的,顺势缠上了她的手指。


    几根藕丝一圈一圈卷上她的指腹,季安栀感觉到轻微的拉扯感。


    藕丝的另一头,江允垂下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她这里便也动了一下。


    就像隔着距离,小心翼翼与她牵手。


    害怕她拒绝,却又不想真的放手。


    “江允,我被天界盯上了。”


    江允眉间一蹙:“是那个男鬼说的。”


    “男鬼不是重点,”季安栀无语,“重点是,我因为救你埋葬了整座蓬莱山,触犯了天规。


    你知道的吧,冥王是天庭的牛马,是受天规束缚的,我犯法了。”


    江允这才理解,她每每提到的“牛马”是什么含义。


    “抱歉。”他小心翼翼地道歉。


    缠在她手上的藕丝兴许是出于愧疚,竟松了开来。


    季安栀反手一捞,掐住其中一根:“干嘛?”


    江允一顿:“我……”


    “谁让你走了。”季安栀嘟囔了一句,指尖绕了三圈,缠住那根脆弱的、将断未断的藕丝。


    她忽然感觉空气有些黏腻,有些湿热。


    她偷偷掀起眼帘,打量江允的神色。


    他现在这张脸,隐在黑暗里,当真是看不出表情,只是紧抿的唇和僵硬的手指,表露出他的紧张。


    “我们先拿下玉佛门,有了玉佛门的香火,你的修为增长会更快,玉佛门的莲花池,是孕养你的地方,你待在池子里有助于修行。”


    几根藕丝又缠上来,冥冥之中牵引的力道又重了些。


    他微微收紧藕丝,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替师尊受罚。”


    季安栀一愣。


    “我幻化成师尊,见仙界的人。


    我有不死之身,也不怕痛,无论什么都可以承受。”


    “不行。”


    季安栀果断拒绝。


    她知道他不会死,知道他不会痛。


    但受的伤流的血都是真的。


    “江允,不行,”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我会心疼你。”


    鲜庭的雨以往又快又细密。


    这场雨却持续了一日一夜。


    黑暗中,那些蠢蠢欲动的藕丝骤然停了下来,像被施了定身咒。


    江允无措地垂下头。


    心头好似被浇上了温暖的春雨,焕发出新的生机一般,又酸涩又高兴。


    只因为这一句话,他便恍惚雨过天晴。


    但又想要更多,想得到她更多的注视,更多的偏爱,更多的心疼。


    那些阴暗的心思,鼓动他轻轻用力,食指的指腹便被缠紧的藕丝深深割破了。


    血顺着藕丝,像一条鲜红的毒蛇,爬过黑夜,渗入她的每一道指纹。


    “师尊,你扯得太紧,”


    他颤声道,抬起微红的眼,


    “疼……”——


    作者有话说:这本文预计下周就正文完结咯,(说实话我自己写的时候都感觉梦到哪写到哪,喜欢的宝们完全就是和我这个死社畜灵魂共振了)


    老规矩,本章评论区点番外,想看什么尽管点,我挑着写。


    么么么么么么,爱你们


    第40章


    季安栀压根没用力。


    她忙松开了藕丝。


    那些藕丝却没立即散开, 而是因为她松开手,反而眷恋地缠上她的每一根手指,轻蹭她的每一个指腹。


    又痒又麻。


    十指连心, 痒到人心里去。


    季安栀不由红了脸:“你演我。”


    江允却忽然勾起唇, 展出一泓笑。


    发自内心的,极温柔的笑意。


    分明是得逞的笑, 却又笑得那样纯粹。


    季安栀很少看见他笑,犹如一颗红宝石,被放在了珠宝柜台的灯光下, 璀璨到刺眼。


    季安栀忽然有些恼。


    她反身扯住自己的小毯子, 把通红的脸藏了起来:“你不睡我睡了!”


