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欢情薄 55-60

55-60

    第56章 垂危


    大雨滂沱,竟在燥热的夏日里育生出一丝寒凉之气。


    顾元珩立在殿门前望着雨幕,身边跟着冯金。


    昨夜才得知顾元琛到达行宫的消息,不待他思量,便传来敬王病势甚重的急报。


    他当即派了身边所有的随行御医前往医治,晨时才得回禀,才知昨夜的情势的确是危急万分,自然,原定为敬王爷设下的庆功宴自此推迟。


    行宫远不及京城宫闱,敬王所住之处并不遥远,何况身为兄长,身为天子,理当前往探望大周征剿北蛮的功臣。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躁雨拦住了脚步。


    等了许久,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顾元珩才欲踏入连廊,迎面吹来夹着雨丝的凉风,忽然觉得喉间不适,低咳了数声。


    侍女端来茶盏,他却并未饮茶,反而解了斗篷回到内殿,命人再上热茶来。


    这是姜眉劝过的,要他爱惜身体,莫要贪凉。


    几日未见,再想起她不常瞧见的笑颜,不免心中升起一阵暖意。


    “既已等了许久,便等雨停了吧,这几日朕一直悉心养着身自,莫再落了风寒。”


    “是,陛下,您方才午膳用的不多,可要再吃些点心。”


    冯金命侍女端上来一盘梅干酥饼,恭敬道:“陛下,今晨便让人快马为姜t姑娘和小怜姑娘送去了,奴才瞧着这东西不算甜腻,您也应当喜欢。”


    “好,你有心了。”


    虽不能相见,能与她同品尝一道小食,也算是寥解思念。


    “她们两人可好?小眉的身体如何了,御医怎么说?”


    提起了姜眉,顾元珩眼眸间显然多了几分明快,话也多了起来。


    冯金道:“陛下放心,小怜姑娘最近练的书法您昨日已经看过了,自然是很好的,有了王爷自北边带回来的草药,御医已配出数方,正为姜姑娘徐徐调养,特别是她的嗓子,奴才前日走时听她道别,已经能听懂‘慢走’二字了。”


    顾元珩不由得灿然一笑,却道:“你倒是会说,倒不如说是你耳朵好了——”


    他顿住,接过茶盏沉思片刻。


    “先去看看敬王吧,他的事定了,其余诸事方能安稳。”


    只是这雨似无休止之意,因而直至天幕已黑,时隔数月,顾元珩才得以再见顾元琛。


    春庆殿内蕴着干苦的药气,顾元珩认得何永春,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比先帝的年纪还要大,却一直陪在他这个弟弟身边。


    他老了,已然是外表能看出苍苍之貌的年纪,却也可怜,这么多年了,顾元琛身边都没再能有一个何永春陪着。


    御医都是在自己身边侍奉许久的,他们的诊治,自然不会有误,顾元琛没有装病。


    “王爷今日可有醒来?”


    顾元珩素来体恤下人,便让何永春不必奉茶,特赐他坐到一旁回话。


    “陛下,王爷王爷未曾醒转,但这情形已比昨日稍好了些。”


    “怎么瘦成了这样?”


    他倾身为顾元琛掖紧被子,不慎触到他瘦削的肩膀,更瞧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不禁眉峰紧蹙。


    何永春无奈摇了摇头,答道:“王爷胸口中箭,偏不巧刺透了胸甲,战事紧迫,因而一直养的不好。”


    顾元珩知道他没说谎话,转头看向沉沉睡着的顾元琛。


    他眼上敷着草药,蒙着一条黑绸隔阻光线。


    “先前随侍琛儿身边医治的是何人?叫他来见朕!”


    何永春忙跪下,答道:“陛下,王爷昨日昏睡前叮嘱过奴才,让奴才千万恳求陛下,不要治罪于随行的医师!”


    顾元珩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陛下,那医师名叫鸠穆平,是从前为王爷医治寒疾的人。”


    思虑片刻,顾元珩忽想到了什么,让何永春平身。


    “朕不治罪于鸠穆平,可是如今敬王病重,终究是他医术不精,才延误了医治,今后朕会安排两位御医专职照料敬王,他若是能协助医治,敬王得以痊愈,尚能将功抵罪,若再有差池,朕也不会心慈放过。”


    何永春替顾元琛谢过圣恩,又答了顾元珩几个问题,陪天子行至殿外。


    “好生照料你们王爷——何永春,朕记得你如今七十又六了吧。”


    顾元珩停住脚步,语气稍缓和了一些,看向一头白发的何永春问道。


    “启禀陛下,奴才如今七十三了。”


    “哦,是朕记错了——你年事已高,却还能陪伴琛儿左右,朕心甚慰,待回京之后,朕会对你重赏。”


    何永春埋首答道:“奴才谢陛下隆恩,分内之事不敢邀功,只求尽心侍奉王爷左右。”


    “嗯,你们才至定州,如今身边可缺人侍奉?”


    何永春担忧顾元珩借此安排宫人,忙回明此事,称已经有王府中的侍从侍妾自京中前来行宫,想必不日就会到达。


    顾元珩放心了一些,带人离开了,何永春跪在地上一时竟有些起不来身。


    他缓缓提起衣袍,把膝盖从青砖上拔了起来,回到了沉睡不醒的顾元琛面前。


    明明昨日还是暑热的天气,一场雨过后,天却凉得人手脚冰冷,四周更静得有些骇人。


    风声低呜着,何永春为顾元琛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低声唤了一句:“王爷。”


    自是没有人回答。


    他没醒来。


    自幼时那次落水的时候,王爷同陛下便不再似从前一般的手足之情,冷淡了许多。


    从小到大,不知有几多次,他每每想要回避,都是装病躲过了陛下的探望。


    每次陛下走后,王爷他便总是低落许久,若谁扰了他的心绪,必然是要被他呵走的。


    可是怎么唯独这一次,王爷是真的病倒了,他被病气缠着,被噩梦缠着,无论怎么呼唤,都醒不过来。


    何永春知道,这是不仅是身子不好,也是有难愈心病,是为了姜眉、


    *


    “姐姐,我们能养下这只小麻雀吗,它还活着呢!”


    小怜撑着一把专合她手大小的油伞,三步并作两步的,光脚从中庭的花池处跑回了廊檐下,摊开小手掌,把一只湿漉漉的麻雀交到姜眉的手中。


    骆钰县一连几日闷热异常,焚风灼人,今日好不容易下起了绵绵细雨。


    小怜还想回水里走一走,却被姜眉按住了肩膀。


    她摇了摇头,示意小怜不要贪凉。


    “小麻雀不是会飞吗,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燕儿笑着答道:“风急雨大,许是小麻雀飞累了。”


    姜眉抓着麻雀,接过了燕儿递来的布巾,小心擦拭着,手上却晕开一丝血痕。


    她扯开这麻雀的翅膀给小怜看,告诉她这麻雀断了翅膀,腿也折了,淋了雨,应当是很难活下来了。


    燕儿本就怕这鸟雀,不敢接过手,也不想留它照顾。


    瞧着姜眉似乎没有要留的意图,小怜又有些失落,燕儿便告诉小怜,若是想养什么东西再身边,不如趁雨停后去河边捞上些鱼,寻个瓷盆养着,放上水草,应当也很好看。


    姜眉低着头给那麻雀擦拭着身体,并未说话。


    “河里的小鱼也是红的吗,像是先生家里的那样?”


    燕儿回道:“这倒不是呢,小怜说的是金鱼吧,这更好办了,过几日公子回来了,让人为你去买上几尾金鱼养着。”


    “金鱼是金色的吗?小怜想要红的。”


    “金鱼什么样的都有,红的,黑的,金的,我记得还有种是身上白的,头顶鼓鼓的,好像叫什么鹅头红——”


    燕儿瞧见姜眉的手抖了一下,一时忘了要和小怜说什么,忙问姜眉:“姑娘怎么身子发抖了,是不是风吹着冷了,我扶你回去?”


    姜眉回过神,看向燕儿淡淡笑了笑,在小册子上写道:“我没事,方才这小麻雀动了一下。”


    “你和你们公子见识的多。”


    “你竟然还知道鹅头红吗。”


    她在燕儿手上写道。


    燕儿道:“是啊,这鱼儿金贵的很,长得珠圆玉润的,惹人喜欢,我们公子就独喜欢这一种,听说养在屋里的还起了名字呢!”


    小怜听到了一个贵字,懂事地说自己不要了,燕儿却笑着为她擦脸上的水珠,让她不要多想,她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两人打闹嬉笑着,姜眉跟着笑,却也觉得累,告诉燕儿自己有些乏了,让她陪小怜玩一会儿,拄起手杖默默回到了屋里。


    她寻了一个空匣子,用布巾裹紧,把那麻雀放进去,看它抖得可怜,在旁点了一支灯烛。


    鹅头红……


    她想起顾元琛曾经给她的那尾小鱼,想起那条鱼儿刹那间冻死在雪隙时眼睛暴突的样子,身上便不住地发冷。


    不该想起他的,忘了他吧,快忘了他吧!


    梦里或是清醒着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劝戒自己。


    下雨时阴沉的天色遮掩了黄昏日暮,一时晚来风急,落雨加重,凉风顺着窗隙透进来,姜眉猜测或许是风寒的缘故,便去关窗。


    却不想还是冷。


    她给那麻雀身上又盖了一块布巾,把手伸向烛火烤了烤,定了心神,心中却不由得想一件事:


    也不知道楚公子如今是否平安。


    为了避免继续胡思乱想,姜眉捧了一册书卷斜倚软枕上,努力让自己读进去些字句。


    身子缩成一团,拥着薄毯,又盯着那书上的字看,不多时便有了些困倦之意,想着许是胭虿散的缘故,她换了个端坐姿势,却也不知何时就闭上了眼睛。


    手中一空,并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她沉沉挪动身子,却觉不知被什么绵软厚重的东西压着,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她裹住,半点也挣扎不能。


    姜眉吓得猛然挺身,才发现是一条绒毯和一条被子裹盖在身上。


    “小眉醒了?你可要吃些东西?”


    楚澄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他掀开珠帘走到她身边,帮她拿起了掉在地上的书册。


    “什么书这样无趣,叫你困乏成这样,坐t在小榻上便睡着了。”


    见姜眉神色恍然,并不作答,顾元珩抚了抚她的鬓角,又道:“怎么不答话,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姜眉把手臂从暖热的被中伸了出来,抬手去触他的额发,又向内摸了摸。


    “你淋雨了?”


    她本想试着出声发问,却不想嗓子压着声嘶,发不出声音,只是空空念着。


    “你是问我可曾淋了雨?不必担心,不过少倾在外,衣裳都不曾打湿,不碍事的。”


    顾元珩把她温热的小手握在掌心,又贴在自己微凉的面颊上轻蹭了蹭。


    姜眉没回答,坐起身撑开薄毯,上前抱住他,也一并裹入这温暖的方寸之间。


    顾元珩左右瞧了瞧,挺身上前,离她更近了一些。


    “小眉怕我冷么?那还要再靠近些才是。”


    姜眉点点头。


    “你怎么总是这样突然回来?”


    她在楚澄的掌心缓缓写道,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只是此时此刻拥他入怀,她不能克制自己的心意问得一个答案。


    或许她又是在扪心自问,为何那般思念他。


    “什么叫突然,这样不好么?是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顾元珩有意没给姜眉辩解的机会,将她从床上抱起,坐在了桌边。


    与以往的不安和防备不同,这一次姜眉主动用手攀在他的肩上,指尖抓紧了那一片小小的衣料,仰面望着他。


    桌上的菜肴尚温热者,特别是一碗鸡汤还冒着热气,顾元珩呈了一碗,一点点喂给姜眉喝。


    “小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坐着,只是今夜比以往寒凉,我只喂你喝点汤,等下便放你下来,让你好好吃东西。”


    姜眉难得乖顺地配合他,点了点头,张开口饮下最后一口,遂从他腿上起来,将一旁的圆凳拉近到他身边,缓缓坐下。


    顾元珩心里全是姜眉,挽着她的手吃了几口东西,很快便停了筷箸,静静观瞧着她吃东西,看她好不在乎什么淑女仪态,大口吃着饭菜,努力填饱肚子。


    他一时爱不释手,又想去轻抚她的脸。


    姜眉不习惯被这样摆弄,只好停下来,转过身瞧着他。


    顾元珩敛神道:“吃饱了,你不再吃些了?”


