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自焚
秋狩乃中原族民上古仪礼,太祖帝顾光建国之初便定下祖训,每年于仲秋之时在定州城北挽弓台围场举行秋狩,此礼既为祭告天地,亦有锤炼兵马,协同军心之意。
其中更深之道,则在于督醒大周在位君王,永记承平之世勿忘鞍马之劳,然前朝康武帝崇文抑武,晚年偏信玄道,致使朝政荒废,武备松弛,终酿大祸。
昔年权奸石宗云勾结北蛮篡国,皇城沦陷,险倾覆大周百年基业,此国仇家恨如同烙印,深刻在大周皇室与臣民心间。
今岁春末,敬王顾元琛亲率铁骑踏破北蛮石国,生擒北蛮首领,一雪国耻,此等不世之功,足以告慰太祖与先帝在天之灵。
也正因此,今日挽弓台秋狩规模远胜往年,旌旗蔽日,甲胄如云。
围场之上,日光刺破了秋日高爽苍穹,礼号长鸣,声震四野,更惊起远处林间飞禽数点,翅羽仓皇掠过层层列阵的士兵头顶,投向远山天际。
顾元珩着一身玄色金纹骑服高踞骏马,勒于高坡之上俯瞰如潮仪仗,虽威仪万千,可此时他却难掩目光中的倦色。
不知为何,今晨离开姜眉的时候,他心中前所未有地感到不安,想再抱一抱她,却不忍打扰她的清梦,只是捧起她的手落下一吻。
他的目光不由得掠向行宫的方向——
将近午时了,小眉应当是起来了,她一个人可否会觉得烦闷呢?
真想让她此时就在自己身旁。
“皇兄在想什么?”
略有些低哑的声音打破了顾元珩远逸的思虑,他不由得眸光一冷,侧目望向来人。
顾元琛策马又近前了几分,今日他倒是难得收敛,只穿了一身不甚华贵的墨紫射服,面容有些苍白,唇角略含着笑意。
“可是在想皇嫂?”
顾元琛远眺晴空,似是不经意地说道:“臣弟记得皇兄前些时日就曾提及此事——想让皇嫂一同前来……不想皇嫂今日竟留在了行宫……她近来如何呢?会否还因此前之事生臣弟的气呢?”
顾元珩冷声道:“不曾,今后家宴之上,你向她赔罪便是,此事今后不许再提。”
“臣弟遵旨——听闻这几日皇兄与皇嫂甚是情好,臣弟当真羡慕啊。”
顾元琛看着道道旌旗,平静地说道,却不由得紧攥缰绳,指节泛白。
“羡慕朕?”
顾元珩无奈一笑,目光复散落在晴空之中。
“你若羡慕,便早早迎娶王妃,让朕与太后安心便是。”
“敬王妃之位,臣弟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
“哦,是吗?”
顾元琛唇角勾起笑意,颇有些讥诮地说道:“今日若是臣弟胜出,还请皇兄为臣弟赐婚。”
“何需你今日拔得头筹才能让朕赐婚,直言便是……罢了,你年纪不小了,朕也无心为你担忧婚事,只要是个贤良女子,朕都应你。”
心中惦念着姜眉,顾元珩愈发感到不安,并未多言什么,亦不察自己弟弟眼中阴毒的目光。
他怎会知,他这好弟弟一心想迎娶的王妃,却是他如今百般疼惜的皇后。
“好,臣弟谢过皇兄。”
顾元琛敛目道:“各部皆已整备完毕,只待皇兄号令。”
顾元珩收回远眺的视线,取过长弓,一支礼箭射出,穿透午时金光,礼官唱喏,声遏行云,众将士山呼万岁,滚滚声浪惊得走兽奔逃,飞禽冲天。
天子已策马驰入猎场,顾元琛一夹马腹,正欲跟上,却又忽然勒住了。
他调转马头,再次望向行宫所在。
“眉儿。”
顾元琛忽然低低地念了一声。
“莫再怪我了,再等等我罢。”
*
暮色四合,秋狩首日喧嚣渐歇。
猎场高台之上,侍从们正高声唱报着各王公贵族今日的收获,而当最终念至敬王,敏王与天子三人的猎获数量时,四下皆觉愕然——三人今日竟在伯仲之间,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谁人不知敬王爷弓马娴熟,威名赫赫的血羽军威震边陲,陛下亦是文武兼修,亲手建立的龙武军当年曾一日收复三城,反倒是敏王爷文弱多病,不想竟也能与二人比肩。
众人私议纷纷,又看了一遍数目,惊觉若是比之去年,陛下与敬王爷收获实在过少,至于敏王爷——只怕是因为有敏王妃相助吧。
敏王顾元琪乃康武帝时皇四子,昔年国破之时为乌厌术齐生擒,遭石贼囚禁,忍辱负重,甚至被扶立为傀儡废帝,遭受多年圈禁,忍受百般侮辱,身心俱损,落得一身病根。
病重濒死之时,曾得一位北蛮女奴对他倾心照料,此女险被乌厌术齐处以极刑。
复国后,纵有众臣上书天子,要其休弃此“蛮女”,敏王却力排众议,甚至甘弃爵位被贬为庶人,也要执意将她留在身边。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顾元琪微微侧首,对身边紧依着他的王妃低语了一句,轻轻将人放开后,方起身向天子与敬王行了一礼。
“陛下,臣弟有罪,去岁不曾参加秋狩,便想今日展露些头角,又恐自己骑射不精,故请王妃在旁相助,只以为能瞒天过海,谁知今日您与七弟挂怀,皆有保留,倒让臣弟满心惭愧。”
“四弟何出此言呢,今日你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王妃也是……今日是朕与七弟输了——好了,都不必多言,且享此时宴饮之乐吧。”
顾元珩端坐主位,脸上是大周天子此时应有的和悦笑容。
却也只是面上的和悦罢了。
他瞧着觥筹舞乐,看着两相依偎的敏王夫妇,只觉得心中刺痛不已。
他从来不算认可敏王的这位异族王妃,可是今日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一瞬间,顾元珩竟有些恍惚。
敏王妃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正坐于顾元琪身侧,紧紧抱着他夫君的手臂。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故而在众人面前从来都是低垂着眼眸,只有看向自己丈夫时,才一展笑颜,眼眸深邃明亮。
顾元珩方才见到过她的,见过她在马背上开弓挽箭的飒爽之姿。
他便想到了姜眉。
若她在此……若小眉如今也在此,该有多好。
以她那身不凡武艺,定然不会逊色任何人。
她本也能如敏王妃一般,满心欢喜地前来,在这山林之中纵马驰骋,与他一同狩猎,而今也能坐在他身边,与他分享喜悦的。
元琪的两个小郡主那般可爱,若是他和小眉二人的孩子也能生下,能平安长大,今日又会是何等幸福,会否能拥有这般温情呢?
顾元珩仰面饮下一盏温酒,眼中竟含了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在想什么?
只是一番再不可及的奢望罢了。
几乎是同时,顾元琛冰冷的目光亦落在敏王夫妇身上。
自己的四哥只是轻咳了一声,他的王妃便向倚靠地更紧了一些,为他关切地抚着后背。
顾元琪不过微微抬手,他的爱妻就为他递上了一方手帕,在众人不注意的地方温柔地为他擦拭额际。
自方才说过那番话之后,敏王就一直将敏王妃半护在身后,为她布菜,在桌下握紧她的手安抚。
那般默契,那般再普通不过的夫妻温情。
他顾元琛都看在眼里。
他顾元琛本也应当有的!
眉儿!他的眉儿!
这是他无数孤寂的夜里反复在心底描摹了无数次的场景!
昔日的爱恋在此前化为幽幽恨意,又化为道不尽的遗憾,而今更是与这夫妻情好的画面一同淬炼成两柄匕首,刺入他的眼底,生要将他一双眼睛剜出才肯罢休。
顾元琛握着酒盏的手指骤然收紧,妒忌悔恨,混杂着无边悲凉,酸涩之意猛地涌上喉间。
他这哀怨的目光显然是惊到了顾元琪,当即将王妃护得更紧,因幼年不快之事,他素来害怕这位幼弟。
顾元琛却先举杯,开口声色冷淡异常:“陛下大度,本王却没有容人雅量,这杯酒,不能敬四哥——便敬给王妃娘娘吧!”
他笑得极为难看,仰头便将盏中辛辣的酒一饮而尽。
敏王夫妇二人便更是坐立难安。
“皇兄,”顾元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近处几人耳中,“这t杯酒是敬您的,臣弟今日运气不佳,未能拔得头筹,看来那赐婚的圣旨,臣弟是无福领受了。”
顾元珩正因敏王夫妇思念起姜眉,心绪不宁,闻言眉心骤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冷声道:“朕既应你,便不会食言。”
“莫再醉饮,也当心你的眼睛。”
顾元珩叮咛了一句,便沉默了下来,方才强挂在面上的笑意更显僵哀。
看着敏王夫妇,才知道何为恩爱的夫妻。
他想到行宫中的皇后,他的小眉。
小眉说不再怨恨他了,当真么?