    季安栀闷头沉入识海里, 继续和闺统心不在焉地商量怎么算计青崖帝君。


    阴影中,江允默默扯住藕丝, 一根一根更换, 心满意足地收纳起藕丝上沾着的鬼气。


    不知不觉又一天过去了。


    外头雨还没停,这很不寻常。


    季安栀从小毛毯冒出头, 感觉浑身都有点粘粘的,低头一看,全是藕丝。


    “江允,放开我,你给我开模啊。”


    密密麻麻的藕丝这才退去一半, 却还有很可观的一部分残留在她身上。


    彼时江允已经幻化出容貌, 那双向来无神的琥珀色眸子, 终于聚焦出点点的光。


    清凌凌的眼神,一寸不错地凝聚在她身上。


    他没说的是,这场雨是因为他。


    他极力地吸收周遭的灵力,几乎要把沙漠中的灵力给全吸透了。


    温度骤降, 这场雨方如此绵延不绝。


    他只是想快些愈合。


    千年来,他的世界都是黑暗的,他不在乎。


    但现在,他想要看见她。


    他想知道她白色的长发究竟是什么样子。


    想知道她穿的衣服又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她眼睛的形状,想知道她唇的模样。


    这般疯狂吸收了多日的灵力,他才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


    就这样盯着她,安静地盯了一日一夜。


    却还是看不够。


    他的藕丝早已脱离他的掌控,在夜里一点一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勾勒。


    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线条,甚至是每一根睫毛。


    还有他吻过的唇。


    哪些纹路。


    他要把这些都深深刻在心底,他的藕丝几乎要把她淹没。


    很快,他又让藕丝们退下来。


    他怕她察觉。


    就这样在黑暗中,在心里,一遍遍将她的模样镌刻了一层又一层。


    彼时被她说了几句,他方收回视线。


    “云衲住持有个习惯,无论去哪里,路过佛寺必然上香。城外东部,就有一座寺庙。”


    季安栀懂了。


    云衲住持要回来了,她们可以去寺庙里半路劫杀他。


    如今她和江允两个人对云衲住持,胜算很大。


    “你可以吗。”


    “嗯。”


    江允又思考了一阵,突然问,“若我败了,师尊可会护我。”


    “……你的停顿出卖了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打得过。”


    江允:……


    季安栀起身,看了眼窗外。


    雨没有要停的趋势,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引发洪水,鲜庭就危险了。


    冥界塞不下!


    毕竟轮回的机制堪堪重新建立,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运转,现在冥界光是孟婆汤就已经排到一个月后了。


    凡间的留守鬼实在是太多了!


    季安栀回过头:“我们走吧。”


    雨不大,雾水一样,迷蒙了视线,且有些阴寒。


    江允撑开一把赤色的油纸伞,习惯性冲季安栀蹲了下来。


    季安栀想说天上没太阳,我不用趴你背上的。


    但鬼使神差的,她还是趴了上去,顺带接过了油纸伞:“我帮你打。”


    轻飘飘的魂体贴着他炙热的背,季安栀觉得自己好像又脸红了。


    明明以前扒拉上去没觉得有什么。


    视线从他乌黑的发,扫到他明显发红的耳尖,顺着这红向下,到藕一般白净的后颈。


    衣衫飘来的檀香,夹杂着他神识里带出的莲花香。


    他走动时,腕间的数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怎么这么香。


    她悄悄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小坚果,有没有人说过,你香香的?”


    自然没有,没有人敢这样靠近他,他们避他如蛇蝎。


    江允睫毛颤了颤。


    喉间不自然地滚动了数下。


    她陡然喊他小坚果,每个字都带着亲昵和暧昧。


    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耳畔。


    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江允想起第一天听到这个称呼时,觉得是一种嘲讽,现在想想,何曾不是一种独属于他的亲昵。


    她对他的每一样称呼。


    哪怕是“小魔头”,他都喜欢。


    “师尊说过阳气不好闻。”


    季安栀点点头,故意在他耳边放轻声音说话:“嗯,但我还挺喜欢……你的阳气,你是不是有什么针对我的信息素啊。”


    之前季安栀也觉得,江允的阳气香香的。


    是莲花莲子的清甜味道。


    让人很想咬一口,看看是不是脆生生的。


    她说罢低下头,把脸搁在江允的肩上,冰冷的唇贴着他炙热的衣领。


    仿佛隔着薄薄的衣衫,触到了他的花瓣。


    江允听不懂她又在说什么。


    只是觉得耳畔,肩颈,都冰凉凉的。


    痒痒的,让人挠不到,难以忍受。


    他忽然抬起手,连带着她的手,一起握住伞柄,像是要把伞抬高些。


    修长的,时常攥着佛珠的指包裹住她的手,稳稳不放。


    好似这样,就能慰藉他日渐干渴的荒漠。


    不敢说的是,他之前就察觉到她对他的阳气不排斥,所以……特意总在她面前散发阳气。


    鬼魂对阳气有渴求,一般鬼是知道的。


    但季安栀没有常识。


    阳气过剩,鬼会退却。


    恰当的阳气,是吸引鬼魂的利器。


    “师尊,若是累了,就休息会吧。”


