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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chapter5


    付家的园子在半山腰,夜晚的浓荫像一潭碧沉沉的湖水。


    宴席就摆在临水的敞轩里,统共不过三四桌。


    远远看去,丝绒桌布上搁着一色的青花器皿,乌木镶银的筷子。


    来的客人也不算多,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但每一个的名字提起来,都带着不轻的分量。


    夏芸一身绛紫色团花旗袍,站在轩前那株老青松下,被几位女客簇拥着。


    她们不住地夸赞她的装束,向她讨教保养的秘方,说看不出是五十四的人,还像四十出头。


    一番话把夏芸脸上的笑容越夸越浓。


    又不得不谦虚地说:“哪有啊,都老太太一个了。”


    宝珠独自坐下没多久,隔了好长一段距离,看见梁均和跟他妈妈。


    她笑着招了招手,但察觉到长辈审视的目光,又拢好了身上的披肩,端庄坐着。


    “妈,那个就是宝珠。”梁均和介绍了句。


    付祺安打量了眼,淡道,“嗯,私下里还更漂亮,算你有眼光。”


    梁均和对这个评价不满意,“什么叫算啊,你给我介绍的那些人里,哪一个有她这样的知名度?国家运动队的,根正苗红,说出去你脸上也有光,何况顾家也不差。”


    “这倒是。”付祺安还是撇了下嘴,“不过她和你小姥姥太亲近了,能跟我合得来吗?”


    梁均和说:“又不要你和她处对象,跟我合得来不就行了?”


    “我是怕她向着外人。”付祺安和她这位小妈明争暗斗几十年,唯恐哪儿输给她。


    梁均和啧了句,“对我俩来说,你们都是外人。”


    “还没娶媳妇儿呢,你就把娘给忘了!”付祺安拍了下他的手,“她对你什么意思,你们关系到哪一步了?”


    梁均和说:“差最后一把火了吧。”


    付祺安点头,“行,谈上了带回家给妈见见,今晚不方便。”


    “又怎么了?”梁均和不解地问。


    付祺安把脖子一扬,“今天是你小舅舅做东,这位顾小姐是他在照顾的,我不理高高在上的付主任,当然也不会理她。”


    梁均和听着都烦,“哎呦喂,真有这么多心眼儿!做人做成您这样,累不累啊!”


    “不累。”付祺安说,“这是对他必要的敲打,免得他在我面前张狂,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梁均和斜起眼睛看她。


    “他妈没进门就怀上他了,你说什么身份!”


    “几十年了,你还较这劲干嘛!”梁均和无奈地喊,“小舅舅跟外人都低调和气,还能欺负你这个亲姐姐?我说句实在的,人仕途平顺,早就有张狂的资本了,还肯纵容您到今天,不就顾念是一家人吗?”


    付祺安气得掐了下他的手,“你还没娶顾宝珠,先当上说客了是吧?”


    “停停停,我不管了。”梁均和嘶的一声扯开,“你也别耽误我和宝珠,我很喜欢她的。”


    他说完就走远了。


    宝珠身边人多,他先去和小舅舅他们打招呼。


    “小舅舅,不逾哥。”梁均和快步过去。


    付裕安一手端了酒杯,和来往的宾客周旋,一手撇开西装下摆,插在兜里。


    他声音不高,“来了。”


    梁均和说:“嗯,已经和妈妈贺过小姥姥了。”


    “就快开席了,随便坐。”付裕安扬了扬下巴。


    梁均和笑,“我先不坐了,有事要和不逾哥商量。”


    “下次。”王不逾抬手道,“今天见了太多人,我不想说话了。”


    “......行吧。”


    梁均和懂,王不逾天生是个冷面人,话少得可怜。


    付裕安望着他,勾唇笑了,“均和就算了。要以后结了婚,有了太太,你也这么敷衍人,不跟你闹才怪。”


    “那我只有求神拜佛,保佑自己娶个不说话的太太。”王不逾喝了口温茶。


    “......”