    姜眉指了指他洁净如新的碟盘,还有一口未动的米饭。


    “不能浪费粮食。”


    她在桌上写道,其实是因为不想自己吃饭时,楚澄就坐在一旁,目光灼灼瞧着她。


    “是,我知错了。”


    顾元珩笑着捧起碗,吃了一小口米饭,却愈发品嚼出甘甜之味。


    “你没有错,我不是教训你的意思。”


    姜眉还想继续写,楚澄却握紧她的手掌,浅浅扣按在了桌上。


    “小眉,任是看着你吃东西也好,或是你坐在我身边,我都好安心一些。”


    “今日我遇了些不顺心的事。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的语气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似乎两人不是几日不曾见面,而是隔了数年虚度的岁月。


    姜眉不知道这所谓好好看看是什么,因而不察这丝意味,只是落在他闲和温暖的目光中,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一些。


    “其实今日归来,是仓促安排……我实在无心旁物。”


    “我好想你,小眉。”


    他站起身,上前轻轻拥着姜眉,让她能枕在自己的小腹上,轻抚她的额发,颈侧。


    姜眉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便回应了这个拥抱,她环紧楚澄的腰,在他后背轻轻拍打。


    他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那就不仅希望他平安,也希望他没有烦恼。


    环上腰际的手,让顾元珩刹那间从回忆中醒来,甚至下意识想要退开,随即他看到姜眉发间的簪子,意识到她在安抚自己。


    他定了定神,在姜眉看不见的地方,隐去了眼底的悲色,转而一如既往温润地笑着。


    “我的确没什么胃口,可是我和小眉保证,不会浪费粮食的。”


    “车马劳顿,身上也沾了尘泥之气,我去净室沐浴,很快就会回来。”


    他转身便要离开,却觉自己的手被她握住了。


    “怎么,小眉还想和我一同沐浴吗?”


    姜眉回想起上一次两人一同沐浴之事,不禁红了耳根,却还是翻过他的掌心,认真写问道:“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小眉。”


    他望着姜眉的眼睛灿然一笑,越是这样笑着,便越是被她头上那枚发簪刺得心底虚怯。


    “这个,你还一直带着么?”


    姜眉抬手去触那发簪,嗫着唇垂下了头。


    她很喜欢这簪子,是他送的,便也一直戴着。


    若不是楚公子提醒,她已经要忘掉了。


    月到天心,一束月色透进屋内,四周恰是寂静之时,屋堂便溺在月色的湖水里,这刹那间的羞怯惊慌,扫起阵阵涟漪,不断撞进他的心里。


    “嗯。”


    “你很喜欢么?”


    姜眉浅浅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写:“喜欢,这是你送的,也很漂亮。”


    “我没有用过这样漂亮的簪子。”


    “从前都是乌木的。”


    她用指尖写,又指了指乌木打的桌案。


    “是我戴着不好看么?”


    顾元珩情难自禁,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


    “不必这样说,你无需妆点便是最美的。”


    他称要沐浴,出了屋门,却立在院里,步伐有些沉。


    楚澄这一去,便是一个时辰,姜眉起先等着,后来怕等不到,便预备睡下了,阖目却更觉心中烦闷,便点了灯看书。


    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放下书册,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托着烛火去开门,门外楚澄站在月色中,长身玉立,面上有些舒懒的笑意。


    “我不过才走了一时,怎么这门都反拨上了,是不想我来?”


    他离开可不是一时,姜眉的确以为他不来了。


    “哦,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不然一会儿小眉睡下了,我可就真的进不来了。”


    她没管顾这戏谑的意味,只是点了点头,如实相告,顺便想迎他进来,反被楚澄拉入怀中,吹灭了她手中的烛火。


    她轻讶一声,攀紧他的肩头。


    “别怕,我在呢。”


    姜眉被抱去了他的房间,此前她从没到过这里,却很快喜欢上了这里冷松一般的青青香味。


    这是他身上的味道。


    “我不常在这里睡,只恐少了些人气,若是冷了,你告诉我。”


    姜眉仰面趟在他的床上,贴紧他灼热的胸膛,似乎并不觉得寒凉了。


    夜深了,灯亦灭了。


    想要。


    想要把这一时欢愉变为一样永久的东西,能叫人看得清,摸得到,想抓住这迷乱和缠绵。


    顾元珩分开了她的腿,欺身压下,捧着她的脸亲吻。


    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冰凉的发簪,便抓住拔了下来,细软的青丝随即落下,抚弄着他的胸膛。


    小蛇一样缠绕着,勾抵着,她面上一层薄薄的红晕火一样烧着他的心。


    就这样不露笑意直直望着他,却有眸如春水之情。


    情动之时,唤着她的名字,她亦用低吟回应,便一声声唤着,哀求着,相拥着,纠缠在一起,抵死一般的缠绵,纵是死在这一时,也是今生今世的成全。


    “小眉,怎么忽然落眼泪了,可是累了?”


    他放开了被高架在自己肩头的小腿,为她擦拭眼泪,今日的她如此妩媚,又如此惹人怜惜。


    姜眉缓缓摇头,她不知。


    这一时的欢好,她自是喜欢的,身与心都贪恋,她不知为何会忽然在被楚公子亲吻时落泪。


    只是忽而心中有些难言的酸楚罢了。


    全都忘却罢。


    夜深了,灯亦灭了。


    何永春想点起灯烛,手却颤抖不停,难以维系这一丝光亮,直至旁人协助,才照亮一张青白的脸。


    顾元琛粗重喘息着,口中咳出来乌红的血,一针针刺下,一勺勺腥涩的汤药灌入喉中,或许便这样口申吟着,痛苦地辗转反侧,直至长睡不醒。


    他不甘心,他总觉得遗憾,努力想要抓住什么一样的,他昏昏沉沉地问何永春:“找到眉儿了吗?”


    顾元琛没有得到回答,他其实也知道,不会再有回答了。


    他咳着血,突兀笑了一声,随后朗声大笑起来,藏起了那滴眼泪。


    长夜漫漫,好不难耐。


    云雨初歇,情意却未散,顾元珩从身后抱着姜眉,唇瓣在她颈喉摩挲。


    她转过身来,在他身前低低嘤咛着,他听着她的吐息入眠。


    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似乎世上再也没有似此时此刻更好的光阴,值得他一生一世都去留恋。


    “t……小眉。”


    他叫着她的名字,握紧了那枚发簪,他想如何要对姜眉更好一些。


    长夜漫漫,好不难耐。


    御医终于能收了针,为顾元琛缠好纱布,眉心前还有斑斑的血迹渗出。


    金阴的拂晓之光划破天际,他犹觉惊魂未定,擦了擦面上的冷汗,颤抖着手接过了何永春递来的茶。


    “也是老天有眼,王爷总算是挺过来了。”


    第57章 和解


    敬王爷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恶疾惊动了行宫上下,北伐功臣甫归定州行宫,入住不过须臾,便险些被这没来由的顽疾夺了性命,怎不生出流言蜚语。


    这样的话,自然也烧到了徐太后的耳朵里。


    夏至前夜,三更才过,她便已了无睡意。这是天子与敬王顾的生辰,也是她永生永世难忘之日,她这一世的荣辱,似乎都因二十余年前那个夏至之日波澜翻覆。


    侍人向她禀报起敬王病危的消息,她便更是坐立难安,恨,却又不想为这孽障多添思虑半分。


    就这样坐着等到了清晨之时,本已经有了些许困意,徐太后却等来了自己的“女儿”,长丽公主,自然了,这不是留在京城中的“宗馥芬”。


    宗馥芬是跟随顾元琛一起回到定州的,两人却都不曾面见太后,徐太后本就不甚在意,以为她不知礼数,如今一声母后万安,却让她一时失神。


    徐太后与顾怀乐没想到宗馥芬居然能在北蛮活下来,这本没有什么值得在意,只是若细纠当年过责,顾怀乐的确难辞其咎,而今宗赴将军又是龙武卫军统帅,宗家誓死效忠陛下,因而徐太后试着让自己接受面前这位“女儿”。


    当年顾元琛落水,即便她做得不留半分尾巴,先帝却称她为了争宠不惜杀子,故而再度冷落,顾元琛交给了兰夫人抚养,她的封后之路,自那时起便断送了。


    故而徐太后对这宗家幼女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幼时依赖在顾元琛身边,与他结伴玩闹。


    只因兰夫人有心扶持养子夺嫡,为宗馥芬与顾元琛定下婚约。


    此番方觉光阴如流水,原来已经过去数年之久。


    想到这里,徐太后心底不免觉得痛快,还好,终究是自己的皇儿登临帝位,自己成了太后。


    什么兰夫人,什么名门世家,如今笑到最后的,不还是当年那个出身低微被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徐妃吗?


    宗馥芬依礼寒暄数句,旋即敛襟跪倒。


    “儿臣多年陷身北蛮,未能在母后膝下尽孝,亦未尽公主之责,为皇兄、王兄分忧,深感惭愧。”


    她旋即叩首一拜,额际触地,却不禁多了一丝笑意。


    “你这是——”


    徐太后不知她要做什么。


    “宗赴将军之女宗馥芬,当年不顾生死,救儿臣于水火,遭受北蛮佞贼百般折磨,儿臣倍感惭愧,更闻其多年来陪伴母后膝下,便请愿母后认其为义女,封其为长敬公主,儿臣愿以姐妹相待。”


    她如此恭敬,徐太后便更不知如何回答,散了身边的人,叫人平身。


    “芬儿——哀家记得,从前敬王是这样唤你的吧,好孩子,不必拘泥礼数……你能这样想有心了,如今没有旁人在侧,你不必自称公主。唉,也该是哀家向你道谢,你这些年也受苦了,只是你,你让怀乐再得公主之名,就不觉得这些年——”


    宗馥芬莞尔一笑,打断了她的话:“母后言重了,此乃儿臣分内之事,有些荣华,非是福薄之人可享的。”


    徐太后总觉得她有些古怪,可是这份疑虑并未在心中停留太久。


    顾怀乐一直不能以公主之名入宫,母女二人若想见面有诸多不易,如今看来这宗馥芬很是懂事,借此机会再抬一抬宗氏一族,多一位公主也无妨。


    见她神色微动,宗馥芬继续说道:“若是母后同意,儿臣便告知皇兄此事,皇兄与王兄二人的生辰宴后,让礼部早早做下准备。”


    太后卫讶:“你已同陛下说了此事?”


    “自然要得母后准允,这几日不曾来见母后,还望母后海涵。”


    她的话与她眼底的笑意一样不漏破绽,又让人捉摸不透。


    “无碍,你已经很懂事了,”徐太后语气转淡,讥讽道,“敬王回来多日,未有一日来见过哀家。”


    宗馥芬眸色一动,闪过悲凉之色,抬眼仍是笑意。


    “母后还不知道吗,王兄病得极重,前几日夜里,险些就要——儿臣过会儿便要去看望王兄,母后可要同往?”


    “不必。”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提及之人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仆役。


    “哀家怎会不知他病了,偏是这个时候,岂不是让陛下无故遭人非议!真是好大的功绩!不过……你若要去看望,便让喜俊同你一起吧。”


    “是,儿臣告退。”


    宗馥芬说出这句话,只觉齿冷,她也不愿在这凉薄自私之人面前再演戏下去,更不理会喜俊和其余几个捧着补品的宫人。


    *


    先前几次来探望顾元琛,都是被拦在春庆殿外,唯有一次,是何永春出来,与她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或许是因今日跟着太后的人,宗馥芬得以见到了顾元琛,却只能隔着摇曳的珠帘与纱帐望着他。


    他正慵懒侧卧在小榻上看着北蛮疆域图,身边有个女子侍奉着,为他扇风纳凉,观其衣着不失丽色,许是他的侍妾。


    那日他说的话已经很明了了,宗馥芬心知二人再无可能,只是见到如此情形,还是不免有些心痛。


    那侍妾见她入内,起身行礼,柔柔道:“见过公主。”


    “你要见本王。”顾元琛见人走近,抬眸看了一眼,余音中只剩凉薄。


    “是,有些话想同王兄说,这位是——”


    “陛下赏赐的,不是外人。”


    宗馥芬便直言道:“可是这些话只想说与王兄一人听。”


    方才何永春说“长丽公主”前来时,香茵已经觉察到有些不对,当下便放了纨扇快步离开。


    顾元琛盯着宗馥芬瞧了瞧,垂下眸子。


    “你说罢。”


    他的口吻很是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是愤怒和恨意都没有。


    乌厌术石为了泄愤,为了折辱,把她当犬豸一般训役了这么多年,她连打骂都习以为常了,却怕极了这样不动声色的轻蔑。


    宗馥芬的声音一如先前那般暗哑,低声问道:“王兄……您的身子好些了吗,眼睛可还好?”