    季安栀这几天啥也没干,一点也不觉得累。


    但她不介意瘫在江允背上。


    她忽然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怎么不算一种退休呢。


    要是能永远这样,背着她走下去就好了。


    雨啪嗒啪嗒落在伞面上,像催眠的白噪音。


    那寺庙离藓庭有一段距离,以江允的速度,背着季安栀,几乎跨过了整片沙漠才抵达。


    季安栀还没占领过佛寺,临近佛寺的时候,突然支棱起来了,有种即将作恶的兴奋。


    一座普普通通的玉佛门分寺。


    门口,季安栀从江允背上跳下来,干劲十足:“我们撸起袖子加油干!”


    正义的口号配上大恶人的行径。


    “做好大恶人,走遍天下都不怕!”


    江允:……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寺里的修士打包捆了起来,并且扔进了钟楼,默契十足。


    期间有几个佛修突发脑淤血似的用了杀招,二人直接送他们归西。


    季安栀:“我送你一程,让你早日去西天见到佛祖,佛祖都得给我发浮屠。”


    季安栀甚至觉得这寺里的修士也太少了,根本不经打。住持就一个化神期,还有三个元婴期的长老,和两个金丹期的修士,其他全是凡人。


    热身都不够。


    季安栀:拳头大了感觉就是不一样。


    她在被捆成毛毛虫的众修士面前同江允大声密谋:“等我们拿下云衲住持,就去把玉佛门的佛修都挑战一遍!


    谁叫他们当年欺负咱们小莲花的。”


    江允心头一动。


    小莲花。


    他咂摸了一下这个新称呼。


    好像过去那些孤独的回忆,都被这昵称裹上了一层糖浆。


    他好想把她紧紧抱住,但又强行压下了心头的贪欲,克制地握住她的手,用唇轻轻蹭她的每一根指节。


    “师尊……”


    他好想把她藏在他的莲叶下。


    不叫所有人看见。


    他的吻落在她的指腹,虔诚地触碰她指尖的纹路,像是要把这独一无二的纹路,也印在他的唇纹上。


    季安栀感觉自己冰冷的鬼脸滚烫。


    “我,我们快去堵云衲住持吧。”


    而且好多人看着呢。


    其他毛毛虫修士:……


    “来。”季安栀反手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院子里,“你看这是什么。”


    她从系统里掏出好些个木偶。


    江允:“郭千的灵偶。”


    “对,我在蓬莱山的时候,去万宝阁走了一遭拿的。我们把他们变成那些僧人的模样,就能骗过云衲住持,等他一进佛寺,我们就瓮中捉鳖。”


    “好。”江允缓缓眨了眨眼,“好。”


    完了,孩子怎么成复读机了。


    季安栀低下头,发现他还紧紧牵着她。


    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手指都塞进了她的指间,变成了十指相扣。


    哪怕季安栀放松了手指,他也紧紧牵着。


    “江允。”


    “嗯。”


    “你好粘鬼。”


    “师尊……不喜欢我粘着你吗。”江允握的更紧了,“我不想和师尊分开,一周就要过去了,若师尊走了,我怎么办。”


    好家伙,在这里等着她呢。


    季安栀目移:“拿下玉佛门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江允眼神有些暗淡:拿下玉佛门不会很久的。


    季安栀脸上温度又上来了:“江允,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看。”


    “嗯。”他挪走了视线一瞬,却又很快用神识暗暗凝视她。


    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即便挪走视线,脑海里也全是她的模样。


    很快,他又看向她。


    一瞬不看,就不算一直看。


    无论视线如何,手都不想放。


    他的手干燥又柔软,却又比寻常人体温更高,而她又是鬼魂,温度很低,这样牵着,只觉得他像一团火。


    若说之前还在犹豫,眼下季安栀则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也坚定地也反握住他的手。


    “江允,你好暖,有种活人的暖。”


    江允抬眸定定望着她:“那师尊,可不可以不放手。”


    季安栀的心在胸腔里撞了一下。


    好像活过来了似的。


    她知道这个回答很重要,要郑重回答。


    但还没等她说话。


    天边有熟悉的威压正悠悠赶来。


    天际线点染出一轮橙色的佛光。


    季安栀:“老秃驴来了。”


    江允正了正神色,将灵力灌注到灵偶身上,自己幻化成寺庙的住持。


    季安栀化作小白鸟,很熟稔地躲进了江允的袖口,窝在他藏在袖口下的手心里。


    季安栀忽然想到了西游记的小雷音寺。


    她用嘴戳戳江允的手心,悄咪咪说:“江允,我们俩现在是黄眉!”


