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雨夏
深夜亮灯的手术室外,贺欲燃依旧穿着那件被血浸透了的病号服,被贺军打的一个趔趄,差点撞在阳台。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原来人感觉不到疼的时候,挨巴掌是热的,酥麻的让整个脑袋都混沌,又机械性的转过头。
“贺欲燃,我看你就是疯了!”贺军满眼赤红:“他死不死跟你什么关系!”
“有关系。”贺欲燃看着他,说:“他死,我也不活了。”
贺军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你……”
他总认为贺欲燃是自私的,目中无人的,好像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无法困住他,让他甘之如饴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放屁!爱成什么样能让人有这种念头,我看你就是疯了!”贺军不顾他肩膀还在渗血的伤口,一把扯住他的领子:“走,我看你也别在医院待着了,跟我回家,明天就飞淮城!跟我走!”
贺欲燃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用力挣脱开他的手:“你去找他了,是不是?”
贺军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两人无声的对峙良久。
“对,是,我是去找他了,怎么了?他全都知道了,知道你因为他把自己,把我们家害成什么样了!”
“不是他害了我。”
贺欲燃说:“是我害了他,爸。”
“他明天就高考了,你知道么?”
在抢救的前四个小时里,主治医师曾将贺欲燃堵在手术室的门口。
“患者脑部受到挤压性重创,压迫脑干的淤血块很棘手,就算手术顺利,术后的康复和治疗不彻底,也会烙下病根。”
“轻则记忆受损,重则……会影响正常生活。”
手术室灯泡的光刺痛眼底,贺欲燃撑着身后的窗台站直身体。
“这二十年,你似乎一直在跟我做交易。”
小时候是满分成绩单,换半天的自由外出,再长大一点,是一张复旦录取通知,换来一辆心心念念的跑车。
贺军能给的所有永远都是明码标价的,从不会让他不劳而获。
“我会走的。”
贺军眉目怔松,似乎不相信,他等的这句话贺欲燃会心甘情愿的说出来。
“最后一个交易。”贺欲燃抬眼看他,哭到红肿的眼睛被坚韧刺穿:“我要你把他送去上海市最好的脑科医院。”
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挺厉害的。
想起那晚信誓旦旦和江逾白许下的承诺,现在却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笑话。
其实他什么都不是,像贺军说的,他就是个失败品。
“我什么都不要了。”贺欲燃摇头,眼泪终于决堤:“我什么都听你的话。”
“我求你了,爸。”
从小到大,就连被打的浑身鞭痕,跪在贺军脚边认错,他也从没说过这句话。
他越说哭的越厉害,到后面体力不支,弯腰蹲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明明身边都是人,却总感觉孤立无援。
他捂着心口,不停的重复一句话,直到伤口发炎导致发烧晕倒,被蜂拥的医生护士架起来,贺军才听清他念的是什么。
疼。
他说,好疼。
伤口遇到潮湿的雨天,撕裂之后是狰狞的溃烂,回到碧水湾那天,他还是不能完全独立行走。
贺军已经吩咐人来过,东西被搬的差不多,只剩基础的沙发柜床,那几副他喜欢的挂画也被摘走。
他以前总喜欢把家里布置的很满,两百平的房子被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堆的窄小,生活久就看习惯了,忽然被一扫而空,总觉得空的可怕。
贺欲燃的轮椅停在门口,某人似乎走的很急,落地千叶窗没关,最近的雨夜居多,渗进来的雨水弄湿了瓷砖。
“哥,还要进去吗?”贺锦佑在他身后询问:“已经收拾的很干净了。”
贺欲燃轻声说:“阳台,是不是还有几盆绿萝?”
“嗯。”贺锦佑仔细看了看:“没人浇,好像快死了。”
贺欲燃迟缓的眨了眨眼:“我进去看看。”
贺锦佑不明白他为何执拗这几盆看着就活不成的绿植,但还是推着他进去了。
阳台的绿萝没人浇水,苟延残喘蜷缩成焦褐色,墙角还放着没来得及拧好盖子的喷壶,还残留着半瓶水。
贺军派的人过来收拾那天,丢掉了很多带不走的东西,每一样都拍照给贺欲燃询问过。
这两盆绿萝和瓶身的字迹是唯一江逾白留下的东西。
口袋的铃声响了很久,贺锦佑提醒他接电话,贺欲燃才慢慢回神。
“帮我去卧室看一圈,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所有东西都被收拾干净了,不可能还会落下什么,贺锦佑明白这通电话他不应该听,沉默的站了了一会儿,他往楼上走去。
来电人是沈墨羽:“在家吗?还是医院,身体怎么样了?”
贺欲燃摸着身下上锁的轮椅,笑了笑:“在家呢,挺好的。”
“我听说,小白虽然脱离了危险,但还在昏迷,已经转到总医院了。”沈墨羽顿了顿,问:“叔叔办的吗?”
贺欲燃将水壶里残留的半瓶水浇在盆土里:“嗯,他后脑重创很严重,术后治疗不能懈怠。”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沈墨羽没有问太多,只说:“我三天后的飞机,落地我就去找你。”
水流洇湿了一小片干裂的土壤,贺欲燃又笑了一下,话锋转变:“清吧转让的相关资料我发到你邮箱了,看到了吗?”
“嗯。”
“柯漾还不知道。”贺欲燃嘱咐:“不用让他知道。”
“早晚都会知道的。”沈墨羽说:“你总得自己跟他讲清楚。”
贺欲燃伸手关了那扇千叶窗:“我欠了太多东西都讲不清楚了。”
“沈墨羽,落地之后,先去医院找小白吧。”
沈墨羽没有来得及回话,电话已经被掐断,贺锦佑下楼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来到贺欲燃身侧:“哥,这个。”
贺欲燃回头去看,他是个蓝封皮的笔记本,似乎已经很多年了,页纸已经卷边,被翻阅了很多遍。
他一眼认出,那是江逾白的日记本。
贺欲燃喉头哽了一下,问:“哪儿翻到的。”
“卧室床头柜底下,可能是被落下了。”贺锦佑问:“是你的吗?要不要带走。”
他没有听到贺欲燃的回答,只是看着他接过来的那双手微微颤抖。
很厚,笔记纸是满的,指尖从头拨到尾,密密麻麻的,和印象里一模一样的字迹。
日期是两年前的今天,字体似乎被泡过,晕染开一小圈水痕。
是第一页笔记纸,上面只留了短短一句话。
还会再见吗?
第二页。
他有爱人,很好看,很般配,他们很幸福。
第三页。
雨夏三年才会有一次,下一个雨夏,会不会再见。
第四页,五页……
微信被注销掉了,灰色的头像,什么都没有了。
六页,七页,八页……
今天又去了江边,还是没有碰到。你说心情不好就来这里吹吹风,看来,你心情一直都很不错,我为你感到高兴。
……
四季轮转,染黄纸页,日期蜿蜒绵亘,字迹从稚嫩的蓝墨钢笔到黑墨圆珠笔。
这些曾在他脑海里一笔带过的情节,却塞满了江逾白整本厚厚的日记。
掉落的纸张落到脚面,贺欲燃颤抖着捡起,是一张照片。
拍立得相纸被一层透明膜很好的保护起来,上面的人,是他和江逾白。
翻开相纸的背面,是自己落款的那句:下次见面,你要多笑笑哟。
伤口又开始没完没了的疼,贺欲燃弓起身,撑着冰冷的墙面,双眼几近模糊。
“哥!”贺锦佑忙去扶他,拉住他手腕的那一刹,他被那宽大布料下惊人的纤细吓到了。
“哥……你怎么样?哥?”贺锦佑眼眶也红了,看着贺欲燃几摇曳跌坐的身形,支支吾吾的问:“磕到没有?痛不痛?”
整整的两年半,所有江逾白未曾诸述于口的等待全都隐匿在这本厚厚的日记本里。
从初遇到重逢,又到相爱,日记本脊线裂开,江逾白藏了九百多个日夜的雨声终于窥见天光。
不知翻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尾页,这张没有续写的字迹,似乎知道许多东西已经写不完,于是便仓促的结尾。
夹层里,没有落下署名的信封被打开,未曾寄出去的信纸中,他写。
我不怕,带我走。
一滴眼泪砸在上面,做了这篇结尾最完整的句号。
航班提醒开始倒计时,贺锦佑在他身后接通了贺军打来的催促电话。
轮椅碾过玄关的门槛,贺欲燃看见第无数个江逾白正在房间里穿梭,阳台上浇花的,厨房里熬汤的,站在柜门钱给他找胃药的。
生活过的痕迹就像是肋骨处一遍遍愈合又撕烂的伤口,即便好了也会留疤,永生循环,成为无法洗脱的痛和永恒。
江逾白陷入昏迷的第十二个小时,飞往淮城的航班掠过整片上海。
机翼切开云层,窗外的积雨云带来最后一声雷暴后,心电监护仪陷入长达十秒的震颤。
门口传来护士的声响。
“醒了醒了!”
“25号床醒了!”
*
三天后,沈墨羽和苏瑾宁回国,送到江逾白手里的,是两份文件。
第一份是复学手续,在正德一中办读,沈墨羽说,复读不仅费精力,更耗心境,一中或许更适合他。
换学校复读不是一件好办的事情,江逾白没有反驳的意思,低头看了很久,问。
“是他的意思么?”
沈墨羽愣住没有回答,江逾白也没有等的意思,只是轻轻点头,说:“谢谢。”
他翻开第二份文件,有点厚,他皱眉,那是一份房产转让书。
〈碧水湾C栋二十层,无偿转让。〉
早已麻木滞停的心脏在这一刻鲜活。
指尖颤颤巍巍的点在公证处的钢印上,已经落名的签署,“贺欲燃”这三个字在还未恢复好的视网膜里如此清晰。
沈墨羽站在他身后,咬着牙尽量平稳着说:“签字吧。”
江逾白凝视甲方签名出的墨黑色字迹,突然想起在那个不会下雪的深冬,贺欲燃曾在这里把钥匙递到他手里,夜里,金属钥匙在月光下泛着光,像是枚戒指。
他说:“以后不知道去哪里的话就来我这吧。”
“这里也是家,我们的家。”
而后,他们似乎还接了个吻。
这里被搬空,只剩角落的几盆绿萝苟延残喘,江逾白站在那扇被闭紧的千叶窗前,想起那个吻后,贺欲燃似乎还说,只要他在,就永远都不会让他没有地方去。
江逾白在他枕边思考了一会儿,慢悠悠的问,如果你不在了呢。
气氛被夜深吞干净,直至耳边传来贺欲燃深睡时平稳的呼吸声。
那个问题像枚生锈的图钉,在时空缝隙中缓慢旋转。
终于,这份房产转让书代替了贺欲燃的沉默,刺穿时空薄膜给予江逾白回答。
苏瑾宁调查过他的航班目的地,用很多种方法彻查过他的定位,但所有都被刻意模糊过。
等待消息的那些天,江逾白可以说是很平静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如果贺欲燃不想自己被找到,那么就算这天地翻过来也于事无补。
连续没有消息的第七天,沈墨羽说,其实他飞机起飞前,曾接通过贺欲燃的最后一通电话。
沈墨羽问过他为什么。
贺欲燃在电话里说。
“他的人生,不能再出现一点差错了。”
清吧的转让不太顺利,柯漾和王康连续三天,甩了快上百个电话过去,都没有如愿被接通。
江逾白的病房里围满了人,他坐在最中间,王康沉默不语,盯着始终没得到回复的聊天框出神。
柯漾在一旁咒骂,骂他不告而别,骂他不讲义气,扔下所有人自己跑了,把清吧这个烂摊子留下,他才不稀罕什么转让权。
他骂的很难听,似乎真是恨惨了这个不靠谱的兄弟,可最后一句,江逾白清晰听到了柯漾的哽咽。
大家眼角都有泪,像是夏末最狂烈的一场暴雨。
雨夏早就进入倒计时了,太阳高高的挂,可江逾白仍觉得潮湿,晒不干,烤不透,阴阴的冷。
半个月后,江逾白术后恢复的很好,提前出院,那天下午,柯漾和王康一起开车来看他,手里还捧着大大的康乃馨花。
柯漾笑着说,王康根本不会挑花,配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王康挠挠头,说自己不擅长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几个人说说笑笑的簇拥江逾白下台阶,邹琪悦接了句,燃哥要是在,定要说你审美观念扭曲。
笑声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像是被断了发条的时钟,江逾白觉得,似乎是在外面站的太久了,眼眶被太阳烤的发烫。
“康乃馨挺好看的。”他把话完整的接上,也笑了:“上车吧,今天太阳好大。”
王康拍拍大腿:“啊,走走走,去吃饭,去吃饭!”
