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毒药
分明已经是夏末的时节,今夜天气却是一反常态的闷热,平添了躁欲不安的心绪。
阴云密布,不漏出半分月色,应当是积攒了一场大雨。
何永春有预感明日骤冷,便提前让人备好了暖炉,送到顾元琛房里去。
屋内昏黑着,不曾点灯,何永春眼睛不大好,走上前才看见顾元琛抱膝坐在小榻上,任凭凉风吹打他单薄的身子。
“王爷让香茵走了,也不叫奴才等伺候,怎自己也忘了点灯?”
“左右也是瞎的,点灯做什么呢?”
“王爷眼睛好着呢,点上灯,屋里亮堂些,也就不会被烦心事攘扰了。”
何永春取了一支明烛为顾元琛点上,心知他如今关切何事。
“王爷放心,都已打听过了,她没事,肚子里的那个,应当也没事。想来只是今日午后天气闷热,她心里装着许多事,一时胸闷晕过去了,许是因为没有养好胎,才落了红,并不是出了差子。”
顾元琛在行宫中的眼线很多,只是如今都关切着姜眉,便得知她险些小产的消息。
“不是有人害她?”
何永春安慰道:“不是,当真是她身子太差了。”
“好,本王今后不想听到她的事,她与我无关了——开着窗户吧,不然烦闷很得。”
“是,”何永春岂不知王爷心口不一,可若是他不交代清楚姜眉的境况,王爷今夜又怎会安心呢?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还听说陛下今日派了数位御医为她诊治,晚膳前还命人送了礼冠和吉服到她住处,赏赐就更不必说了,金石玉器,都是行宫旧库中最好的。”
默了许久,顾元琛低声问:“给了她什么位份,夫人,还是四妃?”
“陛下并未明示,但依照吉服式样,应当是封做夫人。”
何永春打心底为姜眉高兴,也为王爷庆幸。
虽是一段孽缘,今日也便斩断了。
今后姜眉那丫头总不会受了亏待,王爷也断了念想,不必为她劳心伤神了,好啊,总归是好的。
“王爷也别贪凉了,再坐一会儿便睡吧。”
顾元琛摇了摇头,指尖追寻着光热向明烛探去,似乎是感受到了寒风侵肤,抬手护住了摇曳的烛火。
“若真是如此,只怕没那么简单。”
他幽幽道:“今夜皇兄定会去见她的……这些年他的疑心病愈发重了,那般冷落了她,便是已经在心里埋了刺,定会择一日找她问个清楚——”
他轻笑了一声,想起姜眉的绝情,还有那句“君若无情君自去”。
他心知自己还有情,可是眉儿对他无情了。
“你猜她会怎么说,先前本王那样恐吓她……你说她会不会和盘托出,说本王曾意图把她送至皇兄身边当细作,说不定呢,或许明日醒来,本王就能接上一手圣谕,今后余生都圈禁此院中,再不得出去了。”
何永春担心烛烟气灼伤他的眼睛,把烛台向外推了推,劝道:“王爷万万不可如此设想,那丫头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还是知道的,她不会怨——”
“那她是什么性子呢?是啊,你也知道她不怨,谁人都知道她不怨。”
“所以本王留不住她,谁也留不住她……是本王的错,我辜负眉儿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似是下定决心,一人喃喃地念叨着:“今后本王不会管她,她的生死与本王无关了。”
何永春本还想劝解,见他摆了摆手,只趴在榻上的小桌前,静静听着烛花裂响的声色。
他并无睡意,何永春便叫人取了些薄酿的清酒,拿来小炉温上。
“王爷若是心烦,奴才就陪着王爷小酌几杯,今夜就任凭行宫里的人去闹,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顾元琛周身一震,似是惊雷在耳边炸响。
他的心思藏得再好,却也骗不得自己。
他说不在乎,那是假的,他明明是想要皇兄去和姜眉对峙的。
最好是把一切都血淋淋地揭开才好,没有什么谋算,只是因为他恨,他心有不甘。
当日姜眉说她已心许他的皇兄,说他顾元琛不如不配与天子作比,他便已经恨毒了,恨透了。
他忘不了她,怜惜她,可又恨着,想看着姜眉后悔,想看她认清顾元珩面目的时候还会不会那样信誓旦旦在自己面前,好似是做了那样好的抉择。
他私心里想,那样眉儿便知道她选错了,她就会回来。
他知道天子怀疑姜眉是自己安插的细作,他如何不了解他那皇兄是怎样一个面热心狠的人。
明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多,没能全然打消天子心里的疑虑,没能保她万全,明知道他与顾元珩捅破刘心旧时丑事,不能保她无虞——
可是他恨啊。
为什么不听他解释呢!为什么曲解他的心思?
为什么他和姜眉历尽苦辛,甚至同生死同进退过,到头来他却什么都抓不住。
为什么皇兄就能和她有孩子!他自己呢?
他恨啊,恨到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着顾元珩早日去找姜眉对峙。
如此,有关先皇后的秘辛便是纸难囚火,她也会像厌恶自己一般怨恨顾元珩的,那真是太好了。
甚至顾元琛心中最歹毒之处曾设想过——若是能没有这个孩子,那该是多好。
皇兄为何多日不去见她呢,偏生是今夜呢,只怕是他的好皇兄已经下定了决心了。
顾元琛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他坐在窗前恍然失神的时候,大抵就想明白了。
可是,他也无能为力啊,若自己流露出因天子有后继之人气急败坏的意图,皇兄必然怀疑是他有意为之。
可若是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也未必打消皇兄的疑虑,何况姜眉的身子也不好。
他能怎么办呢?
如果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是保不住的——
那不然就让他的好皇兄尝一尝痛苦的滋味吧?
……
不!
若是真的如此,眉儿……眉儿该如何承受,她也会痛不欲生的,那是他最疼惜的眉儿啊!
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她还那样小,本应当是天真烂漫,被人呵护的年纪,却不得不自己喝下一碗绝嗣的汤药。
那夜眉儿坐在他身边垂着眉目,淡淡地说,她不愿孩子再走她被人驱遣一生的老路。
可是,明明只要提起有关孩子的字眼,纵使再迷茫辛酸,眼角处都没丢弃那浅浅的游丝一般的期许。
只要是想到姜眉那时的模样,顾元琛便会心痛。
眉儿明明很喜欢小孩子的,她想要血脉相连的亲人。
顾元琛的心口忽然□□,随后每一刻呼吸的时候,心头便寸寸地痛着。
他爱姜眉,而若是对一个人用情至深,那么便会是随她一起经受痛苦。
“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便不求什么,只盼望他一切顺遂,一切安好便是。”
香茵那句无心的话,此刻却如利刃刺入他的脑海。
他恨,却也更爱,更是不忍。
“本王要去见陛下……”
顾元琛无意识地低喃着。
“王爷说什么?”
“备车!去行宫!现在就去行宫,我要见陛下!”
*
冯金提着一盏不算明亮的灯,引着御医到了同样昏黑不堪的殿阶前,若非是顾元珩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外袍,甚至都看不到他蜷身阴影之中。
身后的人踉跄了一步,冯金回头,只看见了一个汗湿的后背,他犹豫了一下,从那人手中接过了食盒,行至天子身边,取了新的明烛点上。
“不必责罚他们,是朕不许旁人进来的。”
冯金扫了一眼桌上放置的物件,有不少都是先皇后的遗物,却也有不少是姜眉的东西。
除却陛下准备多时未送出的首饰簪环,玉器书画,甚至她用过的每本小册子都整齐摞摆。
“是,陛下…t…奴才明白了,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你再传李滁来,朕有话要问他。”
顾元珩抬眸,将目光压制在送药的年轻太医身上。
“朕记得你是他的学生?怎么是你前来,为何如此慌张?”
冯金听出天子话中用意,知道陛下并不是想要答案,便使了个眼色,让人离开,传李滁至兴泰殿。
最终所问的,也不过是这几日顾元珩反复求问之事——姜眉的身子现下究竟如何,她腹中之子究竟能否保得住。
若是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便是求问再多,也不可动摇了。
姜眉今日在廊下晒太阳时又晕倒了,落了红,险些小产,顾元珩得知了此事,便是茶饭不思,惶惶至夤夜。
他想她,想要和她回到从前一样亲密无间的时候,可是思念至深的时候,又忽然想到刘素心。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他那样怜爱姜眉,对她动情,甚至猜忌她对她有怨。
难道只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发妻有几分相似?
可他明知素心与姜眉是不同的,他曾试图把素心的发簪送给姜眉,见姜眉那般喜爱,整日簪在发间,心底却翻涌着酸楚,只觉与她并不相称,又送给她一支新的,独属于小眉的。
顾元珩深思熟虑过,听旁人劝诫过,亦听旁人安慰过,他也问自己,或许并不是真心爱着姜眉的?
他做不到,他恨素心对自己欺瞒,也怕姜眉与素心一般对他有所隐瞒,在他面前装出截然不同的模样,对他说谎。
他必要去问个清楚,只要她肯坦白。
就算她真的是敬王安插的人又如何呢?只要她肯坦白,对他一心赤诚,顾元珩心知自己可以不追究过往,一样待姜眉如初。
故而又在犹豫什么呢?
她身子不好,并无多少时日了,或许突然一日醒来,就会永远失去她。
为什么不去见她?
孩子,是因为孩子?
