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柔情
他抬起头,擦去了两人唇角间的牵连的银丝,见她仍是在哭,亦垂下了目光,假意是为她整理揉按双腿解乏,实则垂首时,一滴滚烫的眼泪无声息地砸落在她衣裙之上……
从前恩爱缱绻多时,未有一次不是他与姜眉两情相悦的,便是她因胭虿散发作痛苦难耐,他也只有满心疼惜,若无她首肯,便不会与她欢好,更是从未有强迫过。
可如今,她不再信任他,他亦伤了她,真是应了他方才那句话,永远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我……念到过你……”
姜眉的喘息声终于平息了,忽然回答起了方才顾元琛痛苦质问的问题。
“……哦,是吗?”他扯出一抹苦笑,“皇兄那时待你一定很好,比本王好了千百倍……不然那日在清源观,本王不会遥遥见你笑得那般欢喜,你定然是恨本王的,想过?应当是后悔罢,后悔遇到了本王,没有早早遇到他。”
“呵,本不该问你的。”
他轻声叹道,下意识想去挽姜眉的手,可是又怕触碰到二人如今凉薄了,唯余怨恨的情,在指尖相握前收回了。
顾元琛的确是打算在秋狩那日发兵的,却非是要杀了顾元珩,而是要逼其就范,让皇兄也尝尝自己当年被围岭阳的滋味,让顾元珩知道,自己才是最适合皇位的人。
可是顾元琛他不要皇位,他只要姜眉。
顾元琛太了解自己的皇兄了,他心知若在江山美人之间做择,顾元珩只会选皇位。
他会带姜眉走,回东昌去,陪在她身边,她不是时日无多么,左右他也不想活了,她若是走了,他便陪着她走黄泉路,这是他欠姜眉t的。
可这些……他却不想与姜眉再多说一个字了。
说了她也不会相信,只会把这些话当做是借口,当做是狡辩,她早就不信他,对他的情散了。
以往是心寒,今日更见她为了顾元珩的江山才对自己赏一笑颜,便是真正的心死了。
他知道两人回不去当初了,那他只有不放手了。
把姜眉留下,竟也是顾元琛最后能做的事了。
他宁愿自己从未对姜眉披心相付,倒不如真是自始至终利用她,把她当做棋子,反而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
双目又刺痛起来,顾元琛起身想去倒些水喝,却被一只轻颤的手拉住手腕。
以往最心痛的时候,便是她这般拉住他的一片衣角,任那时两人是恨着爱着,憎着怨着,顾元琛都觉得自己的心备受熬煎,不想离开她身边一分一寸。
她如今甚至是这般握住自己的手,感受着她的温度,却再是没有半分相似的念头了。
也好。
“做什么?”顾元琛未曾回头,声音淡漠,“方才的话,本王还未与你说明么?”
她哭得哀然,却还是破碎地吐念着那一句:“我念到过你的……”
失了孩子,又得知顾元珩予自己恩爱,是以用她做发妻之替,许多个夜里,姜眉躺在冰冷的寝殿里,总会回想起在骆钰县小宅里的数日光阴,她最痛不欲生的时候,只想大抵这是自己的报应。
楚澄是假的,顾元珩待她不是真心,或许她也不是。
那时姜眉她贪恋楚澄的暖,却也没有释怀顾元琛,那并非只是将他作比,一心恨他。
方才顾元琛伤心质问的时候,她就想说出这份情愫,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将那搭扣在自己腕上颤抖不停的手缓缓挣脱,不容拒绝地抽离,而后缓缓放下了,放在她的小腹上。
他声音平静得有些怨憎:“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怕本王不高兴?”
顾元琛仰面闭上了眼睛,这是御医告诉他的,若是双目刺痛不能缓解,这样是最好调歇的,他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纵是伤心悲痛,眼泪便也不会在面上肆流了。
“方才不是已经用过柔情的法子了么,眉儿,”他淡淡道,“放心吧,你好好养着,等到秋狩那日,本王会带你走的,也不会动纪凌错和柳龙梅,满意了么?”
姜眉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还想吐念着什么,顾元琛却不再想去听清,只是默默为她盖好被子,为她擦去了额上薄汗。
“宫里的人,一惯拜高踩低,跟红顶白。”
他背着身沉声说道。
“你去见皇兄,或是让他来见见你,别再做蠢事,只要稍软和些……只莫让他再心寒,冷着你,免再受这些人欺辱作践,秋狩前这些时日,你便也好过些。”
“你……你说不肯放我,”姜眉哽咽着问道,声色凄然,“你却又让我和他言笑,你……”
顾元琛却打断了她。
“待他,你心知不能虚情假意,待本王却可以,是么?”
“……别哭了。”
顾元琛终于不再言语,怅然离开了,姜眉的哀泣声却没有止息,似是要把泪流干,再以血代泪,将一身血液枯耗尽一般,幽幽不息。
*
宗馥芬终究是心软了一些,在顾元珩回行宫后,让贴身侍女前往兴泰殿知会了冯金一声,说了今日偶遇皇后娘娘被仆婢欺辱之事。
她并未提及芙英,便也是看这小侍女自己的造化,若是她能醒悟,被责骂上一顿,今后做些苦差事,到了年纪,便也能离宫去。
而今陛下正为姜眉恼着,她若是真执迷不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怕是不会有好下场。
冯金明白了宗馥芬的意思,让来人放心。只是顾元珩回行宫后喝过药睡下了,晚膳时才起。
刚起身,张自舟便来禀报,说皇后娘娘今日在外晒太阳时不慎摔落水中,许是受惊,发起了高热,不久前才退烧,有些食欲不振。
这是顾元珩要求的,每日为姜眉诊脉两次,夜里向他禀报,绝不容许她出半点差子。
看天子一副恍惚神色,冯金上前询问:“陛下若是担心,便待用过晚膳去看望娘娘?或是让奴才代劳?”
他却未答,只是呢喃道:“朕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眉也似素心那般,夜里一个人,一步步走进水中去,朕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陛下莫要太过担忧,皇后娘娘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不再那般神志不清,平日里吃药用膳都很好,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今日落水,也是巧合罢了。”
顾元珩犹觉心惊,在冯金搀扶下起身更衣,忽又似身陷迷蒙一般,说起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来。
“朕被封为太子后,父皇有一次醉酒,忽然提起母后来……他说他很怕母后,梦里母后总是寻他,故而幼时他不喜欢朕。”
冯金是顾元珩在西北起势后才侍奉在侧的,康武朝往事知之甚少,当时以为天子说的是徐太后,而后才反应过来那是陛下的生母,先帝时自缢身亡的圣德皇后。
而后顾元珩并未深言,稍用了些晚膳,便到御案前,复拿起先前重新锻打好的姜眉的剑,凝望了许久,缓缓摘下了自己尾指上的玉环。
在骆钰县小宅时,他曾把这个玉环留给姜眉亲手为她戴上,是为安抚,那时她伤病未愈,才初对他敞开心扉,对他万千依恋,他却不得不回行宫处理政务,两相分离,便将此物赠与她,只期代他朝夕相伴。
这玉环复回到他手上,是因夏至那夜遇刺。
顾元珩也是前日才从燕儿口中得知,那夜姜眉知晓了他是当今天子,马车中沉默了许久,嘱托燕儿定要照顾好小怜,才下定决心离开。
离开的时候,她摘下他赠与她的所有珠宝钗环,甚至那件淡紫色罗裙她亦脱下,只穿了一件里衣向密林深处去,绝不回头。
当日顾元珩并未亲眼看见这番情形,听燕儿说过之后,他脑海里便总是浮现起姜眉的背影。
他追不住她,也无法挽留她,再思及她这些时日憔悴失智,蜷身瑟缩在小榻上的模样,心中便阵阵刺痛。
他将那玉环交于冯金,吩咐道:“命匠人做一个剑缨,就用此玉环……不,先绘出几个图样,选好丝线,待朕亲自挑选。”
冯金接过了这玉环,心里不免慨叹。
陛下从前送皇后娘娘的,多是簪环衣裙,或是上好的玉器珍玩,只有这柄剑一直留在身边不肯送出,而今又忽然要做剑缨这样特殊的东西来。
……甚至,这些时日陛下病痛梦呓之时,也不再喊先皇后的名字,而是一声声念着“小眉”,在梦中,也是因她患得患失。
顾元珩如今是真心爱着姜眉这个人了,只是略遗憾了些,他或许早就爱上了,只是内心不定,因旧人的幻影疑虑着。
他认清自己的心意,是在给姜眉带去一碗落子汤的那天,她眼含笑意看着他,复说起她一心离开的坚决,他方知自己是如何深陷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可是同样是自那时起,姜眉再不会对他有情了。
他抚着那柄剑,满心悔恨,直到冯金来禀,皇后娘娘身边的芙英来了,是以今日未能照料好皇后娘娘为由,要面见陛下请罪。
白日里得了顾元琛一番指点,夜里,芙英还当真就满心欢喜地为自己妆点一番,路上已是哭得娇怜。
见了天子,她跪倒在地上,声声哀柔,说了什么担心责罚又甘愿受罚的话,一声比一声可怜。
素心死后,顾元珩后宫无人,不知有多少女子动过相同的心思,他早已见识惯了,按照往常,他都是罚一顿板子,再将人赶去太庙守陵的。
直到芙英忽然说了一句:“……皇后娘娘整日想着到水边去看鱼。”
顾元珩猛地抬起头,俯下目光看向芙英,却见她头上簪戴的是此前自己送给姜眉的素银发簪。
“皇后今日午后落水时,是你在一旁侍奉?”
他冷声问道。
芙英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方才说的那许辩白的话陛下都未听见,欲要再说一遍,顾元珩却忽然起身,几步走到芙英身边,猛地将那发簪自她头上拔出,紧握在掌心。
他这些时日冷落着姜眉,不应当想不到她会被宫人作践的。
每每顾元珩沉溺情深的时候,便总能被各种人各种事唤醒,点醒他,他是何其薄情的一个人。
“这是朕赠与皇后的,你也配?”
