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情棘
“王爷——您可当心自己的眼睛,莫要动怒啊!”
何永春心知顾元琛在说气话,可若是不劝阻着些,就任他带着这满心怒火去寻姜眉,除却不欢而散,又能有什么结局。
只是这姜眉到底是对王爷薄情了一些。
何永春心里哀叹,不知自己交给姜眉的东西她是否看过。
他怕姜眉不看,更怕她是已经看过,怕她是看过后仍觉得没什么,仍要铁了心情爱两消,恩义皆断。
“王爷,都是那御医的错,那蠢人连自己的侄儿都认不得,如何还能记住了她说过什么话!”
何永春一面追着顾元琛的步子,一面小心翼翼地劝阻。
“他只知道帝后情深,怎还知她与您从前更早相识呢?王爷,您可是最先遇到她的!”
哪想这情急之下说的胡话竟有奇效,顾元琛步子当真慢了下来。
“对啊王爷!您与她在一起时可从来都是以王爷的身份真心相待的,哪像陛下还要弄出什么微服私访到民间寻芳的名由来!”
顾元琛一时有些不知缘故的心虚,随即被心中的不平压下。
“是,皇兄算什么东西,那个纪凌错又算什么。”
“嗯。”
“本王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会为了不值当的人伤心挂怀了。”
他正色道,似是给自己开导顺畅。
“本王不想见她,等会儿你代本王去看看,莫闹出了什么事,她又晕了病了,还攀扯上本王。”
这便是不气恼了。何永春长舒一口气,还是想问问抓住纪凌错那日王爷为何那般动怒,顾元琛却不愿回答。
行至玉芙殿外,顾元琛又对何永春阴沉沉地说:“她若敢问半句纪凌错,本王便将他的手剁下来拿给她。”
何永春记下,心里却只是单纯地记挂着姜眉。
在他眼里,姜眉是个性格阴冷了些的可怜丫头,他待姜眉好,自然是因为顾元琛心意所属,两人情投意合,却也是心怀怜悯的。
几日前与姜眉相见,却是二人真正的久别重逢之时,可是顾元琛满腔怒火,何永春除却望着她伤感,都不能问一问姜眉去了哪里,在外经历了什么,她一个不经世事的孤女,在这阴冷深宫之中又受了多少委屈。
姜眉喝了安神汤,静静睡着,身子单薄如纸,压陷在被子下,在远处便似见不到人。
何永春叹了一声,上前为她压了压被角,瞧见她一双哭肿的眼睛,不免又是一声长叹。
冤孽,当真是冤孽。
从前初见姜眉,他想起刘素心,再看王爷那神色,便不知会有好结果的,几次三番这样感叹,果然而后发生之事反复佐证着。
可是如今他宁愿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他悄悄合上寝殿的门,到廊下向顾元琛禀告,说姜眉睡着了。
顾元琛微微颔首。
方才他听说侍人说,皇后娘娘总是喜欢坐在廊下这个位置晒太阳,一个人望着庭院出神。
他也鬼使神差地坐在了相同的位置,抬眼望去,望到庭中栽种的石榴树,据说这是顾元珩为姜眉移栽的,象征着多子多福。
这花树亦很喜热,越是照多了阳光,便越是开得艳丽。
姜眉却不是,她亦是花儿一般的芳年,却再也开不出花来了。
“快到午膳时了,王爷要等她醒来吗?去外殿等吧,这几日天寒了。”
“她既睡了,那就走吧。”
转身欲离,顾元琛忽听到寝殿内传来一声脆响,问何永春是否听到了什么,不等他答,便奔向寝殿。
却见姜眉手中拿着半截被压断了的瓷勺,取了最尖利的一片,扎向颈侧。
千钧一发之际,顾元琛冲上前,第一次打了她,打开她的手,将那碎了的瓷片从她鲜血淋漓的手中夺走。
“你敢!”
这是他如今在此,他如今听到了,若是他不在呢?
若他晚来了一步——顾元琛不敢想,他的指尖和掌心都渗出鲜血,却浑然不觉。
他握住姜眉方才被他打红了的手腕摩挲,想起方才的一幕仍是心有余悸,而后便是愤怒。
他厉声逼问道:“你疯了!这是谁给你的!”
见她只是闭眼流泪,身体任凭他摇晃,顾元琛冷笑一声,将那勺柄掷给何永春。
“去查!查方才是谁奉药,把药盏也打碎了,让她一并一块一块吃下去。”
“不,不要……”
姜眉闻言立即开了口,泪水汹涌而出,哀求不断。
“是我藏起来的,不关别人的事!你不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作孽,却要报应在我的身上,让我死都不能安宁。”
“你再敢提一个死字试试!”
顾元琛冲她怒吼道,声音却颤抖起来。
“谁准许你去死了?”
他的质问和威胁却忽然没了用处,姜眉只是哭得更凶了,她就连挣脱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蜷曲着身体哭泣,瘫软在他的怀中。
顾元琛当日曾在心中发过毒誓,他告诉自己,他恨姜眉,绝不会再触碰到她一根发丝。
可是他终究还是在瞬间将人接住了。
从前两人情好之时,纵是再伤心,姜眉也不曾这样破碎无助过。
情好之时又是多久之前呢,只不过三个月前罢了。
只是三个月,便物是人非了。
“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要这样!”
顾元琛一怔,不知道自己杀了谁,姜眉是在说何人。
“纵是你不爱她,你厌弃她……又为何要那般待她呢……”
姜眉泣不成声,已然不知道是为顾元琛那不知名姓的侧妃哭诉,还是为自己哭诉。
她是在说谁,是说香茵吗?
顾元琛心似被猛刺了一剑,汩汩淌着鲜血。
她以为自己因当日与她争执,一时迁怒打杀了自己的侧妃是吗。
原来她已经这样想他。
街巷之间,不是没有传言的,说敬王虐待妾侍,他的侧妃是被活活折腾死的。
左右他的名声已经烂了,多了这一桩流言蜚语又能如何,顾元琛并不理会。
只是她也是这样想的。
顾元琛满心沉痛,闭紧了双目,紧紧抱着姜眉,等她的哭声止息了。
有那么一瞬,他恍惚间幻想着,幻想着这是北蛮平定,姜眉安然无恙,他们二人回京成亲后的一日,她有了伤心之事同他倾诉,而后抱着他,依偎着他,在他肩头哭泣,他极尽所爱去安抚她,呵护她。
若真能如此,该有多好。
“我没有杀她。”
顾元琛平静地说道,下意识拍抚着姜眉的后背。
“我与她从未有过什么,我没办法面对她一心爱慕,不想耽误,寻个由头将她送走了,还她自由。”
怀中之人的啜泣渐渐止了,姜眉似乎想要起身,想要抬起头,顾元琛却将她抱得更紧。
“姜眉,你这样想我,是你本就不信我对吗?你是因为纪凌错才这样想的,是吗?”
“你是怪我吧。”
他自嘲地说道。
“你当真是因为他恨我,怨我,你怪罪我把纪凌错抓住的,是我伤了你心里最关切的人了,所以我便一定会做虐待侍妾至死的事的。”
当真是彻骨心寒,顾元琛说着这些话,他的心忽然被一阵恐惧的念头擢紧。
他忽然意识到,即便有一日姜眉当真回到了他的身边,两人重修于好,相伴余生,他再想起这件事来,还是会无比心寒。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重复着那些安抚的动作,却只感到抱住了一块不能被暖化的冰。
“不……我不——”
姜眉抽泣着,说话时身子不住颤抖,却被顾元琛打断了。
“纪凌错有什么好,你能告诉我吗?嗯,眉儿?”
顾元琛温声询问道。
“我是变不了了,我毁了他,你回心转意好吗。”
他直起身看着姜眉的脸,为她擦拭面上的泪水,却觉得面前的人模糊不已,怎么样都看不清。
双目阵阵刺痛,眼角已经是血丝密布。
姜眉惊诧着抬手,想要触碰他的眼角,却被他推开了。
“告诉我啊。”
他缓了缓神,继续说道,仍t是十分平静,许是心真的死了。
“你很心疼他是吗,今夜回去,我还是要打他板子,我也是男人,也曾年轻过,这样心高气傲的年轻男子,就是要当着诸多人的面,挫了他心气才是。”
他看着姜眉的脸,看她哭着哀求自己,为纪凌错说了许多话,可是耳畔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好恨啊。
顾元琛冷笑着,将何永春叫了进来。
看到两人抱在一起,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他还有些笑意,便被顾元琛的话定僵在原地。
“传人去兴泰殿,为本王把那条帕子拿来,你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而后他推倒姜眉,捂住她的眼睛,俯身凶狠地亲吻,在她口中肆意掠夺,吮吸着她手上的伤口,吻遍她的身体。
不知是宣泄还是报复,或是想求索着从前的恩爱之时。
可是他却只是陷入那迷惘地令人寒心的感触中,不能释然。
而后的时间里,除却喃喃说了一句“你不能死”外,他保持着沉默。
顾元琛心知她的身体不能承受欢爱,便用亲吻做替,以口为侍,极尽狎昵羞耻之欢,希望用这样扭曲的办法,将自己从这无边痛苦中解脱出来,重新回到那被执念和不敢侵吞的爱中去。
姜眉的呻吟与哽咽都被堵在了口中,想要触碰他,都被他粗暴地阻挡回去,只能是他抱紧她的身体,不肯让她主动触碰自己。
她哭了,想到方才顾元琛的话,想到两人阴差阳错再三误会,用尽力气推开了他,慌忙地将亵裤和衣裙穿好。
“不,不要……很脏的”
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退至床榻的角落。
他怨她没有什么错,她冤枉了他,他们都变了,她和顾元琛回不到过去了。
“你就这样厌恶我吗?”
被推开后顾元琛愣了片刻,而后才抬手擦了擦唇角,凄楚一笑。
“皇兄就可以,是么?他不顾你才没了孩子,强要与你敦伦,你不怪他。”
姜眉的身子颤抖起来,回想起那一夜,回想起从前与顾元珩的欢爱,她拼命摇头,她想否认掉与天子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她想,若自己从没有遇见顾元珩,阿错也不会为了她身陷险境,那她面对顾元琛就不会这样愧疚难当了。
她没有办法再回应他了。
“不是的,我没有厌恶你!”
她更厌恶自己,她不再是他的佳配了,或许从开始就不是。
顾元琛正欲再言,门外传来了何永春的声音,他进了内殿,犹豫再三,缓缓呈上了那个匣子,打开后,那条染血的帕子静静躺着。
他将其提起,而后丢到了姜眉怀中。
“当日欠你的,本王说到做到,你不许死,你死了也等不到他,你若死了,本王先下去寻你,死前叮咛旁人看养着他,日夜折磨他,便是黄泉路上,你们也休想再遇见。”
姜眉哭着拿起那条手帕,抚过早已干涸腥黑的血痕,上面还能触到盐水干涸后粗糙的盐粒,她痛苦不已,几乎又要干呕起来。
“我对不起他……是我欠他一条命,我这样的人,死了也不配转世,转世他也不要遇见我,阿错,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说罢,姜眉就将额头往床边的棱角处撞,顾元琛一把将她拦下,抱入怀中,将那条帕子塞回到她手中,强迫她握紧。
“你不要逼迫本王。”
“顾元琛,你永远都不懂的,你不懂,是啊,阿错就是与我心意相通的,他会明白的。今日我先死了,我下十八层地狱去,我去受千万种刑罚去为他赎罪。”
“本王怎么不懂得你呢。”顾元琛笑着说道,心却是在滴血。
“本王懂你的。”他抚着姜眉的脸,为她拭泪。
“眉儿,你是觉得你们要做一对苦命鸳鸯,是吗?”