顾元珩不敢想了。
他沉寂下来,顾元琛亦然,气氛不免有些低压,何永春紧盯着顾元琛的手,只待王爷下达起兵之势。
却不知为何,顾元琛迟迟没有动作,只是不断地饮酒。
他想到了昨日姜眉的话,心绪纷乱。
觥筹交错间,一道身着禁军服饰风尘仆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快速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天子身侧。
那是面色惨白如纸的袁戍岳,他甚至忘了全礼,径直凑到顾元珩耳边,用惊恐的声音急速低语。
天子脸上那抹强撑的笑意瞬间消散了,他木然转过头,看到来人满面痛惜地垂下了头,猛地从御座上起身,动作之大,险些掀翻面前的案几。
“你……你说什么!你放肆!”
他一把攥住袁戍岳的衣襟,声音颤抖,眼眸间瞬间崩裂出无数血丝。
“你敢欺瞒朕!不可能……不可能,皇后究竟怎么了!谁指使你的,谁让你与朕说这些的!”
袁戍岳扑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带着哭腔回禀。
这一次,声音清晰地传入了离天子最近的几位宗亲重臣耳中,自然包括顾元琛。
“陛下,陛下您节哀啊!行宫玉芙殿午后突起了一场大火,是皇后娘娘!也不知……不知她为何要自焚……宫人未能将她救出,火势扑灭之时,娘娘已经薨逝了!”
如同一道惊雷直劈天灵,顾元珩耳畔一阵嗡鸣。
他身形剧烈一晃,若非冯金及时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抬起手颤抖着指向袁戍岳,唇瓣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口中只剩下些分辨不清的呢喃。
“不!不可能……怎么会,怎会如此……小眉!”
一时急火攻心,常年咳疾缠身的顾元珩一口鲜血吐出,倒在冯金怀中。
袁戍岳才要上前搀扶,却被一只冰冷地手抓住手臂,猛地被掼摔在地上。
是敬王爷?
怎会是这般狠厉的眼神?
“满口胡言!还未查明之事就敢来此贸然禀报,惊扰圣驾,袁戍岳,你活腻了吗?”
顾元琛怒骂,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嗵嗵狂响——那是他迸促的心跳声。
在袁戍岳匆匆行至天子御座旁前,顾元琛的手便已顿住,只因无名的不安自心底涌出。
当天子骤然失态,当那“薨逝”二字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只觉脑海中一根紧绷的弦断了。
她出事了?
手中的酒盏发出一声脆响,竟然是被他生生捏出一道裂痕,一丝鲜血混着酒液自他指缝间渗出,顾元琛却浑然不觉疼痛。
定是假的,她不会死,她不敢!
“皇兄!莫要听此庸竖胡言乱语!”
顾元琛声色沙嘶,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皇兄,火场混乱,尸身焚毁定然难以辨认!皇嫂她怎会自焚身亡呢?您好好想想,皇嫂是何等心性坚韧之人!她……她不会的,她怎会如此轻易赴死!不……皇兄!此中必有蹊跷!”
这一番急切安抚,听来镇定的话,却让本就震惊的众人心中更是悚然。
这,这当真是敬王爷在说话吗?
这般不容置疑,不容一丝忤逆的笃定……这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算无遗策,心思深沉,一向不把喜怒放在面上的敬王爷啊。
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如此言说啊!敬王爷他怎可如此断言呢?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惊疑探究,瞬间聚在顾元琛的身上。
他似是觉察,回身狠厉扫视,目光所及,众人满心恐惧地埋首案间,不敢与他有分毫对视。
这阴鸷的眼神,只怕是要杀人。
而此时的天子,却早已被突发噩耗与连日来积压心底的恐惧彻底击垮。
顾元珩捂着撕痛欲裂的前额,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哪里还有余力去分辨自己弟弟言语中的失态。
他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不断回响的“薨逝”二字。
只忆起昨夜与姜眉欢爱时,她抱着自己,眼眸幽幽又满面天真笑意说的那句:
“陛下不是说生在皇家,鲜有真心和真情吗,你把真心给我罢,今后我会好生呵护它。”
顾元珩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回行宫……立刻回行宫!”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绝望喊道。
顾元琛站在原地,木然看着瞬间乱作一团的人群,看着被御医急救的皇兄,一时觉得自己也神魂飘远,似乎并未站在人群中。
他感到自己在天上遥遥看着地下的人,他想再说些什么,再做些什么,却手脚冰凉,半分不能移动。
先前强装的冷静已然褪去,而今只剩下恐惧。
他不信。
他不能信。
他绝不相信。
*
夜色死寂,星月无光,快马踏碎寂静,留下一身刺冷的寒露,一路回到行宫,踏过长街至主殿已化为废墟的玉芙殿前。
顾元珩与顾元琛几乎是同时翻身下马,身后只跟着寥寥数名护卫。
行宫偌大,在死冷的黑夜里静默无比,似一□□棺材,要将所有人困死其中一般。
空气中浓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风声侧侧,无声泣诉着一场惨剧,就像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那个陛下新册封的皇后娘娘一样,总是在深夜里呜呜哭泣着。
曾经是顾元珩亲自为姜眉设计,一草一木,内饰陈设都费尽心思的玉芙殿,如今主殿却只剩断壁残垣。
漆黑的焦木支指向天空,断面处好像附着人面,似乎是要对天宣泄呐喊出什么来。
“皇后呢……皇后在哪里!”
顾元珩脚步虚浮,被冯金搀扶着,几乎是半爬着冲向那片废墟。
在玉芙殿当值的侍人已经跪倒了一片,哭声压抑,倒也合了这周围之景。
为首的总管涕泪横流,指着废墟中央一处被粗略清开的地方。
那里有一具焦黑蜷缩的遗骸,静静地停留在原是寝殿床榻的位置。
“陛下饶命啊,奴才等罪该万死!火起得太快太猛,是从娘娘寝榻处烧起来的……”
“不知为何,娘娘将几个贴身照看的侍女都打昏了,绑在后园……然后在外殿放火,奴才等急忙去救,可是等发现时……娘娘她,她已是如此了!陛下饶命啊!”
总管哽咽着说道:“娘娘先在外殿放火,高声求救,奴才们便先想着救外殿火势,可是娘娘她……”
“奴才们该死,求陛下饶命!奴才们当真不知是娘娘放的火,她竟然是在自己身上又放了火,似乎是坐在榻上,身边……身边有火油的痕迹,她,她就,娘娘她就这样把自己活活烧死了啊!”
那具遗骸,保持着一种极其熟悉而又无比刺眼的姿势。
抱膝而坐,再将下颌轻轻抵在膝头,埋首垂眸,而后蜷缩在角落里。
这是姜眉最常见的模样,她喜欢这样子坐在小榻上。
哦,不是喜欢的,是她不得不这样。
唯有这样的姿势,她才能堪堪保护自己,才能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保护起来。
唯有这样,她才能些许得到一些安心,她宁愿保持着这样疏离的姿态,也不愿再敞开心扉了。
她总是这样抱膝坐着,不只有多少宫人曾嘲笑过她,说这位皇后娘娘粗鄙不堪,丝毫不懂皇家仪礼。
她没有在乎过。
若是她稍稍不那么痛苦的时候,便会这样坐在阳光下,贪恋那一时的温暖。
唯有天上的太阳能偏爱她一些,能毫不吝惜地给予她暖光,不要她任何回报。
只是这唯一的偏爱,却也不过是旁人唾手可得,毫不在意的东西。
如今,这个姿态被烈火永恒地烧铸了,她终于可以平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再也不被打扰了。
顾元珩死死盯着那具焦尸,仿佛想从那些狰狞的炭黑色中,辨认出昔日自己心爱女子的容颜。
“今后陛下的真心也就只给我一个人可好?”
她笑意盈盈地说道,而后她的眉目淡去了,被火焰炙烤,直至化为一具碳尸。
他竟然问过她:“小眉,你应当还是恨我的吧。”
是啊,她自然是恨他的呀。
恨他从前口口声声说心悦于她,却不过是用她的容颜去缅怀着另一个女人,把她当做亡妻的替身。
恨他不惜物力,千金寻方也要为她调理好身体t,却又亲手葬送她满心期待的孩子。
恨他亲手将她改变磋磨成另一幅模样,却又说喜欢她从前的模样,让她回到从前
“陛下真当自己是楚澄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是谁杀了我的孩子呢?”
声声咒念,将顾元珩的神智摧垮,他猛地推开搀扶在旁的冯金,上前几步,却又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发出野兽一般的泣血哀嚎。
“小眉!小眉——”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却不敢触碰,最终只能徒劳地抓握飘散灰烬的空气。
“是朕错了……朕错了啊!”
