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救死
蛮邦倾覆,八载国耻终雪。天子大喜,诏罢兵戈,与民休息,意共启昇平,然春晖难暖黎庶,州县疲敝,闾阎犹困。
*
“荷花亭亭荷叶宽啊,田蛙声儿连片响,绿荫且偷闲;茉莉芬芳紫薇艳,银河挂……”
定州,洛钰县郊,清溪水畔,溪水潺潺。
两个正值芳龄的姑娘正在小溪旁浣衣,清唱的小调戛然而止,是因看见桥头踏马而来的三人中一身绿裳的年轻的公子,丰神俊朗,眉目温柔。
歌虽歇,心却未静,见那公子向这边看来,两人不禁颊边飞红,埋头窃窃私语。
冯金下了马,走上前问路,两位姑娘很是热情,三言两语便指明了方向。
顾元珩本同虎武卫校尉郎袁卫川叙话,觉察到两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侧过头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定州处燕州以南,京畿以北,环山群围,入夏之后恰是一清凉消暑的宝地。
开国后,太祖在此设立太皓行宫,遂成大周历代帝王夏时避暑之地,只待秋狩之后,再返京城。
顾元珩入住太皓行宫已有数日,适逢定州城内近来频生动乱,更有骆钰县百姓当街棒杀县尉,冲撞公堂犯下谋逆大罪一案,牵连数十人众。
这几日恰得清闲,他便托称养病,将朝政要事交由心腹大臣,着微服私访周边。
冯金问罢后上马,指向前面的山谷道:“公子,前面就是骆钰县城,若不通过山谷,再往东北行驶,便是小叶村,”
“小叶村?涉案百姓可是小叶村人士?”
“正是。”
“罢了,时辰不早,既探明方向,便先往骆钰县城吧,今夜总要找一个安身之处。”
袁卫川不禁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陛下,今日您当真不回行宫了吗?末将可以——”
顾元珩浅笑着摇了摇头,一夹马腹,向前行去,冯金和袁卫川紧跟其后。
将至谷口之时,却见有一对年迈夫妻站在道旁,驴儿身后的板车折了车辕脱力,两人神情焦急,四处张望。
特别是在远处便可见那老妇的身上血迹斑斑。
冯金得了顾元珩的授意,上前询问,才得知两位老人欲要前往骆钰县县城内,却不想驴儿路途中受惊,板车的车辕折断,一车的芥菜也就无法运往县城。
看两人神色慌乱,见了来人避之不及,似乎另有隐情。
顾元珩下马温声问道:“大伯大娘,这一车菜还算新鲜,可是急于今日卖出?大娘身上的血迹是——”
老妇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的血迹,转头看向自己的老伴,两人竟同时噤声不作答。
“老人家不必戒备。”
顾元珩柔声道:“我乃进京赶考的举子楚澄,这位是家忠仆,这位是我途中相识的另一位举子,您二位若是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赶考?你们是读书人,看着不像啊,你身后的人怎么这么凶恶?不像个举子。”
那老汉上下打量了顾元珩一番,的确是个读书人的模样,谦和有礼,文质彬彬。
“他自幼习t武,自是参加武举。”
顾元珩颔首,让袁卫川后退了几步。
冯金也在旁言道:“您二位若是有困难之处,大可告知公子,公子的老师恰在京城为官,一定不会让您二位为难。”
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也是毫无办法,无奈道出实情。
两人皆为小叶村村民,年事已高,只育有一女,可惜爱女却因寒灾身故,女婿因征兵前往北边至今生死不明,唯有一个年仅三岁的外孙女。
昨日两人忙于农耕,留外孙女一人在家中,收债之人前来,不顾邻里阻拦,便将孩子捆走鬻卖,得了消息追至村口时,已经不见了人,不由得悲痛万分。
夜里伤心痛哭之时,老人却突然听到屋外一阵异响,出门去看,一个浑身血污的姑娘身下压着小外孙女,昏倒在雨中不省人事。
说到此处,老妇人不禁落泪道:“我们小怜说是这姑娘从庙里救了她,将她送回家里,我给她抱回屋里,才瞧见她自己浑身都是伤,一直都不醒。”
老伯也问道:“公子,这姑娘可是个好人,这不能治她罪吧,我们只想报答她的恩情,你们可不会去报官吧?”
顾元珩拦住想要诵说律法的袁卫川,轻声问道:“可是这位姑娘从那群恶徒中救了孩子?”
“这就不知了,不过早晨我一摸她身子发烫,想给她解开衣服看看,哎呀,才见她肚子上那么大一片血肉模糊的,身上更全是伤!”
“我们庄稼人知道要知恩图报,摘了这一车的菜,想请个郎中回来为她医治。”
见老人善举,顾元珩倍感欣慰,可闻此强抢幼女之事,不禁蹙眉。
当下他让冯金快马前往县城买药请郎中,让老妇人带他同袁卫川回村,老汉则留在原地,等村中之人前来帮助。
顾元珩虽不似自己的弟弟那般善战,当年却亦是在北蛮统治压迫之下的西北边陲白手起家建立军队,自然是历见生死。
看这老妇身上的血迹,只心那女子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
回村后大娘为两人指明方向,便去找人帮忙,袁卫川唯恐此中有诈,拦在顾元珩身前进屋查探,确认无虞之后才让顾元珩进门。
在屋外站立时,顾元珩就闻到了血腥气和伤口溃烂时的臭味,不禁心下疑虑。
这女子的伤,恐怕不只是因救人这么简单。
袁卫川出身行伍,如今护卫天子微服私访,自然身上备着不少药物,叫老妇人打了一盆热水来,便动手为那女子医治,也恰看见了老妇所言的伤口。
听到袁卫川微讶感叹,顾元珩收起折扇上前去看,亦然因这触目惊心的伤口失神。
“这莫不是烙刑后留下的创口——罢了,无论如何,先尽你所能救人吧。”
他才言罢,那女子身上吃痛,忽然惊醒,抬起枯瘦的手钳紧在了袁卫川的腕上,黑亮的眸子满是警惕,目光如电,直逼向顾元珩。
即便她眸中全是厌恶与提防,与她对视的刹那,顾元珩只觉心口一窒。
小怜一直躲在门边看着,不敢上前,如今见到这女子醒了,竟也不怕她这触目惊心的伤口,绕过顾元珩,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怯声道:“姐姐,你不要怕……”
那女子低头看向小怜,眉目柔和了些许,觉察到自己如今身处安然之境,两个男子亦是在帮助自己,她松开了手,缓缓阖目。
袁卫川看了看自己被抓红的手腕,眉峰紧拧。
药粉洒在她的小腹上,女子微蹙了眉头,面露痛苦神色,启唇舔舐着干裂的唇瓣,却不见一声呻吟。
“得罪了,姑娘先忍一忍,很快就有郎中前来,用上麻药,可能会少些疼痛。”
顾元珩柔声说道,那女子便又睁开眼睛望向他。
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了一些,眼中因药粉的蛰痛留下一滴泪水,神色却依旧淡然。
很快,冯金便带着郎中回来,袁卫川擦了擦额头的汗,将位置让开,接过老妇人端来的水盆将手上的血污洗净。
“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元珩点了点头,同袁卫川出了屋子。
袁卫川压低声嗓道:“陛下,此女身上的确有刀剑之伤,似乎是些乡野的钢刀砍刃所致,却都只是在表皮而已,真正伤得极重的,却是身上的两处烙刑,还有数不清的鞭伤,只是她身上血污泥污太重,卑职又是男子,不便查看究竟是因何所致。”
“鞭伤?”
“是,卑职以为此女来路不明,为保陛下安全,不如让卑职留在此处,陛下与冯内侍先行前往骆钰县城。”
顾元珩笑道:“那若是朕在骆钰县城遭遇贼人,又当如何?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朕知道了。”
袁卫川亦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再多言,跟随顾元珩进了屋。
郎中已经开好药方,交给了冯金,告知众人女子小腹上的伤势过重,伤口已然化脓,并且摔伤了脚腕,务必要在家中静养月余。
那女子闻言蹙眉,挣扎着要起身,大娘连忙阻拦。
“这本就是我女儿从前的屋子,姑娘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你救了我们的小怜,我们自当照料好你。”
郎中亦在旁劝解,可是那女子却仍旧十分抗拒,唇瓣张合着,却并不说话。
顾元珩从郎中身后走上前,温声道:“姑娘可是伤了咽喉如今不能言谈?还是——”
见她手指在大娘的掌心写着什么,大娘却因识字不多,并未懂得。
见她面露难色,顾元珩上前一步坐到床边分辨,才看懂她在写什么。
“他们挡了我的路。”
“我只是恰好捡到了她。”
“捡到东西物归原主又有什么好谢的。”
顾元珩呢喃着读出,还未参透她究竟是何用意,抬眸时却与那女子对视。
她面上被脏污沾染,看不清容貌,却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多情。
她点了点头,似是累极了,长叹一声,望向积着蛛网的木梁,冷漠疏离,拒人千里之外。
顾元珩不由得莞尔,起身离开,面向大娘朗声道:“看来这姑娘是个极谦逊的人,行好事不留名,恐劳累了您二位,不好意思答应。”
那女子猛然转头,似乎是因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而颇为恼怒。
“哎呀姑娘,你和我们客气什么!放心吧,你想在这里住多久便住多久,先歇着,我去给你弄口饭吃,这三两位公子呢?今日多谢你们了,你们也留下吃过饭再走吧。”
这一次,反倒是袁卫川和顾元珩来不及出言婉拒。
大娘不由分说离开了,到院中劈柴生火,袁卫川只得跟去帮忙,郎中向顾元珩叮嘱几句,便先行骑马回到骆钰县县城内。
如此,屋内便只剩下顾元珩与那女子面面相觑,她直直地盯着顾元珩看。
不知为何,他竟从这冷漠鄙夷的目光中看出几分嘲弄——谁让他方才曲解了她的用意。
“姑娘可是有话要说?请你谅解楚某冒犯,你是天生不会说话,还是坏了嗓子如今不能开口?”
那女子抬起纤细若无骨的手腕,捻起一指比在自己的咽喉上,做了一个向下切划的手势。
顾元珩神色一凝,读懂了她的意思,不再追问。
他微微正色,肃声试探道:“你救了这小姑娘,自然是勇义之举,可是依照大周律法,杀人者也难逃死罪,你先休养身体,也要想好脱罪之辞。”
不料她完全不在意生死一般,眯起双眼,抬手指向顾元珩,又指了指门外帮助大娘劈柴的袁卫川。
她默默念道:
“骗子。”
“为何要骗这两位老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有何目的?”
*
“骗?为何这样说呢?”