“好吧,也并非没有道理,纪凌错是个男子,吃些苦头没什么,你对他狠心,本王只觉身心舒畅——”
“那柳龙梅呢?”
姜眉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元琛。
她不敢相信顾元琛会用柳儿姐姐来做威胁。
他明明知道的!她曾经与顾元琛说过柳儿姐姐是如何苦命自强之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对于自己是亲姐姐一般的,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顾元琛很是满意她的反应,知道她怕了,却笑不出来。他将那帕子展开放在她视线中央,怀抱着她,强迫她看着,声音温柔地令人胆寒。
“眉儿,你要乖乖的,不能再做傻事了,能答应我吗?”
姜眉猛地转过身抱住顾元琛,满心恐惧地点着头,抱紧他的身体,笨拙地乞求着,讨好着,希望能平息他的怒火。
“眉儿,吻一吻我。”
她没有犹豫,仰面去亲吻他的唇瓣,顾元琛却躲开了,而后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真乖。”
第87章 绝念
他贴近姜眉的面颊,狎昵地轻蹭着,这是他最爱的女子,想起她便会为她心痛的人。
顾元琛吮吸着她颈间的气息,忽而低低地笑了,温柔地问道:“今日回去,本王就让人给纪凌错治伤,好不好?”
姜眉瞳孔微缩,惶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她怕自己此时仓惶应下这份仁心,当即便惹恼了他,因而今日夜晚,阿错便在她见不到的地方被顾元琛用更残忍的手段折磨。
“你想怎么样都好,我不管他了……”
她声音发颤,努力挤出顺从的话语,“求你了!”
“你不要再生气了,我听你的话……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姜眉被顾元琛放平在榻上,清瘦的身子被禁锢在他身下,陷入他身躯形成的阴影,陷入他的囚笼当中。
他咬着她冰凉的耳垂,灼热地气息吐在她耳畔,呢喃道:“你终于明白了,眉儿。”
“我明白了,王爷。”
姜眉依顺地回答,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三魂七魄都已离了体,如今唯有一具躯壳。
顾元琛想起身为她盖上被子,姜眉却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似是不舍他离开一般,紧紧地拥住。
“如果有一日……我不是自尽,是我命数已尽,我病死了呢?”
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颤声问道。
“你也会迁怒别人吗?”
这样近的距离,她能闻到顾元琛衣襟上那有些清苦的熏衣香料的味道,他的习惯依旧,让姜眉想起从前二人在北境关城时零星相伴的温暖。
那时她就已经知晓自己不会好起来了,只是不想让他从战事上分心,所以恳求鸠穆平不要将此事告诉他。
“我总是会死的,或许就是今年冬天,或许是明年……是我不让鸠医师告诉你的,你还不知道吧,我没有骗你。”
泪水无声滑落,在他胸口洇开一片浅浅的痕迹。
“第二次染上胭虿散的时候,我就已经无药可医了……”
更不提之后的那许多伤痛——
顾元琛闭上了眼睛,微颤的指尖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慰。
他怎会不知呢。
见他不答,姜眉以为他狠心绝情至此,让她当真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哭问道:“你总不能让我违逆生死,违逆老天爷吧!”
她死死抓紧顾元琛的衣袖,悲愤地哀问,向他哭诉一般地哀问:“你怎能如此待我……”
这样的话,她已经问过无数次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真是可笑。
她不愿见到顾元琛,可是他若是走了,这冰冷的行宫之中,又是只有她一人了,她什么都不能想,只能留困在这里,一日复一日,等着生命将尽之时。
泪水将她的脸烫得肿热,额头也火灼一般烧着。
许是太过疲累,姜眉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顾元琛的怀里沉沉睡下了。
何永春在殿外小声询问催促着,问顾元琛什么时候离开。
他作为王爷,本不应该和自己的“皇嫂”独处一室。
他无法回答姜眉的问题,他能说什么呢?说愿意为她寻遍天下,还是伴她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
这些自会有他皇兄顾元珩去做的,他呢?
他甚至连留下来陪伴她一夜都不能做到。
顾元琛是将燕儿传回玉芙殿后才离开的,他再三叮咛燕儿要好生照看姜眉,务必看紧了她。
燕儿瞧姜眉哭得双目红肿不堪,衣衫也凌乱着,睡梦中仍蹙着眉,不知是受了顾元琛多少委屈,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t来。
一股勇气窜上心头,她起身追上了已经行至寝殿门口的顾元琛,压低了声音满心愤懑地质问。
“王爷您究竟要做什么啊!您为什么总是来折腾姑娘?她如今是皇后娘娘,是您的皇嫂,您要害死她才肯罢休吗?您,您还要谋反不成吗?”
今日不算是个晴好的天气,顾元琛站立门前,挡住了从殿外投的朦朦微光,修长的身量因逆光被拉成一条阴翳的影子。
燕儿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她有些后悔了。
并非是畏惧这权势煊赫的敬王爷,唯恐他发怒,而是悔自己方才说了最后那句话。
她只是一个小小侍婢,并不懂这朝堂中的利益纠葛,可是她在顾元珩御前侍奉多年,知道所谓察言观色。
如今陛下病重,多日不见好转,朝政也都落在敬王爷手中,虽有两党相争,可是陛下能否撑到秋狩之时都是未知,朝中谁敢冒头以身犯险,岂不就是他敬王顾元琛独大么?
那可是曾经二圣临朝时距他一步之遥的皇位。
他怎么会没有杀心呢。
寂静沉默中,顾元琛并未有丝毫动怒,只是极轻地吐出一句话,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就有劳婕妤娘娘了。”
言罢,他转身离开了,只留下燕儿一人站在原地,心惊肉跳。
*
当日夜里,顾元珩终于自漫长的昏迷中苏醒,龙体虽仍虚弱不堪,无法起身下地行走,意识却已清明。
得知敬王顾元琛自作主张,竟趁自己昏迷之际,假借太后之名将皇后禁足,把自己最放在心上疼惜的姜眉吓得伤心干呕,他霎时间勃然大怒,命人即刻将顾元琛传入行宫中
兴泰殿内,灯火虽明,却独照不亮压抑的氛围,积攒许久的怒火在顾元珩胸中翻涌,化为一道道厉声训斥,砸向跪在下方的顾元琛。
“朕一时动怒昏迷,是朕自己从前积劳欠下的损伤,纵有天大的缘由,这都是朕与她二人之间的事!与你有何相干!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狂悖!”
“你为朕不满,你对她不满?笑话!你以为自己功高震主了是吗?你记住自己的身份,朕是天子,你是臣子,她是你的皇嫂,你不要以为朕不明白你的心思。敬王,你究竟是担心朕的安康,还是借此机会试探僭越,你再清楚不过了!”
顾元珩越说越觉后怕。
似乎自他这个弟弟平定北蛮归来,那份从前深藏心底的隐晦野心日益膨胀,大到令他察觉,令他寝食难安,他不得不防。
自己几日前忽然昏厥,对顾元琛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时机呢。
他敬王若再心狠些,如何不能暗中对自己动手,秘不发丧,暗中清洗朝堂,直至兵不血刃地篡位登基呢?
思及此,惊怒交加,顾元珩命人将敬王赶出行宫,责令今后若没有他的召见,顾元琛不得踏足此处半步。
顾元琛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闻言缓缓抬起头。
烛光下,他望向正扶额揉着眉心,面露疲惫与厌烦的天子。
还是醒得太早了,皇兄他就不应该醒过来。
想到此处,顾元琛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厉光。
他本欲直接离开,却忽勾起了唇角,恭顺地行了一礼,而后平静地答道:“陛下若执意如此设想,臣弟无可言辩,既然您对这位皇嫂如此宠纵,臣弟便惟愿这位皇嫂早日为您绵延子嗣,让您早立太子,稳固江山社稷。”
“子嗣”二字如一柄利刃刺入顾元珩最痛之处,他猛地抬头,额角青筋跳动,抓起手边茶盏欲掷向顾元琛,最终强忍下来,只从齿缝间挤出怒骂:“滚!你给朕滚出去!”
恰时殿内吹卷来一阵寒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昏明交错之际,顾元珩看到顾元琛望向自己一瞬间的怨毒神色,可是定神再看,他却是微垂着目光的,只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臣子模样。
翌日,顾元珩强撑病体临朝,面色苍白如纸。
朝堂之上,多名大臣联名上奏,痛陈皇后姜氏德行有失,恳请天子废后以正宫闱。
顾元珩并未如往日般厉声呵斥,极尽维护,只是疲惫地以“容后再议”搪塞过去。
散朝后,一众忧心不已的大臣簇围着敬王顾元琛,询问若是陛下执意留此祸媚妖女又当如何,甚至说什么陛下为了一个乡野村妇,枉顾敬王一片苦心的痛惜之语。
早前便极力反对天子立姜氏女为后的敬王爷却变了脸色,面色一沉,只让众臣住口。
“够了!”
“陛下心爱之人,岂是我等可以妄加议论的,诸位大人莫不是忘了当年逼死先皇后之人都是什么下场了?”
“一个女子一无家世,二无出身,纵是在皇后之位又能如何,会影响到前朝之事吗?左右陛下如今也不似先前那般维护,又才为扩充后宫之事松了口,你们担心皇嗣国本,倒不如从旁处下些功夫。”
他恨自己的皇兄是真,怜惜姜眉,不由旁人半点诋毁亦是真。
众臣看着敬王微含怒意拂袖而去,不由得面面相觑——这敬王爷的心思,当真是越发难以揣测了。
*
下朝后,顾元珩换了朝服,汤药才入喉,便命人备下舆驾去往玉芙殿。
冯金回想起当日陛下晕倒后皇后娘娘那毫无波澜的神色,想要劝阻几句,顾元珩却根本不听。
他似乎是料定了姜眉不会对他有任何回应一般,偏带着满腔期许和热诚去看望她,这样再被她冷脸相待,会更心痛一些,也就不会再那般心存幻想了。
他的确是累了,今日面对朝臣议论攻讦,他真的自心底生出了放手任她离开的念头。
可是当他听到朝臣斥她德行有失,嚼舌的宫人议论她专宠多时却无有子嗣的时候,唯余刺痛与愧疚涌上心头。
他欠姜眉太多了,他毁了她所有的期望,如今就连一个可以让她安稳度过的余生都给不了她。
舆驾行至玉芙殿,听闻陛下忽来此,侍臣战战兢兢地回话,说皇后娘娘昨夜似乎遭了梦魇,深夜不知为何忽然哭喊起来,幸得燕婕妤及时安抚,只是折腾了许久,此刻不知是否醒了。
“是昨夜几时的事?为什么不告与朕?”
