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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5

    第61章 报复


    夜色凄迷,寝殿的窗子好像被吹开了,厉声叫嚣着,让姜眉从极浅的梦眠中惊醒。


    身边的床榻空荡冰凉,原来顾元珩并不在身边。


    他是天子,总是有许多事待他操劳,这几日姜眉因那箭毒神智昏沉,他已经是尽可能地陪伴在她身侧。


    窗前的纱幔似是被什么附身了,不定飘舞,将窗前站立的身形也一道抚得朦胧,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什么事烦恼。


    姜眉裹紧身上的薄毯,踏过凌乱委地的衣衫,缓缓行至顾元珩的身前。


    她身上很冷,也知道他是暖的,她依恋他的温暖,却又不想打搅,顿了顿,抬起手臂环紧他的身体。


    “怎么不睡了?”


    被抱紧的人忽然冷笑了一声,无情地推开了她的手,抬手粗暴地剥掉了她的纱衣,手掌探入肌肤之中,抚过她肩颈、腰腹之上的红痕,戏谑,粗粝,要让她如这一层不蔽体的衣衫一般萎谢在地。


    姜眉错愕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顾元琛那笑意盈盈的面容。


    “你这是什么表情?才离了本王几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想逃!她转过身拼尽全力想要逃走,可是顾元琛的手像白绫一般纠缠着她的脖颈,纠缠着她的四肢,让她寸步难移。


    “眉儿,你怎么不认本王了,你抬头好好瞧瞧,这是谁?”


    姜眉仰起脸,在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顾元珩走向她面前,俩俩相望,从前的柔情不再,唯余失望与厌恶。


    “小眉,朕不曾欺瞒过你,可你为何要欺骗朕呢?”


    “你怎会是这般不堪?”


    “你怎会和敬王纠缠在一起?”


    不,不要!


    姜眉绝望地伸出手,扯住明黄的袍襟,卑乞着望向他,可是只看到嫌恶。


    “真恶心,放开朕!”


    他甚至不愿再去触碰到姜眉的手,拂袖离去。


    滑腻的布料从她的手中寸寸抽离,反将她推送回顾元琛冰冷的怀中。


    顾元琛低声笑了起来,很是得意。


    他吻着她的后颈,几乎要将她抱得窒息,阴狠又嘲弄地说道:“听到了吗,眉儿?皇兄他不想要你了,你只能是本王的!你逃不掉的!”


    ……


    “娘子?”


    “娘子醒醒啊……怎么坐在这里就睡着了,是昨夜没睡好吗?也怪奴婢叫你太早了,陛下明明吩咐过,让你今日好好睡个懒觉的。”


    燕儿为姜眉擦了擦额角薄汗,柔声道:“您瞧啊,这太阳已经移走了,您若是还想晒太阳,奴婢带您到那边花廊下去吧,池子里还有不少锦鲤呢,听说还有一只好大的王八,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便养着的!”


    姜眉回过神来,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握紧住燕儿的手,听命一般缓缓起身。


    燕儿笑了笑,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搀扶着她往前走去。


    “娘子很快便习惯了。”


    这样的话燕儿对姜眉说了许多次,可是她总是记不住,就像她记不得自己的前半生是如何苟且,而今又是如何遇到了天子顾元珩,又是如何入住这皇家的行宫一样。


    陛下待她是很好的,就像是从前楚澄那样,行宫中的景色也是很美的,芳华秀丽,可是她偏偏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娘子——不,今后啊,就应当是叫您娘娘了!”


    燕儿面上一喜,羞赧说道。


    “陛下说,待缙陵叛匪剿灭,他就给您位份,这后宫里没别人,今后您就是宫里的主子了!您过得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便也跟着沾光了!”


    这番话姜眉听得惶恐,她握住燕儿的手,轻轻摇头,却也不想拂了她的好心情,转而将头压低了一些。


    “怎么了娘子,奴婢知道您有心事,可是也不知道您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姜眉顿了顿,在燕儿手上写道:“为什么要叫娘娘?”


    燕儿想了想,笑着答道:“因为陛下是天子啊,自然陛下的妻妾便是娘娘了,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啊!”


    “可是我不是什么娘娘。”


    姜眉飞快地写道:


    “担不起的名号。”


    “落在了头上。”


    “是要得了灾祸的。”


    “你可曾听过吗?”


    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燕儿只好道:“奴婢见识浅,也不懂这些,但是陛下在意娘子,这不就够了吗?”


    燕儿没给她思考的机会,笑着说道:“娘子忘了陛下今日离开前如何嘱咐的吗,您只管好生养着身体,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安心等陛下回来,谁也不必见,什么事都不要操心。”


    她压低了声音,在姜眉耳边小声念道:“陛下特意嘱咐过,就是太后娘娘的人也不能来打扰您呢,陛下最是孝顺了,从来没有忤逆过太后娘娘,这是头一回。”


    北蛮灭国,本应安享太平,可惜才送走去年寒载,入夏后南方多地却逢大旱,国库空虚,军民困乏,一时间缙陵起了叛匪,声势一路壮大,竟已攻下了两城,兵锋直至定州,威势汹汹。


    敬王负伤,原定平匪的袁戍岳将军此前点兵时意外堕马受伤,一时间朝中无人可用,天子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御驾率龙武卫军亲征。


    此一别,便少说两月有余。


    姜眉浑浑噩噩间得知了楚澄便是皇帝顾元珩,又在浑浑噩噩之间入住行宫,留在他的身边。


    箭毒初解,还未来得及与他说明心中隐忧,便要分别了。


    今晨临别前,顾元珩同她说得最多的,便也是要小心太后。


    她思忖片刻,在燕儿掌心写道:“太后娘娘的人不好吗,为什么不见?”


    “这个……应当是因为太后娘娘希望陛下多迎宗室女入宫吧,陛下担心太后娘娘为难娘子,不过这可不是因为娘子的身份不是宗室女,娘子是很有福气的!”


    姜眉苦笑了一声,停住脚步,挽着燕儿的手坐在池边的花廊下,拿出了顾元珩给她的小册子,缓缓写道:


    “你不必这样说,我本就不如宗室女子高贵。”


    “我不能为难你,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还是叫我姜姑娘,我叫你燕儿姑娘,好吗?”


    她身心皆是乏累,却还是面对燕儿微笑着,燕儿便答应了。


    “姑娘。”


    燕儿瞧着她的神色,也不免心疼。


    她柔声问:“姑娘,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留在陛下身边?”


    姜眉在册子上写了“不想”,随后又划掉,改成了不能。


    “不能是什么意思。”


    燕儿怯怯地问道。


    自第一日见到姜眉,燕儿便知道她是不一般的女子,羡慕过她身世平平却有福气,也知道她极好相处,有了这样的主子,她今后也会跟着享尽富贵,她设想的很好,以至于没有把姜眉设想进来。


    “想和能够是不一样的。”


    “大家总是想求事事顺遂,却不能做到。”


    燕儿似乎明白了一些,她没有再执拗地改正为仆为主的姿势,而是轻轻拍抚了姜眉的后背。


    “姑娘,燕儿好像懂一些了,以后你多同燕儿讲,燕儿就明白了,等陛下回来,你也同他说这些话,陛下真的很喜欢你,待你很好的,你若是不开心,他一t定会想办法的。”


    姜眉又缓缓写道:


    “陛下如今喜欢我。”


    “若是有一日发现我不值得喜欢。”


    “不似如今这样待我了。”


    “我要怎么办呢?”


    她又想起方才的那个噩梦,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知道顾元琛的性子,他不会放手的。


    燕儿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越是去想,便越是觉得坐在太阳下身子发冷。


    正纠结之际,小怜一声清脆的“姐姐”扫去两人心头的阴霾,燕儿连忙起身,笑着抱起小怜。


    如今小怜有宫内的女官教导着,到了午膳时才能回到姜眉身边,昨日顾元珩在姜眉身边寸步不离,小怜更是一日余不曾与她见面。


    “你这小丫头,不都是同你说了好几次了吗,怎么还叫姐姐!”


    小怜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没有记错呀,小怜叫的是燕儿姐姐。”


    “你倒是越发机灵了,还骗起我来了!”


    两人嬉闹作一团,良久才停下,燕儿正色道:“小怜,如今没人,你怎样叫都可以,可是今后在旁人面前,你要叫姜娘子母妃,明白吗?”