他想留住她,不惜精心为她构筑好一个不见形影的笼,想要弥补,想要挽留。
他以为自己能能留住她了。
直到这看得见看不见的,连同她一起,连同往昔所有的爱恨纠葛化为了灰烬。
顾元珩再度昏倒在冯金怀中。
“你是死人吗?还不快些带皇兄去医治!”
顾元琛终于开口了。
从一开始,他就如同一尊石人一般立在废墟边缘。
他的目光亦死死锁在那具焦尸上,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
他不信。
他依旧不信。
视线一寸寸扫过,突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仿佛在瞬间停滞。
他看见了——
就在那焦尸的脚踝上,紧扣着一圈刺眼的形状。
那是他曾经强行给姜眉戴上的玄铁金环。
外层的黄金已被烧熏乌黑,甚至内部的玄铁也有些略微变形。
但它确实还留在那里,将顾元琛所有的幻想都紧紧制锢,而后似乎是变幻形影,飞锁在他颈上,不留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那是只有他能解开的东西。
一瞬间,回忆如滔天洪水一般催入濒临崩溃的神思。
最初是他亲手为姜眉戴上这枷锁的,他百般羞辱她,威逼利诱,欺骗她,强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她那时眼中满是不屈的恨意,却又不得不亲自将能解开这金环得钥匙丢入火盆中……
那时她该有多恨啊!
后来两人生死相依,从那酷寒的雪林中闯出一条生路来,她却为救他复染上胭虿散,两人第一次欢爱,他抱着伤痕累累的她,第一次感到满心悔愧,那时顾元琛就想待回京后立即为她解开。
而后……而后便是她去北蛮石国的前夜,他第一次将这愧悔宣之于口:
“本王当日不该那样对你的。”
那时两人那般情浓,她脸上竟也曾有过刹那娇嗔的笑。
“王爷从前就是这样欺负我,等回京城去,把它摘下来,锁在你身上。”
他好后悔啊,他无数个日夜都在后悔,当日放手让她去了北蛮石国,害她被乌厌术石折磨。
他好悔啊!
顾元琛踉跄了一下,一低头,星星点点的暗红痕迹落入泥灰之中。
“王爷!王爷!”
何永春觉察到顾元琛摇摇欲坠的身形,连忙上前搀扶。
他看向顾元琛手指的方向,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又是这个金环,此前在北蛮石国捡到的那个,已经要了王爷半条命了。
何永春只能压低声音劝解:“王爷,不可啊,如今是在行宫里,您不能……”
“不……不对。”
顾元琛猛地抬起手臂,拉起衣袖,死死盯着自己腕骨上的金环,这是从前戴在姜眉手上的那个
似是被什么驱使着,他又向前踉跄了几步,不顾旁人不解的目光,更近地,死死地盯住焦尸脚上的那枚金环。
人是可以做假的。
顾元琛策马赶回行宫的路上,就设想过这种可能,死的不是姜眉,是旁人。
但这样东西做不了假。
这金环本就是他命西域工匠打造,内里玄铁的确刀斧不断,耐得住火灼。
那黄金呢?
人都烧成了这般焦炭,为何这金环外层的黄金,仅仅是熏黑,略微变形,却未曾如寻常金器在烈火中那般熔化,为何还能辨出颜色?
这火……这金环承受的火势,似乎与这尸骸不同?
这是让他有意分辨出来的?
不是她?
不是她!
骤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一道厉闪,瞬间照亮了一片昏暗的视线。
眉儿没死?
希望,好生微弱的希望。
可即便是这一点点微末的希望,却足以让疯魔之人抓住不放了。
不,她没死,她一定不会死的!
顾元琛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愤死的绝望被一种更加可怕的狂喜与狠戾所取代。
“王爷……王爷?”
何永春对上这可怕的眼神,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顾元琛冷笑了一声,扶着何永春的手向玉芙殿外走去。
“皇兄应当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吧?”
他呢喃地问道,却恨得齿关压磨作响。
“皇兄新封的皇贵妃名叫什么?”——
作者有话说:双boss关[猫头]
boss1顾元珩发疯一阶段暂时打完了,没想到boss2顾元琛血条过半,开始狂暴进入发癫二阶段
下面主t是燕儿,dps宗馥芬可以上啦!
什么[猫头]以为自己很聪明发现了猫腻了是吗
nononono,先让你绝望,再给你希望,你以为自己终于抓到希望了,可惜是假哒[加油]
等着吧,别哭,下一章你也跟你哥一样昏倒[猫头]
第97章 死别
顾元琛一时竟不知他的眼睛是不是又看不见了、
今夜的天色怎是如此昏黑?
他不停地向前走,步伐越来越快,让何永春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
口中是近疯魔一般地低喃:“是……燕儿,眉儿叫她燕儿,她是个有情义的,眉儿若是想要逃,她定然会出手相助的!”
恍惚间,顾元琛大笑了起来,掩饰着自己声色中的惊惧。
“对啊!她可是皇贵妃啊!如今替皇兄料理着后宫,眉儿想逃出去,怎么会少了她的帮助呢!”
何永春连忙劝道:“王爷,您不能冲动啊!皇贵妃娘娘此时身边可全都是人!您去了不合适的!陛下今后问起您要如何作答呢!”
顾元琛却浑似什么都听不到,眸光中闪着兴奋与癫狂。
“眉儿不会自尽的!本王明白,她不敢……她舍不得纪凌错的,她恨本王的!她就算是要死,也该带着本王一起走!”
顾元琛停下脚步,立在黑夜之中,月色阴蒙,只有他一双眼眸亮得分明。
他抬手擦去泪水,兴奋地笑道:“她跑了也好,这一次,本王定要留住她!”
“何永春,你即刻回敬王府,先让洪英盯死纪凌错——再命人于定州城内外关卡要道严加盘查,不许任何可疑之人外出!接壤燕州,青州,卫州亦然,水陆要冲,皆给本王布下暗哨,不可有一丝错漏,绝不能放过任何身份不明之人——尤其是身形与眉儿相似的男子女子出城!”
何永春看他这副模样,心头惴惴不安。
他自然是不想让姜眉就这样可怜地死在行宫里的,可是他当真怕了,怕若是最后没有一个结果,王爷他当真要疯了。
唉。
本已领命离开,才转过身去踏出半步,何永春却又被顾元琛叫住了。
“王爷,您还有何吩咐?”
顾元琛上下打量着他,忽然脆弱地问道:“何永春,你不曾背叛过本王,对么?你不曾与她们合起伙来欺瞒本王!对不对?”
何永春霎时震惊,眼眸瞬间湿润。
他侍奉了王爷二十年,王爷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王爷当真是要被逼疯了!
“那金环的钥匙在你手中保管……本王不是怪你,你心疼眉儿,是吗?好,本王不怪你……是不是你暗中帮了她!她如今究竟在哪里!”
顾元琛上前一步,抓紧何永春的手臂,满心渴求,希望从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何公公眼中看到一丝肯定。
“……王爷,您,奴才知道您心急,可是,奴才当真没有啊!那钥匙还在王府呢——”
“不,本王不急的……好,不是你,好!”
顾元琛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失望,他猛地推开何永春,“把那钥匙也拿来!本王要亲眼确认过!”
“快去啊!”
他回到玉芙殿前,再次上马,却不是去寻燕儿,而是径直冲向了青露殿。
果然,宗馥芬不在行宫,宫人战战兢兢回禀,说公主今晨就离开行宫回了宗家。
怎么偏是在这样的时候。
好啊,他就知道!定是他们合起伙来欺瞒自己的,皇兄能被骗过,他不能!他才不会轻易放手!
*
燕儿正失魂落魄地坐在窗边,她才去探望过昏迷不醒的顾元珩,心头被莫大的茫然与恐惧填满。
姑娘是逃走了么?
既是逃走,那缘何前日会说那样的话,说她愿意留在陛下身边……她究竟有没有出事?
是她连逃走都t没有念想了么,难道她想真的死在这行宫里吗?
玉芙殿那具焦尸,究竟是不是她……
燕儿默默垂泪,便听到敬王爷前来拜见,知道自己终要过这一关,按下所有不安,让侍人都退下了。
她听到顾元琛踏入内殿,却并未有任何言语,反而是默然地走近,坐在了她身旁,身形垮塌,颇似一个风烛残年之人。
燕儿擦净眼泪,抬眸去看,却见他恍惚不定的双目。
“……王爷,您又来做什么?”燕儿哭着说道,“您还想做什么呢?姑娘已经不在了,您还要做什么啊!”
顾元琛垂下了头仿佛魂魄离体一般,满腔悲痛。
“眉儿竟然会这样做……”
燕儿心头骤然一紧,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王爷这是信了?