顾元珩沉声问道。
侍人们如何敢答这个问题,那时皇后娘娘叫得如此凄惨,声声唤着她的孩子,喊着那个和她一同入住行宫,名叫小怜的丫头,听得让人心碎。
而后听到有人去请陛下,便求众人不要声张,瑟瑟躲在角落里,拼命捂紧嘴巴,唯恐露出声息。
顾元珩大抵是猜到了一些,让冯金继续讯问,犹豫了片刻,一人进了寝殿。
恰逢燕儿正在更衣,见他闯入,慌忙避退。
顾元琛亦侧身回避了目光,示意燕儿离开,待殿门合拢,他才缓缓走到小榻前。
轻轻掀开绒毯,看到只穿着亵裤和亵衣的姜眉蜷缩着,她的身上遍布着被她自己抓出的伤痕,甚至颈处还有不知是磕碰还是掐按留下的青紫痕迹。
顾元珩手一颤,绒毯落回到她身上,也惊醒了浅眠中的姜眉。
她双眼满布血丝,努力地看清了他,在他将要坐在她身边时,忽抱起毯子缩到角落里,似是一只受惊的小兽。
“小眉,是朕啊,你不要害怕!”
他温柔地询问,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捧住她赤裸的足,却只是让她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
“是有人欺辱你了吗,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可是敬王对你做了什么?”
他声音有些发紧,却依旧笑着说道:“是朕没有护好你,今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是朕的身子不好,与你无关,今后没有人能将你关起来了。”
他提袍跪在小榻边上,一点点向姜眉靠紧,直至伸出手臂将她抱在怀中。
“朕会永远护着你的,谁也不能欺负你分毫。”
姜眉抱在身前的手臂忽然放松了下来,冰凉的手指如花藤一般攀在他的双臂上,仰面迟疑看着他。
而后她抬起手,忽然在他胸口缓缓地写道:“你是楚公子吗?”
顾元珩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思考,口中便已经柔声念出:“我是。”
“是我,小眉。”他紧着嗓子答道。
姜眉仰面望着他,忽然浅浅笑了起来,自她丧子以来,便再也没有对他露出过一丝笑脸。
她在对他笑。
顾元珩心中狂喜,忍不住俯身吻在了她的面t颊上,可是真正亲贴在她冰冷的肌肤之上时,他感到莫大的悲凉。
他在骗谁呢?
他早已不是她心中爱慕依恋的楚澄,他只是一个薄情的君王罢了。
他负了她。
可是当姜眉不再警惕,不再有任何防备地依偎在他怀中的时候,他宁愿让这虚假再多蒙蔽自己一时。
“小眉,谁欺负你了,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好不好?”
她却依然不言语,只是抓过他的手写道:“我想你。”
绵软的身体扑进他的怀中,顾元珩来不及多想什么,只将她抱得更紧。
他为她穿好衣裙,看她端坐在镜前梳妆,又挽着她的手带她到花园散心,两人停在水榭前,顾元珩命冯金为他取来笛子,给坐在他身边的姜眉吹了一支曲子,她神色似是极为欢喜。
帝后这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可真是要羡煞旁人呢。
虽姜眉始终一句话都不说,却在衣袍遮掩下紧紧回握着他的手,不曾放开。
用过晚膳,姜眉先被带去沐浴,已然是不安留恋着他,是燕儿劝了几句,才肯放开他的手。
而后他批阅奏折,姜眉依偎在他怀中,陪着他在灯下读书,有那么一瞬,顾元珩以为自己从未醒来,他还在病中昏迷着,眼前的恩爱皆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小眉,过些时日便要秋狩了,你养好身子同朕一起去好不好,届时会有许多奇珍异兽,你见了,四处散散心,或许会开心一些。”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枕倚在他肩头。
“你今日怎么了,为何总是一句话都不说。”
顾元珩在她颈侧亲吻,见她始终不答,心中忽感不妙,忙命冯金传御医为姜眉诊治。
御医小心诊察后,确认了姜眉只是不愿说话,并非是才医好的嗓子又受了损伤。
“为何皇后娘娘不肯与朕说话呢?”
御医抬起头觑了一眼依偎在天子身边的皇后娘娘,左右看不出是厌恶畏惧的神色。
“许是此前娘娘受惊,想起从前与陛下朝夕相处之时的情形,忘了自己的嗓子已经好了,陛下可要让微臣为娘娘调配些安神的药吗?”
“不,她已吃着许多药,若是并无大碍,便不要再喝这些东西。”
顾元珩摆了摆手,命人退下,把姜眉抱坐在自己膝上,轻声问道:“小眉,你还记得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竟有些发烫,她不安地扭了一下腰,怯怯看着顾元珩,忽莞尔一笑。
然后她缓缓摇头,用白皙的指尖在他肩头写道:“发生了什么事?”
顾元珩心头一凛,她是伤神过度,一时忘了吗?
“你可知道你如今身在何处吗?”
他不由得提高了些音量急切地问道,叫冯金来,去拦才离开的御医。
她蹙起眉,眼中似有惧色,顾元珩心底一酸,语气立即轻柔起来。
“不怕,只要你我还记得彼此便够了……小眉,你可还记得我吗?”
“你是楚澄。”
姜眉倒在他怀中,饱涨的唇无声地吐念着,清灵的眸子直直望着他,献奉出独属他一人的媚色。
顾元珩看得有些痴然,低头吻了下去,起初只是情难自抑,吮吻她的唇瓣,而后便是撬开齿贝,抵舐她的舌尖,擢娶掠夺。
她的身子软了下去,眼中却仍是带着笑意,清秀的脸上露出不常得见的妖艳神色,继而用纤纤手指挑开他的寝衣,微凉的手指一路向下滑抚。
他赦红了耳根,吻得更凶了一些,听到她的轻吟声加重,不舍地分开唇瓣,轻轻将她的手拿开。
他嗓音沙哑地说道:“小眉乖,不可如此,你才……你如今要静养才是。”
冯金近殿欲问天子有何吩咐,看二人这亲昵的模样,默默垂首退了出去。
顾元琛心中怜爱,将她抱在怀里轻抚,吸咛着她淡淡的体香,不由得眼眸一热。
他心想,明日还是要让御医来为姜眉看看的,看她是否真的是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了。
可若是她不记得了……
他正思虑着,姜眉将他推倒,跨坐在他的小腹上,将他压在身下吮吻,拔下了她的发簪。
顾元珩担心她的身子弱不能承受合欢之事,正欲劝阻,却觉肩膀一阵钻心的刺痛,似被穿骨一般。
姜眉抓着那支他亲自设计,命匠人专为她打造的发簪,刺在了他的肩头。
她松开了满是鲜血的手,嫣然笑着。
“陛下真当自己是楚澄了吗?”
顾元珩痛得眼中噙着眼泪,他看不清姜眉的神色,却总是觉得那张模糊的脸上是冰冷怨恨的表情。
“我怎么会忘记是谁杀了我的孩子呢?”
她是装的,今日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顾元珩推开她,起身查看伤口,将那簪子拔出掷在地上,不顾血流染红寝衣,只握住姜眉的肩膀,愤怒地看着她,却是颤抖着唇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笑如此妩媚,如此妖惑人心,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清冷坚韧,令人惋惜的女子了。
他终究没能留住她。
冯金听到殿内的动静闯进来,看到天子肩膀血流如注的伤口,只觉心惊肉跳,连忙要喊人,顾元珩怒喝一声:“站住!”
今夜之事绝不能传出去,顾元珩下意识地想到。
一旦传出,让群臣得知皇后行刺天子,那姜眉便无处立足了。
可是这样想,却也让他的心更痛了,因为他方才的确是幻想着的,幻想姜眉当真是忘记了一切,两人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
“陛下!您的伤太重了!奴才不叫旁人,奴才只去叫御医回来!”
顾元珩斥道:“朕让你站住!请什么御医,滚出去,取水和伤药来!”
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眉,看她面上那决绝的神色,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怒火重烧,继而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掐住她的脸,将她推按在榻上痛心地质问:
“你就这般想求死吗?姜眉,你想做什么!”
姜眉流着泪,欲要回答,顾元珩却恨恨地将她的脸推按在了一边,他不舍得打她,却又对她如此行事感到悲凉,只得用这样的办法示以惩戒。
“你是逼朕杀了你,是不是?你是故意的,你怎么会扎不准呢,你是故意扎在这里的是吗?你就是想逼朕废了你,让朕赐你一死是不是!你怎么能如此逼迫朕,你知不知道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你会是什么下场!”
“你怎能逼朕做这样的事?你不是怨恨朕吗?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朕呢?”
她却闭上了眼睛,再没有任何回应。
姜眉是这样想的,她不想活了,若是顾元珩厌弃她,或是赐死她,那顾元琛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她也就不会满心愧疚的死去了——
作者有话说:为了让断章情绪连贯一些,修改了一下章节的内容,续了一段剧情
第88章 挽君
冯金端来了清水和金疮药,看到两人对峙僵持的模样,不知是否该上前去。
陛下又是何苦呢?当日他对皇后娘娘情难自抑的时候,难道不知她是如何的脾性吗?
今日应当是最后一次了,冯金想,他侍奉帝侧多年,如今看到天子的神色,心知一切都要结束了。
“你曾为朕育有皇嗣……也曾侍奉过朕,于情于理,朕不会放任你去做蠢事!”
顾元珩缓缓松开了手,即便他的手指已经离开,姜眉的脸上仍是留下了泛白的指印与他尚温的鲜血。
“朕亏欠你太多,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应允,唯独这件事——”
他看到姜眉眼中奔涌而出的泪水,下意识想要为她拭泪,却最终放下了手。
“唯独这件事你休想得偿所愿。”
他冷硬地说道,面无表情走下小榻,用清水草草擦拭净肩膀,将药粉扑在肩头,而后竟是直接拿起烛台,将火焰烫在伤口处用以止血。
只当是惩罚他自己罢。
他没有再看姜眉一眼,踩过那支染血的发簪,将那精细雕琢的镂空素花踩得变了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夜他便将燕儿封为贵妃,称皇后病重,后宫中一切事宜都交由燕贵妃处置,算是变相地否认了这个自己力排众议也要册封的皇后。
第二日将此事下达群臣时,他才蓦然想起姜眉甚至不曾真正穿戴过皇后的冠服,不t曾有过一场封后大典。
自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顾元琛立于丹陛之下,听到天子这样的决定,满心担忧。
他为姜眉担忧。
只是他才惹恼了天子,无召不得入行宫,便只好请宗馥芬协助,却不想派出的人吃了闭门羹。
宗馥芬的心腹侍女亲自出宫到他府上表示了歉意,送上了宗馥芬的书信,信的内容很短,只说是她对姜眉心有愧疚,便爱莫能助了。
顾元琛听后并未说什么,平静地接受了,只是当日夜里,他整晚都不能入眠,胸口憋闷如压巨石,总是喘不上气来,第二日便告了假。
天子特命御医前来为他诊治,回禀时说,王爷是伤怀过度所致。
顾元珩这才知道顾元琛才新立不久的侧妃病逝了,思及前日的斥责,幼时兄弟之情,终于软下了一些态度,备了一些名贵药材与补品送至他府上。
入秋多日了,之后不久便又是冬天,去岁寒灾可怖之景历历在目,他特命侍臣叮嘱顾元琛,若他愿意,今岁冬天便可去往封地,江南不乏温暖宜人之处,他的寒疾或许会好一些。
小侍臣是冯金的徒弟,机敏伶俐,将天子关怀之意表述得妥帖周全,却不想将要走时,病榻上的敬王爷拦住他,赏了他一包金瓜子,问了他一个极不好回答的问题。
“皇后娘娘如何了,可是因为本王先前多事,让陛下与她离心了吗?”