    小怜点了点头,继续向燕儿撒娇,却眼巴巴地望着姜眉,想要让姜眉抱一抱她。


    见姜眉无动于衷,便主动钻进了她的怀里,伏在她的耳边小声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开心,和小怜说说好不好,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姜眉把眼泪藏起来,抱紧小怜安抚,称自己没事,指给她看池中游曳的锦鲤,把手里的鱼食交给了她。


    而后她给燕儿写了一句“我累了,你们玩吧,不用管我”,便一个人向寝殿走去。


    玉芙殿是行宫最清雅幽静的一处,与万芳园所隔不过两道跨院,燕儿担心小怜落水,便只是让守在远处的两个婢女跟着姜眉回去。


    不多时两人便来回报,姜娘子已经安然回去了,只说是累了,用了些牛乳羹便睡下了。


    燕儿轻叹一声,她实在不理解这位姜娘子,只得去水旁抱起小怜,让她不要贪凉玩水。


    “小怜今日都学了什么,可遇到什么新鲜事了,那些女官待你可好吗?”


    “都很好,不过燕儿姐姐,小怜今日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起先小怜不认得,后来他告诉小怜,他是小怜的皇叔父。”


    小怜偷笑着小声说道:“其实不就是爹爹的兄弟,是小怜的伯伯嘛。”


    “他说他如今不住在这个大宫殿里面,所以可以带小怜去外面玩呢!”


    燕儿听着稍有些迟疑,莫不是敬王爷?似乎的确几日前便不在行宫住了,还一直都病着。


    是今日病好了来拜见太后娘娘吗?似乎也不曾听说。


    “他与小怜说什么了,身边可跟着什么人?”


    小怜回想起来方才与顾元琛相遇的场景,只记得这人容貌极为俊俏,比她爹爹还要好看,也年轻些,只是说起话来有些奇怪,他抱着她,问她是从哪里来的,问她娘亲如何了,总是含着笑,身边跟着一个老爷爷,比小怜的外公还要老。


    “哦……那应当是敬王爷,你说的对呀,他的确是你的伯伯,可是你也该称他为皇叔父,小怜,他如今可还在行宫内吗?”


    “不知道呀,应当是不在了,当时好像就要走了,他说有事情要办,不过他说,今后他每日都来看望小怜!”


    *


    午膳只用了些牛乳羹便匆匆睡下,姜眉醒来时难免有些饿,却又不想去麻烦旁人,只在小桌上寻了吃剩的点心抿在嘴里,喝了一口冷茶。


    伤心过,怀疑过,不安过,如今总要是向前看的。


    她大约已经想好了,待顾元珩回来,便把自己的过往向他坦白。


    他这样好,总不会亏待了小怜,自己便能安心地离开,去查阿错的下落。


    找到阿错之后……


    不行,这样也不好,顾元琛那日的眼神,分明是看到了自己和顾元珩亲昵无间。


    那是他的皇兄,若是他心有怨恨,又不能泄愤,报复到了柳儿姐姐身上该怎么办……


    思索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先前几日有顾元珩陪在身边,总不会让姜眉太过痛苦,如今失了这依靠,便不住地心生绝望。


    她入住行宫已有数日,顾元珩为她安排的人虽不把这乡野女子当回事,可是该有的体面却不会驳了不给。


    听到内殿有动静,侍女便敲敲门进来了,近前放下了热茶,问她是否要用饭,方才看见姜眉面色苍白,额上满是汗珠。


    “姜娘子这是怎么了,若是身子不适,便要今早告诉奴婢们才是,恰好御医来了,在外面已等了多时。”


    不等姜眉回答,又道:“燕姑姑还未回来,娘子有事吩咐奴婢便是。”


    姜眉浅浅笑了笑,摇头表明自己无事,让人离开。


    她虽没有名分,可是若要见御医,也要规规矩矩将帐子放下,只露出手臂在外面,可是只听得殿门开合,脚步声渐近,御医却再无动作。


    姜眉不知道要怎么办,欲要将手臂收回,手腕却被紧紧制住,甚至骨节处隐隐吃痛。


    “娘娘不要动,微臣还需为娘娘诊脉呢。”


    来人似乎不是前几日一直照料姜眉的那位老御医,虽有些低沉,可是听得出这人年纪尚轻。


    她在帘中点点头,只当是御医不同,却不想腕上忽然一凉,那人松开了手,一个略显沉重的圆环压在了她的手腕上。


    不待她反抗,手背上便落下了一个干涩的亲吻。


    “娘娘的身子应当没有不适,想来是侍奉陛下得当了?”


    是他!


    姜眉身子一震,慌忙将手抽回,顾元琛冷笑一声,不松手,也不掣控,让姜眉把他一起带入了帐中,坠在她躺过的床榻上,面颊半贴在床褥上,犹能触及她的体温。


    她跳下床反身要跑,却因顾元珩说的话僵定在原地。


    “想出去?尽管去啊,也恰好让皇兄身边的人知道,本王就在这里。”


    看她听到“皇兄”二字,被霎时间被浇灌了铅一般定在原地,顾元珩面上笑着,本应得意,心里却犹如锥刺。


    他抚了抚床榻,含着笑淡淡说道:“过来,眉儿。”


    姜眉颤抖着转过身,一摇头,眼泪便也倾泻下来。


    “本王让你过来!”


    声音中添了几分厉色与威逼,从前这样喊她,她是无有不应的。


    可是如今显然是不同了。


    原本还强挂着笑意的脸上顿时戾气滋生,顾元琛从床上起身,大步走上前,右手提着姜眉的手臂将她拉入怀中,左手扳起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


    只是瞧着她隐痛的神色,面上又不得不强装出平静无澜的模样。


    “你哭什么,难道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姜眉挣脱不得他的手,便朝着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上去。


    顾元琛却不松手,任凭那地方被她咬的麻木,血流如注。


    他还记得见到姜眉的最后一面,那个让他绝望懊悔的夜晚,看到她被折磨凌辱,没了人形,想要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补偿了她。


    她若是不咬,顾元琛都不知道要如何将这心中的痛苦在她面前倾注出来。


    姜眉没有力气答话,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渐渐地,便也松了口。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却又不想去对上他狞色翻腾的视线,任凭他继续抚弄把玩着她的脸。


    她越是哭得泣不成声,顾元琛就越是恨。


    “要见一面当真是不易啊,皇兄这么宝贝你,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嗯?”


    “你很喜欢皇兄是吗?一提他,你连跑都不敢跑了?”


    顾元琛受不了姜眉眼中的厌恶和漠然,心中一冷,说出的话也不再留情面,任凭怒火冲烧理智。


    “看来本王当日的决定没有做错啊,你不愧是本王看中的人。”


    他故意这样说,他怪姜眉当日那样想他,还不肯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却也是怪自己当日没能留住她。


    他瞥见姜眉颈窝处红粉的痕迹,方才也看到了她手腕上的浅浅的瘀痕。


    无论是闭上眼,还是睁开眼,都能看到她和天子欢好的模样,就像他那天瞧见她坐在他皇兄的膝头听他吹奏,与他拥吻缠绵。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般恩爱的。


    “放开我!”


    姜眉拼尽力气嘶哑地念着,反抗着,顾元琛也感到震惊,他没想到姜眉的嗓子已经好了许多,又或许是她太过激动,这三个字竟然听得分外明晰。


    “唔——”


    他的手从侧面扣紧了她脖颈,指腹在t她领口深处的痕迹上反复摩挲,按压,让她痛得打颤,骨血生寒,想要吻她,她却猛烈地挣扎,避之不及。


    “我恨你,你就是比不上陛下,你这个疯子!”


    姜眉无声的抗辩道,只觉他扣在自己颈侧的手指愈发用力。


    顾元琛张口,唇瓣颤抖着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默了良久,冷着脸说完了方才那句被打断的话。


    “你不愧是本王看中的人,不用本王提点,就把皇兄的心拿稳了,总归……总归是没有白养你一场呢。”


    说罢这话,顾元琛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心好痛。


    他或许早就疯了,先前的日子不过是撑着一副人形的皮囊,隐忍深处的怨恨与不甘,却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爆发出来,却把姜眉撕的粉碎。


    可是他当真满足了吗?


    姜眉只觉头痛欲裂,自从在洪英手里走了一遭,她身上的痛苦便不再是单调的痛感,而是五脏六腑一同撕裂,却不能感知,只是头像被人砍了去,摆在她面前滚动。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那样信任他,那样毫无保留地把心给他,他却只把她当一个物件预备送出去。


    她已经听过了这样的话了,她已经努力想要忘记了,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她呢?


    顾元琛隐去眼底的泪光,用面颊贴近她的颊畔,他有多久不曾抱过她了?