芙英被吓得失了声,魂飞魄散,才欲要开口求饶,便被一旁机敏的侍臣拉到殿外掌嘴,惨叫哀求不绝。
“是朕错了,t朕不该那样待她……”
顾元珩握着那素银发簪,一路上不停回念着这几句话,直去往玉芙殿,即便不久前他才在那里得赏一顿好脸,而后满心欢喜之时,又被姜眉扎伤肩膀,险些丧命。
罢了,他不在乎。
姜眉已经要睡下了,忽被闯入寝殿的顾元珩从身后抱起,下意识要躲避,可或许是因他再无别的动作,或许是她已经没有心力,亦或是……他想起了顾元琛今日所说的淡漠的话。
她没有举动了,任他抱着,也不言语。
“小眉,朕错了,从前许多事都是朕做错了!”他将脸埋在她颈侧,声色里满是痛楚,“这几日,朕夜夜梦到你,怕你一走了之……朕不求你原谅了,但是朕许诺你,今后不会再让你伤心半分了。”
言罢,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屏息等着姜眉挣脱他,或是说什么恨毒了他的话。
他没等到。
连方才刚拥紧她时那些微的抗拒也没有了,她很安静,略微向他身前依着。
“……那朕带你回兴泰殿可好?不要留在这里了。”
姜眉默默转过身,欲从小榻上下去,顾元珩却说要抱她,她也依了,被她抱在怀里时,用手搭在他肩头被她刺伤的地方,轻轻覆着,将手挪开,又隔着衣料,轻轻吻了吻。
顾元珩眸光一亮,浅笑道:“朕没事了……”
夜里寒凉,他为姜眉备了暖轿,要出门的时候,姜眉却忽然开口道:“我不想坐这个。”
“好……那朕抱着小眉,只是如今天寒了,小眉再披一件氅衣吧。”
他亲自把人裹好,碰到她清瘦的身子,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抱紧她一步步走在长街上。
夜风寒凉,顾元珩几次问她冷不冷,姜眉都未回答,只是听他拖延许久不曾养好的咳声,从那氅衣中探出了手,缓缓地攀在他肩头的伤口处。
顾元珩便这样抱着她,一路回到了兴泰殿,姜眉瞧见了跪在殿外被打得恍惚的芙英,问此人是谁,看着眼熟,才知顾元珩为何今夜前来。
“那陛下可以不罚她么?”
进了寝殿,顾元珩将她轻轻放下,她跪坐在小榻上,仰起脸轻声问道。
“可以,都依你”,顾元珩连忙答应,“小眉,朕知道你心善,朕罚她是——”
姜眉轻轻摇头,打断了他。
“不是因为这些,若没有她,今夜我不会和陛下相见的,便也不会和好……只当是她送来缘分吧。”
顾元珩不由得一愣,因她这不寻常的语气倍感困惑,可是看她神色,却并非有什么异常。
便转而柔声问:“是什么缘分?”
姜眉抱紧他的腰,轻抚着他的后背,垂眸小声道:“若不是她那样对我,我不会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那样对陛下……其实我很害怕,若是陛下真的不管我了,厌弃我了……我其实一天都活不下去。”
她忽然说起这般依顺的言语,震惊之外,顾元珩心疼不已,他不想姜眉这样想,才要开口安慰,她便在他唇瓣上轻轻舔舐了一下,而后吻他,将手探向他腹下——
作者有话说:你们觉得顾元琛更舔[狗头叼玫瑰]还是顾元珩更舔[狗头叼玫瑰]
第92章 复欢
顾元珩摇了摇头,捧起她的脸恳切说道:“小眉,不可这般说自己,朕非是要让你知错,朕从未想过……那日朕见你有些神智不清,只怕你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只会对你不利。”
见姜眉神色茫然,顾元珩抚了抚她的发顶,亦将她的手捧握在掌心。
“那日你刺伤了朕,朕心里难过……许是也存了几分怨你的心,便迟迟不来见你。”
顾元珩无奈笑了笑,尝试将人抱起,她竟也枕偎在他肩头,缓缓吐息。
“不见你的这些时候,朕心中惭愧,回想起这些时日来做的诸多错事……朕不该在你伤心时强把那些话说与你听,逼你回心转意,也不该草草定议,将你立为皇后,便妄想着能补偿你丧子之痛。”
姜眉身子一颤,在他肩上依依轻抚的手反顿住了。
她听得顾元珩声色略有些哽咽,自嘲道:“其实,朕辗转思量,念念不忘的,终还是初见你的那夜——那时你脸上有伤,被泥污遮着面容,唯见得你的眼睛,你看着小怜时才流露的轻柔笑意……那时,朕便将你刻放在心底了!”
她自他肩头抬起脸,望着他含泪的眼眸,唇瓣微微张着,却说不出话。
“朕当日就应明白,太迟了……也该在小宅时就把这些话说与你听,如今,太迟了,朕也只能怪自己。”
姜眉重新伏在他怀中,轻声问道:“陛下那时喜欢我么?是因何故呢?”
“没有缘由,”他答道,“只因为是你。”
不是因为她肖似谁的容貌,或是她身份神秘又待人疏离,只因她是姜眉,这世间只有一个,独一无二,若是他失去了,便再寻不回来。
“哦。”
她轻声应道,一时恍然怔忡,回过神时,已经在他肩上落了一滴泪。
“可是我已经要不行了,也不能再有身孕,纵是留下,也不会有再多结果,反倒让你为难。”
“你是天子,若无子嗣继承皇位,终究是不好,你今日所说,我都明白了。”
“从前阴差阳错的种种,我亦放下了。”
她难得开口,说了许多话给顾元珩听,声色淡然。
她从没有奢求过什么,一如在骆钰县城时,她写给小怜说的话——
[他这样的人,会有许多人爱慕着,会有一个能说话,身体康健,聪明识得大体的女子做你的娘亲,她也会好好保护你,教养你,我已经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人了]
顾元珩想起往事,泣不成声,便更不愿放手。
“朕放不下,”他泣道,“皇嗣的事,小眉你不必担忧,今后朕只会尽心竭力陪在你身边,朕心中只有你一人。”
“直到我死的那天吗?”
他没再许诺什么要为她寻遍天下灵药,或是不许她再提这样消极的言语。
只答道:“不是,只要朕还活在世上一日。”
“朕知道……知道强把你留在皇宫是错,可是朕贪心,不忍看你颠沛,带着一身伤病继续去过风里雨里的日子,前朝后宫的污糟之事,今后半分也不会传至你耳中,你随心随性就好,不必在意什么名位礼法,朕会护着你。”
他心知自己此生做不得楚澄了,他是天子,不能放手江山不顾一走了之,带着姜眉回到骆钰县归隐乡田,或是陪她纵情山水。
既然不能给她最好,便让她在往后余日里,能再觅回几分从前的明丽也好。
她有些痴然地念道:“在陛下身边,陛下会护着我……”
“是,只要你留——”
“没有什么只要,留在陛下身边也好的,终究从前有一段情。”
她笑了笑,似乎是有些满意,转而眼眸一坠,又黯然道:“真是可惜。”
顾元珩本想问可惜什么,姜眉却不再言语,吻在他的耸隆起的喉结上,轻轻吮咬。
阴差阳错,有些情已经迟了,又何必多言呢。
她声音忽添了几分妩媚,轻蹭着他的颈侧婉柔说道:“而今在陛下心中,当真只有我一个人么?”
“是啊,小眉。”
顾元珩被她吻得失神,气息微乱,声色也低沉了几分,俯身想捧起她的脸,却被她用手指抵开了几分。
望着他起伏的胸膛,姜眉仰面笑了。
“若是我不信,陛下要如何证明呢?”
她一面问询着,一面拨解开了他的腰封,眼眸似含了一汪清水,要把他溺在当中。
舌尖抵缠着,气息交融,身子被高高举抱起,便不由得要在他窄瘦的腰上寻一个攀依之处,被他带到了御案前,挤倒了不少叠放好的奏折,啪啪嗒嗒地落在地上,她似是被吓到了,身子轻轻抽缩着。
恋恋柔情被碾磨了许久,已然是化作炽热的□□,将两人烧得更加情迷,又被他抱着走了几步,还未到榻前,便一下失了力气。
她埋头抱他更紧,青丝摆动,喉间呜呜低吟着,似是在哭喊一般凄然。
顾元珩只怕自己做出一事不妥,再惹恼了她,让她不愿见自己,便当即慢了下来,埋头深吻,细心安抚着。
“小眉,累不累?”
她不答,只是舔舐他的唇瓣,一双杏眼浓艳妩媚,紧盯着他。
他便抚揉着她的额头,将人更深疼爱。
他今日甚至不奢期能听到姜眉对自己说一个字,却未料竟能与她倾诉如许,能见她再展笑颜。
此刻,他心中只有她,便是t要什么都肯依,要多少都肯给,如何要都心甘。
故而一场云雨过后,她本是趴伏在他身上温存,被他安抚着,忽然握住他的手,在他胸前心口处不轻不重地□□起来。
她起身吻他,顺势骑跨在他的腰腹上。
顾元珩虽愣了一下,便也纵容她去做,也只是轻轻道了句:“你原是喜欢这样的。”
她轻哼了一下,将他的手拉向自己腹下,似是要指教起他什么一般。
当今天子,九五之尊,也是可以被她压骑在身下的,听他喉间嘶抑的低吟,看他也会露出为情所迷的神色。
她笑了,俯身去吻他的时候,也一并把眼泪流下。
“……累不累,朕让人去备水吧?”
“嗯。”
姜眉答道。
欢爱已尽,她在顾元珩胸前趴了很久,在他胸前吮出一处又一处的斑驳红痕。
被他安抚着,已有了些困乏,只是身上实在有些湿濡,便答应了。
“小眉,朕并非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只是想起,从前你似乎不是这样,”顾元珩擦净了手上情糜的水渍,抚着她的脸温声道,“在小宅时,与你欢好,你总还有些羞怯,朕以为你不甚懂得这些。”
“那时和陛下才初相识呢。”
她呢喃道。
那时她是满腔纯挚爱着他的,故而为情而怯,因恋而羞。
如今,做不到了。
左右是一时欢好,不如就多想些快活的事,便把从前用给哪个男人都可以的路子,用在他身上了。
这是褚盛对她说的,他那时说,左右姜眉只是要杀了那些男人,便有在意什么情不情的,谁又不可以,用什么办法不可以?
这是她的命,她被带到他门下,被他选中,做他的徒弟,她命该如此,她没得选。
“嗯。”
顾元珩没再多问,捧起她的脸,为她擦额角的汗水,让她当心受凉。
她闭上眼睛,却忽然又落了一滴泪,不知是想起从前在骆钰县小宅时与顾元珩的情意,还是想到了今日顾元琛淡漠地说出让她去与他皇兄再复恩好的话。
第二日下了朝,顾元琛离开行宫时听到宫人窃语,说是陛下昨夜忽重罚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个小侍女,而后又去寻了才被冷落几日的皇后娘娘,把人一路抱着回了兴泰殿,据说而今两人又恩爱如初了。
他自是什么都听到了,朝臣议论起陛下又宠幸起姜皇后的事,也听得了。
当下他并未说什么,上了马车回王府时,顾元琛一个人默默阖目,终是一滴清泪划过颊边。
*
午膳,洪英向顾元琛禀报,鸠穆平称琉桐平日喝的汤药中有一味仙鹤草今后几日恐难续上,已问过定州城中的大小药铺,皆被采买一空。
顾元琛头也未抬,目光仍凝在文书上,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冷冷道:“仙鹤草夏秋茂盛,如今才至初秋,怎会没有?”