“对对对,小白我跟你讲,我昨天看了一家超级好吃的川菜馆,味道贼攒劲,今天带你去吃!”柯漾话还没说完,被邹琪悦一巴掌呼在脑门。
“人家小白刚出院,吃什么辣啊!”
“哦对对,我这脑子,最近转的是有点儿慢。”
“你什么时候转的快过!”
江逾白坐在整张桌的中间,被大家围起来,这顿饭吃到最后,柯漾喝多了,非要提议拍张照片,王康举起手机,画面定格的最后一秒,他往旁边挪了一下,江逾白和他的距离,刚好空出一个位置。
最后一杯酒,柯漾满上江逾白杯里的饮料,红着眼眶举杯祝福他复读顺利,考上心仪的大学。
饭后,他接到沈墨羽的短信,问他多久吃完,他和苏瑾宁在餐馆门口等他。
夜晚的霓虹在车窗上流淌成河,朋友们喧闹的声浪还在继续,他突然发现自己倒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正在被大家的影子环绕,这太像某个被雨水泡发的梦境。
出院的第一束康乃馨,身边簇拥的笑声,手机里的关心。
明明这些都不是属于他的,可为什么,如今却感受的这样真切。
贺欲燃走后,他本以为自己的世界会空无的只剩杂草,日记本被命运吹回第一页,由此回到原点。
可相反的,他没有再去住过网吧,旅馆的小阁楼,也都快记不清什么样子。
江纪伟半年没有再找过他,他甚至主动联系过几次,江纪伟说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他也曾问过沈墨羽和苏瑾宁,但两人只是相视一笑,苏瑾宁打趣说,可能是四十年为非作歹,良心发现吧。
然后沈墨羽无奈的笑笑,回过头问江逾白:“今晚想吃什么?我们有空,陪你吃。”
他们经常会放学来接他,带他去吃一中旁边的烧烤,点他最爱吃的菜,饭后如果他不想回家,他们就把他送到清吧。
柯漾招了新的调酒师,做了老板之后,确实要比以前滋润的多,车都换了一辆,王康倒是喜欢的紧,非要开出去溜一圈,结果就给刮了,柯漾心力交瘁,经常捶着老腰跟江逾白诉苦,老板真不是这么好当的。
江逾白摇头笑笑,读懂他的言外之意,答应他周六周日过来给他打无偿工,柯漾嘴上说,情谊,金钱是不可斗量的。
可每当午夜收工,江逾白总会发现压在他书包底下的工资袋,是和那年春末,贺欲燃塞进他手心如出一辙的厚度。
他身边似乎更热闹了,所有人都还留在他身边,整个世界被大家塞的满满的,热热的。十九年来锈迹斑斑的孤独,竟在那个离别的夏季被悄悄置换。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那个潮湿的雨夏末,贺欲燃明明带走了一切,却又留下了所有。
他也试图寻找过,贺欲燃究竟带走了什么,直到他想起那本找不见的日记。
贺欲燃把他彷徨失措的两年,一腔孤勇的爱意卷进行李,却将所有热闹作为回信无偿赠予他。
是的,除了自己,他什么也没让江逾白失去——
作者有话说:看到这里的宝宝们收收眼泪下几章就重逢了。
还有就是下周没榜单的话我会请一周的假,因为实在期末事情太多了,眼看着差几章完结,怎么写都不太满意,想给个很美好的结束,所以我想再细细打磨一下。煮啵还有二十几天离校毕业当社畜了www,所以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等煮啵大下周恢复更新!
第107章 淮城
十二月,雪下的很凶。
玻璃门推开,檐角坠落的雪粒正巧跌进贺欲燃的后颈。淮城今冬格外吝啬阳光,不北不南的城市,每年都没个固定温度。
室内暖气开的很足,扑面是一阵舒适的热风。
“贺经理早。”前台的林晓刚好站在咖啡机边,顺手把那杯摩卡递来:“来,我刚打的,趁热。”
镜片蒙着白雾,贺欲燃摘下眼镜的动作像收起折扇的贵公子:“没加……”
话还没说完,林晓就津着鼻子把后半句给他补上:“还没加糖呢,真搞不懂,你又不健身,干嘛戒糖。”
毕竟谁不知道他的口味,整个公司上上下下最能“吃苦”的贺经理,就连咖啡也一直是喝无糖。
“那谢谢了。”贺欲燃低头抿了一口,苦涩味他早已习惯,更注重的是胃里的暖意。
林晓打了哈切:“我再帮你打杯热水送你办公室去呗,你们十层热水器不是坏了?”
“麻烦你了。”贺欲燃低头看着林晓穿着的短裙,眉毛一挑:“今天零下,你就穿这么点儿?”
林晓嘿嘿笑了:“穿了长羽绒服的,而且上下班也是打车嘛。”
贺欲燃好心提醒:“女孩子多注意下比较好,淮城不同于你们老家,冬天是很冷的。”
林晓倚在咖啡机边儿托腮:“我知道,不过真没想到会这么冷,经理,我记得你也是南方人吧,来多少年了,怎么习惯的啊?”
贺欲燃只是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苦咖啡:“冷和苦一样,多适应就习惯了。”
淮城的冬天很长,风吹久了皮肤会又疼又痒,衣服穿太厚行动就会很笨,这是贺欲燃来这里生活了第四个年头慢慢学会习惯的事情。
林晓歪歪嘴,没理解,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咽下一口“苦中药”,唏嘘道:“日子都这么苦了,咖啡也要喝这么苦的。”
贺欲燃喝的还挺起劲的,举杯敬了她一下:“以毒攻毒。”
“……”林晓摇摇脑袋,打文件去了。
早上九点,大家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从一楼乘上电梯,来往穿行的工作人员整齐的跟他点头问好。
“贺经理早。”
“早啊经理!”
贺欲燃笑着点头:“早。”
迎面走来个小职员,跟他关系不错,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包子:“贺经理今天好早啊,早饭吃了没?”
贺欲燃按了下行键:“没吃。”
“啊?都快中午饭了,那你啥时候吃。”小职员感觉问了也是白问,毕竟公司的人都声称自从贺欲燃入职以来压根就没见他在工位上用过餐,哪怕是中午午休也是坐在电脑前面敲账目单。
他被包子噎住,抻了下脖子才说:“你也别太拼了经理,身体才是本钱啊,你这刚二十六七岁的人,因为这破班儿给自己熬坏了可太亏了。”
贺欲燃一直笑盈盈的听着:“三个包子吃的完吗?”
小职员愣了一下,点头:“能啊,我吃的多。”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哎呦,电梯来了,那我先走了啊,贺经理,你……诶?我包子呢??”
贺欲燃手腕轻翻,热腾腾的包子已落进掌心,他一口咬下去:“早饭吃完,把今天的文件送到我办公室。”
他依旧笑嘻嘻的,狐狸眼弯的很漂亮:“哦对了,公司大厅吃东西是要扣绩效的哟,等会儿记得过来登记。”
小职员还保持着握包子的姿势,一秒,两秒……
“不儿,诶!我,诶!经理!”
电梯门关好,贺欲燃收起笑容就是一大口。
大厅不让吃,电梯里还是可以卡个bug的。
嗯,香。
电梯停在第十层,贺欲燃刚准备要品尝美味的最后一口,就被某股神秘力量猛地一拉。手里还没捂热乎的包子“啪嗒”掉在地上,骨碌老远。
“哎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手里拿着东西!”
贺欲燃品着嘴里牛肉的回甘,冷冷的抬头看向罪魁祸首:“不闹是不是能死,徐大鹏。”
徐大鹏呲着大牙笑:“我刚才看见你进楼了,想着吓你一下嘛,嘻嘻嘻……”
贺欲燃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抽了张纸把包子捡起来:“找东西把这里弄干净。”
“哦哦好好好。”
他前脚公文包一放刚进座位,后脚徐大鹏就拎着个拖布跟上来了。
“不过你早上也不吃早饭啊,今天咋突然想起来吃了,你早说,我早上就给你买了带来。”
贺欲燃专心擦拭着手里的镜片:“不是,楼下小张那儿抢的。”
“啊?抢的?”徐大鹏神经质的指他鼻子:“你剥削员工!你臭资本家!”
电脑屏幕闪了两下,映射在贺欲燃的金框眼镜,诡异的泛着光,他笑着扶了一下:“我还不止剥削员工呢,我还剥削助理,徐助理,要不要让我剥一下?”
“……”徐大鹏闭上了大嘴:“嗯嗯嗯。”(对不起)
贺欲燃的笑容收的很快:“把去年同期的银保产品收益率对比表加进附件,弄好发我过目。”
他解开羊绒大衣,露出熨烫妥帖的黑色西装。袖扣相撞的脆响惊醒了茶水间的八卦,几个实习生探头张望,纷纷看向这位年轻又干练的副经理。
贺欲燃低头看看腕表:“对了,待会晨会准备一下。”
“遵命,领导~”徐大鹏拍拍肚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回到了自己的助理工位。
贺欲燃顿了一下,看着他圆溜溜的后脑勺不禁发笑:“你这样挺像我一个朋友的。”
徐大鹏滑动着鼠标:“你老说我像你朋友,到现在我连你那个朋友叫啥名都不知道。”
“我也记不得了。”贺欲燃盯着自己桌角的小酒杯摆件,半响,他像是回过神似的,说:“徐大鹏,以后别叫我领导。”
“哦。”
*
晨会结束,林晓抱着票据单和一杯热水跳到他工位旁边时,贺欲燃正往绿萝盆里倒昨晚杯底剩的水。
“又拿自己当自动施肥机?”
贺欲燃笑了一下,眼睛却没从电脑上离开半分:“辛苦了,单据呢?”
“都在这儿。”林晓放下手里重重的一摞文件夹,小胳膊小腿,累的直吭哧:“哎呦,你这刚开完晨会就坐下来审票据啊,这马上中午了,我给你带饭吧。”
“不饿,早上刚吃了个包子。”贺欲燃翻开第一页,一目十行,多年的工作经验,他几眼就能看出票据是否正确。
林晓四处张望,确认没人后,敲了敲贺欲燃的电脑:“诶,经理,总行调职名单快公示了吧?”
贺欲燃动作轻顿,抬头瞥了她一眼:“应该吧。”
“那,昆山总部的名额,应该有……”
“八字没一撇的事,瞎猜什么。”贺欲燃出言打断,可林晓压根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什么叫八字没一撇啊,除了你没别人好吧?”
贺欲燃抬头笑笑:“少讲这些跟工作不相关的。”
林晓并没看出他是何意,还为他据理力争着:“去年并购案你三天只睡八小时诶,而且今年不良贷款率压到全行最低,整个公司上上下下谁有你拼……”
“啪——”
文件袋被倏地合上,林晓也噤了声。
贺欲燃目光平静如常,钢笔尖在纸面数字余额处圈出墨点:“林晓,票据提供给我之前,余额核对过吗?”
林晓被吓了一跳:“对,对过。”
贺欲燃神色自若,气氛却不约而同低压:“对了几次?”
林晓是想撒谎的,但面对他的眼神,登时就没了胆量:“两……”
“我有说过我很着急吗?”
林晓摇头:“没有。”
贺欲燃忽然笑起来,转着圆珠笔反问,半挽的长发垂落于胸前,他姿势随意,笑脸泌在阳光里,温柔的像是在与她商量:“那下次可以细心一点吗?”