    好似实际算来没有很久,可是度日如年,他不知道已经轮回过了几辈子。


    只想抱紧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其余什么的都可以不要,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恨他,如今她满心满眼只有他的皇兄。


    顾元琛重新抬起头,面容一如以往俊美,只是神情却淬了毒,姜眉心中似乎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恐惧从脚趾一路攀游到了头顶。


    天旋地转间,她被他掐着腰抱在了肩头,呜咽声凄厉,啜泣声惨绝,回荡在顾元琛的耳畔。


    他只余切齿恨声:“今日你便好好告诉本王,你是用了什么办法把皇兄勾得神魂颠倒的!”


    第62章 强迫


    哭声和悲鸣声都在顾元琛耳边沉默了。


    姜眉的身体比他记忆中的还要轻,肌肤之间盈着清苦的药味,这般脆弱,仿佛他再稍稍施加些力气就能将她撕碎。


    他将她放到了榻上,还未触碰到她的身体,姜眉便像只被剥了皮还在挣扎的泥鳅,拖着血痕滑坐到了地上。


    顾元琛试着去扶她的手臂,想把人抱起来,却见她眼中的泪水惨烈奔涌——事后他才想明白,这是她痛了,痛不能言,甚至来不及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泪水已然决堤。


    姜眉总是以为,心死了,就不会再痛,只要不念了,不爱了,也便什么都可以当做不在乎,身体也会麻木不仁,这是在遇到顾元琛前她一直在做的事。


    她想起那日自己重伤回去,却顾元琛抱紧着宗馥芬的模样,想起他也曾在寒风雪肃的夜里这样抱紧自己,想起而后无数次他那样抱着自己缠绵亲昵,才让她知道自己并非是麻木不仁。


    她在乎的。


    她也会心痛。


    她反抗着顾元琛,本能地反抗这粗暴的占有,反抗以往无数个麻木地承欢于人身下的夜晚。


    她不是没有反抗过的,可是最后总会付出更惨烈的代价,她早就死在褚盛手里了。


    原本她以为顾元琛是不一样的,他是懂得她的,姜眉曾经对他有过奢求与幻想。


    她是真的爱过他。


    所以他不可以这样对她……


    “不要!”


    “不要这样……”


    “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她尚未养好的嗓子声嘶力竭地悲呼着,甚至于哀求他,求他停下来。


    顾元琛听她凄厉地声音,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直到他解开了姜眉的衣裙,触到她小腹上狰狞的疤痕——


    疤痕之下,还有层层叠加的旧伤,那是他无论如何都剥不下的。


    那天乌厌术石在她小腹上留下的烙痕,原来是这样惨不忍视。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他的眉儿在乌厌术石手下惨遭折磨,身如边境的寸土山川,满目疮痍,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这样……”


    姜眉没有力气了,她呢喃着偏过头去,合上了自己被剥开的衣衫,无声地啜泣起来。


    “你这样和褚盛有什么区别?”


    当日无声的质问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顾元琛猛然惊醒,放开了紧握在她肩上的手,向后踉跄一步,缓缓地跪在她身前。


    他将痛苦吞入腹中,避开她的目光,取过身后的薄毯为她披上,将她破碎的身体抱上床榻,却再也捡拾不起她的心。


    “疼吗?”


    轻抚着那处疤痕,这两个字他在心里问了无数遍,可是最终也没有开口。


    因为这虚妄的关切不值一提。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在这伤口还在发脓阵痛的时候,也不是他在她身边。


    姜眉的身体大不如前,一番挣扎哭喊,竟然就昏死了过去。


    顾元珩伸向她面颊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最终收回了。


    他为姜眉把衣裙穿好,为她擦干唇角的血迹,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最终隔着纱衣,在她小腹那处疤痕上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吻,留下了一滴浑浊的泪。


    他握住姜眉的手,静静坐着,不知坐了多久。


    因为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方才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


    “眉儿。”


    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自然也没有回应。


    他想去抱一抱姜眉,可是只看到她嫌恶的目光。


    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这样看着皇兄的,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自己呢?


    到底是何时错了……何处错了?


    顾元琛身心俱疲,他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来,捏着姜眉的下巴灌了进去,她想吐出来,便堵上了她的唇,将药液一点点渡入她的口中。


    姜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是那种眼神,真让他心寒。


    “想知道这是什么药?”


    他侧过身去擦拭自己的唇角,声色冷硬。


    “你不是恨本王吗?本王不是疯子吗?你觉得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他起身便要狠心离开,衣角一沉,忽然变了脸色。


    姜眉握紧了他外袍的一角,怯怯,不甘,不解。


    顾元琛低头去瞧,自己的心口并未中箭,可是他的身体却战栗起来。


    分别前那夜,姜眉忽然哭了很久,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而伤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她也用那细弱的手指抓紧他的衣角,在胸口写:“我喜欢你,别抛下我。”


    她那样敏感聪慧,会否是那时就隐隐觉察了,他会负了她。


    “你给我吃了什么!”


    她写得飞快,用力极重,顾元琛唇角微震,似是下定决心了一般,答道:“怎么还问这样的傻话?”


    “你不是认定了本王费尽心思要把你送到皇兄身边么?好啊,既然已经到了皇兄的身边,得他宠爱,接下来的,便是好生为本王做事了。”


    他指了指姜眉的手腕,那里已经挂上了从前他给姜眉带上的那枚金环,只是没有上锁,她猛甩手腕,那金环便掉到了地上。


    “这种东西,哪里有药好用,你说是不是,眉儿?”


    顾元琛俯身,将她眼角的泪水吻去了,随后将他的衣角一寸一寸从姜眉的手心里抽走,拂袖离去。


    “本王已经是疯子了,你记好了,你若是敢寻死,或是做蠢事,本王就把皇兄也送下去,让他与你合葬!”


    她握不住的魂魄,也就这样被一寸一寸的抽走了。


    眼泪流干了,血也冻凝了。


    *


    燕儿带着小怜回去时,见姜眉还是睡着,只是眼睛红肿,身边摆着已经放冷了的红枣羹,似是大哭了一场。


    她回想起姜眉今日午前对她说的话,知道她心中不快,也难过起来,上前为她盖紧被子,才探得她发了高热,忙去请御医来看。


    却才得知太后今夜以悼念先帝为由设了宫禁,身边的人就连西苑的大门都出不去,就算是要请御医,也要等到明天了。


    燕儿一时无措,把姜眉抱在怀里,喂了些陛下先前赏赐的丸药,入夜人定后才将人救醒。


    一醒来,姜眉口中便吐出不少腥黑的血水,身下的被褥已经近乎湿透了。


    从前姜眉病得厉害,燕儿是知道的,可是明明已经养好了,如今突然成了这副模样,既是怕陛下归来后降罪,也是不免心疼姜眉可怜,担心她伤了身体。


    思来想去,燕儿便壮起胆子带人去求见同在西苑内青露殿住着的长丽公主。


    这位长丽公主的身份,燕儿多少也是知晓一些的,前来求助于她,也是设赌能避开太t后娘娘。


    却不想这位“公主”性情极好,得知姜眉身子不适,便先差了自己身边的通晓医术的女使前去,又拿了自己的腰牌去请御医,甚至要去亲自探望姜眉。


    燕儿记得顾元珩的叮嘱,虽感激她的好意,还是婉拒了,以姜眉的名义谢过。


    待一行人离开了,宗馥芬望着夜色长叹一声,顾元珩亦从殿后的屏风缓缓走出,望着殿外远行的灯火,神色漠然。


    “王兄,这……”


    “今日多谢你了,本不该叨扰你。”


    顾元琛打断了宗馥芬的呢喃,只是这感激的话语中听不到太多情绪。


    “不,本就是我害了姜姑娘……还让你们生了嫌隙,王兄,你为何不让我亲自同她说明呢!”


    顾元珩垂眸,苦笑道:“因为她不会怪你,也不会原谅本王。”


    见他不愿再提,宗馥芬也只好表示自己会尽己所能保护好姜眉,不让太后再多刁难。


    “只是还有一事,就算是让王兄不快,也不得不问了。”


    顾元琛微微颔首。


    “姑娘她为何会同皇兄在一起呢?这是怎么回事?前日我向皇兄请安,殿门外偶然听得几句,皇兄应当是要给她名分的,今后还要带她回京城的……”


    宗馥芬瞧着顾元珩的神色,担心他可能是因此寒心,便想提醒他,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姜姑娘或许不是真心待陛下的……她想求自己心安些,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姜眉。


    顾元琛借着昏暗的烛火掩饰着自己面上的凄楚,呢喃道:“不知道,都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宗馥芬一时语塞,她又何尝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何等的沉重。


    借着她命人去请御医,顾元琛亦悄然离开了行宫,回到了王府,何永春先一步带着假扮顾元珩的小厮回来,已经在正厅候了多时。


    “王爷,可见到了吗?”


