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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5

    第101章 威胁


    浓雾像是裹尸布一样笼罩整座山区,绕过盘旋的公路,通过骨感传导的无线耳机传出沈墨羽的声音。


    “对完暗语我们就往山上出发,尽力而为,不要逞能。”


    进了这片山,估计一举一动早就被监视,贺欲燃低了低头,控制住嘴型说:“知道。”


    话音刚落,车内跳动的显示屏显示出无信号可用的字眼,估计方圆几十里就已经被信号屏蔽器覆盖了。


    贺欲燃按下关闭键,页面跳转回锁屏界面。


    淡蓝色的壁纸屏幕,显示出日期六月一号的字眼。


    明明昨天还强逼着沈墨羽配合他,但这天一到,他还真有点后悔。


    他沉默的看了很久,直到耳机里沈墨羽再度开口。


    “左前方拐弯就到了。”沈墨羽的呼吸沉稳,下出最后通牒:“我随时监听,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不会征求你的同意。”


    贺欲燃没有回答,很轻的笑了一下。


    “那你可一定要救我出来啊。”他笑笑,盯着屏幕上的日期说:“我还想活着去听我们家小白唱歌呢。”


    跨过横卧的报废铁轨,车子终于停在一处废弃很久的服装厂门口。


    规模不算很大,快二十年前的老建筑了,腐烂发黑的墙壁早已被藤蔓覆盖,杂草绿苔纵横交错,他刚下车就差点被绊了一跤,不得不说,李靖宇应该也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门口齐齐站了一排的人,都身穿黑衣带着墨镜口罩。


    为首的男人高出贺欲燃一个头来,透过墨镜的双眼并不友好的打量着他:“贺先生,李总在里面等您,为了保证我们的交易顺利完成,我们要对您实行搜身检查,请您配合。”


    说是“请您配合”其实压根没等贺欲燃说一个字,就有人已经牵制住了他的两手腕,力度不小,贺欲燃有些吃痛,眼底暗下来:“动作慢一点,伤了我你们也别想完好无损的离开这里。”


    粗暴搜刮他衣物的为首男人只是冷哼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李靖宇压根就没打算演,从手下这帮人的态度里就能看出来,估计一个个都在心里骂他蠢,竟然真的敢来。


    但来都来了,贺欲燃也没打算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大步流星的跨进大门,迎面就看到李靖宇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随行的还有四五个保镖。


    阵仗还真不小,看来对自己的保密和防护措施是相当的自信,贺欲燃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有些担心沈墨羽他们待会儿上山的时候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欲燃,这次可真是好久不见了。”李靖宇露出和他梦里如出一辙的微笑:“你还是跟一样难约啊。”


    他说着,恬不知耻的握上他的肩膀,贪婪的揉捏了两下:“我可是煞费苦心,才见到你这么一面。”


    贺欲燃心压根就不在这,当反应过来的时候都有点意外,自己竟然能这么冷静:“这么大的太阳,我不是很想和李总在这里叙旧。”


    李靖宇也不恼,可能是心情真的很好:“那我们,进去说?”


    走进这栋已经被腐蚀倾斜的建筑里,贺欲燃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刺鼻的混凝土味,他抵住鼻子,强忍着不适跟着一行人上了二层。


    拐进长廊,贺欲燃被带进一间空压机房,这里被清理过,放了一张桌子和两张沙发,但收拾的不彻底,残存的活塞杆倒悬半空,穿堂风吹的吱呀响。


    梦里的场景一遍一遍的在脑海深处播放,明明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他却越看越觉得后怕。


    屹立在窗口的地方,有一根断掉的木头电线杆,他恍然想起梦里江逾白被困住的那根十字木桩,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耳机里的沈墨羽敏锐的捕捉到他的心率和呼吸不对,低声问:“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周围到处都是针孔摄像头,贺欲燃的一颦一笑都会被有心之人监视解读,他不敢给出太大的回应,只是轻声咳嗽,证明自己没事。


    贺欲燃大方落座,李靖宇对他这幅镇定自若的态度不爽,咬着后槽牙打量他好多遍,招手示意助理给贺欲燃酌茶。


    茶香扑鼻,贺欲燃睨着茶水荡漾开的涟漪,迟迟没动。


    李靖宇敲敲桌:“怎么不喝呢,上好的龙井茶。”


    贺欲燃也抬起头,莞尔一笑:“我不喜欢喝茶,抱歉,李总。”


    李靖宇有些不悦:“谈生意哪有不喝茶的。”


    “这可是我为了今天的交易特地准备的。”他放下茶杯,暗示道:“欲燃,你这样做,我可是要寒心了。”


    此话一出,他身后两个黑衣保镖同时走过来,站在了贺欲燃的身侧。


    窗外透出的丁点阳光都被两人的身形遮住,他们没立刻做出什么,但贺欲燃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耳机里传来沈墨羽压低的声音:“找机会倒掉。”


    茶杯底部飘着未化开的残渣,倒掉,李靖宇还会找各种机会满上,更有可能激怒他,后续的各种试探都会泡汤。


    速战速决,只能这样了。


    他举起茶杯,小口的抿了抿,不烫,茶是温的,看来李靖宇就怕他会找这个借口不喝。


    李靖宇见他咽下去,才满意的笑出来,自己也跟着喝了一口,两个黑衣保镖也懂事的退到边缘。


    贺欲燃没喝太多,找机会洒在裤子上不少,用风衣角掩盖。


    “李总,茶也喝完了,谈谈正事吧。”


    李靖宇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贺欲燃空掉的杯底,满意的扬起眉毛:“正事总是要谈的,叙旧也是必要的嘛。这么久不见,怎么瘦这么多?是不是最近事情多,压力太大啦?”


    他捕捉着贺欲燃眼底框不住的厌恶,得罪进尺:“其实我还是喜欢你胖一点,很有韵味。”


    来这一趟,最少不了的就是侮辱,贺欲燃早就有心理准备,满不在乎的笑笑:“是吗?李总的状态也是大不如前了,以往走到哪都是纨绔倨傲,现在仔细看看,从头到脚都朴素了不少。”


    别有意味的目光讲他从头到脚看过一遍,贺欲燃的眼稍本就上挑,看起来更加不屑。


    李靖宇捏着扶手的力度加大,手臂上那道骇人的烫伤疤也越来越鲜明。


    “手臂上,似乎还多了道烙疤?”贺欲燃眯了眯眼睛。


    那不是普通的烫痕,能清晰看到有规律的烙印,还未彻底痊愈。现在这世界上除了那些个让他肝脑涂地卖命的金主,谁又敢在李靖宇胳膊上留下这种侮辱。


    贺欲燃笑了一下:“看来您的新合作伙伴,对您不是很满意啊?”


    李靖宇维持到现在的泰然在这瞬间崩塌,整张脸都在扭曲颤抖。


    “贺欲燃,其实我一直很赞同别人对你的评价。”李靖宇皮笑肉不笑:“你天生就是这里面的虫,很聪明,特别是,懂得怎么激怒别人。”


    贺欲燃稳稳接住:“论这些,您比我要会的多。”


    “所以没什么意义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李靖宇嘴上落了下风,也知道说下去不舒服的也只会是自己,才抬起手和身旁的保镖说了些什么,没过一分钟,贴身助理从门口走进来,恭恭敬敬的把电脑和文件放到桌面。


    李靖宇先是再次检查了一遍,把文件摊开推到他面前:“我呢,也没别的其它想法,只要你心甘情愿地在这张纸上签字,盖手印,还有……我觉得你应该带了。”


    贺欲燃从公文包里掏出份文件和录音笔,李靖宇顿时眼睛发光:“佳木的人,不知道吧?”


    贺欲燃挑挑眉:“你觉得如果他们知道了,我还会出现在你面前么?”


    录音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贺欲燃懒得跟他客套,淡淡开口:“照片呢?”


    李靖宇随意的拨弄电脑键盘,屏幕里亮起贺军的几张照片,贺欲燃冷冷的看着,没有丝毫的表情波澜。


    目光跟着鼠标滚动到永久删除键,李靖宇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辩不清真假:“只要你愿意按我说的做,我当然也会,说到做到。”


    耳机里传来一阵电流声,沈墨羽打开了传音:“差不多了,找机会,拖住他们。”


    贺欲燃眸色微动,轻咳一声表示接收,他没说话,在袖口处抚平褶皱,微型摄像头对准桌上的这份需要他签字画押的证明书。


    他将手里的这份举报文件和录音笔也同样放在桌子上,两方的交易筹码聚齐。


    李靖宇翻了两页,脸色难看的吓人,这份文件就是佳木跟进刑队,最近彻查他们调查出的犯罪证据和路线渠道。


    一旦拿到台面上,就算是身后的人也未必能保得住李靖宇,并且如果佳木还继续往上查,他身后的人也会受牵连,最后根本不用别人动手,李靖宇就能死的很惨。


    贺欲燃补充:“下面有佳木的公章,不信的话,你可以查。”


    李靖宇将手里的文件交给身边的保镖,低头嘱咐了几句什么,保镖带着文件离开,他才转头问:“怎么拿到手的?”


    贺欲燃目不斜视:“偷,换一份假的放进去。”


    “不然你觉得我能怎么拿到这份文件。”贺欲燃叹了口气,真情实感:“所以我觉得,在他们发现之前,你应该安排个人进去替我顶罪。”


    “毕竟你知道的,佳木的人,我也同样招惹不起。”


    李靖宇盯着他,顿时大笑起来:“贺欲燃,你现在算是在求我办事吗?”


    贺欲燃也笑起来,他站起身,撑住桌面,忽而凑近了他:“不能算是求,应该算是合作?”


    “那佳木对你来说算什么?”李靖宇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我真的很好奇你背叛好友的心路历程。”


    “我们并不算什么好友,只是恰好敌人相同而已,不是吗?”贺欲燃说:“现在我想从你这里换走一些东西,那你就是我的合作伙伴,这没什么。”


    李靖宇依旧笑着,碎掉的玻璃切割出的阴影在他脸上铺开一层诡谲:“看来我还是不太了解你呀。”


    “利益面前,哪有什么朋友,李总,你最有见解不是么?”贺欲燃笑着,目光落到他袖口亮起,又开始滚动屏幕的电子腕表。


    身旁的保镖递上一支笔和印泥,贺欲燃没有表现出犹豫,签上自己的名字。


    就在指印马上按下去时,贺欲燃忽然按住太阳穴,眼前李靖宇的脸裂解成重影,血管里像灌进冰渣。


    他猝不及防的滑了一下,及时用手肘撑住了桌面。


    那杯茶里的药,生效了。


    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李靖宇笑容似乎更深。


    沈墨羽也察觉出他心率不对:“药效上来了吗?我们需要避开他们的视线绕远路上去,你坚持住。”


    贺欲燃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血珠渗进牙缝,他颤抖的按下手印。


    李靖宇收好文件,让其他人带下去:“真没想到,今天的交易能这么顺利,我还以为,要用些什么……不友好的方式。”


    他的目光直白,早已不用掩饰的贪婪像是要将贺欲燃穿透。


    他努力站稳身形,朝李靖宇伸出手:“是啊,合作愉快。”


    李靖宇平静的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握手结束后,他很轻的笑了笑,却没察觉到有东西蹭过他的表带,闪烁两下。


    头晕的已经快撑不住,贺欲燃感觉自己的四肢发软,眼前景象昏暗起来,耳鸣尖锐,他听到李靖宇放肆的笑声,又听到耳机里沈墨羽的呼唤。


    混乱,眩晕,让他一度想吐。


    “贺欲燃,我承认你确实很聪明。”


    贺欲燃反应已经开始迟钝,只感觉脊背一阵剧痛,他被人从背后牢牢押住,逼迫他匍匐在桌面上。


    李靖宇伸手,从他袖口绕了一圈,将微型摄像头攥在手心里,朝着阳光看了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录像的呀?那份证明书,是不是都录进去了?”


    贺欲燃抬不起头来,只能咬着最后一股劲挣扎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透支,但精神确实分外的清醒。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靖宇根本没打算让他完好无损的回去,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是最终目的,报复和凌虐才是。


    他被压着脑袋,目光掠过李靖宇,刚好能看到正对着窗口的那根断掉的木桩。


    贺欲燃并不觉得畏惧,因为如果拿来被威胁,被凌虐的人是自己,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李靖宇猛地掐住他的两颊,用力的像是要把他掐碎:“佳木的那两位是不是真的以为,舍得孩子就能能套住狼啊?”