“回王爷,是赵相府上的人三日前清买走的。”
早在顾元琛自北边归返前,丞相赵书礼便称感染风寒身体不适,不似从前那般勤勉,多告假不朝。
而后顾元琛也见过他寥寥数面,的确称得上病容憔悴,再至南下巡盐归来,赵书礼更是称病至今,未曾上朝。
毕竟是康武老臣,故而天子也曾派人前去慰问,派御医诊治,却只回报不见好转。
左右若他当真一病不起,或是就此告老还乡,对于顾元珩和顾元琛而言,都是乐以见得之事。
“知道了,派人去行宫尚药局支取,就说是本王所需——还有那个张焦,让他今晚最迟明日午后来见本王。”
洪英领命,转身欲走,又被顾元琛叫住了。
“此事不对……”
顾元琛放下笔,指尖轻叩案面,问道:“应当不是赵书礼府上有意做给我们看的吧?”
洪英当即会意,思索片刻后答道:“王爷放心,府中消息素来看守得很紧,依照您的吩咐,外出采买皆只用亲信之人,也从未透露是王府中人,应当不会有人知晓琉桐姑娘所用何药……王爷是怀疑鸠穆平?”
顾元琛摇头:“倒是不疑他,只是事在人为,即便想的法子再滴水不漏,再算无遗策,也怕人身上出了差子……”
洪英正屏息听着,却见顾元琛忽然神思飘远,心中暗叹了一声,这几日王爷每每想到与姜眉有关的事,便是如此,只怕是想起了那个吴虞吧……
“王爷说的是,毕竟府中日常采买数众,倘若被人日夜盯梢着府中车马,却也难防……属下再去查明。”
顾元琛目光移向案侧的金签,沉声道:“不必,把纪凌错带来。”
他已经有多日不曾“关照”过纪凌错,让人前来,本是为追问金签之事,可是一想到姜眉,一想到他的皇兄,顾元琛心中便阵阵怨毒,又让洪英代他抽了纪凌错两鞭。
“都是因为你!”
顾元琛切齿骂道,忽又觉得一阵炫目,何永春连忙为他奉茶,将椅子搬来院中便他坐下。
缓了许久,顾元琛才冷冷问道:“把你当日行刺赵书礼前后经过详细说来,可疑的人或事都不能遗漏——本王可以告诉你她近来如何。”
纪凌错虽被医治好了伤,可是日日被锁着不见天日,又被灌着卸软筋骨的汤药,人也有些恹钝,良久才抬起满是刀疤的脸,怨恨地看着顾元琛。
“阿姐如何了?你先告诉我,我再开口。”
顾元琛想到姜眉,却只想到她昨日对自己一番虚情,而后想起芙英,想起今晨听到宫人的窃窃私语,只觉阵阵心寒,一时幽怨与愤恨交织。
“她好得很,正与天子恩爱缠绵,如胶似漆着,轮不到你来关心?”
纪凌错却大声嗤笑:“轮不到我?那你呢?敬王爷,你又能做什么呢?”
这句话恰戳在了他心伤的最痛处。
眼见顾元琛掐在椅上的手指存存泛起青白,何永春忙叱骂道:“你怎还想着寻死之事,王爷说了不会轻易杀你,你便也别想着能得个痛快了断,挨打的时候,你可想好了自己身上能养好伤是谁换来的!”
这言一出,纪凌错倒也埋下了头沉默不语。
那日何永春对他说的话,他终究是听进去了,并且在心中愧悔着。
只是他不后悔入宫去寻姜眉,只后悔没能在被擒时了断了自己,反成为她的负累。
“顾元琛,我不想同你说话,”他低声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他,并且你要替我向阿姐带一句话。”
纪凌错微微抬起缚着重枷的手,指了一下洪英。
“本就是洪英问你,王爷日理万机,还有闲心听你啰嗦么?”
顾元琛面色愈发阴沉,何永春生怕他再动怒伤了眼睛,连忙骂道。
“还想让王爷给你带话进行宫去,你倒是好大的面子!”
正欲搀扶顾元琛离开,却听得身边人一声极为哀然疲累的叹息。
“可以。”
纪凌错也一时茫然,没料想顾元琛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那,那你要保证,不论是什么话,你都会原原本本转达。”
顾元琛未再回应他,默默离开了,他被何永春搀扶着,恍惚间走到了琉桐和小莹住的小院,想入内探望,却依旧被琉桐婉拒了。
小莹知道他近日来心情极差,恐他不满,便代替琉桐来见。
见她面容憔悴的模样,顾元琛恍惚间又想起了姜眉在他面前一时温情一时怨恼的模样,猛地别开眼。
他未多说什么,也不想再问缘由,只让她们照顾好自己便是。
行至半途,顾元琛忽停住脚步,如下定决心一般,对何永春低语:“本王不会再念及一丝一毫儿女情长之事了,这些事与本王再无干系了!”
而后,便是一言不发,又回到书房埋首政务,直至洪英前来复命。
“属下将他所言悉数记下,整理后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还请王爷过目。”
顾元琛接过细读,轻念道:“内宅图?”
“是,王爷,那小子说是雇主给他的,方便他潜入赵相府邸,只是那原图已经被他毁了,属下按照他的描述重新绘制了一份。”
“哼,赵书礼这老东西,一把年纪倒是姬妾不少,比皇兄后宫里的女官都多。”
他讥笑道,忽神色一凝,似是想起了什么,问洪英:“当时本王离京,是后来才听说,赵书礼夫人死后不久,他就续弦了?”
“确有此事……当时王爷还未至燕州,故而赵相并不知情,喜礼虽简,却也发了帖子到王府。”
“娶了哪家女子?”
“王爷……不是另娶,是抬了一房平妻。”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恍悟,觉察出一些不对来。
顾t元琛便命洪英去详查此女身份,又特指了一个秘卫回京,去查探赵书礼的家宅之事。
“……他说什么了?要带什么话给她?”
洪英面露难色,回禀道:“王爷莫怪……纪凌错说,‘阿姐不必在意我,我是生是死与你无关,你平安便是,只当我是一个死人就好,不要……’”
洪英顿了顿,轻声道:“他说,让姜眉当他已经死在王府中,今后不要再受王爷胁迫。”
“什么东西?就不给他带,真是想的美!”
“呵。”
好是情根深重,生死不渝啊。
顾元琛轻笑一声,望着窗外浓蕴的夜色缓缓阖目。
“为何不?本王给他带话,本王亲自去见她!亲口对她说!”——
作者有话说:顾元琛:她伤我,我再也不会沉迷儿女情长了,我要沉迷政务,我要让她后悔一辈子!
三小时后
顾元琛:我要去见她!
第93章 侍奉
秋夜澄明,凉风酷爽,忽扑开窗棂闯入寝殿内,拂卷在姜眉的身上,却让她冷得阵阵瑟缩。
顾元珩今日忙于政务,晚膳后陪她下了一局棋,便因乏累,抱着她早早睡下了。
原是抱她抱得极紧,依恋不舍,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
可夜里因梦辗转,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离了他的怀抱,只剩他的手指还半挽着她一缕青丝。
她本就睡得极浅,抱起臂膀忍耐了片刻,犹觉凉薄直钻入骨缝,便无声坐起身。
顾元珩在梦中轻吟一声,她未回头,赤足径直走向轩窗。
天色墨碧,只有一片浓云遮月,更见不到一点星光,姜眉却看这沉黯的天看得有些痴然,忘却了冷。
阖紧窗时,她腹中一阵翻涌,不由得掩面轻咳了一声,抬手去擦,腥黑色血液在她手背上抹开。
姜眉去寻水喝,却因不熟悉兴泰殿的布局,黑暗中摸索着走到了御案前。
恰是云散月明,为她指明了茶盏的方向,却也让她看到了案上未加盖印玺的一道诏书。
本已挪开了视线,“顾元琛”三字却刺入她的眼中。
想到他那日送给自己字字句句皆是疯狂的短笺,姜眉忽心头一震,不由得去俯身读这诏书写了什么。
原是让命就藩的诏书,藩地是溧阳,可是却不知为何,溧阳被朱笔抹掉了,想来是作废了罢。
她抬起手,轻颤的指尖先是抚过顾元琛的名字,而后是溧阳,再把那诏书掀开——
下面压着的奏折,尽是弹劾顾元琛的,有些话姜眉能看懂,有些她看不懂,最后眼底只印记了“诛之”二字。
“小眉?”
顾元珩自梦中惊醒,察觉身边连余温都没有了,唯余空凉,急得出声询问。
姜眉又倒了一盏水饮下,回到他身边,立即被他抱紧。
“朕担心你,下次不要这样了。”
顾元珩蹭了蹭她的额角,告诉她夜里若是渴了,可以告诉宫人,外面是有值夜的侍女的。
姜眉没回应,沉默片刻,却问顾元珩是否记得在骆钰县小宅时放在她床头的冰块。
“记得的。”
顾元珩虽乏困,却还是提起精神回应她,与她十指相扣。
“夏时,用不起冰块的人,家里就去砍一根粗竹子,就放在榻上,夜里睡觉的时候抱着,很快就不热了。”
她声音飘忽的问道:“是叫做竹夫人的,陛下知道么?”
“朕从前听说过,小眉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是那竹夫人。”
她喃喃自语,并未让顾元珩听清,只劝他快些入睡。
他呼吸渐沉,可到了她自己阖目时,便一夜无眠,第二日更是睡到午时才起。
姜眉想见宗馥芬,小侍女告诉她,敏王殿下今晨到了定州,比原定的时候早,陛下设了家宴,公主殿下,敬王爷还有贵妃娘娘都去了,想来要至午后才能得见。
小侍女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道:“娘娘早膳未用,您午膳想吃什么?奴婢这就让人为您准备。”
姜眉不解她说话时为何这样害怕,小侍女怯怯答道:“陛下宠爱娘娘,不少人都因侍奉娘娘不力受过责罚,奴婢不是怕娘娘,求娘娘恕罪。”
她本想答自己不饿,闻言却不敢不吃了。
御厨为她准备了满满一桌子加药,不仅丰盛,还都是清淡爽口的,姜眉安静地吃了不少,倒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小侍女也有了笑脸。
“娘娘气色比才起时好多了。”
姜眉任她梳头,却忽然道:“你们都看着我吃饭。”
小侍女回答:“是啊,娘娘用膳满意,我们也便放心了。”
姜眉笑了笑望着自己在铜镜中的脸说道:“我像是养在这里的一条狗。”
小侍女当即吓得噤声,不敢再听,也不懂皇后娘娘为何这样说,终于等到了陛下回来,如释重负地回禀一番,离开了姜眉身边。
顾元珩身上有一股极淡的酒气,他抚了抚姜眉的脸,便默默行至御案前批阅奏折。
而后他带着姜眉一同沐浴,水汽扑在他脸上,氤氲迷蒙,一时竟看不出他面上是水珠还是泪痕。
“今日原想带小眉去的,可是见你睡得沉,又不喜在众人面前露面……元琪的两个小郡主,倒是生得很可爱。”
他只浅浅提了一句,便不再多谈宴席上的事,只是云雨过后,他的手覆在姜眉微隆的小腹上,下巴紧贴着姜眉的额角,叹息声难抑哀然。
“陛下怎么不开心……是不喜欢同我欢好么?”