    见顾元琛面色哀然,何永春小心翼翼问道。


    “见到了……皇兄把她当宝贝一样守着,若没有宗馥芬相助,见一面当真是不易。”


    “那……可有好好与她说吗?她怎么和王爷说的?”


    默了片刻,顾元琛方道:“能如何说,说了又能如何?当下便能把她从皇兄身边抢过来吗?她如今还怨恨本王,不愿听本王多说一个字。”


    “……药已经给她喝了,万幸一向为她诊脉的御医身边有我们的人,能关照一二,至于究竟有没有效,能不能帮她解了胭虿散,还需再等上一些时日。”


    何永春总算能露出点笑脸,喃喃道:“好,那就是好事,也是巧事,谁承想乌厌术石驱遣死士用的东西,里面便有能为她解毒的药呢。”


    后面的可惜,他不再多说,只问王爷下一步的打算,顾元琛思虑良久,却问道:“太后这几日当真病了吗?”


    “是有这回事,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来告知过此事。”


    “那本王不免要尽孝心了,总是去行宫寻宗馥芬也不是个办法。”


    何永春面露难色道:“王爷,陛下不在行宫,她和那位又是……旁的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可若是被有心之人嚼了舌根,只怕对您不利,陛下如今也是愈发多心了,难免要与王爷生了嫌隙啊。”


    “嫌隙早就有了,怕什么?”


    “奴才……也是怕她难以立足,自然了,她跑去跟了陛下是有错,可是她无依无靠的,万一被陛下查出从前与王爷有关,只怕……”


    顾元琛长叹了一声,淡淡道:“你说的是,左右她也不想见本王。”


    何永春见人恢复了些理智,便又劝道:“王爷,奴才说一句不该说的,当初的既然是误会,便总有能解开的时候,她如今心里有怨恨也是难免的,王爷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这丫头的性子您是最清楚的,软硬不吃!”


    “解开?”


    顾元琛冷笑一声。


    “要如何解开?告诉她从前本王和刘素心的恩怨,让她知道皇兄为何会留她在身边,然后呢?她就能回本王身边了吗?”


    “怕不是,只会更恨本王。”


    何永春不再多言,叹息着为顾元琛的杯中添了茶,坐在他身边一小口一小口的饮尽,窗外风雨声大作。


    “何永春——”


    “你年事已高,接下来的事,只怕愈发凶险了,你回家去吧,这么多年了,本王无以为报,不能再让你牵连进来。”


    “王爷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何永春擦了一把眼泪道。


    “奴才还能去哪里呢,原想着平定了北边,便能陪着王爷回东昌去了,可是谁想到出了那么多变故……陛下如今也是摆明了不给我们活路了,兵权要拿走,就藩的圣旨也不给……奴才家中的事已经安排妥帖了,今后无论生死,都是要陪着王爷的!”


    雨声淅淅沥沥,低低叹吟着,两人无言对坐,直至雨停,天色微明。


    夜色已深,府门前马蹄声渐进,来人敲开大门,将怀中闪着银光的血红腰牌一展,卸下蓑衣便大步走向了正厅。


    “王爷……此事当真是十分蹊跷,陛下圣驾才出定州,便又遇歹人行刺!”


    第63章 意外


    “天子御驾亲征,竟还有人行刺?”


    顾元琛心知此事并不简单,眸色一凛,沉声问道:皇兄可曾受伤,抓到活口没有?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启禀王爷,陛下并未受伤……刺客也只有两人,一个当场被杀了,一个被生擒。”


    手下仰起脸,面露难色,分明是顾元琛的私府,密不透风的墙,他却将声音压得很低。


    “事情就怪在这里……这唯一的活口,是从前我们王府里的秘卫……他叫杨傲光。”


    “杨傲光?”顾元琛蹙眉道,“是从前处处刁难梁胜,在外欠下赌债的?”


    “是他,王爷。”


    何永春也想起来,从前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品性恶劣,在顾元琛面前装得忠良,背地里使阴损手段,最终被王爷赶出王府,约是三年前的事。


    手下继续禀告:“他似乎成了哑巴……被抓后倒是不曾攀诬王爷,什么也都没交代,听说是口中藏了毒药,被生擒后未及审问,便已服毒自尽了。”


    “哑巴——是被割了舌头,还是灌了哑药?”


    “应当是哑药。”


    哑药。


    顾元琛心中一冷,与何永春对视一眼,起身行至案前修书一封,命手下将其送至京城,务必亲自交予洪英。


    只怕这杨傲光不是为了行刺天子,而是有人偏选中了他,让他顶着敬王府旧人的身份行谋逆之罪。


    是冲着他顾元琛来的……


    他叫住了手下,低声道:“明日再出发吧,今夜这雨想来是停不了了,已经落了后手,盲目追赶反易生纰漏。”


    自去年岁天子重掌朝纲后,朝堂之上风云扰攘,顾元琛便已经隐隐察觉有人在暗中挑起祸端,他与天子固然矛盾深重,却也由不得有人从中横插一脚,坐收渔利。


    不想北蛮平定之后,那幕后之人越发猖獗,三番两次将祸水引向敬王府。


    他怀疑过太后,怀疑过是赵书礼和康武老臣一党,却终究没有定论,这些人同自己矛盾深重不假,却也不会如此行事。


    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又查回到了窨楼……莫非真的是石贼孽党,有意要毁大周基业?


    一想到窨楼,顾元琛便想起姜眉,想起她从前一颦一笑,甚至那对他凶恶眦目的模样也浮现眼前,让他不由得顿觉身心俱疲。


    因而姜眉病了三日,顾元琛亦称病重,在府中安养了三日闭门不出。


    再次相见,是在行宫西苑的金莲池畔。


    姜眉见到了顾元琛从暗处走出,并未喊叫,也并未逃走,他不知道是喜是忧,走上前伸出手想去抚她的脸,却被她飞快打开。


    她的手依旧冰凉,便更如冷刃一般,在他手上划出一道旁人瞧不见的血口。


    “呵,碰也碰不得了?”他冷笑一声,“好啊,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顾元琛将目光移向那一池金莲,侧目赏着池边芳华,方才小怜和燕儿在池边嬉闹,好不明媚,衬得姜眉坐在一旁毫无生气,一幕幕他悉数看在眼里。


    “也不知这小丫头是哪儿来的……生的还算可爱。”


    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皇兄为了能把你迎进宫里,是抢了谁家的孩子?”


    一提起小怜,姜眉的神色顿时闪过一丝戾狠,这是两人初相识时她看顾元琛的目光。


    望着这目光,顾元琛忽然笑了。


    “左右不是你的孩子,你也为她着急?莫不是……t你想逼着本王对小孩子下手吗?”


    姜眉眼中恨意不减,让顾元琛倍感心寒,他却续道:“哦——本王险些忘了,娘娘您才入宫不久呢,想来是不知道这皇宫里的凶险,小孩子想在皇宫里长大,却是艰难险阻不落的。”


    算不上是威胁的威胁,却令姜眉恨怒不能。


    她缓缓阖目,将眼泪压在眼底,不愿去看顾元琛的脸。


    “谁叫你转头了,过来。”


    而今,他宁愿让她看仇人一般看着自己,也不愿她不给自己一个眼神。


    虽是叫着姜眉,顾元琛自己先行走上前去,揽着腰把人压进怀里,强迫她仰面,与自己四目相对。


    这几日在府中总是说着恨她怨她,如今见了面,却只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顾元琛才瞧见姜眉面上的疤痕,许是太久了,或是顾元珩用了最好的药膏为她祛疤,那日见面他竟未察觉。


    “凶什么?整日皱着眉头,可就不好看了——本王听说这几日你病了一场,那便是有时间好好想想了,你就不打算告诉本王你是如何将皇兄迷得神魂颠倒的吗?”


    见她不动声色,顾元琛想试着与她亲近些,轻轻握住姜眉的指尖,放到唇边亲了亲。


    若不是他头偏得快,只怕她的手指就要直插进他的眼睛里。


    他后退了一步,用指腹擦去了自己眼角被划出的血痕,失神瞧了瞧,随后望向姜眉,唇角又挂上了阴冷的笑意。


    好啊,真好,真是狠心。


    “你当本王与你说笑不成?那小丫头是什么身份,即便是个女童,也不能不明不白的上了皇家的玉牒,那时她若想有个身份,最好的办法便是记在本王的名下,本王白捡一个女儿,也是好事一桩”


    见她身形飘忽,泪光点点,顾元琛向假山后移了一步,缓缓倚坐下。


    “娘娘,你不妨过来,坐下与小王说话。”


    姜眉没有动,她瞧着顾元琛脸上的笑意,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指尖。


    方才怎么会错过呢?自己当真能对他下手吗,为什么不能呢?