    人一多,规矩也更多。


    为了表示礼貌,宝珠全程微笑,她的眼睛转了一圈,又无聊地停在轩角那座紫铜香塔上,看它吐出又细又长的一缕青烟。


    香料是檀香和沉香合制的,味儿不冲,幽幽地盘旋开,和院子里的草木清气,还有席上佳肴的味道缠绕在一起。


    白上衣和黑长裤的服务生来回走动,像一条条训练有素的鱼,在席间无声地穿梭,添酒、换碟、上菜,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亭外月色柔白,被绿荫滤得更淡,透过竹帘,照在宾客挺括的衣料上,在桌上投下游动的光点。


    寿宴很清雅,热闹又不失内敛,还免了出风头的嫌疑,不会招来什么祸端。


    想起前阵子为这个,小外婆和小叔叔闹了不少气,连她都不敢劝。


    一来她中文不好,一着急就舌头打结,根本说不清楚。二来,这毕竟是付家的家事,她一个外客插什么嘴呢。


    但宝珠又一次觉得,在这些大事的决策上,小叔叔总是正确的、英明的。


    她好羡慕,他那个脑子怎么长的,怎么能把所有事都考虑到?布置得这么周全。


    想到这里,宝珠又抬起头,看向男客那一桌。


    付裕安正在回别人的敬,撤开手时,将将与她热忱的目光相碰。


    宝珠也看见了,落落得体地朝他笑,毫不掩饰对他的佩服。


    付裕安手抖了下,差点洒出两滴酒来。


    他皱眉,如今好好吃着饭她也这样?


    宝珠没注意他的异样,视线绕过他,停住在梁均和脸上。


    跟他四目相对时,俏皮地wink了一下,惹得小梁一个劲儿傻笑。


    这一幕付裕安没看见,他心神乱了一阵子,低了半天头才缓过来。


    宴席散后,只剩喧哗的余响。


    宝珠晚上笑得太久,脸都酸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上来夸她厉害,说她聪明又漂亮,问她怎么把花滑练成这样,比赛紧不紧张云云。


    她都点着头说,还好,还好。


    但心里却说,漂亮她承认,聪明真的不敢当。


    怎么练的?拿这条小命练的呗。


    比赛还能不紧张啊?动辄被一群人骂,紧张得膝盖都发抖。


    可她的中文水平支撑不了她流利快速地回答,尤其耳边叽叽喳喳。


    身边人一走开,她就悄悄溜进了后头的那片竹林里。


    林内是另一个世界,光亮漏下来,照着底下年复一年落下的竹叶,踩上去软软的,随着鞋底陷下去,发出一股潮湿的竹香。


    已经有人躲在六角亭中打游戏。


    “小姑姑。”宝珠拍了下顾季桐,“你在这里。”


    顾季桐抚着胸口,“刚才在外面吵死,现在又被你吓死。”


    屏幕哔哔了两声,显示“gameover”的字样,她索性盖上手机。


    “过来。”顾季桐把远方侄女拉到跟前,“长大了嘛,穿旗袍这么标致。”


    “小姑父没来啊?”宝珠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顾季桐看了眼表,“来了,在外面说话。我跟他讲好了,再过十分钟就找个理由告辞,这地方我待不下去,闷死了。”


    宝珠笑,“难怪你不愿在美国陪爷爷了。”


    “对呀,长辈一多我就过敏。”顾季桐托着脸看她,“你适应能力倒蛮强的,在付家住了三年,上上下下都喜欢你。”


    她说话的时候,刚好梁均和的微信进来。


    宝珠只顾看手机,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她啊了一声,“喜欢谁?”


    “你喜欢谁?”顾季桐一眼就看出她不对,“谈恋爱了吧你,魂不守舍的,而且我敢打赌,这个人就在我们附近。”


    宝珠捧着手机,两眼放光,“小姑姑你好厉害。”


    “当然,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在冰上摔跤。”顾季桐说,“直说吧,是谁?”


