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情替
顾元琛怔怔地放开她的手。
方才他听到的那些声音,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如毒虫一般,生生啃噬着他皮囊下的血肉。
他不知道姜眉为何要这样做,她恨皇兄,可他为什么也要恨自己!
为什么要如此作践她自己,作践他的心。
“姜眉!你怎能如此对我!”
他从没有喊过姜眉的本名,从前即便是最相看两厌之时,也只用一个“你”来代称,后来对她情根深重,便只唤她眉儿,轻轻柔柔地念,把她的眉目都印在心底。
他从不在乎姜眉的过去,他为她惋惜,为她不值。
他认为姜眉与自己是相同的人,幼年之时那些算计与憎恶宛如铁锁,将他禁锢得窒息,他被姜眉的坚韧吸引,想要待她好,想要忘记过去。
他恨姜眉与自己的皇兄纠缠在一起,却并不是真的恨她厌恶她,他只是恼怒了一时,只与她见了两面,便自行低了头——
他错了吗,他做得还不够吗?
顾元琛紧攥着姜眉的手腕,双目的隐疾似有复发的迹象。
分明还是窗外天光大亮的时候,他的眼前却一阵阵泛起黑晕,刺痛不堪。
脑海之中,怨恨与不甘纠缠喧嚣着,要将他的身体从内里劈剥出来,看不清姜眉是在哭还是在笑。
姜眉只觉自己的手臂都要被折断,因此前被乌厌术石生生吊扯着脱臼过两次,平日里就连燕儿都不敢大力去碰她的手臂和肩膀。
如今被顾元琛这样提扯着,她痛得唇瓣都要颤抖起来,险些呼吸都要停滞,却不肯同他多讲一个字。
燕儿将陛下送至宫门外,连忙跑回来看,见到顾元珩这样对待姜眉,险些要惊呼出来。
她不详知姜眉过往,还是近些时日来陪着姜眉时听她谈过几句,她以为姜眉那一身的伤悉数是拜顾元琛所赐,连忙上前心疼地护住。
可是顾元琛是王爷,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婢,他如今半入疯魔,燕儿根本拉不开他。
“王爷您在做什么啊!奴婢求您了,您快放开娘娘!她的手臂被人反复扯脱又接回去,王爷忘了吗?陛下刚遇到娘子的时候,她险些都要死了,便是如今,也不过剩几年不到的光景了,您怎么会如此狠心呢!”
燕儿哭泣着,极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仿佛变成了姜眉那般嘶哑的状态,好像姜眉亲自开口苦苦哀求着,诉说着顾元琛不知的伤痛。
他倏然松开了姜眉的手臂,想要去帮姜眉擦眼泪,燕儿却以为他要去掐姜眉的脖子,鼓起勇气挡在两人中间。
怕顾元琛真的伤到燕儿,见他还是不肯离开,姜眉一时气血上涌,狠下心恶骂道:“太后残忍险恶,却做对了一件事,她真应当在幼时就杀了你,你本不该生下来!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像你我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紧跟着的这句话,姜眉的声音却极小,小到只有她身前的燕儿能堪堪听清。
只是方才那句怨毒的话一出,就来不及多想什么了。
燕儿的心被吓得突跳着,此前她也听姜眉或是旁人讲敬王爷与太后娘娘的恩怨纠葛,知晓太后娘娘对敬王这个亲生儿子极尽凉薄,敬王爷也有难言苦衷。
燕儿不知道为何姜眉会突然说这样狠的话,下意识念了声:“娘子?”
她不敢去看暴怒的顾元琛。
“你也觉得该死的是我,该活的是八弟,对么?”
顾元琛的面色阴冷可怖,一双如墨的眼被杀意填满,语气却平静得诡异。
甚至说完之后,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似是看到了仇人的笑话一般畅快。
他推开了燕儿,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扳开姜眉的嘴巴将瓶中的药物灌了进去,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又捂住她的口鼻逼她咽了下去。
顾元琛泄愤一般捏着她的脸,似是爱抚,却在她本就苍白的脸上掐出一个个更无血色的指印。
“你的二妹叫姜芮,三妹叫姜盈对不对?先前本王说她们早就死了,那也是本王骗你的,因为你咎由自取。”
“本王知道她们长大成人,一直在查她们的下落,姜芮嫁人,两年前死于难产,本王知道她的坟在边关,三妹还活着,如今也有了线索,洪英在查。”
顾元琛给姜眉拭泪,却仰面不看她,让自己的眼泪悄藏进领口。
“哦,还有纪凌错呢,他此前还来问过本王,问你去哪儿了,本王告诉他你怀了皇兄的孩子,让他闹吧,他敢来行宫送命,遇上皇兄,想想便是有趣啊!”
顾元琛走了,两人将最毒的心留给了彼此,又将情留下灼溺着自己。
燕儿握着姜眉的手腕,怔怔看着敬王爷的背影,不知两人之间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外殿虽有宗馥芬的人在应候着,但见顾元琛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想起姜眉在自己耳边呢喃的那句话,她还是决定去看看,怕他真的在玉芙殿闹出什么事。
只是燕儿离前姜眉还哭着,只片刻的功夫,回来时,姜眉已不能再回应她了。
燕儿惨叫一声,随后似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嘶声喊人前来,让人去请御医。
皇后娘娘从来只愿让燕儿一人近身,侍女们便也并不关心这女人,她虽一朝成了皇后,却不知是何等出身,何等来历,总是闹得鸡飞狗跳,从前照料过她的人没有落过一分好处。
甚至而今还不知患了什么癔病,就这般不识抬举地冷落起陛下来,将陛下气得卧病。
难得陛下今日多留了一会儿,却又不知做了什么蠢事,惹得陛下面色阴沉,害全殿的人受斥,两位掌事至今还因侍奉不周,在太阳最毒处跪着。
故而听到燕儿这一t声凄厉叫喊,走了两个腿脚快的去尚药局,其余皆离了手里的闲事,涌进内殿,只想去看一看这女人闹了什么新的笑话。
那位不知是积攒了几辈子的福分,被陛下突然册封的皇后娘娘半躺在床上,身上的薄被被掀开了,□□血迹斑斑,身下的被褥晕开一大片刺目的赤色。
她面色灰白,一双眼睛就那般圆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众人吓坏了,任是再心冷的人也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更何况若是姜眉死了,以陛下方才那阎罗一般的模样,只怕所有人都要给这皇后娘娘殉葬,连忙奔走起来。
陛下开明温雅,最是仁慈和蔼的,体恤下人,待身边之人宽厚更是内庭人人皆知,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莫非此前的传言……
不敢再想了,只是看过姜眉凄惨的模样便什么都不敢想了,竟然是比顾元珩方才的一番训斥更为有效,这些侍奉之人,再也不敢怠慢姜眉了。
*
顾元珩回到了兴泰殿,本大动肝火,当即下令将所有关押在监司的太后手眼杖毙,却还是不解恨意,甚至翻出来先皇后刘素心的旧物来,悉数摔打在地上,命冯金拿去烧掉。
自他从敬王口中知晓了有先皇后往昔之事,便再也没有翻看过这些东西,虽不似从前那般珍视,却还命人擦拭。
而今忽然要毁掉,竟是因为对姜眉的怒气。
冯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唏嘘不已。
不知要如何劝问,为了避免陛下后悔,他一面命人收拾着,一面挑拣一些更珍贵的偷偷留下,却听到背后天子拔出了一柄剑。
寒光闪闪,不见血气却杀意盈盈。
这是姜眉的剑,从前折断了,顾元珩又命人为她重新锻好,却还未来得及送还给她。
顾元珩握着这把剑失神,冯金在旁冷汗直流,生怕陛下再做出什么一反常态的过激之事——此时此刻冯金才惊觉,陛下是真的离不了姜眉这个女子了。
宗馥芬才安排人将失魂落魄的顾元琛送走,便听说姜眉出了事,只怕是撑不住了。
她心中骇然,知道顾元珩这里不许人前来,便亲自来兴泰殿告知,看到拿着冷剑面色阴沉的顾元珩亦不敢上前。
她也是从小在皇宫长大的,虽与顾元珩有了些隔阂,可是记忆中的太子哥哥宗馥芬记得分明,那是多么儒雅清隽的一个人,而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姜眉危在旦夕,她不敢怠慢,壮着胆子上前告知。
起初顾元珩还狠着心,说只让御医照料便是,可是听到姜眉下身被血染透,心揪之痛,又让他回到姜眉失去孩子的那个晚上。
无论他如何骗自己是为了姜眉好,摆出天子应顾全大局如是的道理,他都改变不了事实,他害了自己的子嗣,害了对自己一腔真情的姜眉。
顾元珩扔下剑奔出去,方才的轿辇还未撤下,他回去得很快,看到姜眉在他面前涣散着瞳目,在燕儿怀里失神地依偎,若不是还有细微的呼吸,便几乎是死人一般。
燕儿不敢说方才敬王爷给姜眉灌了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只说姜眉是昏迷是悲痛所致,却不想御医也验不出是什么,甚至小声嘟哝了一句“脉象似有好转”。
李滁是因侍奉皇后娘娘不力被陛下赶出行宫的,新来的御医张自舟深知而今怠慢不得,急得满头大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元珩也急躁起来,姜眉却忽然似回光返照一般吐了一口腥黑的血液,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张自舟似想到了什么,抹了额前的冷汗恭敬问道:“陛下,微臣才照料皇后娘娘不久,也看过娘娘从前的病案,娘娘此前可是服用过鼠尾草的?”