“王爷您千万不必自责!”小侍臣忙道,“陛下今日让奴才来代为探望,就是想明白了您当日的劝告啊!其实您说得也不错,那姜皇后实在是个难伺候的主,陛下早已经有些厌弃了,只留了几个侍女照看,每日喂她些汤药罢了,说不定回京之后就废了她。”
小侍臣答得有些义愤填膺,毕竟这皇后娘娘太不识抬举,一个带着孤女的嫠妇,能蒙陛下恩封宠幸,还做了国母,却要主动和陛下恩断义绝,真把自己当什么了。
顾元琛猛地咳嗽了起来,何永春适时上前,道王爷该吃药了,便送小侍臣离开,行至府门前又问了一句:“陛下当真要废后,怎会如此突然?”
腰间那包金瓜子坠得他都有些腰疼,小侍臣想了想,将何永春拉到一边,叹气道:“或许您不记得了,从前我才入宫时先帝还在,我手笨让掌事公公好一顿打,您可怜我许了我个好差事,所以这话我也只和您说。”
他压低了声音,面露难色道:“皇后娘娘疯了!真是疯得厉害,那日白天里还好好地,和陛下你侬我侬的,央着陛下陪她,夜里忽然就要行刺陛下,只是被陛下压下来了。”
“行刺?”何永春心头巨震。
“纵然不是行刺,也弄伤了陛下——”
小侍臣回想起来天子沐浴时他不慎瞧见的狰狞伤口,不免心有余悸。
“用发簪扎的,就在这个地方。”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的确,那里距离脖颈不过是三指的距离。
何永春亦听得心惊肉跳,可这的确是姜眉能做出来的事。
他笑着把人送走后,不敢怠慢一刻,将此事回禀了顾元琛。
“她要做什么!”
顾元琛自病榻上强撑起身子,几乎是刹那间,便洞悉了她的心思。
“她这是逼皇兄杀了她吗?”
何永春思忖了片刻,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解释了,担心顾元琛现在就要闯进行宫里去,何永春连忙安抚道:“王爷放心,奴才还多问了一句,陛下如今虽厌倦了,却也命人看得很紧,每日都给她送药,有御医诊脉,人还是好好的。”
“不,她不好!她怎么会好呢!”
顾元琛情绪激动,咳出一口淤血,死死握住何永春的手臂,满眼恐惧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她吗,既然已经起了这样的心思,便会想尽办法去了结了自己。”
“任是倒了那些药,还是作践自己的身子,她都会去做的!”
他太了解姜眉了,他心中有怨,恨她绝情,对她说过许多狠心的话,逼迫的话,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
他已经在想办法救她离开那里了,即便是舍了他这敬王之位他也心甘,她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他呢?
不,不能了,他不想再让姜眉多等一刻了。
顾元琛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穿好外袍,揣了一个暖炉,让洪英带他去见纪凌错。
虽发誓要折磨纪凌错,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顾元琛终究没有再让洪英下重手,他想自己终有一日是要把姜眉接回自己身边的,若真的弄坏了纪凌错,反倒让姜眉心疼他,还给二人之间留下嫌隙,故而虽还命人严加看管,却也为他用些不值钱的药堪堪治伤,吊着他的性命。
霉阴潮湿的屋内难得透来了光线,刺得纪凌错有些睁不开眼睛。
看清来人是谁,他积蓄多日的怒火与屈辱瞬间爆发,挣扎着便要扑上来,似乎是积蓄了多日的气力,就等着顾元琛前来要将他撕成碎片。
“你不想再见眉儿了吗?”顾元琛冷冷问道,“本王既已经毁了你的脸,自可再拔了你的舌头,烧了你的头发,留你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让她无论如何都认不出你,届时纵是让你爬到她面前,也不能和她相认。”
纪凌错目眦欲裂,眼中血丝遍布,愤愤瞪着顾元琛,最终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垂下了头。
这些时日,他一直苦苦坚撑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出事,他还要去想办法救阿姐。
顾元琛命人解了口枷,给纪凌错灌了些卸力气的汤药,而后逼问道:“你与她之间,可有什么独有的暗号,或只有你二人知晓的秘密?”
见他咬紧牙关不答,一副要强撑到底的模样,顾元琛恨得上前猛猛踹了他心口一脚。
“都是你!都是你自以为是,本王让你不要去打扰,你偏要去行宫寻她,都是你害得!”
他指着纪凌错厉声叱骂,语气中甚至听出一丝荒谬的责备。
“你以为本王擒住你只是凑巧吗,你不服?你太天真了纪凌错!你可曾想到过,若是你落在皇帝手中,你会害死她!你不愧是褚盛的儿子,当真是自私自利!你要做什么?逼她和你一起死吗?你知不知道她身子不好,本就时日无多了!”
顾元琛怒骂着,有意回避是自己擒获纪凌错威胁姜眉,才几乎要将她逼入绝境的事实,只将所有过错和怒气都宣泄在纪凌错身上。
“快说!如今她在宫中无依,一心求死,若是得了你些许音讯,或许还能断了做蠢事的念头,你不要逼本王的人动手!”
何永春也在一旁劝:“她如今为你茶饭不思,王爷若说你安好,也只是口说无凭罢了,如今是给你个机会,让她少为你担忧些……”
见纪凌错闻言身形一震,当是心有动摇,何永春便先将情绪激动的顾元琛请了出去,称自己有办法。
他伏低身子,压声说道:“王爷恼火着,有许多话我不便讲,如今也告诉你罢,你当真是太过一厢情愿了,纪公子。”
他特意用了一个尊称称呼纪凌错,而后道:“你一厢情愿闯行宫去,岂不是让她对你心怀愧疚,明知你们二人先前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莫不是你也存了挟恩图报的心,逼她往后余生留在你身边么?”
何永春心知此番话是不能让自家王爷听见的,只因顾元琛所做之事,与一厢情愿也并无什么区别。
纪凌错恍然抬起脸,看着何永春无奈的神色,心中阵阵刺痛。
不是的……不是这样,他从未这样想过,他从未想过要挟阿姐!
“你再想想你如今,落在了王爷手里,是因你闯进行宫去才让王爷得了机会擒你,她会如何做想?王爷对她有情,尚能留你一命,用你做要挟,也不过是让她不要整日寻死觅活罢了——若换做是旁人呢?若是你生父那样的人用你的性命要挟她呢?”
纪凌错拼命挣扎着,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咬紧的牙关间磨出怨愤的眦音,手腕被绳索生生擦出了鲜血。
最终,他还是低下了头,他年纪尚轻,武艺狠敏,又是一个不畏生死的性子,因而从未想到过屈服二字,更不要说是面对顾元琛这个仇敌。
但是他还是低头了。
“定州城下属孟平县,城西如意客栈,掌柜为我保管着一个包袱……里面的东西都我全部身t家,任取一样给阿姐,她一看便知。”
何永春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纪凌错却叫住了他。
“顾元琛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便是,不要欺负阿姐!”
这语气听来全然不是乞求的态度,可是却已然是他将尊严和骨气都碾碎进泥里说出的话了。
何永春默然片刻后道:“我会转达,说来还有一事,那位御医的侄儿,你是杀了,还是将人藏起来了?”
纪凌错闭上眼睛平静地答道:“他亦在孟平县城,是我强逼他的,与他无关。”
何永春长叹一声,转身离开了,纪凌错倒在地上,茅草扎在他面上的伤口上,却感觉不到痛。
那点微不足道的伤痕,远不及此刻泪水划过面颊带来的灼痛,更不及他心中的绝望与歉疚。
*
手下行动极为迅捷,不消半日,便将纪凌错所说的包袱与那被冒名顶替的御医子侄张焦从孟平县城带回了王府中。
何永春解开那包袱翻检,的确如纪凌错所言,乃其随身之物,甚至他的佩剑也在其中,他从中拣出了一个磨损很是严重的玉扳指留下,其余便皆命侍人收起。
张焦的身形与纪凌错确有几分相似,只是生得面色苍白,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胆小不能承事,进了门便扑通跪地,浑身抖如筛糠,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何永春连唤了他三遍,才让他寻回魂来。
“还不快谢过王爷大恩——”
“不必谢恩了。”
顾元琛原靠在小榻上闭目养神,用手炉暖着指尖,闻言冷冷抬眼,目光如刀锋般扫向地上颤抖的身影,决是一分情面都不讲的神色。
“协助刺客闯藏宫闱,本就是死罪。今日本王也算是见识到了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拖出去,砍了。”
张焦闻言魂飞魄散,不需待何永春多问一个字,便眼泪横流地将他如何偶然被纪凌错搭救,如何为报恩协助纪凌错冒名顶替潜入行宫的事交代了个干净,苦求敬王爷开恩饶他一命。
“你医术如何?”顾元琛忽然打断他的哭诉,语气中听不出半分喜怒,“若是医术尚可,送你回行宫补上缺漏,倒也未尝不可。”
好在张焦还算机敏,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回话道自己医术尚可,愿意今后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放你回去,你可知要如何回话?”
“小人……小人什么都不说!小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从来都是小人在尚药局当值,只是、是这几日家中有事小人才告假离开的!”