顾元珩刚想发问,却见她因扯动了伤口吃痛,面色比方才更为惨白,裹在小腹上的纱布再度被染红,心生怜惜,不想让她伤神,将辩解的话留在心底。
“郎中说了,你要好好养伤,我们并无恶意,你不必担忧,而且依照你所说,你只是把那小姑娘捡了回来而已。”
那女子盯着他瞧了半晌,神色缓和了些许,默道了句:“多谢。”
应当是在谢方才袁卫川的救助之义。
顾元珩觉得这女子很是有趣,行至一旁的小桌前,仔细端详女子随身的小包袱,却并未私自打开来看。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回身便看见那女子指向这包袱,忙道:“不,我并不是要——”
她摇了摇头,示意他将这包袱拿过来。
毕竟是当朝天子t,这样被人用眼神和手指使唤还是头一回,顾元珩楞了一下,将那包袱放到她的床头。
那女子偏是靠着自己的气力坐起身,从那包袱中翻找出几块碎银,递给了顾元珩。
“你的意思是,这银子是给大娘大伯的?”
她点了点头,随后用手指在床边写道:
“还有你们今夜的饭钱。”
“谢谢你那手下的药。”
顾元珩有些哭笑不得,可是看着女子坚定的神色,也并未推辞,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些碎银。
她小指的指腹浅浅擦过他的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
看到顾元珩还想道谢,她冷漠地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写道:
“明日我就会离开。”
“我也不关心你们的事。”
“我累了。”
罢了,女子便侧过身躺下。
顾元珩自然不再贸然打扰,退了几步,离开了小屋,将这一把碎银交给了冯金,让他代为收好,待明日离开之时,添上几个金饼一同送给两位老人。
老妇人手脚麻利,很快便做了一顿清淡的饭菜,为那女子留下一份之后,请人上桌,还开了坛自家酿的米酒,多谢顾元珩一行人的义举。
吃饭前,顾元珩已经吩咐袁卫川去查看那伙收债之人踪迹,袁卫川在数里外的林间土地庙中发现了那群人的尸体,大多是被一剑毙命,地上还有一把折了刃的断剑,想来是那女子之物。
顾元珩问起两位老人如何会欠债,这些人又是何等身份,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村强抢孩子。
“还不是因为这天杀的雪灾,冻死的,饿死的,前几月再一征兵,村里便更没人了。”
闻言,顾元珩不由得心头一紧,想起先前京城中街市之间的传语——
“且做慈母汤,骨肉充儿饥。”
“冬天什么吃的都没有,借债换粮,我们女婿走的时候连件好的御寒衣服都没有,买东西,又要钱,债就是这么欠下的……知道这群人就是豺狼,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老妇人给外孙女口中塞了块饼子,让她端了饭菜去给那女子送去,不禁抹泪。
“当时说得好好的,只是还钱,一时还不上再多还一些,谁承想还打起了孩子的主意!”
袁卫川也有些坐不住了:“陛下在寒灾之时便明令禁止鬻卖妇孺,违者处以极刑,这骆钰县距离行宫不过百里,距离京城也不过五日之行,这群人怎敢猖獗至此?”
“不让卖,那不是全凭良心吗?京城里的陛下自然不知道,那时候雪有半人高,吃什么喝什么啊?等朝廷的救济粮?哪里有呢!”
“你们是要考官是不是?也好,多些好人做官吧。”
大娘看到袁卫川面色青白,戳了戳老伯,让他不要再胡言乱语。
顾元珩亦在桌下按住袁卫川,示意不必多言,吃过饭后,吩咐冯金记下两位老人口中的放贷之人。
两位老人为三人收拾出了一个干净房间,恰在那女子的小屋旁,顾元珩本欲回屋静养,却听到了小怜的欢笑声传来。
他立在门边向内瞧,看到原本在饭桌上怯生生不敢多言半个字的小怜捧着一把石子在那女子床头摆弄,一旁摆放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盏。
顾元珩心中的烦扰焦忧,顿时消解了大半。
他转身欲走,瞧见那女子看向小怜时眉目浅浅的弧弯,唇角提起一抹转而即逝的笑意。
*
明明入夜前关好了窗子,偏生第二日起来,只顾元珩一人染上了风寒,虽然能下地走动,头却昏痛不止。
冯金担忧不已,让袁卫川代劳,自己留下照料天子。
老人天还未亮便至田中劳作,小院内静悄悄的,灶台大锅内的糙米粥散发着淡淡甜香。
顾元珩坐在窗前望着远处静谧的山色和这田舍之景出神。
“小怜恰烧了热水,陛下暖暖身子吧。”
顾元珩叹道:“这样小的孩子便如此懂事能干,果然是让人怜爱——朕并无大碍,你快去帮她吧。”
“是。”
有了冯金帮忙砍柴,从井里打水,小怜很快便备下了一盆温水,踉跄着端到了那女子的床前,随后拿了三个碗,站上小凳想要去盛锅中的米粥,冯金连忙去扶着。
“小怜,我们不饿,你只给那个姐姐盛一碗便是了。”、
顾元珩披好衣衫,亦出门查看,小怜小声说道:“外公说,你们有份,这个好喝的。”
顾元珩心中本有些郁结,可看到这样天真无邪的面容,不禁蹲下身爱怜轻抚。
“多谢你了,我们自己来就好了。”
小怜仍是摇头道:“姐姐洗脸……喂姐姐。”
“好,那我们来帮你。”
他站起身盛了一碗粥,挽着小怜的手走进那女子的小屋,放在小桌上。
冯金却被那女子看到两人后转瞬间变冷厉的目光吓了一跳。
“姑娘,你为何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人,我们公子昨日才救过你的命,并不求你感激报答,可你也不能这般仇怨吧,还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顾元珩让他不必再说下去,只俯下身问小怜:“你要帮姐姐洗脸了是吗?那我们就不便在此了,你还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
小怜点了点头,指向一旁架子上的陶罐,冯金帮她拿了下来,交给了顾元珩。
“这个是什么?”
“糖。”
她打开罐子,取了一块含在口中,给了顾元珩和冯金一人一块,偏心地给那女子拿了三块,封好后罐子交给冯金。
“小怜这个月,已经吃过了,你们不要告诉外公外婆。”
“好,不告诉。”
见这孩子逐渐和自己熟络起来,顾元珩笑得如沐春风,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冯金,眼角也带上了笑意。
可是小怜把那米糖交给那女子时,她却坚决不肯吃,小怜急得都要哭出来。
冯金劝解:“这是小姑娘的一片好意,姑娘为何如此不领情呢?”
女子只看向顾元珩,满眼皆是冷漠。
她默默念道:
“吃糖不过是骗自己罢了。”
“和做梦有什么区别?”
见顾元珩还要张口说什么,她废力地抿了抿唇。
“你们真的很烦人。”
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后,顾元珩笑意却不减,让小怜到自己身边来。
“姐姐受伤,如今不便走动,吃糖不免口渴,喝多水又多有不便,她已领了你的心意。下次回来探望你时,我给你再买上许多可好?”
小怜破涕为笑,点点头,张开双臂抱了抱顾元珩,随后便又壮志踌躇,拿起打湿的布巾,上前为那女子擦拭手臂。
冯金也上前帮忙投洗,顾元珩觉得有些胸口有些闷痛,走出门掩面轻咳。
他喝了些热水,将喉间的血腥味冲了下去,便听得屋内冯金愕然一叹。
“你,你的脸怎么回事……”
他回了屋,看那女子的面上的血污和泥痕被擦拭干净,露出了一道几乎贯穿整个左半边面容的伤疤。
可是待顾元珩上前看清她的面容,却一时呆愣在原地。
错愕间,他不慎念出了一个“心”字。
那女子抬手去抚自己脸上的伤口,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顾元珩强定心神:“……姑娘,可否问你一个问题,你应当并非梁州祖籍吧?”
见他如此询问,那女子的神色又警惕起来,下意识挽住了小怜的手。
觉察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的脸,颇为失态,顾元珩向后退了几步,表达歉意。
那女子摇了摇头。
“好……方才多有冒犯了,只是方才突然想起路遇一位茶商——”
他本想解释些什么掩饰过去,那女子却闭上了眼睛,丝毫不感兴趣。
顾元珩叮嘱小怜小心帮助那女子擦拭身体,随后便带着冯金快步离开了小屋,站在晨光晴好的小院内恍然失神。
“陛下,她的相貌……怎会如此相像呢,这女子来历不明,一定要仔细查问她才是啊。”
“不,这应当只是恰巧罢了,应当与她无关——”
他重重咳嗽了几声,收起纷乱的思绪,可是身形却摇晃起来,不禁扶住了冯金的手臂。
“朕隐姓埋名躲避追杀之时,也是住在这样的一处小院内……怎么这一切都好似梦境一般——不行,袁卫川去哪里了?朕命你准备的钱财呢?朕的病无碍,我们去寻袁卫川,我们去骆钰县城!”
冯金黯然感叹一声,去为两人牵马,
这匆匆一别,两位老人家再见到这位楚澄公子,便已经是五日之后。
顾元珩在骆钰县城内买了一间幽静的宅院,暂住其t中,一连五日劳心于寻访民间,由于不断往返行宫,一时染上了咳疾。
冯金为他请来的郎中恰是那日前往小叶村为那女子医治之人。
诊脉时闲叙,郎中问起了那女子的近况,顾元珩这才从那五日前的愕然中惊醒。
思虑良久,他让袁卫川留在骆钰县城继续协助察冤案,让冯金买了一些吃食和药品,还有几件干净的衣衫,临行前,又特意把从行宫带来的药物与在县城内所买调换。
这一次,自然是以探望小怜之名前去。
行至老人家中时,恰是午时,顾元珩简单说明了来意,和两人寒暄几句,便进了屋内。
小怜抱着那女子的手臂,两人盖着一条薄毯,静静睡在小床上。
顾元珩情不自禁将那女子胸前抓着的蒲扇拿开,看到了她脸上的疤痕已经结痂。
他此次带了不少能消除疤痕的药物,亦有许多名贵补品,想来她一定可以快些养好身体。
老人家说,这姑娘不能开口说话,很有礼貌,却很防备,也只有小怜能懂她说什么。
一次她提起她的名字,叫姜眉。
姜眉。
在进屋前,顾元珩便在心底念了无数遍这个名字。
想起她那浅浅的笑颜,娟秀的眉眼,便已经认定了是这一个“眉”字。
见两人都睡熟了,顾元珩打算离开,起身时却不慎碰到了小怜的手。
小怜迷迷糊糊醒来,一眼便认出了顾元珩,从床上半爬起,挽住他的手。
这姜眉自然也醒了,午睡惬意,可是见到一个本应当不会再出现的人,却不算是好事。
“姑娘莫要误会,我只是听大伯大娘说小怜在这此,刚进屋,不知你二人已经熟睡。”
小怜见到顾元珩只觉得高兴,根本想不得那么多,起身便要下床,却忘了她和姜眉盖着同一条毯子。
如今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姜眉又要养伤,身前穿得十分单薄。
顾元珩虽未斜视,却也忙侧身抖开折扇,挡在自己的面旁。
“……小怜,你帮姐姐穿好衣服。”
姜眉吃着痛坐起身来,盯着顾元珩的扇子,冷着脸扣上了衣襟。
“好啦,”小怜笑着说道,“我以为哥哥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既然是许诺了小怜,便一定不可不信守,你看这是什么?”