    她向前挪了一步,单薄的身子飘摇如絮,再向前一步,便骤然软倒,摔在了他面前,无声啜泣。


    顾元琛心中一紧,连忙上前将她扶起,顺势抱在腿上坐着,轻轻拍抚后背。


    若她是只猫儿狗儿的,此刻心中必然全无恐惧了,可惜她偏偏是姜眉。


    顾元琛帮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当你是谁,怎么给你穿这样丑的衣服,颜色也老气,下次见本王,换一件好看的来。”


    他把姜眉的手贴在自己的颊侧,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两人如今不是在定州的行宫里,而是在王府中,敬王和敬王妃遣散了下人,细细诉着情话。


    怎么会呢,他在骗自己。


    目光如游丝一般缚着她的神色,连睫羽的一丝轻颤都分毫不漏,顾元琛思念姜眉,想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一烙在眼底,只不过她再不会对自己笑了。


    姜眉张了张唇瓣,顾元琛便感到心头一震,松开她手腕,等她开口说念什么。


    她抽回自己的手,拿出顾元珩为自己准备的小册子,缓缓写了两个字:“王爷。”


    炭笔写出的字不成书体,却一笔一画都透着疏离冷漠。


    "君若无情君自去。"


    顾元琛望着这册子出神,瞧了许久,想到这是顾元珩给她的,才把视线凝集在纸面上,读着那清瘦的字迹,心上也拿刀刻写了一遍。


    姜眉轻笑一声,擦了擦眼泪,抬起手臂向上挽起衣袖。给顾元琛看自己的手腕处,那里胭虿散的红痕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枯萎失了光泽的肌肤,她用了太多的胭虿散,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杀了你最忠心的护卫。”


    “你饶我一命,给我医治身体。”


    “风雪中我亦拼力相救。”


    “本已是两不相欠了。”


    这样痛的字句,偏生她写得从容。


    “从前的情谊。”


    “对王爷而言不值一提。”


    “是我看得太重了,反而有了误会。”


    “那我们便好聚好散。”


    “何必为了我这等人,劳费心神。”


    顾元琛看着她薄如纱的肩膀倍感心疼,要看她写下的每一个字,也不想错过她的目光,只是看着看着,眼睛便刺痛起来,却还是表露不出分毫痛苦。


    他好像听见姜眉字字泣血,对他一字一句的念,似轻似重,击在他耳畔。


    若当日在燕州是含恨决断,如今便是情念两绝了。


    “王爷不觉累吗。”


    “你若要与陛下争斗。”


    “便去庙堂之上争群臣,江湖之中争百姓。”


    “你自己也知道争不过陛下。”


    “从前王爷以一面之辞说了那样多的委屈,将陛下说的那般不堪。”


    “可是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


    “有哪里比得过陛下呢?”


    顾元琛短促地笑了声,像是听到了无比可笑的话,可是之后却连冷笑都没有了,他抱着姜眉,拥她入怀,可是却与她相隔千里万里。


    她连恨都没有了。


    手脚冰凉,咽喉亦是苦涩的,姜眉没有给顾元琛回答的机会,又一次推开他,继续疾笔书写:


    “我知道你想篡位,你派人行刺陛下。”


    “你要我为你刺探消息,用药来威胁我。”


    “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我不会这样做。”


    “我自会把所有实情都告诉陛下,然后去死。”


    “可你若是伤害陛下,伤害小怜。”


    “那我们便是仇敌,从此刻起便是。”


    姜眉扬起手,“啪——”的一声,那册子被丢在顾元琛的胸膛上又弹开,被风吹击出喧亮的响声,像是一掌掴在他脸上。


    她起身,又平静地瞧了顾元琛一眼,转身欲离。


    他自是不肯,猛地拉住她的手,却不知要说什么话。


    她怎么能如此狠心,说如此绝情的话,怎能这般想他?


    顾元琛气得唇瓣都颤抖起来,质问道:“你当真一心一意想留在皇兄身边,不后悔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王兄留你在身边是为了什么,你根本都不知晓其中缘由!他对你岂有真情,他心中何曾有过你,你好好想一想!”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近乎于哀求,可是在姜眉听来,这言语之中满满都是“可笑”二字。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静静望着他,她这一次愿意等,等他给出一个缘由,给她说说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顾元琛无法开口,唯有沉默。


    被凉风一吹,姜眉轻咳了几声,喉间有了血腥味。


    她用手背去擦唇角,也在唇边擦起了一抹稍纵即逝淡淡笑意,轻柔温婉,如云如风。


    与那日顾元琛隔着花影摇曳看到的笑容别无二致。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是予他皇兄的笑容。


    姜眉提起顾元琛的衣袖,隔着层层布料在他手臂上写:


    “我从未想过要攀附陛下。”


    “可是陛下绝不会把我当做暖床之物送予王爷。”


    顾元琛握着她的手腕不放,能感知到她的脉搏似更漏滴水一般平宁,一如她的眼波,毫无漪澜。


    他终于还是低头了,他心中有情,便不能那样无情拿捏她逼迫她了。


    “眉儿……你当真误会我了,梁胜他并不知道实情啊!”


    “那时我说有过这样的念头,是因我不想对你有所欺瞒,那时我只是才见到你,怨你杀了康义,说了一时的气话,后来的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何时,却也必定是他听错了什么!”


    顾元琛字字衷情,可一提起梁胜这个名字,记忆便在姜眉脑中眼前洇开血红的腥气。


    姜眉想起梁胜如何在自己怀中咽了声息,留给她最后一抹笑意,不由得心尖一拧。


    “还有后来的一次……”


    “一次还不够吗?”


    她的心远比旁人所能设想的坚定,这单是宁为玉碎的心志,更是一心不移,她也会犯错的,只是错了一次,便不再错第二次。


    “顾元琛,你还记得梁胜吗?你还记得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手下吗?”


    在记忆中仔细的搜索了一番,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自己叫自己的名字。


    “你忘了,对不对?”


    姜眉的眼泪落在他的衣袖上,可是她已经泛红的指尖没有停下,指尖的温度变作小刺,在他皮肉上暗暗穿扎。


    “梁胜他本可以活下来的,可是他不想背叛你,也不想我回来……”


    姜眉的指尖在写罢“t回来”二字后顿了顿,她太累了,不得不撑拄着顾元琛的手臂,勉强站立。


    终归还是忘不了那一夜。


    顾元琛麻木地站在原地,心绪飘零。


    “眉儿……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与皇兄在一起时,远比同我在一起心安,对不对?”


    顾元琛没再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亦不想再看着姜眉强撑着单薄的身子痛苦质问,他问一件自己已经知晓了答案的事。


    没有回答。


    他复想起那日看到姜眉和皇兄相昵欢好的场景,那时他为何那般怨恨呢,怕是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爱皇兄,不爱自己了。


    姜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眼泪亦散在风里。


    不知在原地流了多久的眼泪,她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动脚步,只觉身心俱疲,在池边晃了几下,便轰然坠入池中。


    第64章 天赐


    燕儿和御医的声音压得极低,切切密密,反倒让姜眉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溺水后鼻喉间堵塞的血腥气引得她剧烈咳嗽,惊动了帐帘外正在低声交谈的燕儿与御医。


    随后才感到蚀骨的冷,她不得不蜷缩回被褥中。


    被顾元琛恫吓威胁,姜眉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昏迷跌落水中,偏那池子又是常年阴寒不见光的,因此即便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她唇上的青紫仍分明可见。


    只是燕儿的眼中显然多了些担忧之外的情愫。


    她笑着为姜眉擦了擦汗,便让御医坐下再次诊脉。


    得了首肯,燕儿跪坐在姜眉床边,满心欢喜地说:“娘娘,您说这高兴事总是来得巧,咱们谁都不察,若不是今日出了事,御医还诊不出您已经有了身孕了!”


    姜眉身子一怔,像是撞鬼了一般,她浑身还冷着,忽然遭这当头棒喝,登时气血上涌,鼻中流出鲜血。


    她推开燕儿递来的帕子,拼命摇头,忘记了自己不能说话,咿咿呀呀急切地询问着。


    她怎么可能有身孕?


    姜眉握住御医的手,在他掌心急促写道:


    “一定是错了,不可能的。”


    “我早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我早就喝过青楼女子用的绝嗣汤药。”


    “不可能的!”