    顾元琛嗤笑了一声:“好些了,见不到不想见的人,自然好得很快,你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去行宫中走也好,回去找你父兄也罢,再不济便去搅缠着陛下,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本王先前是如何对你说的?”


    宗馥芬鼓足勇气,话未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对不起!那日是我做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辩解说自己有什么苦衷,芬儿真的好后悔啊!”


    她声泪齐下:“七哥,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信了乌厌术石的话……我明明那么恨他,我当真恨不能将他剔骨剥皮……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你说的对,我太蠢了。”


    离开乌厌术石的这些日子,宗馥芬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的。


    再不会有人日夜折磨她,羞辱她,她可以完完整整地穿着衣服,安然入睡,她不会因为夜里听到风吹草动,就要如惊弓之鸟一般,伏低身子跪在床榻角落瑟瑟发抖,担心被鞭打,炮烙。


    故而她才能够去想许多事,那日顾元琛的话如利刃一般高悬在她头顶,她后悔,悔不当初,她在梦里反复想起姜眉的面容,是她害了姜眉,害了那个与她一同深陷泥沼之时,拖着残破的身躯给予她安抚与信念的女子。


    宗馥芬不懂,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顾元琛一时沉默,他手指微蜷,想起那夜掌掴她那一下,终是开了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却仍是冷漠。


    “那日本王盛怒之下失了分寸,打了你一掌,便就是了结吧。”


    “不……七哥,你打醒了我,”她拼命摇头,泪水潸然而下,“我不该那样说姜姑娘,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恨我,不愿意见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扰,请你受芬儿一拜,今后余生,芬儿都会为这过错赎罪的。”


    待她起身,顾元珩悠闲说道:“皇家欠你的,欠你们宗氏一族的,总会给你补回来,你的婚事,本王和t陛下都会尽心,你不必担心,更不必同我说这些。”


    “我要说!我要说……难道就不能是愧疚吗?”


    顾元琛未答,任由她说下去。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病得这样厉害,是因为那个叫姜眉的姑娘,对不对?我这几日总是想起她……”


    宗馥芬崩溃地哭喊道:“我想起她,她说不出话,浑身都是伤,却安慰我,她和我说‘王爷一定会来救你的’……我日日夜夜梦到她,父亲和嫂嫂说我好了许多,可是……我却突然想明白了,是姜姑娘把我从那地狱里救出来了,我,我……我却害了她!”


    顾元琛遥遥听着,想起姜眉要动身前往北蛮时的坚决之色,心似被人攥紧揉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眉儿,总是那样懂事,那样坚强,可是却被那般辜负了……


    都是他的错。


    “那日你说我同顾怀乐一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想变成她,我当日只是——”


    “没什么只是,就当是恨本王吧。”


    顾元珩起身,淡淡说道,已是不愿再做纠缠。


    他自觉愧对宗馥芬,想到她的过往,觉得她可怜,可是只要想到姜眉,这些哀怜就不复存在了,只觉喉咙便似是被灌了铜丸铁水一般刺痛。


    “当年许予婚约之事,并非母妃一人之过,本王亦难辞其咎,你受了乌厌术石多年折辱摧残,被他诱骗,做了错事,也是情有可悯——”


    “不!我没有在恨你!”


    “哦,看来这些日子你是真的活得像个人了……”


    顾元琛就此止住,没有再说一句过分的话。


    “好了,你不必再提眉儿了……这些年在北蛮你蒙受了多少苦楚,本王知道,这些事本不该让你来承受。”


    他垂眸轻喃:“今后,便是兄妹了,想来陛下也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了。”


    宗馥芬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听到他这样冷薄不掺杂一丝一情愫的声音,还是不由得小声啜泣起来。


    忆起幼时青梅竹马之眷眷思情,阴差阳错,白驹过隙,竟然已经是这样的结局了。


    “是,长丽明白了,”她抹去眼泪,试图留下几分体面,“王兄也要多保重身体,长丽不会忘记王兄恩德,今后一定会尽心竭力帮助王兄。”


    她转身要走,顾元琛却叫住了她。


    “你要为顾怀乐请封的事,本王知道了,你当真要这么做?”


    “王兄莫要说笑,”她回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我才是顾怀乐,要被册封公主的,是宗馥芬。”


    “……好,”他深深看她一眼,“看来你已经有了决断,或许我二人所想不同,本王倒是认为,如今你成了真正的长丽公主,便很好了。”


    宗馥芬擦净泪痕,笑道:“长丽是在为真正的宗馥芬请封,是为了心中不平,也是为了帮助王兄。”


    见顾元琛蹙眉不解,她又道:“方才我前去拜见了母后。”


    “当真是凉薄至极,怪不得会养出一个只会背叛的女儿。”


    “你想要做什么?”顾元琛忽然觉察,眼前的宗馥芬的确是变了。


    他又细细回想一番她方才的言语,心头一凛,看向她的目光中不再是厌恶与淡漠,反多了几分不忍。


    “王兄,我们都是可怜人,被凉薄之人伤尽了,却恨错了人,互相害难着,你只好好养身子便是,我要做的事,是为了我自己,后果皆由我一人承担,我绝不牵连你!”


    “我亦愧对姜姑娘,我欠她一命,今后我会日日为她诵经祈福——”


    顾元琛打断了她的话,漫然道:“不必,她没有死。”


    “她还活着!”宗馥芬双眸震颤,猛上前一步,“那姑娘她在哪儿?我能见她一面吗!”


    “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是因为那日我害了她的缘故吗!”她急切地追问,语无伦次,“这都是我的错……她在哪儿,我去和她解释清楚,我向她磕头,赔罪!”


    “非因此故,她不是这样的性子,是我伤了她的心,她对我有误会,那日偏又见到我二人交谈亲密,一时误解了……总之,她已经起誓恩断义绝,与我此生不复相见了。”


    “这是什么话!明明就是误会啊,王兄为何不去让人找她!我来找,我告诉父兄,让宗家的人去找!”


    顾元琛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这是我二人之间的事,你说的是,我们各自有一番因果,何苦再多牵涉。”


    “好……还有一事,明日是王兄你的生辰,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生辰之日,若是皇兄明日不设宴,我也便不来打扰你了。”


    “嗯,去吧。”


    顾元琛缓缓躺下,阖上双眼,眉宇间尽是痛苦。


    何永春送走了宗馥芬,回到了他身边道:“王爷,奴才瞧着她是真心悔过了,只是方才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要做什么?”


    “不清楚,应当是报复吧,由她去吧。”


    何永春点了点头,又道:“王爷,方才太后身边的喜俊掌事是跟着公主一起来的,为您送来了补品。”


    “照例取一份分给小莹她们,余下的分下去吧,你已写信告知洪英了吗?”


    “洪英他已经知道了,您放心王爷,您身子好起来,大家在京中也都心安了。”


    何永春顿了顿,犹豫道:“其实,您那夜病得厉害的时候,太后身边也派人来看望过您。”


    顾元琛莞尔:“哦,是吗?我没死,不能如她的愿了。”


    “不提她,不提她!昨日陛下也来看望过您,只是您说谁都不想见,奴才说您喝过了药睡着,陛下便没有近前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顾元琛冷笑一声,问起那日让人去查顾元珩整日在行宫外做些什么,可有眉目。


    何永春道:“此事不好说,只能探明陛下仍在微服私访,有时也会带着几位大人。”


    “还是为了那苏威的事,查了这么久?皇兄当真是细致啊!”


    “苏威的案子应当是查完了,王爷您也知道,石贼残部被您歼灭,复国还都之后,有许多北蛮的遗民逃离京城,却又不愿再回北蛮吃风沙,就在改名换姓,在定州居住下了。”


    “知道,如此说来,陛下是在想今后如今治理北蛮?”他语气稍缓,“倒也算是当务之急,本王只好奇他留在那骆钰县做什么,可探明了?”


    何永春便答:“只听说陛下在那里救治收留了一位幼女和一个年轻女子,二人是以母女相称的。”


    第58章 生辰


    “哦,怎么还是个嫠妇?”


    听到母女二字,顾元琛思及过往,不禁露出一丝嘲弄的意味。


    何永春颔首:“陛下的心思却也难说,只知是个年轻女子,体弱多病,御医和宫人随侍着,冯金也不时往那边走动,近日来那宅子护卫森严,便有些不好探听消息了。”


    顾元珩垂眸嗤笑:“他倒是悠闲自在,会寻逍遥,便是要此推了明日的生辰之宴?”


    “应当是的,”何永春答道,“唉,陛下先前为了催逼王爷回朝,那般急迫,如今却——”


    “呵,若是如此,本王倒也要亲眼瞧瞧看看,究竟是何等绝色,能让皇兄如此魂牵梦萦。”


    何永春不免劝劝阻:“王爷,奴才想……陛下如此珍视这母女,若是咱们贸然前去被陛下发现……岂不是无故落得口实?”


    “是这样,”他笑道,“故而本王一定要做,皇兄又能如何!”


    他如今只有满心愤恨,还会在乎天子几句训斥?


    “便是让他心生不满,左右是被本王发现了他在民间采撷野芳,以皇兄那一惯姿态,就算是心中恼怒,也不会声张,难道还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治罪本王吗?到时候闹大了,反不是本王的笑话!”


    他心意已决,故而何永春不再劝阻,问起明日作何安排。


    “骆钰县城郊凌河有一青源观伴水而建,观中的荷花清雅,如今正是盛放之时……就去那里!”


    何永春一时语塞,片刻后低声劝道:“王爷,可这里也是先皇后殁了的地方啊……”


    “她在那里死的?”顾元琛像是才想起一般,随即竟低笑起来,笑声满是快意,“本王都忘了,这才好呢,便更是个好地方!皇兄他一定会去的,若是遇不到,便也进上两炷香去,好生回想回想当年刘素心死后本王心中何等痛快!”


    何永春知道王爷这是赌气,而今大病初愈,不想让王爷心情不佳,便不再多说什么。


    “奴才为您准备身常服?还是素净一些吗?”


    自t姜眉离开,顾元琛再未穿过一次鲜丽颜色,何永春只是惯例一句,却不想王爷要他备一身朱红色的。


    他不喜欢自己的生辰之日,可是今年的夏至不同。


    总归是他曾经日夜期盼过,想要与眉儿一同度过的日子。


    果然夏至这日,冯金早早前来探望,言陛下龙体欠佳,却仍挂念顾元琛,只盼他早日养好身体,将来好择一良日,为他和血羽军并龙武卫军众将庆贺战功。


    冯金言罢,目光向内殿瞧了一眼。


    何永春应对得滴水不漏,假意回头看了一眼散在地上的衣裙:“冯公公忘了?这是先前陛下赏给王爷的姬妾陈氏——‘三千’佳丽,王爷给她改了名字,依照本家姓氏不变,如今唤作香茵。”


    冯金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难掩讶异:“王爷身边无人,陛下亦因太后耳提明面,忧思王爷的婚事,当日将此女赏给王爷也是无奈,不想她竟能得了王爷几分垂怜——这女虽非出身世家,却也是京城清白人家教养出来,若是王爷宠爱,便让陛下指为侧妃,如何?”