    江允听不懂,江允纳闷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好。”


    季安栀:?好什么?


    不一会儿,云衲住持果真“莅临”现场。


    季安栀冒头轻嗤:死秃驴,什么遇到一个佛寺就要上香,分明就是摆领导派头,微服私访呢,多恶心员工啊。


    出乎意料的,云衲住持身后还带了几个青衣修士,都是玄阳剑宗的弟子。


    还有一个老熟人。


    大师姐怎么哪哪都在!


    季安栀不禁怀疑她有影分身。


    云衲住持笑道:“阿弥陀佛,老衲去上一炷香,劳烦各位在禅房中等候。”


    李昇杉认真脸:“师父曾说过,修行便是靠机缘,我前不久进阶元婴,如今修行有些阻塞,也许佛祖能给予我点化,机会难得,我也要进去拜拜。”


    云衲住持:???


    佛祖给你个剑修点化啥。


    李昇杉此言一出,后头弟子们纷纷点头:“我们也想进去看看。”


    云衲住持脸抽了一下:“阿弥陀佛,小友说笑,佛道乃是两家。”


    李昇杉:“也许我前二十几年的路都走错了,万一我适合当个佛修呢,一切皆有可能。眼下我剃度出家也不是不行,端看佛祖能否点化我。”


    云衲住持:你说的是人话吗,还看佛祖能否点化你,你谁啊。


    季安栀:哦,大师姐是来BOSS直聘的。


    不过想想也是,李昇杉因为江允的事,好多年没拔过剑了,作为一个剑修,这么多年没拔过剑,没憋出病就不错了。


    云衲住持这边不由想起他去玄阳剑宗的场景。


    当时忘虚宗主想了想,突然道:“我的大弟子与江允数次交手,如今她剑法超然,无剑胜似有剑,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云衲住持说妥。


    他答应下的那一刻,忘虚宗主绽放出一个花一样的笑。


    现在想想,都是坑。


    罢了,让她拜拜佛而已,也无不可。


    云衲住持应了。


    众人一同步入正殿。


    正殿两旁早已有僧人等候,而这寺庙的住持,正立在佛像的香案边:“阿弥陀佛,见过云衲住持。”


    云衲住持:?


    “你……染眉毛了?”


    季安栀:???


    不是啊小坚果,我没让你把眉毛染黄啊!


    我的话你不要啥都听啊,有的是垃圾话啊!


    江允淡然回应:“嗯。”


    李昇杉的目光停在江允身上,锋利如剑刃,最后落在他宽大的袈裟袖子下,又不着痕迹地别开。


    “很时尚。”


    众人:……


    袖子内,江允将季安栀护得更紧了些。


    季安栀因为不清楚大师姐此行的目的,扒拉着江允手心的脚微微用力,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云衲住持先取了三根檀香,于一旁案上的莲花灯上点燃。


    李昇杉也跟着拿了三根,严肃问:“为何这三根香不一样直,无法并拢。”


    云衲住持:“那你换三根。”


    “一切皆是缘法,也许佛祖要点化我,修道便是如这香,时有不直。正如住持头上的戒疤,也不是十分齐整,修行不易啊。”


    云衲住持:老衲的戒疤不齐只是因为头有点歪!


    云衲住持深吸一口气,默念了一遍心经,这才跪到蒲团上。


    第一拜。


    李昇杉的眸光紧紧盯住云衲住持的头皮。


    第二拜。


    李昇杉还在看。


    云衲住持第三拜下去,忍无可忍,气愤地起身:“李小友……”


    只这一瞬间,他的后颈便对着江允,把弱处亮了出来。


    灵力陡然攀升,正殿内掀起一阵刀风,所到之处,帆幢尽毁。


    极快准狠的风暴裹挟着修为的威压,如平地掀起了遮天蔽日的龙卷风。


    云衲住持脖子一凉,差点被风刀削首,震惊到面相都有些变了。


    江允!


    他为何在此!