“可,可以。”林晓心里突突直跳:“对不起,经理,我现在拿去重新修改。”
她往前伸手要拿回文件,不料贺欲燃很轻的躲了一下,抬头,对上的是蓝光镜片后那双永远弯起来的眼睛。
“林晓,你实习期快满了,快要转正的节骨点,说话做事,要注意分寸。”
贺欲燃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但他总是能展开一幅最温柔的笑颜说出最狠的话,很多没眼力见的实习生看他整天没脾气似的,都当跟自己开玩笑,但干久了自然就会知道,贺欲燃工作时的任何一个微表情,都可能是危险的。
“是,经理,很抱歉……”林晓再不敢多言,托起重重一摞文件就跑没影了。
徐大鹏就坐在旁边,心无旁骛的敲打着键盘,早就对此态度平静,只是还会在心底感叹。
这个跟了他四年的助理当然最清楚,每次贺欲燃的眼睛眯成月牙,往往就有人要倒大霉。
六点下班,十层楼的人陆陆续续快走光了,灯也灭的差不多,贺欲燃却没有要动的意思。公司没有强制加班的规定,大家也早就习惯了贺欲燃整天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甚至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还贴心的送过他护腰仪。
“贺经理,下班啦,还不走吗?”
贺欲燃莞尔一笑:“报表还差一点没弄完,你们先走吧。”
“差那一点十分钟弄完的事儿,早点回家吃个饭。”
“没关系,回去也是闲着,路上小心。”贺欲燃没有再聊下去的意思,又一心扑在文件上,那人也知道再劝反而多嘴,摇摇头跟别人勾肩搭背的离开了。
“贺经理好拼,我感觉今年调到总部的名额绝对给他。”
“不给他还有别人么,四年来没日没夜的给公司赶业绩,不知道的以为董事长救过他命呢。”
“贺经理他父亲不是东临银行行长嘛,对他要求也很高吧,没办法,生在这种家庭,对这种高强度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害,反正我要是有孩子,我可不逼他,开心就行了呗。”
“你笑死我算了,你又不是银行行长你懂个屁。”
“去去去……”
声音渐渐远了,贺欲燃把文件上随便敲打的乱码删掉,摘掉防蓝光眼镜,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页面跳转,回到桌面。
最近感觉眼镜越来越乏了,又干又涩,尽管是过了会近视的年纪,每天对着屏幕这么熬,也难免会不舒服。
十层已经彻底没人了,他又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直到窗外的雪停下,他才换好大衣出门。
手机里,郑淑华一小时前发来过消息:〈儿子,今天还不能准时下班吗?早点回来,别太累了。〉
坐在车里,贺欲燃愣愣的盯着聊天框,还是没有想驱动车子离开的想法。
〈今天加班,所有人都在忙,我也不好走,太晚了你们就休息吧。〉
车子行驶到市中心一片高层,他熄好引擎,点了根烟。
淮城的夜很长,冬季七点钟天已经黑透了,贺欲燃刚来这里的时候不习惯,他平常饭点就是六七点钟,每天要开着车灯满街找饭店,烦得很。
久而久之,他要么不吃,要么回家之前便利店随便买点垫一垫,但今天他实在没什么胃口。
冷风穿插着尼古丁的味道一同吸进胃里,他单手架在半开的窗沿一口一口的抽,腕表的银质指针移向11,刚好一根烧尽,某层窗内灭了灯光,他湮灭烟头,收拾好东西下车。
灯没开,贺欲燃像以往一样轻手轻脚的换好拖鞋,打开旁边的辅照灯。
屋内是一层很昏暗的黄,贺军的身影从沙发阴影中浮现,稀疏半白的头发,眼周的细纹也多了许多。
贺欲燃总觉得这四年他老了很多,也就很少再跟他吵架,能闭嘴就忍着,能躲就躲着。
“回来了?”贺军语气和静,没什么不寻常的意思。
平常这个时间贺军早该睡了,贺欲燃总觉得不太对,“嗯”了一声:“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今天不太困。”贺军说。
贺欲燃脱下大衣挂好,装作很困的样子打了个哈切:“你这岁数就别熬了,早点睡。”
贺军也“嗯”了一声,看起来不像听进去了:“我今天跟你胡叔叔见面了。”
贺欲燃扎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基本每隔一段时间,贺军都会约胡云峰吃顿饭,问关于他的很多事,贺欲燃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其实他每晚坐在车里那两个小时,贺军都知道,第一次被发现的时候,他想过解释,但贺军只是叫他吃饭,没有印象里的咄咄逼人。
因为他达到了贺军的目的,遵循了他的意愿,现在的他对于贺军来说,是退而求其次的完美。
所以至于其他,都是额外的事,贺欲燃不在乎,贺军更是不在乎。
这四年来,他们日日夜夜相处在一起,却几天都见不上一面,无形之中,他们父子俩已经越来越远。
这层隔阂,从四年前就已经落下,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厚。
“告状还是夸我了?”贺欲燃破天荒的笑了一下。
“夸你。”贺军抬眉轻瞥,语气里倒听不出满意。
“说你把手底下的人管的不错,上个月的销售预算,你带着团队取得了最高点利润。”
贺欲燃点了点头:“嗯。”
贺军放下手机,似乎严肃了一些:“爬的越来越高了,贺欲燃。”
这话突然落进耳朵里,贺欲燃第一反应也是夸奖,不咸不淡,却又千金难买的一句夸奖。
但他知道贺军永远还有下一句:“我确实没料到四年内你能成长这么多,但更没料到的是,区区四年,你就有这个本事。”
贺欲燃咀嚼着他嘴里的话,忽而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呢?”
贺军摘下眼镜,岁月带走了他很多东西,可与生俱来的威压却日渐更盛:“你是不是认为只要不见面,我就没办法知道你的事情。”
“我是不是,要等你坐上飞往昆山的飞机,我才有知情权?”
贺欲燃皱眉,眼神温厉:“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您是不是过度担心了?”
父子俩相顾无言,对视了很久,贺军再度开口:“北海总部调职文件下周公示,我不希望看到你在上面签字。”
贺欲燃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睛,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工作需要,我听安排。”
“啪——”
“少阴阳怪气!”贺军猛地拍案而起,文件雪片般散落:“调职申请表在抽屉里藏了三个月!连日期都填好了!”
贺欲燃的指尖颤了一下:“你翻我抽屉?”
贺军短暂的顿了顿,又答非所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你觉得换个城市就能摆脱?”
得不到一句承认,贺欲燃索性也不问了,安静的站在他面前,像从前以往听训一样。
贺军气不足,撑着桌子:“刚开始到这家公司,你为了气我,为了跟我对着干,你是什么工作态度,我不知道吗?”
“结果半年后高管调职的政策刚下来,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除了工作,你甚至都没空管这个家。”
“昆山市离上海只有一百公里。”贺军莫名后怕似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你到底为了什么,你是觉得我不清楚吗?”
贺欲燃把一天掰成两半用,他的办公室永远亮着冷白的顶灯,去年公司大厦的钥匙一直都是他在保管,因为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上级醉酒呕吐物溅上西装,他连眉头都没皱。侍应生惊恐地递纸巾,他却笑着将对方扶进洗手间,“张总喝高兴了就是我们的福气。”镜子里,自己嘴角的弧度完美又虚伪。
他曾不屑置辩的人情世故,唾弃的加班内卷,现在全成了他的人格标签。
甚至这些年,他早就对这些事如鱼得水,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违背内心了。
四年,他爬到了别人十年都不一定爬的到的位置,他没有浪费这些人对贺军的高看,甚至要比他们想象的好上万倍。
这些年里规整的直线织成蚕茧,此刻随着窗外的雪花簌簌坠落。
为了什么呢。
贺欲燃在这一刻有了些许茫然,这是他在千百次棘手的会议决策时都很少露出的表情。
“我很累了,不想吵。”这次,贺欲燃仍然选择回避。
“您也没必要这么敏感。”贺欲燃抬起疲惫的眉眼,面对贺军狰狞的表情,他现在能笑出来了。
“就算我回去,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昏黄的灯线里,贺军眼角的皱纹轻轻抽动了一下,他有点愣住。
恍惚间,他意识到贺欲燃的脸已经看不出年少轻狂,是的,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还是那句话,一切为了工作。”贺欲燃不再过多言语,转身就走。
“贺欲燃,我告诉你,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有办法让你回来。”贺军在他身后说。
“你还想拿走我的什么。”贺欲燃转身直面贺军,眼底却空得像冬夜的湖面:“我现在还有什么吗?爸。”
“你……”
贺军那一刻想说很多,想说你还有这个家,你还有这四年你摸爬滚打铸造的一切,职位,成就,高度,你拥有很多。
可仔细想一想。
贺欲燃这辈子最想逃离的就是“家”,而这些他看似拼了命挤破头才得到的东西,反而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他们父子沟通明明越来越少,反而却越来越了解彼此。
贺欲燃的困意全无,索性又拽起大衣:“我饿了,下楼吃点什么,你早点休息。”
这次,他没在等贺军再说什么,直接摔门离去。
东西是吃不下的,哪里也不想去,他又回到自己的车里,把窗打开,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烟。
车内室并不大,贺欲燃坐在驾驶位都有些放不开腿,坐一会儿就要调整姿势,睡觉更是憋屈的要死。
这是他去年换的比亚迪,最普通的那款车型,当时提车的时候徐大鹏也在,邹着鼻子打量这辆车,说:“不是,你破产了?还是公司要给你辞了?怎么不换好点儿的?”
说实话,贺欲燃还挺喜欢的,他没反驳,只是像以往提车一样,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车这种东西就是个代步的,买那么好的又费油,差不多的,先开着吧。”
回忆起当时自己平静的口吻,他现在都有些恍惚,明明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在意车的品牌,样式,知名度,舒适度。
徐大鹏咧着嘴笑他:“你这种气质应该开库里南,要么也要开个奔驰?奥迪,特斯拉?”
“或者是,路虎。对,路虎,路虎也很帅啊。”
……
暖气喷口涌出的热风,带着呛口的烟草味。雪又开始下了,贺欲燃伸手接了一片,顷刻间融化成水珠。
左滑开手机的天气小组件,首位显示:上海,-12度,小雪。
那里也下雪了吗。
后视镜里,雪花融化成蜿蜒的水痕,模糊了身后霓虹的倒影。他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雪的冬夜,十八岁的少年跨坐在他腿上,厚实的脊背像一块温热的琥珀。
那时的自己总会嫌车内空间逼仄,却甘愿被他的体温填满每一寸缝隙。
而现在,他蜷缩在驾驶座,调整好姿势,将自己埋在羊绒大衣里,如同困在琥珀中的昆虫。
*
第二天的公司年会,贺欲燃提前一小时到场帮忙布置,走流程,徐大鹏在他来之前打过电话,说这些事交给职员和服务生做就好,他现在已经是总经理了,年会的主角之一,除了董事会的人没有谁能站在他头顶,这些无用的讨好早就该淘汰了。
贺欲燃笑笑,说反正也没意思,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也是好的。
徐大鹏啧嘴,说他变得越来越虚伪了,刚认识的时候还动不动找他吐槽,现在权当兴趣爱好了。
挂电话之前,徐大鹏还感慨了一句,人啊,爬得越高越不像自己咯。
贺欲燃总说他嘴没个把门儿的,哪天口出不逊吃亏就老实了,但其实他身边还真就缺个这样直来直去的朋友。
每天带着面具生活的人,对性格直爽的人都有种滤镜,总觉得跟他们待在一起,自己可能也会变成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其实年会说是不需要他帮什么忙,但其实年会的各种安排,地点,菜品,甚至是邀请函,都是他一个人拟好方案吩咐下去的。
按理来说,贺欲燃的确不用来帮忙,但毕竟方案执行人是他,倘若不出茬子,这些董事会的人不一定会夸他,但一旦出了茬子,他一定是背锅最重的那个。
所以他来帮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贺欲燃对于这些流程早已经了然于胸,先是检查了一遍座椅位置摆放,这些领导们大多好面子,看似一条心,实际饭桌上不是吹捧便是暗讽,就连座位的顺序也能鸡蛋里挑骨头。所以为了避免这种事,贺欲燃提前订了圆桌。
董事会的不全是淮城人,因此酒,茶,菜肴,都需要各有特色,他提前都确认了一遍没有问题才放下心。
七点左右,酒楼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贺欲燃是被围着的那个。
“小贺,你父亲最近还好伐?哎呦,好久没看见了哦。”
在座的人哪地方的都有,这种饭局混多了,贺欲燃能听懂不少方言了,举杯回应那人:“多谢王总关心,父亲身体很好,前段时间还跟我念叨您呢,有空小辈安排您们见面。”
他漂亮话张口就来,不拐弯抹角,同时也不夸大其谈。
王总顿时就被他说开心了,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当然好啊,你们看看,贺军的儿子就是优秀。周围这些人里,也就这孩子年纪最小,做派还最像样!”