“为什么?”顾元琛声音沙哑,满怀不甘地问道,“为什么眉儿要这样做?她怎能一走了之!”
“王爷恕罪……本宫也不知道,此前本宫已有多日不见姑娘了……”
燕儿强装镇定说道:“人既已逝去,王爷便放手吧,您莫要再执着了,当真要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顾元琛起身行至窗前,背影萧索,似是茫然无措。
只是在燕儿不见处,他却低头借着铜镜看她面上的神色,紧紧凝视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
“是本王错了……”
燕儿看他这失魂落魄的身影,想起当日姜眉看过他那封短笺后悲切不能自理的模样,忽然也有些不忍,便别过了脸,不再看他。
顾元琛幽幽一叹,似是在小声哭泣。
“眉儿她……性子那般刚烈,她怎会这样做?她可曾与娘娘说过些什么?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燕儿想起昨日姜眉差人送至自己寝殿的奁匣,那时她与姜眉赌气,以为她不愿逃出行宫,便不肯收下,再思及当日姜眉说“甘愿留在陛下身边”时万念俱灰的语气,心中悚然。
“她说……应是提过一句,说要有一个了断,姑娘她……”
这一瞬间的恍惚与迟疑,被顾元琛尽收眼底。
他的耐心已经被磨尽了,强压下的怒火更加勃然烧灼。
他转过身看向燕儿,面上的哀然消失不见,唯余眼中的戾气。
“你非是孑然一身的。”
燕儿被他骤然转变的态度吓得身形一震,不禁惊恐地问道:“王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顾元琛猛地逼近,高大的身影似山一般压向燕儿,濒临疯狂地求问:“燕儿!告诉本王!她到底在哪儿?本王知道你在撒谎,你想帮她,可以!本王不会怪你,你现在告诉本王她身在何处,莫要逼迫本王!”
“你!王爷,王爷这是何苦呢!您不曾见到那尸体么?您为何要逼迫我呢,我不知道!”
“不知道?”
顾元琛冷哼一声。
“不是宗馥芬派人带来女尸,假扮她的尸体,就趁着秋狩之日瞒天过海,你们是这般计划的,不是吗?”
寥寥数语,却已经将三人定下的计划说出了大概。
“你!”
燕儿吓得魂飞魄散,觉察到他眼中的杀意,当即要跑出去求救,却被顾元琛抓紧了手腕,推回小榻上。
“你家中还有兄嫂,兄嫂有一子一女,你的子侄今年才议亲——皇贵妃娘娘,你莫要逼本王动手!本王不想这样!”
他幽幽说道,仿佛是在提起几个死人。
“不!不要啊!王爷您疯了么?放开我!”
极度的恐惧和悲痛让燕儿泪流满面,她拼命挣扎着,疯狂地哀求顾元琛。
“求您放开我!王爷……王爷您又要如此行事么!”
顾元琛神色一怔。
“若非是……若非是您用纪公子逼迫姑娘,姑娘她怎会想要去死呢!”
燕儿哭泣道:“你不信……可你每次来见过姑娘,便让她伤心欲绝!她被你和陛下反复磋磨,你可知她此前有多少次说她不想活在世上了!”
顾元琛的手逐渐失了力气,燕儿趁机挣脱了他,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是!您猜得真对啊!我们是这般谋划的……您真是细心!真不愧是算无遗策啊!”
她抬眸哭着质问:“可您为何不能将这份细心留给姑娘呢?您说喜欢她,您是如何对她的,您为何总是逼迫她……”
她不断回想起与姜眉见过的最后一面,彻底崩溃。
“是!是您所想,可是您知不知道,姑娘前日说放弃这打算了……她说不逃了!那日,那日我竟然还怪她心志不定……我今日才明白,姑娘是当真心死了啊!”
“你说什么,你竟然还敢装模作样!”
燕儿的哭声止息了,她哀然地说道:“王爷……您怎么就不信呢,那就是姑娘,那尸体就是姑娘……前日她就已经放弃了要逃的打算了,我和公主殿下只当是她害怕,便打算回京城前再劝一劝她的……”
燕儿怔怔说道:“原是她不想逃,她只想解脱。”
“你撒谎!”
顾元琛理智全无,猛地将燕儿拽到身前,血丝漫布的眼睛紧盯着她。
可是他却只能从燕儿的眼中看到绝望。
他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放开手,忽又声色一软,将燕儿搀扶起,颤抖地恳求。
“是本王冒犯了,本王错了……本王不逼迫你!你告诉本王她如今究竟在哪里,本王助你做皇后,保证将来你生的孩子会是大周的太子,本王对天起誓,说到做到!求你,燕儿!她如今究竟在哪儿!”
“姑娘她死了!王爷你还不明白么?你醒醒吧!”
顾元琛不信。
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行至桌前,将激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双手撑着桌缘,身形剧烈地起伏着,反复回想燕儿的话。
他转头看向哭泣不止的燕儿,却突然回想起当日姜眉对他说的那句绝情之语:
“太后残忍险恶,却做对了一件事,她真应当在幼时就杀了你,你本不该生下来!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她当时也是要护着燕儿,是么?
她是想赶他走?
眉儿不是这样想的!她不是真心这样想的就好!
“不,不会的……眉儿不会去死的,她是何时与你们说她不打算逃了?”
这般坚定的语气,竟也让心如死灰的燕儿心中升起一丝渺茫牵念——她想让姜姑娘逃离行宫,却不想让她惨死。
燕儿下意识答道:“……前日?”
顾元琛紧盯着燕儿泪水四溢的脸,忽然又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原是打得这个主意……”
他一步步走向燕儿,眼眸中又亮起了希望。
“她是料定了本王会来寻你,担心你受牵连,才故意那般说,要保你周全啊……”
“眉儿,我的眉儿,本王就知道,你是这世上最聪颖的!你真是好狠的谋算!本王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他痴魔一般喃念着,匆匆离开了燕儿的寝殿,却不知自己是如何神志恍惚地回到王府。
*
何永春见人回来了,以为顾元琛终于冷静下来,眼底流露一闪而过的喜色,转而被哀凉代替了。
那个丫头,当真就把自己活活烧死了吗?
想起姜眉的容颜,想起她这一生的苦命,何永春一时老泪纵横。
顾元琛却将手按在他肩上,冷冷问道:“你哭什么?”
“眉儿没死——宗馥芬什么时候来的?”
何永春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眼中偏执的笃定,讷讷答道:“才,才来不久,公主神色慌张,说是要即刻见您。”
顾元琛神色一厉,正欲派人包围宗家府邸掘地三尺,却见到宗馥芬不顾洪英的劝阻,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发髻散乱,满面泪痕。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暴戾与不耐,冷眼看向她,只想看她还要在自己面前演出什么戏码。
然而,宗馥芬却径直扑到他身前,惶恐不安地问道:“七哥,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姜姑娘了?”
她仰头望着顾元琛,颤抖着问道:“你已经派人去过了宜平渡了对不对?你定是找到姜姑娘了!”
“什么?”
顾元琛怔住了,准备好的所有诘问与威胁都堵在喉间。
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戏码,可是他看得见宗馥芬面上不似作伪的神色,一股寒意自他脊背直窜入脑海。
“七哥!你究竟是不是去过宜平渡了,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姜姑娘了!她就在王府上对不对?”
见他沉默,宗馥芬更加绝望,竟跪倒在地,死死抓着他的衣袍下摆,哀求起来。
却不是求他原谅,而是给她一个答案。
“你说话啊七哥,是芬儿错了,我不该帮她的……你定是找到她了,对不对!”
“宫里的尸体是假的,是……是我们商量好了留下的t,好让姑娘她能脱身。”
“姑娘应当在宜平渡等着的!我原定让宗家的人去接应……七哥,你是寻到她了,对不对?你告诉我啊!”
“不……不曾。”
顾元琛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只觉四肢百骸瞬间冰凉,血液冻凝。
他不知道宗馥芬在说什么,也不愿深究她的话中藏了什么真相,这又是什么把戏?
眉儿……他的眉儿究竟在何处?
“不——”
不待他再开口,宗馥芬忽然尖厉地惨叫了一声,软软地昏倒在何永春怀中。
“她是什么意思……鸠穆平呢,快让鸠穆平来!”
顾元琛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何永春,看向洪英。
“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隐隐触碰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他不愿相信,他希望洪英与何永春能告诉他,方才宗馥芬是在胡言乱语。
什么宜平渡?什么他已经找到了眉儿?
有那么一刹那,顾元琛宁愿是自己失了神智,他荒谬地希望,希望方才他能回答宗馥芬:“是,我是寻到她了。”
宗馥芬被鸠穆平救醒,醒来后恢复神智,看到顾元琛的瞬间,便猛地抱住他放声痛哭,撕心裂肺,满是自责与悔恨。
“七哥,姑娘死了!那具尸体竟然就是她啊!”