    陛下新带回行宫的这位姜娘子不是一般的后妃,御医李滁自然清楚,小心谨慎只怕出了半点差错,可是听到姜眉这样讲,仍不免心头一骇,只当做是没有听到。


    他恭敬答道:“娘娘,绝不会错的,微臣以性命担保,陛下后宫虽少有妃嫔,可不会有错漏,您的确已经有一月半余的身孕了,先前娘娘身体羸弱,因而胎像不显,乃是微臣失职。”


    燕儿看不懂姜眉写了什么,只当她是因为年纪轻,心中害怕,便好心劝解,说着些恭喜的话。


    她也的确认为这是一件喜事,这腹中的孩子,只要生的下来,便一定是陛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若是再有幸是个皇子,那姜姑娘今后不可估量,她侍奉着姜姑娘,也能跟着享不尽的福气……


    却是不知道,为什么姜眉这样惊慌失措,眼见姜眉眼泪夺目而出,燕儿忙上前将她揽在怀中。


    “娘娘您别怕,这是好事啊,是天大的喜事!哪有女子不生孩子的,陛下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子嗣,要知道——”


    她满心憧憬地说道,显然不懂为何姜眉面上不见笑容。


    “我怎么可能有身孕的?”


    姜眉在燕儿手上写道,她不敢相信,不知道是该喜还是忧。


    那碗绝嗣的汤药,是她当着褚盛的面亲自喝下的,她断了自己今生的后路。


    姜眉这才缓缓把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又向下移了移,热泪奔涌。


    “是真的吗?”


    她嘶哑着询问李滁,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知是哭还是笑,强撑着直到燕儿和御医离开了身边,她才抱住被子恸哭,直至脱了力气,软躺在床上。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今后不会再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了?


    喜悦转瞬即逝,姜眉知道自己的泪从未停过,她惧怕,顾元琛的阴狠让她窒息,这个孩子若是能平安出生,之后要怎么办?


    她不堪的过往,已经将她折磨尽了,不应当再伤害这个无辜的孩子。


    不行,不能再错下去了,她应当把过去的事告诉顾元珩。


    那是楚公子,不是顾元琛,他那样温厚的人,即便是鄙夷她的过往,也不会迁怒于这个孩子的,对吗?


    就这样惶惑不安着,日薄西山,燕儿带着晚膳来了,她远比姜眉喜悦,憧憬于美好的未来,直到姜眉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抱住她。


    “呀,娘娘,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凉!可是有什么心事……您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


    觉察到姜眉在啜泣,看着她惶惑不安的面容,燕儿心底的单薄喜悦也被瞬间撕碎了。


    她心底知道的,姜姑娘其实并不适合留在皇宫中,她不是寻常女子,就算是做一个宫女也不合适,更不要说是做后妃。


    燕儿有一些冥冥之中的不好的预感,这样的念头不该有,可是越想越怕。


    她昨日做了个噩梦,梦见姜姑娘要死在这里。


    什么娘娘,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有的……


    不,还是不要这样胡思乱想,她只是个下人。


    燕儿规劝着自己,她一厢情愿地把这当做是好事,是福气。


    “姑娘,你别这样,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和燕儿说啊,你这样子,我会害怕的……你是不是不想有孕?”


    姜眉摇摇头,可是这否认后的沉默,远胜先前的否认。


    “我可以走吗?”她在燕儿手心写道。


    “啊?姑娘怎么还要走呢,这,这只怕不行吧……如今你不仅是小怜名义上的母亲,你腹中还有皇嗣呢,这样的话不可随便说出口啊!”


    燕儿颇感震惊,她不明白,为什么姜姑娘要走,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人伺候着,她怎么总是要离开。


    之前就是,说来若是没有那场行刺,只怕姜姑娘真的狠心要离开了。


    眉姜知道这个答案会是这样,她不想为难燕儿,再度跌回了自己黑暗无边际的世界里。


    燕儿心里闷得难受,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而是把晚膳放下,确认了没有人在外,默默地坐在了姜眉的床边,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询问。


    “姑娘,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不开心,你喜欢做什么呢,是习武,骑马吗,我知道你做这些觉得自在,你留在陛下身边,就不能这样自由了,你是因为这个才想走的吗?”


    姜眉在她手上写了一句话:“不是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从前没有时间去想,现在也没有心力了。”


    她半躺在床上,侧着身,眼中的泪光闪烁着,燕儿握着她的手,心中不是滋味。


    “姑娘,你可知道吗,从燕儿记事起,便就在宫中了,那时石贼还占着皇位呢,从小的时候,教习的姑姑就说,不可有非分之想,想着去高攀宫中的贵人,我一直谨记着这句话,可是若说心里没有想过能一朝飞上枝头,那都是假话,所以其实我不懂你,觉得你有些不识趣。”


    “可是看着你这样伤心,燕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你别太难过,若是你真的要离开,待你生下了皇嗣……或许就好了。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能流落在外,陛下……他或许不舍得,但是他应当是会答应的,陛下最是仁厚了。”


    燕儿说得动情,也不禁落了眼泪,姜眉去帮她擦,哑着说了句“谢谢”。


    她写:“我父母和两个妹妹都不在世上了。”


    “我没有亲人了,从前我不知道妹妹不在了。”


    “所以那时妹妹是我勉强活在世上的原因。”


    姜眉知道自己的过往是一滩腐臭了的泥,她也明白,她没有什么志向,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有一日活一日的撑下去了。


    “我不配做这个孩子的母亲。”


    “小怜也是,我觉得对不起她。”


    “我对不起老伯和大娘。”


    “小怜和我说,她不喜欢这里。”


    “其实是因为我,陛下才要带小怜入宫的对吗。”


    “都是我的错……”


    她飞快写着,情绪激动起来,又因身中胭虿散的缘故,流出了鼻血,只不过这一次不算严重。


    燕儿听得不对,她察觉t出了这句话里绝望的意味,抱紧了姜眉。


    “姑娘,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听说缙陵的战事大捷,原被攻下的两城已经收复了……陛下也很快就要回来了,你等他回来,就没有那么难了,陛下一定会护着你的,你好好和他说,他不会任你一个人伤心难过的。”


    *


    顾元珩为姜眉安排的人还算可靠,自得了那日姜眉不慎落水的消息,顾元琛的人一连半月都没有打听得有用的消息。


    她有孕的消息,却是半月余后从太后口中得知。


    太后指明要见他,还称若是他不入行宫请安,会亲驾去看望他。


    为免落人口实,顾元琛索性也不再装病,选了个触霉头的日子去见,心想总不会有更坏的事。


    这次见了面,连句关心客套的话都没有,太后当即便让他跪下。


    顾元琛这些年连像样的礼都懒得行,自然也不在乎她这无足轻重的威吓,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便坐在了一边。


    “你们都是死人吗,太后大动肝火,若是气病了怎么办,还不去请御医。”


    宫人们面目相觑,如坐针毡,太后也只好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只留了自己的心腹掌事喜俊。


    何永春本想跪下行礼,可是顾元琛不会答应,便这样僵持了下来。


    见他不为所动,太后似是怒极了,直接摔了一个茶盏到顾元琛脚下。


    “先前陛下带回来的那个乡野女子,是不是你敬王安排的细作!”


    “什么乡野女子,什么细作?”


    他心头剧震,几乎是下意识地驳问,他知道自己不能自乱阵脚,不然今日说错了一个字,便会害姜眉于万劫不复。


    “你当哀家已经死了吗!陛下忽然带一个乡野女子回宫娇养着,还有个下贱的野种跟着,不让哀家的人探望,那时哀家便已经起了疑心。”


    太后一阵心悸,一面抚胸一面怒骂:“好啊,你做得好啊,若不是你安排的细作,怎么就这样巧,那贱妇和刘氏生得七分神似,怎么就恰好让陛下遇见了?”


    顾元琛不屑地笑了一声,把自己无奈的苦笑也混入其中。


    “哦?与她相似?太后莫不是忘了刘氏对本王做过什么,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本王自己便留下了,让她做个洒扫的粗使贱婢,日日在前面驱遣如畜,以消本王心头之怒,何必还要费一番心力送到皇兄身边。”


    “更何况,安插细作在皇帝身边是为何故?无非是为了打探消息,争抢皇位。”


    他冷笑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啊太后娘娘,若本王想争一争了,今日便起兵谋反,血羽军直杀定州,皇兄他也一定能守得住吗?”


    太后气得跌坐在椅上大骂:“你,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畜生!”


    顾元琛言辞愈发锋利:“为何说不出口,本就是本王的东西,这才过了几年,难道太后就忘了?”