众人纷纷附和,不论真心虚假。
贺欲燃一一举杯谢过,绕到其他桌问候。
“诶,小贺呀,快过来过来!”是董事会的崔雅,是当时贺军托关系让她把贺欲燃引荐进来的,贺欲燃成了北海最出色的代表,崔雅脸上也跟着沾光,连股份都涨了。
贺欲燃又换上一副笑脸迎过来:“崔姐,今天来的好早。”
崔雅见到他,脸上都乐开花儿了,拽着他跟对面那些其他老总介绍:“这就是我跟你们提的,我们公司最年轻的小经理,去年北海之所以取得了行内最高利润,可是我们小贺带团队拿的!”
崔雅这话一出,这些老总看贺欲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毕竟从开始到现在,贺欲燃一直都围着这些桌子转,问问酒合不合胃口,有没有什么需要,不知道的以为是北海哪个好高骛远的小职员,没成想这么大来头。
“哎呦哎呦,刚才给我倒酒的小帅哥是不是你呀?崔姐你瞧我这脑子,整场酒局我麻烦人家给我倒好几次酒了,都没记起来。”
贺欲燃扫了余总一眼,认出这是上个月产品对接的最大客户,崔雅在之前特意吩咐过要伺候好这位。
他忽而笑了:“那,余总,我挑的酒好喝吗?”
“好喝呀。”
贺欲燃将酒杯放低,主动碰了一下余总的杯子:“您爱喝我挑的酒,也算是记得我。”
余总被他哄的直拍手:“崔姐,你们公司有小贺,福气啊!”
“那肯定啊,哈哈哈……”
伺候这些人比上班还要累上千万倍,红的白的一股脑往肚子里灌不说,耳朵眼睛都得敏锐起来,时刻保持着完美社交状态。
对着电脑烦,跟对着人烦还是有区别的。
酒过三巡,人走了一些,贺欲燃也终于得空找地方歇着,腰酸背痛刚坐下,就收到了崔雅发过来的消息,让他去大厅旁边的包间等着。
贺欲燃抿了抿唇,回了个好。凳子还没坐热乎又要连轴转,腰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
他想起同事前段时间送他的护腰仪,之前收到的时候心里还挺侥幸的,觉得自己年轻应该也用不到,但很多时候又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没法跟四年前的自己相比——
作者有话说:时过境迁,我们的燃宝终于在白云苍狗的人生中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贺总,距离我们两小只重逢也不远啦,大家可以囤囤等完结一起看~因为煮啵现在是在忙期末毕业的事,公告里也说啦最近半个月都随缘更哦,周一二五六晚九点半之前没等到就不要蹲啦。
第108章 乍见翻疑梦
水晶吊灯将香槟塔折射成棱镜,贺欲燃凝视着杯中浮动的冰球,半响,才说:“我再考虑考虑,崔姐。”
这样的推辞,崔雅已经听了第三次,她并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女人,即使是面对贺欲燃。
“小贺,总部的舞台更大,你有更多的向上机会。”崔雅揉了揉太阳穴,不明白为什么四年前自告奋勇在她面前下了“我一定要去转总部”军令状的小孩,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幅优柔寡断的模样。
“四年前,我把你从酒局上扯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说你想出去闯,你不想留在淮城。”崔雅有些动容,抚着他的肩膀问:“现在不是机会吗?”
刚入职时,他为了气贺军,对待公司工作的态度很恶劣,躺平摆烂,气的贺军团团转。他想离开这里,找不到更好的挣扎办法,就只能用这种幼稚又一损俱损的方式。
崔雅找他谈过话,但根本不管用,贺欲燃什么都不想要,直言不讳的对她说“那你把我开掉吧。”
但当调职策划拟好公示出来的时候,贺欲燃几乎是瞬间就后悔了。
摆脱某些事情的方式或许不一定是反抗,顺应,反而会水到渠成。
可有些事不是有信心就一定能达成的。
刚下定决心那会儿,他其实是很受挫的,他发现职场不同于他前二十年所学的所有知识,他有天赋,有见识,可想要在北海创出一番天地,不能只靠这些。
他聪明,可那些比他多活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更狡猾,他会做事会说话,可有些人更看重权势地位。
在酒局上喝到烂醉,是崔雅把他揪出来,最后项目没谈成,倒把自己喝进医院。
贺军在急诊室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贺欲燃有气闷着发不出,身体虚弱昏过两次,崔雅又心疼又着急。
贺军把他丢在北海就没怎么管过他,外人说贺总疼爱儿子,家境沦落也不忘给儿子找个体面的落脚点。
但这四年,他从财务小贺,一路到掌管大半个公司的贺经理,却从未吃过贺军带来的一点红利。
思绪收回,贺欲燃突然笑了:“我只是需要时间考虑,崔姐,四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那时候年轻,喜欢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拼命,现在,我觉得我这样也挺好的。”
崔雅似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明白,小贺,就算这四年能改变你的想法,可你知道的,总部那里需要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调职人员还有两周就公示了,申请表你再不交,我可能也没办法帮你了,你能不能好好想想。”
贺欲燃平静的摇动杯里的香槟,看着冰球层层化开。
他一开始的想法是什么,抢回自己的自由,回到上海,回去找江逾白。
这些都有,也就是这些支撑他走到今天,可真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又开始退缩。
四年不长不短,有些东西能生根发芽,有些东西也能被磨平碾压。
他二十七岁了,江逾白多少岁呢,和他那时候差不多大,年少的自己在想些什么,新生活,新开始,江逾白也不可能会是例外。
他的未来是一眼看得到头的,江逾白不是。
四年前他抛弃所有远走高飞,从没问过江逾白能不能接受的了,他自认为为了江逾白好,为了他安全,强加很多东西给他,然后又无情的抽离一切离开。
江纪伟伤害他,李靖宇想治他于死地,就连自己也欺负他。
贺欲燃有时候也会想,当年江逾白睁开眼,面对自己被改变的一切是否会恨他。
他曾无数次看到自己离调近了一步开心的从床上跳起来,又在深夜里做噩梦,江逾白哭着问他“凭什么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
江逾白平静的看着他,还是记忆里那张脸,却是很陌生的眼神:“你以为谁会坚定不移的爱你六年吗?”
“那很幼稚,贺欲燃,醒醒吧,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
“我有爱人了,贺欲燃,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
“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恨你吗?”
……
无数次的惊醒,他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夜景,又匍匐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继续睡去。
如此循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都成为了凌迟的刑具,在他终于试图拥抱新生时,剜出陈年腐肉。
“崔姐,能走到今天这步,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爸对我……也早就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了。”
贺欲燃又笑了一下,有释怀,似乎也有不甘,但后者已经很少了。
崔雅还想说什么:“小贺……”
“比起四年前我总想自由,其实安稳也是我想要的。”
哪怕虚伪,哪怕痛苦,起码不会再有任何变数。
四年,他努力把自己锻造成精密齿轮,却在即将脱离轴心时发现啮合处早已锈死。
如果所有都无法寻回,他再回到那座城市,也只会得到无穷无尽的凌迟。
崔雅欲言又止,到最后也是变成了叹气:“嗯,四年确实能改变很多事情,很多想法,我明白。”
“可下一个四年呢?你保证又不会对现在的想法后悔吗?”
“每一个四年,人都会对世界,对自己有不同的看法,小贺,我承认我想让你调去总部有私心,可你是我一点一点带出来的,你是个好孩子。”
崔雅揉搓着他的肩膀:“好好想一想,我再等你两周,好吗?”
贺欲燃顿时有些哑口无言,犹豫了很久,才缓慢的点头。
“嗯,好好想想。”崔雅又拍拍他,随后又转身对随行助理耳语了几句,另一份文件被放在了桌面。
贺欲燃回神,拿过文件看了看:“这是?”
“说点其他的,看你情绪也不太好。”崔雅抿了一口酒:“李老前段时间不是退休了吗,以往总行派人去各大高校的金融讲座都是他带人去,今年实在没合适的人选,我就把你报上去了。”
贺欲燃挑了挑眉:“以前有这种活动么?”
“以往都是在总部调人的,更近点儿。”崔雅笑了笑:“北海去年的成绩不错,国内都是出名的,赶上快毕业季,很多高校的金融系想为毕业生了解行情,李老不在,实在没什么有才华的能堵上这个窟窿。”
北海正是上升期,很需要人才流入,他随便翻了几页,开展宣讲会的大学都是国内知名的985,211。这也算是趁热打一波宣传。
贺欲燃没翻太多,这属于工作内部的事,他能办到,也就没理由拒绝:“好,我准备一下,有什么要求到时候你再发我,我整理一下。”
*
马上要到年尾,贺军在银行是最忙的时候,最近一个月基本是天天睡在公司,这样他回来也不用在楼下等到十一点,还挺舒坦的。
郑淑华还没睡,他回到家刚好碰个照面,见她在给阳台的花草浇水。
贺欲燃边脱鞋边说:“怎么还没睡呢,都几点了?”
郑淑华平常都睡的很早,她年纪大了,在淮城因为水土不服,得过一次重病,后来经常要去医院检查身体。
“不知道怎么,今天有点失眠。”郑淑华笑笑,起身时扶了下腰。
“慢点儿,买的膏药有在贴吧?”贺欲燃忙往前两步扶住她:“还有哪儿不舒服你得及时告诉我。”
郑淑华被他扶回沙发,笑着拍拍他的手:“有贴,不用那么紧张我,倒是你,每天工作到那么晚,饭吃了没?”
“吃了,晚饭同事帮带的。”贺欲燃随口应付,脱下大衣去冰箱里翻水果:“我给你切点水果吃吧,我昨天买了挺多回来。”
“不用忙活,洗洗睡吧,小燃。”
“没事。”
贺欲燃执意走到厨房,郑淑华还想说什么阻拦,但又觉得多余。
这些年,相处氛围微妙的其实不止他跟贺军,很多时候家里只剩他们母子俩,相对而坐很久也都没有话说。
贺欲燃把水果洗好,摆盘放在茶几,边脱围裙边说:“妈,吃点。”
“诶好。”
郑淑华反应有点迟,捻起一颗葡萄放嘴里嚼了半天都没咽下去。
贺欲燃也弯腰摘了两颗塞进嘴里,开门见山:“你有事找我商量吧?”
“……”郑淑华动作一顿,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也不算什么大事,昨天妈给你发的消息不知道你看到没?觉得,怎么样?”
品着母亲口吻里温柔的试探,贺欲燃觉得自己嘴里的葡萄压榨出苦涩味。
贺欲燃背对着她,语气轻而决绝:“不去,我不喜欢。”
郑淑华又噎住了,斟酌半天:“了解一下也好啊,人家小姑娘科大毕业的,和你很相当……”
“妈。”
贺欲燃叫了一声后,伫立了很久,才回过头看她:“别欺骗自己了。”
“我和爸每一次吵架,你在楼上其实都能听得真切不是吗?”
其实事发那年,这件事瞒的还算不错,郑淑华真当是家里发生变故,贺军不得不接受调职。
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贺军执意想留在上海,他完全可以退到幕后,等风波平息,照样掌权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只是贺军不肯放过贺欲燃而已。
搬到这里那一年,是他跟贺军吵的最凶的时期,碗和盆不知道砸了几个,桌子都掀翻过,曾最口不择言时,贺军当着郑淑华的面辱骂贺欲燃喜欢男人的事实。
说来也巧,他们那一次快把家底掀翻了,郑淑华的房门紧闭着,贺欲燃还在庆幸是她不在家。
直到风波平息后的傍晚,他看到母亲站在阳台掉眼泪。
其实她早就什么都明白,只是默许了贺军对他们兄弟俩从小到大每一次的歇斯底里。
她不是无能为力,也不是委曲求全,相反的,她从始至终都和贺军是一类人。
就像小时候贺欲燃因为不听话被贺军从楼上追到楼下,把他往回拽的时候,他明明看到了拐角处母亲的白纱裙,他奋力的呼喊着母亲,得到的却是教训过后迟来的温度:“爸爸也是有理由的,燃宝乖一点。”
只是她的性格让她成为了这个家里贤良的那一方。
郑淑华低下头,半白的发丝恍若那年拐角处一闪而过的白色纱裙,从而后落到胸前:“真的,不能改吗?”