    何永春忙赔笑回阻:“王爷心思不定,府中莺莺燕燕众多,今日爱这个,明日疼那个,我们这些下人,怎敢揣度主子的心意,还是等王爷自己挑选意中人吧。”


    冯金碰了个软钉子,又探问顾元琛今日行程,何永春只推说不知。


    见不到人,又问不出什么,冯金与何永春闲叙了几句便离开了。


    内殿里,听闻人声已远,香茵缓缓坐起身来,身上的衣裙皆在,妆发整洁。


    “王爷,人走了……妾身服侍您更衣吗?”


    她柔声唤道,见顾元琛仍是背对着自己,便抬手伸向他的被角。


    “不必了,有他们在侍奉着,劳累你做什么,难为你这样早起,去用早膳吧。”


    香茵连忙缩回了手,低下头看着方才自己睡过的地方。


    “是。”


    “等等。”


    顾元琛叫住了她,声音有些才睡起时的慵懒与嘶哑,与方才她被带来,头一回允许与他“同寝”时一般,没有一丝温度,凉薄如雪屑。


    她抬起头,对上了他淡然的目光,这样冷的一个人,偏偏看向一个人的目光没有寒意。


    香茵听到他喉间轻笑了一声,微微侧目看向她。


    “本王不曾打骂你,也不曾让你缺衣少食,为何总是这么怕本王?”


    香茵垂眸答道:“妾身入王府已有数月,从前一直不得见您,心中敬畏……您离京时更是日夜忧思,这几日才得以近身侍奉,一时失态了。”


    “撒谎。”


    顾元琛轻哼了一声,倒也不为难她,让她不必多心,与琉桐小莹一般,无需拘礼。


    “会骑马么,可能一人驭马?”


    香茵切切地摇了摇头。


    “那便与小莹同乘一骑,去吧。”


    “……是,妾身遵命,”她迟疑一瞬,终是忍不住轻声问,“王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顾元琛没回答,浅笑了一下,转身更衣。


    香茵起身去捡拾自己带来的衣裙,无意间瞥见了王爷半露的紧实胸膛,一时心头一震,绞紧了手中的裙衫。


    偏殿内,小莹与琉桐已等候多时了,香茵性子温吞,回了几句问候,便埋头用着早膳。


    小莹却按耐不住,得知了今日能去赏荷花,没吃几口便拉着琉桐说笑着。


    香茵终是忍耐不住,小声道:“小莹姐姐,香茵不会骑马,王爷吩咐,让我与姐姐同骑。”


    “你也不会?放心!我的骑术很好!”小莹浑不在意,“还有啊,你可不要叫我姐姐,我的年纪比你小呢。”


    “是……不过,琉桐姐姐也不会骑马吗?不如我和王爷说,只带你们二人便是了。”


    小莹没觉察出她话中酸涩,爽快道:“这你放心,琉桐自然有王爷带着。”


    香茵心下一沉,本以为王爷终于愿意接纳她,原是不愿与她再多半分亲近……


    “姐姐,你是从王爷寝殿来的吗?王爷召你侍寝了?”


    香茵苦笑着摇了摇头,琉桐听出了香茵的试探,却安慰她莫要难过,并告知了二人的身份,香茵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小莹抢过话来:“只把我们当做是门客便好了,只不过我们不出谋划策,平日里为王爷弹唱解闷罢了。”


    香茵赧然道谢。


    “你莫要因此难过,”琉桐柔声道,“你虽是陛下所赐,但只要心向王爷,王爷必会护你周全。将来若有机会,陛下忘了你,或许王爷还会为你寻个好归宿,不辜负你的大好年华。”


    香茵仍是苦笑。


    若是从前,她盼不能早日离开,日日落泪哀叹自己将这样红颜老死敬王府中,或是哪日被王爷想起,磋磨而死。


    直至小莹琉桐自南方归来,与她一同前来行宫,香茵第一次得见王爷的真容,甚至得以在他身边侍奉,那般龙章凤姿的人……


    那时,香茵一颗心便系了上去了。


    王爷是如此心善的人,即便是平日里的性情冷了些,想来也是有苦衷的,做王爷的侍妾,有什么不好呢?


    “谢谢你们,将来但凭王爷决断。”


    小莹心直口快,叹道:“不必谢,我们都是姐妹,唉!可惜你这样漂亮可爱,王爷却也不喜欢,看起来他真的只喜欢姜姐姐啊!”


    琉桐忙塞给她口中一块点心,这才止了她的嘴巴,香茵却将这“姜姐姐”记在了心中。


    这女子是王爷的喜爱之人,便是和她自己不同,和小莹与琉桐都不一样的人了?


    她是谁,又去了哪里?


    *


    燕儿举着小镜,好让姜眉能前后看清所戴的发饰,妆案上排开一套新的钗环,皆是楚澄赠她的生辰之礼物,并一袭新裁的罗裙。


    “姑娘,不如您自己挑一支吧。我看这几支你戴着都好看,若我一时走了眼选的不好,岂不扫了您和公子的兴?”


    她说着,替姜眉取下试戴的蝶翅银篦,与其余几支并排放好。


    姜眉也拿不定主意,最终只选了一根最清素的银簪。


    “姑娘就只要这个?”


    “今日要骑马,还是当心些,若是弄丢了不免可惜。”


    她在桌边书写,也是向燕儿解释一个缘由。


    燕儿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忙道:“公子给姑娘准备的这身衣裳好看,发饰简单些也是应当的”


    端详了一番姜眉的面容,最终燕儿也只是为她遮盖了疤痕,又为她唇上擦了一点点胭脂,恰提了气色。


    多一分则过于艳丽,少一分又觉得太过素雅。


    姜眉睁开眼,忽有些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


    褚盛还在这世上的时候,她没得选,她恨胭脂水粉。


    这两年来,她有意让自己忘却从前的一切,故而从不在意容貌穿着。


    “多好看呢,”燕儿轻声叹道,“以后我也常为姑娘梳妆好不好,我就是做这个的,姑娘总是不好意思让我伺候,若是哪一日让公子瞧见了,燕儿的月例怎么挣呢?”


    姜眉腼腆笑了笑,还不答,身后便响起了楚澄含笑的声音。


    “说起什么这样开心,可是在议论我吗?”


    燕儿连忙起身,把姜眉身边的位子让给了顾元珩。


    被燕儿梳了一个隋云髻,把平日里一直坠在肩头的发辫也梳了上去,姜眉多有些不适应,担心弄散了发髻,转头时也慢了一些。


    顾元珩扶着她的肩,将人轻轻按回原处。


    “别动,让我仔细瞧瞧。”


    他将目光投向镜中,静静望着姜眉的眼睛,半晌,才缓缓挪开视线。


    “这可奇怪了,”他故作困惑,颇有些宠溺地说道,“小眉怎么不见了,这镜中的美人是谁?”


    说着,他顺势把姜眉揽在怀里。


    四目相对,顾元珩努力掩饰着自己眼底翻涌的情愫。


    燕儿见两人亲昵,立即退了出去,细心关好了门。


    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姜眉才欲启唇询问,便被他低头吻住,咬在她薄涂了一层胭脂的唇上。


    “难得见你用些脂粉。”


    他柔声道,温热的气息吐在姜眉颊侧。


    温存过后,便用指腹将她唇上的颜色擦得更淡了一些,胭脂的嫣色化为了她面上的红晕。


    顾元珩用手背抚了抚她的脸蛋,柔声道:“这下找到你了。”


    姜眉低下头写道:“我知道自己只是普通的相貌,你不必这样哄我开心。”


    “哦,”他挑眉道,“就不许我由衷欣赏吗?自然,你若不喜我夸奖你的容貌,那我便夸奖夸奖别的——”


    他侧身,指了指桌上的两道清淡小菜,还有冒着热气的两碗长寿面。


    “做这些累吗?今日是不是早起了?”


    “可是你也来得很早。”


    姜眉换换写t道。


    顾元珩掩不住喜爱,抱起姜眉坐到了桌边,捧着她的脸便又是一阵亲吮,这下不需胭脂妆点,她的唇已然是红润饱胀了。


    “竟不知你会下厨,怎么想起做这些的。”


    姜眉只回答,大抵是觉得他什么都不缺,今日又是他的生辰,她依稀记得年幼时的生辰,母亲会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吃。


    “今日是你的生辰。”


    “你为我做了许多。”


    “我也只能做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顾元珩心头涌着暖流,微微颔首:“这样用心的生辰之礼,我已有许多年不曾收到了。”


    姜眉垂下眼眸呢喃:


    “不就是一碗面。”


    “是一碗面,却是心意,只是我更喜欢另一样礼物。”


    言毕,他抬手指了指桌上另一碗素面。


    楚澄轻轻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那便是,你也好好记得,今日亦是你的生辰。”


    “小眉,这些日子我最开心的,便是看到你更珍惜自己。”


    姜眉终于笑了,却还是那一惯凄柔的浅笑,却足以将顾元珩心底的自持烧烫净了。


    他将人抱得更稳了一些,缠绵吮吻,比之此前温柔,多了些凭心凭欲的流连,直至吻得人喉间溢出嘤咛,面上再不见忧愁之色才放开。


    一根银丝牵连在两人唇瓣间,被姜眉的喘息带得微微轻颤,被他用指腹勾去。


    他总是如此的,用这一番深情诱着,做着让人心涩的事,一双眼眸沉沉望着,便叫人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


    姜眉气息未稳,小手抵覆在他胸口,哑声求道:


    “不行,还是白天……”


    “等等面要凉了。”


    知道她是担心白天,顾元珩却只提到面,将她放倒在自己怀里,唇瓣抵磨在她耳畔叹道:“情正热着,你却只担心面会凉,嗯?”


    他的手覆在腰后,烫得惊人,本已被他撩拨得有些情动,这一声带着气音的“嗯”更是直钻心窍,姜眉攀紧了他的手臂,闭上眼陷溺在他怀中。


    足尖时而点触在地上,时而随着双腿被高抱举起,她只能抱紧他的臂膀,任他揉着发顶安抚,又不知疲累地送她神智直攀巫山。


    顾元珩低声喘着,哄抱着有些失神的人安抚,总觉得自己方才说早了。


    失而复得。


    姜眉才是上天恩赐的最好的礼物。


    *


    时值夏至的时候,老天却好似格外垂怜,今日既非入夏以来连日燥热的天气,亦不似前几日来阴雨连绵,凉风侵骨。


    青源观内的荷花开得正盛,却不能采摘,偏小怜喜欢戏水,又喜欢小花小草的,燕儿和冯金便带着她到观外的凌河边畔。


    姜眉受不住殿内香火气,独自坐在殿外石凳上等候楚澄求签,一时也觉得乏味,便挪用了几分心情,瞧了瞧池塘中池塘的碧色荷花。


    正出神时,一条藕荷色的纱巾逐水漂流而来,竟也不曾被荷花的枝杆挂停了去,手边恰放着手杖,姜眉便将其捞了起来。


    一女子匆匆寻来,见到她便怯怯行礼:“姑娘,这纱巾是我的,多谢姑娘帮我捞起。”


    香茵的纱巾不慎被风吹落水中,恐脏污了这清净之地,逐水寻来,便看到有一清瘦女子将其从池中捞起,忙上前道谢。


    对方似乎不善言语,闻言只是浅浅颔首,将纱巾递环给她。


    香茵不再打扰,回到了旁院,看到顾元琛依旧盯着香炉升腾的青烟失神,默默回到了他的身边。


    “去哪儿了?”


    他并未转身,懒懒问道。


    “王爷赏赐妾身的纱巾方才被风吹进水中了,妾身去捡。”


    顾元转过身,瞥见她湿漉的手,不禁蹙眉:“一条纱巾罢了,你一人跑走,若是落水了怎么办?”


    香茵埋头答道:“一来是想王爷赏赐的东西不该丢,二来是觉得这观中清幽,凡俗的东西,莫要沾染了这水中的碧荷。”


    他忽然笑了笑,轻声叹道:“这一池的水,又哪里不染凡尘了。”


    顾元琛命何永春带她去寻乘船游河的小莹和琉桐,香茵却面露难色:“王爷,妾身幼时不慎落水……自那以后便不敢乘船,王爷若想清静,妾身避至别院去。”


    “哦,不必了,你想在何处便在何处,本王不需什么清静。”


    香茵抬眼看向顾元琛,瞧着他的侧颜,便仿佛他清朗的笑声仍在耳畔,鼓起勇气问道:“那嫔妾可否问问王爷,为何这一池的水,并非不染凡尘吗?”