何永春难得露出赞许的目光,看自家王爷算是认可了这个回答,便接过话道:“起来吧,王爷本就有心饶你们叔侄二人一命,只是担心你同你那叔叔一般蠢陋不堪,反给王爷招致祸端。既然你医术尚可,便回去继续为皇后娘娘每日请脉问诊吧,记得,不该问的事,一字都不要多问。”
张焦重新捡回一条面,哪敢当下从地上起来,又给顾元琛和何永春连磕了几个响头。
“好了,王爷近来身子不适,我有几句话要同你交待,你随我来吧,今日午后,你便回行宫去。”
原本以为纪凌错早已将张焦杀了灭口,没想到人还活着,这反倒是便于行事,不仅填上了尚药局忽然丢了一位御医的漏洞,还能让他代为在行宫中照应着姜眉,也算是一举两得。
何永春将那顾元琛早已写好的书信和那玉扳指仔细放入一个锦匣中,交给张焦,命他务必尽早将此物交与皇后娘娘,赏了他一顿午膳。
午后将张焦送回行宫前,天际忽落了一场大雨,将最后夏日最后一丝暑气卷走。
雨歇云散,叶落满地,唯余萧瑟寒凉之意。
顾元琛坐在窗前看雨幕落尽,忽然说冷,命人去备炭火,何永春摸了摸他的手炉,见尚温热着,又问他是不是身子不适,顾元琛只道是屋内清冷。
*
那夜天子愤然离了玉芙殿,连夜册封了从前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位侍女做了贵妃,行宫中的人素来耳聪目明,便也明白如今这皇后娘娘不过空有个名号,她惹恼了陛下,被陛下厌弃,秋狩之后,能不能跟着陛下回京城尚不是定数。
燕儿忽被封了贵妃,须习许多礼仪,料理大小宫务,一时忙不开手脚,今日午后才得暇看望姜眉。
原本玉芙殿内的宫人就不多,如今只剩下几个年长侍女照料姜眉起居,便更觉阴冷,燕儿全身裹得严实,尚觉得凉意往骨缝里钻。
行至中庭,却见到姜眉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坐在她昔日晒太阳的那处,抱膝望着庭中的石榴树出神。
姜眉未至行宫时,顾元珩便已经命人修缮着玉芙殿了,这石榴树是最后移栽的,还是燕儿的提议,彼时她曾向天子进言:“姑娘的确不爱首饰,也不挑衣服的花色……倒是有一样,陛下送过姑娘一个石榴耳坠,颜色素丽,她戴这个最多。”
“她喜欢石榴?多子多福,倒是很好的寓意。”
顾元珩忙于政务,听到燕儿这样说,忽然抬起头温柔地笑了笑,第二日,便命人去挑选一株生长得最旺盛的石榴树。
这样的期盼却终成空花幻影,姜眉再没有一个孩子了,便也同这石榴树一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劈断了无数枝条,在萧瑟凉风中颤摇。
燕儿鼻尖一酸,上去抱住姜眉,果然是浑身冰凉。
“姑娘怎么不多穿衣服呢,如今是秋天,这场雨下过,便要变天了。”
姜眉没有回答,只是被燕儿轻抚面颊的时候,眼泪夺目而出,面上见不到一点悲痛的神色,唯有漠然。
“这里没有太阳了,明日再来吧……明日我陪你去花园走走,好不好?”
她连声劝解,又有旁边的侍女帮衬着,才把姜眉带回了寝殿。
燕儿命人去烧热水,预备为姜眉沐浴,去一去身上的寒气。
而后,她便在偏殿内见到了那几个本应照顾姜眉的年长侍女,几人围坐着吃茶闲话,倒是一点不觉寒凉。
燕儿也是宫女出身,才做了妃嫔,尚未熟谙立威之道,斥责了几句也不过是棉絮击石。
几人也并非是没有道理的,只说是劝了皇后娘娘多次,娘娘不肯听,不敢动手,担心伤了娘娘金尊玉贵的身子。
“你们都住口,如此苛待娘娘,你们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贵妃娘娘您息怒,这都是陛下的旨意啊,陛下让老身等看护好皇后娘娘,莫要让皇后娘娘寻短见,旁的不许多管,皇后娘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几人整日整夜守着,的确是一刻都不敢怠慢的。”
燕儿不想同几人多说什么,回到姜眉身边帮她沐浴,一旁的小侍女在一旁颇有些不情愿,小声劝嘟哝着:“娘娘,您已经是贵妃了啊,如今是贵人,不再是皇后娘娘的侍女了,怎么还自降身份做这些呢,何况如今后宫中,可是您最大啊……”
听到小侍女的话,燕儿只觉得毛骨悚然,连发怒斥责都忘了。
她总是记得,自己也对姜眉说过相似的话,她那时日日见着陛下对姜姑娘的宠爱呵护,若说心底无有艳羡,是不可能的,更不要提她总是不解,不懂为什么姜眉知道陛下的身份后反而惶惶不可终日。
那小宫女见燕儿神色骤变,便也住了口认真做事,突然叫了一声,指着姜眉的身子。
原是看到了姜眉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尤其是是小腹上那处狰狞的烙疤。
燕儿习惯了这些,只是她瞧见的是姜眉身上的抓痕,还有身体各处青紫的瘀伤,心疼得落下泪来,而后默默为姜眉擦拭好干身子,扶人躺到床上。
自始至终,姜眉沉默如木偶,只有燕儿命自己的侍女出去的时候,她才小声念了一句:“谢谢。”
“姑娘不用谢什么,是我这几日疏忽了……宫里的人都是拜高踩低的,这几日,你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抚了抚姜眉的脸,安慰道:“明日我再拨几个人过来照料你,你可千万要爱惜身体。”
姜眉仍是不回答,燕儿亦有些心急,顿了顿后终是问道:“……姑娘,你同我说实话,那夜你是不是用簪子刺伤了陛下?”
“是。”
“姑娘为何要这样做呢!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你——”
燕儿的嗓子忽然被人紧紧掐住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猛然想起从前姜眉晒太阳时也并非是光着脚只穿寝衣的,又想起方才寝殿内的轩窗悉数开着,猜姜眉是想让自己染上风寒病倒……
“你是想让陛t下赐死你吗……姑娘!你怎么还要寻死,不可以啊!你这是何苦呢!你不愿见陛下就不见,为何一定要寻死呢?”
“因为我不能自尽。”
“姑娘说什么傻话!”
燕儿心疼不已,可是看到姜眉的决绝的神情,才知道她是认真说这句话的。
“我不能自尽,我会害了你,害了阿错,不过好在如今顾元珩不会再迁怒你了,我也就放心了,左右我的身子医不好,不过再熬上两三年,如今只是想办法快一些。”
“不可啊,不能这样想!”
燕儿无力地劝说着,可是她从未经历过姜眉的一生,她理解不了如今姜眉正承受着何种痛苦,若是她知道了,或许也会做出这般无奈的选择吧。
姜眉柔声说道:“让我走吧,我当真累了,燕儿,只求你在我走后,每一年替我祭拜小怜和我的孩子。”
她挣扎着坐起身,不顾燕儿的阻拦,在床上向燕儿磕了一个头。
燕儿泣不成声,正欲搀扶姜眉,寝殿门忽然被不客气地推开了。
几个侍臣忽然抬着一个粗造的炭炉和一小筐炭闯进来,便把东西往门边上一掼,激起一片灰尘。
“你们做什么!”燕儿怒斥道。
几人没料到贵妃娘娘也在此处,顿时吓破了胆,跪在地上说这是今日忽然下雨天寒,陛下觉得殿内冷,便让各处都添上些炭火。
燕儿本就心中攒了一肚子不快,抬眼再看那粗劣的炭块,便骂道:“你们当本宫是瞎了吗,从前本宫可是侍奉陛下身边的,难道不认识这是什么!好,既然是你们送来的东西,你们去外面跪着,待本宫把这些东西和你们一并拿送到陛下那里去!”
她才骂完,便有些后悔了,可是那几个侍臣已然吓破了胆,连连喊着“娘娘饶命,娘娘开恩”的话,跪在地上不断乞求。
“我用什么,皇后娘娘便要用一样的,你们可听明白了?”
几个侍臣的头便没从地上起来,又是一阵谢恩,带着东西仓惶离开了。
见人离去,燕儿心中忽然一阵酸涩,抱着姜眉哭了起来,往昔姜眉对她说的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话,此刻如潮水涌上心头,只觉痛彻心扉,更为姜眉感到万般不值。
姜眉伸出手,缓慢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姑娘,对不起,我若是当时没有留你就好了!那天晚上你要走,我应该让你走的……”
“不怪你,那天晚上,本来也是走不掉的。”
姜眉凄惶地笑了一声。
“……你不要做傻事好不好,陛下他如今已经知道你不肯回头了,他只是担心你的身子,想为你医治身体,说不定待你好些,就能有转机了。”
燕儿说着一些哄骗自己的话,只想劝解眼前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她也明白,姜眉进了这处行宫,就出不去了,若是出去,想必也是被带回京城,那里的宫墙,远比此处高渺。
若是回了京城,姑娘就再无可能逃离这个地方了。
她抱紧姜眉,忽沉声郑重地说道:“姑娘,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我帮你,我帮你逃出去!”
第89章 歧择
“启禀贵妃娘娘,御医前来为皇后娘娘请脉。”
燕儿连忙松开姜眉,匆匆拭去两人脸上的泪痕。她低声对姜眉承诺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出去,直到看见姜眉终于轻轻点头,心头那块重石才算堪堪落地。
见到来人,燕儿不禁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问道:“竟是小张大人?真是有些时日不见了,本宫还以为你已不在尚药局当值了。”
张焦初入行宫,有许多事都是从叔父口中匆匆了解,一时未能认出眼前这位新晋的贵妃,愣了一下,慌忙低头行礼:“微臣前几日告假归家,今日午后方回尚药局复职,特奉旨前来为皇后娘娘请脉。”
燕儿觉得今日的张焦神情有些异样,正欲细问,却感觉到身旁的姜眉身子猛地一颤,似对来人充满了恐惧。
“姑娘,怎么了?”燕儿关切地问。
“没事……”姜眉的声音轻若游丝,收回了自己冰凉的手压在身底,“燕儿,今日多有不便。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不必为我担忧。”
见姜眉执意要自己离开,燕儿答应了,再三叮嘱张焦务必尽心诊治,还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给他,作为他连日来尽心为皇后诊治的赏赐。
待殿门轻轻合上,张焦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往小榻上看。
只见那位皇后娘娘蜷坐在小榻上,目光警惕地审视着他,那眼神冷冽如冰,让他不寒而栗,想起同样杀伐狠厉的敬王爷。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长舒一口气后,张焦走上前,打开药箱,取出何永春交给他的那个锦匣。
“娘娘,敬王爷身边的何大人命微臣务必将此物转交与您。他说……里面有纪公子的东西。”
不料姜眉闻言脸色骤变,原本稳稳接在手中的锦匣“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是顾元琛让你来的?你认识阿错对不对?他当初就是顶替了你的身份进来的……他现在在哪里?”
姜眉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焦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红着脸慌忙挣脱,跪地求饶。
“确实是王爷命微臣回尚药局的!皇后娘娘,您别再问了,微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微臣和叔公当真没有谋反之心,求娘娘饶命啊!”
姜眉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回榻上,默默点头。而后顺从地伸出手让他诊脉,目光却始终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木匣。
看她如此失魂落魄,与方才那警惕戒备的模样判若两人,张焦极为不忍,不由得出言劝解。
“娘娘请放心,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为您调理身体,这是微臣的责任,微臣来此与否,都会做这样的事的。”
张焦说着,恭敬地请姜眉伸出手腕。
当他的指尖隔着布巾轻轻搭上那枯瘦纤弱的腕骨时,张焦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沉。
这脉象……怎会如此紊乱虚浮呢?
难以言喻的惊诧刹那间涌上心头,这根基破损之重,不似年轻女子,倒更像是历经多年磨难、透支殆尽的老妪身躯。
他抬眸又悄悄看了一眼皇后娘娘的侧颜,却恰好与姜眉对视,慌忙低下了头。
怎么回事,这,这真的是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吗?
强压下他心中的波澜,继续诊察。姜眉顺从地任由他动作,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木匣。
诊脉完毕,张焦正欲开口说些宽慰之词,却听姜眉嘶声问道:“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吗?不是关于阿错的……”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
“我还有多少时日?”
无喜无悲的眼神平静地望过来,却让张焦在心底预想的种种说辞都堵在了喉间。
面对这样一个可怜人,他实在不忍说出任何欺骗的话。
“娘娘的脉象的确不甚平稳……”张焦不知道天子曾有死令,不许任何人告知皇后她的病情,只是出于心中的不忍,想要略作宽慰。
“您还这般年轻,怎能问这样的话?何况微臣也需回去细查医案,再为您多诊治些时日,方能断定啊。”
“您只需告诉我,我大约还能活几年?”