顾元珩抚着姜眉的脸,蹙眉答道:“是,此前敬王自北边班师回朝,带回了许多,皇后一直在服用。”
“那依微臣之见,今日皇后娘娘应当并无大碍了,陛下切莫过于担忧,免劳心伤神。”
“废话什么!皇后究竟怎么了,既然无碍,为何是如今这番模样?”
顾元珩虽怒,却也并无多少气力斥责,只一心扑在姜眉身上,握紧她冰凉的手。
“陛下息怒,微臣观娘娘脉象,确认娘娘只是因心力交瘁一时晕厥,想来是此前丧子忧思过度,少食少饮,致使这鼠尾草的药性不得作用。”
“此草药本就有毒,虽用于为娘娘疏解病痛,却也不应当在体内积弥过多,方才观娘娘眼神涣散,似濒死之状,便是这鼠尾草所致。”
张自舟让燕儿喂了姜眉一些温水,为她轻拍后背,将淤血吐净。
“陛下且看,娘娘如今吐出了淤血,便已恢复了些许气色,想来用过午膳后气色会更佳。今后微臣会以食补之法,调配鼠尾草的服用之量,为娘娘滋补身体。”
姜眉的呼吸不再似从前那般微弱,顾元珩大喜,将人从燕儿怀中接过来,紧紧抱着。
见此,张自舟也把心一横,冒死劝道:“只是陛下,娘娘身子实在虚弱,还不适宜侍奉陛下……”
他不敢直面天子之怒,却实在可怜皇后娘娘。
何况,哪有强与一个才小产的女子行云雨之事的道理,陛下当真是糊涂万分。
顾元珩不为自己辩驳什么,只是抱着姜眉,将两人的面颊紧贴在一起,泪水打湿她的额发。
燕儿在一旁看着担忧,却也无可奈何,根本触碰不得天子怀中的人。
“方才……你说她的身子有所好转,”他哑声问道,感受着姜眉微弱的呼吸,“此前说她还有不过十年光景,如今可会好些?”
张自舟才见过皇后几面,如何敢回答这样要命的问题,何况这位皇后娘娘身上不知多少旧伤,又是中毒,又是小产,再是伤心成癔,能保全性命已是不易,如何奢求益寿延年呢?
左右为难,便也只是说了些竭尽所能的话。
顾元珩大约也明白了其中含义,摆了摆手,让人离开了。
他亦疲惫不堪,倚在小榻上,却不肯松开怀抱,怀念着与姜眉初相逢,相知相伴,耳鬓厮磨的情景。
“燕儿,”他忽问道,“朕走后,她可还说过什么话吗?”
“启禀陛下,奴婢不曾听得……回来时,便见娘娘不行了。”
顾元珩顿了顿,忽盯着燕儿的眼睛不甘地问道:“你也因为小怜之死怨恨朕,是吗?”
燕儿惶恐,不知为何陛下会参透自己的心思,可是这惶恐转瞬即逝,只剩下了木然。
“陛下恕罪,奴婢岂敢如此,是奴婢照看不周,害死了小怜,况且小怜死后陛下处置了那么多人,唯独饶过了奴婢,已然是宽厚之至……只是这些时日想起小怜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觉得心痛。”
这样滴水不漏的话总是极好听的,却也并不会有半分真心。
“那小眉平日里还同你说过什么?朕离开行宫那段时间,她初有身孕时,可有什么朕不知晓的事?”
燕儿幽幽地答道:“娘娘总是提一些要离开的话,她说自己不能留在皇宫中,担心自己身份低微,将来拖累了孩子,有时也会感到害怕,还说担忧今后总有一日会被陛下厌弃,只是知道陛下要回来了,便开朗了许多,没再提过了。”
得了示意,燕儿便退出了寝殿,关上殿门时,听到了天子悔恨难耐的泣声。
*
顾元琛去了玉芙殿,何永春便留在宗馥芬的青露殿坐立难安等着,听说陛下忽然不顾抱恙去看望姜眉,更是心悬在喉。
而后又是听说陛下怒气冲冲离开,又是传言皇后娘娘大限将至,他心中所受煎熬,不比当事之人少。
终于是等到了顾元琛惶惶然回来,见到何永春第一句话便是:“她说本王应当去死,她也觉得当年本王应该死掉,八弟应该活下来,他们说的对,是该如此。”
“只是我偏不要让他们如愿。”
而后顾元琛笑了笑,恢复了他素来的骄矜,凉薄。
方才的意志沉沉转眼间烟消云散了。
他并不急着离开,也不管宗馥芬告诉他什么姜眉快要死了的话。
他只是耐心地换了衣袍,教宗馥芬的琴师弹他数日前曾为她弹过的东昌曲,琴师弹错一处,他便耐心地指点出来,不厌其烦,快到了黄昏日落时,才带着何永春离开。
何永春与宗馥芬对视了一眼,目中皆是无奈。
马车上,何永春小t心地问起发生了何事,顾元琛仍是笑意泠泠,轻声道:“我不能让他们如愿。”
这一次见面,何永春是千万分地期盼着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可是显然天不遂人愿。
究竟是怎么了,姜眉何故说出那样残忍的话呢,她不是知道从前王爷经历过什么吗?
顾元琛甘愿把心上的伤口和没入其中的匕刃给姜眉看,她就也狠心握紧刀柄狠狠钻转起来。
怎么就闹成了这样的结局?
回到府上,顾元琛径直去看望了琉桐,陪她说了许久的话,又带着小莹和香茵用了晚膳,没有半分伤心的模样,用过饭,便是让香茵陪着下棋,直至夜深。
趁着沐浴时,何永春叮嘱了香茵几句,让她好生侍奉,更要小心说话。
香茵不知行宫中发生的事,只知道自半月前陛下宣布要立新后,她也成了顾元琛的侧妃,却再也不得一见,以为今日顾元琛的心情大好,要她侍寝,险些喜极而泣。
她换了寝衣在内室等着,顾元琛沐毕,脚步轻至无声,墨色的青丝垂压在玄色寝衣上,整个人似是隐没在了黑夜里。
他不言语,香茵有些怯怯地道:“妾身想王爷今日离府至黄昏,回来后便一直下棋,担心您乏了,便熄了灯烛,您若是还想下棋,嫔妾为您点灯。”
顾元琛摇了摇头,走上前半揽住香茵,用手背抚着她的脸。
“不过是几盏灯烛罢了,也需耗费你这许话来?”
他微微俯下身,嗓音有些低哑,在香茵耳边问道:“你很怕本王吗?”