贺欲燃转过身,把围裙叠好,放回橱柜,语气稀松平常:“不能,没法改。”
“那你总不能,以后没人照顾你……”郑淑华还想继续。
“以后的路还长着,我不想计较那么多。”贺欲燃说:“我已经很累了,没空谈恋爱,也没空接触新的人。”
“小燃……”
“我这话也敢跟我爸说的,别在那些没办法改变的事情上费心了。”贺欲燃看着她那双衰老的眼睛,他明白母亲在期待他的心软,可他早在这四年每一夜的眼泪中忘记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郑淑华急的站起来:“妈妈没有在逼你,只是希望你,希望你能改好一点。”
她还在挣扎着想在贺欲燃眼睛里抓住些什么,但他们对视了很久很久,贺欲燃眼里的平静像一湾波澜不惊的死水,奈何她怎么激进,好像都得不到任何的妥协和理解。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小燃。”郑淑华低下头,鼻子有些酸:“你怪妈妈吗?”
这句话贺欲燃也问过自己,回想起这些年母亲裹着糖衣的冷漠,迷茫过,心软过,也挣扎过,却从未恨过。
贺欲燃注视她,忽然笑了:“昨天锦佑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不想回家。”
郑淑华微微愣住。
贺欲燃觉得她那一瞬间是想问为什么,但她再清楚不过的。
“上个月爸又跟他吵了一架,因为他游戏工作室的事。”贺欲燃弯腰拾起电脑包:“你们不要管他那么紧了,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
贺欲燃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还是笑着的:“免得最后,你又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送到他耳朵里。”
郑淑华那一刻是想站起身的,但这次贺欲燃的关门声来的要更快。
比郑淑华背对着家里的每一次争吵都要决绝。
*
徐大鹏刚到家,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嘴里还嚼着东西:“他妈的年会那些玩意儿根本吃不饱人,喝一肚子酒今晚又得起夜!”(嚼嚼嚼。)
“而且,你说我就一个助理,那些玩意儿你不动我也不敢吃啊,他妈的饿死我了,啥破年会,我看就是名正言顺的找一堆傻狗给一堆酒蒙子伺候舒服而已。”(嚼嚼嚼)
“……”
“啊,不是,我不是说你是狗,我说的是……”
“滚,我要说正事,你能不能吃完了。”
“哎呀我不吃了,你说你说。”
贺欲燃把文件导好发给徐大鹏:“你看一眼,下周的巡校宣讲会,我打算带你和林晓去,要求里面都提了,准备一下。”
徐大鹏“啊”了一声:“那得多久能回来啊。”
“怎么也要一周吧,我看看地点,有杭州,嗯……北京,武汉,上……”
上海。
钢笔尖在文件“上海”二字洇出墨,贺欲燃明显察觉自己的心跳漏拍。
上海交通大学。
四年前冬夜的声音穿透时空:
“小白,以后想考哪所大学,有想法吗?”
“交大吧……”少年眼底澄澈的光,比餐桌上沸腾的汤底还要亮。
四个人稀稀疏疏的笑起来,视线那么晃动,他却还是能看清江逾白望向他时那张幸福的笑脸。
那么近,又那么远。
“贺欲燃?”
“歪!说话呀!我问你订几点的航班,我好准备一下呀。”
“啊……”贺欲燃没能发出声音,紧跟着喘了好几口气,脑子才慢慢回轴:“等,等明天回公司再说吧,你早点休息,我,我挂了……”
“啊?你咋了,喂?”
他声音不是一般的虚弱,断断续续像是被人威逼了似的,徐大鹏挂完电话纳闷了好一阵。
贺欲燃呆呆的看着面前的文件,整整读了一页,却只字没往脑子里记。
四年的杳无音讯,他并不知道江逾白到底考去了哪所学校。
但他是有预感的,并且是很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他不可能会离开上海。
今天面对那份调职协议踌躇不决的自己,那些夜里暗暗下定决心不要回到那座城市的自己,好像都被老天轻微一弹指就改变了方向。
他终于明白,他对上海的感情,已经不是难过痛苦,更多的是害怕。
那些他自认为被驯化的、嵌进肋骨的坦然,却被二十七岁与二十三岁的自己对撞成碎渣。
*
宣讲会开的十分顺利,三天辗转五所大学,针对不同地区和校文化,贺欲燃也做了不止一份稿子,每天结束后回到酒店就是修稿写稿。
十二点,贺欲燃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喝完桌上林晓三个小时前送来的牛奶,已经凉了,漂浮着一股奶腥味,他皱了皱眉,跟徐大鹏最后确认了一遍明天的行程安排。
徐大鹏困的哈切连天:“你早点睡吧大哥,我真是佩服你的服从能力,今天转了两个大学演讲,上下飞机就够折腾人的了,你也真有精力,回来还能修稿。”
两场宣讲会,共用了四个小时左右,贺欲燃在台上嘴就没闲下来过,要说不累真是假的。
“跑两天就习惯了。”贺欲燃摘下眼镜,起身边走向浴室边问:“明天的航班飞哪里来着?”
徐大鹏说:“最后一站,上海。”
解开扣子的手轻顿,徐大鹏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音。
“嗯?你睡着了?”
“没事。”贺欲燃又说:“八点的航班,早点起。”
徐大鹏总觉得这几天他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比如他总是看着宣讲会文件发呆,地点确认那一页永远是摊开的,除了工作时注意力在线,其余状态特别差劲,有时候叫了他好几声也不见应。
或者是第二天七点,他又看见贺欲燃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坐在酒店大厅,徐大鹏下巴要惊掉了:“你几点醒的?”
贺欲燃从沙发上坐起来:“六点多。”
徐大鹏拉着行李箱小跑跟上:“我他妈感觉你昨晚一宿没睡。”
“你感觉错了,我昨晚睡的很香。”贺欲燃冷冷地答。
徐大鹏跟林晓对了下眼神,谁都没敢再说什么。
但他的猜想是对的,贺欲燃这几天睡眠都很差劲,昨晚确实是一宿都没有睡,睁着眼睛躺到了早上六点,一点困意没有。
飞机穿越云层,眼下掠过的景色,熟悉又陌生。
万米高空,整个上海被缩影,贺欲燃头靠在窗玻璃,平静又忐忑的临摹。
他在找,这里究竟与四年前他坐在飞机上的看到的最后一幕有何不同,他以为时间过了这么久,这段残存的影像早就被压缩成了泡影,模糊的留在记忆最深处。
可当他真正穿过云层抵达,他依然可以准确的想起街道的排列,看出城西多了片高厦。
走的路太远,离开的时间太久,他似乎都忘了他是从这里出来的,这儿,本身就是他的家。
北海总部特派人来接应,落地就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他们把行李丢给专业人员,直接抵达交大就可以。
城西修了条新高速,商务车二十分钟就抵达交大附近,贺欲燃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徐大鹏提醒下车了。
来接他们的是几位金融系的资深教授,阵仗很大,甚至有迎宾横幅在校门口挂着。
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曾视频会面确认流程时见过,贺欲燃表现的也很自然,率先上去握手:“陈教授,辛苦。”
陈庆祥笑的和气:“贺经理客气了,是你们辛苦,我听说,昨天刚到杭州,今早就飞到上海,有劳你们了。”
贺欲燃摇头轻笑:“不会,应该的,临近毕业季,我们北海也想为孩子们出一份力。”
陈庆祥欣慰的点点头,拉过旁边的人挨个给贺欲燃介绍,最后挽过他旁边站着最年轻的男人,重点介绍道:“来,贺经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这次宣讲会的主要负责人,也是我们金融系最年轻的教授,顾俊潇,你叫他小顾就行。”
顾俊潇已经把手伸出来,礼貌微笑:“您好贺经理,有失远迎。”
贺欲燃这才把注意力放到这人身上,要不是陈庆祥刚才说他是金融系最年轻的教授,他真以为是陈庆祥带来帮忙的学生。
男人长相标志,白衬衫工整的扎进西装裤,身姿挺拔,说话时轻而不浮,让人联想到温润透亮的白玉。
书上总写的翩翩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贺欲燃愣住,凝着他银丝框眼镜下的眼睛,总觉得,如果江逾白真的出现在这里,或许也会是这样的形象。
“不会,顾教授太客气了。”他回握住顾俊潇的手。
陈庆祥说结束后要带贺欲燃等人在学校里转转,时间够用的话,还准备请他们吃顿饭,贺欲燃笑着答应,对好流程准备上台。
礼堂里人坐的很满,阶梯座位围了一圈,却不见空位。贺欲燃流利的中英文转换,修长的手指划过多媒体触控屏。
“那么第二个问题。”他点开全息投影:“假设某跨国集团收购案中,标的公司连续三年财报显示经营性现金流净额增长率为12%…………”
“请大家用不超过三种财务指标,构建预警模型。题目已经通过触控屏上传到各位手机上,有想法的同学可以回答一下。”
台下的学生们纷纷举起笔画图思考,很快,贺欲燃身后的大屏幕就飘过不少学生的解题答案。
贺欲燃大致看了一眼,大家回答的都很有条理,他有些震惊,短时间内这些学生的变通能力竟然这么强,不愧是高材生。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多数回答都太过于书本化,缺少实践的知识并不灵活,有很多需要润化的矛盾点。
这时,题板上传来一份新答案,贺欲燃定睛一看,所有的财务架构,预测,弊端,某些项目的联动效应,甚至从各种刁钻角度出发,全部都清晰标注算出。
这条答案来自于匿名,不光是贺欲燃,台下的同学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将这条答案放大于公屏:“大家可以参考这位同学的方案示例,他这个算法是最贴合当下实际情况的,角度考虑非常周到。”
台下讨论的声音渐渐大了,通过学生们的表情来看,贺欲燃基本能判定出,匿名的同学是有知名度的。
像这种高校里最不缺天才,大家也并不太震惊,贺欲燃低头看看腕表,时间差不多,他准备收尾:“既然是匿名,我就不把人家点出来让大家看了,很感谢大家的参与。”
“最后我想说的是,国企很需要大家这样优秀的人才流入,不只是北海……”
收尾有顾俊潇配合,效果很好,掌声连绵不断,簇拥到两个人下台。
陈庆祥和众多教授在后台等候多时,各个对这次的宣讲会都肉眼可见的满意。
“实在是精彩,贺经理真是年轻有为。”
“主题抓的太标准了,北海的栽培实在是用心。”
“是啊,咱们这儿的学生就该进这样的企业。”
贺欲燃谦虚的点头谢过,陈庆祥便准备安排两个人参观校园。
“我待会儿还有课,让小顾带你们去,参观结束后,我派人来接你们去吃饭。”
“好的陈教授,您先忙。”贺欲燃笑着说。
顾俊潇倒来一杯热咖啡:“小心烫。”
“谢谢。”
顾俊潇坐下来,问道:“贺经理,您有特别想参观的地方吗?”
贺欲燃吹了吹咖啡,抿了一口:“特别想参观的地方,倒是不多。”
他放下咖啡杯,冲顾俊潇笑了笑:“有个比较想了解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您的学生。”
顾俊潇轻笑,扶正眼镜的动作温雅:“是刚才匿名回答的那位同学吗?”