姜眉的眼中泛起泪光,苦苦哀求。
“方才看您神情,应当是知道了,求您,您是一个善心人,您帮了阿错,就请再帮帮我吧,我只求一个答案!”
张焦摇了摇头,喃喃道:“其实是纪公子救了我……罢了,实不相瞒,皇后娘娘,您若是好生安养身体,大约还有五年寿数,敢问娘娘,可是从前受过重伤,损了根基?或是服用过什么伤身的秘药?又或者……曾在生育时落下病根?”
言毕,张焦也不由得阵阵心惊,怎么会有人承受过这样多苦楚。
姜眉泪水汹涌,却没有一丝哭声。
“我明白了,谢谢您。”
“娘娘放心,微臣定尽毕生所学为您调理。今日先为您诊脉,待我回去后与叔父商议,明日便为您配服新药。”
他捡起地上那锦匣,轻轻放在姜眉身边。可怜姜眉却像是受惊的兔子,吓得身子向后缩去。
她真是怕了,她好怕打开之后,看见里面是纪凌错被斩下的手指,或是顾元琛从他身上剜出的血肉。
都是她的错。
“娘娘莫怕,”张焦柔声安慰,“里面只是一枚扳指,和一封书信。”
为她诊脉后,张焦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上前轻轻打开匣盖,露出里面的物件。
虽然何永t春叮嘱过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可即便是生性怯懦的他,也不忍见如此可怜之人再受折磨。
张焦轻叹一声,向姜眉行了一礼,默默地退出了寝殿。
姜眉擦干泪水,用颤抖的手捧起那匣子,先是将那玉扳指攥紧握在掌心,而后迟疑地打开了那封信。
那傲逸的字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这是顾元琛写给她的,只有寥寥数语,字字如刀:
“我不会再伤纪凌错,如今他安然无恙,有人治伤,你大可放心了。此物乃他交与你的,是你二人的信物,故而你不必不信,但你莫做那求死之态!不许再做蠢事,你若再敢寻死,我便说到做到,让他轮回转世也不能与你再见!”
“你不喜欢那里是吗,好,我会带你离开行宫,我不会再让顾元珩伤你,你信我。若是来日兵败,不过是我先下黄泉为你铺路罢了,姜眉,你不是恨我入骨吗?想想吧,若是我死了,你自然大仇得报,便是合你心意了!”
“倘若事成,我还活着,便手刃顾元珩救你离开那里,你便回到我身边来,再行日日恨我,折磨我罢!把你那簪子留着刺死我罢!”
顾元琛写下这些字句时,心中翻涌着对姜眉的恨,恨她的绝情,恨她对纪凌错的维护,恨她对皇兄的牵挂。
只是尽管他用尽了狠绝的威胁,却不察自己字里行间只充斥着走投无路之后近乎卑微的疯狂。
他不忍心,他还是愿意做被恨被怨,被日日咒骂饱受苦楚的那一个,宁愿强留她在身边日日折磨自己,也不愿做恨她的那个。
他爱她,今生今世,他只爱她一个。
姜眉的目光每掠过一个字,心都似是被粗针扎出孔洞放血,密密麻麻的痛楚蔓延开来。
再看到那句“手刃顾元珩”,更是惊得浑身冰凉,血液也仿佛冻凝,连连哭喊着:“不,不要!不可以这样!”,
她将那信纸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化作咒印融进骨肉一般,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空荡冰冷的大殿内,唯有她心碎的哭声萦绕不绝。
姜眉太了解顾元琛了,他既说出此话,便是已踏上了决绝之路,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她错了,她错了,是她错了……
好恨啊!她好恨啊!顾元琛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是已经再三推开他,让他伤透了心让他离开了吗,他要报复自己便报复吧,为何要用这些借口呢?
都是借口,都是他的借口!他想要皇位便要吧,偏要带上她,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说是为了她去背负那弑君篡位的万世骂名?
他怎么能去死,怎么能去做那样一朝身败便是万劫不复的事……
他不能死。
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姜眉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溅在已被揉皱的信纸上。
那刺目的鲜血将顾元琛的字晕染地模糊,好像真就应了何永春那一句“冤孽”,死死纠缠,分离不清,姜眉将那信纸在胸口揉得粉碎,却也丝毫无法缓解她心中万分之一的无边绝望。
她痛苦地尖叫起来,不甘心,绝望,无助,愤恨交织,想要把这短暂一生满是痛苦的回忆都忘却,想要在此时此刻被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怜悯,救她脱离苦海。
“顾元琛!顾元琛……”
在昏死前,姜眉不停叫着顾元琛的名字。
从前两人情浓之时,她不能说话,便从未有认真念过他的名字,或是羞怯,或是不想称呼他为“王爷”,便总是用一个“你”字做替。
而后她终于能张开说出这三个字,却唯余愤恨,唯余痛心。
燕儿本已经离开了,路上却遇到了同样要来探望姜眉的宗馥芬。
思及自己离开前姜眉恍惚的神色,燕儿仍是觉得放心不下,便让侍女先行离开,自己一人同宗馥芬折返了回去。
便看到姜眉仰躺在小榻上,口吐黑血,身体冰冷,若非有一息尚存,当真如生生呕血而死一般。
*
燕儿与宗馥芬吓坏了,便是众多御医齐聚,将玉芙殿围得水泄不通,却也分毫不能填平二人内心的恫惧。
前去禀告天子的小侍女终于回来,燕儿满目期盼等她近前回话,却只见来人垂眸,惭愧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是不来见吗?”燕儿急声追问,“你可曾说清楚了,皇后娘娘快要不行了!”
小侍女怯怯回道:“娘娘,陛下在与几位大人商议政务,奴婢如何敢打扰,压根就进不得兴泰殿……也是奴婢求了许久,才见了冯公公的,您不是不知,皇后娘娘此前那般冷待陛下,几次三番驳了陛下的面子,就是冯公公也有些厌烦的——”
“你这是什么话!”
见燕儿动怒,宗馥芬连忙上去拉住她,转面沉声问那小侍女:“你怎么能这般妄议皇后娘娘呢,若是你连丧两子,有人要你承欢卖笑,你也笑得出来——冯金究竟如何说的?”
“冯公公说……说若是御医来了,便让御医为皇后娘娘好生诊治,明日回禀陛下便是。他还问奴婢是娘娘身边的人还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听闻是娘娘,便不住叹气。”
燕儿本就为姜眉心焦,听小侍女这句话,连日操劳,险些也晕倒,宗馥芬将人带到偏殿,劝慰了几句,让燕儿保重自己的身子。
“赵丞相称病半月余,一直在府中修养,直至今日才上朝,便因盐税之事与几位大人争吵起来,陛下斥责了几句,他又忽然昏倒了,闹得陛下很是不快,他如今忙于政事也是情有可原。”
宗馥芬犹豫片刻,将那封被姜眉揉乱的信交给燕儿,低低叹息道:“我看姜姑娘的症结,怕是不在陛下。”
燕儿展信细读,不由得瞳孔骤缩。
“王爷……王爷他怎能如此!”
她想起自己当日鼓足勇气拦下顾元琛说的话,不免感到阵阵后悔,她并没有多爱顾元珩,可是也是经历过石贼之乱的人,她知道一旦内战再起,这大周的天下将会是何种炼狱。
“嘘——千万不要声张!”宗馥芬急忙按住她的手轻抚。
“这可是杀头的重罪啊!姑娘,我原是不想让你知晓此事的,你也知道,我与敬王爷的关系更亲密些,只是我见你一心为了姜姑娘着想,想来也是愿意帮她的,如今您也是陛下的贵妃,当知若是敬王爷真的兵变篡位,你会是何等下场——”
宗馥芬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握着燕儿的手郑重说道:“姑娘,你帮我罢,也是帮姜姑娘,让她逃出去吧,她若仍是留在皇宫,未来不是被陛下磋磨死,就是要被敬王爷逼死……还有太后呢!姜姑娘总是要回京城的,太后何其狠毒,何其凉薄,怎么容得下她?”
说着,宗馥芬竟要屈膝下拜,燕儿急忙扶住她。
她拭去眼泪,斩钉截铁地答道:“我帮你!”
“我本就打算要救姑娘的,什么贵妃之位,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要帮姑娘逃出去!”
这是她亏欠姜眉的,若是没有姜眉,她或是做一个奴婢整日沉迷幻梦中,或是也有幸翻身做了嫔妃得恩宠万千沾沾自喜,最后纵是死在深宫,都不知死在哪里,为何而死。
“公主殿下要做什么,我必倾力相助。”
*
顾元琛听闻姜眉病重,不由得心急如焚,原本只有在寒冬才会发作的寒疾,偏是被一场连绵三日的秋雨提前引动。
纵使殿内几个暖炉烧得暖如春午,顾元琛也只得瑟缩在被衾中,被高烧和周身的寒冷折磨得昏昏沉沉。
也是三日后,宗馥芬离了行宫回宗家探望父兄,午后特来看望顾元琛,把姜眉的消息带给了他,如今姜眉平安无事,除却有些精神不振,再无大碍。
“七哥,数年不见,你这寒疾比小时候重了许多,去年寒灾时,你定是十分难受吧……何况如今才是初秋,也不知今年冬天是何光景,不若早早去了封地吧,离了这朝堂上的污糟事,好好安养。”
宗馥芬是有意劝解顾元琛的,她也不想看着自己昔日心爱之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更不想他踏上不归路。
“本王放心不下,不能走。”顾元琛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声音沙哑地答道。
“……是为了姜姑娘吧?可是她已经——”
“她算什么。”
顾元琛冷笑着打断她,虽身子虚弱,却还是激动地说道:“血羽军!天下江山!哪一个不是本王呕心沥血t拼杀得来的,凭什么说放手就放手!束手就擒去封地?莫不是等着有朝一日被顾元珩,被朝中那群虫豸吃杀抹净吗?”
宗馥芬知道他如今心正不甘着,听不进去劝说,只得轻叹一声。
顾元琛转过脸去,眼角流出一滴泪。
片刻后,他淡淡说道:“你放心罢,本王自不会牵连了你们宗家。”
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鬓角,面上不见一丝血色,宗馥芬不由得鼻尖一酸,一面用布巾为他擦汗,一面劝道:“七哥,怎么能这样说呢,是要伤芬儿的心吗?我怎么会担心这些,你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话,岂是想我今日是为了宗家的富贵荣华来劝说你呢!”
“嗯。”
顾元琛轻轻应了一声,却不敢与她对视。
“你就当是我病中说了胡话吧。”
宗馥芬不由得想起姜眉,说来这两人的性子当真是相像,生怕是亏欠了旁人什么,总要装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陪顾元琛说了一会儿话,见他该吃药了,宗馥芬便说自己听闻琉桐病重,欲前去探望,顾元琛本也是凭姜眉吊着一口气,听她如今并无大碍,心神一松,亦有些乏累,便让何永春送她,自己小憩片刻。
“公主殿下应当不是要见琉桐,而是有些事要询问老奴吧?”