    他更惊讶于江允的修为已经到了如此境地,速度可谓夸张。


    二人的灵力很快轰撞开来,将这佛殿轰了个稀巴烂。


    整个寺庙都有季安栀布下的结界,她勉力维持着,否则照这俩的打法,整个藓庭都要被夷为平地。


    冥界塞不下,真的塞不下。


    季安栀啾啾飞出了江允的袖子,变回人形,灵力幻化成长鞭,在暴风外围时不时也给云衲住持来几下。


    李昇杉忽然握住了背后那把带着剑鞘的巨剑,冲江允而去。


    季安栀眼疾手快,一鞭子捆住她手中的剑鞘,在混乱中护住江允。


    “是邪种,起阵!”


    底下玄阳剑宗的弟子们纷纷加入战局。


    季安栀象征性地和李昇杉打了几个回合。


    抛开修为不提,李昇杉的剑法无人能出其右,若非修为压制,季安栀还真有可能打不过。


    然而李昇杉也没有动真格的,只是打着打着忽然很棒读得说:“哎呀,好生厉害啊。”


    云衲住持:……


    上头云衲住持的梵音打下来,季安栀顺势一闪,把住持的教诲留给了底下的玄阳剑宗弟子。


    云衲住持接下来的招式几乎招招都全力以赴且都是杀招,招招都对着季安栀。


    江允眸色暗凛,甩手扔下一件火红的袈裟。


    袈裟是他从前穿的那件,可抵挡大部分的法力攻击,直接兜头把季安栀给罩住。


    紧接着,他反手召出金禅杖,一个横臂,那禅杖便无限延伸开来,向前一击。


    冲击波将季安栀的结界震碎。


    季安栀拽下头顶的袈裟,紧急又扩开一个小结界。


    轰隆。


    高大的正殿訇然坍塌,废墟砸在结界上,好在没有伤到任何人。


    那金禅杖捅穿了整个正殿和外结界,把云衲住持一路捅到了隔壁山丘上。


    咚!


    不远处,雾霭弥漫的山顶崩塌了,水雾如瀑。


    江允很快收了法杖。


    “你没事吧。”李昇杉凑过来问季安栀。


    季安栀长吁口气:“我没事,虽然修为还不能运用的很好,但我修为太高,他伤不到我。”


    李昇杉一转头,对上江允阴冷的脸。


    好像在说:离她远点。


    “哼。”李昇杉挑眉,“江允,好久不见。”


    江允握住季安栀的手,把她护在身侧:“嗯。”


    好像空气中电光火石,马上就要触发另一场战争。


    季安栀后知后觉嗅到一丝血腥:“你受伤了,你这不要命的打法真得改改。”


    “无碍。”他迅速弥合那些伤口,又忙找补,“我改。”


    李昇杉看看季安栀又看看江允:……


    江允继道:“这个云衲住持是假的。”


    李昇杉:“看来我的猜想没错,在玄阳剑宗时我便觉有异。”


    季安栀:“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昇杉:“因为他的戒疤不齐。”


    所有人:???


    三人落下来,季安栀给了底下弟子一人一个鞭子,把他们打晕了过去。


    “真正的云衲住持,戒疤边缘是齐整的,而且虽然他头长得歪,但是戒疤是齐的。”李昇杉一脸认真地回忆,“但几年前,云衲住持的戒疤就不齐了。”


    季安栀意味深长:“你真是找不同大师。”


    江允:“玉佛塔的光熄了。”


    众人忙往玉佛门的方向看,果然,大漠中灯塔一般的佛塔已然消失在阴云之中。


    佛塔熄光,说明支撑玉佛塔运转的法力已然流失。


    而玉佛塔的运行依赖着玉佛寺的香火。


    住持便是负责将香火转化为灵力之人。


    季安栀:“云衲住持跑路了。他甚至没说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太不标准了。”


    李昇杉:?


    诡异的沉默中,江允默默把季安栀又往远离李昇杉的方向扯了扯。


    季安栀忽然“奥”了一声。


    众目睽睽下,她拿出了传声珠:“李老道,我突然有了一个创意。人死后尸体很快会变得很丑,会浮现很多斑纹,比如云衲住持老了,头上的戒疤也可能会变色。”


    李老道:???


    “为了还原尸体的美貌,我们可以推出免洗尸体面膜,让大家死后的头七敷上,永葆青春!”