那个孩子究竟该怎么办呢……
一个皇子不被他父皇期待的苦楚,顾元珩早已体尝尽了,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未出生,便已经被他猜忌。
他登基之后立志做一个明君,便是不想重走他父皇康武帝那样的老路,故而他惧怕自己成为先帝那样的父亲。
他更惧怕,若是……若是姜眉拼死留下这个孩子,却香消玉殒,那他将永世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他没有不信任姜眉,他对她有情……
顾元珩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劝告着自己。
李滁小心翼翼地说了许久,没有得到陛下任何回应。
冯金送他离开的时候,李滁只觉自己后背湿透了。
他明白自己说过什么,做了什么,此事万万不可宣扬出去。
万幸陛下仁厚,赏赐他屋宅良田,允他告老还乡,这已是万分幸运了。
大殿内仍是灯烛寂灭,顾元珩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抬起手伸向桌上的发簪,却停在半空,又好像拼尽全力想握住什么。
他看了一眼冯金手中的食盒,呢喃道:“走吧,去看看她。”
*
姜眉身子一斜,原本倚靠着小榻勉强支撑的平衡也碎掉,从梦中惊醒,手中的书册掉在地上,被寒夜的风吹得左右翻飘。
她瞧了一眼昏黑的夜色,不见月光,知道如今很晚了,今夜顾元珩也不会来了。
她轻叹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本词集。
才蹲下身,姜眉便踉跄了一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倍觉头晕目眩,挣扎起身时,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行至自己面前。
是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她其实心里隐隐能觉察他不来见的缘由,可是心里拟习了千百次的话,最终见到他的时候,也成了喉间涌动的酸涩。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可是她的性子冷淡,积攒了数日的情愫爆发出来,也不过是清冷脸上微微扬起的眉梢。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她如今的满心喜悦。
自当日分别至顾元珩回朝,她还没有好好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终于来看自己了。
姜眉上前挽住他的手,抬头望着他,唇瓣微颤,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因喉间哽咽,唯余灼灼目光。
她脸上有淡淡的笑意,顾元珩在记忆里寻索着这笑颜,回想起过往种种,她的确是很少露出笑容的,曾几何时,他因这笑容萌动好逑之心,如今却觉得悲凉。
方才见她摔倒在地上,他固然怜惜心痛,却不是第一时的心思。
他先是想到,若是小眉是有意为之呢?
从前他觉得姜眉清冷,心思单纯,可若是这些都是她演出来的又该如何?
正如她如今满怀期待望着自己的笑颜,又有几分是真情?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怕了,他担心一切都是泡影。
姜眉没有觉察他的心事,只是闭上眼,枕在他的胸口,贪恋此时此刻的温存,他的身子总是这样暖,给予了她不敢奢想的呵护。
她知道自己今晚要和他说什么,可是心中总是侥幸的。
她记得从前和顾元珩相处过的夜晚,记得他说过的那些想要和自己厮守的誓言,他说思念发妻之事,说他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即便是她不能留下,不配留在他身边,他也一定会疼爱这个孩子的。
姜眉其实是怕死的,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无力回天,可是如今因为这个孩子,她不怕了,至少她这虚妄可笑的一生,能留下些什么,她死后,她的孩子却可以好好活着。
姜眉是真的动了心,不过她知道自己不配,所以即便是要向顾元珩坦白一切,她会失去如今自己仅仅拥依着的一切,也不那么心痛了。
“你喝酒了?”
“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青松一样香味间,隐隐有一些酒气,姜眉提起精神,仰面望着他,缓缓念问。
顾元珩定了定神,指腹在她有些淡了血色的下唇上轻抚,随后是唇角,面颊。
他把她松散了的鬓发挑起,擦过眼角,湿润的触感让他半凉的血回暖了一些,终于回应了她的依恋,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身子如此轻薄,怜惜之情似乎唤醒了他的几分理智,他轻声道:“怎么还没睡?小眉不是身子不好吗?”
“我在等你,元珩。”
姜眉开口说道,这一次她不是默念,而是小心翼翼地张口说话。
她的嗓子好了许多,其实他回来那天,她就已经想到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了。
这也是第一次姜眉念了他的名字,不是楚澄,楚公子,或是陛下。
她不知这个“元珩”这个名字只有顾元珩的发妻,先皇后刘素心念过。
其实她应当觉察到一些微妙的不同的。
可是姜眉太累了,她相信在顾元珩面前,在她心爱的楚公子面前,无需高筑心防。
顾元珩却猛地挣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
他看到了远处等候着的宫人,沉声让众人离开。
冯金满面担忧,将食盒放在了桌上,从中取出了那碗淡色的汤药,缓缓离开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姜眉还没来得及觉察方才天子转身时的厌恶和怀疑,就看到他走到了窗边。
她愣在了原地,是不是她太唐突了。
是因为他不想宫人听到自己这样称呼吗?
应当是吧,是自己太不小心了。
她开口说话本就不易,如今更是觉得喉咙干涩,走到桌边想要倒些茶水喝,壶盏却都是空的。
顾元珩不来见她,侍奉的人便也不会用心。
姜眉目光一转,便看到了那碗汤药,顾元珩对她很用心,自从知道了她有了身孕,便更是不吝惜名贵药材,总是想尽办法为她补益身体,只是她自己不争气罢了。
喝了许多药,肺腑间总是蕴着苦涩之气,身子却不见好转,她也心里烦闷,只是不想辜负顾元珩的心意。
忽然惊雷炸响,闷窒的空气似乎终于要流动了。
要下雨了。
姜眉看了一眼顾元珩,他仍是凝望着天,心事重重,凉风从窗子吹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腹中也有些坠痛,便端起这碗尚温的药喝下了。
随后她行至顾元珩身后,让他千万当心风寒。
“陛下。”
她换了一个称呼,满怀期许与爱意地呼唤着他。
又是一声闷噪的雷响,宫人的奔走声将顾元珩纷乱的心绪踏得更碎,他转过身,正欲开口,姜眉却在他的手中塞了一封被整齐叠成小块的信。
“我的嗓子好了许多,谢谢你。”
“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是孩子的事。”
“如果你是楚公子,我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但是你是陛下,是大周的天子。”
“等孩子生下之后,让我离开吧。”
“我不能做这孩子的娘亲。”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心中满是酸楚,许是有了孩子的缘故,这些时日t她总是流泪,可是此时的她无比坚定。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便不要流露出半分悲痛伤怀。
她想了许多话,怕自己不能全部说出,还写了一封信给他。
为何他是这样的神色,他不开心么?
“怎么了陛下。”
“为何你的脸色如此不好。”
姜眉柔声问道,她浅笑了一下,抬起手去抚顾元珩的面颊,可是却不得不半途收了回去。
因为她感到鼻中忽然有一股热流涌出。
而后她看到手背上的暗沉的血痕,血痕之下,原本青白的血管也泛起黑紫。
“小眉?你怎么……”
顾元珩说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姜眉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碗已经见底的汤药。
那不是给她补身体的药?
头好痛,好似要裂开一般。
她在哪儿,这是什么时候。
眼睛也好痛,像是有火在烧灼。
自己这是怎么了。
肚子好像被人生生剖开了。
好痛。
姜眉咳出一口血,喷在顾元琛的胸前,染红了他明黄的衣襟,随后她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小眉!”顾元珩慌乱地接住她,呼喊着她,目光骤然盯紧那碗被她喝掉的落子汤,只觉神魂被人驱灭。
“你喝了?小眉,你喝了那碗药吗!”
姜眉无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也淌出血来,气息奄奄地靠在他胸口,呼吸一下比一下微弱。
顾元珩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小眉!小眉醒一醒!御医!传御医——”
冯金被天子惊惶的嘶喊声吓到了,即便是当年得知先皇后沉湖,陛下也从未有如此失态!这是怎么了!
冲进殿内,冯金也被姜眉的模样惊得魂飞魄散,万幸李滁是跟着前来的。
“她怎么了!你不是说此药绝不会伤了她的身子吗?李滁!你居然敢欺瞒朕?”
冯金连忙劝道:“陛下,陛下息怒!先让御医看看娘子究竟怎么了,陛下!奴才瞧着娘子要不行了……”
顾元珩抱起姜眉,也触到了她下身涌出的黏腻血污。
姜眉缓缓睁开眼,泪水和血混在一起,为她已经失了血色的脸添了几分凄艳的颜色。
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掐住了顾元珩的颈项,可是因为脱力,颓然松开了。
她声嘶力竭,痛苦不堪地质问:
“你要杀了我?”
“为什么?”
“你不是楚澄。”
这是她昏厥前最后一句话。
顾元珩被冯金搀扶着离开了,太医,侍女不断奔入殿内,人影绰绰,却再无人出来。
雨没有下,天依旧阴沉着,风也停滞了,雷声却轰鸣不断,熬煎着今夜所有不能入眠的人。
何永春提前遣人去行宫告知了宗馥芬,说王爷今夜执意要入行宫拜见陛下,若非是宗馥芬拼死让人拦着,顾元琛一定已经不顾一切地闯到了玉芙殿去,与天子对峙。
可他还是来迟了。
才入宫,他就听到天子让所有御医都去往玉芙殿……
他没想到顾元珩会心狠至此,狠到要杀了姜眉。
“那位娘子好像不大好,好像是……孩子小产了,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看到陛下浑身都是血。”
顾元琛能做的,也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听着眼线传来的消息,心如刀绞。
一个时辰后,又来了消息:“孩子没保住,那位娘子也不好,有一个年轻太医死了,应当是是自尽的。”
暴雨倾盆。
顾元琛站在廊下,忽然扶着心口喃喃地问何永春,是不是听到有人在雨里哭叫,凄厉非常。
何永春和宗馥芬也站在他身边听了,却都说是没有。
只是风声罢了。
*
京郊,风声尖啸,尸体委地。
雨水冲刷着地上的鲜血,纪凌错把剑从身前人的胸膛中抽出,踉跄了一步,低头剥开衣服,检查着自己胸口的伤痕。
他仰起脸,张开口接了些雨水,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自己喉间的酸涩。
好累,他担心就这样继续下去,他会死,他死了并不要紧,阿姐要怎么办呢?