    宝珠不好意思,把聊天界面给她看。


    顾季桐瞄了眼备注,“他啊,还不错,人机灵,个子高高的,很帅。”


    “宝......”竹林外,付裕安寻她的踪迹到了这里。


    听见这句个子高高的,本能地停住了脚。


    听墙角的毛病上不了台面,但谁也抵抗不了对幽微秘密的窃取。


    言语在明处流动时,听者是被动的承受角色,但到了暗处,就翻身为主动的观察者,没人不爱这样的掌控和反转。


    付裕安虽然正派,偶尔也会脱离秩序。


    宝珠收回手机,“我还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我呢,他没明说。”


    “他不说,你可以自己去问哪!你在国外长大的,也这么含蓄啊。”


    “还是不要了吧。”宝珠脸颊泛红,“等他先挑明,我再矜持一下,多好。”


    小姑姑说对了,她在这方面经验太少,畏首畏尾。


    顾季桐说:“我替你去问,我直接问付裕安......”


    “不要。”宝珠听都没听完,就制止了小姑姑,“你别去问小叔叔。”


    是真的,他一切的判断都是对的。


    在这三年的照顾里,宝珠认真对他生出了别样的感情。


    那他呢?要委婉地拒绝吗?他不知道。


    这句话像竹叶里生出的细刺,不偏不倚,正扎进他耳中最柔软的地方。


    方才还觉得清凉的晚风,此刻吹在脸上,竟像挟着无数火星子,燎得付裕安面皮发烫。


    脚下积年的、厚厚的枯黄叶片,霎时间变成了无底的沼泽,要将他整个人拉下去。


    付裕安不敢再听了。


    他顾不得方向,几乎是凭一股蛮劲踉跄而去。


    将姑侄俩仓皇地抛在身后。


    他走以后,顾季桐就对小侄女说:“我就是怕你尴尬,才特意要去问付裕安啊,我问他到底管不管他外甥,勾搭了我们宝珠又不认真,话也不明说。”


    “他跟他小舅舅又不亲。”宝珠说,“付叔叔管我还差不多,管不了他的。”


    “再不亲总是长辈。”顾季桐想起另一个人,“要不我让老谢去问王不逾,梁均和听他的。”


    宝珠见过他几次,她怀疑,“他是能讨论这些的吗?我看他不喜欢讲话。”


    “没事,老谢很有手段的,植物人嘴里都能套出话来,更何况他了。”


    宝珠忍不住笑,“你就这样讲小姑父。”


    聊了一阵子,她才起身,“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顾季桐担心地问:“教授都是说中文,你上课感到吃力吗?”


    宝珠点头,“我时常因为同学的反应太快而感觉自己是个傻子。”


    “......whatever,起码你会说长难句了,恭喜你。”顾季桐说。


    “再见。”宝珠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她走出竹林,眼前的景致登时又变得清亮了。


    按照梁均和发来的位置共享,宝珠朝抓着手机,往湖边那株老柳树旁走。


    明明四下无人,她脚步仍放得很轻,连太湖石上打盹的麻雀都没察觉,宝珠感觉自己像妈妈读过的诗里写的,那些私出闺门,去幽会情郎的小姐。


    “梁均和。”宝珠小声喊他,猫叫一样轻。


    明明定位就显示在这里,两个光标都快重合了,他人呢?


    她又往湖面看,忽然眼前一黑。


    一双实实在在的手,带着微热的、干燥的体温,从后面覆上来,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宝珠一颤,身体被定格在了砖地上。


    随即,低低的笑语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来,“吓到你了?”


    宝珠打掉他的手,“这么晚了,你还瞎来。”


    “胡来。”梁均和说,“什么瞎来。”


    宝珠哼了声,“还挑我的语病?”


    梁均和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伸手去扶她的肩,“好好好,我错了,我给你道歉,对不起。”


    “就嘴巴讲啊。”宝珠还没消气,“那我的原谅也太好得了。”


    梁均和低笑,像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丝绒盒,塞进她手心,“喏,赔罪的。看看喜不喜欢?”