    “想知道?”他执扇点了点对面石凳,“过来坐罢。何永春,你也坐。”


    香茵坐下,又忙着斟茶,顾元琛问她入观时可曾见过了门口的题诗。


    “读过了,是写青源观的四院之景。”


    “如今却只有三院可供游赏,‘碧荷流仙’那院如今已封上了,只有观中道士可以进出。”


    “王爷也不能进去吗?”


    顾元琛摇了摇头。


    香茵并非愚钝之人,垂首道:“那妾身便不问了。”


    敬王顾元琛之上,便是当今的陛下了。


    顾元琛却自顾自说了下去,似是在缅怀往昔:“那院子景致极美,池中的碧荷盛放,池边更有一处清静的小楼,成宣太后曾在此清修,后来……便是刘皇后。”


    香茵心里一紧,怎么忽然提到了先皇后?


    坊间一直传闻,三年前先皇后并非病故,更不是死在行宫之中,莫非——


    一瞬间,骨血生寒,香茵面色也白了几分,顾元琛却丝毫不觉,继续冷冷说道:“四处院子的水系联通,一处脏了,别的院子自然也干净不得,本王瞧见这水就觉得恶心。”


    “王爷……”


    顾元琛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淡淡道:“怎么,怕了?”


    “妾身不怕,但是……那毕竟是先皇后娘娘,若是陛下知道我们如此议论——”


    顾元琛打断道:“眼下我们三人闲话,陛下怎么知道,让本王想想,莫非……你会去告密?”


    不明白王爷为何忽然发难自己,香茵急得有了哭腔,可是顾元珩却不让她开口。


    “你的底细,本王早已查明,一句打趣的话也受不住?先前不就和你说过,本王的人,胆色须大些。”


    他在心底轻叹了一声。将香茵带来定州,本是怕天子问起不好回答,并无他意,直到那日顾元琛夜里辗转难眠,在月下散步,忽然瞧见了香茵抱膝坐在池边,望着游鱼默默哭泣,让他想起了姜眉。


    可是她不是眉儿。


    这世上只有一个姜眉,任是谁也不能作比的。


    香茵擦了擦眼泪,说了一番效忠追随的话,想起方才情形,喃喃道:“王爷,旁院天王殿西面的垂门,连通的是原本的‘碧云流仙’吗?”


    “是,怎么了?”顾元琛问道,他还只当是香茵胆子小,未回过神来。


    香茵怔怔答道:“方才那门开着,里面有人影……”


    *


    “小眉,你站得离池边那么近,若是不慎落水了怎么办?”


    顾元珩一出三清殿便看到了姜眉倚在栏边,他少有这样责备焦急的语气。


    姜眉写道:“我会水的。”


    “那也要小心些,”他上前抱紧了姜眉,才算定了心神,“落水受惊染了病,或是被水草缠住了可怎么办,千万要当心!”


    看他这般担忧,姜眉先是保证了自己以后在水边会多加小心,而后又在他掌心写问:


    “你曾落过水?”


    顾元珩神色微怔,旋即刮了刮她的鼻尖,将她揽得更紧。


    “瞧你这些时日,学坏了许多……好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行至垂门前,姜眉忽然看到了牌匾上“碧荷流仙”四个字,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姜眉抬手指向匾额,默道:“写得很美。”


    “……嗯,此处是观中最美的一处景致,我也极爱这题字。”


    姜眉在他掌心写道:“原来我们是从后园进来的。”


    “是啊,前两院人多了些,香火气又重,我担心你不舒服。”


    姜眉摇了摇头,又写道:


    “此处平日不常来人,对么?”


    “定是你和道长提前说好了。”


    顾元珩挑眉道:“哦,为何这样说呢?”


    她指了指地上随处可见的青苔还有池中恣意生长的碧荷。


    “谢谢你,这里很漂亮。”


    “你一定费了很多心思。”


    说罢,她主动抱了抱顾元珩,枕在他的胸口时,犹能听到他紧促的心跳声。


    顾元珩回应了这个毫无防备又毫无保留的拥抱,收拢手臂,下颌抵在她发顶轻蹭。


    “今日是我二人生辰,自然是要好好庆贺。”


    两人进了院内,守在两旁的仆役缓缓拢上了院门,顾元琛恰行至三清殿前,只能隔着细密的花荫,从收窄至无t的缝隙中窥见一个倩袅清瘦的侧影。


    眉儿?


    顾元琛身形一怔,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是眉儿,是她,一定是她!


    他不会忘记姜眉的,从前和她在一起爱恨纠缠的日夜他今生都不会忘。


    错不了的,日日夜夜,他思念她肝肠寸断,早就将她烙印在心底了!


    何永春没注意到顾元琛的失神,在一旁轻叹道:“陛下今日果然在这里。”


    “啊,是陛下……那方才那位姑娘是——”


    香茵不禁哑然,原来世上有这样巧的事。


    何永春问:“方才什么?什么姑娘?”


    香茵忙答:“就是随陛下进去的那个紫衣姑娘,方才她在三清殿外等着,帮我捞起了纱巾。”


    “香茵……”


    顾元琛头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语气却是这样冰冷,甚至压抑着海潮一般的滔天恨怒。


    “你可还记她长什么样子?”他问道,目光却死死锁着那扇紧闭的门。


    “她……是个很清冷的姑娘,杏眼细眉,很漂亮,拄着手杖,似乎是腿脚不方便,哦,她不太爱说话,笑起来也是淡淡的。”


    够了。


    不必再听了。


    顾元琛耳畔一阵嗡鸣,寥寥数语,犹如一柄利剑刺穿了他所有理智。


    “你们在此候着。”


    他眼底漫上血红,向三清殿疾步而去。


    闯入殿内,再入后殿,进入道士们起居之处,有人上来阻拦,也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忙向他下跪行礼,人影,声浪,皆模糊成一团迷雾,似乎是要阻止他继续向前。


    可是无论是谁,无论是何事,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方才的刹那之间,顾元琛更希望自己是疯了,他想要怀疑是自己的眼疾还没有好,是他看花了眼,是太想她,以至于思念入魔,瞧见了幻觉。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


    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姜眉的模样,除非是他死了。


    他的心底闪过无数个疑问,也闪过无数个谋划,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贸然进去,他还有更好的办法,他应当冷静,他应当思虑长远——


    不!他做不到!


    他不想等!不愿意等!他思念她至深,他今日一定要见到姜眉!


    即便是皇兄要杀了他,他也不在乎。


    他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亦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第59章 重逢


    “小眉,这首曲子是我为你一人而奏,你今日可开心吗?”


    顾元珩放下了手中的长箫,一双明丽的眸子灼灼望着她。


    或许是因生辰吉日,又或是为和她衣裙相衬,楚澄今日穿了一件朱紫色的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姜眉就这样坐在他的膝头,依偎在他怀中,仰望着这张令人心悦的面容,听他奏罢一曲。


    他说这是专为她吹奏的曲子。


    他是个不一样的郎君,总是不经意在她面前展露出所谓“天真烂漫”的一面,不知道他是懂得还是不懂得。


    说到底,只为一人的用心,天下女子哪个能不喜欢,她怎么会不开心呢?


    姜眉扶着他的肩膀,笑着在他面颊上落下了一吻,望着他的眼睛哑着嗓子艰难地说:“开心。”


    她在他胸膛口道:“从没有人为了我吹奏过一首曲子。”


    她接过楚澄手中的长箫,轻柔抚过每一处音孔,他指尖的余温尚能感知。


    姜眉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缓缓写道:


    “我的嗓子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也不知能否像从前一样唱歌了。”


    “只是如果今后还有机会。”


    “我也想唱歌给你听。”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


    “都说生辰之时要有些期望。”


    “我期望今后能陪在你身边。”


    知晓她写了什么后,顾元珩忙道:“好,我答应!”


    两人各思及心中难言之隐,都不由得都鼻尖酸涩,拥吻在一起。


    毕竟如今还是白天,又在道观之中,即便是情到浓时,也不能毫无顾忌,故而顾元珩只是“浅尝辄止”而已。


    他微微喘息着,握紧姜眉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一定可以的,小眉。”


    “既然你喜欢我的曲子,不如就赏我几颗葡萄,我再为你吹另一支曲子好不好?”


    姜眉难得笑意不减,正欲起身去取食盒,却被他轻轻拉回怀中。


    “不急,”顾元珩低头,鼻尖在她颈侧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带着几分戏谑,“我忽然觉得这生意亏了些,你再付我些‘赏钱’罢。”


    话音未落,温存的吻再次落下,比方才更深、更缠绵几分,姜眉闭上眼,沉溺于这片刻的温存,直到他依依不舍地放开。


    虽是晨起才恩爱过了一次,可见她对自己笑,顾元珩便忍耐不住欢恋之心。


    “够了么。”


    姜眉缓缓写道,他蹙着眉摇头,仍是觉得不满足,却没再吻她,只是贴近她的额头柔声道:“余下的,小眉夜里再付足吧。”


    姜眉轻打了他胸口一下,红着脸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裙裾与鬓发。


    恰是此时,微风习习,吹舞着一池茂盛的碧荷摇曳生姿,在淙淙花影之间,一抹朱红之色霎时间刺入她的眼中。


    顾元琛阴沉的面容亦在花色之中若隐若现。


    就算是死了,轮回转世,她也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张面容的。


    姜眉悚然一惊,手中的葡萄滚落在地,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面上血色尽褪。


    顾元琛怎么会在这里呢,怎么还会遇到他?


    顾元珩忙放下手中的茶起身搀扶,旋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朱红色的身影隐在交错的花叶间,他的弟弟顾元琛正坐在池边的大石上,静静望着水面,似是心有所思。


    “……没事的,小眉别怕,许是游人迷了方向,一时误入了这间院子。”


    他的目光冷了几分,可是对姜眉说话时仍是温润如玉,顾元琛的突然闯入显然是搅扰了他的思绪。


    “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也好他让他离开,很快我就回来了。”


    姜眉抓紧他的手臂,几近于哀求的神色,希望他不要过去。


    那可是顾元琛!不可以的,楚澄这样的人,怎么是他那样阴鸷狠厉又权势滔天之人的对手。


    她不能失去楚澄,姜眉希望自己可以带着他逃走,离开这里,可是顾元琛的脸反复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将她拖回那些拼命想要忘却的记忆中去,她的手霎时间变得冰凉麻木。


    “没事,不要怕,我向你保证,很快就回来了。”


    顾元珩抱了抱姜眉,转身从院边的栈廊行至池塘对岸,借着花丛和垂柳的掩映,绕行至顾元琛的身后。


    “琛儿。”


    终于等到了这愠怒疏离的一声呼唤……


    顾元琛闭上了眼睛,亦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


    他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转过身看向顾元珩,愣了一下,才上前跪地行礼。


    “臣弟参见皇兄……皇兄为何在这里,臣弟以为皇兄还在行宫之中。”


    顾元珩没有立即让他平身,而是绕过了顾元琛,坐在了方才他坐下的位置。


    坐在这里望向对岸,隔着石桥和荷花,是窥不见他和姜眉的所在的,见顾元琛的神色,也不似是在说谎。


    “你病体未愈,不好生将养,跑来此处做什么?”


    “多谢皇兄关怀,臣弟已经好多了……今日毕竟是生辰之日,久病床上颇觉得无趣,瞧了几个月的塞外之景,便想趁着夏日未尽,带姬妾来此处赏景。”


    顾元珩看着他面色青白没有血色,的确是不大好,又想起他在外征战辛苦,一身病痛,终究是心软,让他平身了。


    “你眼睛才养好,便不要站在太阳下面晒着了,随朕来廊下说话。”


    顾元琛失神落魄地跟在顾元珩的身后,脑海中反复回映着那刺眼的一幕——她就坐在皇兄膝头,拥吻缠绵,亲昵无间!


    究竟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他的身边,她为何会与他如此欢爱?


    凭什么她和自己在一起时,从未像今日这般笑过?


    是不是他本不该追来此处……他为什么要来看这一幕!


    “敬王……你在想什么?”