记得从前阿姐在的时候,总是叮嘱他要学会爱惜身体,淋雨便是最伤身的。
纪凌错轻叹了一声,夹臂擦净了剑上的血水,推门进了身后的客店,脱了衣服为自己上药,瞥了一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书生,把杀手身上搜出的精锻短刀丢在他面前。
“恩人!少侠您是我的恩人,多谢少侠救命之恩!我向恩人保证,今夜之事只当没有发生,什么都不说!”
“拿上刀滚出去,不然多杀一个也是杀。”
“我,我能帮少侠治伤,我叔父是宫中的太医!求您了,收留我一晚上吧!我实在不敢出去啊!”
听到太医二字,纪凌错眸光如电,忽地转过身。
“太医?”
他将剑按至身后。提上了衣服,目光在那书生身上来回索掠,吓得那书生张皇失措。
“怎,怎么了?”
“既然是太医,便是在皇宫里当差的,那他便是能见到皇宫里的人了?”
“正是……恩人,究竟怎么了?”
纪凌错轻笑了一声走上前,举起烛台照亮了面前人的脸。
“没事,只是要提醒你一下,一人在外,最好不要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别太蠢了,如今的世道,蠢人活不下去,好人也活不下去。”
第72章 真相
燕儿已陪着小怜睡下了,这孩子如今懂事得让人心疼,从不给她添一点麻烦。
只是听着窗外雨声尖啸,燕儿心里却不踏实,闭上了眼睛,胸口便憋闷地喘不上气来,愈发觉得这雨声奇怪,再仔细听,才辨出了那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顿时更加不安,转头看了一眼小怜,抚了抚她的额头。
披上外衣,燕儿打开了门,几个高大的影子映在她视线中,是陛下身边的人。
今夜的雨下得真大,四五把伞打在头上,才走进雨中,身上便湿透了,激冷刺骨的雨水直往她骨缝里钻。
燕儿哆嗦起来,问究竟是什么事,身边的人也不说,就这样到了姜眉的玉芙殿。
通宫点着灯烛,今夜无月色,便亮得刺目,比不见五指的夜还要惊悸。
宫人奔走着,隐隐听到惨叫和呕吐声,一声比一声更凄厉,燕儿有些脚软,险些摔倒了地上。
走到寝殿前,她看到了身前被血浸染的天子。
顾元珩瞧见了燕儿,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她便往寝殿里走,燕儿却愈发觉得脚步沉重。
原来那不是雨声,是哭声?是姜姑娘出事了?她在哭?
然后她走近,看到宫人们驯兽一般按着姜眉的手脚,用黄连汤往她口中灌,又用食著在她喉中搅弄,逼她吐出……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朕让你们救她……放开,放开她!若是弄伤了她,朕拿你们项上人头是问!”
姑娘是中毒了吗?中毒了要灌黄连汤催吐,也是常用的法子,再忍一忍吧姑娘……
姑娘她怎么在哭呢?明明是那样坚强的性子,如今却被人这样牲畜一般对待。
燕儿的身子颤抖起来,她下意识甩开了顾元珩,即便是冒着大不敬之罪,向后退步。
她怕了,从前是畏惧天子,如今是畏惧这个人,也不知陛下从何时起变得如此薄情的。
李滁连滚带爬地跪至顾元珩脚下,惊慌道:“陛下息怒,娘子服了绞心莲,如今也只能用黄连汤催吐保全娘子的性命了!”
燕儿耳边嗡然,听不清顾元珩说了什么,她回过神来,冲上前抱住姜眉,忍着泪水安抚她,求她千万要坚持下去,她要活下来。
不应当是这样的,为什么?
陛下不是很喜欢姜姑娘吗?
他回来了,那姑娘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蒙受许多不明不白的委屈,今日陛下不是还让人为她准备封晋的吉服吗?
陛下不是还答应小怜,今晚就要来看望姑娘吗?
是今晚……是陛下给姑娘喂药了,陛下不是来看望她的?
燕儿不敢转过头,她能做的只有紧紧抱着姜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医叫人停下了,燕儿低头,才看见自己的衣袖被抓破了,半片断了的指甲扎在衣服上,就连她手腕上也有一处浅浅的指印红痕。
那是姜眉原本握紧的地方,她疼,痛不欲生,却也怕弄伤了燕儿。
姜眉昏死过去了,太医们也退了下去,几个年长些的女侍放下了床帐,脱了她的亵裤,用温水在她腿间擦拭着,燕儿也被请开。
然后她看到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混织的东西被端出来,那便是姜眉满心期待着的孩子了。
燕儿坐在一旁的地上,等了整整一夜,顾元珩也是这样,天快亮的时候,太医说姜娘子的性命能保住了,后面又说了什么但是的话,燕儿便忘记了。
那些话,她希望姑娘永远都听不到。
顾元珩没t有等到姜眉醒来,他怔怔地停留在原地,像是困死在了那方寸之地,挪不动脚步,他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想起姜眉眼中含着明光对他说的话,对他的信任和期许。
他昨日为何想了那么久,才来见她呢,他骗不得自己了,他是不敢来见姜眉,不是怕姜眉像素心一样对他隐瞒,而是怕她如自己一般……
是他曾想从姜眉身上找寻故人的影子,面对她纯挚的心意,他其实早就满心羞惭。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到了上朝时,朝臣因盐税一时吵得不可开交,顾元珩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忽觉头晕目眩,当着众臣的面昏倒了。
朝堂之上乱作一团,六神无主,最终也只能看向了敬王顾元琛,他因眼疾多日称病不朝,这是他入秋后第一次上朝。
陛下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更差了,可再观敬王的面色,又何尝不是苍白不见血色,更不要说那双眼睛,从前何等敏锐威严,如今却枯槁蒙尘。
顾元琛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众人下朝,一切待天子醒后再议。
若是从前,他恨不得顾元珩就这样倒下,自此一蹶不振,他好代为议政,掌管朝堂。可是如今他却只能想到姜眉。
他什么也都不在乎了,他只想见到姜眉,为此不惜大费周折,更不惜杀身之祸,也要费尽周折到姜眉的寝殿去。
万幸是在行宫,万幸如今皇帝病倒了,他还能在宗馥芬相助之下前往,终于又见到她了,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因为一直被灌黄连汤催吐,她的双目和面颊都浮肿着,青紫的瘢痕清晰可见,不知这一夜受了何种摧残。
顾元琛上朝前就知道了她的孩子没有保住,她至今还没有醒来,可能还不知道这个残忍的真相。
他缓缓走上前,姜眉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才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四肢更是酸软无力,喉咙好像被火灼烧过一般痛,让她想起当日行刺顾元琛前自己喝下的哑药。
药……昨晚的药。
那是一碗落子汤,也是一碗毒药,原来顾元珩不想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他想要她去死。
都是假的,这世上只有天子顾元珩,没有待她温柔坦诚的楚澄楚公子,她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她所期盼向往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她太高看自己了,她竟然幻想过顾元珩会答应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后离开,她以为他会答应。
她真蠢,她不是已经被顾元琛伤透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又一次被骗呢?
顾元琛见姜眉一动不动,缓缓上前,跪倒在她身边,把她浮肿的手轻轻捧起,包裹在掌心中。
“眉儿?”他压抑着哽咽,用轻柔的声音唤她。
姜眉的身子猛得抽动了一下,却又无力挣扎。
“是我啊……眉儿,你别怕。”
她认出了,这是顾元琛的声音,便再也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片虚无,眼泪便这样烧灼起来,顾元琛为她擦拭,触到她的面颊上的瘢痕,心如刀割。
“没事了,眉儿,没事了。”
姜眉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脸,躲避着,不愿与他有一分一寸的接触。
她想起顾元琛那日质问自己的话,忽然笑了,是啊,就连顾元琛都看得出来,自己在皇帝的心里无足轻重。
她怎么这么愚蠢,蠢到先是幻想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对她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又那样坚信九五之尊的天子对她的承诺?
姜眉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嗓子却好像腐烂了一般黏在一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咽一口气下去,却唯余苦涩。
“眉儿?”
顾元琛反应过来,擦拭了她眼角的泪水,握住她蜷曲的指节,让她在自己的掌心写字,这才看见姜眉甲床断裂的食指,这样的钻心的痛楚,她曾经蒙受过,他是罪魁祸首。
她的啜泣声没有停止,在顾元琛的掌心写道:“你说的是对的。”
顾元琛当日对她说的话,姜眉没有忘记。
“你当真一心一意想留在皇兄身边,不后悔吗!”
当日她有多么笃定,多么骄傲,今日她就多么悔恨,是啊,顾元琛没有说错。
“你是对的,敬王爷。”
“从前是我自视甚高了。”
“求你,不要再看我的笑话了。”
“求你了,是我错了,念在过往情谊上,求你走吧。”
“求你……”
她又一次这样泪眼婆娑地乞求自己,顾元琛只痛得心口颤抖,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有强忍着泪水,轻抚她的额头。
姜眉咬紧了下唇,避免自己哭出声来,其实昏厥苏醒交替之时,她有听到过顾元珩在自己床前说过的零星字眼。
楚澄就总是提起他早逝的发妻,顾元珩早逝的发妻,是先皇后,她只是有幸和这位先皇后容貌相似罢了。
都说得通了,她明白了。
见顾元琛还是不肯离开,姜眉停止了啜泣。
“你本来要把我送到陛下身边,是因为我的容貌。”
“对不对?”