    他狠狠朝着贺欲燃腹部踹了一脚,剧痛袭来,他缩起身体下意识想逃,身后的两个人架的更紧。


    李靖宇蹲下来,从牙缝里挤出来阴狠:“贺欲燃,你耍我。”


    窗口大股冷风将他包裹,贺欲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普通的迷药,它会让人的身体陷入假性发烧,浑身发冷虚脱,速度快的几乎没有缓冲期。


    “耍你?”他抬起头,声音混沌:“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回去……”


    他被人按住脑袋,挤压在桌面上,狼狈地喘气:“电子手表的远程操控……那些照片,其实早就,被你放出去了吧?”


    李靖宇微愣,看着他的眼神里竟多了几分诡异的赞赏,他伸手在贺欲燃发白的面颊上轻轻抚弄了一下。


    极度的厌恶和眩晕让贺欲燃开始干呕,他想要爬起来,想要反抗,可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的一切挣扎都太过渺小,只能无助的发出几声低吼。


    “你怎么总是一副料到了所有,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我不管做了什么,你都很难在我眼前表现出崩溃。”李靖宇粗糙的手指带着苦涩的尼古丁味道,熏的贺欲燃想吐。


    他说着,指腹粗暴的按上贺欲燃的嘴唇:“还记得小学,你被锁在厕所隔间里被淋了一桶水吗?你猜猜,是谁干的?”


    “你再猜猜,初中时,你被反锁在体育器材室一晚上,又是谁干的?”


    贺欲燃集中心智,努力的恢复清醒,根本不想在乎他说了什么,但他越是平静,李靖宇就越是会被激怒。


    李靖宇抓起他的头发,猛地将他从桌面拉起来:“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真让人发恨,究竟得我多努力才行呢?”


    贺欲燃感到一阵刺眼的光,他睁开眼睛,看到李靖宇切开的电脑屏幕里,通过远程摄像的照片。


    鼠标滑动,监控画面如血色烟花炸开——他和江逾白在阳台依偎的侧影,深夜玄关处交叠的拥抱,每一帧都精准卡在他瞳孔收缩的瞬间。


    他们的脸都清晰可见,笑容,表情,贺欲燃看着那几张照片,脑海里还可以完整的播放出当时的画面。


    摩梭在他脸上的手指抽走,落下来的,是响亮的巴掌。


    贺欲燃被打的脸歪向一边,身后的人也撤力,他就这样摔在地面,头部撞在墙面,嗡嗡作响。


    耳朵里响过一阵嘈杂的声响,沈墨羽的声音断断续续。


    “前面有车把我们堵住了,人为车祸。”


    “是李靖宇做的。”


    “你猜对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来。”


    贺欲燃微弱的呼吸已经给不出回应。


    他听到沈墨羽混杂着电流的声音:“信号被干扰的太严重,我现在根本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还好吗……贺欲燃……能听到,就给回应……”


    可贺欲燃说不出话了,口腔被血腥味填满,溢出喉咙的呜咽都带着刺骨的疼。


    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遮挡住了视线,李靖宇蹲下来,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你赌我不敢动江逾白。”


    “那你说,这些照片再发给你那位濒临失业的父亲看看。”


    “他会怎么做?”


    窗外的天似乎更阴了,风吹着那根木桩,视角诡异的熟悉,贺欲燃想起那个梦。


    没得到回应,李靖宇似乎没什么耐心了,抬起手在他肚子上狠狠的踹了一脚:“我问你话呢!”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他疯了一样扯起贺欲燃的领子,从地上硬生生的将他拽起来,看着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绝望吗?沈墨羽被拦在半路根本过不来,我猜,贺叔叔也已经看到那几张照片了吧?”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被贺欲燃他们吊着耍,压抑许久终于爆发,李靖宇的脸已经扭曲成可怖的程度:“尝到什么叫绝望了吗?贺欲燃。”


    “你们毁掉我继承人的位置,被亲弟弟踹出李氏那晚,我也是这样的绝望。”


    李靖宇捏碎指尖的微型摄像头芯片:“那时候我就想啊,得让你付出代价才行,得让你比我还要痛才行。”


    李靖宇指节深陷进贺欲燃后颈,强迫他看向自己右胳膊那道狰狞溃烂的烫伤疤上。


    “再看看这道疤……”那张扭曲的面容几乎贴上贺欲燃的脸:“你知不知道,我每看到这道疤一次,我就能想起我以前的那些风光……是怎么一点,一点……被你们给毁了的。”


    阴雨天的冷光在李靖宇脸上投下狰狞阴影。两个月前那个雨夜,当他像丧家之犬般被逐出李氏大厦时,就发誓要让所有至他于此的人付出百倍代价。


    此刻他碾碎掌心残留的金属碎片,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如同他崩塌的人生。


    “要不是你们,我会跟那些人扯上关系吗?”


    他贴着贺欲燃耳畔轻语,却突然暴起掐住对方咽喉:“要不是你……我会被当成替人卖命的走狗吗!!”


    贺欲燃双眼空洞,那不是绝望和无助,是看透一切的漠然,面对他疯狂的发泄与咆哮,不屑一顾的蔑视。


    李靖宇被他的目光刺激到,竟然神经质地笑了:“我被那些人打到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也是你这个眼神……”


    李靖宇在那些法外狂徒地下讨到的所有庇护和权利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短短一个月,他的心智更加变态扭曲。


    “我喜欢你这样,贺欲燃,让你就这么死掉太可惜了……”李靖宇用力将他扯起来,将他溃散的瞳孔按在监控画面上。


    “所以,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活着回去?还是怎么到你父亲脚边跪下狡辩,说你不是同性恋?”


    画面一直在滚动,这张照片里,江逾白在给窗边那几盆绿萝浇水。


    “要分手吗?那我想,你的小白,也一定会很伤心吧?”


    贺欲燃早已浅到褪色的眸子终于动了动,对上李靖宇的目光,忽然笑起来。


    他在想什么呢。


    喉骨被掐碎的剧痛中,他竟庆幸李靖宇的刀刃是剖向自己。


    说到底,李靖宇做这么多,只是想让他感到痛苦而已。


    但他不知道贺欲燃偏偏最不怕痛。


    “你猜,我在想什么?”


    贺欲燃忽然仰起头,用破碎的气音说:“我在想,如果,这些画面可以实时播放就好了……”


    “这个时间,他可能在厨房里煲汤……”他咳着血沫看向虚无的天空:“他会倚在栏杆上,跟我打电话……”


    李靖宇的拳头悬在半空。


    画面里江逾白的手捏在绿萝叶上,氤氲水汽爬上他挽起的袖口。


    前段时间他没心情管这些绿植,走的那天叶子都卷起枯黄的边了,但他不在的这段时日,江逾白把它们照顾的很好。


    贺欲燃涣散的瞳孔溶进光亮,好似透过满室血腥望见了那抹暖色。


    “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你知道吗?”


    贺欲燃凑近了李靖宇的耳朵:“所以,我还要谢谢你让我看见这些……”


    染血的牙齿在惨白的脸上绽放开一抹嘲弄的森冷。


    “你看,他在笑。”贺欲燃浑身血污,眼睛肿胀的快睁不开,却笑的像一个胜利者。


    李靖宇头脑越来越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拼尽全力,绞尽脑汁想要摧毁的,不过是一具早已不畏惧任何威胁的躯壳。


    他不顾性命的闯进来,精明的算好一切。


    明明他的软肋就在眼前,可李靖宇却连一丝真正的恐惧都榨取不出来。


    贺欲燃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嘴角竟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剖开贺欲燃的血肉,自认为踩断他的肋骨就能让他哭着喊疼,可他早已经把真正的心脏藏在了碧水湾的高楼,那里是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安全区。


    他望着监控里江逾白修剪绿萝的侧影,被鲜血浸染的指尖做出向前抚摸的姿势,仿佛还能触到那人发梢的青柠洗发露香。


    贺欲燃感到一种救赎,江逾白现在很安全。


    哪怕是拿来威胁恐吓贺欲燃的画面里,都被拍的那样安逸,美好,他真正做到了让江逾白置身事外。


    这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这一刻,贺欲燃的从容、淡然,甚至面对青山埋骨都不觉得痛苦的态度再次激怒了李靖宇,他怒目圆睁,举起拳头砸在他左脸。


    他觉得不够,又站起来,在他腹部狠狠踹了两脚,贺欲燃身形本就单薄,最近瘦削了不少,这一脚下去,甚至能踹断一根肋骨。


    贺欲燃抽搐两下,两眼发黑,偏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


    “笑啊!我让你笑啊!!”李靖宇的咆哮声震的头顶残破的空压机晃动作响。


    旁边的保镖似乎接到了什么信息,凑到李靖宇耳根旁低语:“沈墨羽带着人追上山了,李总,接应组已经到达城西,说东西拿到就立即撤离。”


    李靖宇还未解气,不甘地掐住贺欲燃的脖子,看着他因为窒息而无法聚焦的眼瞳,终于得到了些慰藉。


    “贺欲燃,我早晚会让你哭着跪到我脚底下喊疼。”


    他抄起掉落在地面的金属碎片,扎进贺欲燃的左臂,鲜血渗透黄棕色大衣,喷溅在屏幕画面里,恰巧蒙住江逾白的双眼。


    他松开手,贺欲燃就如同一片深秋濒临死亡的落叶,摇摇欲坠的落于地面。


    “李总!李总!”


    助理破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铁青,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李靖宇勃然大怒:“谁他妈让你进来的!想死吗?”


    “不是,不是,李总,这份文件……”助理支支吾吾的开口:“佳木的公章,是假的!”


    “什么……你说什么?!”李靖宇抢过他手里那份文件,反复的临摹观察,他把火撒在助理身上,一巴掌落在那人脸颊,他吼道:“你们要是敢搞错,知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李总,李总,下面的人拿去检验过了,公章的色调不对,确实,确实是假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说:“那份私密文件……是被调包过的……”


    混合着血珠的呼吸过肺,贺欲燃在意识溃散前笑出声。


    李靖宇终于看清他疯癫下精密的算计。


    就像他说的,贺欲燃真的很聪明,那片溃烂枯黄的落叶,拥有着割破喉咙的锋利。


    “贺欲燃……我他妈杀了你!我杀了你!”李靖宇双目猩红,疯了一样冲向贺欲燃,却被两个保镖横栏住。


    “李总,走吧,他们的人快赶上来了!”


    “有区别吗!文件没拿到照样要掉脑袋!你想我右胳膊再被烙一次吗?”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贺欲燃就听不清了,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沈墨羽踹开那扇变形的铁门,将贺欲燃从血泊中拽起来:“贺欲燃!贺欲燃!醒醒!能动吗?”


    意识被唤醒,贺欲燃猛地吸气,唇瓣微弱的蠕动:“腕表……监听器……”


    沈墨羽凑到他唇边才听清,点了好几次头给予回应:“好,我知道,你做的很棒,好了,结束了结束了……”


    兴许是沈墨羽的出现真的给了贺欲燃死而复生的错觉,他终于放下紧绷的神经,彻底晕死过去,只剩感官还在接收外界的信息,但已经做不出回应。


    沈墨羽用指尖撵碎杯底残留的药渣,咬着后槽牙呢喃:“是禁药。”


    过量会造成脑细胞死亡。


    再加上这非人的凌虐,从被人为车祸堵塞到带人冲进来,足足有三十七分零八秒。


    贺欲燃完全是靠意志坚持到现在的……


    他像是从血河里被人打捞上来的,将他抬上担架后,随行助理向沈墨羽走过来。


    “贺先生左侧肋骨断掉了,脑部没有受太大创伤,后续还需要到医院完整检查一遍才能下定论。”


    即使看到他那一刻就已经丈量出会是什么状况,但当助理说出来他骨头断掉那一刹那,他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


    “我知道了,上车。”


    助理又道:“沈总,那其他车队……”


    “不用再追了。”沈墨羽看着有人给贺欲燃戴上氧气面罩,紧闭的双目,发白的嘴唇,他明明记得这张脸昨天还在冲他笑,说“死不了。”


    “目的达到就行了,再追下去,会被接应李靖宇的人反包,现在不是和对方起正面冲突的时候。”


    “好的沈总。”——


    作者有话说:收收眼泪,快结束了


    第102章 别去找他


    贺欲燃再睁眼,是茫然一片的白,大脑意识开始恢复,他第一反应是自己死了,不然怎么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沈墨羽的声音传进耳朵。


    “贺欲燃?醒了吗?”沈墨羽站起身查看状况,刚好晃进贺欲燃的视线内。


    瞳孔聚焦,他动了动手指,反应过来刚才模糊的一片白原来是天花板。


    “有没有哪不舒服?我去叫医生。”沈墨羽觉得他可能还是说不了话,火烧眉毛就要按铃,又被贺欲燃干哑地开口制止。


    “没事,等下……”


    一句话没说完就呛了口气,不停的咳嗽起来。


    沈墨羽只好绕到床头给他倒水。


    贺欲燃喝完感觉好多了,起码能发出人的声音:“我睡多久?”