听着“许诺”二字,姜眉不由得垂下了眼眸,神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顾元珩指了指冯金拿进来的东西,小怜很是高兴,上前去看。
姜眉只是警惕地看向顾元珩。
无需她开口,顾元珩笑着答道:“是这样的,小怜这孩子身世可怜,又十分懂事惹人怜爱,我有心收她为义女。”
“义女,义女?什么是义女”
小怜自然不懂这些,只是简单跟念,随后抱着一罐米糖,到姜眉身边,却问顾元珩:“姐姐现在能吃糖吗,吃一点点也不能吗?”
“嗯,如今姐姐应当好一些了,不过还是要看姐姐答不答应呢,她或许不想吃糖”
他笑着轻抚小怜的头,目光却落在了姜眉的身上。
小怜掰了一小块米糖递到姜眉的唇边,她难以拒绝面前这张天真无邪,不掺杂一丝用意的脸,张开口含了进去。
随即颔首,眼泪如银线一般落下。
是米糖啊,真甜。
这样香甜美味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呢?
她自己爱吃吗,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毕竟她从前辨不清那米糖里的胭虿散,如今辨不清顾元琛给她织就的一场裹挟背弃与利用的甜梦。
她当真是,太可笑了。
第47章 新生
看她肩头轻颤,听她近乎于无声的啜泣,顾元珩顿觉心如刀绞。
小怜在一旁更是手足无措,想去为姜眉擦眼泪,又担心弄疼了她脸上的伤,急得小脸通红,也要哭出来。
顾元珩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小怜,她踮脚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将柔软清香的丝绢覆在姜眉的面上,为她拭泪。
“姐姐,不要哭,”,小怜小声说道,“哭了这里痛。”
姜眉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转而目光落在这条青色的手帕上,前尘往事便潮水决堤般涌上心头。
万般悲哀之下,她颓然躺回了床上,任凭泪水打湿枕头。
顾元珩抱走了小怜,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被他温言哄了片刻,小怜便忘了方才的事,有了困意,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他把熟睡的小怜交给大伯大娘,从给姜眉所带的衣物中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回到了哭泣不止的姜眉的身边。
“姜姑娘,方才多有得罪了。”
他怜惜地问道:“许是这米糖让你想起了伤心的往事……你若是有什么委屈或冤情,大可以告诉我们,莫要一人留在心底积郁成结。”
顾元珩将手帕递给姜眉,便不再多问一个字,静静等在她身边,待她的心绪恢复平静。
姜眉止了泪水,目光审视地看向他,似乎是在质问他“你为何会在此”。
“这几日夜里劳累,又睡不惯新宅,一时染上了咳疾,恰好遇到了先前为你医治的郎中,他问起你的伤安养如何,便想着来看望你和小怜。”
他说着,眼中便又浮现起方才姜眉抱着小怜安然熟睡的模样。
“不知你们睡着了,方才并非有意扰你清梦,抱歉。”
他的声嗓极尽温柔,又说的极为诚挚,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用意,只是叙叙地谈起一件平常之事一般。
姜眉却并不像领情,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应当是在看他今日的穿着。
今日临时起意前来,顾元珩只换了件杏色的外衫,内里的锦袍却没有更换,这姜眉姑娘如此机敏,恐怕是已经发现了。
他正在想要如何自圆其说时,姜眉却突然抬手指了指他的肩头。
原来是他的外袍领口处夹了一片干枯脱色的花瓣。
姜眉收回了手,重新阖目养神。
“谢谢你……”
顾元珩抚去了那花瓣,却并未丢在地上,只是小心地捻在了掌心里。
“当日因有事匆匆告别,想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楚澄。”他顿了顿,坦然说道,“既然你当日就已知晓了我的身份有假,我便不说自己是预备进京的举子了。”
她抬眸看向顾元珩,淡淡吐念出两个字:
“随便。”
姜眉不知道这个人叫楚澄的人意欲何为,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这样的书生秀气却又不是书生的人一定不简单,她不想再与任何心思深沉之人扯上干系。
即便这个楚澄目前的所作所为,还算不上是太过让人厌恶。
可是那又怎样?
人一惯是最会伪装的。
这个人连身份都不明朗,谁知道他这样行事是否是有所图谋。
两人无言对坐了片刻,顾元珩看她似乎的确不愿意谈及过往经历,便问道:“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要问姑娘,此事方才我也同两位老人家商谈过了。”
姜眉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小怜乖巧可爱,可惜命途多舛,如今她的父母皆已不在人世,二老皆年事已高,恐今后并无依靠,我有心收她为义女,让她——”
见到姜眉不耐烦地摇头,顾元珩停下了述说,用折扇轻轻按住了她想要在床褥上书写的手指,起身为她来纸笔。
她的手手指纤长,落在纸上的簪花小字清雅秀致,顾元珩看着,一时有些出神。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想做什么便做。”
“我是什么人。”
“又管得到她吗?”
他细细读过这些满怀恨怨的话,长眸微眯。
“怎会没有?小怜她很依赖你,你如今也需要养伤,我的宅院清幽僻静,恰在骆钰县城内,也方便为你医治身体,不知你意下如何?”
姜眉盯着顾元珩的脸,忽冷哼了一声。
果然,果然啊,这一通弯弯绕绕,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代价是什么?”
她愤愤写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是会被你利用的人。”
“你就算是把她带走卖了,也与我无关。”
顾元珩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激动,只是认真地接过纸笔,逐字读完了她想说的话。
“虽不知姜姑娘你为何如此冷漠,对旁人百般提防戒备,可是约能想到,是从前有人借你的信任伤你伤得极深。”
她身子抖了一下,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顾元珩笑道:“你身负重伤,却仍是救了小怜,将她送回家,这几日来她对你如此依恋。还有方才你熟睡前为她扇着扇子纳凉……”
“我能从这点t滴之中窥见你是极为良善之人,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姜眉猛然抬起了头,眸光如电,拿回纸笔,用将要干涸的毛笔写问道:“那我是怎样的人?”
顾元珩合起折扇,摇了摇头,从她手中取过笔,起身重新蘸饱墨。
“人有千百情姿,而我们也不过只有匆匆两次会面,坦白说,我不知道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何喜好,又有何志向。”
他目光沉静,望着姜眉换换说道:“或许,今后我能给你一个答案。”
面对这番坦诚,姜眉没有嘲笑,也没有自嘲。
“大娘大伯答应了?”
她换纸写问。
顾元珩颔首道:“宅中冷清,我本想让二位老人家一同前去,可是他们舍不下田稼生计,我亦不能强求。”
“你放心,我也会问过小怜的意愿。”
姜眉又写问道:“你收她为义女,你自己的子女呢。”
察觉她正盯着自己眉心已经有些黯淡的花钿,顾元珩垂了睫羽,涩声道:“发妻不幸早亡,至今膝下并无子女。”
姜眉知道此人没有说谎,沉默良久写道:
“小怜是个很聪明的丫头。”
“她不畏惧你,故而你对她并非别有用意。”
“我便很放心。”
“小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家里人都答应了。”
“问她做什么?”
“带走她便是,最好就在今夜。”
顾元珩不禁笑道:“姑娘为何突然这般强硬不留情面,还不让问孩子的想法,就不怕她听了伤心吗?”
姜眉手中的笔顿了顿,墨迹晕开:
“若是再长在这无名小村里,便是长成村妇,草草嫁人了却余生。”
“命好了遇到个老实的,庸庸碌碌。”
“命不好,遇到个凶恶的。”
“岂不是羊入虎口。”
“余生有什么盼头?”
顾元珩看她写得如此冷硬决绝,不由得心口一涩,唇瓣轻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不论你真实身份是何人。”
“至少你收她为义女。”
“她今后的日子便不会很差。”
他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你这样讲话,倒像是她的娘亲一般。”
姜眉耳根微热,默默写道:
“我可没有认干女儿的习惯。”
顾元珩想起她和小怜相处时温柔的神色,如今这百般撇清,好像当真漠不关心一般。
这强装出来的冷酷无情,却也难说得精妙有趣呢。
“你这样说,莫不是怕她成了你的软肋吧?还是有人从前用你的软肋威胁过你?”
姜眉不由得又想起了顾元琛,想起他为自己戴上的金环,想起两位妹妹,下落不明的阿错,还有那条被自己亲手冻毙在寒风中的鹅头红。
她没有写,唇瓣嗫嚅着,似乎在说:“并没有。”
顾元珩敛了笑意,柔和的目光在眼底浅浅勾勒着她的身形轮廓。
这个姜眉,怎么连说谎都不大会的模样。
这样一个纯净没有杂质的人,又是何人如此狠心,把她伤得这般千疮百孔?
他静静观瞧着姜眉,俊容更添柔和。
“过往的不快,就忘却了吧,迁居之事我自不能强求于你,只是想姑娘你认真考虑一番——,当日你从恶徒手中救下孩子,手刃凶贼,却也是帮了我们,权当是楚某对你的感谢,可好?”
“我只是路上捡到她。”
“其余的事,我不知道。”
姜眉并不打算接受这莫名的感谢,眼中再一次眼中阴云翻滚。
几次对上她的冷漠,碰得灰头土脸,顾元珩却仍是眸间含笑。
他轻叹道:“好吧,那便让我先认错,当日相见,不该用什么杀人刑律的话唬呵姑娘,我知道是你路见不平,不惧生死行正义之事。”
行正义之事?
她可没有这样想,她不想再做这种蠢事了。
姜眉强迫自己一字一字回想先前顾元琛对她讲过的话,还有她为了前往北蛮境内救回他真正的心上人,那样费尽心思,苦口婆心的乞求。
求得一个把自己送上绝路的机会。
她以为自己是在救人,是行善事,她太蠢了,她根本就不懂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他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人来看,哪怕是当成和梁胜他们一般。
甚至他顾元琛以为是她因为没有被选,迁怒于他。
在他眼里,她就是这般低贱,不论是真正的公主,还是将军的女儿,她都是比不上的。
她原是不配的,便是当真为国为道而死都不配,只能被他玩弄鼓掌之中。
那日她若是真的不明不白死在崖前,没有见到梁胜最后一面,只怕她到了地府去,还对他心有眷恋……
顾元琛怎能这样对她呢?