她似是不解他的悲痛,忽然低声问道,陷于另一种异样的伤怀。
“怎么会呢,朕爱小眉,小眉怎样朕都喜欢。”
他俯身吻住她的唇瓣,待她手脚在自己身上不停抓揉,在自己身下娇吟呜咽了许久,才停下来,安抚着亲吻她有些失神的面容。
“那就好,陛下喜欢我就好。”
她弯起唇角,笑着说道。
*
积习使然,第二日清晨,顾元珩醒得很早,下意识想抱姜眉,却只揽搂住一团凉薄虚无的空气,他猛然惊醒,看到姜眉背对着他坐在小榻边,目光深埋在地上。
他一时心疼,上前将人拥入怀中,问她为何也起的这样早。
“陛下为何起得这样早呢?”
姜眉任他抚摸着,低声问道。
“小眉忘了么,朕要去上朝。”
她身上很凉,顾元琛抱她躺回尚存余温的锦衾间,揉着她的额头。
“哦,是这样。”
听侍人说,昨日她并未出门,连太阳也不愿去晒了,只坐在床上怔怔地发呆,像个木偶一般,直到他回来了,到她身边去,才似醒了,缓缓投入他的怀中。
而今又是这般恍惚,顾元珩一时担忧不已,便又问道:“怎么了,可是小眉不开心?今日朕下朝后就回来陪你。”
她笑了笑,沉静地答道:“还是我陪着陛下吧。”
“陛下待我这样好,身边的人也各有忙碌的事,我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我不陪着陛下,还能做什么呢?”
她乖巧地说道,低伏的姿态,让顾元珩有些认不出她。
不等他再说什么,姜眉便躺下了,指尖轻抚过他的大腿侧,划在他的腰间。
顾元珩握住她的手亲了亲,略安抚了她一会儿,待她睡着,更衣去上朝了。
望着群臣,却反复想着她的话,愈发不安起来,似被人在心底埋了一根针,左右戳磨。
下了朝,他急匆匆回到兴泰殿,果然人已不在,不由得疯了一般找寻,让所有人侍人即刻来见,冯金还未能出言安抚,便见天子眉峰紧锁,身形摇晃着向后倒去。
顾元珩跌在冯金怀中,阖目前,看到姜眉和燕儿行至殿门边,燕儿见他昏倒,慌张地跑上前来搀扶,姜眉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身形都不摇晃。
万幸从梦中惊醒时,姜眉是在他身边的,默默捧着药盏,似乎是要喂他。
“小眉,你还是记恨着朕的,是么?”
他伤心问道,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拉着姜眉的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希望借她的手略微暖一暖寒凉的心。
姜眉仍是安静的神色,笑着说道:“没有。”
“都是我的错,先前我不该那样对陛下。”
姜眉恍惚地说道:“我不该对陛下虚情假意的,我错了,我不能虚情假意……不能让陛下一心爱我,却伤陛下那样深,如今让陛下这般担忧。”
她忽想起了什么,抱住他哀柔说道:“陛下,昨夜小眉没有睡着呢。”
“……怎么了?”
她用手指擦去他唇角的药液,点涂在了自己的唇珠上,仰面躺在他怀中t,凄凄说道:“陛下对小眉这样好,小眉觉得很开心,陛下日日宠爱,可是小眉却再也不能给陛下生育皇嗣了,心里难过,就睡不着了。”
顾元珩听到她这样的语气,忽觉悚然,只是这刹那间的惊骇,瞬间被疼惜淹没去了。
他看着姜眉失了光彩的眼睛,想起自己昨夜酒后说的零星言语,抱着她痛哭起来。
他啜泣着安慰了什么,或是悔恨着许诺了什么,姜眉都听不太清楚,觉得什么都不真切。
她只是口中低低复述着:“都是我错了呀。”
冯金送奉上了安神的汤药,给悲痛到不能言语的天子喝下,顾元珩握着姜眉的手,被她安抚了几下,便又沉沉睡去了。
姜眉抬眸,问了冯金一句:“刘皇后是如何侍奉陛下的呢?”
冯金看着她,想起那日他带着几个人拒马拦在将要步入密林中的姜眉面前,她只用眼神便能呵得众马踮退,那时何等锋芒,何等狠断——险些以为这是两个人。
斟酌了片刻,他安抚道:“娘娘不必这样想,您与先皇后娘娘不同,您无需侍奉陛下什么。”
姜眉垂首问道:“我却连个仆婢都不算么?”
何永春不解,恭敬答道:“娘娘说笑了,您怎会是仆婢呢……奴才叫人陪您出去走走?今夜若是您觉得不便,也可以到偏殿里睡的。”
“不能的。”
她轻轻摇头。
“我不陪在陛下身边,又能有什么用呢。”
闻言,冯金只更担心。
陛下被她迷着,近日来患得患失,可是他这个侍臣看得分明,如今的皇后娘娘是有些古怪的,若把她留在陛下身边,万一再出了事端,只怕后果难以承受,总是要寻个时机提醒陛下。
“奴才让人扶您出去走走吧,今日天气晴好,您昨日不是整日都不曾出门么?”
她应下了,可是过了一个时辰,顾元珩才醒,她便又回来,扑进他怀里不安地关怀着,小声说着什么。
那副依恋的模样,却也不是假的。
冯金只好作罢,只盼着往后的时日都平安着就好。
*
用过午膳,顾元珩还是不大好,又喝了药,姜眉答应,等他睡着后再离开。
而后她回了玉芙殿静候燕儿和宗馥芬前来,趁着这间隙,翻出了纪凌错给她的书信,还有何永春给送给她的那个木匣。
面无表情地将信读完后,姜眉点上一支蜡烛,将其一张张默默烧成灰烬,正欲打开那匣子,寝殿外响起了脚步声。
二人匆匆前来,都很关切姜眉,满面忧色,特别是燕儿,拉着她的手连声询问,担心她会否在兴泰殿那里受了委屈,陛下如今是否看她很紧。
她目光明亮,满是决绝,因她还一心想着,要帮姜眉逃出去。
“不必了,”姜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陛下待我很好的,没有必要大费周折。”
燕儿震惊不已,虽也未少听闻这两日来帝后恩爱,可是她不信姜眉会这样妥协——她从前明明宁死也不要屈服的,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姜眉静静看着燕儿眼中的失落和不解,轻声答道:“是我从前太蠢了,如今我想明白了。”
宗馥芬也在旁边急切问了一句:“那敬王呢!姑娘,他如今可是打算在秋狩那日为了你兵变的。”
“那又如何呢,若是他胜了,我便跟他走不就好了。”
姜眉喃喃道,似是受戒了一般说道:“我怎么逃得出去呢,也没有必要逃,我只有五年了,活在这里,反而舒服一些呢。”
“我也不能害旁人为我去死。”
燕儿急得扯住她的衣袖:“什么别人!公主殿下不是都说了,你的师弟和柳姑娘不会有事的!”
“姑娘?”她不甘地握紧姜眉的衣袖,“你怎能如此呢!”
“你可知道这几日来我和公主细心谋划着,你是在多心,是担忧拖累我们么?我们不怕啊!你在此不开心,也不想看王爷与陛下兵戎相见,这不是你亲口说的么?”
话到尾末,已是强压着泣音,语气中更带了些责备的意思,可是又心疼姜眉,不敢把话说得太重。
只是姜眉再不回答,反而是抱着奁匣,一件件抚摸过珠宝钗环,又有宫人来寻贵妃娘娘问宫务之事,宗馥芬只好带着燕儿先至中庭。
“贵妃娘娘莫要动气……你且先去忙要事吧,看姜姑娘这样,只怕是下定决心了的——”
“她怎能如此!”
燕儿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她当真是不懂,就像她初至姜眉身边,不懂那时姜眉为何不喜这做妃嫔做贵人的日子,偏偏要离开。
“那日我们劝了她那么久!”燕儿一时落泪,悲切哭道,“她才有孩子的时候,还下定决心打算离开呢,如今,如今这究竟是怎么了!”
宗馥芬也叹息不已,只劝解道:“别多想了,后日便是秋狩了,贵妃娘娘是要跟着陛下前去的,还有许多宫务要你操劳,秋狩之后还有几日,尚有转圜之机……到时再说吧。”
“娘娘也不必担心敬王爷那边,我又去问过了,当日他只是说气话,想激姑娘,并非是要真的发兵,您可以放心了。”
燕儿无奈笑道:“王爷想要如何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我只是……罢了,由姑娘去吧,我也听说了,这几日她和陛下很好,许是我替她多虑了。”
宗馥芬目送燕儿离开,回到姜眉身边,看她默默落着眼泪,心疼地将人抱在怀里。
“人已经走了,妹妹,你也莫难过,她当真是为你情急,说的话才有些重了。”
她轻抚姜眉颤抖的背脊。
“这般也好……如今你也可以放心了,今后若出了什么事,也不会牵连到她头上。”
宗馥芬背后有宗家,有为着顾怀乐替难得的一份皇家的恩债,再不济若天子发现真相,顾元琛也能稍稍护她一二,她并不怕。
可是燕儿不同,燕儿无依无靠,姜眉不愿牵累她,最终两人商定了这个法子,也是知情之人越少越好。
看姜眉还是恍然,宗馥芬强提起几分笑意,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姑娘放心,那位纪公子,还有柳姑娘,我都让人盯着些消息,不会有事的,还是我们先前的法子,接应之处,为你做替的死尸都备好了,你放心就好,必定是万无一失的。”
“好。”
姜眉仰起脸,望着宗馥芬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只是笑意仅挂在唇角,眸光仍是暗哑。
宗馥芬只觉得她笑得有些奇怪,正欲询问,便见姜眉埋首在自己怀中啜泣,不再多言,抱着她安抚。
“明日我再去劝劝七哥,让他不要再冲动行事……唉,上次惹恼了他,他昨日连话都不肯同我讲。”
宗馥芬忏悔着,声色哽咽:“妹妹!今日应当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妹妹,是我对不住你……在北蛮石国,当真是我害苦了你啊!我这辈子都赎不净这份罪!”