似是愠怒发问,又似是怜爱挑逗,他的语气中让人琢磨不透半分用意。
“没……没有,只是被王爷立为侧妃后,已有数日不见王爷,一时心中激动罢了。”
顾元琛轻笑一声,挽着她的手,将人缓缓抱起,走到床榻前放下,香茵起身想去解帷帐上的系带,被他轻按了回去。
“不必,你躺着便是了,本王不在意这些。”
他睡在香茵身边,沐浴之后淡淡的香气扑在她面上,倒是让慌乱的心平静了不少。
香茵大抵明白,今夜王爷是不会让自己侍寝的,心里虽难过,却也早已释怀了,只是怀着一颗虔诚依恋的心,握住了顾元琛的攥紧在枕角的手指,轻轻安抚。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向香茵这一侧贴近了一些。
“本王应当是命里无子的。”
他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的,香茵有些不解,以为王爷在点自己的心思,才想开口,顾元琛又道:“与你无关,是旧年的积劳,还有那治那寒疾吃药吃坏的,本王早就知道了。”
香茵心思细腻,又深爱顾元琛,听得心里酸涩,便落下泪来,顾元珩轻声斥道:“不许哭,也不许说什么安慰的话。”
言罢,温凉的手指在她眼角拨过,为她擦净了泪水,才觉心底一暖,便听他淡淡地问道:“方才你为什么哭?”
“是觉得本王可怜吗?那你倒是心地善良。”
顾元琛将她抱在怀里,忽然就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往事要从和说起呢,便是先帝时的后宫吧。
先帝的后宫有一位徐妃,她抚养着太子,亦有了身孕,极尽荣宠。
怀胎十月,她诞下了双生子,一个是白净壮硕的死婴,一个活着,却是黑瘦干枯。时岁大旱,这个孩子被视为旱魃,托生在妖妃腹中,害死了原本的皇嗣,降生皇家为祸人间。
“那个孩子便是我。”
他喃喃地说着,语气轻快,顺势抱得更紧,温热的呼吸吐在香茵的颈侧,这是她满心爱慕的王爷,数日期盼的时刻,却不能让她感到一丝丝的温暖。
“幼时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止一次听见,我才应该是一个死婴,我的八弟才应当活下来。”
“父皇也一定是说过这样的话,其实我恨他,他和当今的太后才是天生一对,若是石贼不曾叛国,我一定会亲手杀了父皇,夺了他江山的。”
“可是那日皇城沦陷,死别前父皇又偏偏叮嘱我,说了一些什么最看重我的话,让我南逃,让我活下去,将来有一日灭贼驱寇,复国还都,报国仇家恨。”
他强逼香茵抱紧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被需要的意义,似是笑又似是哭,原本清润的嗓音变得可怖。
“那日我当真是感动极了,即刻便原谅了父皇从前的所有过错,一心想着为父兄报仇,后来被逼将皇位拱手交出的时候才如梦初醒,觉得自己蠢笨,父皇他真是好谋算啊……你说呢,本王是不是很可笑?”
香茵吓得不敢挪动身子,她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明白这些家国大事,只是细声劝顾元琛不要再想这些过往的痛楚,或是说些别的。
“为什么不!有什么不敢说的,这是本王的府邸!本王忍受的还不够多吗!”
香茵吓得身子一抖,起身想要跪地请罪,被他拉回到了怀中,她心目中温润清隽的王爷不复存在了,如今只剩下一个被仇恨吞驱的恶鬼,她好害怕,她忽然不想做什么侧妃了。
顾元琛不顾她的啜泣和认错,只是一味地说着,他藏在心底的隐秘之事悉数都倾倒出来,从前是为了保护他心底最脆弱之处,而今既已被姜眉蹂躏的支离破碎,便无需在乎了。
香茵不知道要怎么办,恐惧和爱惜催逼着她,她想要了解顾元琛的心伤,想为他排忧解难,可是她也只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女子罢了。
便只好忐忑不安地听着,安抚顾元琛,听他碎碎念念,说罢先帝,说罢太后,说罢当今陛下,诉却过往,时而笑时而哭,不知是得了什么疯病。
听到香茵小声地啜泣,他似乎清醒了片刻,又把人安抚着睡下,温声细语,却还是不断倾诉,直至声音都干哑起来,不知更漏几响。
“这些事,你都记得了吗,你要替我记住,你不是说对我有情吗?”顾元琛气若游丝地问道,亲昵地抚着香茵的小腹。
“是……嫔妾记得,都记得了。”
香茵颤颤巍巍地回答,尝试转过身去,却被制锢得更紧。
“你不能对我说狠心的话,记得么?”
“……记得了。”
“我知道你最懂我的心。”
他温柔又依恋地说道。
“眉儿,我们今后都不要分开。”
第77章 顺服
姜眉昏迷的几日里,顾元珩若无政事,便是寸步不离守着,细心呵护,可眼见姜眉能醒来少饮下米粥,不至于整日昏睡时,却再不来探望一次,更不许寝宫中的任何人向她提及自己曾来过之事。
再之后的几天,便听说陛下纳了几位美人良娣,多数送回京城,只有三人入住了行宫,来姜眉的寝宫外殿行过一次礼,是燕儿代为接见。
三人都是清秀姣好的相貌,走后有胆子大的小宫女说:“怎么瞧着都是皇后娘娘一般的容色?陛下只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燕儿当时并未觉得,却还是罚了她日日洒扫庭院的,让她记得自己不该议论天子,惹事生非,可是即便如此,走在长街上,却仍能听到私语,说什么“神似”的话。
她听到这些话,心里便只有阵阵寒意,陛下这是做什么,他喜欢与姜姑娘神似的女人,可姜姑娘的神魂呢?
只怕是早就被折磨殆尽了。
燕儿想过姜眉做了自己的主子,自己也能跟着飞黄腾达的“神仙”日子,毕竟从前她在陛下那里只是侍奉茶水和起居的小宫女,可是做了宠妃的心腹,她便也是掌事的姑姑了。
故而从前她颇为不解,不懂为究竟为何姜眉如此抗拒成为帝王后妃的生活,如今全然明白了。
不再听那些或是唏嘘或是妄想的旁人之期,燕儿提着食盒默然回了玉芙殿。
她才从宗馥芬处回来,这些时日两人联络甚密,许是因为宗馥芬是这行宫之中除陛下之外唯一能对姜眉有几分真情怜悯的人,又或许是如今两人心中都恨记着同一个女人——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亦是从宗馥芬处,燕儿得知了姜眉与敬王顾元琛的过往,不由得一阵感慨,更为自己在小怜死后怀疑过姜眉是细作,怪她害死小怜,因而不肯与她详谈小怜安葬之事而倍感悔恨。
她放下食盒,轻唤了一声:“姑娘,公主殿下让我向你问好呢,姑娘今日身子可有不适吗?”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她只是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t视线没有焦点。
燕儿也知道她不会回答,只是存着一丝希冀,侥幸地询问罢了。
若不是姜眉睁着眼睛,呼吸尚且平缓,真的会叫人以为她不在这个世上了。
自前日醒来,她只同燕儿说过一句话,她说:“我不会去主动寻死的,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害了你们。”
此后,她便再也不开口了,一个人困居于这残破沉重的身体之中,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只需喘着气,日复一日地等待解脱便是了,这是天子想要的,要她活下来,为她医治身体。
可是心与神已然被毁了,一副勉强堪用的身子又有何意义?
燕儿知道,姜姑娘已经死在当时了,如今不过是为旁人的意愿延续着性命。
“那姑娘尝尝这点心吧,是公主殿下的小厨房做的,吃一些,压一压药味苦涩。”
姜眉乖顺地吃下了,燕儿却更觉心疼,捧起她的手为她轻轻揉按,看到姜眉眨眼间便落下泪来,知道她的魂魄还是在的,也不知是该喜该悲。
燕儿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道:“姑娘在外可还有什么亲朋,心里记挂着的,我让他们给姑娘写些书信?姑娘看了,心里也便不难受了。”
床榻上的人缓缓摇着头,神色仍是漠然。
“那日……王爷说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姓凌的公子——”
话音未落,姜眉的瞳孔猛烈地收缩,痛苦地咳嗽起来,燕儿连忙止住,上前安抚。
“不提了!姑娘别伤心,我不提了。”
燕儿不好评判顾元琛的是非对错,只是那日看着他与姜眉激烈争执,听到姜眉那句细声的呢喃,还有那看起来别有用心,实际上并未伤害到姜眉,甚至是让她的身体转危为安的药,便知道两人恩怨未了。
想来姜眉如今的拧错的症结一在自由,二来便是关乎那敬王爷了。
“他可曾为难过你。”
“谁?姑娘是说陛下?陛下不——”
燕儿为姜眉擦泪,下意识地回应道,可是却倏然噤声,知道自己想错了,“敬王爷”三个字就悬在唇边。
“……不曾的,姑娘。”
除却宗馥芬口中所说的过往,燕儿不知敬王爷究竟对姜姑娘做过什么,叫她如此恐惧提防。
姜眉似是安心了一些,又忽然将手抽回,向后蜷缩身体,躲开了燕儿的触碰。
“姑娘,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吗,我再轻一些。”
“不要管我了燕儿,是我拖累你了,我不想害了你,让我去死吧!”