“我,我竟然,还去看……我怎么没认出来是她呢……”
“七哥,你说话啊,你到底有没有寻到她!”
“她没去宜平渡!她根本没有出行宫,她居然就留在那里了!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悲戚的哭声在顾元琛耳畔回响,他仿佛又神魂离体,如同初闻“皇后娘娘薨逝了”的消息时那般错愕。
他听不懂宗馥芬在说什么。
他也不想听懂宗馥芬在说什么。
“我,我怎么不曾认出来呢!姑娘怎么会真的想去死呢!”
顾元琛扶着宗馥芬的肩膀,压抑着恐惧,强迫自己挤出来一个笑容:“什么认出来?你在胡说些什么,芬儿,眉儿她究竟去哪儿了,你们计划了什么,我只想找到眉儿,其余什么都不重要!你告诉我啊!”
“我们……我们三人计划好,要在秋狩这日,帮姑娘逃出去……”
宗馥芬断断续续地交代着此前的计划。
“我从死牢里寻了一个和姑娘身形相似的女囚,给她家里三百两银子并一间屋宅,她昨日进了宫服药自尽,尸体被我藏在青露殿……”
她气息不稳,话还未说完,便又是一阵剧烈的抽噎,险些又昏死过去。
“我和姑娘说定了,她在尸体上放火,然后换上宫女的衣服,藏到此前皇贵妃为她备好的一辆采买鲜果的车中,出宫后到宜平渡去等,可是她不在啊!”
宗馥芬忽然想起了什么,颤抖着从衣袖中拿出一封被泪水打湿字迹的书信。
“这是我行宫里的贴身侍女,方才匆忙送出行宫的,是姑娘留的……”
顾元琛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缓缓打开那轻飘飘的纸张。
[对不起芬儿姐姐,谢谢你们帮我]
[那个女子的尸身在后园小池边山石洞下,劳烦你去处置了,莫要牵连你]
[劳烦你代我向燕儿赔罪]
[我知道我辜负了你们一片苦心,但我当真太累了,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牵累任何人]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你们的恩情,来世再报了]
这是姜眉的字迹。
在她口不能言之时,顾元琛曾无数次地见过她写字。
她明明是一个剑术奇绝,动手狠厉的女子,可是却写一手柔逸的簪花小字。
这般决绝的字句。
“芬儿,你在骗我……”
顾元琛声音干哑着,他想笑,却忘记了怎样才是笑容。
“你是演戏骗我,对不对,你定是在骗我!那金环是怎么回事!定是你们伪造的,我已经发现了!眉儿她去哪儿了?”
“是,是我伪造的……”宗馥芬凄厉哭道,“我,我还去看过姑娘的尸体,因为我怕你不信,所以当时伪造这金环,便让匠人做了两个,一个戴在那女囚脚上,另一个我留下……等尸体烧完之后,我再去替换,好让你认出来,莫要疑心尸体是假的……”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握紧顾元琛的手悲凉说道:“可是那竟就是姑娘——”
“那日,你写了那封信给她,她知道你要在秋狩之日起兵谋反,当下就昏死过去,醒来后人就神智不清,眼神都是空的,反反复复说什么要一死了断的话,我和燕儿都劝她,说要帮她逃出去,那时我们见她终于点头了,以为是她想通了……”
“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她点头应下的,竟当真是要去死啊!”
宗馥芬哭泣着,顾元琛耳畔却复响起昨日姜眉的哭声。
是因他要兵变,眉儿才下定决心自焚的?
都是因为他?
“王爷非是这样想……”洪英抹去眼角泪水低声道,“王爷是打算逼陛下放手,要同陛下言明过往,要救她离开的……王爷宁愿将兵权和爵位都舍——”
“住口!”
顾元琛猛地挣开宗馥芬的手,似是被踩中尾巴的困兽一般暴怒,厉声叱骂。
“谁说的?你大胆,竟敢替本王做起主来了!”
他亦甩开了何永春的搀扶,倏然起身,像是要逃离这屋子一般疾步向门外走去。
顾元琛冷笑道:“死的好,死得好啊……蠢女人,以为这样就能让本王放手是吗!本王不会放过她的,就是死也不放过!”
“王爷,王爷您要去哪儿!”
洪英自知失言,又见顾元琛举止癫狂,怕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来,追出门去。
却见顾元琛才冲出疾步,身形一滞,似是残了一条腿一般放缓了脚步,然后失了平衡,重重跪摔在地上。
他复爬起来,用手肘撑着院中的鱼台剧烈咳嗽,肩背剧烈起伏。
此时天已大亮,明光便照,照着他苍白狼狈的脸。
殷红的血迹在水中晕开,与当中游弋的鹅头红混染在一起,红得刺目。
“何公公!鸠穆平!快过来啊!”
洪英连忙上去搀扶,顾元琛却推开了他,眼神空洞地盯着鱼台,而后将手指探入带着他鲜血的水中。
鱼儿受惊,甩尾四散游离。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甚至抬起手时,杂着血丝的水珠也滴滴落下,汇流不下的,便彻底逸散在空气里,一分痕迹都不留在他手上。
他没能留住眉儿,从没能留住。
顾元琛想起那具焦黑蜷缩的尸体,便似亲眼目睹姜眉如何绝望漠然地抱膝坐在小榻上,点燃了自己。
那是她,那真的是她。
她竟然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被烈火烧灼着皮肉,不顾疼痛,一丝挣扎都没有,自焚而亡。
他回想起两人在军营分别的那个清晨,想起她留给自己的那个依恋的轻吻。
他好想回到那一天。
在一切阴差阳错之误发生之前,在她离开前那一刻就紧紧挽住她的手,不让她一步步踏入险境,遭受之后的磨难。
就是从那时起,他与他的眉儿失散了。
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当真是不懂啊,为何老天如此残忍,这一朝失散,便是误会迭生,再见时她眼中情爱尽散,唯余厌恶。
他好心痛啊,他不甘心,他嫉妒皇兄能得到她的温暖,嫉妒纪凌错能让她拼死维护,故而用尽手段,百般威胁诱迫,只想将她夺回身边。
可他,可是他从未想过要逼她去死!
他昨日分明已有悔悟了。
他昨夜就想再入行宫问一问她的,问问她是不是因为时日无多不愿留在他身边,不愿同他走。
他昨夜应当再去行宫的,为什么不曾坚持,为什么不能再早一些呢?
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了,眉儿不在了。
是他害她饱受酷刑,让她担惊受怕,是他那晚没有选她,是他将她逼上绝境,将她一点点磨灭殆尽的。
都是他的错,是他把眉儿弄丢的。
是他顾元琛生生逼死了自己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眉儿!是我错了!是我负了你啊!”
那时洪英在京城,只是从何永春的来信中听闻姜眉死后王爷悲痛欲绝,他替王爷担忧着,却想象不到素来威严冷酷的王爷为一个女子痛哭流涕的模样。
今日他见到了。
顾元琛哀戚地放声大哭,他的身体也像姜眉死前死后那样蜷缩成了一团。
他止了哭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而后又猝不及防地昏倒在地。
宗馥芬听着门外洪英与何永春的惊呼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姜姑娘,七哥,只盼你们今后各自安t好吧。”
*
定州,洛钰县郊,清溪水畔。
秋意已深,溪水不复夏日丰沛欢跃,多了几分清冽孤寂,却依旧潺潺。
“秋水泠泠蒹葭苍,闲云自舒卷,孤雁南飞……”
两个正值芳龄的姑娘晨起便来到小溪旁浣衣,二人总是喜欢在浣衣时唱歌,从夏时唱至秋时。
小调戛然而止,是因二人看见桥头站立了一个清瘦的姑娘,乌发披肩,面上有些烟黑的痕迹,身上衣着破烂不堪。
歌虽歇,心却未静,二人不知这姑娘为何看来如此憔悴,身形摇摇欲坠,似乎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带去天际。
她望着这潺潺东去的溪流失神,忽然走下了桥趴伏水边,捧起一汪清水覆在面上。
姜眉望向溪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皆如断线珠链一般砸进清波与激流中。
却连一片涟漪也不能激起,只才落入水中,便消散不见。
天地茫茫,人是如此渺小,投入尘世之中,便隐没不见。
“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之事?”
浣衣的两位姑娘见她哭得伤心,心生不忍,不由得上前询问,却让她哭得更加悲切。
姜眉不知道自己在为何哭泣,在因谁而哭泣。
她分明已经逃出来了,可是行至这溪水旁,她忽然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脸,却只是看到往昔浮光掠影随溪水东去,便忽然泪水肆流。
她又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用力拍在脸上,水珠顺着她消瘦的面庞滑落,最终分不清是溪水还是泪水。
二人仍在手足无措地安抚着。
“姑娘,可是有人欺负了你,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莫不是……情郎负心,惹你难过了?”