这就是她爱过的人,这就是她至今留在脑海中不能忘记的人。
姜眉忍住那剜心拧肝般的痛,低落地写道:“我没有那么高尚。”
“你也不要再同我说这些话了。”
见她眼中再度被泪水充盈,顾元珩更觉心如刀绞。
“不论姜姑娘你如何想,可是在小怜眼中,你就是保护她送她回到亲人身边的姐姐,两位老人家对你感激不尽,我亦欣赏你的义举,想对你无心之助表示感谢。”
他说着,起身行至窗前,用竹竿将窗子撑得更高,于是更多灼暖的日光洒在了姜眉的床榻上,亦轻拥住了她单薄的身躯。
“人生一世有多少事情都是不得已为之,不得快意,或许是我说得不对,会错了你的意图。”
姜眉抬起手,在阳光下,她的指尖泛着薄红,好像是染着血。
那天她离开燕州,离开让她伤心欲绝之地,躲避着顾元琛手下的追踪,一路浑浑噩噩,勉强苟活。
因为胭虿散的缘故,一日不服用,她的伤便一日不得好转,行至骆钰县城外的清溪,马儿走不动了,她也不想再走下去了。
她只想,就这样吧,还是不要再回去京城了,她不配去见柳儿姐姐,也不配再见阿错,便放走了马儿,寻了一颗正盛放的花树,静静倚靠树下,回望自己的这一生。
褚盛杀了她一次,顾元琛杀了她第二次,她不想再让旁人掌控了,这一次,由她来决定。
然后她听到小怜的哭泣声,那些贼徒肆无忌惮的狂笑,他们说小怜会被卖一个好价钱。
小怜哭得那样悲切,就像是当年幼小的她一样。
可是她还要管吗?
她还能管吗?
罢了,罢了……
“姐姐——”
姜眉甩掉脑中纷乱的思绪,可是小怜跑过来,还是看到了她未干的泪痕。
“姐姐不要哭了,你吃个桃子吧,是在井水里泡过的,凉凉的,吃了就不怕热了。”
她用手覆在小怜的额头上,为她擦去汗水,天气炎热,仅仅是跑了这几步,小姑娘的鬓发就被打湿了。
小怜又跑到顾元珩身边,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从小怜手中接过那有些瘦小的青桃,咬了一口,只觉有些别样的甘甜。
“好吃吗?”
“好吃。”
见顾元珩笑了,小怜仰起脸小声问道:“外公说让小怜做哥哥的义女,要去县城里住几日,等他们农忙后再回来,小怜想去城里住,但是姐姐怎么办?”
“小怜这是答应了,好啊——至于姐姐该怎么办,自然你是要问过姐姐的意愿了。”
姜眉看着小怜牵起楚澄的手走向自己,拿起手中泛红的小桃子,咬了一口,被药味麻苦了许久的嘴巴终于尝到了些不同的滋味。
“姜姑娘,你意下如何呢?”顾元珩柔声问道。
姜眉没立即回答,又吃了一口桃子,用这香甜的味道将鼻尖的酸涩一同压了下去,怔怔地点了点头。
若是为了旁人有了赴死的念头,那不如就为了自己再活一次吧。
第48章 身份
“公子,马车已经到了,可以动身了。”
冯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顾元珩瞧见姜眉听到“马车”二字,身子一颤,将膝上的小怜轻轻放下。
“姑娘若还是有什么隐疾,不便乘坐马车,可告知与我。”他细心询问道:
姜眉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知道她重伤未愈,不能经受马匹颠簸,特预备了马车前来接送她,这个名为楚澄之人的细心,姜眉的确感受到了。
她只是想起和顾元琛乘坐马车前往燕州时发生的种种,想起马车失落暴雪之中两人生死相依的情景。
曾经她留恋过的美好光景,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这样可笑的事,又有什么脸面说与旁人听。
姜眉抿紧唇,捂着仍隐隐作痛小腹,倔强起身,拄扶着大娘为她准备的粗木棍,硬是凭自己的气力走出了屋,不要t旁人半点搀扶。
顾元珩知晓她的气性,也并未阻拦,只是默默跟在身后,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心中满是怜惜。
两位老人家正在院内等候着,虽相处时间不久,过些时日小怜还会回来,可是分别之时,仍不免伤感。
大娘更是叮嘱小怜一定要听话懂事,让姜眉放心养好伤。
姜眉身上的小包袱,是从前还在窨楼时为方便行事在各地寄存下的,数目寥寥,仅有的几锭银子,她只留其一,余尽数塞给老人。
为免伤感落泪,她不多驻足,颔首后便无情离开。
她在顾元珩的帮助下上了马车,却不见他上来。
“同乘一车,多有不便。我本是骑马前来,如今也就骑马跟在姑娘身边,若有什么事,直言便好。”
隔着车帘的流苏与薄纱,楚澄的脸有些朦胧,姜眉看着,竟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起顾元琛的模样。
这些时日,恨意与回忆交织,她忘不了他,每每阖目,姜眉便能想起与他的爱恨纠缠。
可是记忆中顾元琛的脸却愈发模糊了,剩下的大多是感触,痛苦的,懊悔的,甚至不甘的。
她有些烦扰地拨开纱帘,却只看到这个名叫楚澄的人。
他比姜眉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谦和温润,也比任何一个人更捉摸不透。
姜眉有猜测过他的身份,必然是非富即贵,可是又想不通他做这一切的目的。
“怎么了,姑娘?”
姜眉盯着“楚澄”的侧颜看,看得失神,被这忽然发问惊到,又因车马恰行过一处颠簸,搭在她手腕上被撩起的薄纱帘便摔落了下去,隔在两人中间,像是隔着一道袅袅的青烟。
顾元珩瞧着她面上朦胧的薄红,得不到应答,不禁轻笑了一声,一夹马腹,上前叫停了车夫。
“既然已经到清溪边了,那就歇一歇吧,车上还有病人,等等再继续行路。”
他示意冯金将水囊点心送入车内,自己则策马稍远,远眺这将夜时林间的清酝之景。
夏日日昼长,可是将至黄昏之时,天色亦蒙昧,溪边浣衣的姑娘动作更快了一些,唱歌的曲调亦更欢快。
“六月来,碧荷红莲倚云种,蔷薇架上栽……”
姑娘们唱的轻跃灵动,顾元珩心中不免欣然,隐约听到细柔的伴哼声,回身瞧见是姜眉和小怜从车中探出头,趴枕在窗边。
小怜轻哼着相似的曲调,姜眉的唇瓣微张着,似乎是在跟着那些女子念唱。
只可惜她不能发说话,发出声音,不然她的歌声也一定如她一般美丽。
他回到马车边上,鼓励小怜大声唱出来,稚嫩的童声响彻林间,姜眉难得在顾元珩面前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
“姑娘,你应当不是天生不能说话吧?”
姜眉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认识一位郎中,医术还算精湛,或许可以帮你医治嗓子。”
姜眉猛然想起顾元琛也说过相似的话,曾经他也提出要让自己有朝一日重新开口说话,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修复好她身上的疤痕,医治她的嗓子,还说回京之后要让人教她礼仪,教她如何梳妆艳丽……
不过是把她这件礼物装点精致一些,好拿得出手罢了。
“……姜姑娘?”
顾元珩见她愣了许久,柔声提醒,又道:“只是让人来看看是否能用汤药医治,你不必多想,即便是一时不能开口与人交流,也并无大碍。”
她却还是摇头。
顾元珩蹙眉道:“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眉做了一个饮药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是你喝药伤了嗓子?”他眸中闪过一丝痛惜之色,叹道,“怎么会如此……唉,想你从前生活,必然是诸多不易。”
姜眉张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谢什么,他的好意缘何而来,尚不明朗,大抵是谢谢他没有追问下去吧。
天色将暗,山林间的风也凉了一些,卷走了整日积攒的暑气。
顾元珩和姜眉正沉默着,小怜忽然打了个喷嚏,却十分懂事地问顾元珩冷不冷,要不要进马车来坐。
“爹爹的手也很冷,不要再染病了。”
小怜小声地说道,显然她还没有适应自己这个“义女”的新身份,只是知道手凉的人身体都不大好,要多注意安养。
顾元珩的眸目霎时间明媚了几分,喜道:“你唤我什么?”
“不能叫爹爹吗?”小怜怯怯道,“外婆让小怜嘴甜一些。”
他伸出手抚摸小怜的额头,笑道:“自然可以,随你心意。”
自素心死后,他便意志沉沦,多年缠绵病榻,宫中嫔妃零星,多为女官,故而并无子嗣。
小怜这一声爹爹,也算是填补了他心中空缺的一处,怎能不让他欣喜。
姜眉对这样的温情并无多少感触,只是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微凉的晚风,又瞧了一眼楚澄,示意他上车,便转过身去。
顾元珩上了车,抱着小怜坐在了姜眉的对面。
“爹爹,小怜到了你家中,还是想和姐姐住一起。”
顾元珩将她向上捞了一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这是自然,不过你还要叫姐姐吗?我和姜姑娘年纪相差不多,你喊我爹爹,又唤她姐姐,岂不是乱了辈分?”
小孩子夏日里容易犯瞌睡,小怜今日玩闹了许久,已经有些累了,眨巴着眼睛看向姜眉,又看着顾元珩,迟疑地道了声:“娘亲?”
见姜眉欲言又止的模样,顾元珩忙教她改口,笑道:“姜姑娘被大伯大娘视如己出一般照料,又比你的母亲年纪小一些,你叫她姨姨便好了。”
“好,叫姨姨……”
小怜翻了个身,便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顾元珩乘机问了姜眉的年纪,得知自己比她大九岁,更是心疼她这样小的年纪,便遭受了如此多痛苦折磨。
小怜睡着了,姜眉和顾元珩面对面坐着,颇有些不自在,便抬手写问,询问顾元珩先前提及的发妻亡故一事。
他沉默片刻,只告知姜眉,发妻是因北蛮人而死。
姜眉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少顷写道:“至少北蛮平定,她也可以安息。”
“多谢……”他颔首,注意到她提及北蛮时的异样神色,“姑娘亦知北蛮之事?当日我偶然看到你身上的伤,莫不是——”
她微微颔首,没再让他说下去。
这是姜眉最痛苦的回忆,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真的忘记,可是至少现在,她愿意骗自己,让自己短暂地逃离,求得片刻喘息。
“可否冒昧问姑娘一件事?”
见她颔首,顾元珩斟酌地问道:“当今圣上执意发兵北边阻击北蛮,又放权敬王追击,百姓负累,苦不堪言,如今虽竞全功,可是青州,雍州,洛州至江南,皆因征粮重税怨声载道……如此胜利,姑娘觉得是值得么?”
“这些不要紧,死了多少人?”
姜眉盯着他半天,眼神冷冽,忽然写问,纤细的手指宛如刻刀一般,将冰冷的字刻在顾元珩的心口上。
他无法回答,因各地的呈报还未全部送至行宫中,说不出是很多,还是太多。
“你一定不知道,也没人在乎。”
“那就不要关心值得不值得了。”
“什么时候不是死许多人呢?”
她冷酷地近乎残忍,顾元珩刚想追问,她又写道:
“若是错把你当成了微服贵人。”
“是我之过,抱歉。”
“只是这些事情,实在是与我们无关。”
“就算是不愿意,又能怎么办呢?”