    “不到半天。”沈墨羽又把水杯满上,搁在他手边:“中途你醒过几次,又晕过去。医生说你有些惊蛰,受刺激了,得好好休养。”


    听他这么说,贺欲燃脑子里也有了些记忆,但不完整,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梦,不是跑就是在跳,浑身冒冷汗,有时候明明知道是在做梦但根本醒不过来。


    这场硬战经历时没觉得有多可怕,结束了反而落下阴影。


    贺欲燃背靠回床板,看着手边滴答输液的针管问:“得到什么有效信息了吗?”


    他问得随意,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被单缝线。


    “芯片录到李靖宇逃亡途中与海外洗钱集团的加密通话,暴露了他们赃款跨境的坐标地点,差不多在你晕倒的第二个小时,警方根据芯片定位,查获了四十箱美金。”


    贺欲燃紧了紧身下的被单:“人呢,抓到了吗?”


    沈墨羽瞄到他扎着针头的手背青络因为用力而泛白,替他调试了一下吊瓶滚动速度:“中途李靖宇发现你藏在他身上的定位监听器了。”


    贺欲燃的眉梢紧皱:“没追上吗?”


    “嗯。”沈墨羽点头,又补充:“不过这不是坏消息,起码确定了两件事。”


    “什么意思?”


    “城东码头最后的定位信号证明他没跟接应车队撤离。”沈墨羽调出手机里二助发来的追踪记录,红色轨迹在跨海航线前停住了:“而且那些车刚落地东南亚就被国际刑警扣押,现在他背后的人已经认定是李靖宇反水泄密。”


    沈墨羽的意思很明确,李靖宇没能从贺欲燃这得到对上面人有利的机密文件,并且还连带他们也陷入危险的境地。


    一损俱损,接下来根本不需要他们再动手,李靖宇现在前有狼后有虎,逃不出生天。


    监测仪规律的电子波动声音填满病房,贺欲燃忽然松了力道,抬头有气无力的笑起来。这个动作牵扯到肋骨的伤,让他的笑声里混进几分气音:“没白死一回。”


    沈墨羽肉眼可见的压低了眉毛,看着贺欲燃脸上大大小小狰狞的淤青和伤口,第一次理解到一个人到底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苏瑾宁没说错你,疯子一个。”


    贺欲燃愣了愣,干裂的嘴唇弧度没变:“他真这么说我?”


    “原话比这还要难听,你要听吗?”沈墨羽曾经认为贺欲燃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但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惊心,也根本没等他点头摇头,一股脑说了:“说你不惜命,看起来精明的很,其实筹码都是用自己,我们都觉得你蠢死了。”


    他后话是自己填的,那句我们都觉得你蠢死了,其实有更深层的情感,他没说,贺欲燃也明白。


    “我不当这个筹码,就要换别人来当。”贺欲燃忽然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我以前总认为我在乎的东西很少,但真当有些事发生我才知道。”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因为我受伤。”脑海里闪过被砸的七零八落的清吧,柯漾和王康血流不止的脑袋,大家都笑着对他说,小伤,别担心。


    还有那天他在电脑里看见沈墨羽和苏瑾宁的通话邮件,那句简短却又汹涌的一句“我很快回去,别担心。”


    弟弟偷偷擦掉落在战队合照上的眼泪,被换掉的奖杯头像。


    贺军这几日以来书房彻夜亮着的台灯。


    幻灯片播放了很久,最后定格的是四小时前,他在一片血污中看到的江逾白的身影,握着剪刀的手将绿萝枯叶一片片修剪干净。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吗。


    可他的心却始终得不到平静。


    “这些事不怪你,也不是因为你。”沈墨羽轻声说:“你不反抗,李靖宇更会变本加厉,贺叔叔事情也是预谋很久,或早或晚又要发生,你没必要把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


    这些话或许真的让贺欲燃好受了点,他笑了笑,轻声问沈墨羽:“我爸不知道吧?”


    “按你的意愿,说你跟人起冲突了,没说是谁。”


    “那就好。”贺欲燃垂眼:“也不知道我爸会不会信。”


    他又抬头:“照片的事……”


    “拦截了七成传播源,照片没有发酵太严重,但……”沈墨羽顿了一下,有些拿不准他能不能接受。


    其实贺欲燃问出这句话就已经知道答案,可听见肯定答复那一瞬间还是感到心脏失重,像是小心翼翼的在黑暗中摸索了千万遍,却还是一脚踩空楼梯,跌进万丈深渊。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刀刃还是针尖都要往肚子里吞了。


    贺欲燃茫然的抬起头,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某帧记忆,贺军工作时最爱穿的那件西装永远被打理整齐挂在玄关,小小的他扒着餐桌抬头看,像面永远降不下来的旗。


    “最坏的结果?”


    “好一点,调职查办。”沈墨羽又沉默两秒:“坏一点,以一个体面的理由撤职。”


    贺欲燃无法评判他和李靖宇到底谁输谁赢,好像有些事情不论他怎么精明努力都已经定好了最终结果。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小白呢,期间来过电话吗?”


    算起来也有小半月没见到,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也不知是太想念,还是有事在胸口压着,想到他鼻子就发酸。


    “他不会贸然跟你打电话。”沈墨羽说:“消息发过,我以你的名义回了,你晚些给他回一个吧。”


    贺欲燃点点头:“那就好。”


    沈墨羽抬头看了看他快空到底的药瓶:“我出去给你拿下要吃的药,顺便叫护士来换药,你躺下好好休息。”


    “嗯,好。”贺欲燃身体没恢复好,说这一会儿真感觉有点累了,躺下盖好被子,目送沈墨羽离开。


    病房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贺欲燃看着窗外渐暗的天空,大脑开始放空。


    “咣”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极大的力量从外面踹开了。


    贺欲燃回头看去,贺军就站在门外,目光骤冷,死盯着他的脸。


    贺欲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他支撑起来:“爸……”


    有护士一路追过来,还在奋力阻拦:“贺经理,这里是vip病房不可以……”


    贺军充耳不闻,捏着手里厚厚一沓照片走进来。


    贺欲燃脑部受到重创,短时间内思维混乱,本来模糊的记忆也在某一瞬间重新堆叠起来。


    他想起五年前他高中第一次打架被贺军抽了十个耳光的画面,贺军也是这样走进来,拿着监控证据甩在他已经遍布青痕的脸上。


    但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这次,好像比任何一次都要疼。


    那声音激起耳鸣,重的他骨骼都嘎吱作响,还未彻底缓过来的神志在这一刻又开始混沌起来。


    照片散落满床,重影的视线里,有一张照片飘进他的手心,他和江逾白在阳台接吻。


    “贺经理!贺经理!”女护士慌忙拦住贺军的胳膊:“贺先生后脑受了重创不能打……”


    “没事。”贺欲燃晃晃脑袋,挣扎出一丝听觉,见血的嘴角又弯起来,温声道:“出去吧。”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贺欲燃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眼神,谈不上卑微,却难掩住祈求。


    他在无声的讨要最后一点点尊严。


    女护士抿了抿嘴唇,不再吭声,转身离开,VIP病房隔音很好,可接踵而至的又一巴掌还是穿透了门缝,砸在安静的回廊。


    贺欲燃双颊发烫,本来已经不痛的伤口又被打的皮开肉绽,藏在他鬓角发丝下流淌出殷红的眼泪。


    “贺欲燃,我发现我还是不太了解你。”


    贺军喘口气,低吼道:“整整二十三年了,我竟然他妈不知道你喜欢男人!”


    咸涩的潮湿渗透进伤口,连片的疼。


    贺欲燃茫然的抹了下脸,眼泪混着丝丝血液黏在手掌,他其实没有想哭,那为什么还有眼泪呢。


    应该是太疼了,实在难以承受的生理眼泪,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总是比灵魂先溃堤。


    他试着动了动唇,也很疼,但他还是要问:“我妈,知道吗?”


    贺军现在不好受,甚至要比自己马上面临失职要痛苦,他看到那些照片被人摆到台面上时是不敢相信的,那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怒吼,发疯,失态。


    但情况已经属实,贺欲燃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好管教,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


    “你还有脸问你妈!你心里要是还有我们,你就不会干出这么恶心的事!”贺军不堪重负的弯下腰,眼眶很红:“什么时候的事,说。”


    贺欲燃垂着脑袋,擦脸上不停渗出的血丝:“年前,谈很久了。”


    他吐字很轻,却惊起贺军喉间困兽般的低鸣。


    贺军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他们在谈恋爱,贺欲燃并不只是单纯的好奇心想玩玩,他说他们是谈恋爱,甚至已经这样很久了。


    贺军无法想象,就算贺欲燃再怎么叛逆不听话,起码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正常的,完整的男人。


    不会有不良嗜好,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情,但他又错了……


    贺欲燃是个变态,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是他生出来的!


    “你,你被谁影响成这样的?”贺军几乎是颤抖着,有带着无可奈何的恳求:“说话,是谁?李靖宇,柯漾,还是哪个狐朋狗友带着你下的道!”


    贺欲燃面容平静的可怕,可身侧的心率监测仪早已经发出了怪异的响动,贺欲燃没理,贺军也不可能会注意到。


    “你怎么这么恶心……”贺军捏着手里的照片,一张一张,撕的干干净净。


    “我竟然还让你把他带回来过年?”


    “吃你妈做的饭!”


    “我现在都觉得晦气!!恶心!!”


    贺欲燃终于在这一声声咆哮中抬起头:“晦气的是我。”


    “恶心的也是我。”


    “他以前不喜欢男人,是因为遇到我才变成这样。”他看着贺军颤动的双眼:“我先喜欢的男人,我一直都喜欢男人。”


    “闭嘴!”贺军扯起他的领子,面对贺欲燃毫无波澜的眼瞳,他的呵斥早已不再具有任何威力。


    颈侧细长的伤口随着撕拉崩开细小的血线,这个角度让他回忆起十四岁那年,贺军拿皮带把他后背抽的皮开肉绽时,也是这般居高临下。


    可贺欲燃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怕他。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贺欲燃说:“你不要怪任何人。”


    “那我怪谁!我该怪谁!怪谁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贺军大声问他。


    “怪我。”贺欲燃感受着他父亲给予的窒息,在一丝一缕的缝隙中讨要呼吸,他不觉得有多难熬。


    他已经习惯了。


    “怪我,是我让咱们家变成这个样子,是我招惹了李靖宇,是我没听你的话,跟进他们调查,是我……”


    “我让你闭嘴!”


    又是一巴掌,贺欲燃的脸偏到一边,左脸迅速浮起掌印,他却顺势将右脸转过来。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贺军扯住他的病号服,再打一巴掌,看他的脸落到另一边。


    枯黄的发丝像是被凌迟撕扯的落叶,随着枝干的晃动抖落一地。


    他已经感知不到痛,伤口一遍遍被扯开,早就麻木。


    “你去看看,去看看市内的热搜新闻!你知道他们把调职文件扔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周围站了多少人吗?!”


    “朋友,领导,还有跟我斗了半辈子的死对头都在!”贺军越说越激动,眼眶更红了,恍惚间,贺欲燃差点就认为那是自己父亲因为他的伤流的。


    但贺军眼里是不甘,是愤怒,是对他恶狠狠的讨伐,唯独没有心疼。


    “上级要求我处理家庭丑闻的红头文件要不要给你看一看!贺欲燃,看一看你是怎么在外面把我的脸丢尽了!”


    “为什么要招惹李靖宇?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男人招惹李靖宇!”贺军发了疯一样质问他:“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跟着佳木的人蹚浑水为什么不听!”


    “他毁了我弟弟前途,砸了我的店,柯漾脑袋缝了二十针,王康左手肌腱断裂,买通崔助,陷害你。”贺欲燃有问有答,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放过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可回答永远得不到任何,哪怕是片刻的沉默,让他有喘息的时间。


    贺军眼皮都没眨,一字一句说:“那个破店就该被砸!”


    “你那些朋友,就是你那些朋友把你害成现在这个样子!贺欲燃,早知道你会活的这么难看,我就不应该生下你。”


    贺欲燃没动,静静的听着。


    “早知道会是这样……李靖宇就该打死你。”


    指尖抽动了两下,血腥味蔓上胸口又被他狠狠咽了下去。


    他抬头看向父亲扭曲的脸,发丝被拨弄两边,自己布满伤口淤青的脸彻彻底底暴露在贺军面前。


    可他没有从贺军脸上看到一点点疼惜,哪怕是看到他遍体鳞伤的一丝诧异。


    “你知道?”