她抱着姜眉,想起她对自己说的那句:“忘掉乌厌术石吧,你已经回家了。”
“若有来世,我再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你吧!你逃得远远的,好好养病,去过些不受拘束的日子吧!”
终于是忍不住悲痛,宗馥芬哭着说道,更想自己这一生。
她这前半生,她这余生,却又好了多少呢。
“好。”
她又是只答了一个字,宗馥芬却更担忧起来,反复确认了诸事无虞,才离开姜眉身边,让她也不要再在玉芙殿久留,以免陛下疑心。
她走了,姜眉没有望着她的背影离去,而是过了许久,看着那空荡荡的殿门,终于抑制不住悲痛,瘦削的肩胛在单薄衣衫下剧烈颤抖,放声哭泣。
*
姜眉抱着那方奁匣回到兴泰殿时,顾元珩亦醒来了,见她将这些都带了回来,不免有些诧异。
姜眉垂眸,只说是用惯了旧物,不想奢侈,想要为他节俭。
她坐在他膝头小声回答,笑言自己已经努力学着要好好做一个皇后了。
“可是朕不喜欢你这样……”顾元珩将她揽入怀中,抱着她怜惜地说道,“朕喜欢的是原本的你,从前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他的确是想让姜眉与他多亲近,与他再复恩爱的,却不是这样的办法,他从不想改变她。
“原本是什么样呢?”
她有些不解地问道,而后枕在他肩头,呢喃道:“人是什么样都可以的,也会变的,多见过一些事,也就明白了,若是不变,才是太傻了。”t
姜眉不想多谈这件事,转而拔了自己的发簪,青丝垂落,双臂攀上他的肩膀,用唇瓣在他喉结上摩挲轻蹭,若即若离。
“陛下今日要我侍奉么?”
顾元珩颇觉无奈,叹息一声,把她从膝头放下,安置在榻上躺好,拉起她的手轻拍了一下,以作惩戒。
“不许再这样说了,朕与你有情,方与你恩爱,为何说成是侍奉呢?”
他轻轻捂住了姜眉的嘴巴,意在不需她回答,姜眉点了点头。
便见他解下了腰封,递至她唇边,她顺从地张开口咬住。
“不怕,小眉。”
他似是从前常常安抚他的语气。
手指被他抵在唇边亲吻,轻咬着指尖。
再至被他半抬抱起……
他生了一个丰挺的鼻子,唇虽略薄,却知多情流连。
在亲吻她的时候他总是极有耐心,极会缠绵。
便是极尽狎昵之欢。
她颤抖渐止,顾元珩却没有拿开她口中的腰封,只拭净了面容,抚了抚她的额角,将人侧身笼在身下。
溺进了这一片温热之中。
床榻上一片湿濡。
天子的衣袍上亦然,进来侍奉的侍女侍臣都不禁有些脸红。
这位皇后娘娘当真不一般,来了兴泰殿才几天,却是与陛下夜夜欢好,陛下也当真喜爱她。
万幸她是个温吞低默的性子,若真是那等妖媚的后妃,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来。
如今这样不是很好么,先前闹得那样阖宫不宁,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元珩独留下了那腰封,上面还留有她的齿印,次日更衣时,便又让她为自己系上了。
姜眉用手抚了抚他的腰,轻声道:“陛下原是这样打算的。”
“小眉以为朕是怎样打算?从前在小宅时,你时有脸红……今日难得又见。”
他有些宠溺地说道,扶她躺下继续安睡。
“下朝后,朕带你去个地方,到行宫外去,你应当很久都不曾离开行宫了,等着朕。”
“好啊,我等着陛下。”
她用手触碰自己的脸,感受不到面色,却只摸到了瘦削的颌角。
待她起床用过早膳,宫人为她送来了一身女子穿的劲装,竟然意外合身,小侍女更是为她扎了一个更简单利落的发髻,倒是与她平日里慵懒的模样大不相同。
“娘娘穿这身衣裳竟这样好看,陛下看了一定喜欢。”
姜眉未答,只问自己送给贵妃娘娘的奁匣可被收下了。
小侍女面露难色道:“贵妃娘娘应当是不缺的,她说娘娘的东西不敢收,让娘娘留下吧,今后会有用的。”
她已经努力答得委婉了,只想起贵妃娘娘说话时的语气,当真是冷淡又失落,明明从前常来探望皇后娘娘的,也不知为何今日如此气恼。
却不料皇后娘娘听到后也不恼,反而如释重负一般轻笑道:“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顾元琛下了朝,也换了一身衣服,带着两队护卫和姜眉出了行宫,两人同骑了一匹马,路上顾元珩几次想把缰绳交到姜眉手上,让她开心些,姜眉却只是静静靠在他怀中不语。
“朕知道你不想去秋狩,今日天光大好,便带你出来看看秋景,此刻天地间只你我二人,再无旁扰。"
她仰面望天,恰看到一列雁鸟羽翅穿透秋空,眸中略多了些许光彩,轻轻应了一声。
一路西行,直到城西远郊,顾元琛策马上了一座小山,将至峰顶时,他抱姜眉下马,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放眼一望,天际穹空明净,崖下清幽静谧,一座即将建成的雅致陵寝赫然映入目中。
姜眉愣住了,一时脚步有些虚浮。
顾元珩从身后揽住她,轻叹一声,低头安慰道:“这是我们的孩子,还有小怜修的陵寝,待建成后,朕再带你去山下祭拜。”
他将脸压埋在她颈侧,愧悔道:“是朕错了,小眉,你原谅朕吧……朕不曾忘记他们,只是此前心伤,不愿常常提起,更怕你伤心。”
“谢谢。”
她答得很快,而后便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顾元珩也伤心着,枕在她肩头阖目沉思,自是看不见她的眼睛。
看不见她目中悲怆茫然的神色。
“朕不想你谢什么,”他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小眉,这些时日我二人虽日日情好,可是朕总是隐隐担忧着,夜里噩梦不断,只怕你离开……朕只能留下你,这份亏欠,朕会慢慢补偿。
姜眉唇瓣微动,却答不出一个“好”字。
“小眉,这几日,你总是叫朕陛下,朕想你听你唤一次朕的名字,好不好?”
她是唤过顾元珩的名字的,在他为她送去落子汤那夜,她依依柔柔,满心期待地唤了一声“元珩。”
“好……元珩。”
只是那夜唤过这个名字之后,就再无以后了。
顾元珩喉间溢出了一声呜咽,那声音如此嘶哑,按抑着痛苦与悔恨,抱着姜眉身子颤抖不停。
她却不再落泪了,转过身仰面望着他,亦为他拭去了眼中的泪水。
“元珩。”
她又唤了一声。
“莫要再伤心了。”
“……好好做一位君王吧。”
她挽着他重回马边,轻声道:“走吧。”
顾元珩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抱她上马。
“小眉,朕还有一样东西要送你,还在制备着,秋狩后便好了。”
他满怀期望地说道,在她颈侧不断地亲吻,满心爱怜。
姜眉从他手中接过缰绳,策马缓行。
“我也有东西送给陛下的,不知算不算礼物。”
“哦?是什么?”
她莞尔一笑,声音有些渺远,与空明的秋色溶在一起。
“秋狩之后,陛下就知道了。”
回到行宫,已至午后,顾元珩有政务要处理,姜眉同他喝了一盏茶,便称自己惦记着玉芙殿的花草,想回去看看。
“我睡惯了那里,陛下明日秋狩离开,我不想一人在兴泰殿睡。”
“好,那朕今夜去那里陪小眉。”
她回了玉芙殿,并未管顾什么花草,而是到了寝殿,目光四下搜掠,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从前最常蜷身躲藏的小榻角落,抱起双膝,将身体蜷缩起来,终于觅得了一丝丝安全,静静阖目。
她听到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脚步轻缓,本因疲累不想抬眼,却听那人越走越近,直至撩起衣袍坐在她身边,熏衣的香味扑在她面上。
足腕忽然被握紧,她整个人自阴影中被拖出,一路带到了阳光可以照见的地方。
“皇嫂今日竟然这么乖巧?还知道来个本王方便寻你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这章是要和顾元珩做个了断的,有一点点虐虐的(另外被审核锁的我人不太好了,晚上快下夹子我会加更)
第94章 转圜
是他来了。
姜眉未料想过顾元琛还会来见她,拼尽全力想挣脱他的手,随即便感知到了那不容一分拒绝的力道。
她不再向后挣扎,反顺势抬脚狠狠踢踹在他胸前。
这一脚恰踢在他的肋下,踢得极重,甚至她的足踝也隐隐作痛。
可顾元琛只是轻吟了一声,秀眉挑起,明明是吃痛,却揉着她的足尖低低笑了。
他微微俯身,低下头怜惜地抚了抚那纤细的脚腕,将她的脚握紧抵在怀中。
他不说话,用他那一惯幽邃的眼静静凝看着姜眉,似乎双目是一样法器,要将她夺了神魂,将她永远禁锢在他眼底。
他还是来了,他是不会放手的。
姜眉本想说些开口什么,可是嗓子紧着,仿佛她初刚给自己喝下哑药的时候,既不熟悉如何做一个哑巴,也未记得自己再不复从前。
顾元便先开口了。
“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啊,皇兄日日守着你,当真是盛宠,今晨还跨马带你出去了,去哪里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不见喜怒,但念出口的字思幽恨幽,满淬着讥诮与不甘。
姜眉无法回答。
她望着他的脸,想到过往二人在一起相处的寸寸光阴,再想起这些时日来两人见过的寥寥数面,次次爱恨纠缠,甚至刹那间幻想过若是没有遇到他,如今的自己又会是在做什么呢?
只是她想不到要如何与顾元琛告别。
唯有伤尽后的沉默。
“呵。”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松开了她的足腕,倾身跪上床榻,张开双臂欲拥她入怀。
意料之中的,姜眉躲开了。
他的手停悬在半空,似是被人狠狠掴在面上一掌一般恍然,而后僵硬地收回。
“好,真好。”
他笑着在她身边隔了一掌距离的地方躺了下来,枕着手臂,宛若两t人在午后闲话一般轻声叹念。
“眉儿,你是当真喜欢皇兄啊!”
他不再咄咄逼人,亦不再威声胁迫,倒好似半生颠沛历经尘世一般,幽幽低喃。
顾元琛侧过身不看姜眉,只看着轩窗外投来的晴光,直至他一直在敷药养护的双眼刺流出泪来。
“是本王一厢情愿了,竟还以为你不想留在他身边呢。”
他又试着去挽姜眉的手,声音轻柔。
“你别怕,本王这些时日也想通了许多事,不会对你怎样,只当是与我说说话不好么,眉儿?”