贺欲燃有点小意外:“您猜的好准。”
顾俊潇说起话来还是很风趣的:“我可以很骄傲的说,他是我很出色的一名学生。”
“那我直言。”贺欲燃笑道:“北海很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顾教授可以问一下这位同学的具体想法……”
“吱呀——”
门开了,贺欲燃未说出口的话被阻断在喉咙。
顾俊潇对上来人的眼睛,轻声笑了笑,对贺欲燃说:“或许,您可以试试自己问问。”
未能读懂他是什么意思,身后的脚步已经近了。
“顾教授,您叫我。”
比记忆中还要磁沉冷淡的声音瞬间贯穿耳膜,没有缓冲,直直撞进他心口。
“来的好快,来,这位是贺经理,北海经融机构的……”
顾俊潇的声音朦胧的裹上隔离布,如同从万米海底传来,他听不清,也没法集中注意力……
仓促的抬起头时,他撞进一双宛如冬日湖泊的眼睛。
落地窗外,枯树枝的影子在地毯上摇晃,那个穿着纯白色校服的身影正从记忆深处走来,渐渐与眼前的年轻人重叠。
逆光中,他的脸早已不同梦中稚嫩,却还残留着少年时期倔强的意气。
“这位是江逾白,我的得意门生。”顾俊潇的声音终于穿透耳鸣,被贺欲燃接收。
蜷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早已无法调整的呼吸被他屏住,眼前的人却率先伸出了手。
“您好。”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黑色电子表,江逾白微微低头看他,眼中湖湾不见半寸波澜:“贺经理。”
贺欲燃握住那只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又从冷透,到迅速升温,沸腾。
“你好……”贺欲燃声音抖的像是快哭了:“江同学。”
暮色从落地窗灌进来,给江逾白的轮廓镀上金边,他似乎笑了,一瞬间眩晕了贺欲燃的视线。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重逢!!!就这么水灵灵放了八千字让你们看得爽一点,赔罪我这两周没有好好更新哈哈哈(虽然下周也依然随缘更……)
两个人重逢后还会小小的酸涩一下,然后就美好结局!
还有就是我们的老熟人顾俊潇BB也来客串一下,我看到有读者很喜欢这个角色,我对他也是又爱又恨的,所以满足一下各位读者的小愿望,是不是有种故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也过得很好的感觉哈哈哈~(默默提一嘴我们小顾再次神助攻)
第109章 同行
贺欲燃曾用无数失眠的夜晚排演重逢,是该说“好久不见”还是“你过得还好吗?”,亦或者是省去这些俗套的剧情,自私地、不顾后果地拥抱上去,说想他,说想他想的快要死掉。
或许下一秒江逾白会像四年前那样温柔的回抱住他,是拒绝,还是流泪,贺欲燃都会完完全全的尊重江逾白,只要感受到此刻的重逢是真实的,就比什么都好。
可真当这一刻降临,明明心脏在雀跃的跳动,眼眶却酸胀的他无法聚焦视线,他根本说不出一句久别重逢的话,心情就像是下了一场晴天雨,湿润而明媚。
“贺经理?”
顾俊潇又是第二次叫他,贺欲燃才恍若隔世般抬起头,无意识“啊”了一声。
顾俊潇笑了:“你状态不是太好,是不是最近奔波劳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啊,没有,没。”贺欲燃重新组织自己的语言,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刚刚在想事情。”
他低头盯着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余光却始终注意着那双白色的运动鞋,被擦的很透亮,款式已经是去年的了,却还穿的跟新的一样。
记忆里,江逾白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他的衣服和鞋子很少,一件就会穿很久,却看不出什么痕迹,即便是再廉价的材质他也能刷的很白净。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会不喜欢球鞋,贺欲燃也给他买过几双,他开开心心的收了,可第二天依旧穿着那双洗刷了很多次的旧鞋子走出校门,贺欲燃有点生气,江逾白讨好地亲他的脸:“太贵了,上学穿很浪费,下次跟你出去玩再穿。”
贺欲燃生闷气不理他,江逾白就晃晃他的手,小狗似的蹭他的脸,一遍遍问好不好,直到贺欲燃笑出来。
可惜后来贺欲燃没有机会再带他出去玩,也没看见过他穿那双鞋。
贺欲燃觉得自己真是太久没见他了,或许现在抬头看见江逾白某根头发,都能想起那些有的没的。
“好,那复赛你跟koi带团队参加,确定时间发通知。辛苦了,小白。”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聊完了,江逾白点头:“没事,晚些我会跟大家说。”
贺欲燃站在旁边略显尴尬,便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顾俊潇回头就看出他有点窘迫,歉意的笑笑:“不好意思贺经理,最近期末,学生们的比赛很多,占用您时间了。”
贺欲燃明显感觉到江逾白也跟着他抬头看向自己,杯子都捏紧了。
“不会,这是正事,要是着急的话,你们先聊,我,去旁边等你们。”
顾俊潇笑着打断他:“我们已经谈的差不多了,贺经理,大可不用这么有边界感,今天您才是客人。”
“顾教授抬举我了。”贺欲燃知道他是在缓解尴尬,便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顾俊潇对北海也是很满意的,更是把这家公司列入了应届毕业生就业考虑范围里,这次他作为宣讲会的申请和主要负责人,也是想借此机会给优秀的学生牵线搭桥。
“刚好,小白,你下午不忙吧,我要带贺经理参观一下校园,要不要一起?”
脑子里“嗡”的一声,贺欲燃猛地抬头,就这么好巧不巧的和江逾白对视。
似乎都在等对方会说些什么,贺欲燃太懵了,以至于意识不到自己的目光粘在人家身上多久。
“我下午有比赛练习。”江逾白率先扭头,很平静地说。
被错开的目光,就像是被拒绝的告白,贺欲燃只觉得狼狈,意识到自己越界,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也对,现在这样的处境,无论如何,江逾白都是不想与自己相处的。
顾俊潇略有迟疑,但江逾白一直是这样的,对于学习比赛之外很多社交不感兴趣,这不是他第一次被来开谈会的企业看上,但他每次都找机会委婉拒绝。
“这样啊,那你先回去吧,晚点吃饭我打电话给你,叫上koi。”
他以为江逾白会说点什么就转身离开,贺欲燃也是如此。
但面前的人非但没动,又继续了刚才的话:“不过,从这里到教学楼的距离,可以一起。”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他,但他却只看向了贺欲燃。
他又长高了,恍惚回到雨天的药店,他把伞递到自己手里与自己平视,路灯在他漆黑的瞳孔发亮,时过境迁,此刻倾轧而来的压迫感,他竟需要仰头才能接住对方垂落的视线。
“那就太好了。”顾俊潇有点高兴,抬手做出请示:“贺经理,请。”
这会儿赶上午饭时间,校内人员流动很大,顾俊潇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两个人闲聊,路过一些贺欲燃多看两眼的地方,顾俊潇就会介绍上几句。
这一路上,顾俊潇似乎介绍了很多地方,图书馆,博物馆,还有很多年代久远的标志性建筑,贺欲燃都微笑聆听,可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完全集中注意力。
顾俊潇走在最前面,他和江逾白并排,甬路上来往的学生很多,有人嬉戏打闹,江逾白躲了一下,猝不及防的,石板路上两条被拉长的影子重叠,他靠过来时带起柔润的风,是熟悉的青柠香。
他的外套面料也很柔软,偶尔擦过自己手背,温度顺着皮肤的纹路扩散,弯弯绕绕爬上心头。
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他数着时间,一分一秒都如此珍视。
他对那些古老的建筑物,书籍通通不感兴趣,可就在这最不能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他偏偏要装作很认真的表现出好奇,希望在教学楼前的每一个路口,这样,身边的人就会为他多停留一会儿。
最后参观的地点是新上院,顾俊潇有点不好意思:“这里我还真没背熟,说起来我上学工作一直在这里,有点惭愧。”
贺欲燃摇摇头,笑道:“哪里会,交大可参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顾教授又不是专职导游。”
“哈哈,是啊。”顾俊潇想起什么,往旁边看了看:“小白,贺经理对这里很感兴趣呢,要不你来讲讲。”
“啊,其实我都了解的差不……”贺欲燃下意识就想拒绝,但身边的人却向前一步,站在他对面与上院门口的分割线里。
“贺经理,上来吧。”
江逾白邀请他踩上台阶,他的声调从始至终的冷淡,贺欲燃曾侥幸的,自作多情的留意他语调之间是否残存温柔,四目相对时有没有一丝丝的留恋。
可这些都被一声声,恭敬,标准的“贺经理”扼杀。
“新上院的原址为南洋公学的首栋教学楼“上院”,建于1919年……”
梧桐树影在柏油路上摇晃,这里是江逾白大学四年每天下课都会路过的地方,那些来历与理念不仅烂熟于心,此时此刻都被他用简洁专业的语言口吻著述。
讲到重点,江逾白踩上最高的那节台阶,侧过身看他。
贺欲燃仰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还记得,那时他坐在家长会第一排看着江逾白演讲,十八岁的少年流利宣讲着手中的演讲稿,他也像现在这样,站在低处,望着高处的他。
“……**后,大堂里立有本校创始人,盛宣怀先生的铜像,也就是您所看到的这尊。”讲解完毕,江逾白没一点拖泥带水:“贺经理,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贺欲燃又被这句“贺经理”惊醒,思绪被回忆与现实来回拖拽,感觉自己的脚步都开始发轻:“啊,没有了。”
他发自内心地,冲江逾白笑了笑,长发随着微风飘到胸前:“谢谢。”
江逾白站在比他高两节的台阶,或许是错觉,贺欲燃总觉得那道目光似有若无落在他的发尾。
“嗯。”江逾白点点头:“顾教授,koi他们在等我,我先过去了。”
他说着,脚步迅速的下了台阶,顾俊潇也不再留人:“晚些和贺经理他们聚餐,记得过来。”
“好。”江逾白只停了一秒,便又头也不回的离开。
贺欲燃的瞳孔被正午阳光灼得生疼,那道身影却像磁石般吸附着他的视线。
塑胶跑道上,江逾白素白运动服被风鼓起又塌下,他的影子被拖长,尖端堪堪触到自己的鞋尖,贺欲燃又觉得自己在做梦。
“贺经理,还剩一点时间,我陪你在校园里随便转转?”
贺欲燃回神,笑了笑:“好啊。”
江逾白不在,贺欲燃似乎也自在了很多,快到上课时间,操场上人很少了,他和顾俊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从近几年金融业的行情,到学生的就业率,聊了一圈,又聊回他们自己身上。
“原来贺经理是复旦毕业的。”顾俊潇有些意外似的:“我还想呢,怪不得您没有淮城口音。”
贺欲燃点头笑了:“嗯,我是上海人,前几年我父亲调职到淮城,我也就跟着过去了。”
“这样。”顾俊潇思考了一会儿,笑着说:“我有两个朋友也在复旦金融系,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
顾俊潇说话很有意思,再加上两个人年龄学历都相当,聊的很来,贺欲燃放松了很多:“是吗,可能不会吧,我大学那会儿不怎么爱交朋友,整天往学校外面跑。”
顾俊潇笑了笑:“贺经理不像是朋友很少的人。”
“哈哈哈,你也不像。”
两个人聊的有来有回,路过校内的荣誉宣传栏,贺欲燃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高级金融系荣誉墙里,江逾白的证件照脱颖而出,他没有笑,记忆里如出一辙的冷淡,头发修剪的刚刚好,白衬衫,黑领带。那些凝固在相纸里的目光像是突然活过来,穿透四年光阴扎进他眼底。
国际建模竞赛喜报,右上角烫金红字标注着:构建的多目标优化模型被IEEETransactions收录。
他沉默的看着,心里早已掀起浪潮。
这一整面的荣誉墙,几十张荣誉宣报,快有一半是江逾白完成的。
他在这里停留了很久,从头看到尾。
全国大学生金融科技创新大赛,江逾白同学带领团队……
国际高等学校数学竞赛,江逾白同学荣获一等奖……
贺欲燃严丝合缝的抚摸,舍不得落下任何角落。
第一张他的下颌线最锋利,是大一刚入学的那年,第三张颧骨泛着病态潮红,他想起四年前在江逾白书桌发现的那盒特效药,生病时有人照顾他吗,那种药,到现在还会吃吗?
第六张,他又瘦了好多,因为什么呢,心情不好吗,学业太忙了吗?