另一个姑娘也用手轻拍她的后背,同情地应和道:“是啊,与我们说说不好么?唉,看你这样瘦,应当是吃了不少苦吧,你有什么委屈或是不甘心的,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姜眉缓缓地摇了摇头。
“多谢你们。”
她轻声答道。
“不曾委屈。”
“也没有不甘心。”
两个姑娘还为她这异常沙哑的嗓音惊诧,便见她捡起身边的一根树枝,将披散肩头的长发簪紧,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水中那个模糊的影子,而后毅然转身离去。
她已经做好了决定,便不该再伤怀什么。
阴差阳错也好,情深不寿也罢,她时日无多,无心再去想,她已经全然放下了。
那便也希望他们都能放下。
一切,都应当都结束了。
前尘往事,爱恨痴缠,皆当如这溪水向东流去,永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这个反复折磨反复发疯还满意吗
不用担心,绝对会一直虐哦,现在只是魔法攻击开始持续对两个狗男人开叠加减血,之后还有物理伤害的[猫头]
第98章 痴狂
距离秋狩已过一月有余,如今正是深秋,寒意一日浓过一日,天子却仍未返回京城,似乎有要留在太皓行宫度过漫漫常冬之意。
朝臣们担忧不已,却无一人敢向天子开口提及此事。
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此前敬王爷曾好言相劝,让那几个自诩刚正的言官好好想一想当年逼死刘皇后之人的下场,他们却只当自己是铜皮铁骨,偏要几次三番上书天子,请陛下废后以正宫闱。
如今倒好,姜皇后当真死了,当真没有这个人了,他们便也得偿所愿,被陛下腰斩,为皇后娘娘殉葬去了。
民间更是流言纷纷。
说来也奇怪,从前刘皇后入主中宫不过半年,便被逼得沉湖自尽,而今姜皇后才被册封两个月,就连封后大典也不曾有过,亦自焚而亡。
只听坊间传言私语,说这姜皇后是当今陛下微服私访时从民间强抢至后宫的女子,不禁强占了她,强立她为后,还杀了她与旁人生下的女儿,要她断了念想,才致使这苦命的姜皇后郁郁寡欢,宁求一死,以抗天威。
不然缘何将自己活活烧死呢?
陛下是真的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和宽厚,讲究仁德君王了。
从前的他,随着皇后娘娘一场大火一同焚尽了。
如今的他眼神阴鸷,行事狠绝,与那素有恶名的敬王爷也并无区别了。
敬王爷?
那便更是个心狠手辣的。
谁人敢想,不过月余光景,敬王爷府中居然一连死了三位侧妃,还都是不声不响就忽然病逝了。
什么病能如此凶急?
想来不是病逝,都是被活活虐待致死的!
听闻其中有一位,死前还被他破格抬成了正妃,以敬王妃之礼风光大葬。这却哪里是他偏爱恩宠,分明是亏心罢了!
只怕是那女子被磋磨得更可怜,冤魂夜里索命去寻他,扰得他不得安宁,才用这死后的哀荣来求一时心安的。
宗馥芬在行宫里呆久了难免心厌,借着出行宫探望父兄,亦换了一身简装,走在定州城的街巷间,不是能听到种种皇室秘辛。
身为当事知青之人,她颇觉无奈,更觉满心荒诞与悲凉,唯有拼命在心底告诉自己,让自己永远忘掉姜姑娘,忘记一切,忘记姜眉,记住薨逝的皇后娘娘。
回到青露殿,燕儿已经等候她多时了,问起她今日离开行宫,可曾去见过敬王爷。
“七哥不肯见我……”宗馥芬摇了摇头,面露疲色,眼中也含了泪花。
“何公公同我说,他还怪罪我,说今生今世都不肯原谅我,他身子也不好,如今还未至冬日,寒疾却提前发作了,不能见风,便借此把自己关进房里。”
燕儿叹息了一声,两人默坐了片刻,便说起要去看望陛下。
姜眉自焚后,顾元琛和顾元珩各自病了一天,第二天起来便如同无事发生一般,一连劳碌了数日,仿佛忘记了这世上曾经有过姜眉这个人。
姜眉头七第二日夜里,天色骤然大变,来了一场比夏时还要丰沛的雨水,凄冷苦绝,落势滂沱,连绵七日不绝,似是老天爷为这薄命的姜皇后恸哭一场。
雨住风停后,原已有些神识恍惚的天子,病骨支离,竟半分也离不开床榻,而先前代掌朝政,看似撑住了大局的敬王,竟也一病不起。
一个是为思悼薨逝的姜皇后,一个是为缅怀病故的侧妃,倒也真是情种,不愧是兄弟,一同体尝情深不寿之苦。
朝政重担,一时竟落在了身体孱弱的敏王顾元琪肩上,万幸这月余来竟是天下太平,各地相安无事。
那些时日,燕儿还为姜眉伤心,愧悔自己不曾与姜眉好生告别,哭着对宗馥芬说,这是因姜姑娘生前死后皆是心善,生前不牵连任何人,死后也不曾怨恨世间,想来一定是做了神仙,保佑江山安宁。
在北蛮为奴,被乌厌术石百般践踏的数载岁月中,宗馥芬早就已经明白神鬼不堪求,听到燕儿这样说,知道她是求安慰,便也不多言,只在心里苦笑。
老天爷无情,谁人也得不到好的结果。
行至兴泰殿时,两人远远便见冯金在院中训斥着跪地求饶的小侍臣。
还未上前,一阵寒风抚过,凉意不侵皮骨,却直往人心里钻。
秋风渐凛,行宫中本就多筑夏时小景,而今花林尽谢,便更显荒芜,四下里,一时唯闻风声呜咽,好似女子幽幽的哭泣声,听得几人呼吸一窒。
还不待冯金向二人问安,便听得内殿传来急切惶惑的呼喊声。
顾元珩自梦中惊醒,青丝披散,眼中满是迷茫,抓紧冯金的手急切地问道:“小眉怎么不在,她又去哪里了?”
姜眉死后,他便睡不着觉了,总是半昏半醒,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梦魇——他梦见姜眉静静坐在他身侧,面容平静,眼神却空洞着,浑身浇着火油,没有一丝一毫由于,亲手将自己点燃。
“秋狩之后,我也有一样礼物送给陛下呢。”
当时觉柔情蜜意的话语,如今却成了一道情蛊,成了诅咒,在顾元珩体内反复折磨,在他耳畔夜夜回响。
冯金楞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也只能恭敬地答道:“陛下,您应当是梦魇了……皇后娘娘,娘娘她不就在您身边吗?”
一旁的燕儿与宗馥芬顺着冯金的目光望去,霎时间脊背生寒。
陛下榻侧,那锦被之下,赫然隆起的那个似人一般的小鼓包……那,那是什么?
顾元珩恍惚着转过头去,盯着身边小被下隆起的那一小团,忽然张开双臂满心疼惜地抱了上去,指节温柔地拍抚,如同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低声细心安哄着。
“陛下,皇后娘娘她……她t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您昨夜喝过药便睡下了,至今还未用膳呢,您要当心龙体啊!”
“朕不饿,”顾元珩头也不抬,依旧轻抚着床上那小鼓包,用柔和的声嗓问道,“小眉想吃什么,你可觉得饿了?”
他忽又垂下了眼眸,长睫掩住愧悔的神色,恳切地说道:“小眉,你不要不同朕说话……你告诉朕便是,放心,朕再也不会逼你吃东西了——”
顾元珩忽然止住了话音。
似是此时才注意到燕儿和宗馥芬也来了,他猛地起身,一把拉过燕儿,带她走到小榻前。
他不顾燕儿的惊恐,将燕儿推向那小鼓包,温声说道:“你瞧,燕儿也在呢,朕向小眉保证,再也不会用燕儿来要胁你了。”
“快告诉皇后,朕说的是真的。”
再看向燕儿时,眼神和语气便又是从前不容置疑的帝王气度。
燕儿吓得神魂已至九霄外,强忍着眼泪,对着那团被子轻声说道:“皇后娘娘,陛下说的是真的,燕儿,燕儿如今很好……”
“是啊,朕不会再强逼小眉了!”顾元珩满意地喟叹一声,重新坐回榻上,将那小鼓包更深地拥入怀中,面颊紧紧贴着冰凉的锦被,喃喃说道,“是朕错了啊……”
燕儿此时终于看清了,她看到下面的东西露出的一角来……
竟然是,竟然是一段裹着女子旧衣的绿竹?