顾元琛再度伸出手,捧起她疲软的指骨,轻轻向上托了托,继而将她的的整只手攥紧在掌心,怜惜地揉抚。
姜眉没有将手抽离,垂眸望着他,眼泪滴涟,砸落在两人之间。
他似是轻噎一声,声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朗,反倒不像他了。
“前日本王就想来见你,偏四哥来了,昨日亦不得闲……今日想着,总是能见到你一面,却远远看着皇兄抱你,你二人同乘着一匹马离了行宫,本王就一直等着,终于等到现在,方能冒死来见你一面——”
姜眉的手被他拉抵在心口,覆在他胸前那处箭伤上。
不知是他胸膛起伏,还是她指尖在颤动着,两人总是不即不离,隔着一层不得见的薄纱。
顾元琛闭上了眼睛,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强按压下去,想要缅怀到她从前曾给予过他的温暖。
他身子清减了许多,心跳也不似顾元珩那般蓬勃,微弱地几乎不能被她感知。
“我来见你……你却是这般冷淡,眉儿。”
“故而本王想,或许是该放手了。你若当真与皇兄两相情好,亦不计较过往,愿留在他身边度过余生……本王就不勉强你了,本王该放手了。”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这些话不得不问你,本王亦不想自作多情,偏要明日闹得血流成河,反而是将你与皇兄拆散了,把你抢过来,你心里还记恨上本王。”
姜眉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故而今日必须问个明白。眉儿,你只同我说实话可好?”
他摇了摇姜眉的手臂,往日的骄傲,淡漠,而今都不见了,只剩下迷茫与恳切。
见她目光望向自己,顾元琛笑了,却仍是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今后我自是不会再来寻你,打扰你和皇兄恩爱——你如今,心属皇兄了,是吗?”
“你亲口告与本王便是,本王不会有半分气恼。”
他满心期待着能得到一个答案,当真是存了放手的意思,只是眼中藏不住悲切。
故而静默了许久,姜眉凝着他的目光望了许久,终是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前尘往事,总需有个了断。
他能放下,也是好的。
希望他放下罢。
她要顾元珩今后做一个好君王,便也盼着顾元琛今后能做无忧无怨的敬王爷。
她便无话再可说了。
顾元琛单手撑坐起身,一副慵懒释然的姿态,与她的目光持平,望着她的眼睛,却是满面怆然,噙着泪水,似乎是要将她的模样镌刻进心底一般。
“王爷忘了我吧。”
姜眉终于开口,面色灰败如尸,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哑地说道。
“我心中,没有你了,你不必再做那些事,我会和陛下在一起。”
“对不起,我——”
她歉疚的话语还未说完,顾元琛忽然挺身而上,在她半张开的唇瓣上又重又深地印吻了一下。
而后顾元琛轻轻侧过头,将身放远了些许,也好将她整个人纳入眼眸中,析赏着她面上错愕不安的神色,仿若是寻得了一样新鲜的玩物,笑得阴冷又疯魔。
见她身形僵在原地,他又挑过她的下巴,撬开她的唇舌细细缠吻上去,辗转厮磨,要将她永远占有一般。
待他松开时,温热的指腹擦净她唇角的水渍,声音虽柔,却字字渗着阴冷。
“就是要听你说这样的话的,眉儿,本王当真不喜你虚以委蛇的模样。”
姜眉唇瓣颤抖着,眼中已是盈满泪水,他却笑得愈发欢悦起来,在她面前垂眸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么?一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这时候又相信本王了么?”
他轻叹了一声:“这般相信本王,反倒是无趣了。”
“你怎能同皇兄在一起呢?”
“你怎么忍心让本王眼睁睁看着你与他欢爱?”
“不能的,眉儿。”
顾元珩仰面,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抹柔情和泪水压至眼眸深处。
“你想留在他身边,梦中去想罢,拆散你二人,便也是本王自己给自己积的一件功德!”
姜眉只恨得双手战栗,艰难地握紧了他的肩膀,恨不得此时十根手指能化作匕刃,插进他的身体中。
“对,就是这样。”
顾元琛吃着痛,却笑得愈发艳悒。
额角轻与她相抵在一处,淡淡地说道:“那日不就同你说了么,眉儿?你大可以恨我,不必用什么柔情低顺的法子——你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说出口,又与本王争什么呢?”
“本王知道的,你心中不悦,那也没有办法啊,本王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愿做个好人。
姜眉拼命摇着头,泪水便洒落在他身前。
他怜惜地为她拭泪,无奈地说道:“别哭了,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本王不能在百年之后命人掘开皇陵,把皇兄挖出来,将自己埋进去寻你,本王不想死后之事,本王只想活着时的每一日。”
“不,我不想……不想让你有事……”
姜眉的声音低哑,似是泣血一般哀恸地哭道。
“……我不想看你谋反,不想见到兵戎相见,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顾元琛!你不能……”
她若是死在了北蛮石国该多好,不必再经历着之后许多纠缠,也不必在那日痛苦不堪,甚至只需记得他在战场上指挥千军除寇御外的模样……
顾元琛静待她说罢,却似是死了又活过来,手上仍是安抚的动作,可语气难掩淡薄。
“眉儿,你这样说,我能信你么,我真是有些不敢相信”
顾元琛眸光一转又道:“但是本王就是愿意信你,你骗本王本王也相信。”
“好啊,也有一个不会兵戎相见的法子,我现在就带你换了衣裳离开行宫,就是不做这敬王也罢,我只带你远走高飞,你同我走么?”
“我既这样说,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的,眉儿,你同我走罢。”
顾元琛不敢看姜眉,因为他并未期料能得她首肯,可是用余光瞥见姜眉摇头拒绝,又哽咽着说不会与他离开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心口似被剖开,被人一片片削着心上血肉。
他怅然说道:“我不该问你的,眉儿,你为何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也会说出这般听来凛然,却满是偏私的话呢。”
也罢,他欠她已经够多了,本不配再期望什么。
见她哭得身形摇坠,顾元琛亦有不忍,想再抱起人来略作安抚,可手才托上她的后颈,姜眉却猛地挣扎起来,似被按在屠刀前的一只羔羊一般,绝望地踢扑。
“不要!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的双手抓紧他的腰封死命推阻,甚至甲缘处渗出鲜血,并拢双膝挡在自己身前,不让他接近自己半分。
顾元琛愣了刹那,慌忙道:“眉儿,我并非是——”
“是你让我去见他……你让我,让我同他言笑,是你说的啊,你让他来……你把我当什么了……”
姜眉崩溃大哭,声声凄厉。
“你若是……你若是养了一条狗,也会让它去向别人乞食么?你把我当做什么!”
她想起当日顾元琛说的话,想起蒙在她眼上的腰封,想起顾元珩放在她唇边让她咬住的衣带,复想起自己遇到顾元珩前泥泞的半生,只觉神魂渺远。
欢情既薄,为什么不肯放手呢?
为什么要强逼她回忆锥心之痛?
为什么逼她,反复折磨她?
为什么要如此对她!
她凄凉地哀问着,只是她终于可以哭出声来,问出口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那天,那天你强迫我,我本不想在乎……可那之后,你……你又让我去寻他,你把我当什么!”
她张着口,呼吸也要被绝望的哭泣抑制,似乎是五脏六腑都一同震颤着,喉间弥起血腥味。
“眉儿,我非是要——”
顾元琛落下泪来,他知道自己无可辩驳。
那日的确是他怒急之下强迫了姜眉,他说再多后悔的话,也弥补不得了。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罪孽。
“你不能这般对我……你不能!”
她忽而止了声息,放下了抵抗的手,轻笑了一声,拉着顾元琛的手去解自己的衣裙,目t光却已涣散着,像是瞎了一般。
“你来此,不就是想要这样么?对不起啊……是我先放手了,是当日我误会了你……是我先移情旁人糟了报应,都是我的错,你饶了我吧……”
姜眉哭诉着,求饶着,便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前襟。
顾元琛猛地回过神来,抢过她的手握紧,却也把泪水落在她的指缝间。
“你做什么!”
他又急又怒,制住姜眉的手压在她身前,将她散开的前襟合拢起来。
“你少发疯,做这幅样子要给谁看!你——你不甘心是么?不甘心就留好力气!等着和本王讨个说法啊,等着来杀了本王啊!谁许你这样作践自己的!”
他放缓了语气,摇晃着她的手臂,想唤醒她的意识,颤抖着说道:“眉儿!你不能这样待自己!”
他徒劳地安抚着,却再也聚不回她眼中的神彩,他合拢外袍挡住自己的腰封,却又因要制住她的手免她再做自弃之举不能兼得。
“谁许你这个样子了!”
他想抱紧姜眉,却又担心她害怕,甚至厌恶。
他想止住她的哭泣,却也只能用手捂紧她的嘴巴,听她压抑的悲鸣从自己的指缝漏出。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徒劳地扣紧她的手,一遍遍呵斥,一声比一声紧迫,却一声更比一声恐惧,一声比一声更愧疚。
任是悔不当初,却也无可奈何,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仿佛结局在最初两人相见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
这世上没有来世,没有往生,如若是有,也是永不相逢的好。
顾元琛用被衾把人紧紧地裹了起来,而后扯掉了自己的腰封,扔到远处去,隔着被子,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
他转过目光去,不敢看她,也不忍看她,只能静静陪她沐浴在阳光下,被秋日刺目的明光卷走泪水。
“姜眉,明日本王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他颓然地站起身,为她拭净了被泪水与汗水模糊的面容,抚着她的额头。
“这是本王欠你的。”
而后顾元珩敛了神色,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后抵在她唇边。
“喝了,这是解胭虿散的药,此前已经喝过两次了,这是最后一次。”
顾元琛冷冷说道,他只想离开这里。
或许离了他,姜眉就能好受一些。
姜眉伏在小榻上,被刺白的日光溺着,神色忽而剧烈震颤。
见她不答,顾元琛便将她半扶起,扣紧了她的下颌,将药含入口中,而后倾身吻下,将药液递送至她口中,最后一次亲吻她。
都说是情好蜜意,故而相吻,这是怎样的胡话,吻亦有苦涩不堪的。
他缓缓地将人放回小榻上,在良久的沉默里,二人不曾发出半分响动来。
“纪凌错有句话说与你,他说让你当他死在王府中,今后再没有这个人,让你忘了他。”
这是顾元琛留给姜眉的最后一句话。
他走了,所有的痛苦似乎刹那间烟消云散了,亦卷走了昔日所有的欢情,一分都不留在世上。
“永别了,顾元琛。”
姜眉阖目,喃喃说道——
作者有话说:猜猜是真死还是假死[猫头]
第95章 覆水
顾元琛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
马车自行宫宁安门驶出,经过将歇的街市,一路颠簸喧闹,再至窗外人声渐杳,都是浑然不觉,耳中只是不断地萦绕着姜眉的凄切哭声,一声声,一字字,深入脑海。
他终究没能带她离开,反而把自己的一缕魂魄留在了那里,似乎还与他牵连着,替他静静凝望着姜眉,看她蜷缩在小榻上,在空荡的寝殿内啜泣不止。
而他却无可奈何。
是他伤了眉儿,亲手将她伤至如此境地的。
“王爷,回府了。”
何永春一路上不敢多言半句,可是马车停在王府门前许久,都不听得车内半分响动,只好掀帘轻声询问。
“好。”
顾元琛从阴影中坐起身,面色平静如水,下车时身形步履甚至带着几分轻快,似是心情舒畅。
仿佛方才历经种种不过一场幻梦。
何永春一时失了判断。
还不待他开口,顾元琛忽问道:“怎么这般愁眉苦脸的,今日可还有事?”