“姑娘,你不要说傻话,燕儿也要你陪着我呢,你不能再这样整日消沉着了,就当是燕儿自私,你为了我好好活着吧!”
燕儿强忍着眼泪上前抱住她,姜眉大哭起来,宣泄着满腔的悲愤,伤口已然愈合了,痛楚亦变得麻木,脑海中关于生的希望唯余一片荒芜的空洞。
为了谁去活着呢?
她的妹妹死了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去,阿错被顾元琛那条毒蛇盯上,生死未卜,她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保护不了。
她的孩子,她的小怜,只要她想到失去的这两个孩子,小腹便阵阵剧痛,仿佛时至今日依然有人用最钝的刀子,将她生命里最后一点温热与牵念生生剜去。
她无力去想了,过往的不甘或是遗憾,她都无力去想了。
而今万般所求,不过只是想求一个解脱。
可是想到顾元珩的狠心,想到顾元琛的威胁,这一对豺狼虎豹,冷意便自骨髓深处弥散,冻结血液,封存心跳。
为什么,就连死都不可以?老天爷就听不到她的一丝丝心意吗,她这一生求了无数次,从没有提过过分的奢想,只是这一点都不能满足吗?
燕儿安抚她躺下,过了多时,姜眉只觉眼睛干涩得发疼,再流不出一滴泪。原来极致的绝望,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方才她哭得很大声,因而不过半个时辰,那些绝望的话语便传到了顾元珩的耳中。
他一心扑在政务上,只是低头批着奏折。
“朕知道了。”
人已离开,顾元珩才看到笔尖提顿时墨花与泪水洇出的大片污迹,顺手将那奏折掀在地上,让冯金拿去烧掉。
“去为朕准备东西,朕去看看皇后。”
冯金在心中长叹一声,才欲开口劝说些,天子便冷冷道:“把你的嘴闭上。”
到了姜眉的寝宫,顾元珩先是停留在了外殿,四下看了看,摸到了温热的茶盏,才让跪倒了一片的宫人起来,
这是他上一次的旨意,他说过,若是他再发现给皇后的茶水是不是温热的,这些人便也不必再活着。
侍人们自然不敢忘。
如今的陛下对于玉芙殿的侍人而言与那阎罗无异。
冯金则带着燕儿进了寝殿,将一瓶治腿伤的药和一盘碎瓷片呈送到了姜眉面前,说这是陛下的旨意,虽然是给燕儿的赏赐,却务必让姜眉知晓。
他看姜眉实在可怜,只将话说得极尽委婉。
“娘娘莫要多心,其实陛下不会真的罚燕儿,她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年了,陛下是不想您一时想不开。”
“您有什么话要和陛下说吗?”
姜眉紧紧攥着身下的绣褥,生生将那两相依偎的鸳鸯掐扯得褪了颜色。
她怒吼道:“他若伤了燕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我恨他,我恨他!”
话音才落,顾元珩便走进了寝殿,自然是听到了姜眉方才的话,却只是朗声一笑,冯金和燕儿跪倒在地上,双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含着眸中的笑意,走上前抱起姜眉,宽阔的身子将她覆笼着,不准她逃出半分。
顾元珩按住她意图反抗的手臂,耐心地为她擦拭泪痕,最后竟是吻干她的泪水。
“小眉,你再说一遍。”
“我恨你。”
姜眉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朕知道。”
顾元珩浅浅笑着,回话时眸光一闪,不管此时自己的心似被攥紧,反复揉捏成碎片。
而后他温柔地轻抚着姜眉的脸,用指腹摩挲着她涨红的面颊,为她整理黏在眼角的发丝。
“朕知道的。”
仍是笑着说道。
“朕想听的是前一句话。”
他转过头问冯金:“皇后方才说什么了,你再朕说给朕一遍。”
冯金颤颤巍巍地答道:“陛下,陛下息怒,娘娘方才只是说了一句气话。”
“说——”
“娘娘说,娘娘说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您……”
顾元珩低头吻了吻姜眉的额心,轻声道:“小眉,你最好如同你说得这般,是当真做鬼也不会放过朕的,你恨吧,既然你说不爱朕了,恨能让你撑着身子,不至于做什么寻死的事,朕亦觉欣然。”
听到这样的话,姜眉的眼泪夺目而出,满怀恨意地看着他,她想起从前的楚澄,想起他总是那般温柔,笑着说话。
为什么一个人会变成这幅样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顾元珩面无表情地出了寝殿,让人将带来的折子放下,便一言不发地批着奏折,直至晚膳时。
他若不在,姜眉或许还能吃下一点东西,可如今却一口都不愿意吃了。
即便顾元珩亲自将羹汤送到姜眉的唇边,她也只是闭紧了双目。
“朕就怕你如此,这如何让朕放心呢,再过些时日,便要至秋深了,朕还想早日为你举行大典,想要秋狩时与你一起。”
顾元珩轻声叹息道。
随后,他命人将那盘碎瓷片倒在了地上,闭上眼不去看燕儿泪水肆虐的脸,狠心道:“去跪着。”
“不,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罚燕儿,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不行!”
姜眉扯住他的衣袖质问,可是语气中已然有了哀求之意,可是她无法阻止燕儿跪在那些碎瓷片上。
“不要……不要,不行啊!她会伤到的!”
“小眉,你把汤喝了便是,燕儿侍奉朕多年,其实朕亦不愿责罚她,你听话些便是。”
顾元珩不给姜眉一丝犹豫争辩的时间,话音才落,挥手示意,两个侍臣上前握住燕儿的肩膀便要向下按。
姜眉哭着夺过那碗汤一饮而尽,喝得那样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挣扎着从小榻上起来,想要到燕儿身边去,却是力不从心。
她如何反抗一个帝王呢。
“今后好生喝药用膳,朕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你要顾好自己,不要逼朕像今日这般行事,你记得了吗?”