第七张,他似乎胖回来一点了,希望不是镜头变焦。
证件照上的江逾白,从褪色运动服到领带,碎发从耳后到眉骨。从大一到大四,脸颊渐渐褪去稚嫩。
贺欲燃仔仔细细的临摹着他每一段时间的变化。
记住每一个,他错过的,只靠想象的江逾白。
“顾教授。”贺欲燃眼眶灼热,有泪在打转,他不敢回头,生怕掉下来:“江同学多少分进的交大。”
“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是七百二十左右。”顾俊潇说:“待会儿见面,您可以自己问问。”
“是吗。”滚热的液体划过鼻梁,贺欲燃很轻很轻的抽泣了一下,他偏开头,祈求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可以掩盖住音节的颤抖:“好厉害。”
好厉害,江逾白,你比我想象的要优秀,我为你高兴。
*
晚间聚餐,江逾白还带着另一个男生一起,黄头发的混血,很精致标准的中欧长相,陈庆祥很热情的给男生介绍贺欲燃。
男生笑起来有虎牙,跟江逾白站在一起,完完全全的两种极端。
“贺经理你好,我叫koi,很高兴认识您。”
原来他就是顾俊潇上午跟江逾白提起的那个koi,贺欲燃忽然记起那面荣誉墙,上面似乎也贴了不少关于koi的获奖作品。
可能是班上太多了,贺欲燃太久没见过笑这么开朗的活人大学生,他没忍住笑了:“你好,koi,名字很好听。”
“谢谢,大家都这么说。”koi对他的赞美很满意,又用手肘碰了下江逾白:“你看,只有你说奇怪。”
江逾白并没有给出回应,但也没有表现出对koi的排斥。
贺欲燃的目光短暂停了一下,又转头对陈庆祥说:“陈教授,人应该齐了,我们上车吧?”
“好嘞,来,上车上车。”
餐馆选的不算太远,陈庆祥已经提前和这里预定过位置,人来了直接就进了包厢。
一大帮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菜也渐渐上齐了,陈庆祥坐在贺欲燃旁边,笑着说:“贺经理和你的同事们都是淮城人吧,这家餐馆是很出名的炒菜馆,应该比较符合你们北方人的口味。”
贺欲燃没否认,很礼貌的笑了一下:“那多谢陈教授,费心了。”
“哪里会,应该的。”
刚才只顾着寒暄聊天,贺欲燃低头才发现,果真基本都是北方名菜,他夹了一块锅包肉放进嘴里,眼睛一亮,酸甜口的。
在淮城生活的太久了,再加上自己的口味本身就偏北方,喜辣喜酸甜,这么多天在南方来回飞,实在是吃不到什么合口味的菜,徐大鹏今早还念叨他像瘦了一圈。
难得吃到这么好吃,合胃口的菜,贺欲燃又剜了一块糖醋鱼肉放进碗里。
这个味道,真的很像绝味老板娘做出来的口味,可惜不知道这家餐厅还开不开,这次回上海,有时间的话,要不就回去看看吧。
徐大鹏也在这时候凑过来,还啃着排骨,话也说不清:“这简直是这两周我吃过最像人吃的菜。”
回头再看看林晓,已经香的不想说话了。
贺欲燃哭笑不得:“小点声。”
陈庆祥和其他人碰完杯,回头问:“怎么样,还合胃口吧?”
贺欲燃嚼的很认真,难掩的满意:“好吃,口味很正宗,陈教授很会选。”
“哈哈哈,这可不是我选的。”陈庆祥放下酒杯,往旁边扬了扬下巴:“是小白选的餐厅。”
“……”贺欲燃感觉自己被一口糖醋排骨噎住了。
陈庆祥还在继续说:“前两天我还发愁,要请你们去哪家餐厅吃饭,方圆几里基本都是江浙沪口味的菜馆,没去试过也不敢贸然带你们来。”
“还是小白跟我说的。”陈庆祥哈哈笑起来:“说考虑到你们都是北方口味,有家餐厅他经常过来,味道很好,就这么定了。”
贺欲燃咽下嘴里的肉,本想抬头笑一下,却刚好和江逾白对上眼神。
他慌忙抽离开,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本来面对这种场合从来不会无言以对的他,在此刻也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把漂亮话说出口。
江逾白早就知道北海的人会来开宣讲会,那,他知道是自己吗。
自己的基本信息早在上报时就已经提供给交大,陈庆祥和顾俊潇一定知道,那,江逾白呢。
“诶说起来,你们上午就认识过了是吧。”
贺欲燃点点头:“嗯对,顾教授已经,提前介绍我们认识过了。”
他能感觉到江逾白在看自己,短短的几秒时间,他却觉得无比的漫长。
“哈哈哈我也是听小顾说,您对小白的个人能力很看好。”陈庆祥完全不给贺欲燃反应时间,话题一句接着一句:“不知道荣誉墙贺经理看到没,他和koi都是很优秀的孩子,这些年在金融系发挥所长,可是不少国际比赛的得奖主。”
一旁的koi先听不下去了,戳着碗里的饭慢悠悠开口:“教授,你又开始了,贺经理要再多问两句,你都要把人家耳朵念叨起茧子了。”
他一说话,桌上的教授们就都笑起来,koi跟各位老师说话不带恭维,甚至多了点小辈跟长辈撒娇耍性的架势,古灵精怪的,很讨人喜欢。
陈庆祥喝了酒,本身就热情的性格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你这孩子,总打我趣儿,说你好还不爱听?”
koi摆了个鬼脸,往江逾白的方向栽了一下,像是饭吃累了找支撑。江逾白无情地躲开,小声道了句:“别动了。”
koi又给江逾白摆了个鬼脸,四仰八叉的躺在椅子上了。
“诶,对了小白,你们俩最近是不是在撰写下月的系刊?”
江逾白喝了口饮料:“嗯,还差一份写实报告没完成,最近我和koi在找合适的调研公司。”
那位教授一拍大腿:“我看北海就不错,小白,难得的机会,你们多跟贺经理了解了解,明天你们不是有个北京的比赛?离淮城不远呢,顺路就去吧?”
贺欲燃又差点一口水呛死,这种事哪是想去就去的,这位教授说话也真是直白。
他刚想说点什么,江逾白先他一步开口:“北海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考察涉及到很多内部隐私,还是要上报给上级沟通。”
两人目光交错,江逾白神色亦如平常:“贺经理,如果您方便的话。”——
作者有话说:小小的小小的刀……
第110章 机场吻别
这似乎是重逢第一次,他这么认真的看着自己的眼睛讲话,贺欲燃是有片刻的沉溺,但又不敢贪婪,索性很快的笑了一下,目光漂移:“当然。”
“来来来,大家一起敬贺经理一杯。”
贺欲燃自然不会拒绝,站起身很体面的回礼。
包厢吊灯在贺欲燃头顶晕开一圈惨白的光,他脸上是笑着,可仰头时喉结滚动得异常艰难。
江逾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四年前他总认为西装是最不适合贺欲燃的衣服,并不是不好看,他说不上原因,此刻却忽然明白了。
是束缚,贺欲燃不适合被束缚,也不该。
“贺经理酒量可以啊!”
旁边迅速有人打趣:“经理哪有酒量差的,酒量差的能坐上这个位置嘛!”
桌上的人又陆陆续续附和,贺欲燃抿着嘴唇笑了一下,没否认。
旁边的人又给他倒酒,他便弯腰去接,交错的人群中,他短暂的和对面的江逾白对上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江逾白皱了下眉毛,但又不同于愤怒厌恶。
他来不及深刻考究,就被人打断。
江逾白抓起酒杯,试探性的抿了一口,苦涩辛辣撕扯着味蕾,他想不通,酒精的味道,怎么可能会让人习惯。
贺欲燃喝了酒不上脸,所以有时候喝多了也很难看出来,但眼尾却像被酒气烧过,薄薄的展开一抹淡红。
这要很认真才能看得出的变化,每次聚餐喝酒,江逾白都习惯性观察他的眼尾,找适度的地方让他停。
那晚,这人眼尾的情潮与现在是那么相似,只是当年浸着爱欲的红,如今倒成了某种颓靡和疲惫。
koi碰了下他的手,有点纳闷:“干嘛喝酒,你不是喝不惯。”
“嗯。”透明的杯子转了一圈,他没看出所以然,于是起身:“我去取点水果来。”
koi看看他,懒洋洋的“哦”了一声。
就这样,贺欲燃酒杯没空过,期间徐大鹏还拽了下他的手,示意他别喝了。
也不知怎得,贺欲燃以前总会耍耍聪明,酒里兑水,或者说点过场话逃掉,今晚却格外的想喝,谁来碰杯子他都没拒绝。
白的啤的一起下肚,陈庆祥都开始不走直线了,贺欲燃还能扶着人家去洗手间。
他们说的对,酒量不好也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
酒过三巡,其中一位年轻教授过来跟贺欲燃说话,手里还攥着半杯酒:“来来来贺经理,最后一杯最后一杯啊!”
贺欲燃实在喝不下去,但还是举起杯子碰了一下。
预想中灼穿胃壁的辛辣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柠檬清香的温水,他呛咳着扶住桌沿。
是柠檬水。杯子里的酒被换过。
“怎么了?”那人忙问。
贺欲燃真觉得自己是贱的没边了,苦的辣的东西喝多了,一杯清甜的柠檬水反而惹的嗓子难受。
“没事,没,呛到了。”他擦擦下巴的水珠,笑着把杯里的“酒”喝完,还抬手示意了一下杯底。
“好了,贺经理喝的够多了,平常应酬也不至于,够给大家面子了。”顾俊潇站起来稳局,拽着那个年轻教授坐下。
“哈哈哈那是那是,主要贺经理人确实太好了,跟他聊天没负担,开心!哈哈哈哈哈……”
贺欲燃很礼貌的笑了一下,看向手里空掉的杯子。
他下意识看向江逾白的位置,已经空了。
饭局结束,陈庆祥还算比较清醒,路边等车的功夫,他问贺欲燃:“贺经理明天几点的航班?”
贺欲燃回答:“下午两点多的,明天没什么事,想睡个自然醒。”
“哈哈哈,那是了,这段时间奔波劳累,该好好休息。”陈庆祥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诶?小白,你和koi明天不也是下午的航班?早的话,去送送贺经理他们。”
没等旁边的江逾白说话,贺欲燃这次反应倒是快:“不用麻烦的陈教授,公司有人送我们的。”
陈庆祥不依不挠:“诶,这不一样,诚意嘛,小白,几点的航班?”
傍晚更冷,贺欲燃喝的酒不多,但见了风还是有些晕,他看到江逾白往自己这里看过来,心跳也不由分说变快。
期待还是害怕,也或许并存,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自己已经开始想象,如果江逾白说来得及,第二天在机场见面他是否要说点什么。
江逾白又会说些什么。
“六点的航班。”江逾白似乎没什么犹豫:“下午还有课,可能要看情况。”
他拒绝了。
几乎是一瞬间,贺欲燃感觉脑子更沉,明明没有醉,却觉得头痛,难受的抬不起头来。
“这样啊,好吧。贺经理,那不好意思了。”
陈庆祥后来又说了很多客气的话,贺欲燃都答复的很好,可他根本就没过脑子。
他忘记江逾白最后上了哪辆车,他只记得自己当时酒精上头,有点儿想追上去说点什么。
拿调研的事做借口,说和他留个联系方式,或者是什么都不做,就说自己那辆车人太满了,改来坐他在的这辆,他就挨着江逾白坐一小会儿,像今天在那条甬路上,碰碰他的袖角,等拐过这个路口,他就立马下车离开。
可对于江逾白的事情,他总是会变得很迟钝,他猜测过许多种可能,像个幻想狗血剧情的卑微求爱者,想象江逾白会不会看出他下车时的踉跄,忽然提议进去送一段。
只要江逾白敢,只要他向自己透露出哪怕半分的关心,贺欲燃都不会什么都不做的放他离开。
他会亲吻江逾白,会借着酒劲发作说想他,说爱他,再说对不起他。
如果可以,他想过自己会不会有勇气说出“和好”两个字。
可接下来江逾白那句是“好”,还是“对不起”,他似乎都没有勇气去承受。
但无论任何种结局,现实里,他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江逾白的背影远于深夜,什么都没做,然后自己沉默地、装作更加冷漠潇洒地钻进了车门。
江逾白不是很需要他了,那他就不需要再出现了。
回去的路上,贺欲燃心里闷的难受,不断的开车透气,顾俊潇有时会帮他稍微关上一点:“喝多了不能见太多风。”
贺欲燃笑笑说:“闷,没事。”
江逾白的车拐过路口,他们背道而驰,贺欲燃终于松开被咬出血的下唇。
后视镜里翻飞的碎发像团将熄的野火,霓虹掠过他湿润的眼睫,在瞳孔深处碎掉,闪烁两下。
顾俊潇看了一会儿,沉默的把窗开更大了些。
徐大鹏喝的有点儿多了,林晓和贺欲燃两个人把他送回房间,又出来送顾俊潇。
“顾教授今天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顾俊潇笑着点点头,却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贺欲燃以为他还有话要说,直到他从口袋里取出两支烟,熟练的将一支夹在指尖递给他。
“要抽吗?”