“你说你讨厌我的容貌,是讨厌先皇后,讨厌陛下,对吗?”
“眉儿,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
顾元琛轻声辩解着。
她痛苦地摇头,比一声呵止还要威斥,顾元琛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也犹豫了。
若是提起刘素心,他又怎么撇清得一干二净,姜眉若是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便只会更恨他。
犹豫之间,姜眉继续用沁血的指尖写道:“你没错,若是这样,也便合乎情理了,就忘记了这件事吧。”
“你放过我吧,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陛下不喜欢我,我不能给你做事。”
“饶了我吧,求你。”
“我没有几日活路了,顾元琛。”
如果从前相处,刹那分毫间,有过一丝丝情意,就看在这一点情意上,放过她吧。
她闭上了眼睛,好像是魂魄离体了一般,任凭顾元琛如何呼唤她,轻抚她,都再得不到一点回应。
顾元琛浑浑噩噩地跟着宗馥芬离开了,半途又下起了雨,风急雨骤,可是却没有他昨天夜里听到的声音,那不是风声,自那一刻起,他心中的恨火便熊熊炙烤起来。
*
过了几日,顾元珩的身子终于好了一些,自他能下地起,便每天都去见姜眉,可是姜眉不愿,她还不能起身,不能推他离开,即便顾元珩坐在她身边,巨细无遗地照料她衣食起居,她也只如一具尸体一般。
顾元珩知道自己愧对姜眉,他想向她解释,可是姜眉什么都不愿意听,他知道她还在气恼,直到这日他带了小怜来,姜眉木然的双眼才微微闪动了一下,小怜隔着床帐握住她的手,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姐姐。”
她的声音很轻,小怜或许不懂很多事,但是她永远都记得是这个姐姐从坏人手中救下她的性命,姐姐是小怜英雄,是愿意陪她一起玩的姐姐。
“你别伤心,你要好好的,养好身体才是啊,你不要想小弟弟,他也会伤心的。”
姜眉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小怜面前落泪,燕儿连忙带走了小怜。
顾元珩把姜眉抱在怀中,呵护,安抚,见到她没有前几日那般抗拒,他小心地说起了那碗落子汤。
她的身子不好,若是耗损精血产子,必然会加重她的病情,那碗落子汤是他让李滁亲自调配的,他本不想逼迫姜眉喝下……
他更不知道那药中被李滁的学生下了毒,他命人问罪之时,那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言罢,他能感到姜眉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小眉,是朕亏欠了你,你好好养身体,今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朕知道你喜欢小孩子……”
姜眉已经听得够多了,她挣开顾元珩的怀抱,抱膝缩进了角落里。
他都已经解释明了了,自然是她自己的错了。
本来如此,他可是好心啊,他是关心自己!
是她自己亲口喝了那碗落子汤的,不是旁人用刀架在她颈侧逼迫,也不是按住她四肢灌给她的,本就怨不得谁,真是好啊。
见顾元珩还想要说什么,她抓起床边的小册子,一笔一画写道:“你说有人下毒,是谁下毒要杀我?”
“……是太后。”
“为什么?”
顾元珩无法回答,只得说:“朕已经称她因风寒卧病,不许任何人见她,小眉,朕知道你觉得委屈——”
姜眉淡淡地笑了,顾元珩知道这笑中满是失望,便也没有说下去。
“为什么要我死?”
她不甘地写道,随后她写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生下孩子?”
“你凭什么让我喝落子汤?”
“难道我不是人吗?”
“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t”
“凭什么你来决定?”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面对一连串如泣血一般的质问,见他还在犹豫,姜眉写道:“都是因为先皇后吗?”
“不,不是因为她!朕没有想要伤害过你,初见你时,的确是因为你容貌与她相似,故而对你关怀备至的,可是你们不一样,小眉,朕心中有你,你们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话,姜眉早就预料到了,她迷茫地看向顾元珩,看向曾经的“楚澄”。
她本以为顾元珩是一个真正忧心天下的君子,在他面前,自己可以敞开破碎不堪的心扉,却不想他只是把自己当做发妻的替代。
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是替代之物罢了,这样低贱的身份,又和顾元琛有着说不清的纠葛,怎么可能生下皇子。
一旦涉及皇权之事,顾元珩便是这样狠心的,能毫不怜惜地杀死未出世的孩子。
她爱错了人。
“你能杀了太后为我报仇吗?”
姜眉写道,顾元琛自然无法回答,这也是她预料到的,她本就没有奢想过。
“那便让我走吧,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我与陛下再无瓜葛了。”
顾元珩也知道,他不可能留下姜眉了,他料到姜眉会这样说,可是他不能让姜眉任性,她的身子如今还要好好养护,她不能离开。
他爱姜眉,今后余生,他一定要好好弥补姜眉,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总会有破镜重圆的那一日的。
顾元珩看着姜眉近乎哀求的神色,冷硬地回绝了。
“不能。”
“朕不能让你走,小眉。”
顾元珩擦拭着姜眉脸上的泪水。
姜眉要疯了,若不是她的嗓子坏了,她一定会大声哭喊起来。
她害怕,她的幻想又一次破灭了,她不可能离开了,顾元珩不会放她离开的,她要怎么办,难道要去死吗?
燕儿听到寝殿内沙哑哀戚的嘶叫声,她顾不得小怜,闯进去照看姜眉,便看到姜眉挣脱了陛下的怀抱,打碎了茶杯,用瓷片割在颈上,若非陛下及时抢下,她当真要割破自己的脖子。
姜眉知道自己不能离开,便是一心求死了,顾元珩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束缚了她的手脚,让燕儿寸步不离照看着,避免姜眉自尽。
头两日姜眉还会挣扎,将手腕弄得血肉模糊,燕儿再三劝解着,她才停止了反抗。
而后顾元珩再去看望她,只要靠近些,姜眉就会瑟缩地躲进燕儿怀里,双目失神地看向前方,太医也来看过了,只说是姜娘子受了刺激,只怕是患了癔病,不宜再受惊吓。
顾元珩才勉强作罢,仍旧来看望她,只是不再强求她能回应。
燕儿冒死求了顾元珩一次,保证自己一定会照看好姜眉,求陛下不要再锁着姜娘子,哪怕只是让她不要出门也好。
可是无济于事。
顾元珩知道姜眉的脾性,她对自己有狠心,她不惧生死,因而他必要狠心,不然他会永远失去姜眉的。
宗馥芬也来看望过姜眉一次,却也不知道姜眉有没有认出她,姜眉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北蛮绝望的日夜,自那日后,她便不住地夜里做噩梦,更不敢把姜眉的近况告知顾元琛。
就这样约过了十日余,姜眉不知道是梦是醒,胸口忽然一阵刺痛,好像是有人剜她的心一般,呻吟声引来了看管她的宫人,却不见燕儿。
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燕儿来了,她身上水淋淋的,圆睁着眼。
燕儿是这些时日来姜眉唯一的依靠了,只有面对她时,姜眉能有些回应,她能感到燕儿的恍惚无措,抬手去握燕儿的手,手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姑娘……”
燕儿不顾自己身上的水痕,冲上前抱住了姜眉,随后痛哭起来。
姜眉楞了一下,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燕儿知道姜眉不能受刺激了,可是她也还小,她也撑不住了。
她也是今日起来才知道的,小怜溺亡了。
她是今晨才被捞起来,瘦小的身子被泡大了一圈,手里紧紧攥着三个草编的小人,那是姜眉出事那天,燕儿编给她玩的,是小怜自己,还有对她最好的两个姐姐。
姜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愣了许久,口中一直念叨着什么东西,看她的口形应当是在喊小怜。
“小怜”,“小怜”,她呢喃着,随后吐了一口血,昏倒在燕儿怀里,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顾元珩的怀里,燕儿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小眉……”
对上视线的刹那,顾元珩不得不低下了头。
姜眉睁着眼,直直地望着顾元珩,她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案的。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小怜那样敬爱他的……他不是很喜欢小怜吗?
顾元珩强忍住眼泪,可是他无法辩解,他疏忽了,这些时日他一直为姜眉担忧,他没有想到小怜会出事。
“你不是楚澄。”
姜眉忽然想起她失子当日对顾元珩说的话。
她回想着过往有关楚澄的种种,她看向顾元珩,眼泪奔涌而出,将他推开,抓起他的手愤愤写道:
“所以你把小怜带在身边。”
“就是想要让我跟着你,对吗?”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你从来都不在乎她!”
是她害死了小怜,都是因为她。
姜眉头痛欲裂,随后便干呕了起来,喉咙间弥漫着血腥气。
顾元珩百口莫辩,先是安顿好姜眉,随后便冲到太后的住处兴师问罪。
太后自然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哀家知道陛下是为了那幼女之事前来,陛下若要兴师问罪,哀家不会辩解。”
“为何?”
顾元珩第一次连一声尊称都没有,厉声质问太后。
“姜氏身世不净,为了陛下的皇位,清誉,即便是母子离心,哀家也要替陛下除掉她,陛下不是也已经做好打算了吗?哀家都听说过了,此女福薄,本就没有几年光景,哀家不后悔行事狠毒,当日哀家就已经和陛下说过了。”
“可是,既然她命大,侥幸活了下来,哀家也不愿陛下为难,既然陛下喜欢她愿意给她恩宠,那就留她在身边,左右她也不能生育,你就算是封她做贵妃,哀家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可是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即便是个女孩,也是污乱皇室血脉,哀家不能留下那个野丫头。”
“陛下若是怨恨哀家,那便恨吧,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忘了,陛下是天子,自陛下登基已有四年,陛下难道还不曾学会君王之道吗?”