姜眉无奈地点着头,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顾元珩走到燕儿身边,亲自将人扶起,命冯金带她下去擦药,当下将燕儿立为美人,指了几个侍女侍奉,让她t今后不必以奴婢的身份在姜眉身边陪着。
姜眉还是哭着,任谁看了也要心生怜惜,顾元珩抱起她安抚,吻去了她面上的泪水。
看着自己疼爱的皇后面无表情地用完了晚膳,天子似是心情大好,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夜深时才离开。
姜眉当夜发了高热,只是太医医术精湛,第二日晨起便退烧了,吃了药,用的早膳也比以往多,午膳后还离了床榻,在后院坐了片刻,顾元珩很是满意,又将燕儿封为了婕妤。
只是自那一夜起,原本医好了嗓子能再开口说话的姜眉却不再说一句话了,即便是燕儿,也不能再听到她的声音,她好像又变哑了。
她不再总是卧在榻上,有时也会在自己的寝宫内走动几步,她变成了一条自出生起便养在瓷盆中的鱼,即便后来放归了溪流,却也只是游转于原来的那瓷盆大小的一狭天地。
再也逃不出了。
第78章 重逢
夏时未尽,天却先寒了,人人都记得去年的那一场寒灾,最初也不过是一日更比一日凉薄的风,照这样下去,只怕今年的冬日不会好过。
顾元珩身子好了一些,比以往更忙碌,来看望姜眉的时间越来越少,似乎是忘了有这个人。
燕儿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姜眉打了个寒颤,上前抚了抚她的肩膀,小声说道:“姑娘,太阳已不在这里了。”
姜眉点了点头,站起身径自回到了寝殿,坐回到床上,抱起双膝,燕儿只有看着渐黄的青叶无奈叹息。
侍女提醒她,陛下派了侍臣前来,正在前殿候着。
“婕妤娘娘,御医来为您和皇后娘娘请脉,陛下还吩咐过,这几日皇后娘娘似有些食欲不振,让一位擅长针灸的御医为娘娘行诊,若是婕妤娘娘身子也有不适,亦可请这位御医看看。”
“多谢公公,陛下已有三日不曾前来,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那侍臣答得倒是精妙:“敬王爷南下督查盐税一事,陛下为政务操劳,却也记挂着皇后娘娘和婕妤娘娘您,您的心意,奴才会为您转达。”
燕儿只盼着顾元珩不要来才是。
谢过了侍臣,又去迎那两位御医,一老一年轻,老的那位是姜眉小产后一直细心照料姜眉的张自舟,年轻的倒是个生面孔,想来便是那位擅长针灸之术的御医了。
“这位大人倒是不曾见过。”
燕儿将两人往内殿领,一面询问道。
“启禀娘娘,这位是我的侄儿张焦,半月前入宫的,授艺于我的兄长,能得陛下赏识,实乃家门荣幸。”
“当真是年轻有为,只是也请您记得,娘娘性情冷淡,不愿见生人,莫要冲撞,而且从前身子耗损,若是要为娘娘行针医治,便切记小心,莫要伤了娘娘。”
这新来的小御医倒是话少,只道了声“遵命”。
姜眉抱膝坐在小榻上,抓着自己的衣裙,看着摆在八宝阁上顾元珩新送来的玉器出神。
见到来人穿着御医的袍服,才侧了目光,眼眸在看到燕儿身后那个有些清瘦的年轻御医时,怔了一瞬。
惊愕一闪而过,随即归于看不到底的疲惫。
怎么可能呢。
她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得更紧,沉默地垂下了视线,起身自己将帐帘放了下来,将手腕留在外面。
“微臣为娘娘请脉,今日微臣为娘娘煎服的药中填了些黄芪和桂枝,娘娘今日可曾觉得头痛或是恶心?”
姜眉微抬起手腕,轻轻摆了摆手。
所谓医者仁心,张自舟也算是看着姜眉从小产中一点点恢复,见到如今再度失语的她,不得不在心底轻叹一声。
“这位御医是微臣子侄张焦,精通针灸之术,这几日娘娘食欲不振,陛下便命微臣继续为娘娘食补,并略施针,希望能为娘娘提振气血……陛下想您的身体快些恢复,好为娘娘举行大典,带娘娘前去秋狩。”
不回答,便是默许了,或者说本就没有什么选择。
张自舟有些尴尬地说:“皇后娘娘恕罪,若是为您施针,还请娘娘来这边小坐片刻。”
姜眉起身,恹恹地坐到一旁,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天空。
她不愿看到那些细细的银针,是因为不愿想起自己丧子的那一夜。
张焦似乎是听进去了燕儿的话,先是极为小心谨慎地在她手背上试了针,问是否疼痛不适,姜眉亦是摇头回应。
身形若说相似,声音便不是了,只是她亦有些怕,不知道自己死前,会否淡忘了从前的记忆。
许是这针灸之术当真有效,又或是夏日燥热褪去,夜里用膳时,姜眉难得吃了一些肉,还将牛乳羹吃净了,燕儿大喜,这可是此前在骆钰县城时姜眉都鲜少入口的东西。
第二日,却只有这张焦一人来了,听说是张自舟夜里翻阅医书忘了时辰,不慎感染了风寒,担心病气扰皇后娘娘安康,便将请脉之事亦交由他来做。
姜眉听他不紧不慢地回答,却仍是有些出神,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到桌前。
“请您转过身一些,微臣想在您的下关穴上施针。”
她转过头,看到那御医手中的银针,忽觉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呕起来,张焦显然是慌了,手里的针掉到了地上。
姜眉不想多生事端,只是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她注视着那年轻御医蹲在地上捡拾东西的身影,待他起身,又转过视线。
“您怎么了?”
姜眉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只希望他快些行事走人。
却不想张焦没有再问什么,将东西收了起来,而后便出去,似乎是在内殿与外殿的连廊下同燕儿小声讲话。
过了一会儿,燕儿进来问道:“姑娘是怕针吗?您若是怕,燕儿去同陛下讲,不让那御医前来了。”
姜眉虽不回答,可是看到她那哀然的神色,燕儿也明白了。
“若是让姑娘想起那一夜,也不是什么好事,算了吧,我叫他走吧。”
姜眉无奈苦笑,只打算闭上眼睛,她也不愿为难任何一个人,却不想张焦就此离开了,他说会在向陛下禀告时隐瞒,倒是让燕儿觉得宽慰。
次日再来时,他还是沉默少言的,仿佛昨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没有让姜眉离开小榻,还轻声说了句:“您不要怕,只当是小憩就好。”
姜眉睁开了眼睛,用手指拨开帘子,怔怔望着身侧的人,张焦几乎是瞬间跪在了地上,不与她的视线接触。
“娘娘……您怎么了?”
说来,这还是此人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喊她。
姜眉的心紧缩起来,忽然伸出手指,在他做出反应向后躲避之前,指尖触抵在那人的面颊边缘,
她瞪大了双眼,似是灼火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分明是暑热未消的时节,他的脸却有些分外冰凉,在面颊与下颌交接之处,更有一处分明的裂隙。
千百种情绪轰然涌上喉头,堵得姜眉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视线瞬间模糊。
“阿错,是你吗?”
姜眉的泪水夺目而出,她再一次伸出手,去触碰那裂隙。
她听到自己的牙关在发抖,指节亦因用力而泛白——即便是十指尽断,指甲被生生掀翻痛得不能蜷曲时,她的手也不曾抖得这样厉害,甚至难以捏紧那边缘。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一双眼睛眨了眨,沉沉地望着她,唇角震颤着,甚至将身子向前探了半分,任凭姜眉揭下了他易容的面具。
目光相握。
真是可笑,这令人痛苦不休生生折磨人的时间,偏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而后喜悦与悲痛交织,将其震碎。
“是我,阿姐。”
无数过往的画面在姜眉的眼前炸开。
幼时两人初见,他怯怯跑到姜眉身边,乖巧地叫着一声声阿姐。
因为习武偷懒,两人双双受罚挨打后,在廊檐下相视窃笑。
还有那一日……天阴风腥,大雨滂沱的那一日,阿错陪她将褚盛设伏击杀的那一日,他寸步不离,陪伴她长立于雨幕之中……
无数日夜,被人追杀颠沛流离的纪凌错只要想到姜眉便心如刀绞。
他明白的,自己这一生都不能释怀——那日他拼尽全力赶到两人约定的地点,却已经太迟了,阿姐一人去刺杀敬王顾元琛,被敬王生擒,生死不明。
只差片刻,只差那片刻!他没能及时赶到姜眉身边,他的阿姐便再也没能回来。
他知道姜眉一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
纪凌错笑了笑,便似是做错事一般,将头低垂下,胸口那道几乎贯穿身t体的伤疤隐隐作痛,比数月前被利剑刺破时更甚。
若非是当日,若非是当日……若是他武艺再精进些,那一日逃了仇人设伏去帮阿姐,怎会是如今的结果!