何永春便堆起笑意:“奴才人老了呀,脸皮上松垮着,挂不住笑。今日无事,明日就是秋狩了,王爷今晚早些歇息吧。”
看他有了笑容,顾元琛亦轻笑了起来,可转过身,向府中走去,瞧见府院中庭已斑斑染上血色的枫树,笑容便不见了踪迹。
他独自回到寝殿,屏退了所有人,称有政务处理,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挥毫许久。
待要再次蘸墨时却猛然怔住了。
他不知自己先前在写些什么,只看见纸上一朵朵晕湮开的墨花。
窗外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藏没在寂静里。
忽然间,耳边姜眉的啜泣声消失了,转而化作一种闷癔,他下意识抚上肋下,那处是被姜眉方才重重踢过的地方。
应当是这个原因,故而在隐隐作痛罢。
他轻揉着,却触到了一片湿漉,那是应当是她的眼泪,灼得他的指尖阵阵刺痛。
而今姜眉不仅不再念他,还恨他,不仅恨他,还畏惧他。
厌恶他。
都是他的错,是他咎由自取。
“眉儿……”
他低低地念道,心口的刺痛骤然加绞,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案上的茶盏也被他推扫至地上,摔得粉碎。
何永春闯了进来,看到他这方苍白的面容,也一时惊诧。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心口不舒服么?怎的面色忽然这样白。”
何永春仓惶问道,上前搀扶,却被他推开了。
顾元琛疲累地笑着,口中呢喃着:“本王没有……本王不会再为她伤坏了,不值得,明日事成之后,便任她离开,今生今世,也再不见她了。”
“王爷,那丫头的事,今后再说吧……琉桐前日就病得厉害了,昏了又醒,只是王爷忙碌,她便不让告知与您,今晨起来忽然见好,就连鸠医师也以为是有转机。”
何永春声音哽咽起来:“其实是回光返照罢了,如今人已经快不行了,她说想见您最后一面。”
“是么?”顾元琛淡漠地问道,却搀扶着何永春,向琉桐和小莹的小院走去。
“可是她不是一直都不愿见本王吗?”
进屋前,顾元琛顿住了脚步,他又隐约听到了那哀恸的哭声。
哦,原来是小莹啊,不是眉儿。
榻前垂着素白纱帐,隐约可见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看不清面容,顾元琛去回想琉桐的笑颜,却如同隔了这层白纱雾里看花一般,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的容貌,总是模糊不清。
“王爷!您终于来了!”小莹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琉桐快不行了,快和她说说话罢!”
她也不过是为自己飘摇的身子寻得一个依靠。
顾元琛拍了拍她的手背权作安抚,坐下来正欲掀开帐帘,却听到床帐内的人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琉桐气若游丝地恳求道:“王爷,求您!求您不要掀开……”
她病入膏肓,说话早就没有气力了,那声音虽小,却仍在努力保持着昔日的婉柔。
顾元琛听着这哀求,当即放开了手,依言上前一些,坐在了她榻边。
“本王答应你。”
“王爷,妾身记得的,此前您多次来看望,可是妾身都不曾见您,让您不快,求王爷莫要怪罪。”
一只枯槁的手探出来,轻轻地覆在顾元琛的手背上。
这曾是一双抚琴弄弦的纤纤玉手,如今却干瘦如柴,黄黯无光。
“本王不曾怪你,你放心吧。”
顾元琛想起此前数次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他以为是琉桐因姜眉之事怪他薄情,自是没有怪罪之意,可想起时不免叹怨,更是不解。
“不想见就不见,今日可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未了却的心愿,本王定会为你做到。”
“不,不是的!”
琉桐艰难地抬起身,也不要搀扶,努力地向他靠近。
她低低哭泣起来,身子在纱帐子后颤抖飘零。
“我想见王爷!”
“想见您的……自那年得王爷相救,妾便无有一日不想陪在您身边!王爷,妾求只您一件事——”
“本王答应,你直说便是。”
“求您,妾身好怕……求您陪妾身这最后一时吧。”
顾元琛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喉间却哽咽无比,示意小莹托捧起琉桐的手,自己亦轻轻回握。
“好。”
帐内的人终于笑了一声,将t身子靠近小莹和顾元琛,带着满足的哀意说道:“王爷……妾身并非是不愿见您,只是知道自己这身子医不好,日日憔悴,不想让您看见妾身今日这幅模样。”
“其实……人心里自己是清楚的,当年下了那大狱,熬了那么多大刑,即便是出来了,妾身也觉得自己是一个死人了,那时身上只知道痛,也能想到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
顾元琛心头一震,手也随着琉桐的身子战栗起来。
“都是那狗贼害我们至此!”
琉桐突然激动起来,不甘地说道,声声泣诉。
“可是……可是能陪在王爷身边,便不觉得可惜。”
“妾身知道的,您对妾身并无男女之情,您是大周的敬王爷,妾身卑贱,也不敢痴心妄想,当日您婉拒之后便放下了……今日,本不该以此做胁,强让王爷百忙之中抽身来见妾身这将死之人!”
琉桐将汗湿的额发抵在顾元琛腿边,依恋地说道:“可是妾身想您,实在放不下啊……”
“本想着留书一封给王爷用以诀别,想让王爷永远只记得我从前的模样……可是,当真要到了这一时,却顾不得许多了。”
顾元琛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道:“非你是你配不上本王,莫要这样想,本王什么都不算,你的心意本王也知晓。琉桐,当年本王的确无心情爱,这份情意,本王只有来生再报了。”
“不,王爷,妾身不要您报答……有您这句话,黄泉路上足矣……”
她喘息片刻,声音忽然清明起来。
“只是,还有些事要与您说,王爷……”
顾元琛认真听着,小莹会意钻进纱帐将琉桐轻轻扶靠在自己怀中。
隔着纱帐,好似是能看到她无有遗憾,浅浅地笑了。
“您是这世上最好的人,琉桐此言并非是以情为偏私,而是当真仰慕……可也求王爷听我这将死之人一句劝解吧。”
“王爷,莫要再为前尘往事伤坏了,终究只会伤了自身。”
她费力地抚过他的掌心,字字恳切:“王爷有一次饮酒,醉后说了许多往事,有关太后娘娘的,先皇后的,陛下的……妾身也听说一些,便下得了,可是终究不知道如何劝解您,人总各有心伤之事。”
“若是,若是总为前尘痛楚执迷,只怕会看不清眼前之人,眼前之事,此后遗憾错过……便弥补不得了!”
顾元琛心头震颤,应允道:“本王都记得了。”
琉桐微微颔首,刚要拭泪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小莹一声声唤着她,她才缓过气来,又强撑起身,握紧顾元琛的手不放。
这是一个受尽磋磨,心知自己将要死去的女子,对这世上最后一丝眷恋与惦念了。
“姜姑娘的事,本不该提,可是琉桐也曾深爱王爷,知道爱而不得何其痛苦……也见过王爷看她的眼神,知道王爷是当真喜欢她……可若是,若是不能圆满,便放下吧。”
“……好,琉桐,你的心意,本王今生都不会忘记。”
“不,王爷只记得我的琴声就好,”她声音渐弱,“是妾身贪心,用这样的法子让您记得我……其实……不该,不该如此,妾身只希望您今后忘了我,只盼您岁岁平安……岁岁——”
琉桐忽然不说话了,她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柔声求问道:“王爷,您为琉桐取琵琶来好不好?”
声音带上了几分清脆,好似忽然不再被病痛折磨了。
顾元琛转身去取,可是指尖才触到冰凉的弦柱,就听见远远传来小莹哀嚎声,她满面泪水,拼命摇晃着榻上之人,不停唤着琉桐的名字,希望留住她。
顾元琛急步回到琉桐身边,再次握紧她的手,却感到她的手在变冷。
自指尖一点点泛起凉意,而后是指节,手掌。
她已经走了。
小莹的哀叫声在耳畔,何永春与鸠穆平在身后小声啜泣着,洪英亦轻声叹息。
顾元琛他亦觉哀痛,可是,只要回想着琉桐死前对他说的话,便觉得神志恍惚。
仿佛遗漏了什么,遗漏了一样定叫他终身愧悔之事。
小莹哭得昏厥过去,万幸鸠穆平在旁,才并无大碍。
起来之后,她紧倚在顾元琛身旁,抱膝坐着,一面啜泣,一面喃喃回忆。
“琉桐早就说她养不好了,我从来都不信……我说,王爷定能医治好你的,后来她再也不提……先前回去见过林姐姐,为林姐姐守灵后,她便说自己的日子也快到了,当时她就想留在东昌不要回来,说不想让我和您看着她死……我那时为何不信呢?”
“王爷,我要怎么办呢!今后就只有我一人在这世上了,我的姐妹都不在了……我一个人要怎么活在这世上呢!”
小莹发起了高热,顾元琛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在她身旁陪着,身形颓然,夜色已深,明日是秋狩之日,亦是发兵之日,他耽搁不得的。
可为何脚步如此沉重,是还有什么未了却的事么?
应当是有些恍惚吧,这与康义猝然死在他身前是不同的。
顾元琛从未亲眼见历一个与自己有牵连的人离世,在他面前缓缓止了声息。
他这是在做什么又想什么呢,真是可笑。
他是何其凉薄的一个人,怎么忽耽想这等哀婉的情意来。
月色下,鸠穆平独自啜泣,见到他后擦净眼泪行礼。
顾元琛本并未没有在意,走过后忽停住了脚步,鬼使神差折返,他一言不发,就那样茫然地看着鸠穆平,似乎是要求问出什么答案来一般。
何永春不解:“王爷可有什么话问鸠医师?”