    见顾元琛脚步有些虚浮,人也低迷着,已在廊下坐定的顾元珩沉声问道,目光如炬,审视着他神色变化。


    顾元琛提起衣袍缓缓跪下,低声道:“皇兄若问,臣弟不敢隐瞒……此处毕竟是皇嫂生前居所,这几日臣弟病中,思及幼时多蒙皇嫂照拂,一时伤怀,便想来此处略作思悼。”


    顾元珩的语气依旧冷硬,沉声道:“是吗,难得你有这番心意,可是除却观中道士,朕从不曾准允任何人前来此处!难道你真的不知吗?”


    “臣弟知罪……今日生辰,一时百感交集,又心有侥幸,以为皇兄t正在行宫之中。”


    “请皇兄责罚。”


    青苔爬满湿滑的砖石,又似是生生扎进了顾元琛的膝上,将他定在原地,没有半分挣扎的办法。


    他失了以往的骄傲,跋扈,言语之间也不再有与天子暗中较量的意气!


    究竟是为什么?


    那是明明是他的眉儿!


    他还记得那是与姜眉分别前夜,边塞朔风侵骨,冷月寂寂,两人相拥而眠,听得大帐外北境肃肃荒凉之音,姜眉从梦中惊醒,抱紧他的身体,最终却安抚着他应当早些入眠……


    他不能流泪,却觉得心在滴血。


    那可是他心爱的人!凭什么抢走他最心爱之人!


    *


    “罚你?”


    顾元珩声藏悲色,怅然道:“今日误闯之过,本是小事,并无什么惩罚你的道理,可既然你来了这不该来的地方,说着什么思悼的话,这些年的积怨,朕便不得不问——”


    顾元琛茫然抬起头,直面天子之怒。


    “素心当年从你脚下站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进池中,沉湖而亡,你既然说对她深表思悼,便也敢看着她生前居住之所,说当日她被逼自尽与你无关,你自己问心无愧吗?”


    沉默少倾,顾元琛迎上天子恨火炽烈的目光,平静说道:“臣弟问心无愧。”


    “原来皇兄仍旧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呢?臣弟今日也可以禀明皇兄,臣弟对她问心无愧,对皇兄亦然——”


    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蔑笑,却依旧悲痛地说道:“皇嫂自幼时起侍奉在臣弟身边,对臣弟百般照料,从前先帝在时,臣弟的确有过封王立身后对她厚待,纳她为侧妃的念头,只是当时年幼,尚不曾向她提及,便遭石贼之乱……”


    “彼时皇室宗族之人尚且杳无音信,不知踪迹,何况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奴婢?臣弟便以为她早已罹难——那时臣弟甚至以为皇兄与父皇双双殉国,便更不知她后来得以侍奉皇兄之事。”


    顾元珩神色一冷,不悦道:“她本是母后身边的仆婢,并非你一人之仆,你怎能——罢了,这也并非你的过错。”


    顾元琛顿了顿,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怨恨,轻笑道:“是,是臣弟思虑不周,一事失言了——至于当年她与皇兄失散,流落至东昌,臣弟知晓她与陛下已有夫妻之实后,便以兄嫂之礼相待,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不曾有过非分之想?是吗?”


    顾元珩眸光锐利如刀,仍是不依饶地质问道:“那恨呢,你不曾心生怨恨吗?”


    “既然陛下发问,臣弟愿认一个‘恨’字,臣弟是恨,恨她本为臣弟的人,却最终背叛臣弟!可这恨与恨却有不同!若皇兄怀疑是臣弟走漏了她自流民营中被寻回的消息,致使她为众臣所指,最终只能自裁以得周全,这番罪过,臣弟却定不能认!”


    好恨啊,他如今心中只有恨,昔年旧人的影子和姜眉交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神魂散灭,他只余下满腔的恨意!


    都是骗子,骗了他一腔真心,只把他当狗一般耍弄,最终还投向旁人!


    他就是恨,恨当年刘素心欺骗背叛,恨自己当年为何没有亲手结果了她!这么多年了,他的遗憾一丝未减!


    姜眉,还有姜眉……他更恨姜眉!


    明明是他先遇到了她,明明是他们挺过生死危难,她怎能在他心急如焚,肝肠寸断,为她几近疯魔之时和他最恨的皇兄在一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恨,恨得这一腔的血都要烧干了,烧尽了,唯余周身刺骨的寒意。


    他放不下,这一次,他必然要报复,他不会再给自己徒留任何遗憾了。


    报复!他要报复!


    “不是你做的……”顾元珩喃喃念道,心中尽是哀然。


    “不曾,臣弟从未做过。”


    “好,你肯坦言,总是好事。”


    顾元珩阖目,复又睁开,言语之间带着帝王的威压:“可是你这所谓怨恨,实属无稽之谈,你不该怨恨先皇后。”


    顾元琛只在心底冷笑,他忽然心底起了恶念,不若等一日,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让自己的好皇兄知道刘素心的面目,知道他缅怀了多年的亡妻究竟是什么人……也未尝不是一出好戏呢。


    “是臣弟失言了,臣弟只是不甘罢了。”


    “不甘?”顾元珩眼底怒意复现,“顾元琛!朕不想训斥你,可是着不甘二字岂能从你口中说出?前些年朕身子不佳,对你宽容放纵了许多,你当真是愈发地跋扈了!你怎能——”


    顾元珩没有再说下去,如今他惦念着姜眉,不愿坏了好心情,让一向心思敏感的她有所察觉,为他担忧。


    “罢了……你是朕的弟弟,既愿意坦言,朕不予也不该深究。”


    他长叹一声,默了许久,望着清风之中顾元琛单薄的身影,语气终是缓了下来。


    “你起来吧,今日意外见你在此,朕心情不佳,有些话说得重了。”


    “今后你若欲吊唁,不要来此,烧送些经书为她祈福便是。”


    “臣弟遵命……”


    顾元琛缓缓起身,久跪在于冰冷的石板上,膝头刺痛,却不及心中悲苦万一。


    “为何今日皇兄一人在此,臣弟听闻这几日来定州城郊并不安宁,有流寇作乱,皇兄身边可还有侍奉之人吗,冯金在哪里?”


    “这些无需你操心。”


    “是。”


    顾元珩转身欲走,却又打量了顾元琛一番,试探道:“过几日,朕会带一位女子回行宫,她与你皇嫂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你见到了也不必惊讶,前尘往事,今后不必再提。”


    顾元琛指尖骤然掐入掌心,面上却不动声色。


    “臣弟明白……这女子可是宗室之人?”


    “朕自有安排,心儿去后,后位空悬,朕无子嗣,朝局难免动荡,前些年朕过得浑浑噩噩,糊涂不堪,不该沉湎旧情之中,险而荒废朝政,如今也是时候为将来做打算了。”


    顾元琛觉得一阵血气上涌,只得强行咽下,木然呢喃道:“本应如此,那臣弟便恭贺皇兄喜得佳人。”


    “敬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身边几个姬妾也无名无分,终究不好——今你平定北境,立下汗马功劳,也是时候为你寻一个可心的良人,朕知道你不喜宗室之女,可是你是大周的敬王,不能没有王妃,王妃之位更不能草率而定。”


    王妃……


    这是顾元琛梦中的情形,是他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


    他的良人只能是姜眉,她会成为他的敬王妃,他们一起离开扰攘波诡的皇城,一起到南方宜人之地,白首偕□□度余生。


    可如今这一切都幻灭如烟尘,化为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极尽嘲讽之意。


    他甚至要听天子的“安排”!


    顾元琛只听见自己麻木地说道:“……陛下此前所赐陈氏,聪慧识得大体,出身清白之家,臣弟此前有心纳她为侧妃,若陛下赐婚,便是她吧。”


    “她?是那个姓陈的女子?”


    顾元珩没想到顾元琛会提起这个人,更没想到他会应允立王妃一事。


    “真是胡闹!她的身世干净,朕自是知晓,可朕若是赐婚堂堂王爷和一平民之女,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让世人以为朕苛待于你?”


    顾元琛强聚起最后一丝气力,答道:“想来皇兄当年力排众议立后,如今寻得佳人,都不曾在意她们是否为宗室之女……还望皇兄体谅,将来臣弟有心做个闲散王爷,不愿迎娶宗室之女。”


    顾元珩凝视他片刻,最终轻叹了一声。


    “罢了,若你心意已决……便依你罢,朕不想你为难,只是她不能以平民之身嫁入王府,明年除夕宫宴前,你自想好办法,定好婚事,莫要再让朕与太后为你担忧。”


    “……臣弟遵命。”


    遵命,呵呵。


    他是皇帝,他是王爷,他是君,他是臣。


    他只能领命。


    是他顾元琛无能,当年没能夺得皇位,如今受制于人,被人夺爱!


    谁也怨恨不得,都是他自己没有狠心决心,识人不清,为人蒙蔽!


    都是他的错,如今他便这样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吧!谁也怨恨不得!


    顾元珩看他犹有些失魂落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做安抚。


    “今日本是你我的生辰之日,这几日多生变故,否则我们本当庆贺一番的。”


    顾元琛却抬起头,莞尔道:“良辰好景不尽,总会寻得一个好时机。”


    言毕,他恭敬行礼,自山石后低矮的暗门离开了。


    这阴暗的小道时,与他多年前刘素心沉湖自尽那夜,他来见她最后一面时别无二致。


    相谈之言他至今记得。


    “我知道t王爷恨我,是我负你在先……可是我心中只认定陛下一人,我不后悔。”


    顾元琛不想再回忆难过的事,便又想起姜眉。


    可是想到姜眉,他就想起她对他皇兄献笑,依偎在他怀中,他的心便被凌迟炮烙,苦不堪言!


    他就知道,他和姜眉的缘分从没有尽,即便如今是成了孽缘。


    眼睁睁看着她和顾元珩恩爱,他做不到,他怎能心甘?


    *


    顾元琛离去后,青源观住持惶恐请罪,顾元珩则当即革去其职,并命人命人将那处暗门彻底封死。


    他定了定神,回到姜眉身边,将尚有些惊魂不定的人揽在怀中,也是拂去他心头的杂乱思绪。


    他熟悉自己这个弟弟,顾元琛今日的确古怪,先皇后之事本是兄弟间心照不宣的禁忌,今日忽然旧事重提,不免让顾元珩心绪不定。


    他柔声安抚道:“好了,已经没事了,方才那人是不小心迷了路走错了的,他也只顾着赏荷,没有瞧见我们。”


    姜眉不敢相信,她方才分明就看到了顾元琛满腔幽怨,死死盯着自己。


    她在顾元珩掌心急急写道:“他是谁,你知道吗?”


    顾元珩抚过她的面颊,柔声道:“怎么忽然心事重重的,莫非你认识他吗?我也不知他是何人,方才交谈几句,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姜眉忙垂眸写道:


    “我也不认识。”


    “只是突然瞧见一个人。”


    “有些被吓到了。”


    “不怕,想来你是多日不出门,见了生人有些不适应,如今过了午时,天有些凉了,我们再在园中走走,便叫上小怜回去,可好?”


    他语气愈发温和,握紧她的手道:“今晚我留下陪你。”


    姜眉心神不宁,任由顾元珩挽着她的手,带她走走停停。


    那绝对是顾元琛没有错,她不会忘记他,也绝不可能错认他的模样。


    他是因自己找来了?他为什么不承认他的身份,他是不是盯上了楚公子呢?


    一想到这里,姜眉心如油烹,她想要告诉楚澄一定要万分小心,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自己一滩泥泞的不堪过往。


    或许是她心中留了几分自私和怯懦,她贪恋楚澄的温柔,贪恋他的笑容,不愿开口。


    可是总是要有代价的,她不堪的过去,怎么能藏得住呢。


    她更想楚公子平安。


    小怜今日玩得尽兴,将采撷的荷花与莲蓬悉数塞到了姜眉手中。


    她借着低头去嗅香气,将一滴眼泪留在了花叶之间,与清露混流在一起。


    归途马车上,顾元珩挽着姜眉的手温声问小怜:“告诉爹爹,今日可开心吗?”


    “当然开心啦,小怜很开心,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哦,也是娘亲的,爹爹和娘亲今日开心吗?”