“敬王日日虎视眈眈,陛下就没有半分紧迫吗?”
顾元珩再度回想起当日顾元琛的话,想起心儿写给自己的那封诀别信,他原是这样无能的君王。
当年他本该同先帝一起殉国才是。
“何为君王之道?太后就不曾因所谓君王之道饱受煎熬吗?当年您让心儿做了什么,朕因心儿身故不愿提起,如今您忘了?”
顾元珩不由她再作分辩,当即让人将太后送回京城,以安养身体为由禁足宫中,不得外出,更不允他人探望。
他走出宫苑,眺向飞檐斗拱之外的天空,仍是觉得喘不上气来,不知是如何回到寝宫,如何就消弭了这半日光阴。
夜里,冯金也带来了消息,只道是前几日时疫爆发的时候,小怜的外公外婆没有撑过,双双病故,好在他们走前以为小怜余生安乐无忧了。
顾元珩无力地摆了摆手,强打起精神去看望姜眉,就像两人初见那天,姜眉躺在床上,他一走近,便迎来她防备警惕的目光,甚至如今她看他,还有厌恶。
“小眉,朕已经将小怜封为公主,自当以公主之礼安葬皇陵,是朕没有护好她,你怨恨朕也是应当的……朕不辩解什么。”
他挽起姜眉的手贴在自己颊侧,好像先前的许多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他柔声说:“小眉,如今天渐凉了,待你身体好一些,秋狩之后,朕带你回京城,为你安排好清白的身世,就算满朝文武皆是非议,朕也会册封你为皇后的。”
姜眉明白了,这皇后的位子,是用两个孩子的性命换来的,她无颜面对任何人,欲谢罪,却唯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次日上朝,顾元珩便提出了封后之事,并就此设下宗法,命后世子孙立后皆选自平民之家,不得封立皇亲贵胄之女为后,朝臣凡有异议者,皆被贬斥,一连三日,总算是堪堪立定。
敬王顾元琛仍因眼疾缠身,多日不曾上朝。
第73章 怨恨
依礼,皇室早夭的宗亲应在三日内下葬,小怜去时年纪尚小,便也未能例外。
姜眉如t今身心皆是被一口不平之气吊着,身子孱弱,想要下地行走都难,因此就连小怜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身子便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日日玉减香消。纵有无数名贵药材,滋补之物喂着,却都不见一丝起色。
太医来看过多次,也只道是皇后娘娘两经丧子之痛,忧思过度,若是不能自行振作,任心血枯耗,只恐无力回天。
入夏后,大周境内多不平之事,西北多地爆发时疫,南方旱灾,北蛮原境残部又起祸逆,盐税巡按之事久而未决,顾元珩虽因朝政分身乏术,却还是日日都来亲自照顾姜眉,为她更衣服药,只期盼她能稍稍回心转意。
姜眉却冷心冷情,只木头一样在床榻间躺着,任他抱抚,只没有半分回应,松了手,人便摔回原处去。
便是严冬的坚冰,用尽一身的血肉去暖,也有能暖化的一时,可是姜眉的心却比冰冷,比石硬,再也没有为顾元珩打开。
他亦觉疲累,颇感寒心,只是还不待这寒心转为更可怕的厌弃之情,就因操劳过度病倒了。
也是巧,天子虽缠绵病榻,敬王顾元琛的身子倒是康朗不少,这些时日在朝堂之上协助处理政务,定了不少人心。
顾元琛已有数日不见姜眉,因此听到了天子病重的消息,便带着何永春进宫探望他的皇兄。
这也是两人自当日对峙后第一次私下相见。
何永春虽有耳闻,可亲眼见到天子的颓靡之态,仍不免惊诧。
陛下多病,并非是新鲜的事,却不曾想短短数日,已经憔悴到了这种地步。
说来当年素心薨逝后,陛下也是这个模样。
陛下和姜眉的事,何永春都是从自家王爷口中听得的,他只当陛下是因姜眉的容貌对她千万宠爱,如今看来……难不成陛下也对这丫头有情意吗?
因有政事商议,何永春便和冯金去了外殿候着,言谈之间,何永春假意提起了陛下新册封的皇后娘娘,称敬王府备了不少贺礼,却不知能否送至行宫。
冯金答得滴水不漏:“皇后娘娘还在病中,一应事务皆由陛下身边得力之人亲力亲为,王爷用心良苦,却也怕是不便转达。”
何永春便又问:“皇后娘娘连大典都不曾有,怎么就病了,这病倒是也奇怪,只听说是——与太后娘娘有关?”
他压低了声音,想要确认太后是不是被陛下遣送回了京城去。
“前日我遵王爷之命探望,却不想吃了闭门羹。”
“您从哪里听得传言,立后之事陛下自然请示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抱恙,想要闭门静养罢了。”
“这却不好了,去年是寒灾,如今又是时疫的,贵人们都病着,只怕是该多些喜事吉事,也好冲一冲这阴晦之气。”
冯金轻叹:“唉,莫再多言此事了……不过,说起喜事,我倒是想起一件,王爷可是纳了一位侧妃,陛下听后甚是欣慰,只是无暇召见。”
“是啊,就是去岁入冬前,陛下送入王府中的陈氏,王爷待她一直很好,借着陛下立后,给了她名分……是好事啊。”
“王爷多年不曾婚配,虽有侍妾,可都是些无名无份的,也算是难得有了可心的人。”
两人浅浅交谈,听到殿里的交谈声大了,有了争执,顿时止住,因不得召,只能在殿外屏息候着。
只听到了零星几个字眼,应当是敬王爷在苦心劝说陛下纳几位新妃入宫。
顾元珩的后宫,是太后娘娘都不能染指的,即便是如今有了个名义上的皇后娘娘摆着,可是诸事不顺,又哪里有心思呢,冯金觉得不妥,只好问何永春为何王爷忽然提起此事。
“您素来口风紧,从不走漏陛下身边的风声,有些话我本不愿多言。陛下如今卧病,不只是操劳……行宫外多少也是听得些风声的。王爷与陛下是手足,为君排忧更是臣子本份——听闻陛下是因为这新立的皇后娘娘劳神?”
见冯金沉默,何永春又道:“这位皇后娘娘,王爷也只是听说过一些的,是同先皇后娘娘容貌有几分相似不是?”
“是有一些,可陛下对她宠爱,并非是先皇后。”
“皇恩浩荡,陛下给谁恩宠都是天大的福分,只是这位皇后娘娘如今病着,冷落着陛下,想来也是因得知这些前尘往事了?”
冯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陛下把那个匆匆来了又去的孩子当做禁忌一般不准旁人提起,敬王爷应当是不知道实情的……
何永春又道:“说些不中听的话,任是宗室之女还是平民之女,女子的心思又有何难猜的,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这样的道理总是要明白的,本就是出身平民之家,忽然得了天大的荣宠,也要守得住不是?王爷不过是想着陛下后宫多几个新人,让她——”
何永春没说完,顾元珩便从寝殿出来了,转头看了一眼,两人,只冷冷说:“走吧。”
两人离了兴泰殿,走远了些,到了无人的僻静之处,顾元琛站定,眉间忧愁之色却分毫不减。
“王爷和陛下都说了些什么,可还有什么心烦的事,奴才给您出些主意?”
“没什么——他竟然将眉儿关在殿内不允外出,还命人日夜不断监视着!”
“如今本王想见一面更是难上加难了,仍是不得不让宗馥芬从旁协助!”
这样的事,顾元琛曾经对姜眉做过,甚至是过犹不及,如今轮到了旁人,却是罪该万死的了。
“陛下当真是太狠心了!王爷——方才老奴和冯金闲叙了几句,听他的意思,那丫头如今也恼着陛下。”
何永春小心说道:“奴才知道您心疼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接出行宫,可是此事若想做成,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啊,咱们需要机缘。您还需想清楚些,她如今的确是皇后娘娘了,您可不能为了一时意气乱了分寸。”
“她不论生死都是本王的人,就算是皇后又如何?”
如今顾元琛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也早已乱了分寸,说了再多恨姜眉的话,再是幽怨暗怼,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惦念着她,期盼着能和她重归于好。
“您是王爷,是因为您和陛下都是先帝之子,是血亲,可她能当上皇后,只是因为陛下一纸诏书,王爷,如今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她,要把她吃干抹净呢。”
何永春是当真动了真情说的,他虽不曾看见丧子后的姜眉是何等凄凉的处境,可是他知道姜眉的脾性。
她那样的性子,在哪里都好,不会受什么委屈,她那样的性格,不论多难,总是能好好活下来的。
却偏偏不该是在这吃人的皇家。
她什么都没有,到头来,也只有她一个人粉身碎骨的份。
何永春看得清,也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都该点明了顾元琛。
“奴才知道您说的是气话,您就让奴才多嘴几句吧,待会儿见了面,您说话千万要软些,说她爱听的。”
“王爷,如今她恼着您也恼着陛下,您哄好了她,和她解开了从前的误会,心意相通,才能带她走啊!”
*
敬王离开,冯金进了寝殿,只看到天子面周涨红,倚在床边阖目,倒是比王爷来之前弥了几分气血。
冯金拿起刚才未侍奉完的汤药上前,顾元珩睁开眼,露出失落的疲态。
“奴才听王爷同陛下争辩了几句?陛下还好吗,这汤药还温着,陛下现在就喝吧,若是再热,只怕是更苦。”
顾元珩想起那日姜眉的惨状,忽然胃中也是一阵翻涌,无力地摆了摆手。
“陛下若还是心烦,奴才就先退下了。”
“敬王说朕给她太多荣宠了。”
他轻声念道,冯金放下了汤药,立在床边静静听着。
“是朕亏欠她,什么样的恩宠朕都应当给她,可是她如今是恨朕吗?”