    宝珠指尖抚着缎面,她借着光打开,拿出一枚小胸针来。


    铂金细梗,纤柔地扭拗成铃兰茎叶,几朵花苞垂下来,蕊心由钻石镶成。


    “哪儿来的?”她明知故问,指尖轻轻摩挲,“它不是在伦敦的中古店里吗?”


    “你和sophia对着它哇来哇去的时候,我听见了,央求朋友买回来的。”梁均和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喜欢吗?”


    宝珠心里那点小小的气恼,早被这枚胸针熨得服帖了。


    她抬眸,眼底映着湖水,亮晶晶的。


    “……还不错。”


    “只是不错?”梁均和故意逗她。


    “好吧,很喜欢。”宝珠攥在手心,“不过,无缘无故的,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拿走。”


    “怎么无缘无故了?”梁均和说,“我不是惹你生气了吗?”


    “你这样......”宝珠语塞了一下,“好像是故意要送我,更不能要了。”


    “行,你不要就扔湖里去。”梁均和从她手里夺过来,扬起手,作势要丢。


    宝珠去拦他,“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冲动?我不要就丢掉啊。”


    “对。”梁均和说,“一件东西而已,就是专程买来讨你好的,讨不到就扔掉。”


    “你总花心思讨我好干嘛?”宝珠仰着脸问。


    湖边很静,只有风吹过柳枝的声音,细细的枝叶拂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远处宴席散尽的嘈杂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


    两个人紧紧地挨着,站在这一小片被照亮的静谧里。


    梁均和低头凝望她,“你说呢?”


    宝珠说:“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知道不了一点。”


    梁均和笑,“认真聊咱俩的事儿呢,你玩什么梗?真让你上网去看评论,又要我来当翻译。”


    宝珠也笑出声,“好,咱们俩什么事儿?”


    她模仿不来京腔,故意说卷舌音时总让人感到滑稽。


    梁均和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和你谈恋爱的事。”


    “哦,多喜欢?”宝珠顶着单薄的面皮,小声问他。


    “非常。”梁均和说,“看见你心跳得厉害,想到马上要见你也心跳得厉害,喜欢得快得心脏病了。”


    宝珠猝然笑开了,“好严重。”


    “不信你摸我胸口。”


    宝珠咽了下口水,“它看上去很壮,你健身效果不错。”


    梁均和哭笑不得地说:“小姐,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跑题了。”


    “没跑。”宝珠说,“我喜欢爱运动的男生。”


    梁均和还举着那枚胸针,“所以我能得你青睐,原来是因为这个,感谢上帝,幸好我热衷锻炼。”


    “得我青睐。”宝珠喃喃重复了一遍,“中文的字词真好听,你像是在被我挑选呢。”


    梁均和说:“难道不是吗?追你的人那么多。”


    “根本没有几个。”宝珠拍了下他,“你能把手放下来了吧。”


    梁均和拿下来,右手手心却是空的,宝珠打开后,睁圆眼地去看他。


    “我的铃兰呢?”她大声问,“你真把它丢了?”


    梁均和靠近了她,两只手伸到她后背上,吹了口气后,又换了左手晃到她眼前。


    “咦,又变出来了。”宝珠惊喜地拿过胸针,“梁均和,你会魔法!”


    “是魔术。”


    梁均和搭在她背上的手收紧,小心地、慢慢地把她抱到了怀里。


    两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


    远远近近的虫鸣变得异常响亮,唧唧啾啾的。


    宝珠兴奋得睫毛都在颤,月光照在上面,像落了一层莹白的雪。


    她从没和异性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


    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奇异而满足的体验。


    梁均和的呼吸也很急,箍住她的力道越来越大,章法全无,也不像有经验的样子,把她骨头都勒疼了。


    但宝珠没提醒,心里涨满了慌张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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