一滴泪凝在鼻尖,他压抑着自己的啜泣,只感觉到每一下心跳都钝痛着。
自得知阿姐身在行宫,纪凌错便下定决心,无论这皇室宫闱是刀山亦或火海,他都要闯一闯。
他要见到阿姐,好不容易寻得一人可以帮他,却还未等他准备万全,就听到了阿姐小产的消息。
皇帝强留她在那四方的狱庭,却不肯让她做一个母亲。
他最爱的阿姐,他放在心尖上视若珍宝的人,就这样在他见不到的地方,被旁人利用磋磨,受尽凌辱。
而她饱受苦痛的那个晚上,他还在与人缠斗,才刚刚寻得一个能接近行宫的机会。
他怎么又不在她的身边呢。
三日前他终于与姜眉重逢,看到姜眉被摧残成了活死人一般的模样,那些找寻的艰辛,错过的痛悔,听闻她受苦时心肝焦灼,悉数化为了怒火。
只是他也变了,他成长了,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谋划,只为了阿姐。
“阿姐,还是被你猜到了,我还想着,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以为自己能多隐瞒几天呢。”
纪凌错说得极为轻松,似是两人童年时在玩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
那个时候两人还都是孩子,只是前一年纪凌错还需踮起脚才能与姜眉一般高,第二年开春,个子便已超过她一个头了。
姜眉的言语与她一般破碎,只是压抑着音量,一声声叫着“阿错”,心疼地用手捧起他的脸。
这样燥热的天气,长时间覆着那密不透气的□□,纪凌错自小白净的面上泛着细密的红疹,其上更有一层刺人的薄汗。
姜眉说不出话,只用衣袖为他小心地擦拭着,抚着他眼底的疤痕。
纪凌错摇摇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拥入怀中。
手臂环过她的背脊,顾元琛王府时还能算得柔软温热的肌肤,如今隔着密厚的衣衫触碰,却也只能感受到嶙峋骨痕。
那么瘦,比他看在眼里所设想得还要单薄。
纪凌错抱得很紧,却又分寸小心着,担心伤到了阿姐,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煨热她,想要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让她确认此时的激动之情。
这不是梦,他在无数个命悬一线的日子里所思所想之事终于实现了,他找到阿姐了。
姜眉哭着问道:“阿错,你为什么不与我相认呢,为什么你来了,却不与我相认呢……那日我看到你的身形,便觉得是你,我以为今生再也无缘见到你了!”
纪凌错细心安抚着,在她额角用微弱的力度吻了吻。
“因为……因为我知道阿姐受了许多苦,这些时日正伤心着啊,我怕阿姐看到我的脸伤心啊。”
还是那样仿佛没有一丝烦恼的语气,甚至含着笑音。
“先前我没有把阿姐从敬王府救出来,害了阿姐,那时只觉得心如死灰,后来……后来还有许多事许多事发生,我日夜都担心那是永别……后来我想通了阿姐的话,我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我知道阿姐不想看到我的脸。”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阿姐,我知道我身上流着褚盛的血,此事我知道了,你不必一个人压在心底了。”
“我知道你有多恨褚盛,我也恨自己身上流着这种人的血,觉得自己不如死了干净,我不怕死,我只怕你厌恶我。”
姜眉声音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泪跌碎在他的胸前,心碎地否认着:“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嫌恶你呢——”
“没事的阿姐,今后我们再说,我既然来了,就是来寻你的,我会带你走,我先想办法救你,我来了。”
“我来了。”
第79章 决心
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悲切争抢着,即便纪凌错再不愿表露出难过让姜眉同感悲伤,也压抑不住情绪,说话时带了哭腔。
“阿姐!我来了,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你要小心,你千万要小心!是我连累了你……”
怀里的人抖得让纪凌错心碎。
她变得陌生了,记忆里的她分明是那般坚韧的一个人。
“我会小心的,你不曾连累我,有许多话我想同你讲,今后,我们一同离开这里……”
他挽着姜眉的手,依恋地将头轻抵在她额前。
“明日我就又来了,你不要怕,我在的。”
姜眉无力回应,只是握紧他的手。
默了许久,两人平复了心绪,纪凌错笑着帮姜眉擦净了眼泪,姜眉亦细心地帮他擦净面上的汗水,到一旁找出顾元珩赏她的药膏,让他涂在脸上消了那些红疹,后帮他贴回了易容用的面具。
柔软的手极缓地抚过纪凌错的脸,这片刻的亲昵,便让他觉得今后即便是要从皇宫杀出一条血路来,也不会害怕。
燕儿听到有些细细的说话声,见今日行针的时间久了些,已经在外殿问询起来,问姜眉是否安好。
纪凌错整理好衣襟,抚了抚姜眉的肩,闭上眼狠心离去了。
回尚药局路上,他只觉脚步前所未有的虚浮。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认为自己是为了阿姐活在这世上的。
他这样一个没有过去,亦对未来无有打算的人,只有想象和阿姐在一起的生活,才能探寻几分活下去的意义。
为何偏偏是这样捉弄,他是阿姐最恨之人的儿子,在今日相认前,纪凌错真的无时无刻都恐惧着,他害怕,害怕阿姐会抗拒他厌恶他。
可是如今,他只记得重逢时紧紧地抱住她的时候,他的心从未如此坚定,如此安宁。
他知道阿姐心里有他的,阿姐说不厌恶他,那就够了。
纪凌错走了,姜眉郁结在心中的绝望似乎消散了,可是转眼便化作了担忧。
晚膳前听到殿外有些稍重了的脚步声,她都会感到阵阵心悸,更是主动询问起了宫人陛下今日会否过来,今后几日会否过来。
那有些痴痴傻傻的模样,引得侍人们窃窃私语。
都说这皇后娘娘是要想通了,知道如今后宫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了,知道若再继续惹陛下不快,以她那平民的出身,终不过是个红颜老死,无人问津的结局。
这样议论的话,却比姜眉的询问更早地传到了顾元珩耳中。
他当即下令将那两个为首挑拨是非的宫人拉到长街上庭杖三十,送去做最苦累的差事,今后若非是死,永不得离开行宫。
惨叫声令路过的宫人纷纷驻足侧目,互相耳语着,才知道这是因对皇后娘娘不敬被陛下责罚了。
都说陛下待她不如从前了,如今看来,她与先皇后一样,是陛下的逆鳞,谁也不能染指。
燕儿怕吓到姜眉,便没有提及此事,可是却更敬惧着顾元珩了。
陛下当真是变了。
一起用过晚膳,见姜眉今日虽提振了食欲,却比昨日有些魂不守舍,燕儿便同她睡在了一起。
“姑娘这几日身子好多了,看来这位新来的小张太医当真不错,瞧着姑娘如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呢。”
姜眉苦笑了一下,握住燕儿的手,沉沉睡去了,这是她来到这行宫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第二日,纪凌错来得更早了一些,燕儿不知内情,见他对姜眉这样上心,便取了一个装着碎银的荷包给他,纪凌错收下了。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留意到了燕儿,因为看起来燕儿对阿姐很是关心。
他将那袋子在手中抛了一下,转头目送燕儿离开的背影。
进了内殿,纪凌错放下东西,轻轻喊了声“阿姐”,便上前抱起站在桌边的姜眉坐到了小榻上去,也不问她是否愿意。
“阿姐想我了吗,昨夜我一直在想你,听说我走后皇帝罚了你这里两个宫女,是怎么回事,他可为难过你吗?”
“我不知道此事?为什么要罚……他不曾为难我的。”
“那便不管他,不关我们的事,只要他不欺负你就好。”
纪凌错说着话忽然笑了,却湿着眼眶道:“阿姐,昨日见到你,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都不曾注意你能说话了,我险些要忘了你的声音。”
说罢,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姜眉坐在自己的腿上,依靠在自己怀中。
昨日紧紧相拥是因为久别重逢的喜悦,姜眉忘记了许多事。
可是今日就这样被他抱在怀t里,枕在他的肩头,距离他这样近,便是他唇珠的颤动,姜眉都能尽收眼底,一时让她不知所措,身子不免有些僵硬。
觉察到她的抗拒,纪凌错话锋一转,垂了眸呢喃道:“入夏前那几日,我想北上到边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阿姐,却如何也摆脱不了窨楼那群人纠缠……”
“也是我武艺不精,险些就要死了,躲在山洞里,只想着阿姐从前教我唱歌,想着你的声音。”
姜眉顿觉心里酸痛不已,放松了身子,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打几下。
“阿姐嗓子是什么时候好的,谁为你医治?”
“最近好的……或许是不缺各种药材,我也不曾想到能好起来,药一直都吃着……”
纪凌错笑道:“再名贵的药材,也是那皇帝应给你的……阿姐,我想听你说话,我想你,我把与你分别后发生的事都写在这信里,你闲时可以看一看,不过都是琐碎小事,你不必为我担心什么,我会带你走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沓厚厚的信交给姜眉,顺势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阿姐,我有许多话想问你,是不是顾元琛那个畜生欺负你,把你强送到这里的!”