“是朕错了……”
顾元珩忽然哭出了声来,泪水汹涌而下,他将那绿竹万般珍重地抱起,像是往昔无数次把他最爱的小眉抱坐在自己怀中那般,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胸前。
他颔首,用下巴轻轻低着那冰凉的竹节,手上轻轻拍抚。
这竹子是他昨夜命人准备的,因他忽然想起,那夜姜眉曾在他耳边绝望地低声:“我便是那竹夫人。”
那时小眉就应当已经不大好了才是……
是他把小眉逼疯了,他下定决心强将她留在身边那一日时,便错了。
他将人都赶了出去,燕儿和宗馥芬问冯金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冯金也并不知情,只说是陛下昨日又梦到了皇后娘娘,醒来便要人去寻什么“竹夫人”,还寻来了皇后娘娘的旧衣裳套着,抱在怀里不放手。
“小眉,朕错了……是朕错了,求你回来吧!”
寝殿内,又传来了悔恨的哭嚎声。
*
又是连绵数日的凄迷大雨,冷风一日比一日更为刺骨,仿佛要将世间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冻结。
宗馥芬惦念着顾元琛,担心他的寒疾,待这日雨停,便离了行宫,去顾元琛府上探望。
踏入他书房中,宗馥芬却一时愣住了,却顾元琛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形销骨立,沉溺悲痛中,更不似陛下那般疯魔,反而衣冠整洁地端坐在小榻上,就着窗外投进的雨后天光,静静看书。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竟然并未露出厌恶的神色,还能对她浅浅一笑。
“芬儿来了,”他温声问候道,甚至还有些久病初愈的慵懒,似是心情大好,“这几日本王身在病中,定是叫你担心了。”
顾元琛命何永春看茶,邀宗馥芬与自己下棋,落子从容,神色间竟寻不着一丝伤怀。
宗馥芬瞧着他,本想冲他笑一笑,却鼻尖一酸,泪水难抑,在他面前啜泣起来。
“怎么还哭了?可是有人在行宫中欺负你了?”
“没有……我见七哥好了许多,一时心里难受罢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从前的事,你就忘了吧。”
顾元琛将一枚黑子轻轻放回棋匣,抬眼望来,眸中满是不解:“从前什么事要忘?芬儿在说什么呢?”
他声音很是温柔,似乎整个人都沉静内敛了许多,甚至略偏着头,笑着看向她。
见到何永春对自己使眼色,轻轻摇着头,宗馥芬也不再多说什么,先陪着他好好下了棋,为他讲了些进来行宫中发生的事,配他用过午膳。
午后,恰外出祭拜琉桐的小莹也回来了,顾元琛心情大好,竟又取来琉桐生前最爱额那把的琵琶,说是要为二人弹奏一曲,宗馥芬慌忙去拦。
如今可是国丧期间,还是皇后娘娘的国丧,陛下这几日疯魔地不成样子,但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皇后娘娘,便难得什么好果,若是被他知道了公主与敬王爷在府中乐奏丝竹,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宗馥芬回想起那穿着姜眉衣服的竹子,当真是怕了。
顾元琛竟也听进去了,不许旁人再加劝阻,就真的当即作罢,甚至面上毫无愠怒之色。
这般知晓是非,进退皆可,反倒让宗馥芬心中愈发不安,甚至盯了他许久,反复确认了他仍是他。
小莹拉着宗馥芬说起女红之事,顾元琛在旁听着,默了片刻,便又回到小榻上看书。
恰是午后阳光最为明丽之时,一束金辉穿透窗棂,恰好投在小榻上。
顾元琛微微仰头瞧着那光,忽然抬手,将修长的指尖探沐在光热之中,感受着那暖意。
而后他挪动了身体,整个人蜷缩着坐进了那片能被光热暖到的地方,双臂抱膝,下颌轻抵。
那也是姜眉最喜欢的晒太阳的姿势。
宗馥芬再也无法忍受这平静之下的心惊,带着何永春和小莹离开屋内,问二人顾元琛这究竟是怎么了。
何永春面露难色,低声道:“王爷大病一场,醒来后把有关那丫头的事忘了,只要是关于她的,都记不起来了,仿佛从没有过这个人一般,我和洪英便嘱咐了下去,不许任何人提起她。”
宗馥芬自是不信,她疑心顾元琛是强装镇定,强把一切痛苦压在心底,便欲折返回去问个清楚。
何永春和小莹并没有阻拦,她行至门前,手触及门扉,却也停下了脚步。
她决定不去问了。
若当真是忘了,自然是一件好事,可若是他强逼自己忘了,去询问这一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在他伤口上再狠狠剜上一刀,让他痛苦伤怀。
何况他方才坐在太阳下的那模样,又怎可能是真的放下了呢?
宗馥芬在门外小声哭泣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她离开了许久,顾元琛身上的阳光也渐渐移走不见了。
他重新落入一片阴冷之中。
而后直至深夜,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若是何永春为他送来汤药晚膳,便起身去喝,除此之外,便是静静抱膝坐着,一动不动,化为一尊雕像一般。
他怎能忘记?
几日前,他曾不顾身上寒疾,身着简装冒雨去了一趟清源观。
这是顾元琛平生第一次屈尊降贵,求问于鬼神之说。他问观中真人,可有招魂引魂之法?
他好想再见到眉儿一面,哪怕是在梦中也可以,哪怕只是虚幻的梦影。
可偏偏他从没有梦到过她,一次都不曾有,他绝望不已,疑心是她还恨着自己,连魂魄都不愿入他梦中分毫。
是啊,眉儿怎么会不恨他,是他把眉儿逼死了。
逼得她要将自己活活烧死。
那真人虽不知他的身份,却也劝阻了他许久,说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神鬼之事,百般求问,也不过是求得一丝安慰罢了,他更愿送顾元琛一个安神的汤剂,让他好好休息,调养气血。
出了观门的时候,有一个衣衫褴褛,形貌也邋遢异常的老道忽然拦住了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颇有些神秘地问他,是否是在思念亡妻,想要与亡妻在梦中相见。
顾元琛顿住了脚步,转过身静静看着这邋遢老道。
“看您年纪不大,应当才新婚燕尔不多时,可是娘子出了什么意外,遭遇不测?不,娘子是自尽身亡的?”
老道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贫道倒是有师父传下来的秘法,保证您能在梦中与她会面,只是贫道需先为您算上一挂。”
老道掐指一算,口中喃喃念语,忽然睁开眼,满心悲痛道:“诶呀,这可坏了!只怕是这娘子心中怨着您,不想见到您啊!这可当真是难办了,唉,难办啊!”
“如何能见?”顾元琛平静地问道。
他想起方才自己与真人说话时,身后似有一个人偷听,应当就是这老道。
可是他还是信了。
老道便向他卖了一个符箓,十两黄金换一张黄纸,说是在手中握紧这符箓不放,惦念着所想之人,七日之后,必能与她梦中相逢,若是不能梦到,只怕是那人怨恨太深,还需再来找他,换一个法力更高强的符箓来。
这已是顾元琛握紧这符箓的第八日了。
眉儿不曾来梦中寻过他,他甚至故意少服用了一些汤药,任t由自己病体拖延,盼望自己好得慢一些,睡得更久一些,只为与她在梦中相见,去求那一线渺茫的可能。
已是夜深了,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簌簌落叶声,如同无尽的哀叹。
顾元琛猛然站起身,将那已经被他汗水浸湿的符箓丢到地上,披了一身玄色大氅,不顾何永春洪英阻拦,不许任何人跟着,跨马疾驰出城。
洪英只好叫了几个护卫,隔着极远的距离默默陪着,不敢靠近。
那邋遢老道如约在清源观外等顾元琛,见他策马而来,脸上刚堆起谄媚的笑容,一道冰冷的刀光闪过,鲜血直冲月弧。
“你误了本王七日。”
顾元琛收刀入鞘,看也未看那溅血倒地的尸身,再次勒转马头,朝着城郊更偏僻处疾驰而去,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僻静小宅前。
门口正守着两个融于夜色的人,见他来了,低头恭敬叫了声:“王爷。”
顾元琛下马,氅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握着马鞭,步履不停,径直向内走去,只留下一句略含愠怒地问话:
“眉儿如何了?被本王带回来后,可有敢再胡乱逃跑么?”——
作者有话说:眉宝:折磨自己吧
顾元珩:是,主人
顾元琛:是,主人
第99章 引魂
门口的两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好在顾元琛也并非真要他们回答,只是放声说给住在这院中的人听的。
“料你也不能,你再也离不开本王。”
他笑了笑,似乎是有些得意,举步穿过小院。
洪英与其他几个护卫下意识要跟上去,却被门口两个守卫伸手拦下。
“洪三爷,望您包涵,”守卫低声说道,“王爷严令吩咐过,除他本人外,任何人不得进出。”
洪英不由得眉头紧锁,借着冷淡月色一扫这院中的景致,竟更是心惊——这一草一木,一阶一石,竟然布置地与从前王府里姜眉的住所分毫不差。
“王爷何时置办的这处屋宅?是何人,何人现住在这里?”