“可那也是朕的皇嗣,朕难道就不会心痛吗?她的身子那样弱,怎能忍受那生育之苦,朕让人备下那汤药,是想听她同朕解释,而后要和她解释前因后果的,怎么会要了她的性命!究竟是怎么了,从前她明明是那样……”
顾元珩止住了,随后恨恨哀叹:“罢了,只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其实,陛下病重不醒的事,娘娘是知道的,还问过奴才陛下的病情,并非是断情绝念,毕竟一连失二子,一时糊涂了些罢了。”
听闻此,顾元珩眉间的愁绪瞬间消了大半,就连眸中神色也亮了几分。
冯金有意把话说重了一些:“她从前为人卖命,做刀口t舔血的营生,只怕是连贱籍之人都不如,如今却成了皇后,陛下不仅给了她荣宠,还给了她百般呵护,为她力排众议,她一定会想通的。”
“这样的话莫要再提,她那么重的心思,听到了,不知又会如何做想。”
见陛下的态度缓和不少,冯金也暗暗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可怜姜眉,担心陛下对她厌弃,只是他想让这行宫多几分宁日罢了。
“奴才想着,公主殿下与皇后娘娘的年纪还算相仿,品行端正,人也和善,不如让她多去走动,劝慰着些?”
“嗯,也好。”
顾元珩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皇家本就对宗馥芬有所亏欠,而今为了后宫私事贸然动劳,怕是不妥,只待朕身子好些与她再议吧……朕太累了,今日你代朕去看看小眉吧,切莫提什么皇恩浩荡!”
冯金领了命,出了内殿接了徒弟一口茶水,便往姜眉的住处去。
只是不料想宗馥芬已经在此,见他前来,含笑相迎。
“冯公公好,可是皇兄命你前来,不知皇兄尚安?”
“陛下今日气色好转,还有些食欲不振,让奴才前来探望,方才还提起您呢。”
没想到宗馥芬竟是知道方才所谈之事一般,率先道:“皇后娘娘近日来身子不适,我一个闲人,倒是可以常来陪伴,刚才同娘娘说了会儿话,娘娘睡下了,我才打算回自己宫中。”
“皇后娘娘竟愿同殿下您说话?”
“听闻娘娘伤了嗓子,不便言语,多是我一人说话罢了,却也劝了几句,让她知晓皇兄一番苦心——陛下与冯公公莫怪,在行宫内,我多少也是听说了一些的。”
宗馥芬转言又请冯金送自己回去,这才没有暴露了正在玉芙殿内的顾元琛,她深知如今这番都是自己的造成的罪孽,她当一生去弥补。
今日不是姜姑娘第一次在行宫内见她,却是第一次愿意回应她。
宗馥芬挽着姜眉的手哭着,再三解释,说她与顾元琛只是幼时婚约,当日害姜眉被乌厌术石炮烙,也都是她一人之过。
姜眉本紧闭双目,待宗馥芬说完哭完,只用枯瘦失了血色的手指在她掌心缓缓写道:
“忘记乌厌术石吧,你如今不在北蛮了,你回家了。”
第74章 破梦
顾元琛在一旁看着,也不知姜眉在宗馥芬掌心写了什么,让宗馥芬悲痛欲绝。
他犹豫了片刻才走上前,怀着赎罪一般的歉疚之心。
他悔恨,悔不当初。
如果没有遇到姜眉,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爱一个人,他至今还在学着如何怜惜疼爱一个自己属意之人,从前的许多事他都错了。
隔着近乎看不见的纱帘,姜眉将目光稍稍偏移了一分,落在他身上,却又穿透过去了。
仿佛他不在那里。
他来了也罢,不来也好,姜眉眼里再也不会有他了。
宗馥芬离开,殿内再没了旁人,顾元琛上前去,看到姜眉被细链锁着双手,心里便是一阵绞痛,他想去握姜眉的手,可才抬起手腕,她已先行躲开了。
“我不碰你!眉儿,你也不要挣扎了,当心再伤了身子。”
姜眉不语,一滴眼泪溢出,灼着面颊一路砸在软枕上。
怕她伤怀过度,顾元琛刚想劝解些什么,姜眉却开口了。
“你的眼睛好了?”
她的声音嘶哑低沉,甚至有些听不清吐字,顾元琛设想过她会说出口的所有绝情的话。
可是他唯独没有想到姜眉会这样问,这一句话便让他失了分寸。
眉儿还是关心他的!
他害怕自己变成瞎眼的敬王爷,可是这份恐惧只能由他一人消解。
不见光明的日子里,顾元琛常常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是今天,他的眉儿还关心着他。
她还在乎他,她知道他的眼睛受了伤,姜眉心里有他!
是吗?一定是的吧……
顾元琛哽咽着回答道:“眉儿,我的眼睛无碍,你莫要为我忧思分神了。”
“好。”
若是只说这样的单字,姜眉便是用着气音了。
她抬手拭泪,细细的铁链在她面上滑动着,将她本就松散的鬓发拨乱。
可是她却没有气力,或是没有心力去整理了。
“那我没有要问的了,请王爷多保重吧。”
姜眉淡淡说道,这话很是客气,客气到听不出一丝情绪,关切没有,怨恨也没有,仿佛她只是需要说出这样一句干硬疏离的话。
“眉儿,你不要伤劳嗓子了,我知道你如今能说话了,我真是高兴,我知道你嗓子痛着,写给我吧,念给我也好啊!”
顾元琛跪倒在她小榻边上,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着,姜眉却只是看着他缓缓摇头。
待他平静之后,方又续道:“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如今嗓子好了,我愿意开口说话,这些话是讲给你听的。”
讲给他听的?
顾元琛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眉儿愿意和他说话了,还有话愿意主动同他讲!
“眉儿,你说什么我都听着!你如何怪我,如何骂我,我也都心甘情愿受着,我只求你听我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你听我解释先前关于皇兄之事,好不好?”
“不必解释,我不怪你了。”
得到的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听到姜眉原谅自己,眼泪便顿时奔涌而出,还未未觉察这平静语气背后的漠然。
他想去握住姜眉的手,却又有些犹豫,可是这一次姜眉没有躲开,甚至用手指轻轻地回扣在他的虎口上,有些湿润的眸子望着他。
就像是两人还在北地时,难得见到一面,顾元琛喜欢亲自给姜眉喂药,她从不说苦说涩,只是习惯挽着他的手,一双眼睛分寸不移的望着他小口喝药,再吃上一块他递来的蜜饯。
“眉儿,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许多委屈和苦楚。”
一句话的功夫,顾元琛几乎要将余生都想尽了,眉儿不再怨他,两人冰释前嫌了,他会带着姜眉到一处秀美宜人的封地去,为她治病,今后余生厮守,白首偕老。
“你没错。”
她轻轻地三个字,将顾元琛从无限向往的遐思里投洗出来,好像是把一处余污从她这一生洗去一般,冰冷,不为所动。
“先皇后叫刘素心,从小就是你的贴身宫女,是吗?”
如果姜眉从前没有喝过哑药,想必此时她的声色会更轻柔,可是这轻如雪片的言语,压在顾元琛身上,便有千斤之重。
今日前来,顾元琛是下定决心想要与姜眉坦白一切的,不见她的这每日每夜,都在替她痛着,煎熬着,让他辗转难眠。
他想为她开解,想要将自己从前隐瞒的一切都说出来,今后他和眉儿之间再也不会有误会。
他想挽回姜眉,所以包括关于刘素心的事,他也一定要讲出来,他和顾元珩不一样,他爱的人从来都是姜眉。
可是眉儿怎会已经知道这些过往,不可能是顾元珩告诉她的,究竟是谁?
看着顾元珩震惊与不解交织的神色,姜眉笑了,这是两人自关城分别后,她第一次在顾元琛面前露出一抹笑容,给他的笑容。
只是她并不是因开心而笑的,也不是在取笑顾元琛,她是笑自己,笑自己的命运。
姜眉不给顾元琛询问的机会,接着说道:“你从前说讨厌我的脸,因为我的脸像你的故人,你说你恨她,你恨刘素心是因为她骗了你的信任,最终却追随了陛下,是吗?”
顾元琛想要挽回,急忙将过往的一切都说出,担心说慢了一个字,就被姜眉误会,今后再也不会信任他。
“眉儿,我不知你是何从出得知这些秘辛的,可是我向你保证,接下来我说的字字句句皆是实情——当年石贼勾结北蛮叛国,国都陷落,皇宫之中混乱不堪,我与她失散,本以为她死在叛军之中,从未想过她是去寻皇兄了,她说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死也要与皇兄死在一起……”
“我也是后来得知,那时父皇战死,皇兄身受重伤隐姓埋名,是她寸步不离悉心照料,两人早已结为了恩爱夫妻,发誓死生相随。”
“可是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寻她,我自幼饱受冷眼,生母不慈,我以为刘素心是待我诚心之人,是我识人不清,以为她是值得信任之人!”
顾元琛小声啜泣着,这让他心底怨恨滋生,几乎将他一生吞噬入不复之地的痛苦过往,他鲜少提及,即便是说起,也是被愤愤怒火所灼。
可是只有在姜眉面前说时,他才会如此脆弱,满心委屈。
他希望眉儿能理解他,他也坚信她能理解他。
他愿意剖开胸膛把心掏出给t她看,只是他求姜眉愿意接过,不要让那心掉在地上,沾满尘泥,陷入污淖之中。
“可是那只是幼时的情愫还有执念罢了,我爱过的女子唯你一人!”