    你知道我是被李靖宇打成这样的。


    你早知道这四个小时里,我是如何被李靖宇敲断肋骨,又如何爬着把监听器塞进他的口袋。


    你知道我堵上一条命去换那些照片,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我也义无反顾的试了。


    然后你说。


    他怎么没把我打死。


    贺欲燃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说:“对不起。”


    太对不起了,曾经他没勇气去死,现在自己又命大,没死成。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贺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等调职地点确定下来,我立马订机票,你跟我走。”


    他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明确,看着贺欲燃的眼睛:“酒吧关掉,随便你过到谁的名下,还有……”


    “不断。”


    贺欲燃直视他的眼睛,明明是像小时候一样在仰视他可贺军再也找寻不到那眼中的一丝恐惧和服从。


    “关掉酒吧,我同意,去胡云峰手下工作,我也同意。”贺欲燃咬肌颤动,身下一直攥着被单的手终于松开:“但我不走,也不断。”


    贺军眼里是浓浓的嫌恶,好像面前的人是个染上脏病的陌生人,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你再说一遍?”


    小时候,贺欲燃最怕听到贺军说这样的话了。


    因为这证明他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预示着他马上就会受到更重的惩罚,被打骂,被禁足,被剥夺自由的权利。


    但现在,九死一生,似乎没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他盯着贺军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不走,不断。”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只要你能解气。”


    贺军这次没有大发雷霆,因为他似乎明白贺欲燃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了。


    所以他像是在贺欲燃这扳回一局似的,竟释然的笑起来。


    “贺欲燃,一直这么刚下去,你不会好过,那个男孩也不会。”


    贺欲燃瞳孔的扩散有了变化。


    “你不愿意断,不证明他不会。”


    “你说,我要是把你现在这副样子亲口描述给他听听,让他知道知道,你都成什么死样子了,还念着他!”


    “让他知道他高枕无忧的躺在碧水湾沙发上的时候,你被李靖宇打的肋骨断掉!这些桃色照片被甩出去被世人诟病,我看看他还会不会愿意拖累你!”


    心脏撕裂般地痛,贺欲燃浑身开始冒冷汗:“你威胁我?”


    “我从来不威胁任何人。”贺军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看到贺欲燃害怕,颤抖,因为他的恐吓威逼妥协,对他来说是好事。


    “我一向说到做到。”


    贺军说:“在你妈还不知道之前,趁早断掉。”


    贺欲燃手背迸起的青筋几乎要撑裂皮肤。


    “爸……”


    他抬头:“我可以……答应你,我答应你。”


    “但在李靖宇彻底收网之前,在我能保证他不会收到牵连之前,我不能走。”


    输液管在剧烈颤抖中绞紧脖颈,仿佛这样就能替那人挡下所有风雨。


    “你别去找他。”贺欲燃的声音终于听出些哭腔:“别跟他说这些。”


    心率图突然炸开锯齿状的波动,贺欲燃无声地攥紧床栏。


    “他快高考了,他受不了的,他快高考了……”


    他无意识的重复着。


    江逾白马上高考了,马上就要脱离那个吃人吸血的家,远走高飞,从此自由。


    “别说……爸。”贺欲燃往前爬了两步。


    他眼泪都憋着,轻易不会哭,可一旦掉了眼泪,就再也止不住,所有的疼痛,酸楚和难堪,都暴露在天光之下。


    似乎把他逼到这个程度,贺军才愿意怜悯一丁点父爱的疼惜。


    “出院之前谁都不要见,你现在不适合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贺军声色放缓了些:“其他的,你出院再说。”


    难言的哽咽被关门声吞没,眼泪掉进手心,顺着掌纹流成细小的线,最后落到那张照片上。


    他有一瞬间是不明白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选择,李靖宇是,父亲是,可无论他怎么选,都会落得血肉模糊的下场。


    究竟要怎么办才不会两败俱伤,他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原本以为李靖宇这件事结束,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拥抱江逾白,不用在乎时间长短,不用让他猜忌难过。


    他可以和江逾白说一说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清吧没过几天也会正常营业,一切都回到正轨,去过原来的生活。


    可现在的一切好像都成了痛苦的开端而已。


    门又开了,是沈墨羽抓了药回来:“我刚才看见贺叔叔的车了,他来过?”


    贺欲燃没回答。


    沈墨羽发现他头发乱的不成样子,一看就是撕扯过后的狼狈,眉心一点点皱起,目光定格在他手中攥着的那张照片。


    他把药放在门旁的玄关柜,走过去低头看他:“我看看脸。”


    贺欲燃轻轻动了一下,却把头埋的更深。


    沈墨羽没有再要求,只是抽来床头柜的医用湿巾,蹭了一下颈侧裂开的伤口,刺痛不由得让贺欲燃瑟缩。


    沈墨羽顿了顿,把动作放得更轻:“你不说,待会儿我问前台护士。”


    这次,他终于听到贺欲燃抽吸鼻子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雨天被淋湿的棉,湿润的水浸的很深,越撑越满。


    “沈墨羽。”贺欲燃又笑了,却始终没勇气抬起那张脸:“明天,能不能送我出趟医院。”


    沈墨羽下意识想拒绝,但强硬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残忍。


    “你现在下床要靠轮椅,稍微动一动都会扯到伤口大出血。”


    “所以,我不能让江逾白看到我这幅样子。”


    答非所问,沈墨羽皱起眉。


    “那怎么办呢……”


    “…………”


    这根本不像是贺欲燃会问出的话。


    他从来,都不会没有办法。


    沈墨羽一直这么觉得。


    所以他看着贺欲燃控制不住颤抖的肩,也问自己,怎么办,他和小白该怎么办。


    “江逾白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让他好好高考,这样,我以后去了别的城市,他也能飞过来看我。”


    贺欲燃自顾自地说着:“哪怕一辈子不见光也没关系。”


    他想起江逾白抱着吉他小心翼翼给他弹奏歌曲的影像,自己坐在他身边,摇摇晃晃的跟着节拍。


    他又想起那晚的电话,江逾白说,他在亲属栏里填了他的名字。


    被泪水打湿的发丝下,沈墨羽隐约看得见贺欲燃颤抖的嘴角。


    “嗯,他高考结束之后就自由了,你去哪,他就能去哪。”沈墨羽抚着他的背,山丘一样起伏的骨骼都有些硌手了,他每天都能见到贺欲燃,没发觉他瘦了太多,但当他碰上单薄如纸的背,结实的愣住了。


    眼泪没停过,他却还是笑着,终于抬起头。


    遍布血丝红肿的脸,沈墨羽的眼睛被眼前的他定住,明明浑身是血的模样沈墨羽都曾看过。


    怎么这次能这么触目惊心。


    贺军打了他多少巴掌,不知道他被人打的肋骨断裂,血差点呛进呼吸道……很可能在四个小时之前就死掉了吗?


    “要不,我就远远看一眼,他看不到也没关系,去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贺欲燃干裂的唇已经给不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我现在,没什么自由了。”


    沈墨羽心脏阵痛:“有的,身体恢复了,去哪都可以。”


    可他们都明白,贺欲燃此时此刻丢掉的不只是一手打拼出来的事业,还有反抗的底气。


    只要他妥协了一次,贺军就会有太多方法把他捆在身边,就算他不卑不亢,也会有很多手段逼江逾白。


    “我以前也这么想。”贺欲燃的笑声被泪水浸染,比哭还让人心疼。


    他想起那晚自己在江逾白耳边安慰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关系被挑破,我就带你走。”


    “没什么好舍不得的,有自由,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


    贺欲燃说:“可我爸还是太了解我了。”


    沈墨羽看见泪水正顺着他下颌坠落,在锁骨汇聚成的咸涩的水湾。他忽然想起四小时前他肋骨硬生生被踹断,咬紧牙关也没吭一声。


    “带我去吧,我答应过要听他唱歌的。”


    记忆闪回一个月前,江逾白趴在他胸口:“可能你要哄一辈子。”


    贺欲燃忽然轻笑,眼角的泪咽进喉咙,尾音染成锈色:“我不想他生气。”


    “带你去。”沈墨羽这次没有再犹豫:“我今天在这里陪你,睡一觉吧。”


    他缓慢的替贺欲燃裹好了被子:“我叫人去楼下取点药膏,你在这等我。”


    贺欲燃点点头,风吹进来,他偏头看向窗外,目光飘了很远。


    “你说,是我放弃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自由,追求,时间,甚至是第二根肋骨,只要身边的人能安全,只要贺军能解气,所有东西都付诸一炬也没关系,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能留在江逾白身边就好。


    如果李靖宇的事情一周内就可以结束。


    是高考那天。


    江逾白坐在教室里答题,他的飞机刚好掠过上海。


    沈墨羽没有作答,沉默的站了一会儿,过去把窗户关严。


    贺欲燃盯着他许久,忽然笑了:“担心我想不开,从窗户跳下去吗?”


    他本想以开玩笑让气氛不再那么压抑,起码,沈墨羽能不替他难过。


    沈墨羽看向那扇窗户,想起早上苏瑾宁发来的海外邮件,说:“江逾白站在下面的话。”


    “你一定会的。”


    *


    毕业典礼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烤在皮肤上很疼,江逾白抬头望天,不知今年夏天是怎么了,连绵不断的雨天后,又会报复性的炎热。


    上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太阳是什么时候开着,好像是从碧水湾送贺欲燃离开那天,太阳那么大,日出时间却很短,只不过是接了个吻的功夫,就结束了。


    已经很久了吗,怪不得都快记不清了。


    他沉默的站在班级队尾,直到蒋萍在摄像机画面里捕捉到他表情茫然,抬头提醒他:“江逾白,往哪儿看呢,看镜头!毕业照这么拍都看不清脸。”


    江逾白如梦初醒,不敢耽误大家时间,赶忙调整表情面向镜头。


    操场上有很多高一高二的学生围观他们拍毕业照,很热闹,班级同学也像是被这气氛渲染了,齐齐的喊“茄子!”往日里死板不好相处的老师也难得笑起来,摄像机闪光,青春最好的模样被定格。


    江逾白甚至有些恍惚,原来三年的时间这么快就结束了。


    他站在人群旁边看了很久,看那些女生拍照,互相拉着对方的手许诺以后毕业了也要常联系,蒋萍被一群学生围在中间,笑的皱纹挤在一起,张迪笑嘻嘻的跟老师犯贱,结果被揪耳朵,祁朝念还跟以前一样在女生面前耍帅卖乖。


    江逾白被笑声簇拥,这个毕业典礼,好像要比想象中欢乐许多。


    手中的消息还定格在昨天。


    〈最近事情太多,不能常和你联系,小白,好好休息准备高考,别担心我。〉


    谁都没有提今天的毕业典礼,心照不宣的沉默,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


    一个不敢说,另一个忍着不问。


    他切进自己的短信界面,已经两天没有收到恐吓短信了,昨天拉开车门的时候,他听到坐在副驾驶位的保镖说“我们已经在学校门口了,贺先生好好休养,不用太担心。”


    他拉开车门的动作停住,试着能不能多听到一些,但并没有,副驾驶位的保镖转头与他对视,很自然,又迟缓地笑了一下:“江同学,天一切顺利吗?”


    紧接着,电话那头的人像是接收到什么讯息,登时“嘟”的一声挂了电话。


    江逾白看着那部早已黑屏的手机很久,垂下了脑袋。


    “嗯,挺好的。”


    他好吗?电话里说了什么。


    他也想我吗,什么时候来见我。


    [已修,补一下字数对不起wwwwwwwwwwwwwwww]


    第103章 第二次幻觉


    祁朝念再次找到了被热闹落下的他:“干什么呢对着手机发呆?都好几天了,走啊,一起去拍两张照片。”


    江逾白扣下手机,僵硬的笑了一下:“我不上镜。”


    “瞎说,你这么帅,你不上镜谁上镜?”祁朝念扯起他的领子把人拽到甬道的小喷泉旁边,大家都聚在这里拍照取景。


    他倒是没发现,但祁朝念可感受的真切,江逾白一走进来,几乎所有女生都往这边看过来了,更是有女生脸唰地红了。


    起初祁朝念还以为今天自己烫的发型不错,没白挨主任说,但当她自信满满的走过去,发现大家目光的落点不对。


    好像是自己身后这个“不上镜”的大学霸。


    有几个带着ccd的女生跑过来,小心翼翼的问他:“江同学,可以和你合张影吗?”