    当年之事,顾元琛不愿深究,可是每每提起,心中之愤恨实则不减分毫。


    “本王险些要忘了,加派细作可是太后您的拿手好戏,刘氏不就是深谙您的教导么?堂堂一国之后,不惜卑贱为婢委身本王,隐瞒自己和皇兄的夫妻之实,潜逃至东昌在本王身边暗中蛰伏。”


    虽说着,脑海之中那张曾经让他恨极了的脸,已经模糊不清。


    取而代之的是姜眉,想起她的一颦一笑,虽痛着,却不会怨恨。


    “当年她盗取本王兵符私传军令,泄露本王的行踪,教本王被围岭阳,无奈放弃皇位拥皇兄登基,这其中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您的好手笔?太后娘娘何苦以己度人,这样下作的手段,本王用不到——”


    顾元琛讥讽道:“毕竟本王的母妃出身溧陵兰氏,乃是名门贵族,与太后您乃云泥之别,若非石贼之乱时母妃与先帝生死共进,不肯苟且偷生,太后之位,是断然轮不到一个被先帝鄙弃之人的。”


    “你!好啊!这就是哀家生的好儿子,你这个不仁不孝的畜生,佞王,你……”


    “王爷!您息怒啊!”


    眼见顾元琛说得太狠,太后面色大变,何永春连忙阻拦,避免事情闹大。


    太后近来身子本就不好,因顾元琛这句话盛怒不消,连话都说不出来,被喜俊顺了好久的气。


    “逆子!你想气死哀家是吗?你如今已经敢不认哀家是你的生母了,是吗?你如此狂悖,就是你,就是你安插的细作,来人,给哀家擒住这个逆贼!”


    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太后,又有说不清的纠缠,谁也不能发落了谁,宫人哪敢上前,就连喜俊也是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安抚太后。


    何永春知道王爷是心忧姜眉,可若真的再争吵下去,只怕是会让顾元琛自己也深陷泥淖。


    焦灼之时,还是顾元琛平心下来,率先低了头。


    “平白遭人诬陷,任是谁也不会平心静气,何况此乃构陷本王谋逆大罪——那位女子的身份,本王会派人查清,倘若真有歹人图谋不轨,便不会轻易放过,把这妖异媚乱之女替皇兄料理了,清正本王的名誉也好,如此,太后娘娘满意了吗?”


    太后抬手,让喜俊站到一边,怒视顾元琛:“那贱人如今腹中已有了皇嗣,你处置了她?你已经得逞了!哀家只恨当日没有尽早查清这贱妇的来历……”


    ——怀上皇嗣。


    短短四个字,如惊雷在耳畔炸响,之后太后如何谩骂自己,顾元琛都听不到了。


    徐太后怒目望向顾元琛,却见顾元琛的目光一滞。


    这般出乎意料的神色,就连方才嚣张狂骜的气焰也不见了。


    徐太后不禁心中讶然,难道此事真的与敬王无关?


    她不认顾元琛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却也了解他的脾性,他这般惊诧,并非是演出来的。


    “……有了身孕?”


    顾元琛呢喃着,万幸有何永春在身后扶靠着,才没有在太后面前慌乱无措。


    只是如今姜眉的安全要紧,他顾不得其他,强撑着说道:“……既如此,那便是皇兄的家事,与本王又有何干?说来太后娘娘您不觉得奇怪吗?”


    他冷笑道:“皇兄后宫空虚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心爱的女子,却藏起来精心保护着,不愿让您见到,是为何故?当年先皇后是被谁逼死,只怕皇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吧?太后娘娘可别忘了,您也不是皇兄的生母呢——”


    “孽子!你休要胡言乱语!”


    “究竟是不是胡言乱语,太后娘娘您心中自有定夺,还有,本王若是您,今日便不会将皇兄后妃有子嗣之事告知本王。”


    言毕,顾元琛不愿多留,起身行了个虚礼,扶着何永春的手离开了。


    踏出宫门时,他扶额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双目像是被人剜搅一样痛楚难忍,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您怎么了!王爷!可是眼睛不舒服吗?”


    顾元琛蹙着眉点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好像是眼中在流血。


    何永春扶着他到了百芳苑中略作歇息,顾元琛呆呆地看着满目繁花,心中却一片衰朽。


    他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去说话,或是想些什么了。


    “王爷,老奴知道您心里难受,再歇一歇,咱们就回去吧,回去以后再想对策。”


    “想什么对策?”他声音空洞,“她有了身孕,皇兄自然小心呵护着,还需本王为她操心吗?”


    他越是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何永春就越是担心。


    王爷因寒疾傍身本就不易有子嗣,偏偏姜眉这丫头是跟了陛下之后才……


    老天便是这样心狠的,也就是那么阴差阳错,竟然就回不去当初了。


    “是,老奴也是怕您忧心太后那边……”


    “她不敢,这一两年陛下与她疏远了许多,若无陛下首肯,她不敢轻举妄动的——此事切莫操之过急……皇兄不是快回来了么?。


    何永春瞧着他如此颓然,心中也不是滋味。


    “那王爷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顾元琛轻声回答,他从未有如此迷茫过,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姜眉都离他越来越远,他骗自己,尽管那日她的话已经明了了。


    君若无情君自去,他不该放开她的手,如今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本王为什么不能恨她呢,就像恨素心那样恨姜眉,若是像从前一样放下了t,不再对她日思夜念的,便也不会如此时这般一脸颓相了,何至于入行宫受这份气,对不对,何永春?”


    顾元琛小声呢喃着问道,语气小心又谨慎,甚至是虚心求教的态度,就像多年前他尚为稚子,将何永春作为所有的依靠之时。


    何永春轻叹了一声,小声劝解道:“王爷,可那丫头不是先皇后啊,先皇后已经亡故了。她辜负了您的盛恩,她死有余辜,所以您恨先皇后。可是您不会恨姜眉,不要说这些让自己伤怀的话了,您没有什么错。”


    顾元琛好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向前走,他这一生都是这样漫无目的,无所依凭的向前走。


    旁人走的路坚实不移,他却如水上的腐木一般逐水漂流,沉沉浮浮。


    他嫉妒,悔恨,怨姜眉不肯听他解释,一心属意皇兄,又担心她在宫中无依无靠,被人暗害,将来受人欺辱,可是这些情愫,只能变成一张密织的网,将他裹得窒息。


    他还能做什么呢,木已成舟……木已成舟了!


    “太累了。”


    顾元琛轻声呢喃,何永春一时没会领他的意,直到他说“不想争了”。


    “陛下想做什么便做吧,斗了这么多年,本王累了。”


    何永春怎么会不知道顾润晨的脾性,这样的话,王爷他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曾几何时,他看着顾元琛照顾姜眉时那细致入微的模样,也曾替顾元琛奢想过许多,想二人今后能过上幸福日子。


    罢了,是冤孽,那便彻底了解了吧,但愿那丫头今后在宫中安稳享福,也算弥补了她这半世颠沛……


    第65章 迷途


    夤夜,只听说敬王爷的眼疾又复发了,这一次比以往还要严重,特从行宫请了御医,第二日消息便传了起来,说是太后娘娘与敬王爷起了争执,闹得极不愉快。


    燕儿也听说了此事,趁着姜眉午睡,和另一位平日侍奉茶水的宫女窃谈起来,恰被从梦中惊醒口渴难耐的姜眉听到了,她脚步向来很轻,赤足走在地上更是不见声响,也不知道听了多少“议论主子”的话去。


    “娘子醒了?可是渴了么——快去,娘子不能喝凉的,再多烧些热水来——”燕儿吩咐一旁的小侍女道。


    没有旁人在,两人也不必在意什么“尊卑”,燕儿扶着姜眉回去躺下,笑着说:“这些日子不下雨,天又热了,姑娘睡不着和我说就行,我为你扇扇子。”


    姜眉按住了她的手,问了问小怜如何,得知顾元琛特命前科探花郎教她读书,这几日正为课业辛苦着。


    她想起方才听到的话,犹豫了片刻,终是询问燕儿方才她们所说之人是谁。


    “是敬王爷啊,”燕儿答道,“娘子是不是忘了,是陛下年纪最小的弟弟。其实啊……他才是如今太后娘娘的亲生儿子,陛下反而不是……不过这些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姑娘就更不用操心这些事了。”


    “他的眼疾是怎么回事。”


    姜眉在燕儿手心缓缓写道,此前因为种种缘由,她从未主动去打探顾元琛的消息,也是今日才知道了他身患眼疾之事,


    “哦,好像是先前出兵北蛮时落下的病,听说王爷身边有不少亲信在北蛮出了事,死得可怜,甚至担心尸骨腐坏,都是烧了之后才带回来安葬的……王爷伤心过度,又受了重伤,不知怎么的,眼睛就忽然看不见了。”


    见到姜眉面露惊讶,燕儿又说:“姑娘也觉得吓人是吧!好好的一觉醒来,眼睛旁人看着无异,自己却连光都瞧不见了,咱们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敬王爷那样心高气傲的,倒是也可怜。”


    姜眉下意识点了点头,用手按在自己的腹上,燕儿见了噗嗤笑了出来,把她的手向下移了移。


    “姑娘又忘了?孩子在这里呢,你摸的是你的肚子。”


    姜眉垂眸陪笑了一下,掩饰着尴尬和羞涩,可是神色又转瞬变得恍惚,在燕儿手上继续写字。


    “什么意思?敬王爷的孩子?哦……姑娘是想问小怜姑娘会不会给敬王爷抚养?还有这样的事吗?陛下与姑娘提起过么?”