即便是隔着那层面具,纪凌错的笑容依然不掺杂一分试探。
“不……”
姜眉忽然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了。
她喜欢阿错对他笑,自幼时起便是这样,见到他的笑脸,便能短暂地忘记那些阴暗与痛苦之事。
可是如今这笑容,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心尖剧痛,她只觉无地自容。
她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在阿错面前提这些往事?
此前阿错曾舍了他自己解胭虿散的机会,把她从深渊里推出去,让她脱离了苦海,也曾舍命潜入王府救她离开。
在他在外颠沛流离被人追杀的时候,她又在做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肮脏又下贱,配不上他这般纯粹炽热的坚持,辜负了他当年毫不犹豫让出的解药。
阿错一路追寻她,听到的关于她的传闻,恐怕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糟事吧。
他也一定知道了自己和顾元琛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今她都说不清道不明当中的爱恨,他又会怎么想呢?
阿错他又受了多少苦?左肩上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是如何来的?还有脸上的,手臂上的,怎么都是伤,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在她能吃那些汤药补益身体,享受着“皇后娘娘”的恩荣的时候,阿错只有一个人,风餐露宿,担惊受怕……
想到这些,羞愧与自厌仿若是海潮一般将她淹没。
姜眉的身体再度僵硬起来,原本轻轻落在他背上的手,猛地抬起收回。
不敢,她不敢去触碰,这以往习以为常的安慰,而今在她看来是一个泥泞不堪之人的攀扯。
她不配。
或许她从前还有些心念,想要求一个懂她的人,可以和她相伴相守,可是遇到过顾元琛,再遇到顾元珩,经历了这许多事,她不敢再想了。
姜眉下意识地想要推开纪凌错,逃离这让她无所遁形的温暖怀抱。
“别……”
本就干涩的声音忽然嘶哑得厉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她哽咽地说道:“不要阿错,不要再抱我了……你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的。”
她试图偏开头,避开他的呼吸和视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呐喊着心灰意冷的自弃。
“不要抱我,今日外面这样热,你一路走来定然渴了吧,我去为你倒些水喝。”
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和退缩,听到了她话语里那锥心的绝望,纪凌错心如刀绞,如何舍得放开。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阿错,我对不起你。”
听到姜眉的道歉,纪凌错的心疼得窒息,他后悔自己如此心急,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去惹姜眉伤心。
他一路打探,又遇周云,后杀至顾元琛处对峙,关于阿姐的遭遇,其实大约拼凑起真相了。
他只是不信,不信顾元琛会对阿姐有真情,他怕阿姐不肯和他走,想要确认她的心意罢了。
他想要阿姐爱他,不是爱一个师弟,不是爱一个未有血缘的弟弟,而是把他当做一个可以共度余生的依靠。
他只会恨褚盛,恨顾元琛,恨皇帝,恨这个不公的世道,更恨自己。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何没能将她护得更周全一些。
“阿姐,难道你还要伤我的心赶我走吗?”
纪凌错难得对姜眉说了这样一句重话,也是难得违逆了她的意愿,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抱得更紧,力道坚定,又不失少年特有的怯怯温柔。
只是想告诉她,往后余生,他也绝不会再放手了。
“不,我不是——”
“那你还胡说什么!”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年纪轻容易冲动的少年了,如今说起话来,语气中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亦是他的承诺。
纪凌错微微低下头,贴着姜眉的面颊轻轻蹭了蹭。
“就是死,我也觉得值得,我不喝什么茶水,我也不要你向我道歉!你有什么错!”
没有一丝一毫犹疑,他当真好心疼阿姐。
若不是身在这行宫之中,他真想大声地喊出来,而今却只能压低了声音。
“阿姐,我找了你这么久,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不值得的话的,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你就是最好的。”
“我遇到过周云,也找过顾元琛,我知道你当时为何不愿意同我走……我都一点点明白了。”
他擦着自己的眼泪,仍是笑着回答,生怕她误解什么。
“你可知道,我以为顾元琛会对你好,心里虽然不甘,可是一想到你自幼吃了那么多苦,他若是对你有情,你也应当过得更好些,可是我去他府上,我没有找到你,我找不到你。”
纪凌错的声音哽了一下。
“我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管顾元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知道你不会想留在什么皇宫里的,你最想要的就是自由,你想要和你的妹妹团圆,他们对你不好,我就带你走。”
纪凌错稍稍松开姜眉,换了个姿势抱着她,摘了自己的面具,捧起她的脸,让她认真看着自己。
那些红疹淡了一些,可是他眼角的疤痕依旧。
“阿姐,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了,你好好看着我,你要答应我,今后只想着将来的事,我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我,把那些痛苦的事都忘了吧。”
“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也心甘情愿来这里,等我们离开了这鬼地方,你想走,我也不会纠缠你的。”
这一个字,他都说得虔诚又坚定,小心地拭过她面上的泪痕。
“既然我们能联手杀出去一次,便一定能杀出去第二次。不过是一份解药罢了,你还不知道吧,前些时日我也抢了一份,你看,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有些骄傲地说道,想得到夸奖,也想得到怜惜。
“我们能找到一次,就一定能再找来第二次第三次!若是找不到了,我也要为你寻遍天下配出一份解药!”
“别再推开我了阿姐,你上次不与我走,我心都要碎了……”
“今后余生让我陪着你吧,我只要你,上次在王府见面,你不是说自从那一日后我就不是你的师弟了吗?是啊!我也不要你做我的师姐!我要你做我的娘子!”
汹涌的情感化为了一个绵长的吻,纪凌错没有问姜眉的意愿。
因为他真的不想再等了,也不愿再犹豫了,他不能再失去了。
这是一个温热的没有一丝虚情的吻,一点点尝试着,抚慰着,想要挽回这具被绝望封存的身体。
姜眉被迫回应着,却有些茫然。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烙印在她的心底,支撑住她摇晃的身形,却又让她不安。
阿错说爱她,为了她奋不顾身,她能回报什么呢?
阿错说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那是褚盛逼她做的,逼她把自己当做亲生一般的弟弟变成陌生人,为了折磨她,羞辱她,让她永远都不要起了背叛褚盛的念头。
那是她最不堪回首的一夜。
自那一夜起,逆来顺受了十几年的姜眉有了杀心,她想要杀了褚盛。
她知道是自己毁了阿错。
姜眉想起顾元琛,又想起楚澄和顾元珩,想到梁胜,还有更早过往的虚情假意,甚至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褚盛在她眼中是一个有些严厉的好师t父时,她那如今想只会让她作呕的敬爱之心。
阿错是对她有情,还是被她害得想错了情呢。
可是他已经来了这里,为了她身入险境,她还能做些什么?