    江逾白站在原地犹豫的功夫,又有几个女生过来给他围住了。


    “可以拍一张嘛江同学。”


    “还有我,我们排队吧,或者是大家一起拍也可以。”


    江逾白尴尬地笑了笑:“可以,不过待会毕业晚会快开始了,我要去准备。”


    “那我们快点快点!”有女生已经举起相机,把江逾白框在画面里了。


    祁朝念极其不满意:“诶诶诶我今天不帅吗?怎么没人和我拍啊??”


    有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朝她挤挤眼睛:“你帮我们拍张合照。”


    祁朝念更不乐意:“不要,凭啥!”


    “求你啦,你最帅了!”马尾辫女生一起哄,其他女生也跟着撒娇耍赖。


    “把妹王祁朝念,求你啦!”


    祁朝念被夸飞了:“哎呀好了好了,拍拍拍。”


    不知拍了多久,直到江逾白脸都笑僵了,周围的人才渐渐散去,张迪说他像动物园的猴,祁朝念说,你这是嫉妒。


    江逾白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张迪看他挎着张脸一天了,搂着肩膀问他:“怎么这么不开心呢,今天毕业典礼,明天可就见不到了。”


    江逾白愣了一下,夏天的夕阳很美,斜阳在教学楼门前投下细密的栅栏,他盯着礼堂旋转门在地面拖长的影子。


    他说:“是吗?”


    他看着日落,却想着日出:“离别是该开心的吗?”


    可能是吧,好像记忆里所有最后一次见面,天气都不错。


    送走母亲那天下午,太阳也烤的人火热,那年走廊的空调分明冷得刺骨,可回忆里总充斥着不真实的一层暖黄光晕。


    今天也是一样,或许上天总是想美化人们的离别,所以有了日出和日落。


    从二楼向下看,礼堂里的人就像是顺时针旋转的钟,每进来一些,希望就流逝一些。


    江逾白远远的望着,节目单已经播完了一半,来看典礼的家长也都满堂落座。


    祁朝念刚排练完节目,马上到她上场了,这会紧张的不得了,额头全是汗:“怎么办怎么办江逾白,我要是跑调怎么办,我要是跳错动作咋整,不会成为全校笑柄吧!”


    江逾白没立刻给出回应,祁朝念觉得他这几天一直都很奇怪,上下学不再跟他们一起走了,约他出来玩也不出来,像被囚禁傻了。


    “诶喂,你怎么老不理人。”祁朝念心说,虽然已经习惯了,但他还是凑过去找话题:“算了,懒得问,感谢信你写完了吗?咱班差一个人没交,是不是你啊?”


    江逾白这才木纳的转头:“什么感谢信?”


    “就是毕业典礼的一个环节啊,本来校长想搞那种哭哭啼啼的感恩仪式来着,后来咱学校老师都说肉麻,索性就改成给家人写信的形式了。”祁朝念真觉得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不知道吗?咱们班昨天就组织上交了。”


    “不知道。”江逾白摇摇头,不太关心的样子:“必须要写吗?”


    “不知道啊,不强制吧,老师还说要填好地址,这封信会在明年这时候送到家长手里,类似于……时光扭蛋?”祁朝念觉得好笑:虽然我觉得有点多此一举吧,但还挺新颖的,估计我妈看到一年前我给她写的信真的可能会哭。”


    太阳就快落了,那把淡蓝色的吉他淹没在夕阳切割的阴影里,暮色给它渡了层漂亮的金边,江逾白沉默的摩梭着指尖的薄茧。


    “什么时候截止?”


    “毕业典礼结束之前,信箱就在老蒋办公室。”祁朝念挑挑眉:“你要写啊?给谁写?总不可能是……你那个死爹啊。”


    江逾白没回应,只朝下面喊着祁朝念节目单的主持人扬起下巴:“我晚点交,到你上场了。”


    “哦哦哦!差点忘了——”


    祁朝念走后,这里又陷入一片安静,发呆了很久,肩膀被拍了拍,他回过头,是今天拿ccd跟他合照的马尾辫女生。


    两个人对视,女孩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才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表演节目的现在好像都在后台呢。”


    江逾白迟缓的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眼礼堂空无一人的门口:“随便走走。”


    “这样吗?我还以为你是快表演节目,有点紧张呢。”女生笑的很可爱,脑后的马尾辫随着动作一扭一扭,他跟着江逾白一起靠到围栏。


    “今天毕业典礼,你家人谁来呀?”


    江逾白顿了一下,距离自己的那首歌还有六分钟,他发过节目单,贺欲燃可能会爽约,但不会迟到。


    于是,他想了想,还是说:“我哥哥。”


    女生点点头,开玩笑道:“哦!你有哥哥啊,那肯定和你一样帅,待会儿我能见到他吗?”


    夕阳下,江逾白安静的侧脸十分的好看,他转头,很轻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女生看了一眼就移不开了,气氛总是会烘托心动,她谨慎的问了句:“毕业,你打算去哪个学校啊?”


    江逾白始终盯着礼堂门口:“不知道,可能是交大吧。”


    “那,我是够不上了……不过,上海我还能留一下的。”


    女生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说:“那个,快毕业了,我能,我能追一下你吗?”


    还有一首歌就到江逾白的曲子了,他笑了笑,在主持人播报声中对她说:“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女生没多惊讶,但失落还是有的,她低下头:“好吧。”


    沉默了很久,她又抬头小声询问:“那,我能知道是谁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看看。”


    “你喜欢的人,肯定很优秀,很漂亮。”女生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扣着手指转过了身。


    江逾白笑笑:“你也很漂亮。”


    女生呆住了,脸红红的:“谢,谢谢……”


    六分钟过得很快,每道新涌进的人潮都像沙漏流转,可第七排某个位置始终空着,他怕灯光太黑,某个人会找不到座位,在典礼宣传海报上用荧光笔圈过这个位置,某个人还说他小瞧自己,他怎么可能数都查不明白。


    他笑了笑,问:“如果你真的没找到怎么办。”


    “那我就站在礼堂门口听,你一眼就能看到我。”


    江逾白噗嗤一声笑起来:“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高三二班的江逾白哥哥找不到座位,站在门旁边听完了表演。”


    “啊?那挺好的啊,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哥哥了。”


    江逾白往他肩膀蹭蹭:“明明是男朋友。”


    “我不在你别乱说!不然我车速一百迈过来创飞你!”


    “哦。”


    观众席爆发的掌声像涨潮的海水,漫过他脚踝时,他才发现节目单已经翻到了下一页。


    “不过今天,你可能见不到他了。”


    女生疑惑:“为什么?她不来吗?今天全校师生都要来的,还有家长。”


    “嗯。”江逾白指着观众席:“幸运的话,你会在这里看到他。”


    女生愣住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是,你……你的……”


    这首歌放完了,有人在后台喊江逾白的名字,顶灯突然暗下来,他望着追光灯里浮动的尘埃:“我没有哥哥。”


    “啊?”


    江逾白的手松开楼梯扶手,最后的余晖在他睫毛跳了一下:“是男朋友。”


    他踩着络绎不绝的掌声入座,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中央奏起第一声音符。


    他猜,如果现在贺欲燃就坐在自己对面,他的掌声不一定最响,最亮,但渡过他眼底的炙热一定不输今晚的夕阳。


    “我要稳稳的幸福。”


    “能抵挡失落的痛楚。”


    “一个人的路途,也不会孤独。”


    江逾白抱着吉他站在灯光下那片阴影里,往台下轻轻扫视了一圈,找到那个陷在黑暗里的位置,又垂头试音。


    琴弦残留的温度正在消散,秒针一圈一圈的转,这次,他没有再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穿堂风吹过发间时,那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最后一丝余韵在礼堂盘旋时,暮色已经压过了金箔似的晚霞。


    他鞠躬谢过,这次,他终于被热闹簇拥,没有再被丢进孤独,观众席掌声轰动,舞台灯光将他聚焦,所有人都在为他喝彩,他却回忆起很多周末的晚上,有人坐在正在弹琴的他身边,用手电筒为他编制了一片小区域星海。


    他幻想过自己谢幕时撞进那双眼睛,就像是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听他对自己说,毕业快乐。


    这本该是一场自由的开幕式,独属于他和贺欲燃。


    主持人将他带到舞台中央,声情并茂的介绍着江逾白这三年的丰功伟绩。


    台下的掌声没怎么断过,主持人将话筒递到江逾白唇边:“那么快毕业了,江同学有没有什么愿望呢?”


    眼花缭乱的炫彩灯光下,江逾白握住话筒,腹稿了一千遍的说辞,收尾,突然就都被咽下去。


    “我的愿望……”


    抬眸时,他眼底微弱的发亮,扫过窗边被风掀起的帷幕,镁光灯转变的瞬间,阴影线似乎勾勒出一个最熟悉不过的身影,风携着他的发尾,融化进纱幔。


    没有对视,他甚至看不到那人的脸。


    掌声渐小,心跳取代了喝彩,他往前走了一步,风吹的急了一些,像是要带走些什么。


    手指无意间扣响了琴弦,纱幔再被吹起来的时候,灯光也随着亮了。


    什么都没有,窗边什么都没有。


    一片死寂的静,主持人提醒他:“江同学?江同学?”


    江逾白才恍然若失的低头,看自己被琴弦勒出痕迹的掌心,再回过神时,台下台上的人都齐齐看着他。


    原来思念真的会让人产生幻觉。


    “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江逾白发颤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礼堂。


    耳边反复响起话筒里自己的回音,他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是想哭的。


    “哈哈哈,是在想愿望吗?”主持人打回圆场:“所以,你的毕业愿望是什么呢?”


    蒋萍骄傲的挺着脊背,站在抬侧充满期待的看着他,曾在表演很多时日前,她就跟江逾白对过稿子,通篇被灌满了斗志,无私精神的“愿望”被强塞进江逾白脑袋里。


    所有人都认为像他这样优秀的学霸,脱口而出的一定是雄心壮志,可他却想起曾几何时,那人以哥哥身份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愿望,其实歌词里已经写过了。”


    他说:“我的愿望,是幸福。”


    稳稳地,和一个人幸福。


    他从来不会许愿的,小时候有的,他就小心翼翼珍藏,没有的,他也从不敢去奢望。


    哪怕是日复一日幻想的重逢,也只会在日记里透露出一点点的期待。


    比起许愿,他似乎更擅长等待。


    礼堂里掌声如潮水浪花,不熄不灭,透过彩色玻璃窗,江逾白站在聚光灯下,蓝白色的校服瞩目扎眼,优秀毕业生证书在他手中像在发光,主持人问毕业感言,少年对着话筒轻笑,声音却被玻璃格挡为沉默。


    二助通过耳机和沈墨羽交代几句。


    “小心他伤口,别渗血了。”


    “好的沈总。”二助往窗里看了看,发出一声叹息:“贺先生,快结束了,走吧。”


    很久,贺欲燃应答了,哽咽过的咽喉始终沙哑。


    可留恋总会叫人弄巧成拙,台上江逾白像是接收到什么讯息,转头忽然看向窗外。


    贺欲燃慌忙缩回去,轮椅撞上消防栓发出闷响。消毒纱布下的伤口裂开。


    “贺先生,您没事吧?”二助赶快扶稳了轮椅把手:“您伤口渗血了,别乱动。”


    贺欲燃低头,看着腰间缠着的那一大截的纱布,已经染上刺眼的红。


    就知道会这样,还好,没让他就这么看见。


    台上流程还在继续,江逾白的目光却始终黏在窗口纱幔后模糊不清的光影里。


    旋转楼梯响起急促地脚步声,迈出礼堂正门那一步,他听见夏日的蝉鸣尖锐,空无一人的校园,被暮色铺满的甬道像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旅途。


    一片叶子落在江逾白肩头,他扶着树干喘息,校门口空荡,他左顾右盼,广播忽然响起一首流行歌曲的前奏。


    那是他在贺欲燃歌单里翻到过的。


    今天全校家长师生都要参加毕业典礼,没有安保看管,他可以再往前跑,也可以跑出校门口,再找一找。


    但他知道如果贺欲燃不想让他找到,他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没用。


    更何况,这会给他徒增很多很多麻烦。


    歌曲还在继续,节奏越来越快,深沉的副歌部分包裹了今夜晴朗的夏风。


    江逾白站在空荡荡的后门,摸出震动的手机,来电闪烁,他颤抖地按下接听,放到耳边。


    “毕业快乐。”电流声掩盖不住的酸涩,贺欲燃看着独自依在门框上单薄的背影:“高考之后,我来见你,不要生气。”


    江逾白静静的听着,这通电话应该不会太久,他思考了一小会儿,说:“燃哥。”


    “嗯。”


    “人会看到两次同样的幻觉吗?”他转身面对礼堂旁那扇半开的窗户。


    电话那头迟迟给不出回应。


    于是江逾白说:“你没有让我生气。”