    姜眉反复写了两遍,燕儿才大约看懂了她的意思,见她点头,也认真思想起这个问题。


    “好像也不无道理……毕竟小怜既不是陛下的骨肉,也不是姑娘你的,无论以什么名分养在宫中,都不大好,你也知道,皇家是最看重血脉的……这不是陛下不疼她,陛下自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总要给一个名分。”


    燕儿细细思索道:“敏王殿下离京千里,不常回京,何况也有两个郡主了,赦王爷更不必想了,他自己就已经够可怜了,这样说来,敬王爷倒也算是最合适的,诶,姑娘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姜眉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又问昨日顾元琛和太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燕儿虽也是一知半解,可是难得见姜眉对发呆以外的事感兴趣,便绘声绘色给她讲了起来。


    “很吓人啊,只听说王爷才进了太后娘娘宫中,还未请安便被太后娘娘训斥,吵得很凶,太后娘娘还说敬王爷是逆贼,还要人把他扣下关押,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何事……”


    姜眉又写问,问燕儿是否知道太后和顾元琛不和的因由。


    “唉,先帝当年的后宫可乱了,燕儿那时年纪小,知道的不多,可是姑娘你说啊,明明是亲生母子,却闹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敬王爷脾气太差了,就算他是兰夫人抚养长大的,可太后娘娘也是他的生母啊,生恩怎大得过养育之恩,闹这么僵做什么……”


    燕儿见姜眉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轻轻摇着头,显然是不大认同她说的话。


    她忽然出声嘶哑着问,比以往说的句子都要清晰:“我听说,太后娘娘当年利用他争宠,他差点就死了,之后先帝把他交给另一位娘娘抚养……”


    燕儿不由得叹道:“姑娘这都知道!是陛下和你说的吗?原来当真有此事!我们还都以为是传言呢……唉,也不好说,总归是自己的生母,王爷的错处还是要大一些的。”


    燕儿没注意到她语气中的沉郁,只是鼓励她如今嗓子养得好,说得越来越流利了。


    “有时候还会痛,也是我太懒,不愿意开口。”


    燕儿笑道:“姑娘不必和我开口说话,你继续好好养着,等陛下回来了多和他说话呀,你亲口告诉他你已经有了身孕,陛下见你嗓子养好了,还有了子嗣,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宫人送来了热水,姜眉喝过后便继续歇下了,燕儿为她扇了一会儿扇子,见她睡着了,便离开不再打扰。


    她走后,姜眉忽然睁开眼,望着帐顶纠缠的结出神。


    她睡不着,因为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总是想到顾元琛的眼疾,想起燕儿方才说的话。


    辗转反侧,最终姜眉想到那一天和顾元琛在马车上遇袭,寒风如凛刃,天色昏蒙,白雪漫山,不见丝毫前路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放手一走了之的,那个时候明明还没有酿成苦果,还是都来得及的。


    可是为什么,她做了那样可笑的选择,就如同她现在自寻不愉,偏要去想顾元琛成了瞎子的事。


    *


    时近黄昏,周身寒凉,顾元琛挣扎着起身,扯掉了覆在自己眼上的布,不知是他双目未愈,还是屋内昏黑的缘故。


    朦胧无依,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手探向床边,他抓到了一样绵软若无骨的东西,那是女子的手,他下意识叫了一声“眉儿”,随后想到这只会是香茵。


    “王爷,您醒了!”


    香茵惊喜万分,因御医说过,敬王爷的眼疾是因为疲累忧思所致,若是今晚前能醒来,便无大碍。


    可是对上顾元琛涣散的目光,香茵心中的喜悦荡然无存。


    “王爷?”


    香茵又唤了一声,试探着用手靠近顾元琛的脸,以往的他目光冷厉,她不敢和他对视,这是头一回,她能端坐在他身前,静静端详他的脸。


    手指将要触摸到他面颊的时候,顾元琛开口,轻声说道:“我看不见了?香茵,何永春在哪里?”


    香茵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去找何永春。


    顾元琛仰面躺下,抬起手臂向上虚抚,好像这样就能触及视野中那片朦胧的纱。


    可是什么都触不到,他看不清楚。


    御医为他重新t施针,换上了新的药,那层纱却还是留在他脑海里,即便他阖目落入黑暗中。


    “王爷近日来一定要小心安养,每日进补,切忌动怒用气,少食少饮,也可让这位娘子每日早午为王爷揉按穴位,想来半月之后,王爷的眼睛便能恢复如初,自然,微臣也会留在府中,每日为王爷诊脉,确保王爷无虞。”


    顾元琛微微颔首,直言问道:“本王是不是瞎了,你且说实话,本王绝不会怪罪。”


    太医连忙跪下请罪,说着些表决心的,定不遗余力的话,让顾元琛务必宽心,见不再追问,便汗涔涔被何永春送走了。


    屋内的沉默让人心悸,香茵看着顾元琛彷徨的神色,忽然痴痴地劝说道:“王爷,您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即便真的有什么,妾身与何公公会照料好您。”


    顾元琛微微向她这边转了头,香茵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的话是极为不妥的,跪在了顾元琛身前。


    这些日子顾元琛不常出门,他卧床安养的时候,香茵是常常来探望,努力想些办法陪伴在侧的。


    日子久了,难免就会忘记了些什么,譬如自己的身份,她心下一酸,担心王爷会就此厌烦她。


    “你没什么错,”他轻声道,空洞的目光通过声音寻找香茵的身形,“你是喜欢这里,还是喜欢京城?”


    香茵不知他是何用意,怯怯地回答道:“妾身的家人都在京城,还是更喜欢京城一些。”


    “好,那这些日子就多承蒙你照拂本王,待回京之后,本王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不必担心陛下问起,今后去过安稳的日子吧。”


    ……


    “怎么,你不愿意吗?”


    香茵只在心里叹息着,却不知道为何顾元琛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竟也直言回答。


    “妾身并非不愿,只是妾身也想侍奉照料王爷,陪伴王爷左右。”


    “本王对你没有男女之情,”顾元琛回绝道,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说话轻柔,“不能给你名分,不能给你宠爱,却受你恩义,岂不是让本王做无情无义之人?”


    “不,不是的,香茵对王爷也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仰慕,男女之情是为两相知意,是为夫妻……香茵仰慕王爷……不求王爷宠爱,只想要留在王爷身边。”


    她笑了笑,轻声道:“众生芸芸,人在这世上何其单薄,终究要寻一志向,妾身不求一世安稳,但求从心,追随王爷,妾身甘之如饴。”


    顾元琛打断了她,静静说道:“正因你有情,本王才更不能留你……你也应知道,这世上需以情报情,本王对你无以为报,你年纪还小,还不懂……”


    他说着,便想起了他的眉儿,眼目便似被人剜去一般剧痛,香茵连忙上前,按照方才太医说的办法为他揉按眉心。


    “王爷……您是不是因为那位姜姑娘忧心?是不是因为她,您不愿留妾身在身边。”


    “是谁和你说的?”


    他语调微扬,却并无愠怒之色。


    “是做女红时……小莹姑娘告知妾身的,只听得大概,知道她是王爷的心上人。”


    顾元琛沉了眸,自嘲一般笑了笑,点了点头。


    香茵喉间一哽,借着灯花闪烁时,把眼里噙着的泪无声息地落下了。


    “妾身明白了,一切都听从王爷的安排。”


    “你若不想走,本王也不会勉强,你可以一直和小莹她们在一起在王府住下。”


    便这样,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答案,也没有前路,香茵吹灭了灯烛,扶着顾元琛躺下,似乎一切如旧。


    顾元琛还是没有说什么,香茵已经打算离开了,却忽然被她拉住了手腕,让她坐在床边,用手背轻托起她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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