姜眉像是在说服眼前这个胡思乱想的楚公子,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她错了,她把自己骗了,以为自己和顾元琛心意相通了,便不一样了,不再是任人宰割,任人驱遣了。
可是说到底,她的生死从不由她,她还是命如草芥,所以她被蒙着脸绑在马上,让旁人去决定自己的生死。
这个道理又有什么难懂得的,她怎么偏偏看不清那么久呢?
顾元珩声音微滞:“我……应当算不上是什么有权有势之人,却也不敢忝列质朴百姓之间。”
姜眉瞧着他神色恍然,揉了揉额角,把顾元琛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了出去。
她又写问道:“看你像是富家子弟。”
“是,祖上略有些基业,只是并无功名,也无才能。”
姜眉居然笑了出来,又写道:
“这样的人多得是。”
“你怎么伤t感起来了?”
“皇权贵冑从来都不在意的事情。”
“你又在意什么呢?”
顾元珩敛起愕然神色,垂眸道:“在意民生多艰……姜姑娘是认为,如今高位者不配其位吗?”
“长叹民生多艰……”
这相似的话顾元珩自幼时习得,而后国破家亡,他流落民间日日得见,更曾无数次在奏折上批复,在朝堂上言说,以为铭言,深刻心头。
可是他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怀疑自己,心头如压巨石。
姜眉没有觉察他的神色,只是忽然想起她的家人,想起半生颠沛流离,她想起和顾元琛迷失风雪在破庙中度过的那一夜,她傻傻地问顾元琛这一仗能不能胜。
顾元琛那是样坚定地告诉自己,不可败,必然胜。
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壮志踌躇,让她多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的心动摇了。
他的确无愧于他肩上的职责,他是两军大帅,是大周的敬王爷。
可是这又和她姜眉这个残破一身,所剩时日无几的女人有何干系呢?
回过神来,她看着楚澄冷笑了一声,飞快写道:
“怎么会不配?”
“当今陛下也在意民生多艰。”
“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一千个一万个。”
“也不过是陛下感叹‘民生多艰’。”
“陛下还是陛下。”
“我们却死了。”
第49章 余日
顾元珩当即愣住。
这个女人明明话都不能讲出口,却字字诛心,刺得他面上青白不接。
可笑,他也能大言不惭地在姜眉面前说一句:“只是在意民生多艰。”
她说的对,在意又如何,死于寒灾重税的百姓不能在活过来,他虚有天子之名,却从来不配这万人之上的宝座。
姜眉见楚澄忽而陷入沉思,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太重的话,惹得这位好心又有些不谙世事的公子不快了。
她犹豫片刻,转而小心写问:
“为什么问这个。”
“可是你对当今天子有意见?”
姜眉从前只听说过当今天子是仁厚之君,后来又从顾元琛口中得知了关于他的宫闱秘事,如今只觉得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人罢了。
“……姑娘说得很对,天子无能,致使百姓遭难,想来任是有识之士,都对他心有不满罢。”
姜眉只觉得他眉宇间的懊恼远胜于不满,猜想他或许是为了自己方才愤懑之语才如此言说。
故而思虑片刻,她写道:
“去年的寒灾也是百年难得一遇。”
“造化弄人,有些事非一人可为。”
“论他有无过错,你何必再为此事烦恼。”
“人总会活下来的。”
分外熟悉的言语勾起了顾元珩的回应,他瞧着的面容对面女子的面容,不禁眼眸一热。
姜眉继续写道:
“你应当没见过吧大旱的年岁吧,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卖了。”
“青州大旱那年,我去过。”
姜眉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场景,只记得在颠簸的马车,她偷偷掀帘望去,天地间只剩灰黄。
“地是灰的,人的衣衫是黑的,棉衣里翻出来的棉絮是黄的,骨头也是黑的。”
“我当时很怕,是不是人都要死了,这样的世道,人还要怎么活呢?”
她鼻尖一酸,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可是我也还是活到了现在,去年寒灾的时候,我也见过,死的人也是一样的多。”
她抬起手臂扶着车窗,隔着纱衣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堆叠的伤痕:
“总会有人活下来的,像是土里的野草一样。”
她告诉面前有些迷茫的楚澄公子,她方才的话说错了。
天子从来不得万岁。可是千年万岁以来,百姓都是如野草一般,只要有一寸泥土,便能挣扎着活下来,百姓可不在乎什么陛下。
顾元珩会心一笑,面向姜眉拱手郑重一拜。
他垂眸轻声道:“都是楚某的过错,姑娘比我遭逢更多不易,却反而要让你来安慰我了——你放心,今后我会照拂你和小怜,你不会再受伤了。”
这是两人相遇以来,顾元珩第一次说得有些失了分寸的话,姜眉却并未察觉,她的心情似乎明快了些许,倚靠着厢舆阖目养神。
马车停稳了。
冯金轻唤了一声:“公子,我们到家了。”
车厢内却无人回应,他掀开前帘子,才欲说“陛下”二字,便被顾元珩抬手止住。
“朕想在此静坐片刻。”
玉润的侧脸如同冬雪初霁,难得万千柔逸,却又藏不住眼中的哀然。
冯金看着熟睡的姜眉和小怜,顿时明白了,轻轻放下帘子离开。
*
之后一连数日,姜眉都没再见过楚澄,反而是每日都要见不少郎中,这些郎中也与她从前见过的不一样,医术高明,却并不爱言谈。
偏院很大,小怜很喜欢这里,姜眉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小鸟雀一般跑来跑去,心中积郁的悲痛也消散不少。
这些日子,她梦见顾元琛的时候愈发少了,这是一件好事。
若说是有什么不好的,便是身子养好了一些,伤口愈合,体内的胭虿散便又萌动欲发。
姜眉默默忍耐着,因她不想再亏欠楚澄更多,也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的过往。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又或许是身上其他的伤痛持续太久,让她忘记了胭虿散是何等蚀人百骸。
终于是在芒种那夜深时,胭虿散发作了,起夜的小怜撞见了她癫狂可怖的模样。
她被姜眉痛苦的呼吸声和呻吟声吸引,掀开帘子去瞧,却被那毒发时不人不鬼的模样吓坏了。
她还这样小,却要接触到这样丑恶的事情,姜眉自觉惭愧,无所遁形。
可是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伸手抱一抱小怜,安抚她,保护她,只能看着她惊恐地逃往屋外,消失在视线尽头。
顾元珩很快就带着小怜回到了她身边,他应当是已经睡下了,身上只松松披穿着一身杏色的寝衣,墨发未束。
姜眉烧得厉害,小怜跑出去时,她尚还能有些残存的意识,努力压制着对解药的渴望,如今却已经全然屈服于胭虿散的毒性,用手指在颈上抓挠出一道道红痕。
直至一只微凉的手隔纱覆在她碗口,那一点清凉,留给她已经涣散的神智最后一点保留清醒的可能,支撑着她熬到了御医前来。
小怜已经由冯金哄着睡着了,顾元琛点灯坐在了姜眉的书案前,看着她闲时教小怜写字留下的笔墨,懊悔这几日疏于探望。
御医前后忙碌了很久,终于让姜眉的情况有所好转,拭去额角冷汗。
虽不知这是什么毒药,但下毒之人绝对是用心险恶至极的。
“给御医赐茶——坐下说话吧。”
御医谢过圣上隆恩,坐下复命道:“陛下,姜娘子已经睡下了,如今并无大碍,她身上所中应当是一种极易让人上瘾的毒药,微臣无能,一时不能查明究竟是何物。只是此中症状与北蛮人调养蛮奴所用的鼠尾草十分相似,待微臣再为姑娘医治几日,想必一定可以找到医治之法。”
“鼠尾草,北蛮?”顾元珩不由得蹙眉,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是,此种药草原本生于北蛮境内,用作医治麻醉,本是良药,可是被图拓人另做他用,取百斤碾磨成泥,加沸水炼化最终所得膏脂一斤,北蛮人发现奴隶服用这鼠尾膏之后,愈发身强力壮,身负重伤仍能骁勇无敌,数十日不用便周身奇痒无比,生不如死,因而——”
“好了,不必说了,朕明白了……”
顾元珩想起自己早年在西北时曾俘虏过不少北蛮死奴,想起那些人可怖的死状,又想到姜眉瘦弱单薄的身躯,更是不忍再听。
“她已经在此处安养多日,可是身体却不见好转,可是与这药物有关。”
“回禀陛下,微臣不敢一时断定,还需再为姑娘诊治几日……可否容微臣斗胆一问这位姑娘的身世?”
“孤女一人,并无什么身世。”
御医垂了目光,回答时更加小心谨慎。
“姑娘从前似乎受过极重的伤,绝非仅仅是小腹上的烙刑、背上的鞭刑还有手臂反复脱臼……应当在此之前,她就已经身负重伤,从外看起,肌理或许已然无碍,可是肺腑受损,恐怕是难以挽回了。”
顾元珩的手指压在茶盏上,盖缘与与碗口发出细细的摩擦声,御医平日里见惯了和蔼仁厚的顾元珩,此时便更是噤若寒蝉。
自先皇后病逝,陛下意志消沉,缠绵病榻三载,朝政大事都落在了敬王爷手中,乃是去岁秋狩之后才重掌朝纲,却都说陛下换了性情t,比从前沉肃严厉数倍。
也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何人……唉,可是他一个小小御医又能如何,这女子的病情,即便是神仙在世,也不能挽留。
“什么叫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伤了肺腑……你说得再明白些,朕并无责怪之意。”
“陛下容臣打个比方,人虽坚韧,可是事实上与器物无异,一件瓷瓶打碎了,即便是宫里最好的工匠修复好,看不出一丝痕迹,可这瓷瓶终究不再完整,人亦如此——陛下可还记得先帝时的大理寺少卿胡凌胡大人吗?”
顾元珩怎会不知,胡凌受学生牵连,蒙冤入狱,惨遭酷刑,虽在三月内平反,先帝特许御医住入府上精心医治,原本身强体健的胡凌,也不过再续了两年性命。
他声音暗哑,轻声问道:“她还有多少时日?”
“这位娘子是意志坚强之人,依微臣之见,若是能精心养护,早日解除所中之毒,想来还有十余年光阴可以享福。”
在手指的重压之下,茶碗的盖缘终于在碗口划出了一声尖利的刺响,掩盖了顾元珩口中发出的嘶叹声。
“十余年……可是她才二十岁!”
“陛下息怒,微臣与御医院同僚必定拼劲全力医治这位娘子!”