    “爹爹与你一样开心。”


    顾元珩爱怜地轻抚小怜的额头,转而看向姜眉,含情的双目望着她,仿佛这一刹那的光景缥缈起来,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仿佛这是当年的延续,他的爱妻爱女,他本应当美满的余生。


    姜眉愣了一下,躲了他的目光,随即飞快地点了点头。


    他很开心,他说今日良辰好景,心情甚好。


    姜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般舒朗笑容。


    或许她本就不该打扰他的生活,他这样正直清净的人,不该去面对顾元琛。


    或许姜眉这个一身是非的人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


    马车微晃,姜眉不似来时与小怜同坐,反倚在了楚澄身侧。


    她与小怜交谈了几句,便半枕在他的手臂上,闭上双眼养神。


    顾元珩问她是否是累了,她没有否认,只将他的手臂搂得更紧。


    在小怜面前,或离开那小院后,她从未如此依赖过他。


    小怜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爹爹”和“娘亲”这些日子正柔情蜜意着,吃了几口点心,便说要到另一辆车上寻燕儿姐姐去。


    车内只余二人,顾元珩调整坐姿,方便让姜眉枕在自己怀中,方欲开口,她却忽然抬眼,张开双臂从身后抱紧了他。


    她鲜少如此主动,顾元珩刹那间陷入错愕,却只是握住她覆在自己腹上的指尖,柔声问:“怎么了,可是觉得坐车颠簸,身上不舒服?我让他们停下?”


    “不……”


    她哑声吐出一个字。


    这些日子,楚澄为她请来的郎中一直为她调配治嗓子的药,如今她已经能清晰地说出好几个单字了。


    “好,若你有心事,定要告诉。”


    他没追问缘由,只摩挲着她冰凉的指尖。


    “今日的天气甚好,可是你只是吹了吹晚风,手却已经这样凉,不知是不是衣服有些单薄了……我很心疼你,小眉。”


    “从前有些时日,我也身子虚弱无力,心中总有积郁之气,后来就安养好了,你也一定可以的。”


    他语气中满是怜惜:“有时我想,不知是什么人这般心狠,伤你这样重,你如今和我们才相见时真的不一样了。”


    姜眉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直,他转过身轻揉着她的鬓角笑道:“那时你像只小刺猬,任谁也不能靠近。”


    顾元珩顿了顿,手背抚过她的面颊,认真地问道:“小眉,你今日开心吗?”


    她应声作答,眼泪便顺着他的虎口淌进他的掌心中。


    “怎么哭了?小眉?”他心头一紧,“告诉我,究竟何事?”


    “你是当真相信。”


    “将来有一天我的身子会好起来。”


    “还是说这话让我开心?”


    她在他掌心写道。


    顾元珩身形一颤,便不再犹豫地说:“相信,并且一定要信。”


    姜眉擦净眼泪,莞尔一笑,继续写:


    “老天呢。”


    “老天也会信吗?”


    楚顾元珩犹豫了,他是皇帝,皇帝是天子,可是他比谁都清楚天地不仁这四个字,他左右不得天意。


    姜眉抬起手腕,给顾元珩瞧了瞧自己的手。


    “方才你抱着我的时候,说我这几日胖了。”


    顾元珩眨了眨眼睛,温声道:“不是吗,我却是不曾撒谎的。”


    “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撒谎的。”


    “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姜眉抹了抹眼泪,伸出纤细的手掌比在他面前,玉似的皮肤那样白细,却透不出几分血色,胭虿散的红纹而今已化为了淡淡的粉色,深埋肌肤之下,这表示她今生都逃脱不开此药了。


    “这些日子你一直给我补身体。”


    “我知道自己胖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在他掌心写道“可是你看我的手,还是这样的枯槁。”


    “我不懂医术,可是我记得从前。”


    “从前我的手不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现在的力气不如从前了。”


    “先前我也看过郎中的,他的医术很精妙。”


    “他早就告诉过我,我余下的日子并不多了。”


    “小眉,你为何——”


    姜眉摇头,打断了楚澄的话。


    “我之前说会留在你身边。”


    “可是如果我不能兑现这个承诺了。”


    “你会伤心吗?”


    顾元珩急切道:“伤心与否乃是我的事,我却只担忧你为何离开,可是有什么隐情,有什么人为难你吗?小眉,难道你不想过安定富足的生活吗,不愿陪我共度余生吗?”


    她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安定二字,早就与她无关了,她不能留在楚澄身边。


    姜眉答写:“昨夜你告诉我,你已经很多年不曾好好过生辰之日了。”


    “所以今日你很开心对吗?”


    “你说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都不能留下遗憾。”


    “我要离开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


    “我不剩下多少日子了。”


    “我不想空留遗憾。”


    “这件事只能我自己来做。”


    “若是我因此离开你会怨恨我吗?”


    顾元珩忙道:“不可!我们之间何谈怨恨二字呢!你想做的事,我——”


    他正欲开口,忽然听得前面的马车中燕儿和小怜的惊呼声,紧接着,一支锋利的羽箭便刺破前帘射入厢舆内。


    霎时间,便是如疾风骤雨一般的利箭密集地射向前后两辆马车。


    “有刺客!护驾!”


    冯金嘶声高呼。


    亦有几个低沉的声音急忙喊道:“护驾,西南树上,拿下刺客!”


    冯金扶着中箭后鲜血直流的右臂,掀开帘子查看顾元珩的状况,万幸虽有几支箭穿透木板,车内二人却没有受伤。


    “陛下,您——”


    情急之中,冯金叫错了称呼,却来不及掩饰,只能扶更靠近帐帘的顾元珩下车。


    才探出半个身子,又一阵箭雨从东边袭来,方才冯金欲抢马缰,故而这一次的箭,便都是冲着马身前去。


    顾元珩侥幸只被一箭擦过手臂,却来不及抓紧姜眉的手,便被受惊吃痛的马儿甩落一旁,顿觉头晕目眩,再低头看,惊觉方才的弩箭之上涂有剧毒。


    “t小眉,快趴下!”


    他忧心尚留在马车中的姜眉,急忙呼喊,只是话音才毕,第三次箭雨便漫天袭来。


    显而易见,刺客只要他的性命。


    关心则乱,这一声呼喊,林中疾行的黑影便都向着顾元珩和冯金的方向去了,其后拼命追跟的则是暗中护驾的御卫。


    可是这些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特有一队人拖住救驾御卫的脚步,余三两精锐一刻不停地奔向无力反抗的两人。


    偏是差出了不过十步的距离,便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冷月,冷剑,寒光赫赫,冯金被林间闪烁的刀剑迷住了眼,千钧一发,只得弓起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陛下。


    可是他却没有一命呜呼。


    利刃血肉交融的声音在耳畔炸响,他回过神来,自己竟然还活着?


    御卫将他扶起,惊魂未定之余,冯金看向自己身边的树木,断剑斜斜没入其中,地上则掉落了半截箭身沾血的弩箭。


    “陛下,这……”


    弩箭上所涂的毒药想来毒性不浅,虽只是擦伤皮肉,顾元珩已然双目昏昏。


    他强撑着余力想要起身去看姜眉是否受伤,却只看到一只纤瘦的手,沾满鲜血地掐在了马车的窗檐上,微微颤抖着收回。


    一具刺客的尸体被人从车内踢出,姜眉跳下马车,踉跄了一步,重重地喘息着,扶着车辕坐下调息,面色惨白。


    “小眉,你……你还好吗?”


    方才刺客闯进了马车里,撞上了姜眉,举刀要砍,被她用射入马车内的弩箭了结了。


    她的体力和反应大不如前,险些眼睁睁看着楚澄遇难。


    楚澄……


    惊魂未定,姜眉只觉得双腿失了知觉,而后才想起“楚澄”。


    她多想自己是慌乱之中听错了,可是她骗不了自己。


    方才冯金对他喊的,分明是“陛下”二字。


    第60章 陛下


    顾元珩服了解毒的丹药,暂无性命之忧,一行人匆匆上了马车,在御卫护送下离去,小怜和燕儿皆受了惊,与姜眉围坐在同一辆马车内,疾行匆匆,三人都不知道这是要去往何处。


    燕儿见姜眉久默不语,以为她同是受惊,久久不语,便先安抚小怜睡下。


    姜眉却强行把小怜从燕儿的怀中接过来,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她保护不了自己,但是至少还可以保护小怜,因为她感到自己此刻沦陷于莫大的恐惧。


    陛下,他是陛下?那些是御卫……


    怎么会呢?他是楚澄啊,是楚公子!


    他怎么会是当今的陛下呢,他怎么能是顾元琛的皇兄?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身边?为什么要救她?


    所以,清源观里身穿红衣的那人就是顾元琛!


    是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楚澄,从来都是当今的陛下顾元珩,所以顾元琛才没有做出过分的事,原来是这样……


    她怎么没有认出呢,之前在顾元琛的王府,她不是听过陛下的声音吗,为什么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


    思绪纷乱如麻,姜眉已经不知道要想什么好了,她强逼自己定了心神,确认了小怜已经熟睡,抬手拍了拍燕儿的肩膀,面色凝重,满目戒备。


    “怎么了姑娘?唉,你别想着方才的事了,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公子,他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姜眉不答,仍是冷冷看着她,看得燕儿有些心虚。


    燕儿赔笑着,又继续解释道:“公子平日里乐善好施,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是有一些仇家的,因而也常带着人在身边保护的……”


    姜眉却忽然抓过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飞快写道:“你很喜欢小怜的对吗?”


    “我,小怜?我当然疼小怜了,姑娘……你可别吓我啊,到底怎么了。”


    姜眉无声默念了三个字:“那就好。”


    她郑重地写道:


    “希望你好好对待小怜。”


    “若是不能,就把她回到大伯大娘那里。”


    “她若是问我去哪里了,你就说我死了。”


    “姑娘!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去哪里?”


    燕儿想要抽回手,却根本奈何姜眉不得,被她死死攥住。


    “我知道你也不能和我说实话。”


    “我不怪你,你是个好人。”


    “请你不要拦我。”


    她将顾元珩给她的钗环镯钏一并摘了下来,顿了顿,竟然将那件罗裙也一并脱下来,只留一件里衣,用遗留车中的断箭挽发。


    这些都是顾元珩给她的,她悉数交还了燕儿收好,便探出身让车夫停了马车,一刻不停起身离开。


    “诶,姑娘!”


    燕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来不及阻拦,便看着姜眉往马车行驶相反的方向走去,万幸她的呼喊声被冯金发现,架马将人拦了下来,却也只是让姜眉微微停住了脚步。


    才对上姜眉的目光,便是心中了然。


    冯金只怪自己方才乱了分寸,想来她是听见了自己如何称呼陛下。


    这几日相处久了,险些都忘了这女子的脾性如何刚烈倔强,想来她也不是恐惧要走的……她这一走,便是下定了决心的。


    陛下如今虽无性命之忧,却还未苏醒,若是醒来了不见人,又要如何是好呢,虽是因为她这张脸……不可,一定要想办法拦着!


    “娘子,你等等啊!”


    几人拒马围着姜眉,她停了脚步。


    目光自冯金起始,姜眉向四周冷冷看了一圈,竟骇得马匹逡巡后退。


    冯金也被她这更为凶狠无情的目光吓了一跳。


    回过神,他连忙下马,虽知姜眉决心,仍开口劝道:“姜娘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如今这夜深人静,荒乡野岭的,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呢?”


    姜眉静静听他说完了话,绕过了他,便又一步步执拗地向夜色深处走去。


    “姜娘子!我知道你如今心中有惑亦有怨,可是你想想这些日子来我们相处,我是什么样的人,公子他……陛下他是如何宽厚?你真的半点不晓吗?你若决意要走,我们必不能强留,可若是不告而别,也未免让人心寒吧!”


    “娘子不妨扪心自问,倘若不是陛下,是旁人,有这样一人对你百般照料,不惜心血,不惜财物,你也能做到一走了之吗!”


    冯金一时心急,说话的语气难免重了一些,却见姜眉霎时黯淡了神色,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眉宇间的决绝也被折断。


    “并非是我要阻拦娘子,还请您想想陛下,莫要这般不告而别!总要说个缘由才是,若你执意离开,陛下怎会强留?”