出了小院,何永春与她站定在中庭,见宗馥芬停住脚步,便先行询问。
“是,只是想请您再劝一劝七哥……不可啊,不可让他做那样危险的事——”
“王爷已经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得了,说来,公主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并未从何处得知,而是担心七哥做傻事,没料想他竟然承认了。”
何永春暗自舒了一口气,语气中多了些感激:“王爷相信您不会说出去的。”
宗馥芬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无意间问起了香茵之事,这才得知香茵是被顾元琛送走的。
“姜姑娘以为人是因她而死的,伤心了许久,那几日她当真不好,抓得浑身都是红痕……真是可怜,何公公从前与她熟识吗?”
何永春也不免听得辛酸,轻叹道:“算是吧,这丫头的确是命苦,从前不在王府时,也不曾过一天好日子……”
“从前……她从前的事您可知道?她为何脚上戴着一个金环?也就是几日前的事,我前去探望,却见她不顾疼痛,死命要将那金环摘下来,扯得足腕的皮肉都红肿不堪——我瞧那环口细小,不像是直接带上去的。”
“唉……那金环可以用钥匙打开,是王爷给她戴的。”
“什么?”宗馥芬惊愕问道。“七哥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什么时候?”
“不,您多虑了,那时她行刺王爷未果,杀了康义,人又狠倔,王爷便给她戴上这个,说是将钥匙烧了,让她死心塌地为王爷卖命,其实没有……先前在北蛮时,王爷便时常说回京后就要为她解下,而后便是发生了那件事……她再没回来。”
宗馥芬羞惭地垂下头,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
“她如今还想着摘那金环吗?烦请公主殿下告诉她,让她切莫心急,那金环内里可是西域工匠用玄铁打成的,轻易不能破坏,莫让她再伤着自己了。”
“我会代为转告的,多谢公公为我答疑解惑。”
“公主殿下不必言谢——这就是琉桐的居所了,她从前落下病根,如今的确是时日无多了,这几日许是身上不适,性情也古怪的很,就是王爷前来探望也不肯见,容老奴进去通传一声,您莫要怪罪。”
宗馥芬无奈地笑了笑,哀然说道:“小莹姑娘与我说过的,琉桐从前心悦王爷不是?”
何永春颔首,称那时早以前的事了,只是顾元琛彼时没有答应。
“他答应与否有什么要紧呢,试问世上有那个女子愿意被心爱之人看到自己病容憔悴,命不久矣的模样呢?”
何永春恍然大悟:“原是这样……到底是您心细,唉,我们这些人,终究是粗了些,有时不懂小女儿的心思,我还纳闷说,琉桐从前总是惦念王爷,如今却忽然冷淡了……”
“那便请殿下随我来吧,琉桐也是个爱琴爱曲之人,与您说说话,或许还能多些笑脸。”
宗馥芬跟上何永春的脚步,心中却蓦然浮现起了姜眉的身影。
想到了那位张太医曾叹息着说,姜眉不过剩下五年的光景了。
或许她是真的怨恨顾元琛吧,亦或是她也心底存了些不舍或是留恋,就连她也不愿承认?
罢了,都不重要了。
第90章 忘君
数日秋雨绵绵,终盼来天色朗朗之时,然虽爽清,却多积云荡掩,晴晦不定,瑟瑟秋风,死寐萧萧。
一片枯叶被风挟着,吹扎进了姜眉有些松散凌乱的发髻中。
她抱膝坐在花园中的一块青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池中锦鲤出神,天地风声,全然听不见,更不必说觉察一片零落的残叶。
站在身后的小侍女自然是瞥见了,却不打算为她拂去。
行宫中谁人不知道呢,皇后娘娘是个疯女人。
一个嫠妇,出身乡野,不识礼数,陛下对她恩宠万千,却毫不领情,因她那带入行宫中的野女儿贪玩落水溺死,便对陛下心生怨怼。
日日奇珍药材流水般为她用着,御医为她悉心诊治着,可是几日前她仍是大病了一场,险些呕血而死。
陛下震怒,命人严查,发现是她自己想无声无息寻死,整日穿着薄衣吹寒风,欲拖垮身体,好死后赖在陛下身上。
当日陛下便将几个看护不力的宫女在她面前打得血肉横飞,不知她又说了什么,还连累不少从未侍奉过她的无辜侍臣。
皇家怎么会有这样的灾星呢,陛下待她当真是过于纵容了。
都是她咎由自取的,如今寝殿内所有的窗槛都被封死,每日只得两个时辰外出晒太阳,偏还要看紧了她,这样要命的差事,任是谁也不想做的。
皇后娘娘这副谁看了都扫兴的样子,还不如死了呢。
强做什么样子,死还不容易吗?偏取一些害人的法子,只怕归根结底是不敢去死,只是想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让陛下给她那溺死的野丫头追封罢。
小侍女心想着,越想越是恨毒,虽然她也只是才侍奉皇后几日余,皇后从未与她多言一个字,烦扰过她一次。
“娘娘,今日的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瞧她那慢吞吞的样子,看着真是滑稽又可气,陛下又不在这里,不知道这番姿态是装给谁看的。
“烦请您快些吧,若是回去晚了,陛下又要怪罪,我们这些侍人命小福薄,比不得您,若是惹恼了陛下,要如何担待呢?”
说着,她便去搀扶姜眉的手臂,实则是用力向上拉扯,两人虽然差着年纪,可是身量却是相似,甚至小侍女比姜眉还要壮实些。
姜眉肩头吃痛,不由得蹙紧眉,加快了一些动作。
可是她已然消瘦了许多,原本穿着还算合身的衣裙,如今变得松垮,裙裾不慎勾在石棱上,又被自己踩住,虚浮的身子顿时失去平衡,猛地摔在池边。
浮游的锦鲤被霎时激起的浑浊泥沙惊得四散逃窜,可是偏偏这水太浅,不能任她沉下去,溺毙于这水中,也好得个解脱。
姜眉挣扎着爬起,趴在泥泞中剧烈地咳嗽起来,狼狈不堪。
小侍女固然怕被责罚,可是瞧见她这副窘迫模样,心中不免快意嗤笑。
真是活该。
陛下今日不在行宫,皇后娘娘又是个活哑巴,想来也是有办法搪塞过去的。
她灵机一动,不加犹豫便扑到姜眉身边,假意关怀,将自己的裙子也染上污泥,却不料一番谋算被站在远处的人尽收眼底。
手还未触到姜眉的后背,便被人从身后擒住,狠狠扯到一旁。
小侍女刚想高声咒骂,却看到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冷冷看着自己,慌忙间低下头。
是她眼花了吗?公主殿下身后怎么站着一个身着玄色外袍的高大身影,那衣上金绣的纹样——是陛下!
陛下今日不是不在行宫中吗?
宗馥芬心系姜眉,只罚了这黑心的小侍女几个巴掌,便忙让人送姜眉回玉芙殿,小侍女扑上前哭求:“陛下饶命,奴婢尽心侍奉娘娘,方才奴婢当真是想要搀扶娘娘的!”
却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格外狠厉声音,讥诮着说道:“你倒是机敏,还知道做戏要做全套,倒是让本王想起了一位故人。”
不是陛t下……是敬王爷?
宗馥芬见顾元琛眼中杀意凛然,欲上前劝阻,却见他放松了紧攥的拳头,压下了怒火,对小侍女柔声说道:“起来吧,把头抬起来回话,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回禀王爷,奴婢贱名芙英。”
“哦?倒是生得面善姣好,也是个好名字,如何会是贱名呢?”
他语气温和,甚至面上温柔笑着,全然不似在发怒。
顾元琛的目光追随者姜眉,看她被人用披风裹紧身子抱起,往花园外走去,心中不由得阵阵刺痛。
他多么希望此时此刻抱着她的人是自己,他希望自己能抱紧她,坚定不移地带她离开这里这行宫。
可是他不能。
纵是方才亲眼目睹她被恶婢欺辱,也不能当下就为她出一口恶气,一刀杀了这贱人。
他总是让她等待,让她默默忍受了许多。
如今不能够了。
他将目光移回芙英身上,将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芙英又是害怕,又是在心底隐隐生出一丝窃喜。
早听闻敬王爷不喜欢这位皇后娘娘,当初坚决反对立她为后,想必即便今日公主殿下要责罚,也便止于此了。
只要陛下不知道,她便不会有什么事,左右皇后娘娘心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挨罚的。
她正想着,敬王爷却忽然间抓起她的手臂,将衣袖向下一扯,露出腕上一只水头不错的翡翠镯。
这镯子他见姜眉戴过一次,虽然用料昂贵,却是媚俗,必然是顾元珩依他那喜好强逼姜眉戴着的。
可那也是她的东西!
芙英吓得魂不附体,没想到敬王爷如此心明眼亮,也怪她当时贪恋这桌子好看,趁姜眉睡着时戴上把玩,一时忘了摘下。
“这……这是娘娘赏赐给奴婢的。”
顾元琛轻哼一声,止了她的说辞。
“说什么赏不赏赐的话,什么样的镯子便配什么样的人——”
他话锋一转,声音清朗,甚至戴上了几分怜惜之意:“这样娇艳的人,若是只做一个侍女,岂不可惜,本王给你指一条明路吧。”
他在芙英肩膀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很喜欢你这样清秀可人的。”
说罢,他便叫上宗馥芬转身离去,眼眸中残存的笑意也被厉色转瞬吞噬。
宗馥芬瞧见芙英那受惊又暗自得意的神色,真是又恨又觉无奈,不禁低声叹道:“七哥,不然还是算了,虽是个恶婢,打她几下,让她长个记性就好了。”
“性本劣质,焉然能改?”
顾元琛语气平淡,却似乎意有所指一般,宗馥芬忽然被扼住了咽喉一般,不敢再言。
他冷笑道:“左右是皇兄挑选的人,皇兄不是喜欢吗,她若是真的敢做,也让皇兄自食其果,不好吗?”
知道他是为了姜眉如此行事,宗馥芬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
今日天子因政事离了行宫,顾元琛闻此,竟强撑着从病榻上起身,执意要入宫来探望姜眉。
宗馥芬再三劝阻,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便只好同他一道,免得再生事端,更怕姜眉再受伤害。
却不想两人才行至花园,便遇到了姜眉饱受欺辱的一幕。
瞧见他为姜眉魂不守舍的样子,宗馥芬不免有些心疼,思来想去,还是告诫自己要狠心,断了这孽缘,对顾元琛而言也未尝不是解脱。
“芬儿,你有什么心事吗?”
两人本默默往玉芙殿走去,各怀心事,顾元琛却忽然止住脚步,沉声询问宗馥芬,不由得让她心中一凛。
他本就敏感多疑,可是他察觉了什么吗?
“没……没有啊。”
宗馥芬笑了笑柔声说道:“七哥为何忽然这样问?怎么这样看着芬儿?”
顾元琛眸光低垂,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冷硬,担心吓到了宗馥芬,声音放轻缓了一些。
“此前你到本王府上探望,与本王说话时便总是有些欲言又止,今日亦是如此。”
“……哦,说来倒是有一件事想请七哥相助,眼下不过几日便要秋狩,之后便要回京了,芬儿实在不愿见到顾怀乐。”
顾元琛神色松逸了一些,只告诉她不必担心此事,他自有安排。
他是说,他会安排此事?果然是的,他当真是要在秋狩时起兵谋反!