    他还想问,你好吗?在哪?安不安全,有没有胖一点。


    广播一阵嘶鸣,歌曲进入尾部,掩盖了他想开口的前摇。


    大门口急停了一辆车,很熟悉的车型,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男人。


    江逾白的呼吸滞留,盯着那人向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身影。


    终于,在那人停住的前一秒,他狠心挂断了手中的电话。


    “贺,叔叔……”


    贺军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他挂掉的那通电话,并没有立刻应答。


    沉默才是撕开遮羞布的利器,江逾白垂着头,捏着微微发烫的手机,刚打过电话,这里还残留着通话时震动的余温,像是某人的掌心。


    其实早就有预感,于是发生时难过也早就麻木,演化成了妥协。


    很久,他盯着石板路地面,说:“你别怪他,叔叔。”


    贺军咬着后槽牙:“上车说吧。”


    江逾白掐着时间,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沈墨羽的人就会来接他,只要迈出学校范围一步,他手环上的定位器就会亮起来。


    “就在这里吧。”江逾白说:“我离开学校,定位器会亮。”


    他顿了顿,说:“他会知道的。”


    贺军皱了皱眉,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江逾白的意思,是想帮他隐瞒自己来找他的事实。


    他认为的江逾白,不至于大哭大闹一场,但也不可能这么平静,像是接受,自责,愧疚,但又有些坦然。


    他想起昨天贺欲燃被戳穿时静如死水的脸,眉毛拧的更甚。


    恍惚间,他觉得他们两个在很多地方特别像。


    比如一个不让说,一个不会说。


    “他现在好吗?”江逾白问。


    贺军抬起头,答:“不太好。”


    并不出乎意料的回答,因为如果贺欲燃现在好,他就不可能会这么难过。


    那怎么样才能让他好起来呢。


    江逾白只要想知道,就可以立马在贺军这里得出答案,但他不敢问。


    但贺军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事情结束之后,他会跟我飞去别的城市,他放不下你,答应我,别拽着他。”


    别拽着他。


    江逾白张了张嘴,手里捏着那几张照片,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可他从没想着要拽着谁。


    毕业典礼结束,祁朝念走的慢了点,被蒋萍拉来做苦力,让她把办公室的信箱送到教务处。


    教学楼里,人潮拥挤又散开,祁朝念边说着抱歉边往楼上走,教务处办公室楼层有点高,上到一半祁朝念就得弯腰歇着。


    “真服了老蒋……那么多人,就偏偏……偏偏挑我来干苦力,毕业了都不让我想着你点好。”


    他弯腰的动作使信箱歪斜,有封信从间隙挤了出来,掉在脚面。


    祁朝念疑惑弯腰捡起来,发现信封上既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只填了个地址。


    “这谁这么心大啊,连名字都不写,那好歹把收信人名字写里面吧。”


    信封贴的不严,祁朝念准备打开看看是谁的,来得及的话,做好人好事帮忙标注一下。


    广播里已经不知循环了几遍的伤感流行曲还在继续唱着。


    “邮差传来一地彩虹。


    刻在心中拍打着脉搏。”


    剪裁整洁的笔记纸上,没有长篇大论的感情叙述,也没有肉麻催泪的辞藻作文,只有很简短的六个字。


    [我不怕,带我走]


    祁朝念愣了很久。


    歌曲进入尾声,刚好停滞在情绪最饱满的那句歌词。


    “就算我的爱你的自由


    都将成为泡沫


    我不怕


    带我走。”


    第104章 麻烦


    病房的门打开,贺欲燃正站在窗边吹风,病号服似乎又大了一圈,风钻进去,背后鼓起山包,他回头冲沈墨羽笑了一下:“今天这么早?”


    距离事情发生五天过去了,贺欲燃已经可以下床行走,沈墨羽盯着他的背看了看,垂头把门关上:“嗯,买了早餐,吃点。”


    贺欲燃打开看了一眼,没加糖的豆浆和两根油条:“让护士送进来就行,折腾你跑一趟。”


    “我过来看看你。”沈墨羽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了:“你瘦的很厉害,一日三餐都吩咐送过了,你没吃么?”


    贺欲燃满不在乎的笑笑,用吸管戳开薄膜,满足的喝了一大口豆浆:“哪有,我这不吃的挺好的,主要是前几天伤口疼,吃多了还总上厕所。”


    他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口豆浆,或许这几日消炎药的缘故,他睡的确实不错,眉眼看不出多少倦意了。


    沈墨羽松了口气:“多吃一些,不然吃药会烧胃。”


    他看着贺欲燃把半根油条吃完,才说:“我今天特意过来,是因为海外那个项目准备落实了,过几日就要开工,我明天上午的机票,短时间内回不来。”


    贺欲燃的手停了一下,问:“那苏瑾宁……”


    “主要是接他回来。”沈墨羽眸色深沉,但仔细看,又像是神经绷紧太久,终于放松下来。


    贺欲燃机械的咽下嘴里的东西:“注意安全。”


    沈墨羽点头:“李靖宇这件事虽然已经到最后的收尾阶段,但他毕竟还没被捉拿归案,我不太放心。”


    “小白高考之前我回不来。”沈墨羽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电子手环:“在我回来之前,那些人归你吩咐。”


    是一条可以直接联系江逾白身边那几位保镖的通用手环,不受任何信号屏蔽干扰。贺欲燃接过来就戴在了手腕上,认真的凝视着他:“带够人,一定要保证自己安全。”


    沈墨羽也应答,又问:“定下来去哪了吗?”


    贺欲燃愣了愣,摇头:“没,我爸不可能会提前告诉我。”


    如果贺军再残忍一点,他可能会干脆把贺欲燃打晕,等飞机落地他才知道自己现在自己在哪。


    “那定下来了,记得跟我说。”沈墨羽说。


    贺欲燃又笑了,嘴边还黏着油条渣,看起来还真有点活人的气息:“肯定。”


    目送沈墨羽坐上电梯下楼,贺欲燃的笑容才慢慢褪下去,胸口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让他不得不行动变缓,像是个被人拔了电池的娃娃,不见人的时候,就是个死物。


    床边只是象征性吃了几口的早餐被他系好打包,丢在床头柜,不出意外不会再打开了。


    随行助理在医院门口迎接沈墨羽,直到商务车隐没进十字路口,甬路旁的那辆黑色宝马里走下来一个男人。


    不过五分钟,病房门再次被打开,贺欲燃站在窗边没动,直到听见门又关上的声音,才回头看向贺军:“等多久了?”


    贺军轻轻瞥了他一眼,转移话题:“能下床了?”


    “嗯。”贺欲燃淡淡地答。


    贺军知道他给不出什么好脸色,但他现在也不需要了,自顾自坐下来又问:“这两天哪都没去么?”


    贺欲燃笑地很轻,又被窗边的风声掩盖了一大半,听起来像在抽泣。


    “我能去哪?半残不废的身子。”


    贺军挑了挑眉:“那可不一定,你的那些朋友,不是都听你使唤?你想去哪一个电话的事。”


    听得出他在试探,贺欲燃冷道:“你想做什么,不也都是一个电话的事。”


    贺军松了松眉,肉眼可见的满意:“你知道就好。”


    “我倒是还想知道一件事。”贺欲燃忽然回头看他,瘦到快凹陷的眼眶发青:“我车钥匙呢?”


    闻言,贺军的动作迟缓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你那台车很多年了,走托运很麻烦,不如给你再换一辆。”


    他正了正自己的领带,明明刚失了职位,本该落魄苍白的面色也见了红润:“等到了那边,我给你换台车,你想要什么款式,都可以。”


    贺军从来都不会主动送什么礼物,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年少时是一份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现在,是一条任他摆布,为听是从的烂命。


    贺欲燃目光狠厉:“我不要别的车,我就要我那辆。”


    贺军也没有执意,只是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你出院再说。”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你妈最近一直在问你情况,晚些给他回个电话,别让她担心。”


    “你知道今天沈墨羽要飞海外。”贺欲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医院楼下那几辆吉普车,是不是胡云峰的人。”


    贺军停住步子,没回头。


    “你找人看着我?”贺欲燃牙齿都在打颤。


    “贺欲燃,我是你父亲。”贺军重重咬字:“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应该问自己。”


    “你可以再试一试其他方法。”他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怕,不代表他不怕。”


    贺军头也不回的摔门离开,贺欲燃沉寂许久,想要爆发,却被下一秒胸腔的骨痛逼压了回去。


    他撑着床头,捂着肋骨的位置粗重的喘气,缓了好半天才靠坐下来,额头早已是一层冷汗。


    事后抹干净汗珠都需要攒力气的身体,怒吼和挣扎,痛的也只是自己。


    *


    从那通电话之后,江逾白就没再联系过他,贺欲燃每天都在想,如果接到他的电话,被问起来现在在哪,做什么,要用怎样的谎言瞒过去。


    不能重复,不能不合理,也要看起来轻松,开心一点。


    他总是怕,每次手机接到消息通知,就立马抓起手机去看。


    心吊起来,不断的重复着打了一天的稿子,但看到只是无用的推送消息时,他清晰的听到心脏剧烈的跳了一下,又被紧急按停,安静的像是不会再跳了。


    其实怕来怕去,他最怕的,还是江逾白会生气,会难过。


    傍晚的夏是凉的,坐在窗边吹风很舒服,贺欲燃忽然想起江逾白那几件洗褪色的短袖,年前时还想着等到了夏天,就带他去商店逛逛。


    那几件短袖他还在穿么,贺欲燃思绪飘的有点远,直到电话接通,传来熟悉的声音:“燃哥。”


    “嗯。”贺欲燃顿了顿,贪婪的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好一会儿才问:“在哪?”


    江逾白似乎两只耳朵都竖起来听他讲话的,立马就能做出回答:“家里面。”


    电话里传洗衣机甩衣服的声音,混沌嘈杂,不知道,他有没有再洗那几件褪色的短袖。


    “在洗衣服?”贺欲燃用未受伤的手臂支起身子,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止痛药盒。


    平常的通话贺欲燃没有这么多话要讲,一直都是忙忙碌碌,说了几句就挂掉,这么久以来,似乎是第一次状态这么松弛,只是跟他聊聊天。


    江逾白“嗯”了一声:“很吵吗?我出去和你……”


    “不吵。”贺欲燃很快打断:“听很安心。”


    “好。”江逾白安静片刻,说:“你最近……”


    贺欲燃等着他的下半句,但电话里只传来循环不止的滚筒洗衣机声音,江逾白这句没了下文。


    “没事。”江逾白想了半天,似乎还是咽下去没说。


    贺欲燃太熟悉他这种语气,每次江逾白欲言又止,最后都会变成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事”。


    可他知道,江逾白从来不是真的“没事”。


    但他不敢问,每一个谎言都在舌尖滚过无数遍,却还是怕露出破绽。


    于是,贺欲燃转了话锋:“新地方住的还算习惯吗?”


    江逾白声音平稳:“都好,不用担心我。”


    贺欲燃补充:“住不习惯的话就和我说,我让沈哥跟你换一个。”


    “不用,我适应能力强,住哪里都一样。”江逾白连三十平的小旅馆阁楼和网吧都睡过,说他适应能力强,不如说是习惯将就。


    贺欲燃说:“那就好,我还怕你马上就高考了,临时给你换住处,会影响睡眠。”


    “不会。”


    听到江逾白再次反驳,贺欲燃的心态放平了一点:“明天就高考了,紧不紧张?”


    “不紧张。”江逾白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笑:“你紧张吗?”


    贺欲燃也笑了:“你高考,我紧张什么?”


    这次江逾白停顿了很久,才说:“今天来接送我的车又多了两辆,你又让沈哥调人过来了吗?”


    贺欲燃猜到是沈墨羽自己的意思,回答:“没有,他最近出差去海外,不放心你,才调过去的。”


    江逾白问:“是不是很麻烦。”


    贺欲燃声音放软:“不麻烦,你安全就好了,好好备考,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想。”


    明明很正常的聊天内容,贺欲燃总觉得他不太开心。


    江逾白没说话,电话里只剩下洗衣机单调的嗡响。


    突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炸开,他忙问:“怎么了?”


    “刚才没注意,把床头柜花瓶弄碎了。”


    “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但花瓶碎了。”江逾白说:“这屋子宁哥他们住过,东西应该挺贵的。”


    贺欲燃噗嗤一声笑了:“你要赔钱吗?”