顾元珩不想为难御医,向冯金摆了摆手,让人送他离开。
他缓缓行至床边,姜眉服了安神的药,已沉沉睡了过去,只是掌心的冷汗还未干透。
这是顾元珩第一次紧紧握住姜眉的手,在她熟睡毫无觉察的时候,与她十指相扣,连他自己都不觉察,他是这样想留住她,把她留在身边。
他为她理好散揉一团的鬓发,用手背抚过她几乎被抓出血痕的颈侧,她的脉搏有些微弱,面容却依旧是清冷坚韧的。
这几日他并未前来看望姜眉,不仅是案牍劳形,更是因他命人去查探姜眉的身世,最终暗卫查到了此前石贼遗留的反贼组织。
她已失踪两年之久,想来是被北蛮人所虏,没为奴隶,才落得这一身伤痕,如今趁北蛮覆灭逃出生天。
顾元珩不来见姜眉,并非是因为对她的身世有所忌惮,更非是嫌恶她,提防她。
是他心乱了。
望着姜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看着眼前之人,还是在看故人。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姜眉,更不知该如何安置自己模糊错乱的心绪。
可是如今握紧她的手,听着她被痛苦浸泡着的呼吸,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她只剩下十年……
失去的痛楚如此熟悉,顾元珩想起素心苍白冰凉的尸体,他不能再承受一次了!不能!
“你还这样年轻,苦尽甘来,才得了几日安稳,你理应享受大好年华……”
顾元珩捧起姜眉的手,颇有些虔诚地握在掌心暖捂,又将她的指尖依恋地抵在唇边,喃喃低语。
“朕倾尽所有,都会治好你的。”
“这一次,朕不会放手了。”
*
“王爷,这里有一封陛下加急送来的书信,奴才为您读一读?”
何永春将手中新鲜切好的瓜果放在案几上,走上前为顾元琛更换覆眼的药巾。
那日姜眉在雨中决绝离去,发誓与他今生今世都不再见之后,顾元琛大病一场,养好身体之后竟然双目浑浊,时常看不清东西。
众人严防死守才压住了这消息,不曾传到京城之中为陛下所知。
万幸有鸠穆平随行,及时为他医治,如今顾元琛已经恢复了许多,待到回京,想必一定能康复无虞。
众人都为他感到高兴,只有何永春对此担忧不已,这些时日,自家王爷就连一次都没有提起姜眉,越是如此,何永春便越是清楚,王爷他一定没有放下姜眉。
王爷这一双眼睛,哪里是因为操劳过度,分明是因为那日悲痛欲绝,又一直寻不到姜眉那丫头的下落罢了,若是解不开心结,恐怕今后还会更严重。
顾元琛并未回答,何永春心中忧虑更,拿起扇子为顾元琛扇凉。
他劝解道:“王爷,您有什么心事可要说出来,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再一个人伤心落泪了,您看您还敷着药呢……”
自觉顾元琛的呼吸急促了些。何永春忙住了口。
“陛下为何突然写信来?”顾元琛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何永春展信细看,便道:“并没要事,都是些问候王爷的话,别的……哦,似乎就是让王爷回京时带上一些北地的草药,另附了一页书信。”
“就这些?”
顾元琛冷哼了一声。
“加急送来的书信,就是为了这个?本王还以为陛下终于肯高抬贵手,不再催促我回朝呢。”
“那就去办吧,岂敢怠慢呢?”
“是,”何永春将果盘往顾元琛的手边推了推,“王爷,天气愈发燥热,燕州又没有冰库,您吃点,以免中了暑气,这都是井里放了一夜的。”
“拿走,你也出去。”
何永春转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太阳底下的鸠穆平,一时面露难色。
王爷待鸠医师向来还好,为何今日偏发难起来呢。
顾元琛冷冷道:“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让他等着。”
“王爷……鸠医师毕竟是个文弱之人,这已经一个时辰了,今天日头正毒呢,他平日里是倔强了些,您若是心里不痛快,奴才替您训下,这一会儿若把人晒得不行了——”
“那就给他把伞,让他打着,”顾元琛冷笑道,“让太阳晒晒就要死要活?只怕当真是黑心之人,见不得光了!”
何永春本就想王爷不会毫无征兆为难鸠穆平,闻言心下已知晓三分,面上不再嬉笑,让人寻了把伞交给鸠穆平。
他上前问道:“鸠医师,王爷不让你进去,你平日里是谨慎的人,从来没做错过事,究竟是怎么了,可有事情欺瞒?若是此时不同老奴说明,等会儿王爷可不会轻易放过。”
听何永春复述顾元琛的话后,鸠穆平面色更为煞白,攥拳沉默了片刻,猛挺身便要去撞院内的假山石,幸被左右拦下。
顾元琛听见喧闹声,一把扯下覆眼药巾,用清水洗去药液。
一连数日不见强光,他一时还有些不大适应,也分不清是活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相思之苦好,还是活在这一片虚妄的光明里好。
“把人带来。”
闲杂人等一律被屏退,鸠穆平额角撞出了血痕,跪在他脚边啜泣不止。
顾元琛反倒很有耐心,将盘中的瓜果来回拨弄了一遍,只挑了一颗不大不小的青葡萄放入口中,而后便看起了投降北蛮贵族送上的疆域图,其上朱墨勾画,清晰标明了各部贵族的势力分野,心中大约有了些想法,预为今后新设州府,迁移百姓定居考量。
鸠穆平原以为王爷让自己进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要打要杀都可以,可是过了约半个时辰,顾元琛也不过把他当地上块砂砾,心中愈发煎熬。
他把心一横,痛哭道:“王爷,小人错了!小人知罪,求王爷赐死!”
“赐死?”
顾元琛抬眸,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地问道:“哦,是怕本王将你带回京去交给洪英,怕自己到时候生不如死,所以先求个痛快?”
“不,不是的!小人不敢这样想啊,小人是真心愧对于王爷!”
“愧对?”
顾元琛冷晲鸠穆平,用冰冷的语调表达“感激”。
“你为本王医治寒疾,入住府上已有数年,让本王免于病痛,你何罪之有呢?”
“小人——”
他轻笑,语气却甚是可怖:“这几日你大可弄瞎了本王这双眼睛,你却没做,本王是不是应当感激你呢,嗯?”
何永春原还愣在原地不明就里,此刻骤然惊醒,指着鸠穆平颤抖地问道:“是你?你是走漏王爷身边消息的叛徒!”
“怎么会是你啊!”
顾元琛闻言却不禁笑道:“叛徒?他哪里是叛徒啊,人家自始至终都是太后的人!”
鸠穆平无法辩白半分,一时又羞又愧,在地上不停磕头,额角鲜血直流,可是顾元琛却并不领情。
“想学名士以头抢地?”顾元琛讥笑着问道,“杏林中人,医者仁心,弄得这样鲜血淋漓的做什么?让本王可怜你?”
何永春会了顾元琛的意,提点道:“别折腾了,王爷要问你话了,你还没想明白吗,若不是王爷已经留给你几分情面,你如今还能有个全尸吗?”
鸠穆平止了哭泣,怔怔望着顾元琛。
“从前平日所用医药,你可有动过手脚,害过本王?”
鸠穆平才要开口,便被顾元琛眼刀呵住,自言不想听到他的声音,让他只t要摇头点头,回答是与不是便可。
鸠穆平猛烈摇头。
“王府中人呢?可曾受你所害?”
他仍是摇头。
顾元琛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折扇。
“……那她呢,可有真的好生医治照料过?”
鸠穆平愣了刹那,才想到这说的是姜眉,便更猛烈地摇头否定。
“好,这是本王最后一次信你,经你调养,本王的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这就够了,本王会对外称你病死军中,你可以回到太后身边去,也可以隐姓埋名,寻一处富庶之地好好颐养天年了。”
“现在你可以滚了——何永春!”
积攒着满腔怨火,何永春上前来拖鸠穆平离开,可是他却奋力挣脱,上前哭求不要赶走他,称自己自从大周军与北蛮军正式开战之后,便与太后断了往来。
“王爷!小人从前也是误信了太后娘娘之言,以为王爷是小人的杀父仇人,可是自从追随王爷,小人逐渐得知真相,再想脱身时已然是身不由己,小人唯一的老母在太后娘娘手中!”
顾元琛抬了抬手指,让何永春放开了他。
“小人自知愧对王爷……可是自小家境贫寒,老母含辛茹苦将小人养大,不知受了多少白眼,饱经风霜,才有了小人今日——”
顾元琛打断了他,冷漠地说道:“哦,这便是本王的错了。全怪本王这些时日卧病在床,想到了也只有你会走漏本王身边的消息,让本王在前往北边路上一路遇险,更在关城之中屡遭暗箭。好啊!都是本王的错处了,本王害了你的母亲!是吗?”
何永春看顾元琛动怒,连忙上前奉上些温水来。
“小人万万不敢这样想啊,母亲她去年冬天已经冻死了……太后娘娘从来没接她入宫,去年才下第一场雪时,母亲就已经活活冻死了!小人也是来了北边之后才得知此事的!这些年来,小人竭力与太后周旋,实是因……实是为王爷气度折服,真心愿追随王爷啊!”
听闻冬天二字,顾元琛的神色缓和了几分,更添上几分悲凉。
可是,一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对鸠穆平的信任,想到对太后的恨,他就不愿意松口。
他太累了,他不想再信任任何人了。
何永春见顾元琛正沉默着,上前踢了鸠穆平一脚,让他住口,随后对顾元琛低声道:“王爷,赶他走终归是太便宜了他,谁知道这小子还有什么坏心思,不如把他关起来,好好把勾结太后的事交代清楚。”
鸠穆平抹了脸,爬上前连忙说自己愿意,顾元琛被他惹得心烦,喊人将他拖走。
“王爷!小人还有一事要禀告,是关于,姜姑娘的……”鸠穆平挣扎着说道。
见顾元琛允许他说下去,他颤抖着说道:“王爷曾经问过小人姜姑娘的身体是否能调理得好,小人撒谎了。”
“你说什么?她怎么了!”
顾元琛猛地起身,吓得鸠穆平往何永春腿边躲去。
“是姜姑娘……她,她蕙质兰心,一心为王爷着想,自知时日无多,知道王爷忙于战事,不想让王爷分心,故而不让小人告知王爷实情,小人才告诉王爷姜姑娘的身体还能调养好……”
“时日无多……什么叫时日无多!这是什么意思?”
顾元琛一把揪住鸠穆平的衣领,险将人提起来。
“说啊!她怎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本王!”
“姜姑娘从前伤得太重了……又因为中了那胭虿散,毁了根基,再难恢复,即便是今后细心呵护照料,也就只有不到十年光景了,那时候,王爷正在前线,她说王爷有更要紧的事,有江山社稷要顾,此等小事就……”
“住口!你给本王住口,滚出去!”
他将鸠穆平丢在地上,怒骂道:“你提她做什么,滚!”