鬼使神差的,贺欲燃伸手接了过来,看着顾俊潇摘掉眼镜,给自己点了火,有点意外的笑了:“没想到,顾教授抽烟。”
顾俊潇将烟过肺,吐出一口烟雾:“我也没想到贺经理也会抽烟。”
贺欲燃烟瘾不是很大,他只会在心情浮躁的时候用尼古丁安抚一下情绪,也喜欢在安静的地方,所以他很少会在人前抽烟。
“顾教授怎么知道的?”
顾俊潇又笑了,逗他开心似的:“你接了我不就知道了?”
贺欲燃反应了两秒,也迟钝的笑起来:“确实喝的有点多了,脑子昏沉。”
说来也很奇怪,两个刚认识一天的人,竟然会安静的在夜里陪着对方抽烟,但他觉得现在或许真的缺个人陪陪自己,是谁都行。
气氛最安静的时刻,顾俊潇半根烟抽完,他弹了弹烟灰,忽然问:“你和小白以前,认识吗?”
贺欲燃很结实的愣住了,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算是吧。”
这样够体面吗,那如果顾俊潇问起怎么认识的,自己该怎么说?
好可怕,四年前的自己或许从来没想过这件事,那就是曾经在深夜里拥吻过千万次的人,再见面时,连“认识”都不知道要如何向周围人体面的说出口。
他沉默的看着烟头燃烧殆尽,灼热感渐渐传递给指肚。
顾俊潇很轻的笑了笑:“故人重逢最藏不住情绪。”
贺欲燃被烟头烫疼,他终于松开那根烟头,抬头看向顾俊潇。
“你们相爱过吗?”
贺欲燃低头想了想,他实在给不出回答,又问:“为什么这么问呢。”
“小白之前跟我提过,他以前有男朋友,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分手了。”
他实在是想不到,江逾白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严肃,还是无所谓,也或者是酒后闲谈随便拉出来说的玩笑话。
“那天他坐在我车后座里掉眼泪。”
贺欲燃心里怔忪一片。
“就你刚才坐的位置。”顾俊潇掐灭那根烟:“给一个已经注销掉的用户发消息。”
“……”
“我瞄到名字,是你。”
酒喝多了觉会睡的很死,再加上他实在是太久没睡过一个好觉,到第二天中午快退房,林晓打他的电话才爬起来。
航班是下午三点,时间还来得及,贺欲燃简单的用过午饭后,被北海特派专车送到机场。
林晓带了不少上海特产回去,贺欲燃随便翻了翻她宝贝的紧的东西,眉头一下比一下皱的深。
“这我都会做。”
“这个最难吃。”
“这个就骗你们外地人呢。”
林晓“砰”地一声把行李箱关上,气的直跺脚:“哎呀!贺经理你好讨厌,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被宰钱了又咋,没吃过就都尝尝嘛!”
贺欲燃礼貌微笑:“你这一行李箱,又难吃,又贵,又顶你一个月工资。”
林晓:“……不信。”
她当场拆了一袋塞嘴里,两秒后原模原样的吐出来。
贺欲燃有点儿幸灾乐祸似的:“你看我就说。”
然后林晓就撒泼打滚说要走公司财务报销,贺欲燃呵呵:“想得美。”
徐大鹏昨天晚上吃的太杂,在机场不到一个小时跑了两趟厕所,林晓带的两包纸快被他薅光了,眼看时间还够,她就想去楼下自购机买些。
他看着林晓前脚刚走,还担心她会不会找到回来的路,视线里就又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色的鸭舌帽压的很低,一身浅蓝色运动服,颀长而挺拔,他迈着大步,逆着落地窗倾泻的天光走来。
周围回头看他的少女有很多,可他始终往一个地方看着,随着两个人对视,贺欲燃站起身,江逾白的步子就越来越快。
机场广播的电子音突然失真,周围的一切事物在此刻都被模糊,贺欲燃就这么愣愣的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
“你……”
贺欲燃斟酌着下一句该说什么,江逾白已经松开了行李箱的把手,看向他身边的位子:“这里有人吗?”贺欲燃感觉自己的一呼一吸都变得缓慢,供不上大脑的氧气:“没有。”
得到答复,江逾白就这么坐在了他旁边,摘下鸭舌帽,他随手抓了下头发:“几点的航班?”
不知是路途太远,还是跑的太急,江逾白的呼吸有些快。
“三点。”贺欲燃看看腕表,说:“还有,半个小时登机。”
“嗯。”江逾白似乎放松了似的,靠在了椅背,看他还傻傻的站着,挑了下眉:“不坐吗?”
贺欲燃又一屁股坐下,余光里,江逾白眨了下眼,嘴角似有似无地翘起来。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隔这么近坐过,就连昨天一起聚餐,贺欲燃也是选了很远的位置,他觉得与其看到江逾白主动挪凳子离开,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招惹。
总要开口说点什么吧,贺欲燃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江逾白在给谁发消息,他不太礼貌的瞄了下备注,是koi,昨天那个男生。
〈你跑哪儿去了?不说好一起出门??〉
江逾白随便回了句:〈有事。〉
“昨天回去有很难受么?”
余光里,江逾白看向他,贺欲燃只觉口干,想了半天才摇头:“没有,我本来也没喝很多。”
“嗯。”
这声过后,两个人就陷入了长达几十秒的沉默。
但心里却吵的很,贺欲燃觉得人真是奇怪,曾几何时在深夜拥吻缠绵,哭诉伤疤的人,有一天也能变得无话可说。
人与人走近似乎需要很长的时间,用光很多精力和情绪,可归零往往就只是一瞬间。
“你头发长了。”
江逾白做了那个破冰的人,他的胳膊就搭在旁边,那只贺欲燃曾经很喜欢捏玩的手很放松的垂下来,他只要稍微一抬手就能碰到。
但贺欲燃不会动的,他只是小心翼翼用余光看着,装作在发呆:“嗯,没怎么剪过,留长发习惯了。”
余光里,那只手抬起来,然后他感觉头发被拨动,却不是抚摸,很轻,如同多年前第一次触碰贺欲燃送他的那把吉他。
于是自己的心也变成琴弦,随着他的动作陷进去,又弹回来。
江逾白的目光掠过他垂在额前的碎发,又落到他的侧脸:“瘦了多少?”
太久不见的两个人最擅长沉默,可一旦开口又像是打开闸门的洪。
贺欲燃觉得自己应该笑的很难看:“也没有很多,工作忙,没办法。”
江逾白慢慢的点头,“这次回来,哪儿都没去过吗?”
身边的人都把贺欲燃当做客人,这里像是他本就不该出现的地方,只有江逾白说的是回来。
“没有,时间太赶了,公司离不开人。”贺欲燃顿了顿,总觉得现在不问,以后可能没机会:“柯漾,他们,还好吗?”
江逾白说:“嗯,清吧一直开着,最近在海边开了家分店,生意都不错。”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柯漾的不着调只是性格,他本人是很靠得住的朋友,贺欲燃不爱麻烦别人,但如果能帮他的人是柯漾,他也会试着示弱,他总说柯漾跟着自己干屈才了,这个头脑干劲,去哪家公司都要当个高管的。
柯漾总是笑着说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这功夫不如想想今年奖金给我涨多少。
“我就知道。”贺欲燃眨了眨眼,笑起来:“他可以的。”
“嗯。”江逾白也认可他的话。
“那,小裴呢?”贺欲燃又问。
江逾白似乎也笑了一下:“他结婚了。”
贺欲燃扬起眉毛:“结婚了?”
“嗯,去年年底领的证。”
印象里的裴意,贺欲燃甚至可以用“小孩儿”来形容,整天跟朋友大大咧咧,热血少年似的,结果到了女孩子面前说话都会脸红,他竟然会最先结婚。
他总感叹时间过得太快,很多事情一旦刻骨铭心,想起来就好像还发生在昨天。
但其实真当听到往日故人的消息,有好有坏,有长有短,拼凑出完整的四年时才明白,他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了。
“那恭喜他了。”贺欲燃想起年少的囧事,不好意思的笑笑:“幸亏当时没越界,不然耽误大发了。”
江逾白低头听着,似乎早就摸透了他还想问谁:“维奥特近几年全国连锁,宁哥他们在城西开发了片别墅区,佳木的发展的很快。”
佳木的名气有目共睹,贺欲燃在职这几年也没少听过传奇新闻,每次在或是微博刷到苏瑾宁沈墨羽参加活动的照片,他总会停下来多看一会儿。
“经常能在业内新闻里看见他们,很厉害。”贺欲燃目光有些惆怅,笑着说:“真好。”
大家都这么好。
职场多年,贺欲燃早就练就了满嘴漂亮话的能力,可如今的每一句都如此简短,不是不知道说什么,是人真心的时候出口的话反而不会华丽。
“嗯。”江逾白顿了顿,又问:“你还想问什么吗?”
贺欲燃那一刻想说很多,上海的风总会裹挟着咸涩回忆。
绝味那家店还在开吗?味道还像以前一样吗?柯漾开在海边那家酒馆名字叫什么?大家偶尔还会提起我吗?会觉得我混蛋吗?
现在还会给那个注销掉的微信发消息吗?如果说,现在我想重新把你加回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讨厌。
还有十分钟检票,播报声音一遍又一遍,贺欲燃的心也跟着节奏乱起来。
他似乎觉得再不问,以后就没机会了,他有太多话想跟江逾白说了。
他抬起头,胸口起伏:“你过的好吗?”
“飞往淮城的航班还有十分钟开始检票,请乘坐本次航班的乘客……”
这句话斟酌了两夜,却在脱口瞬间被新一轮广播声吞没。
江逾白困惑地偏过头,问了句“什么?”
贺欲燃望着他翕动的唇形,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被按下静音键的老电影,所有的汹涌都被阻隔在玻璃幕墙之后。
忽远忽近,说不出,听不清。
既然注定不能问出口,那就算了吧。
“没事。”贺欲燃扯出个虚浮的笑,静静等待播报结束,耳边安静,他说:“我走了。”
四年前他未来得及,没有勇气交代给江逾白的离开,这次就当做补偿吧。
他握着行李箱的手颤抖,最后站起身,往前迈了一步。
“贺经理。”
贺欲燃脚步顿住,和来往检票的人群形成逆流。
他回过头,数着脚下米色地砖的拼接缝。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江逾白重新站在他面前。
鸭舌帽不知何时被他重新戴起,已经高出他大半头的身高,完整的遮挡住落地窗的光线。
贺欲燃他仔细的看过他的双眼,想问“怎么了”
然后他看见江逾白摘下自己的鸭舌帽,转而扣在了他的头上。
落地窗外晴空如洗,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投下流动的阴影。
江逾白的球鞋出现在视野边缘,自己的帽檐被压的很低,最后渐渐只剩下他漂亮菲薄的唇线。
他的唇亦如记忆中的凉,这触感此刻真实得近乎暴烈,他视线陡然昏暗,世界顿时坍缩成方寸……
贺欲燃睁大眼睛,缓着呼吸,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让自己不会因为血脉沸腾而死掉。
飞机场人来人往,没有人会留意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喧嚣的逆流中停住脚步,很轻的接了个吻。
混沌不清的大脑已经给不出得体的反应,贺欲燃感觉到对方似乎抹了下自己的眼尾,泪水在对方拇指螺纹晕开,折射出光晕。
江逾白抵了下他的鼻尖,跟以往亲昵后留恋一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不太好。”
他好像有点委屈,贺欲燃脑子发懵:“什……”
江逾白退开半步:“淮城下周大雪。”
他正了正贺欲燃脑袋上的帽檐:“记得添衣服。”——
作者有话说:江逾白:撩一下老婆(我已经很克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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