“王爷,是属下无能,没能医好琉桐姑娘,求王爷责罚。”
“罚你做什么呢,生死有命……怎么留得住呢——”
顾元琛蓦然不说话了。
他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寝殿,草草用了些晚膳,沐浴后便更衣睡下了。
他这一日经历了太多事,本以为自己阖目就会沉睡,可是眼前不断地浮现起姜眉的脸。
她不让鸠穆平告诉他事情,不让自己知道他再无可能医好,药石无灵。
琉桐也是这样,她不愿见他,说不想让他看她最后将死之时的脸。
小莹原本有姐妹三人,可是忽然就只剩她一人了,她说不知道今后要如何活在这世上。
顾元琛不论想到什么,最终都只是不停地想起姜眉,想起她今日在自己面前愤怨的神色。
“你怎能如此待我!”
他惊醒,面对着凉薄的空气惊惧问道:“眉儿?是你么?”
她怎会在他身边呢。
顾元琛坐起身来,耳边又回响起姜眉的哭声,顿觉心口闷痛难耐,连声呼唤侍人,呼唤何永春。
“备马!本王要去行宫!去行宫!”
顾元琛似是梦魇了一般不停地说道,要人为他束发更衣,催促何永春去备马。
“王爷!王爷您醒醒,这时不能去啊,已经太晚了,明日秋狩,陛下此时也定是睡着了。”
何永春命人去准备安神的汤药,将人屏退,低声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要去行宫?”
“是要见她?王爷,您别这样,太晚了,明日不是还要……”
顾元琛心口剧痛着,痛得说不出话来,何永春安抚着他躺下,喂他喝了安神汤。
“别再想了王爷,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明日就能再见到姜眉了。”
*
夜里将入睡时,顾元珩抱着姜眉,许是还有些依恋,又问了她一遍:“明日秋狩时,小眉想不想与朕同往,去看看围场风光。”
姜眉晚膳前便有些恹恹的,神色总是恍惚,听他说完后笑着摇了摇头,便要睡下。
“今年就算了,或许明年吧,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勾着他的肩膀躺了下来,吹灭灯烛,张着双目紧盯着他。
“我会在这里等着陛下回来的,哪里也不会去的,一直一直,留在这里。”
听到她这般令人担忧的语气,顾元珩不免又有些恍惚。
“这些时日,你为何总也用这般语气说话呢,小眉,朕不想你这样。”
借着夜色的掩映,万幸姜眉不必再流露出欢喜的神色,平静地问道:“那我应当怎么做呢?陛下想我怎么样呢?”
他顿了顿,欲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言说。
“……小眉说得对,朕不强求,明年你养好了身体再去秋狩吧。”
顾元t珩躺在姜眉身边,吻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说道。
“朕只是想,或许带你前去,可以见你拉弓射箭的模样,朕知道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你会用剑,你有一身不凡的武艺,会保护自己,亦能护得别人,故而朕心悦于你。”
“可是我也宁愿这武艺呢。”
她轻笑了一声,不愿再回想过往。
“更何况,在皇宫里要如何用剑呢,陛下把我留在此处,这里什么都不能做,却又要让我与旁人不同。”
顾元珩将要回答时,她连忙转过身抱紧他的腰,声色里带上了些许慌张的意味。
“陛下不会厌弃小眉的,对吗?”
“不会,朕绝不会的。”
顾元珩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难过,姜眉没有再提要离开的事,他稍稍放心了一些,可是又觉察出她话中哀然的意味,隐隐担忧。
她应当还是记恨着从前的事,他不该求问旁人,也不该求问姜眉,他只问自己的心就是了,他骗得了今日明日,却不能骗每一日。
他把姜眉强留在身边,便不该奢求有多么好的结果了,可是他不愿放手……
罢了。
待秋狩结束,便每日更对她无微不至,总有能挽回她的时候,顾元珩心想。
得了他的这番承诺,姜眉似是满足了,放开了他的腰,缓缓躺回原处。
顾元珩被她这样子惹得轻笑了一声,问道:“小眉今晚怎么这般忽冷忽热的。”
他尝试握紧姜眉的手,被她下意识的躲避惊诧到,默了片刻,便只将两人的手指搭在一起。
姜眉小声答道:“因为……陛下明日要去秋狩,很早就要动身离开,小眉不能侍奉陛下了。”
顾元珩俯首亲她脸颊:“怎么又说是侍奉了?下次再不记得,朕可就生气了。”
言罢,怕她又多心,顾元珩又道:“朕不气你,只气自己做过的错事。”
“好啊,我记得了,不是侍奉……陛下不喜欢这样说,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还是在骆钰县的小宅里,陛下说,‘情欲二字,越是真心而发,越是动人’。”
顾元珩眼中一湿,阖目片刻,温声道:“是这样。”
“那便给我吧。”
她起身半压向他,将手探入他的衣袍间,眼眸自下柔柔地挑起,媚色撩人。
看着他沉迷情欲,因她的一举一动颤抖着,发出情动的嘶哑的轻吟,姜眉笑着问道:“今后陛下的真心也就只给我一个人可好?”
声音妖异撩人。
“陛下不是说生在皇家,鲜有真心和真情吗,你把真心给我罢,今后我会好生呵护它。”
顾元珩自然答应,恨不得现在就能把心剖出给她,姜眉轻轻回应了他一吻,便不再与他有任何言语。
到了两人都疲惫不堪的时候,方才云消雨歇。
她今夜似是格外喜悦,声色中总是有着笑意,又呢喃问了一遍,愿不愿把真心给她,要他答应,而后才挽着手沉沉睡去。
晚膳后顾元珩喝的茶是姜眉倒的,里面放了些安神的药,故而他睡得很沉,直至三更时,姜眉坐起身来望着他,将他的手放开。
顾元珩轻吟了一声,似是念着她的名字,却醒不来。
姜眉想到自己数月前也这样在梦中依恋着他,便难得欢心地笑了。
她离开了床榻,站起身却觉得双目有些晕眩,想为自己去倒些水喝,却脚步一虚,摔倒在了地上,小腹间忽然抽缩了起来。
她爬起身地上蜷缩着,却恍惚瞥到了被她藏在床下的那个小匣子。
这是何永春给她的,她一直未看。
里面是一封书信,并两个小布袋。
姜眉从后殿出去,到了寂静无人的庭院中坐下,借着月色去读。
[傻孩子,你真是受苦了也受罪了,真是命不好,我一直惦记着你,前些时日,王爷知道了你有了身孕,大抵也想放下了,我还与王爷说,让他放心,今后你在陛下身边,不论如何能过几天享福的日子,也算是弥补了你先前受的苦了,谁承想变成如今这样]
[我知道你心里怨恨着,也不劝你什么,更不为王爷说什么好话,你若还是恨他便恨着,我只想你好好养病,莫要再整日伤怀。]
[从前关于你妹妹的事,王爷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只是他并未存了什么恶念,那时他当真是不知道你妹妹在何处,才编造了她们二人不在了]
[当时固然是与你有怨,恨你杀了康义,却也是不想你那般可怜,为本就没有的筹码给人卖命]
[去燕州前,王爷就查到线索了,是你二妹姜芮的,可惜战事太紧,人也颠沛奔波,一时耽误了,战胜后找到人,可是那时候你不在了]
[是我错了,那日我应该舍了这条老命,换你留下的,王爷只提过一次,是你被抓住的第二日夜里,王爷梦见康义死时的模样,与我说的一句气话,说要将你送到陛下身边去,让陛下也尝尝被身边人背叛的滋味]
[却当真是气话,后来再提起,被梁胜听去,却是在后悔动过这样的念头,心疼你吃过太多苦,总是轻信于人,你也说的对,这样想过终是不好]
[可是又为何偏去思想这一时的缘由,不去思想这一直以来的情分呢]
[二姑娘也不在了,她是难产而亡,也是可怜,不过生前没有太过遭罪,只是老天带走她和孩子,不让她受贫困之苦了]
[王爷那时为你伤心,也为她难过,将人安葬好后,取了一些坟土,让我收好,只想着今后再寻到你的时候,将此物给你,想同你解释清楚,盼你原谅他]
[而后发生的事,也不曾料到,不是你的错,唉,王爷这性子,也是被从前之事误了,听你说了那些话后,回去便又气又怒,夜里又把我叫起来,让我把这些扔了,我却自作主张留下来了]
[另外一袋,是那个跟着你一同到行宫的那个小丫头的坟土,也是王爷命人去取的,他说你本就喜欢小孩子,更喜欢那小丫头,因小产伤了身,不能见上最后一面,定然是哀痛极了]
[这些是我给你的,与王爷无关,我也要同王爷去南下巡盐了,再回来不知道是何时,你千万保重,好好养病,别太倔强了,陛下性子虽温和,却也是大周的天子,何况皇宫里势力复杂,你一个小丫头一人在宫中,更应当小心着些,别再伤着自己了]
姜眉想起来了,这是何永春与顾元琛南下巡盐前请宗馥芬转交给她的。
在那之前,姜眉对顾元琛说:“她真应当在幼时就杀了你,你本不该生下来!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她那时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可是顾元琛不放手,所以她想让顾元琛远离她,忘记她。
无论她如何将他推远,可是他就是不肯放手,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来。
姜眉将那两小袋坟土握紧在掌心,捂紧了嘴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腹中的绞痛愈发难忍。
她跪在地上,一面流泪,一面干呕,又是吐出了腥黑的血液。
这是胭虿散的解药,顾元琛此前喂过她两次,这是最后一次了,故而痛楚也比此前更加剧烈。
痛啊,身心之痛,竟然比不过情深之伤,若是情薄,反而不会因情迷眼,反而不会为彼此所伤了。
若是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只不曾爱过,便不会心痛欲绝,可若是当真为了免这心伤,舍了这情爱,却又觉得满心空凉。
她悲凄地在月下蜷缩紧身体,被凉薄的夜风席卷,捏着那封书信,想起与顾元琛重逢后的每一次相见,每一次分别,只觉得痛不欲生。
何永春总是念叨着冤孽二字,他从未看错过,恩恩怨怨,有情皆孽。
她已经有了决断了,决心斩掉这一切,她做了决定,下了决心,便永不回头了。
若有来世,还是永远都不要遇到了——
作者有话说:小莹说的林姐姐是修文的时候完善的角色,之前没有提姓氏,琉桐受伤的剧情也是修文的时候重新强调了一下,如果是从后面订阅的朋友,你们之前可能没看到过,在前面的15章[比心]
下一章就是眉儿解脱,两个男的开始发疯发癫的情节了,并非是有意拖着这一章不写好像在水剧情,是因t为我感觉最痛苦的不是追悔莫及,而是追悔莫及之前好像有一丝丝能挽弥的机会,可是又是游丝一样,根本抓不住的,这一点点的希望,吊着人永远去后悔,永远去想关于“如果”的事,这样才是最悲哀的
下一章结束,这一卷就要结束了,我知道有很多朋友看这种类型的文看到这个情节应该就预备要撤了,不喜欢看后面的情节,我明白,我已经做好了卷被子抵抗寒冷的准备[狗头叼玫瑰]但是祝你们继续淘到喜欢的书,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9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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