如今姜眉是顾元琛在自己心上插得极深的一根刺,何永春连忙让鸠穆平出去,回首时也被顾元琛也推出了屋门。
房门紧闭的刹那,顾元琛只觉得强撑身体的气力被抽干了,他转过身滑落在地上。
这样热得炫目的天,地上却还是这么冰冷。
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他。
若是告诉了他这件事,他一定不会让她有半分可能深涉险境,他会更珍惜她爱护她,他们从前明明还有那么多遗憾……
他以为来日方长,只想让她再等一等,只待战事胜利,他总还有无数弥补她,小心呵护她的日子,他幻想了无数次要迎娶她为王妃,让她往后余生都不再受半分苦楚。
可是她……她竟然没有多少来日了,若是他知道眉儿只有十年,他必然一日都不让她留在军营中……
“眉儿……眉儿”
顾元琛反复呢喃着,只恨姜眉在军营时没有对她多说上几遍。
这数日来,他失而复得,得又复失,积压在心底的痛苦而今终于无法抑制地宣泄出来,终于不再是无声地落泪。
“我说要把你送到陛下身边去,只是最初见你,又恨你杀了康义时的气话……我今后再也没有想过这样做,我怎么会舍得呢……”
顾元琛对着空荡荡的内室呢喃,环抱着双膝啜泣起来,而后是绝望哭嚎。
她那日拖着重伤之躯回来,又看到他和宗馥芬纠缠,必然是伤心到了极点。
顾元琛想起那日姜眉绝望的眼神,只觉气血上涌,眼前又是一阵昏黑。
她说今生都不要再见到他,那便是真的至死不复相见!
她恨他……
何永春一直守在门外等王爷传他,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已至黄昏。
顾元琛面色如初,似乎是心情大好,晚膳比这一连几日吃得都多了一些,入夜后还不忘带上何永春前往关城外的原野上,于月下纵马。
只有朔风扑在面上,刺得面目生疼之时,他才感道心中剧痛稍稍麻痹,大抵才能感到自己眼中的泪与心底的泪一同流干了。
“王爷,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何永春是最懂自家王爷的,他知道顾元琛如今心中并不痛快。
“是本王伤她那么重的……是不是她不曾遇见本王,这一生会过得更好?”
“王爷,您不要这样想,从前怎么会知道将来如何,就算是造化弄人,只要人还在,总会有弥补的机会的!”
“不……方才本王在想,如果能重来一世,记得今世的遗憾,似乎最好是不要遇见她。”
何永春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总前总说姜眉是来到顾元琛身边的冤孽,可是如今回想起来,这又如何不是福祸相依。
伴随着边塞清寒的沉寂,顾元琛回到府上,外出查探消息的秘卫也已经等候多时。
“王爷,您命属下寻找的姜姑娘的妹妹,已经找到了!”
第50章 亲眷
“还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个吗?”
“何公公,属下等无能,这些坟头年久失修,昨日已经带着那男人来这里寻了一遍,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说姜姑娘死得早,这两年战火纷乱,不曾祭拜,就忘了。”
何永春望着面前无数个平坦到几乎消失不见的青青坟丘,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远处顾元琛的身边回禀。
“王爷,应当是这里没有错,只是的确找到不到了,您看是否由老奴命人将这里的坟冢都好好修缮一番,为姑娘立碑,往后年年都命人前来祭扫,如何?”
“那人呢?”顾元琛问道,下马走上前。
何永春叹了口气说道:“那更不是个东西,先前我们的人为了打探消息,给了他几两银子,他倒好,拿去赌钱喝酒,昨日摔断了腿,今日便没带他前来。”
姜眉离开之前,顾元琛便已经探得了有关姜眉二妹姜芮身在北边的消息,只是彼时战事紧迫,周边百姓亦无定所,偏偏是这样事与愿违,直至姜眉离开,才真正找到了知情之人。
更可惜的是,姜芮被卖做童养媳,夫婿家境并不富裕,两年前她生产时因无良医,一时难产,母子双亡,如今更是连一个祭奠之处都寻找不得。
“腿摔断了走不来,那就拿绳子拴在马上拖过来,本王有的是耐心让他找出来!”
带来了人,又一番折腾,剖开了三四个无主的坟冢,才最终找到了姜芮的坟墓,其仅有的陪葬也不过是一件化为泥絮的棉衣。
见顾元琛凝立不语,何永春将被打得恍惚的男人拉到一边,问他家中是否还有姜芮的遗物,挨了打后的男人果然老实了许多,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何永春一眼就认出,这针脚绣工,和t姜眉手中的那个出自同一人之手。
“大人!小的真没撒谎,就这些了,还有个银镯子,那也是小人的老娘给她的,去年冬天什么光景您也知道啊,这哪里留得住一个镯子呢?小人也没当掉去。小人要是早知道我们家春芩是王爷的贵人,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敢不好好安葬她啊!”
何永春懒得同他废话,把他手里的那个荷包夺走,里面摸着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便上前交给了顾元琛。
“王爷,您看这个,是二姑娘的,里面好像有东西。”
顾元琛将其捧在手中,小心地打开,取出了里面那条已经泛黄的绢帕。
姜芮
姐姐:姜眉
妹妹:姜盈
莫忘莫忘
何永春看了这歪歪扭扭缝绣的几个小字,亦不由得感到一阵鼻酸。
姜眉是个可怜的丫头,这姜芮又何尝不是,把这名字绣好了留在这荷包里,分明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身份,还想着余生终有一日能找到姐妹。
“把遗骨收好,好生安葬这些可怜百姓,带来的东西便留给他们吧。”
边关的黄纸粗糙,烧起来的烟雾熏黑浓呛,好似烽烟一般,何永春看着姜芮那简陋的浅浅坟墓被泥土填满,一时落泪,不知道是为她高兴还是难过。
他亦想知道自家王爷此时心中有没有好受一些。
何永春策马追上了顾元琛,柔声问道:“王爷,老奴回去就让人去查三姑娘,这回我们知道了姑娘的名字,一定更快了。”
“嗯,好。”
顾元琛的声音散在晨风里,无力又单薄。
“王爷也别难过,这世上谁活着都不容易,二姑娘是可怜,可是……老奴也问过了,她生孩子前在这王家应当没受过什么苦,这王息的老母也是个邻里闻名的良善之人,待二姑娘很好,王息也是丧妻丧子之后才染上了恶习。唉,或许是天公早早带走了她和孩子,免得她受更多贫苦啊!”
“呵,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这些神鬼之事了。”
顾元琛轻笑一声,随后掩面咳嗽了几声。
“本王只是在想,找到眉儿之后,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她如今恨我,若是贸然告知,只会让她更厌恶本王……”
顾元琛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说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究竟能去哪里呢,若是受伤了或是病了,该怎么办?”
这些时日,每每他心事重重困扰不已之时,就会反反复复地询问何永春这句话。
他并非是想知道一个答案,而是想得一个心安。
太阳的金光愈发绚烂,将主仆两人的影子无限拉长,顾元琛停下马感受这边塞难得的柔和。
“陪本王去北蛮境内看看吧。”
何永春提醒道:“王爷,这个时候陛下盯得正紧,不如带上刘牧将军和关城的将士一起,以免落人口实。”
“好啊。”
顾元琛仍是自嘲地笑道,若是以往,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嚣张放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他只是心倦了。
之后顾元琛便是一言不发,直至进入原本的北蛮石国,跟随的将士知道王爷有十几个亲卫折在了此处,很是识趣地离开。
顾元琛下了马,一步步走到乌厌术石的大帐。
地上干涸的血污已经变成了深黑色,弥散着经久未去的腥恶。
这是北蛮灭国之后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梁胜和吴虞的尸身在这里被发现,也是在这里,他失去了姜眉,顾元琛下令不许任何人来到这里。
而今他终于来了,站在这阴冷的大帐内,似乎能窥见当日种种情形,姜眉身上只是看得见的地方就有那么多伤,他的眉儿在这里究竟受了多少苦楚……
顾元琛正欲走上前,忽然停下脚步,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去看,那是一个汉人工艺的小瓷瓶,瓶口处有凝固的血迹,里面的液体早已干涸,散发着隐隐幽幽的香味。
*
自那夜胭虿散发作后,楚澄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不善言辞的面生郎中,日日为姜眉医治,期间只有冯金来看望过她几次,始终不见小怜。
姜眉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小怜今后不再黏着她了,她离开时也更放心一些。
这日并没有什么风,天正闷热,就连一向清凉的屋内也多了几分暑气,她解了衣服,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颇有些不知天长日久的意味,却还是解不了身上的燥热。
因这胭虿散的作用,身上越是燥热,心中的欲动便更放肆地燃烧,姜眉擦了擦淌进领口的汗,往胸口扇了扇风,却并未消解半分,索性放下了纱帘,脱了外衫,只留了一件肚兜,抱着薄被沉沉睡去。
因而顾元珩前来看望她时,只看到她单薄瘦削的后背,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扑叠着未愈的鞭痕和瘢痂,再之上,便是肚兜细细的红绳松垮牵系着,隔着樱粉的纱帐若隐若现。
他看得有些入迷,目光流连了许久才想起来“礼节”二字,叫来了随他前来的侍女,再三叮嘱其牢记众人如今的身份,退了几步,到了内屋之外。
姜眉被一双温凉的手轻轻抚醒,看到是一个容貌娟秀的年轻女子,放开了她的手腕。
“姑娘莫怕,我是公子派来照顾你的,奴婢叫燕儿。”
姜眉担心自己方才抓得太用力了,害怕燕儿受惊,便又抬起手指在燕儿的腕口轻抚。
“奴婢不痛的,姑娘,今日天有些热了,公子为您备下了衣服,让燕儿为您穿上吧。”
姜眉自然是不喜欢有人伺候,连连摇头,从燕儿手中接过那件薄纱衣,起身飞快穿好。
她向外屋瞧了一眼,看着晃动的珠帘,微微垂眸。
“姑娘莫急,还有两件呢,公子说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颜色的,让奴婢都为您试一试。”
姜眉摇头,示意自己不挑衣服,燕儿掩面笑道:“好,奴婢这就去叫公子。”
姜眉也不知道燕儿高兴些什么,或许这就是寻常女子该有的情态,不像她日日活在痛苦之中。
“今日天气很热,你可有不舒服吗?”
顾元珩瞧着姜眉的一路追随着自己,直到他走到她身边,她才垂下头去看揉成一团的薄被,不由得提起唇角。
姜眉难得没有摇头,轻声念道:“热。”
“真好,你如今开口已经能念出些字了——我给你带了些冰块,放在远处些,不多时就不会再热了。”
顾元珩没忘记姜眉的嗓子,一直让御医寻找各种医方为她诊治,她本就没有全然失声,如今细心养护着,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好。
姜眉抬眼瞧着那一盘冰块,似乎很是好奇,燕儿见状立即将那冰块端得近了一些。
“怎么了?你不喜欢用冰?担心寒凉腹痛吗?”