宗馥芬一时语塞,顾元琛却似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顾元珩亏待你,偏留了那乌厌术石一命,本王不会,如今本王想通了许多事,这世上千万为难,都逃不过果决二字,若是本王能早日参悟,便不会是如今的境地了。”
“不!”
宗馥芬下意识说道,见他眉头骤紧,只说自己是担心他的安危。
“安危?你可知道皇兄早就想杀我了,成王败寇,当年被围岭阳时,我就已经做错了一回,错在束手就擒!”
“如今便不该做错第二次。”
他忽而垂手,话音渐低,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方才的凌厉的愤恨不见了,只剩下对心爱之人倾诉万千悔意一般的低喃。
“不该放手的……不该再错了”
宗馥芬被他眼中翻涌的杀意与近乎疯狂的野心震慑,知道他已被执念吞噬,如今是为仇恨所裹挟,为姜眉陷入疯狂,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顾,身子本能地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地问道:“那……姜姑娘呢,她要怎么办呢?”
“顾元珩能给她的,本王都可以给,顾元珩给不了她的,本王更是不惜一切都要给她。”
“可若是她不想要呢!”宗馥芬鼓起勇气反问道,“七哥,姑娘她不想在这深宫中啊。你比皇兄懂她,想要爱护她,可是你也是要让她做皇后的,不是吗?”
“你称帝之后,是想让她在身边日日陪伴你,还是想给她自由,你承受相思之苦呢?你若仍是让她做皇后,她便是从未离开这里啊!”
“你说什么?”
顾元琛虽神色一震,却忽然嗤笑出声,注视着宗馥芬激愤的神色,全然没有一丝怒意。
他并未因她的话感到迷茫或是惊诧,似乎是早就预想到了这种结果,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不愿对宗馥芬解释过多罢了。
“我自然是要给眉儿最好的。芬儿,你不懂……难道你以为我只是一心想杀了顾元珩,夺了他的帝位,把眉儿抢回来吗?”
宗馥芬的确是这样想的,被他这样冷冷质问,一时语塞,便见他眼中零星的光明忽然堕暗了下去。
“你原是这样想——”
顾元琛忽然凄凄一笑,幽幽道:“何必呢!请公主放心吧,你不必怕秋狩之后再见不到皇兄,我知道这些时日他对你多有照拂,他比本王更像兄长,待你更好,也更懂关怀,不若本王只懂利用,是吗?你不想看他死……本王明白的。”
只有顾元珩能做一个好君王,他顾元琛不能够。
顾元珩可以对他步步紧逼,可以有朝一日取了他的性命,他顾元琛却不可为。
世道竟是这般公允的。
“放心吧,定然是要让你们满意的!”顾元琛冷冷说道。
“不是,芬儿绝不是这个意思!”
顾元琛摆了摆手,让她止住,转身向前走去,向玉芙殿去,向姜眉去。
虽感到阵阵心寒,感到千万不甘,可是总比将痛苦挤压于心来得痛快。
果然啊,都是要背弃他离他而去的。
宗馥芬都是这样想,那姜眉呢?
那日她看过自己写的信之后便大病一场,想必是为顾元珩忧心如焚吧?
毕竟她那样喜欢自己的皇兄,可以安然坐在他的腿上听他吹箫,露出从未给过他顾元琛的烂漫笑脸。
等等见了他,是不是又要冷眼相待,面若冰霜,是不是又要对他说许多绝情的话,让他不许伤纪凌错,更不许伤顾元珩呢?
她定然是会这样说的,毕竟她是真的恨自己啊。
顾元琛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一点点残存的热血逐渐冷了下来,冻凝成了冰棱,复把他的血肉从内里刨剐,让他痛苦不堪。
可他的脚步却未曾放缓,反而愈发急切。
他很想姜眉,只不顾一切地赶往玉芙殿,丝毫不顾忌侍人异样的目光。
“本王与皇嫂有话说,都退下。”
姜眉才沐浴过,趴伏在小榻上,手中拨弄着一对已经干枯的草编小人,听到顾元琛的声音,并未有过多反应,直到他走上前,轻轻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草编小人放到一旁。
她没有抗拒,只是转身仰面躺下,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顾元琛确认自己的声嗓不会哽咽之后才开口,极轻地问道:“我给你写的信,你看过了?东西也t收到了吗?”
她神色淡远,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眸中竟寻不出一丝厌恶或恐惧。
有那样一瞬间,顾元琛以为自己如今身在一场梦境。
“……那你信我吗?”
“信的。”她轻声回答,抬起手拂去了他的泪痕。
冰凉的指尖在他的面颊上抚摸着,为他擦去了匆匆前来鬓角留下的薄汗,最后流连在他额心金红的花钿上。
他再也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她,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亲昵相拥。
还未开口,泪水便已经濡湿了她的肩头。
“眉儿,你……不恨我了吗?”
他甚是卑微地问道,只预期得到她的回应便好。
姜眉的声音很柔和,轻得好似一声叹息
“我不恨你。”
今日来时,他是做好了全然的准备的,他预想好姜眉会如何抗拒他,如何怨恨他,如何对他冷心冷情,不肯听他说一个字的。
可是顾元琛没有预想过姜眉会这样待自己。
他忽然松开些许,迟疑地看着她,手指抚过方才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确认如今的自己是真实的,他需确认自己是活着的。
顾元琛很怕,怕她只是在安稳自己,或许下一刻就要说什么不恨也不念的话。
可是她没有说。
姜眉只是回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下意识的摩挲下轻轻颤抖。
顾元琛心中狂喜之情如潮水般涌来,却又反复提点自己要小心翼翼,生怕弄伤她分毫,张开双臂缓缓抱住她。
那样笃定,坚定了余生都不会放手的信念,他再也不要放手了。
“眉儿……我好想你啊。”
他用面颊依恋地蹭着她的额发,声音喑哑。
那夜姜眉与他诀别后,这样的场景千百回在他的梦中浮现,可是待他苏醒后,却只剩下冰冷与孤寂,他想她,思念入骨。
“我也想你。”
姜眉低下头,在他颈侧和耳垂处轻吻,顾元琛浑身一颤,眼中骤然迸发出光彩,心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他所求也不过是这句话罢了。
“眉儿!你再等等我,我知道你在这里不快活。很快了,秋狩那日,我便带你离开,你再不必受顾元珩的欺辱。再等等我吧……”
他的声音从未有这样的轻柔,姜眉轻轻阖目,任凭泪水连珠坠落。
她瞧着他目中的惊喜之色,什么都说不出,只得闭上眼又吻了吻他的面颊,而后缓缓开口。
“不要这样做好不好?顾元琛,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是想要救我离开,是为了我好,可是我求你不要这样做,做皇帝并没有什么意思,你不会快乐的。”
顾元琛身形骤然僵硬,如坠冰窟。可是他不愿放开自己的手,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姜眉并没有这样说。
她也以为自己是一心图谋帝王之位吗?
所以方才待他那样好,那依依恋恋的温存,只是想让他愿意听她劝解吗?
应当不会是这样的吧。
不,不该是这样的,眉儿不会这样对他的……
他苦笑着,试图延续那短暂的幻梦,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眉儿,等我救你离开之后,你好好调养身子。往后余生,我都会陪伴你左右,若是——”
“元琛。”
姜眉轻声打断了他的遐想,用一句话将他拉回痛苦的现实。
“你当真是想谋逆夺位吗?你明明不需要的,我只愿你平安。”
姜眉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极为耐心地对他,极为耐心地劝告他。
“你若是败了该如何是好?我不恨你,我不想你死。求你,没有赢家的。即便你胜了,史官笔下你也是弑兄篡位的逆王,会背负千古骂名……我不想你这样。”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她希望顾元琛余生幸福,
纵是她不曾被乌厌术石擒住遭受百般折磨,不曾因误会与顾元琛诀别,不曾遇到顾元珩,两人不曾走到如今这一步……
这也是她所期望之事。
顾元琛却觉得心痛。
他将额心抵在她肩头轻声啜泣着,忽淡淡问道:“眉儿,若是皇兄要杀我呢,你会担心我的性命安危,还是担心他的千古骂名呢。”
顾元琛冷笑了一声,只嘲笑他自己。
“姜眉,你可知有些话我从不敢问你,甚至自己也不愿细想,那时你愤然诀别,我苦苦寻你的时候,你却与皇兄在一起恩爱非常,可有想过我吗,纵然是那时我有错……你恨我,可是除此之外,有一丝一毫想到我吗?”
他不想再听了,亦不愿再多想了,不想再骗自己了。
“皇位我要,你我也要。”
他抬起头望向姜眉,眼中充斥着偏执与疯狂。
“便就这样吧,你就只当是我一心想要皇位,用你当做借口罢。”
他太累了,心力交瘁,想要放开姜眉,起身逃离这个伤心之地。
姜眉却忽然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哀声泣问:“你究竟要如何才肯放手?顾元琛,你便定是要让我死后也不得安宁吗?定要逼死我才甘心吗?”
顾元琛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姜眉,目中焚着烈火。
“不会的,你怎么会死呢,我们应当永远纠缠下去才是!”
他猛地抬手,控制着力道用虎口卡上她纤细的脖颈,一面用拇指和食指轻柔按压,一面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抵着舌尖吮吸撩拨,深入攫取,纠缠侵略。
直至她的挣扎也止息,才略略松开让她喘息,随即又再次覆上……
反复数次,直到姜眉彻底崩溃大哭,奋力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他怎么会允许,只是把人抱得更紧。
姜眉被他推倒在榻上,双膝被强行分开。她哭泣着挣扎,手腕却被他牢牢制住,被迫扯下了他的腰封。
“本王不放手!你就恨我吧,眉儿。”
他将腰封覆压在姜眉面上,挡住了她的眼睛,遮盖了所有光线,只露出她被亲吮饱胀的唇瓣继而用指腹轻柔拨过,怜惜爱抚。
视觉被剥夺,身体的感便却愈发敏锐,本能的反应越是难忍。
她哭喊着,而后哭泣声与嘤咛声一同被新一轮的亲吻堵回口中……
才沐浴过的身子,重新陷于黏腻灼热的触感。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追逐着温暖,本能追逐着被紧拥入怀的欢恋。
青丝在床榻上纷乱纠缠,身下的绣褥被抓得皱成一团,她有些承受不住了,只能用娇吟代替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顾元琛终于放开了她的双膝。
因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姜眉的双腿无力地滑落在两旁,床榻上唯余一片湿漉。
他拿开覆在她面上的腰封,看着她迷离失神、泪痕交错的脸,忍不住又俯身吻了下去。
“我恨你。”
她在顾元琛耳畔说道,他笑着点了点头,回味着她的味道,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个说法,取来布巾为她擦拭腿间,将手覆在她微微鼓胀的小腹上柔压。
“恨吧,以后自是有许多时间好生恨着本王的。”
他轻轻拍了一下姜眉潮红未褪的面颊,仍是不知足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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