姜眉不敢再去想了,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也终于停止了挣扎了。
纪凌错大喜,将这个吻变得更为缠绵。
纪凌错相信他的心,他爱阿姐,他有的是一生的时间,去暖她,护她。
他和姜眉会有幸福美满的余生的。
第80章 艳羡
吻过后,纪凌错为姜眉擦了擦唇角,沉浸在喜悦中的他没有觉察到低落的情绪,只是贪恋着与她相依偎的感觉。
姜眉没有抗拒什么,抬眸望着他,唇瓣微张,把想要说的话悉数压在了心底。
阿错不惜性命,皇家的行宫也绝非是顾元琛,她什么都不能再说了,阿错说得对,她怎狠心再让他离开。
姜眉默了片刻,自纪凌错怀中起来,轻声道:“阿错,我知道你不能多留,昨日我给你留了一些点心,你吃过后再走吧。”
纪凌错心中一暖,虽然自己从不在意吃食上的事,可是为了姜眉开心,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乖乖坐下来吃了许多,简短告诉姜眉他是如何偶遇了这位张焦,如何精心谋划潜入这行宫中的。
姜眉抚着他的鬓角,淡淡地笑着。
“这几日我有些脱不开身,皇宫里的许多地方也不曾探明,阿姐还需再等我些时日。”
即便只是一处行宫,戒备之森严也是纪凌错难以想象,让他不得不放弃一些原本设想的带姜眉离开的计划。
似是还在怕在敬王府中的一幕再次上演,走时纪凌错仍不忘安抚姜眉,要她一切放心,他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只要姜眉同他一心,便不会是什么难事。
“说来这些皇室之人也当真是好笑,说什么真龙天子,生来富贵之命,却是这样怕死的,他们与我们有什么区别呢。”
“应当是没有区别的。”
姜眉轻声答道,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那位与她素未谋面,却害苦了她的太后,又因想着这狠毒的女人,想到了顾元琛。
“他们就连亲情都没有。”
说罢,姜眉有些恍惚,待阿错走后,在原地呆坐了半个时辰,正欲到殿外走走,燕儿说公主殿下前来探望,问姜眉是否要见。
想起顾元琛似乎已经不在定州,姜眉点了点头,见到宗馥芬时浅浅一笑,倒是叫来人大喜过望,眸中泪光点点。
她先是行了一礼,干涩说道“皇嫂万安”,而后便叫自己的侍女都出去了。
“姜姑娘,你这几日的气色好多了,虽说还是有些精神不振的样子,却比之前让人放心了不少。”
宗馥芬瞧她并无嫌恶之色,稍稍放心了一些,柔声道:“你放心,我只是想要来探望你,上次是我害了你……我还怕你再也不愿见我呢。”
“不会的。”
那日顾元琛离开皇宫时的神色冷得叫人胆寒,宗馥芬也是后续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略明白了一些。
她一时不知自己带顾元琛去见姜眉是在弥补过错,还是将两人分隔得更至天涯海角。
她只是常常责怪自己,是她宗馥芬拆散了二人,毁了一个自己爱过的人和一个不惜生命也愿意救助自己的人。
姜眉不恨她,更不怨她,却比不原谅她更叫人无地自容。
扪心自问,宗馥芬做不到。
“姑娘,你又是这样讲……你心中若是有了委屈怎么办,不可以总是委屈自己的。”
姜眉给她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不知在暖着什么,轻声道:“有了许多事要想,便想不到委屈了,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必像从前那样事事争个明白了。”
她说这话,亦是有些自嘲的,在顾元珩逼着燕儿跪在那些碎瓷片上之前,她心里还有不甘和怨火,她还想为自己的孩子,为了小怜争个说法,还想质问顾元琛为什么要在妹妹的事上欺骗自己,可是那一夜后,她便放弃了所有的念头。
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粒灰尘,瓦砾尚有被碾碎的资格,可她只是一粒灰尘。
她说不怕,也不愿屈服,她说不公平,说爱恨情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是死,她也一个人去死,不要牵连旁人
湿热的水气熏蒸着姜眉的眼睛,可是她的眼泪也有些干涸了,唯余酸痒。
“别这样说,你还这样年轻。”
宗馥芬忍不住握住她的,心中更为愧疚。
她不知道要如何补偿姜眉和顾元琛,她也是爱过一个人的,知道一个心中有过爱的女人是怎样的神色,她记得在北蛮与姜眉的初见。
那时,姜眉虽然受忍受着痛苦,眼中常有淡淡的哀愁藏匿,却总是有一道不灭的光在深处的。
今日宗馥芬是来看望姜眉不假,可是心底却也同样存了别的意图,此刻姜眉这样说,便更叫她不敢贸然提起顾元琛了。
“对不起,姜姑娘……”
她小心地另起了话题。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何永春何公公了,前些日子他要同七哥南下,好像是为了什么巡盐的事。”
姜眉颔首,静静看着她。
“临别前他一人亲自到宗家府上见我,求我带一些话给你,还有一个小匣子托我转交。”
唯恐姜眉误会,她提快了语速补充道:“你放心,这的确是他给你的东西,与七哥毫无关系……我知道你也不想听,但是我们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七哥回去后什么都不肯同他说,何公公自己听闻了行宫内的变故,他当真是担心你的。”
“好,我收下,谢谢他的好意。”姜眉的回应平静无波。
她接过那个小匣子,放在一旁,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我也不知是该叫你公主,还是称呼你的名字,总之你也不必总是这样小心。”
“我说过了不怪你,而且即便你是为了别人来看我的,我也会感激你来陪陪我,这行宫之中当真很是无趣。”
宗馥芬眼底一热,眨眼间便落下泪来。
“芬儿,你叫我芬儿便是了!以后我每日都来陪你说话,我去求皇兄,看看能不能带你到宫外看看。”
“好……多谢你了,芬儿姐姐。”
虽然知道顾元珩绝对不可能答应,姜眉还是感受到了这份心意。
双目眨动间,宗馥芬的泪珠已无声滚落。
“其实,七哥他也说过这样的话的,他说你定然不会怪我,却也不会原谅他。”
宗馥芬声音微颤,摸着姜眉的手,想要给予她一些温度。
“姑娘,你只当我是个恶人吧,当我今日来这一趟是惹你不快的,我向你赔罪……可是,可是这其中还有我不知晓的内情在吗?”
或许是为了打发这漫无止境,生生消磨人意志的乏味光阴,姜眉竟然就真的叙叙诉说起了过往,把同顾元琛之间发生的一切爱恨纠葛,乃至隐秘误会,一一告诉了宗馥芬。
甚至她自己都说,顾元琛同他解释过了,她也明白了他想说的意思了,只是她不觉得两人还有什么未来。
“……我原是因另一个他爱过又恨过的女人活下来的,从一开始就是错了,我们之间本来就不该生出这样多的纠缠。”
宗馥芬怔在原地,她不是姜眉。
她永远都无法真正体味姜眉二十载人生究竟给她带来了何种痛苦,亦难参透这句话深处的绝望哀然。
“我们最终都得到什么呢,我伤心,他亦悲哀,我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他也落了眼疾,不就是上天在告诫吗?”
“不,不是的……”
宗馥芬说不出来,只是凭着一股朦胧的直觉,想二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故而她小心试探着问:“姑娘是觉得……七哥不是因为爱你这个人才与你有情的吗?你怎么会这样想,定是你受了许多苦楚。”
“可是他若是对你无情,又如何会有接下来的分分合合呢,若是不爱了,怎么会为彼此所伤呢?”
“那日你说他不该出生,是当真伤了他了,我不是怪你,七哥这性子的确是太差了,我也怕他的……有许多事说不分明的。”
姜眉落下泪来,唯独没有回应这一句话。
自以为摸索到了一些关窍,宗馥芬还是想劝一劝姜眉,却不想她忽然抬眸望向自己,泪如断线珠链一般落下。
她声音破碎,哽咽着说道:“其实我远没有自己所料想的那般豁达…t…我不是不在乎的。”
“那个时候,我很羡慕你,芬儿姐姐。”
宗馥芬心里一紧,她知道了姜眉说的是什么时候了,却还是慌张地问:“怎么了……姜姑娘,你不要因我伤怀,怎么忽然这样说呢?”
“那日被乌厌术石绑在马上的是我,不是梁胜,两相抉择之下,他选了你。”
她声音很轻,似幽幽叹息一般。
“可若真的是我呢?”
姜眉苦笑一声,便止了眼泪,担心哭过之后双目红肿的模样被人看见。
不想燕儿担心,不想顾元珩突然来到此处瞧见,不想明日被阿错看到再解释一回,反反复复,仿佛陷在无止境的梦魇里。
“若当日换了情形,马上的人是我,我知道他也应当会选你的。”
姜眉笑着说道:“我说我并非因为他不肯选我而对他心有芥蒂,不肯原谅他……这样的话我对自己说了许久,骗了自己许久,可当真回忆起那时那刻,我如今看着你,又回忆起那一天,才知道自己不是这样想的。”
“我若说……当日我在心底祈盼,祈盼他能选我呢?”
“我期望着他不会因我是一个过往不堪,而今也是无足轻重的女人放弃我,去选你,选名义上的公主,大将军的爱女。”
“我自己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
姜眉哭了,她宗馥芬:“你可知道……此事就连我自己都不曾抱有希望,可是却有过那么一瞬,我好希望顾元琛他能选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怪他做什么,怪自己亦没有意义了,这些时候,我一个人坐着,就连回想一下自己这一生,像以往那样为自己不值得,为自己难过上一会儿,哭上一会儿,也觉得好是乏味。”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周全的,我已经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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