“给小怜用。”
姜眉在薄被上写道。
顾元珩柔声道:“小怜自然也是有的,你无需挂心——并非是她不来见你,她每日都有问我你身体如何,是我自作主张请了个师父教她写字,忙得她无闲时打搅你,这几日你好好养身子。”
“随便。”
姜眉默默念道,又瞥了一眼那冰块,垂下了头。
见她又不说话,顾元琛笑着轻叹了一声,又道:“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有了它,你平日与人说话就方便了许多。”
燕儿端来了一个托盘,是几本手掌大小的册子并一个精致的铜盒,顾元珩将其打开,竟然是数枚绸布软包,只有小指长的炭笔。
他拿出一支交给姜眉,又递给她一本册子,这册子做得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姜眉捧在掌心。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写在纸上,这样是不是方便了许多,以免有人听不懂你说什么,或是看不懂你用手指写什么。”
看着他期待的神色,纵然是姜眉真的觉得无用,也断然不会摇头。
更何况她也不过只有二十岁,她是有些开心的。
被人在乎的惦念,又有几个女人能冷心冷清,全然无动于衷呢。
只不过她也只能止于这刹那欣然,姜眉大抵能觉察到这位楚公子的好意,可这几日她总是能梦见顾元琛,她总觉得这是老天在告诫她,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傻了。
顾元珩示意燕儿退下,内屋里只剩他和姜眉两人,他的声音不觉间多了几分低哑。
“姜姑娘,我知你受了伤,身上总也不适,你亦不爱说话,故而……不敢常来扰你清净。前些时日,也确是公务缠身。”
“嗯。”
姜眉翻开那本小册子,轻轻抚过细腻的纸面,攥着炭笔缓缓写道:
“多谢你找人医治我。”
“那晚。”
她停了笔,而后将这两个字划掉了。
“我的腿就要好了,应当离开了”
“你给我吃的药都很贵吧?”
“我的钱t应当是不够了。”
“也不知道能帮你什么。”
顾元珩接过册子,又从她手中拿走了炭笔,却只是轻声呢喃道:“看来还应当做长些,你拿着更方便,你觉得这芯子的粗细如何?”
姜眉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自己的问题,便有催促他离开的意思。
如今胭虿散正发作着,虽然那郎中不知用什么药物帮她克制,终究是麻烦在身。
更何况她并不想与这位好心得有些过分的楚公子有再多瓜葛。
顾元珩期待地把小册子交回姜眉手中,她却只是急匆匆在方才写好的字迹上圈了出来,说明她要离开。
“我知道,只是你的腿还要些时日才能痊愈,一时也走不了,不是吗?”
他垂眸笑道:“何况你已有去意,想必是自有要事,楚某也不能强留你。”
姜眉只好先不提此事。
可是不说这个,难免两人对视更为尴尬。
“姑娘若是不想说什么,那楚某便问了……姑娘今后还想为人卖命,杀人谋生吗?”
观察到姜眉剧烈收缩的瞳孔,顾元珩又补充道:“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晓,小怜和两位老人皆不知情,派人调查姑娘的身世,只是想探查何人害姑娘受此重伤。”
姜眉才想回答,忽然觉得头好疼,胃中一阵翻涌。
似曾相识的经历似乎让她回到了最初遇到顾元琛的那天,他不废吹灰之力就探明了她的过往,自此她陷入他的欺骗和掌控,一步又一步,万劫不复……
她的不安比顾元琛所想象的还要严重,额角突暴出淡青色的血管,面色煞白。
“燕儿!去叫人来。”
燕儿进屋复命,看到姜眉这个模样也吓了一跳,心想这果然是个不一样的主,若是真的跟了她伺候下去,也不知今后自己的命运如何。
“姑娘,你怎么了?姜眉!你是头痛吗?”
看她神色痛苦,缓缓点头,顾元珩放下手中的折扇,上前握住了姜眉的手腕,按住她的额角轻柔按压,直至御医匆忙从别院赶来。
一番施针热敷,姜眉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顾元珩得知她这头痛之症可能的原因后,更是沉默良久。
燕儿却在一旁看得真切,陛下对这不知名的姑娘是真的动心的,来日若这位姜姑娘真的被陛下带入宫中,恐怕和其他几位做了女官的娘娘大不相同。
“公子,奴婢去给姑娘做些吃的吧。”
燕儿又转问御医:“可否请您给奴婢开些食补的方子?”
“嗯,去吧。”顾元珩颔首。
燕儿带着御医离开,他回到了姜眉身边,她醒了,正一动不动,仰面看着头顶的纱帐结,她似乎被笼在一张逃不出的网里。
“谢谢。”姜眉嘶哑地说道,顾元珩连忙阻止她继续伤劳嗓子,将那小册子递给她。
她坐起身,盯着顾元珩的眼睛看。
直视天子乃大不敬也,顾元珩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目光,双目微撑,小心问道:“怎么了?若是我方才所问你不愿回答,不答便是了。”
姜眉低头写道:
“你住这样好的宅子,请得起郎中,侍女。”
“还有冰块来用?”
“你说你不是什么仕途不济的读书人。”
顾元珩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向姑娘隐瞒,并非有恶意,或是另有所图,只是时机未到。”
“你这样,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顾元珩笑道:“姑娘何出此言?”
“因为我宁愿欠债,不愿欠情。”
“若是你什么都不缺,是位高权重之人。”
“我又要如何偿还这几日你对我的帮助?”
“可若是不需要你还呢?”
顾元琛喉间一涩,却不改面上的笑意。
“你救了我的命,我本不该与你说这样的话。”
姜眉继续冷漠地写道:“只是早早说得明白些,以免今后事情难看。”
“这世上没有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也没有不需要偿还的事情。”
“如果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
“那我不能再对你有什么感激之情。”
“我不想再提及自己的过往,也请你不要再问我。”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已经遭到报应了。”
顾元珩接过册子,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最后的那句“不是什么好人……”勾画掉。
他将这句话下面写道:“我答应,不会再问你从前之事。”
姜眉投掷出去的冷刺一一扎在了柔软的棉花上,消解了所有的锐利,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一时茫然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她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这样的温柔。
“那姑娘可否告诉我你中了什么毒,我方才问你的过往,只是怕问得突然,你不愿开口,只是想寻医方医治你,免你今后再像那夜一般受苦。”
顾元珩用指背轻轻抚走了挂在她眼角的一缕散发,姜眉没有躲开。
“我知道你从前一定遭受了诸多不易,你不信任我,有所提防也是应当的,我并没有想利用你什么。”
姜眉仰面望着他,泪水忽然夺目而出。
她缩在床榻的角落里,飞快的写下几句话。
“所以是为了什么呢?”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已经时日无多了。”
“我不需要。”
“你真是个好人,你的娘子从前一定很幸福。”
“你身边的人跟着你也一定很好。”
“但是我不是好人,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配不上你的好心,你把这好意给旁人去吧。”
顾元珩看她抱膝瑟缩在一旁,只觉得心如刀绞。
“姑娘,你不要这样蜷坐着,你腹上还有伤呢,我走远一些,这样可好?”
他语气满是疼惜,向后退了几步,姜眉却还是一动不动。
她是一叶千疮百孔的小舟,不论如何挣扎,最终都是向下沉。
“我知道你身子亏损,即便是精心调养,或许……亦不过数年光景,可是我不觉得你配不上,或者是有什么应该或不该,你那日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吗?”
顾元珩声音轻柔却坚定:“不是你告诉我,即便是天地蜉蝣,朝生夕死一般的命运,却也是千年万岁,如苇草生生而不息吗?”
姜眉小声啜泣起来,屋外雷声滚滚,阴云密布,飞沙卷石,积攒了多日的暑气,终化作倾盆大雨,沛然而下。
*
这雨来得急,却并不急于走,姜眉屋中没有伞,顾元珩也离不开,他撑开窗,感受这雨风之中夹送着的青青芬芳。
这几日操劳不断,即便是来看望姜眉,也并未想着停留多时,今日或许这是老天替他做得决定。
他煎上了茶,坐在一旁等着姜眉静静哭泣完毕,她哭得这样伤心,展露着藏匿多日的脆弱。
姜眉大哭一场,随后只穿着纱衣的她觉得格外的冷,接过了顾元珩递来的温热的茶,一饮而尽,却还是觉得无济于事。
“冷么?”
顾元珩从衣柜中为她找出一件更厚一些的外衣,披围在她身上,即便是裹着外衣和被衾,也能感到她是如此的纤弱。
他突然笑了,姜眉把自己哭得花脸小猫一般,一双杏眼都被哭肿的眼皮挤得小了些,倒是和那夜哭着跑来寻他的小怜一样让人爱怜。
只是小怜只有孩童的单纯,没有她那坚韧不屈,宁折不弯的容色。
心神恍惚之时,他竟未及深思,单膝抵上床榻,将那个瑟瑟发抖、泪痕未干的人轻轻拥入怀中。
姜眉伤心啜泣着,一时没有察觉。
只是如今她的周身,都不再寒冷了。
她不想招惹这位楚公子,想要把人推开,可许是胭虿散的缘故,身体比心更贪恋,最终在他温柔拍抚下,姜眉没再拒绝。
顾元珩换了个姿势坐下,姜眉绵软的身体落在他的怀里,他让每一个动作都小心谨慎,生怕弄伤弄疼了她。
“睡吧,雨天正是贪懒睡觉的好时候。”
他让姜眉靠在自己怀里,为她盖好被子,柔声说道。
感到姜眉好像是在自己手心里写着什么,顾元珩被这细腻的酥痒搅得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他忽然觉得,或许给姜眉备下那小册子和炭笔是多此一举。
姜眉告诉他,所中毒物叫胭虿散,也让他不要再废力气,她如今已经没有可能再摆脱这药的控制了。
“姜姑娘,所以你是从前就医治好过,而因救那个人才再次染上的,是他伤你这么重,抛弃了你吗?”
姜眉有意回避了时间和地点,叙叙念念说起了她那模糊的过往。
她还是心有不甘,还是放不下。
顾元珩则努力拼凑着这段于她而言并不美好的回忆。
“不是抛弃,是我们分道扬镳了,因为我不能杀他,是他对我不好,但我t不能害了不相干的人。”
每每遇到她认为很重要的事之时,姜眉一定要亲口说出来,即便这样让她的嗓子并不舒服。
顾元珩知道了她的用意,故而不再阻止。
“你能不能不要去查这个人?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我来告诉你。”
姜眉又小心地写问道。
顾元琛或许还在找她,这个楚澄公子或许并不普通,可是他又怎么斗得过权势遮天的敬王顾元琛呢。
“你放心,既然你一开始都不想说,我便不会查问。”
“不说伤心事了,你所中的这个……胭虿散,我会让人去查,只要查明了其中是什么药物让人成瘾,总能找到破解之法。”他温声承诺到。
姜眉没有回答,她太累了,头沉向他怀中浅浅睡着了,顾元珩摸了摸她微烫的额头,用折扇为她纳凉,伴着潺潺凄凄的雨声。
燕儿打着伞,用食盒提着煮好的清粥小菜,回到姜眉屋内,看见这样的景色,虽未愕然失措,然加重的呼吸声,还是引起了顾元珩的注意。
他示意燕儿放下食盒离开便是,燕儿立于廊下,望着迷蒙雨幕,迟迟未撑开伞。
回想着方才陛下的举动神色,这哪里只是因为心生怜悯,想要救助一个受欺压的可怜女子。
先皇后薨逝,后宫中其余嫔妃自入宫便被陛下封为了女官,甚至至今陛下膝下无一儿女。
如此,这位娘子今后岂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真是天生的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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