“我知道了。”
姜眉还是这样淡淡的回应,顾元琛的声音便越说越小了。
“后来皇兄遇敌军偷袭……她与皇兄失散,流落至东昌境内,投靠与我,那时我欣喜万分。”
“我却根本不知……她那时已与皇兄结为夫妻了,她不曾与我提起只字,我说要给她名分,她劝我不必计较一时儿女之情,当务之急,应是竭尽全力北伐,报国仇家恨才是,我便从未想过她是在拖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兄!”
“她在我身边传递消息,窃我军符害我被围,让我不得不拥皇兄为王,因为她的背叛,我失了皇位,失了期盼,我不愿意再信任何一个人,我恨她,恨不得能亲手杀了她。”
他垂下头,捧握着姜眉的手略用了一点力,他希望得到姜眉的回应,一丝一毫都足够了。
“我当真不知道梁胜听到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如何误会,又是如何与你说的,我说过我有把你送给皇兄的念头,可那当真是因为康义惨死,我说给何永春的一句气话,那时我还对你所知甚少,后来与何永春提起此事,我也只是感叹你对我那般信任,我不忍对你欺瞒,可是又不得不将一些事藏在心底,等待时机。”
他把姜眉的手背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眼泪落入她的指缝间。
顾元琛柔声说道:“眉儿,我与皇兄是不同的人,我爱你,眉儿,不是因为任何人,我从未把你当做旁人!”
“……那日看到你留在窗前的血痕,我心如刀绞,你与我诀别之后,我无有一日不在后悔着,我想着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我太蠢了。”
他细数着过往每一件遗憾,想到所有可能伤害到姜眉的事,一一认错认罪,只是求她能回心转意,求她不要再误会自己。
“好,我知道了。”
铁链发出细微的响动与摩擦声,姜眉极缓慢地轻抬了一下手臂,将手背贴在顾元琛脸上
“既然你觉得这些都是误会,我也听过了,就像方才说的,如今我不怪你了。”
“敬王爷。”
这三个字听来是这样冷漠,顾元琛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他害怕,恐惧,手脚冷得麻木,握着姜眉的手,她的手指设依旧轻轻搭扣回来……
可是顾元琛却感知不到温度。
“眉儿,你不要这样唤我,你先前不都是唤我的名字吗,我不要做什么王爷,我只要你,你好生修养着,我会救你,我救你离开这行宫!”
姜眉却仍是摇头,她放下了手,望着顾元琛平静说道:“不需要。”
“我不是刘素心,敬王爷,请你想清楚吧。”
“你说你恨她,可是恨一个人,最愿见得之事便是她之身死,是她万劫不复。”
“刘素心已经死了,你却没忘记她,你还对她有情,不是吗?”
“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不堪,可是她对你欺瞒背叛,你对她存有情意,这本就是两回事。
姜眉呢喃着说道,轻如叹惜。
“就如同我曾经以为你对我有过真情一般,希望你不要再深陷不拔了。”
“眉儿?你在说什么?我怎可能!我恨她,我怎会对你没有真情呢?”
自小怜走后,姜眉对顾元珩的态度已经不能用冷淡来形容,甚至说是怨恨也不为过。
可是顾元珩始终以为这是他以姜眉做先皇后替身之事让姜眉心寒,总是向她解释辩白,姜眉也不可避免听到了许多往昔之事。
那时姜眉便觉得奇怪,思想起从前种种,思想自己这一路心中的疑虑,承受的千万痛苦,她想到了先皇后这个女子并不简单,她的死并也绝非是被逼无奈的沉湖自尽。
而今姜眉不在乎什么贵贱之分了,也不在乎什么皇家或是百姓之家,都是一样的丑恶。
她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孑然一身。
她只是恨,她不甘心!
她想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为她的孩子们讨一个说法。
小怜还那样小,还有她的孩子,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该就这样枉死!
她请求燕儿帮忙打探有关先皇后的往事,虽是皇家秘辛,天子逆鳞,可总归是能从不同人的口中拼凑出只言片语。
得知先皇后刘素心曾为顾元琛幼时的侍女时,姜眉凄凉地笑了。
她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经受的这一番苦痛折磨究竟从何而来。
太可笑了,果然,就算她能杀死褚盛又如何呢,命本如此,她这一生不足二十载的光阴,日日身不由己。
她望着顾元琛,这个她曾以为恶毒阴险的男人,她曾倾心相许的男人,想到恨,想到爱,想到从前他在军营中,她在关城每一次听到羌笛号角时的思忧之心。
即便是对自己说再多次她怨恨顾元琛,姜眉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心。
她曾经爱过他,有过想要与他相守的念头。
爱他的时候,她的梦里不再被褚盛和绝望侵吞。
顾元珩不是楚澄,可是顾元琛从来都只是他自己。
她付出的所有真情,一腔爱意,都被磨灭做齑粉、
当真是太痛苦了,可若是想这些爱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似乎会好受一些。
姜眉抿了抿唇瓣,心中所思所想皆令她肝肠寸断,可是她还是要说出口。
她知道,不能再错下去了。
“敬王爷……如果我的容貌与你心心念念的刘素心不相似,你当真不会杀了我吗?”
姜眉早该想明白的,那些她以为是情真意切的男欢女爱,本就是胭虿散带来的镜花水月,皆是虚妄。
刺杀顾元琛失败被酷刑折磨的那一夜,顾元琛本打算是要将她打死的,一看到她的脸,就变了神色。
并非是因为看到了熟悉故人,怨恨仇人的脸。
通通都是借口。
那是因为她姜眉长着一张与先皇后相似的脸,那是顾元琛日夜所念之人的脸。
本就不是姜眉和顾元琛之间的事,她怎么配呢,真是闹了好大一场。
她何故气愤顾元琛要把自己送给顾元珩呢,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敬王爷,当日的情形我都记得,我杀了你的侍卫,你对我用刑,你本就是要杀了我,折磨我至死的。”
姜眉攥紧顾元琛的手,可是又松开了,她恨什么呢,如今就连自己的恨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她字字泣血,滚烫的泪水坠入鬓发之中,悲切地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容貌,你真的会留我一命吗?”
“我本该死在那一夜的,是因为你对刘素心有情,你还念着她,是因为我的面容与她相似,我才侥幸活了下来,我们之后的一切恩怨纠葛,包括今日我与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因为你心中有刘素心,而非是我。”
“所以我不怪你,你我之间的情爱欢好本就是虚无缥缈。”
“我听说你立了侧妃,我恭喜你,不论你待她真情假意,只希望你稍稍怜悯她。”
“忘了我吧,敬王爷。”
第75章 断念
顾元琛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今在脑海中追味着往昔的点点滴滴,他想不到刘素心,只一心想着姜眉,想起那日她一身残破,面对他却无所畏怯的模样。
顾元琛才欲开口,冯金的声音在殿外骤然响起,燕儿慌忙跑进寝殿,看到顾元琛和姜眉皆是泣不成声。
自小怜被害,燕儿与姜眉一般魂不守舍,两人互为依靠,燕儿对顾元珩的忠心不似从前,关于姜眉的往事,亦多少有所知悉。
她也知道今日公主殿下来探望姜眉时留了一个人在寝殿,也帮着掩护,可是却没有想到此人会是敬王爷。
事关紧急,燕儿也来不及多想,告知陛下来了,本欲带顾元琛离开,可是冯金已至外殿,一时无可奈何,她只得让顾元琛先躲在偏殿连通的耳房内,为姜眉擦干泪,自己到殿前迎接。
顾元珩免了燕儿的礼,他知道小怜死后燕儿也备受打击,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只叮嘱她悉心照料姜眉,也不要过于操劳。
燕儿看冯金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人,捧着许多赏赐,就说姜眉方才想起伤心之事,在自己怀中哭了一会儿,她正预备为姜眉梳洗。
顾元珩听了不免心疼,他只想要姜眉好好的,便径直进了寝殿,果然看到姜眉双目含泪卧在塌上,心中一阵酸楚,让人前来解了姜眉手上的锁链,将她抱在怀中。
姜眉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反抗。
“小t眉,你可是又想起了孩子的事……为何一人伤心?”
他柔声询问,虽然姜眉没有回应,可是顾元珩知道她今日的态度已是和缓了许多,大喜过望,捧着她的脸在她颊侧爱怜地轻吻。
“冯金对朕说,朕昏迷之时,你曾问过朕的病情……可是真的吗?朕知道你心中记挂,今日本想让冯金代为看望,可是喝过药,身子好了些,便还是决定亲自前来。”
他为姜眉擦干脸上的泪痕,才欲开口,便因身子不适咳了几声。
看到姜眉把头转过来看向自己,顾元珩不由得心中一暖,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不知觉时,眼角已经被泪濡湿了。
他不再提让姜眉伤心的事,转而说道:“此前朕就总觉得你这寝殿里空荡了些,太过素净,燕儿说你不喜欢华贵之物,朕便让人从行宫旧库之中挑选了一些典雅的器物字画,为你装点一下。”
他轻抚着姜眉的发顶,安抚道:“你心情好了,身子也好得快些。”
“去将东西放下吧,好生布置。”
言罢,那些侍人们便要带着东西往后殿与耳房里去。
姜眉骤然挣扎起来,一面流泪,一面小声嘶哑地喊着:“我不要!我不要这些!”
“小眉!你的嗓子……已经好了?”
听到姜眉开口说话,顾元珩眸光一亮,惊喜交加。
他亲吻起姜眉颈侧,哽咽道:“朕以为你复伤了嗓子……今后不能再言。”
“……是今日刚好些,还是先前恼着?不愿与朕说话?”