    她似是去意渐消,冯金便带着人上了马车,本想让她见一见如今顾元珩的憔悴模样,想着九五之尊的天子为了她一女子如此,她应当会心软,不再犯傻。


    却不想顾元珩已经醒了,扶着手臂静静望着她。


    “陛下……奴才只是——”


    “朕明白,下去吧。”


    姜眉坐在远离顾元珩的地方,默了片刻,扶膝便要跪下向他行礼。


    车内狭窄,顾元珩想去扶她,却慢了一步,指尖划过她的衣袖,眼角便有些酸楚,心口一阵又一阵的闷痛。


    她仰起脸望着“楚澄”,怔怔默念道:“陛下。”


    “你当真要这样称呼我吗?”


    姜眉点了点头,看向他受伤的手臂,目光黯淡下去。


    “小眉,我并非是有意隐瞒身份,最初只是见你防备心重,不想吓到了你,让你疏远我……可最终还是让你心有嫌隙了。”


    面对姜眉,他一直都口称“我”,不愿说一个“朕”出口。


    “这一时之间发生了太多事,什么话都不及言明,你方才便说要走……”


    他伸手去握姜眉的指尖,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


    更令他心寒的是,姜眉想起她现在面对的是陛下,又似是强忍着压抑着将手放回原处,任他触碰。


    “小眉……不要这样!你可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走吗?你要去做你心中未竟之事?我不能阻拦。你要去多久,这一去,会否能再回来?”


    顾元珩说得动情,就像先前数次同枕同眠的夜里,姜眉因病痛辗转难眠,他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


    “我与你,是云泥之别。”


    姜眉在小桌上缓缓写道,马车内灯烛微光惨淡,却独照亮她面上泪痕无数。


    她过去的一切,已然是不堪言说了,与楚澄都无颜细细说明,更不要说是顾元珩。


    他是天子。


    “小眉,你这样说,莫不是要伤透了我的心吗?我并非是有意欺瞒,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言明!”


    他握住姜眉的手,见她并不抗拒,便细细摩挲起来。


    “我只是一介草民。”


    “身份低贱,你是天子。”


    她是真的怕了t,与顾元琛纠缠不清已然是糊涂大错,落得那样的结局,是她心有妄想,咎由自取。


    顾元珩揉着她的手缓缓道:“石贼之乱时,我身受重伤,不能自理,还要隐姓埋名,躲避追杀,那时我不再是太子,只是国破家亡的一介草民。”


    “小眉,你还记得你今日同我说过什么吗?不是说你喜欢楚澄吗?你不是答应他要好生养病,今后养好了身体,唱歌给他听吗?”


    “我就是楚澄啊!你好好想想,这些日子我们如何朝夕相处,如何倾诉衷情,除却隐瞒身份,我对你何时有过欺骗啊!”


    她听着这字字衷情,想到了心底的依恋,更多的,却是想到了从前过往。


    与顾元琛的过往。


    “小眉,你留下来好不好,至少让我为你好好医治身体,我并非完人,我有私心,更有私情,我做不到放任你走,看着你再忍受病痛之苦,你留下来吧,答应我,可好?”


    他一连问了许多话,可是姜眉的嗓子坏了,不能一一回答,即便是她能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留在陛下的身边,然后呢?”


    她在顾元珩掌心飞快写道,写不尽前路迷惘。


    顾元珩心中大喜,忙小心翼翼地将人紧紧拥入怀中,柔声道:“自然是同从前一样。”


    姜眉正想着从前是什么样,她跟在楚澄的身边究竟是开怀还是沉郁,顾元珩便又说道:“小眉,你若愿意同我相伴余生,我便向你许诺,绝不会让你经受一分一毫的难处,我知道你怕什么……”


    他的声色忽然平添了几分哽咽,似乎是已经经历了千难万阻。


    “小眉,你留在我身边,待时日长久,我慢慢为你正立身份,楚澄对你许的诺言便是朕对你的诺言……”


    之后的话,姜眉有些听不清了,眼泪流进了耳中,将他的话语蒙上了一层纱。


    她想起顾元琛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深信不疑过。


    这些话总是这样承诺着,让她希望着,却又远远在天上,就像从前也有许多男人惋惜地捧起她的脸,说着相似的话,可怜她……


    她小声啜泣起来。


    顾元珩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温声道:“不要哭小眉,我知道这样多少是委屈了你……这一时情急,我险些忘了,方才是你救了我,你武艺高强,能护好自己,我便安心了。”


    “你这样好,我若说些保护庇佑的话,反而是屈折你了。”


    姜眉去擦眼泪,却仍是觉得目眩,不待她反应,便口吐出黑血。


    胭虿散虽是毒药,却也是万中出一的秘药,服用它的人,不会因其他的毒药伤及性命,略微经受些折磨,体内便能将异毒自行排出。


    她这才感到自己脚腕处的刺痛,被繁复的罗裙掩着,满心思绪,不曾发现脚腕被弩箭刺伤了,如今伤口已经黑紫肿胀。


    “小眉,你怎么也受伤了,这箭明明……”


    而后的字,她逐渐听不清了,冷与热交替着,真情假意,假情真意,一切都是迷乱的混沌。


    她喜欢这位楚公子。


    她多想楚澄就是楚澄,可是好像不能如此了。


    就像从前她把褚盛当做师父,他却强夺她的贞洁,逼她做不愿做的事,用胭虿散逼迫她,她再也不是她了。


    而后褚盛逼她与阿错行房……在那之前,阿错就是阿错,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希望,他把她当成是最好的阿姐,可是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不仅不再是她了,也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躯壳活在世上。


    她想找到妹妹,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也破灭了,而后顾元琛说爱她,想要和她相伴余生,她想给自己换一个新的念头。


    她又得到了什么呢?是谎言,是她可笑的一厢情愿,她太高看自己了。


    为何总是如此,她想要什么美好的,都是留不住的,是她太奢求了吗?


    姜眉深陷着,窒息着,坠落着,直至落入到一双臂弯之中,落入一个足够有温度的怀抱中,一个声音急切地呼喊着,她的心突跳着,身体颤抖着。


    她被抱起来,感受着他的步伐,每一步都是坚定有力的,他被泪水打湿的脸贴在她的额心,在四周寂静无声时,为她轻声抽息着。


    “不要睡!我在呢,我不能让你走!”


    姜眉觉得好累,她睡着了,说来也是可笑,这个混沌的梦,反而让她不再疲惫。


    再醒来的时候,姜眉换了一身衣裳,身下的床褥,身上的被子,都是一样滑软,暖和,不知是多金贵的料子。


    她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穹顶高阔,顾元琛王府的正殿还要高,瞧起来让人目眩。


    燕儿见她醒了,满心欢喜,连忙去外殿禀告顾元珩,他不知道从哪扇屏风还是雕花门后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片人,到她面前,那一大片人又忙忙碌碌跪在了地上。


    似乎是郎中的人给她诊脉,可是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又不像郎中。


    楚澄似乎不是这样行事的。


    可是眼前的人又分明就是楚澄。


    瞧他精神不振,面容憔悴的模样,姜眉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想要张口,眼泪却先流出来。


    “你别怕,小眉——都退下。”


    他挥退了众人:“你莫要生气,也莫要怪我,你中了毒,我不能让你——”


    姜眉不回答,也不再听,手臂缓缓环在了他的腰上,眼泪在他胸前擦拭无痕。


    这突如其来的回应,反让顾元珩失了神。


    “小眉……你不怪我?”


    姜眉不知道如何回应,她身上没有一丝气力,最终写问道:


    “我在哪里?”


    “此处是行宫中的玉芙殿。”


    见姜眉沉沉颔首,顾元珩笑了,却又不免心疼。


    只是他想,姜眉应当不会离开了,今后应当也不会。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至姜眉沉沉睡去,恰好似他一生一世都拥紧了她一般。


    *


    自清源观归来,顾元琛没有再回行宫,反是倒了行宫外的王府入住,便是一言不发,独自静坐在窗前,生将手里的词集翻得光洁如镜。


    渴了懂得要茶水,饿了也嘱咐何永春为他准备点心瓜果,看着倒是没什么不好的,何永春心中忧虑,却也不能打扰。


    直至夜深,急报忽至——就在不久前,陛下遇刺了。


    顾元珩手中的书应声掉落,缓缓转过头,低声问道:“死了吗?”


    这话问得奇怪,满屋一时皆寂,前来答复的人也哽住。


    王爷怎会这样问?陛下若是真的遇刺身亡那还了得!莫不是王爷另有深意?


    “不,不曾,陛下只是受了些轻伤,消息捂得紧,弟兄们也是才刚探得。”


    “他身边的人有事吗?”


    “这,属下打探得并不详尽……似乎是冯总管伤了手臂。”


    “本王说的不是他!”顾元琛怒道,“皇兄不是采撷野芳,近日来宠幸了一个嫠妇,今日还带着她去清源观赏玩了,那女子呢?”


    “啊?这……属下无能,属下等不知道有此事,可是的确是没有旁人受伤了。”


    顾元琛低声骂道:“合该一起去死!”


    他素来阴晴不定,手下之人也习惯了,可是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待何永春递上了茶,又小心道:“王爷,陛下遇刺非同小可,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栽赃王爷,可就——”


    “那又如何?”顾元琛截断他,眸色阴鸷,“本王就不曾遇刺过吗?”


    眼见又要提起姜眉,何永春连忙插科打诨,让人出去,转头却瞧见顾元珩将盖在身上的绣褥抓得如乱如丝麻。


    “王爷,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顾元珩用掌心把眼泪狠狠地向上托抹去,低声只道了一个字:“恨。”


    “本王就是死了,也要化作厉鬼,绝不放过她。”


    何永春只当他是今日去了清源观,想起了从前之事,又因着姜眉的事心中烦闷,只怪自己没有拦着些。


    “是,咱们关起屋门说话,奴才也咒她,她若是死了,咒她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咒她投不了好胎!她若是活着,那也不得善终!”


    顾元琛沉默了,何永春当下便住了口,问起明日的安排。


    他没有回应,脸上的泪痕化作火灼后的瘢疤,深深烙印,心里的恶念生了芽枝,把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刺穿出无数孔洞。


    良久,他才幽幽开口,轻声问道:“若是她心有旁人了呢?”


    “旁人?那也落不到好!”何永春立刻啐道,“天下人除了王爷,谁还能待她这样好,就那个愣头青臭小子?他也是自身难保,也是不中用的!给不了她安宁!”


    顾元琛转过头哀然看着何永春,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动。


    “若那旁人是皇帝,是t本王的皇兄呢?”


    洪永春骇然一惊,手中的茶水落了地,在朱红的毯子上泼出了一滩血,窗子陡然被吹开,灯烛扑簌,像是垂死一般的模样。


    明白了。


    都明白了。


    总算是知道王爷为何会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了,可是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么巧?


    他心念:莫不是老天爷种下的冤孽!


    “这……”


    顾元琛忽笑了一声,脸上悲凉神色竟在瞬间敛去,柔声问道:“前些时日,缙陵因旱灾起了一干贼匪叛乱,已攻下了两城,皇兄是否已拟妥派何人前去镇压?”


    何永春一时跟不上这思绪,这些时日接踵而来的风波,一桩比一桩骇人,他这把老骨头承受不住,还为姜眉去到了陛下身边震惊着。


    他定了定神,答道:“确有此事……听闻,是虎武卫军的袁戍岳,陛下新提拔上来的,也是个能人。”


    “不成。”顾元琛轻声打断,唇角含笑,“龙武卫尚不堪用,新建的虎武卫更是难当大任……免不得又要劳动血羽军,如何让本王安心呢?”


    “何况,不是觉得本王灭北蛮后功高盖主么?”


    他微微倾身,似是想用手去追烛光的暖热,却不顾自己说话的语气何等冰冷渗人。


    “需得让皇兄躬亲才是,他若是不走……”


    “本王又如何再去见我的眉儿呢?”


同类推荐: 绿茶女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综英美]七分之一的韦恩小姐阳间恋爱指北[综英美]幼驯染好像黑化了怎么办死对头为我生崽了[娱乐圈][综英美]韦恩,但隐姓埋名家养辅助投喂指南[电竞][足球]执教从瑞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