    李昇杉:“有点意思。”


    李老道:“为什么我听见了一个恐怖女人的声音。”


    这头季安栀和李老道在煲传声粥,那头李昇杉转过头,忽然拿出一个罗盘。


    这是她之前追踪江允时用过的罗盘。


    “这罗盘里有你的一个根器,师父叫我拿给你,但是万花阁内的根器,我们暂时不能还给你,因为魔渊近来有异动……我门弟子伤亡惨重,若玄阳剑宗倒下,修仙界会被魔物入侵。”


    江允接过罗盘。


    李昇杉又道:“尽快突破修为,渡化金身,近来宗门内有异动,许是有仙尊要降世了。云衲住持如今逃跑在外,也是个祸患。


    如今你们四面受敌。”


    江允冷冷道:“多谢。”


    李昇杉想要说什么,但她还没开口,江允的神色便冷下来:“不可。”


    李昇杉尴尬地摸摸鼻子。


    她本来想问能不能让她也摸摸小鸟,江允几乎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


    又不是他的。


    “罢了,我等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亲自目送走了李昇杉等人,江允看着冲李昇杉欢乐挥手的季安栀,悄悄抬手,轻轻抚上了他银白的长发。


    季安栀转头冲他笑:“走吧,我们快回玉佛门。”


    雨停了。


    玉佛门外的结界也失效了。


    几个时辰后,二人来到玉佛塔下的那片莲花池。


    莲花池千年来沐浴着真佛光,如今哪怕玉佛塔熄灭了,池内的灵力依旧充沛。


    季安栀用灵力扒拉开那些长得肆意的莲花,循着玉佛塔中看见的景象,给江允把它原来待的位置清了出来:“去吧,小莲花,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江允欲言又止。


    “你放心,你修复好根器之前,我都不会离开。


    时间不等人,快去。”


    眨眼间,江允便幻化成一朵金莲,悠悠漂在水面上。


    这朵莲经历了千难万阻,用血肉渡化出四层金身,美得叫人失声。


    季安栀一直觉得金子的颜色很俗气,却被他的金晃了眼。


    哪怕天上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它周围的池水也被映衬地波光粼粼。


    金莲花的根蔓小心翼翼地深入水底。


    季安栀怕它温度太高,用自己的灵力凝成极浓厚的灵露,撒在他的花瓣上。


    他全盘接受。


    江允化为原型,神识却没有闲着。


    心中有一个声音,催促让他在打开宿命通,看看未来。


    他自从第一次用过宿命通后,再没有去看过。


    害怕、懦弱、恐惧、不安,无时无刻不占据着他的神经。


    他怕再看,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更怕她与他如今好好的,却也还要面临那样的未来。


    兴许是化成了原身,又兴许是回到了生长的池塘,那些隐匿在心头的思绪再也受不了压抑,吵吵闹闹冲了出来。


    江允极为惶恐不安,不安到他的根茎,全都悄悄移出了池塘,水涔涔地缠住了她的脚踝。


    怕她离开,却又不敢缠地太紧惹怒她。


    又像是,一份隐秘的邀请。


    季安栀感受到了他的不安。


    她忽然倾身,拥住了这朵美到晃眼的金莲。


    用面颊蹭过它的莲瓣。


    “小莲花,你真好看。”


    溢出的池水越来越深,漫过了她的小腿。


    “别怕,我不走,我陪你。”


    下一瞬,她便幻化成一朵栀子花。


    一朵与她识海里一般无二的金栀子花。


    江允一怔,感受到强烈的,只属于她的气息。


    这朵栀子花比其他所有的栀子花都要香。


    馥郁又霸道,像海浪冲刷过他识海中每一条干涸的裂缝。


    比起小白鸟,这更像是她的神识原身。


    狂喜淹没了理智,他用所有的藕丝和根茎,全全将那朵脆弱的金栀子花揽紧。


    所有的藕丝和根茎都被她的香气包围,却尤觉不够。


    想要全身都是栀子花的香气。


    想要被她的香气环绕,包裹,密不透风。


    季安栀……


    季安栀……


    季安栀……


    金莲不停地低语,好像他的世界只剩下这朵小小的栀子花。


    想这天地只剩下它们。


    金灿灿的莲花贪婪地把栀子花小心翼翼包进了自己的花心,让每一根花蕊都缠上洁白的花瓣。


    一层一层,缓慢又贪得无厌地将上千莲瓣一点点合上。


    最后噗通一声,整朵金莲都埋入水底。


    要与她溺毙在他生命开始的地方。


    要与她隔绝所有的空气,彼此缠绕,包覆,互相污染彼此的气息,纠缠不休,再也区分不开。


    要与她不分彼此,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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