    “赔吧。”江逾白认真考量。


    恍惚间,思绪一同飘远,落到两人第一次初见时那条小吃街,江逾白一脸正直的说:“不能不给钱。”


    其实过了这么久,江逾白一点也没变,贺欲燃又忍不住笑了:“好,赔,我赔,你的钱都留着,给我买好吃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来,没有像以往一样接住这个玩笑。


    “嗯。”没来由的,江逾白沉声呢喃:“好像,总在给你添麻烦。”


    贺欲燃皱眉:“什么麻不麻烦?一个相框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江逾白笑了笑,就像是照往常一样逗他似的:“随便说的。”


    他收拾着那一地的玻璃,细碎的残渣到处都是,一点一点拾起来要费很大功夫。


    “毕业典礼,有没有录了视频之类的,我想看看。”


    江逾白说:“有,我晚点发你。”


    “好。”贺欲燃顿了顿:“花收到了吧,好看吗?”


    那天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江逾白进车就看见了一大束紫罗兰,总共有99朵,快占了整个后座的位置,贺卡上是贺欲燃的字迹:高考加油。


    贺欲燃几乎能想象江逾白看见那束花的表情,睫毛低垂,嘴角微微弯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花瓣。


    “嗯,很漂亮。”江逾白藏起后半句没说。


    如果你捧着它,会更漂亮。


    贺欲燃笑了笑:“喜欢就好。”


    这句话后,两边都默契的沉默下来,最后是贺欲燃打破:“明天就参加考试了,放轻松,好好休息一下,我不打扰你了。”


    江逾白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异议,听话的按了挂断。


    其实他想问,为什么送他紫罗兰。


    但他猜贺欲燃一定会笑着说,哪有为什么,觉得好看,衬你,就送了。


    有答案的事情他不会多问,就像碧水湾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临时给他换住处,送到佳木旗下这家私人会所,处处都有及其严格的安保人员站岗,巡逻。


    他也疑惑过,后来在见到贺军递给他那一沓厚厚的照片后,得到了答案。


    目光落到客厅那束紫罗兰,五天过去了,即便用水养着,也快凋的差不多。


    花形小巧很容易被忽视,就像是藏在纱布下的伤口,隐匿在电话那头的真相。


    喷水壶灌满了水,江逾白仔仔细细的将那些濒临死亡的花瓣喷了一遍,水珠落在花芯,打造了一场重获新生的假象。


    手环震动了两下,提醒他有电话接听,江逾白走到水池旁边洗了手,拿手机看到备注那一刹那,明显的愣住。


    每次接他电话,江逾白不知道要鼓足多少勇气,但他还没等说一个字,江纪伟就已经在那头骂出来:“狗娘养的东西,也知道接电话了是吧?”


    这件事出现之后,江逾白就一直在躲着江纪伟,他怕给贺欲燃添麻烦暴露出些什么,但好在江纪伟经常换电话卡,靠这个定位到还挺难的。


    “我上个月刚给你转过钱,明确告诉过你最近不要给我打电话,你不是答应了么?”江逾白单手撑住水池,声音冷下来:“现在又是干什么?”


    “我呸!”江纪伟唾骂道:“我他妈那是脑子上锈了我答应你。”


    “本来以为那是你赚的辛苦钱,一年也没问你要过几次,结果你真他妈是给脸不要脸!”


    江逾白倏地攥紧手指,江纪伟确实没怎么主动要过他的钱,那是因为他恬不知耻的从江逾白母亲那里捞,要么就去他房间偷!


    江逾白不想理他,多跟他说一句话都觉得晦气:“随你怎么样,下个月还没到,我不会给你转了。”


    “少给我装!”江纪伟不休不饶,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江逾白。”


    “你自己在外跟着男人吃香的喝辣的,你爸在外欠一屁股债你管都不管!”


    水龙头滞停,流下水珠,砸在水池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江逾白愣住,大脑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


    江纪伟笑的阴沉:“都背着你爹我住上私人会所了,每天上下学有三四辆车来接啊?”


    “这么威风,怎么一个月只给我打了两万块?!”


    这些话汇聚成千万根刺,扎的江逾白头皮发麻。


    “你想要多少,我转你。”江逾白直不起腰,头埋的更深。


    听到他妥协,江纪伟终于满意了些:“你先打一百万过来,之后再说。”


    简直是趁人之危,狮子大开口,江逾白极力控制心境,他一向冷静,沉着,面对任何事都有从容的勇气,但唯独面对江纪伟。


    那种想杀了他的冲动,暴戾的阴暗面就怎么藏都藏不住,他有时候会怕贺欲燃窥探见,觉得他可怕,想要远离。


    可不管对任何事,隐忍始终是痛苦的。


    江逾白牙根在打颤:“谁告诉你的?”


    江纪伟笑意里是浓浓的嘲讽:“我是你老子!我想知道你的事情很难吗?”


    下一句话,更让江逾白汗毛竖立。


    “我现在就在你们酒店旁边的广场!你要是不给,我现在就进去闹!”江纪伟步步紧追的威逼:“让他们知道知道你是谁!我看那个男人还会不会要你!”


    “你敢!”江逾白忍的额角充血:“你要是这么做,我一分都不会再给你!”


    “哟,你还威胁上我了,可以啊。”


    “那我就找你妈要。”江纪伟的一言一行就像是把钝刀,悬在他脊梁:“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这母子俩好过。”


    半响,江逾白感觉自己快要贴着墙壁滑下去了,他才慢慢找回准确的发音:“我卡里没钱了。”


    他努力调整呼吸,却还是窒息的不能自已,声音像是哭过似的:“手头剩一点,我去门口找你,你别动。”


    “少他妈骗人!你都住上这种地方卡里能没钱?没钱不会去要吗!”


    “你跟你妈都是吃软饭的货,不是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吗?”


    江逾白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江纪伟,你再多说一句,就随你闹吧,大不了,我们一起被逐出去。”


    江纪伟顿时就没了声音。


    刚出酒店门口,江逾白就被管理员拦下来:“江先生,您需要些什么?我们给您送上去就可以呢。”


    江逾白笑了笑:“我,什么都不需要,临时出趟门,我会叫保镖来接我。”


    服务生有些犹豫,执意道:“我送您出去吧。”


    周围到处都是人看守,他可以说是这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一举一动都被监视,想要脱身去找江纪伟单独谈实在是难事。


    但带着保镖去,如果要闹起来,江纪伟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冲进去砸保镖的车,进去大喊大叫,这都是在所难免。


    服务生送江逾白来到地下停车场,随行接送他的保镖两分钟就赶到了,驾驶位的保镖冲他友好的笑了笑:“江同学,这个时间很晚了,按规定来讲是不可以送您出去的。所以麻烦问一下,是有这么急事么?”


    “是。”江逾白也没有过多隐瞒,只说:“我去见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就在旁边的广场,不会太久。”


    保镖沉思了片刻,依旧是微笑:“规定里如果您要去会见其他人,我们必须时刻随从,所以抱歉。”


    见江逾白犹豫,保镖又补充:“当然也有例外,但需要报备,我现在可能要给贺先生打个电话,您……”


    “不用,不用报备。”再这样下去,反而会激起疑心。


    “但确实是私事,不希望你们跟太近,人也不要太多。”


    保镖微笑点头:“好的。”


    广场范围不大,刚进园区江逾白就看见江纪伟蹲在路边的身影,车灯扫过去,他叼着烟头被晃到了,叫骂了声什么躲远了。


    “就这里。”江逾白生怕他们再看见什么似的:“你们在车上等我就好,我马上就回来。”


    江纪伟眼睁睁的看着他从一辆车上下来,嘴角快咧到后脚跟:“这是什么车?啊?多少钱?”


    江逾白大力把他往后推了一下:“别看了。”


    “草,你敢推我!”江纪伟还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要挥拳头,幻想他还会像小时候一样跪在他的拳头下。


    雨夜,那辆幻影在远处为江逾白照亮,他逆着光,雨丝倾斜笼罩住他的脸,眼中的阴暗被衬托的更甚。


    江纪伟“草”了一声,收回拳头,伸出手:“钱!”


    江逾白往后看了一眼,幻影停的还算远,肯定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他偏过身,拽住住江纪伟的胳膊藏在旁边的水池后面,从口袋里掏出两沓现金。期间贺欲燃也一直有给他打钱,但他一分没动过,给他的都是拿笔奖金和兼职以来赚的工资。


    江纪伟眼冒金光,就要上手抢,江逾白一把躲开,直视着他问:“我有话问你。”


    “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


    江纪伟面不改色:“两个月不见你人影,你跑哪去了我还需要猜?”


    “那酒店地址呢?谁告诉你的?”


    江纪伟这次略有迟疑,江逾白敏锐的察觉到,低头逼近了一步:“说。”


    “我说个屁!老子不会尾随?你前天回家取东西上了辆商务车,别以为我不知道!”


    江逾白将信将疑,那天明明没看到家里有人待过的痕迹:“那天你在家?”


    “我在二楼撒尿,从卫生间正好能看见你坐车走!”江纪伟怕他反悔似的,立马去抢他手里的钱:“给我给我,别废话了!”


    江逾白松了手,钱被他一把抓过去,掂量两下:“就这么点儿?啊?你废物吗?”


    “我没有了,现在就这么多。”


    现在江纪伟说什么,江逾白都只能强制自己不要往心里去记,不论如何,他真的,不能再给贺欲燃添麻烦了。


    “拿钱就滚,别废话。”江逾白擦干净脸侧的雨珠:“短时间内再来骚扰我,你就真的一分钱别想再拿了。”


    江纪伟左右权衡,最后翻了个白眼:“切。”


    江逾白的心终于落下去一点,就在他确认江纪伟快走远了要转身时。


    “啊——”


    一声惨叫从十几米远的地方传过来,江逾白顿住。


    是江纪伟的声音。


    他慌忙回头去看,雨夜,江纪伟的身形摇晃两下,一头栽进旁边的灌木丛里——


    作者有话说:因为完结期卡文再加上快要毕业事情很多,所以更新速度有点拖拉,更新时间不定,如果周一周二,周五周六九点半之前还没有看到更新,当天就不用再等了,谢谢各位。但一定会更完结的,毕竟就剩几章我就写完这本了!!所以大家可以屯屯,完结再看![撒花][撒花]


    第105章 紫罗兰


    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但身体反应要快,他大步往前跑的同时,按响了定位手环。


    是被打晕的,江逾白弯腰扯起江纪伟的胳膊,雨天泥泞湿滑,脚步声会被放大数倍,江逾白警觉,转身奋力格挡,那人动作一顿,被成功钻了空子,江逾白转身想钳住他的左臂,攥住的却是冰凉的布料。


    江逾白怔住,这人,没有左胳膊。


    打斗过程中迟疑一秒都是致命的,江逾白听见那人压低的笑声,紧接着,鼻子迅速被堵住,一阵刺鼻的香味袭来,他挣扎两秒,听到身后赶来的保镖大喊“别动!”就失去了力气。


    “别过来!我看你们谁敢过来!”


    独臂男人捏着刀柄,刃口在江逾白颈侧压出血丝:“我现在烂命一条,我杀不杀人都是要死的!”


    男人像是奋力叫喊过,声带已经严重受损:“但你们佳木的人,应该还没有杀人的胆量吧?”


    其中一位保镖转动手里的手环给总部发消息,为了打掩护,另一位保镖只能拖延时间:“你想要什么,我们会尽力给你,把刀放下。”


    “这里到处都是佳木的人,两分钟之内就会赶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拖延时间!”男人吼道。


    江纪伟在这时醒了过来,入眼的便是脖子上冰凉的刀刃:“啊!你,你们是谁!别……”


    “闭嘴!”架着他脖子的男人把刀子划进他的皮肤,江纪伟只能害怕的呜咽,再喊不出来一个字。


    三辆吉普车从暗处驶来,顿时将他们围在中间,下来十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四个保镖对了下眼神,两个负责引开他们,其他负责绕后营救。


    独臂男人想趁乱逃跑,突然感到手臂震痛,手中的刀瞬间脱落,江逾白不知何时起身,一拳砸在他下颌,他顿时晕头转向,往后倒去。


    江逾白不敢懈怠,抓起江纪伟的脖领:“走!——”


    江纪伟一个踉跄往前扑去,被赶来的保镖拽住。


    “草!他特么装晕!”


    江逾白屈膝顶向对方肋下的动作突然凝滞,血肉陷入利器的声音通过骨感传给耳朵。


    沥青路面的触感比想象中更冷,后脑撞击护栏的闷响里,他听到了枪响,和身后车刹声搅作一团。


    “他们带枪了!联系总部!”


    “快!追出去围住他们!”