“我不想要这些,出去!你让他们出去!”
姜眉抓着他的衣袖哭求,说罢一个字,身子就颤抖一下。
方才与顾元琛说了许久的话,她已经觉得喉间有了令她作呕的血腥味,肿痛不堪。
她也更不想让顾元珩知道自己可以小声开口说话,不想要他那可笑的愧疚,要他施舍给自己的怜爱。
她与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可是如今的情形容不得她犹豫,她一如既往没得选择。
顾元珩只怕姜眉不同自己多讲一字,对她必是百依百顺,何况还是这样的小事,便让人将东西先放到库房去,散了宫人,谁也不准打扰。
“好了小眉,既然你的嗓子才养好,便不要再劳损了,”顾元珩亲吻着姜眉的颈侧,声音更轻柔了几分,“你想怎样,朕都依你。”
他没想到姜眉的态度缓和如此之快,心底的歉疚更是溢满,更责怪自己此前甚至有过不满姜眉过于绝情的念头。
她不应,便也只能当她并不抗拒,顾元珩换了个姿势,让她坐莲台一般在靠在自己怀中,颔首便能亲吻她的后颈。
他轻咳了一声,压下自己上涌的血气。
“朕不在的时候,你也常一人哭得这样伤心?太医的话你都忘了吗,你总是这样,要如何养好身子呢?”
又是这样问,既然从不把她当人看,为何要说这些面上温情的话,他那么多日不肯见她一面,最终却是带着一碗落子汤来,也能装作这般柔情脉脉的模样,先迎一迎她满心的欢喜。
姜眉坐起身面向着他,哀然地看着他的脸,看得顾元珩心中一阵畏怯。
他悔不当初,恨自己的疑心,恨那日与姜眉旧别重逢,在夜深时抛下她一个人,把那颗对他热诚的真心弃之不顾。
姜眉自是知晓他面容憔悴的,并未有怜惜,因为她能看到自己手腕上被锁链束缚留下的伤痕,她犹能忆起楚澄的神态,她觉得可怕,甚至荒唐。
“陛下,我不是先皇后。”
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么顾元珩和顾元琛就不懂呢,她知道,如今顾元琛就在那耳房里,他也定然听得到。
顾元珩强逼着自己笑了笑,没有在姜眉面前落泪。
“小眉,此前我也疑心过对你的情意,有些时候看着你,我辨不明自己是在悼念旧人,还是在怜惜你……先前误会你时,朕反不怕是别有用心之人送来的细作,是不想你对朕的一颦一笑都是别有用心。”
“朕出身皇家,皇家没有温情,只有算计——”
相似的话,顾元珩说过许多次了,姜眉也听烦了,倦了,她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他陶醉的忏悔。
“……小眉,你笑什么。”
顾元珩的手指颤抖着,他去抚碰姜眉的脸,却只感受到了寒凉。
自是笑他,也笑姜眉自己。
姜眉闭上眼,强压下喉头的恶心,忽抱住了她,就像从前她从前总是喜欢投入他温暖的怀抱时一般,只是从前她满腔热忱,而今有意为之,却抱得更紧了些。
她好恨。
姜眉在顾元珩耳边小声说道:“陛下是天子,天下之人见了你都要俯首跪拜,你却要求什么真情,真是可笑。”
她听不得这样的话,她注定不会是什么皇后,她只是一个平民之女,她只觉得顾元琛和顾元珩都是如此可笑,她也可笑,她居然会想他们会有所不同。
一个王爷,一个皇帝,已经什么都有了,却还想要什么真心。
她的真心如她的人一般,已被磋磨殆尽了。
顾元珩怔在原地,他想问个清楚,可是姜眉却抱他抱得极紧,仿佛是小别胜新婚的年轻夫妻一般无比依赖,仿佛是青梅竹马终成眷侣,小女儿在最心爱的情郎怀中撒娇一般。
只是只有肌肤与肌肤之间的相亲,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温情。
她在他耳垂后亲吻着,轻轻几下便将他的呼吸撩拨地火热。
一想到顾元琛此时就在耳房里,想到这一位王爷一位陛下的心狠,想到他们自以为的可怜,她忽然生出了一份报复一般的快活来。
姜眉将顾元珩推倒,将身后的腰枕取来,半压在他面上,用力抵住,不愿看到他的脸。
不知是伤透了心,还是身子虚弱没有多少气力,忽被她用枕捂在面上,顾元珩竟然也只是抬手浅浅挡了一下,便放下了。
大抵是心中有愧,一刹那间,想把性命给她,可她不会要的,便更是羞惭不堪。
姜眉毫不费力便解了顾元珩的衣衫,露出他的胸膛用手指轻抚着,特别关照着他身上的每一寸伤疤,好似是怜惜爱抚。
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要如何去应对男人的,他们都是一样,早该如此了!
“陛下,那日民女说错了话,您不是楚澄,您始终都是陛下,求您,求您不要怪罪。”
“陛下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让民女来侍奉陛下吧。”
她艳笑着向天子谢罪,眼泪挂在唇角上,勾勒过她的香腮,坠在他的胸前刺痛他,烫得他心尖一颤,
这是顾元珩万般纠结之事,仿若一道禁咒,日日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楚澄曾经得到了姜眉满心满眼的爱,他明明就是楚澄,为什么只是因为这一个天子的身份,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呢?
他希望姜眉仍是把他当做她心目中的楚公子,可是她真的这样做了,却又是这般刺耳,这般令人绝望。
“不可,小眉你才才刚小产!”
她冷笑了一声,俯身用干哑的嗓子在他耳边极尽阴柔地说道:“楚公子,我喜欢你,我也想要你的真心。”
她半压紧那腰枕,将手探至他腹下,便软伏在他身上,玉芙殿是行宫最古朴典雅的一处,只是年代久远,屋中的陈设不免有些旧了,一时经受不住催折,吱呀吱呀地凄叫着。
十指相扣,却并无依恋,顾元珩被她抓着手压在榻上,手上的扳指亦间歇地磕在边沿的雕花之上,与他在腰枕下沉闷的呼吸声交替着。
他想抱一抱姜眉,可是心既已死,旁物皆是徒劳,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是虚妄。
他脑中一片空白,低低地叫了一声,因被那软枕覆在面上,连自己也听不清楚,他是在喊姜眉,还是在痛哭。
造成今日的局面,他怪不得旁人分毫,他害了姜眉,害了自己的骨肉,还害了无辜的小怜,他发誓过不要做无情的君王,却不知不觉又走上了先帝的旧路。
姜眉累了,本就虚弱的身子绵软地俯压下来,似是温存地枕在他的胸前,轻轻吻着他的胸膛,妩媚撩人。
那软枕也滑落到地上去,顾元珩双目红着,眼泪湿了半张面容,姜眉也哭着,却笑得放肆得意。
不就是想要这些么,有什么给不得的,她从前也能给呢,偏说什么真心的话。
“陛下满意了么?”
“民女侍奉得当了么?”
她笑着问道,极尽恭顺,一丝真心也不会给他,只t能给他嘲弄。
“……你一定要如此吗?”
顾元珩呢喃问道。
姜眉在他胸前□□出一片又一片红痕,将他的手拉入自己胸前,幽幽说道:“民女时日无多,既然不能离开行宫,便只好侍奉陛下,报答陛下了。”
“陛下想要真心,这就是了。”
“只要民女不死,陛下何时想要,民女都会给的。”
他执意要占有她,要留下她,她自是会被留住的,可也只是留给他一副肉身罢了,他想要什么真情?通通碾碎掉。
好啊,足够狠心。
这一时,顾元珩才明白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拥有姜眉,他感觉一根在自己心中绷紧了数年的弦碎了。
他推开了姜眉,起身将她反制在身下,亲吻着,占有着。
姜眉也直直望着他,笑得娇丽,前所未有的妩媚面容,全然给他,眼神却冷得发寒。
愉悦不见,痛苦也不见,似乎是早就预见了这样,在嘲笑两人从前情好蜜意的每一刻,取笑从前的楚澄,笑他道貌岸然。
“你不会死的,你要永远留在朕身边。”
他抱着姜眉,直到两人的喘息声与呻|吟声都绝止了。
唯余眼泪。
顾元珩拥着她,在她耳边极小声地说:“小眉,朕不会再锁着你,明日朕还会来的,你若是有事,朕会拿燕儿是问,让所有侍奉过你的人给你陪葬,你不是要同朕纠缠吗?”
他怜惜地吻着姜眉的眼角。
“那朕也会陪着你的,朕不要真心了,朕要你。”
顾元珩下了地,拿起一旁的冷茶仰面饮尽,盯着那杯盏失神,似乎是仍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将杯盏丢在殿门上摔了粉碎。
侍女和内臣们被惊动,从未见过这般阴狠面色的陛下,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多看伏在小榻上发丝凌乱,面色惨白的皇后娘娘。
顾元珩离开了。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顾元琛才挪动了脚步。
双腿麻木,竟是一丝都没有觉察,险些摔在了地上。
他仿若魂魄离体一般行至姜眉的身前,姜眉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窗外的晴光,无声地落着泪。
她不应当是觉得很痛快吗?
却又为何眼泪不息呢。
不要再多想了,顾元琛对她没有情,她也不会有,都该结束了。
“为什么要这样?”
顾元琛上前抓住她的手,只是稍没有控制住力气,便险些将她的身子提了起来,可她却如尸体一般任他摆布。
“你怎能这般对我?”
姜眉缓缓转眸,目光空洞地落在他的脸上。
“对不住了,敬王爷,脏了您的耳朵了。”
她声音嘶哑,气若游丝。
“陛下走了,您也想来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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