    *


    暴雨将玻璃刷成扭曲的镜子,贺欲燃盯着手环屏幕不断闪烁的红点,定位感应音突然变成刺耳的轰鸣,频率高到几乎震碎耳膜。他猛地攥紧手机。


    这是接到苏瑾宁电话以来,第二次心脏绞痛。


    “李靖宇趁我们在海外回不来,佳木这边人手被调走大半,又吃准了小白会顾忌他爸闹事,才逮着机会跟到酒店下手的。”


    苏瑾宁的声音也不再那样沉着冷静,但他知道,现在只有他能帮到贺欲燃:“贺欲燃,听着,听我说话。”


    贺欲燃已经分不清是心脏疼,还是伤口的位置疼,他混沌的“嗯”了一声,极力控制着平稳说:“我得去,苏瑾宁,我得去。”


    强硬的,又带着祈求的口吻,苏瑾宁深呼吸:“我知道,我帮你。”


    “你可以去。”苏瑾宁给出肯定:“但是他们带了枪,并且是撞开保镖的车冲出去的,那些不要命的死士,你不能一个人去。”


    “定位显示到城西后山就中断了,我派的车三分钟之后会到你们医院门口,从后门翻出去,有人接应你。”


    肋骨伤口在剧烈动作下迸出刺痛,他翻出窗户,后巷积水漫过脚踝,顺着纱布纹路往上爬。


    夜已经很深了,雨夜湿滑的路面,三辆车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划出道道残影。


    电话里贺军歇斯底里:“你去哪儿?说话!”


    “停车!我让你停车!”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一点也不怕我去找他?”


    贺欲燃双手颤抖,在贺军的威逼恐吓下,终于吐出那两个字:“不怕。”


    贺军在电话那头怔愣住。


    “你去找他吧,要是比我先找到他,我以后真的什么都听你的……”


    后视镜里映出他苍白的脸,衬衫被冷汗浸透成半透明,与江逾白相连的定位器手环跳动的频率变得很低,像只濒死的萤火虫,在皮肤上明明灭灭。


    车队冲进废弃码头,佳木全部车队已经将这里围剿。


    贺欲燃踉跄下车,疯狂的到处询问:“人呢?人呢?”


    “定位器显示是这里,人呢?!”


    领头眉头紧皱,犹豫的将在地上捡起的半截定位芯片递给他。


    贺欲燃颤颤巍巍的接过那个细小的芯片。


    “定位器是被扣下来摔碎的。”保镖说:“手环的材质很特殊,如果不是他自己拆下来的话,不会……”


    不会什么。


    贺欲燃想问。


    但答案早就明显了,是他自己把定位手环毁坏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欲燃想起今早那通电话,碎掉的玻璃渣碰撞,他听到江逾白声音很轻,说:“好像总在给你添麻烦……”


    “贺先生,我们已经通知刑队展开全城搜捕,所有人都在追……”


    手机突然弹出视频通话请求,满屏雨珠后,来电显示和恐吓短信发件人一模一样——


    视频接通的延迟被无限拉长,每一帧缓冲都像钝刀刮过心脏。


    终于,李靖宇扭曲的脸填满屏幕……


    对方将镜头对准天台边缘,幽深的夜幕在身后形成恐怖的漩涡,江逾白就跪坐在血泊里,凌冽的夜风贯穿他那件褪色短袖,鞭子抽过的皮肤,绽开一朵朵血花,正顺着苍白的小臂滴落。


    肋下伤口突然爆开灼痛,贺欲燃踉跄着撞上窗台,混乱中,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李靖宇很满意他的反应,这才是他想看到的,贺欲燃扭曲,痛苦的表情。


    手机屏炸开,从李靖宇嘴角咧开两道裂痕。


    “别碰他!”贺欲燃发了疯一样质问他:“在哪?你们在哪!别碰他……”


    他越说气势越低,到后面甚至快成了祈求。


    “我也想告诉你我们在哪儿。”李靖宇将鞭柄抵在江逾白的定位手环上:“可你的小白,可是自己拔了定位芯片。”


    “贺欲燃,因为你们,我被他们砍掉了条胳膊,你知道吗?”李靖宇的脸凑近屏幕,双眼猩红:“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这么多天,我像个野狗一样在外面逃命,过得生不如死,早就不想活了。但我就是不甘心……”


    “我死可以,但我得让你痛,贺欲燃。”


    “等我杀了他,你也会跟着死一回,多公平的交易。”


    他说着,猛地钳住江逾白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向屏幕。


    血污和泥泞之下,是贺欲燃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但他早就僵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江逾白睁开眼,目光扫进屏幕。


    他似乎没有在看贺欲燃,而是落到他身穿的病号服上。


    “是不是跟我发你那几张合成照片一样啊?不对,应该更刻骨铭心吧……”


    李靖宇开怀大笑起来,镜头晃动,他按住江逾白的脖子,微弱的,混进血珠的喘息,一遍一遍通过冰冷的电子话筒传过来,化成烫死人的岩浆。


    “看看啊,看看你的燃哥,你不是很想他吗?”


    “来,你跟他说,让他来救你,好不好?”


    李靖宇突然将鞭子浸入一桶盐水,贴在江逾白狰狞的伤口:“不过等他到了,我会先送他你下地狱。”


    很多次,贺欲燃都差点手抖把手机扔出去。


    画面里的江逾白很努力的在呼吸,快要睁不开的,肿胀的双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委屈。


    他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表达痛苦的闷哼都没有,就只是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贺欲燃,像是要用力把这一幕刻进脑海,从发丝,到他湿润的眼睛,鼻梁,又到他曾吻过的嘴唇。


    明明应该很痛的,可先掉眼泪的却是贺欲燃。


    紧接着,那双但如死灰的眼睛似乎转了一下,嘴唇动了动。


    贺欲燃读着口型,分辨出来——


    是,不哭。


    暴雨倾盆而下,纱布下的伤口似乎在雨水浸泡下开始溃烂,贺欲燃早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头脑也开始止不住的发热。


    这一瞬间,贺欲燃真的觉得自己是死了。


    可死了为什么又这么疼。


    “贺先生,您的伤渗血了……”


    “快,贺先生流血了!”


    而后,江逾白的嘴唇似乎又抽动了两下。


    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伸向屏幕,镜头一阵剧烈的晃动,李靖宇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像是摔碎那枚定位手环一样,摔碎了手机。


    *


    “草!你他妈真不想活了是不是!”


    一记重击,江逾白被打的跪坐在天台边缘,二十层的高度,凌冽的风打在身上是疼的。


    “逼我把你推下去吗?”李靖宇揪起他的领子大声质问,他还没有解气,在警察和佳木的人赶到之前,他必须得让贺欲燃看见。


    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把他折磨死的。


    鞭子裹挟着盐水抽在伤口上,江逾白咬住舌尖的腥甜,在意识模糊的间隙,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


    半响,他才有勇气抬头看贺军的脸:“抱歉,叔叔。”


    “我得听他亲口跟我说。”


    “短时间内你看不到他了。”贺军毫不意外,游刃有余:“坐着轮椅来见你,可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他闭上眼,似乎早已经坦然接受……


    “真是痴情啊,嗯?”李靖宇托起他的下巴,极力的在他眼中寻求能让自己感到宽慰的恐惧。


    但,他跟贺欲燃简直太像了。


    **的疼痛在他们身上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的心脏是交互运作的,真正的痛楚是预留在对方身上的。


    他最多只能让其中一个人痛不欲生。


    追逐路上江逾白想要跳车,李靖宇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拖下来,棍子在他身上挨了十几下,他都没喊一句疼。


    定位手环一直在闪,江逾白紧紧握着,蜷缩在地上,李靖宇看了发笑,蹲下来问他:“怎么?这么怕我抢你的手环啊?”


    “你错了,我还真不抢。”


    “让它定位,让贺欲燃亲自过来看一看,他的心肝小宝贝儿是怎么死在我手里的。”李靖宇掐住他的脖子,看他因为窒息而面色苍白:“其实上一次,贺欲燃在我手里比你要惨太多了……”


    “你就只是挨了一刀,他可是断了根肋骨。”李靖宇越说越兴奋,看江逾白因为窒息和痛苦流下的生理眼泪,疯狂的笑起来:“那个时候,估计你还在他家阳台,舒舒服服的浇花儿吧?”


    “监控画面里,你看起来很惬意啊……”


    “但你的燃哥,可是鲜血淋漓的跪在监控另一端望着你呢……”


    紧接着,他就看到江逾白抬起颤抖的双臂,“咔哒——”一声,定位芯片被取出来,硬生生用手指掰断,摔成碎泥。


    不甘心,李靖宇太不甘心了。


    他举起旁边的铁棍,冰凉的铁器压陷进肩膀的伤口,江逾白皱了皱眉,没动。


    “差点就忘了,你明天就高考了吧?”李靖宇神经质的拍起大腿,风吹起他空无的衣袖,他弯下腰:“我是不是很会挑时候?”


    “太可惜了,你跟他远走高飞的梦想要破灭了呢。”


    楼下已经响起警鸣,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悲剧落幕的尾奏曲。


    “你听听,你的燃哥来救你了,待会儿,就会从楼下这条小巷经过,你说,他要就这么看着你的尸体落下去……”


    李靖宇咧开嘴角:“嘭!”


    “来猜猜,他会哭的多惨。”


    “那么,在你的尸体自由落体之前,有什么想说的吗?”李靖宇举起棒球棍,照量着距离。


    江逾白忽然笑起来,血线顺着下颌线滑落:“三天前……暴雨早就冲塌了下面的路基……这个方向,已经被封锁抢修了……”


    “那你来猜猜……他们的车会绕哪条道?”


    李靖宇眯起眼睛。


    江逾白所有的赴死路径都提前为贺欲燃清扫过荆棘,被摔碎的定位器,从楼顶抛下的手机,连坠落的角度都避开那人经过的路线。


    这哪里是精明,分明是把对方利益刻进血肉的条件反射。


    他们都知道李靖宇最想要什么。


    那偏偏就不给什么。


    门被疯狂的撞击着,众人围堵的声音冲进耳膜。


    李靖宇意识到什么,赶紧举起棒球棍向他挥过去,江逾白向前一步猛地向他腰部撞去。


    脑后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棍子,他彻底失去意识,颠倒的视线里,他看到警察和黑衣保镖冲出那扇铁门。


    终于,挤满了人的狭窄楼道,蓝白色的条纹像一道光,向他冲了过来。


    所有人都在喊:“别动!”


    “站住!别跑!”


    有枪声,有呵斥声音,又有人喊:“李靖宇跳下去了!”


    但只有一个人喊了他的名字。


    “江逾白——”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来,温暖的、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严实。


    那个声音由远而近,落在他耳畔:“江逾白……江逾白,醒醒!醒醒,看看我,你看看我……”


    他不会拒绝贺欲燃的要求,于是,他睁开眼睛,微小的模糊的缝隙中,他看到贺欲燃在哭。


    头发又长了,这么抱着他的时候,刚好落到他面颊,被风吹起来,痒痒的,很舒服,他曾在很多个睡不着的深夜这样挤进他怀里,贺欲燃就笑笑放下手里的工作,抱着他,给他唱歌。


    看到他,江逾白又觉得自己活过来一点点,他抬起胳膊,手指在贺欲燃眼尾蹭了一下。


    “骗,人……”


    贺欲燃把头埋在他肩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


    毕业典礼没有去,对不起,没能处理好一切,也对不起,说要好好保护你的,却还是让你受了伤害,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对不起。


    但江逾白却摇头,微弱的吸了两口气,说。


    “明明就,又……瘦了……”


    记忆闪帧,模糊的泪滴化成饭桌上的热气,江逾白托腮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下次见面,我要看到你胖回来一点。”


    ……


    江逾白彻底陷入昏迷,众人将他抬上担架时,贺欲燃才发现那只紧紧拽着他衣角的手。


    江逾白的身体很热,贺欲燃半夜总会被热醒,他每次受不了都会翻身挣开,江逾白也很少会有不撒手的时候。


    只是每次早上起来,贺欲燃都会从江逾白手里抽出自己一小撮皱巴巴的衣角。


    他心里发紧,会在江逾白的额头亲一亲,即便他睡熟听不到,也会呢喃好多遍:我不走,宝宝,燃哥不走。


    所以这次他像以前一样,轻轻的吻上江逾白的额头,唇间沾上粘稠血腥的味道,他哭着说:“不走,燃哥不走……”


    江逾白像是真的听见了,指尖慢慢垂落,从袖口掉落出一片干枯的花瓣。


    是贺欲燃送他的那束紫罗兰。


    一缕清香刺穿血腥织成的网,花瓣茎脉已经溃败,却仍颤巍巍托起比盛放时更浓烈的告白。


    贺欲燃终于明白这束花真正的花语。


    紫罗兰越枯萎越清香,爱在绝境中反而更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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