讳莫如深,守卫只惶恐地摇了摇头。
瞧见屋内黑着,顾元琛便问守在门外的仆妇:“眉儿这样早就睡了?本王不是说了今晚要来,是她还在同本王怄气?”
方还是恼怒地质问,转而又低头轻叹道:“本王也没有办法,只能用这种办法把她留下了。”
轻轻推开门,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顾元琛踏进内室,才听到了一声水波轻曳的响动。
屋里不点灯烛,清凉的月色依依能勾出一个轮廓来,吸引着顾元琛缓缓走上前去。
姜眉趴在小榻上,脚上的小靴被随意踢落在地,她正抱着一个青瓷盆,有些专注地望着水面浅笑,小腿也轻轻晃摇着,轻轻点踩着地。
青瓷盆里,一对鹅头红两相依偎,正一刻不停地嬉游着。
顾元琛眼底满是痴迷,自心底觉得眉儿可爱,便止了脚步,没有上去打扰,就那样静静站在原地凝望。
直到姜眉若有所觉,侧目发现了他,眼底的喜悦却瞬间消失不见,唯余一片沉寂的漠然,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他轻声叹息,似乎是习惯了这般冷淡,捧起多宝阁上的鱼食盒,坐到姜眉身边,挖了一小勺,点在水面上。
那两条鱼儿立刻争抢起来,尾鳍摆动,忽溅起了一片水花,正打在顾元琛面上。
他有些狼狈地擦着面,姜眉却忽然在一旁笑了出来,拿过他的手帕,倾身上前,为他细心擦拭着水渍,几乎再近一步,就能依在他的怀中。
她的手正搭在他肩上,熨得那处有些灼热,顾元琛对上她含笑的眼睛,却又惭愧地低下了头。
“眉儿,”他乞求地说道,“莫再恨我了,可好?我们二人重逢不易。”
姜眉轻声回应:“我不恨了,事已至此,恨与不恨,还有什么分别呢,不论我去了哪里,总是能被你寻到的,你从来都不放手,我又能怎么样,逃到哪里去呢?”
“今后我不逃了。”
此言一出,顾元琛面上瞬间有了光彩,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可有一样,元琛,我不想你关着我,整日不让我出去。”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寻回来,我怕……眉儿,我怕有一日你又离开我,转眼你就不见了。”
顾元琛将脸埋在她颈窝处,哑着声嗓道:“今后每夜我都来陪你,好不好?”
姜眉伸出手,回应了他的拥抱。
“好。”
她柔声回答:“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念着你的,从前当真是阴差阳错,我们错过了许多。”
“是啊,”顾元琛似是喝醉了,低声呢喃道,“若是当初,我不曾让你去石国就好了……”
姜眉却打断了他,轻笑着回答:“不,若是我死在乌厌术石手中,那就好了,你打了胜仗,却会见到我的尸首……或许,就连尸骨也见不到!可是,你定会一辈子都后悔的,是么?”
“不……不要!”
顾元琛像个孩童一般呜咽地哭泣起来,求着姜眉不要说下去。
“好啦,这样伤人心的话,今后我们都不要对彼此说了。”
姜眉安抚着他,拉着他的手,探入那青瓷盆中,两尾鹅头红也很是乖觉,还当真依着二人的手游了起来。
他们不会再分开了。
这一晚,顾元琛睡得格外安沉,面容舒展,唇角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眉儿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无需他再耗费心神,去梦里苦苦寻觅了。
第二日晨起,他更是心情大好,连日来的阴郁憔悴一扫而空。
洪英提早在小院外等着,直到顾元琛出了门,整理着衣襟,而后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柔声叮嘱:“照料好眉儿,她若起来,告诉她本王晚些就回来了。”
宗馥芬贴身侍女昨日陪着她出宫,一同来了王府,洪英与她平日里见得多了,又都是主子身边得力之人,闲来无事,便也会说上几句话,说起行宫里陛下仍在哀悼皇后娘娘的事。
“我不曾进去,可皇贵妃娘娘当时便吓坏了,而后公主说起才知——陛下如今愈发疯魔了,抱着一根穿着衣服的竹子,日夜把那东西抱在怀里,当成皇后娘娘一般,不停呓语。”
洪英当时便听得身上发毛,心中还暗自庆幸几分,觉得自家王爷如今虽也悲痛不已,神智却还算清醒。
可眼下……
“愣着做什么?”
顾元琛叫他,洪英才回过神来上前牵马,再看那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小院,便更是觉得阴气森森。
陪同顾元琛上朝路上,洪英似是不经意地问起,说如今天渐凉了,不知那小院中可还需要添置什么。
“……姜姑娘应当还没有冬衣吧。”
他试探地问道,看到自家王爷沉思着点了点头,心中更是骇然。
“你说的是,可是总该为她做几身她喜欢的,本王从前亏欠了她许多。”
顾元琛有些怜惜地说道。
“眉儿昨夜说想出去走走……罢了,明日本王带她出去,本王已经想通了,不该再似从前那般对她,那样会伤了眉儿的,不能像皇兄那般总是关着她——洪英,你觉得不觉得,本王当真是变了许多的。”
洪英喉头哽塞,勉强应答道:“是,王爷……您,您已经为姜姑娘做了许多——属下忽然忘了,这是姜姑娘回来第几日了?”
“什么第几日?”顾元琛声色一冷,有些不满地说道,“眉儿已经回来月余了,你怎么如此糊涂。”
随即顾元琛又感叹起来,满心失而复得之喜。
万幸那日姜眉与他恩断义绝后,他追至定州,终是将她寻了回来,也说清了所有误会,姜眉虽还有些埋怨他,不似从前那般全然信任他,却也慢慢放下了。
他当真不知,若是没有寻回眉儿,让她遇到了旁人,旁人对她不好,欺骗她的心意,害她受了伤,伤心欲绝……那该是多么可怕。
这会是他一生都无法赎清的罪孽啊!
*
午后,天色骤变,又是一场连绵阴雨,敲打着窗棂,让人心头抑闷不堪。
顾元琛埋首政务许久,水米未进,忽闻天际一声闷雷炸响,执笔的手微微一颤,朱砂滴落,便在纸上晕开一团血花。
他倏然起身,对身旁的洪英淡淡说道:“本王出去一趟,今夜不回来了。”
不必多问什么,洪英知道他要去哪里。
夜色深沉,秋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洪英在榻上辗转反侧,想起白日里王爷那番话语,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不再安卧,起身寻到了正准备歇下的何t永春。
“何公公,你我侍奉王爷多年,王爷的脾性,我二人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是您什么时候见过王爷为了一个人成如今这般模样……姜姑娘没了,这已然是定局,我们可不能看着他就这般消沉下去。”
见他面色凝重,又说了这样多沉痛的话,何永春便知道他是来问那小院的事了。
他如何不担心王爷,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小院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院子是王爷月前秘密置办的,看门的人手也都是王爷亲自挑选的,府里的规矩你清楚,弟兄们都是好的,口风极紧。王爷既吩咐要好生看守,不许任何人打扰,便连我也也不曾进去过。”
何永春抚了抚寝衣,长叹一声:“我只问过一次,有个弟兄说,王爷有个故人在那里。”
故人?
洪英心下猛地一沉,忙把院落里与姜眉旧居别无二致的布置,还有今晨王爷对着空庭自言自语的情形尽数告知了何永春。
“何公公,你可听说如今陛下在行宫里是如何疯魔的……陛下尚如此,那王爷呢?只会比陛下更难受!咱们必须劝王爷回来啊!姜姑娘已经不在了,那院子我也见过了,分明一个人都没有,不能任由王爷这样下去。”
何永春担忧不已,没有犹豫,当下便更衣,与洪英一同跨马去了那小宅。
见是二人同来,门口的守卫面上露出几分为难,可两人都是对顾元琛忠诚不二的,也心知院中究竟是何情形,终究还是让开了路。
院中湿漉,在惨淡的月光下,地上粼粼浮着白影,无端透着一股死气,两人不由得屏紧呼吸,放轻脚步走向屋门。
屋内隐约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黯然的光线中,亦还夹杂着极低的梦呓般的人语。
“眉儿,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可是又生我的气了?”
二人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猛地伸手推开了房门。
“吱呀——”
门开了,两人却也想错了,这小院并非是空无一人的,顾元琛也非是在对着虚无缥缈的梦影说话,他的确是在同姜眉说话的。
屋内摆设齐全,分明是有一个年轻女子生活在此的痕迹,床榻旁烛火摇曳,顾元琛穿着寝衣侧身躺在小榻上,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还有心满意足的安宁。
在他身边,却是一具用锦被半裹着的,披着姜眉旧时衣裳,焦黑蜷缩的尸骸。
怎么不是他的眉儿?
眉儿死了,叫他好是伤心难过,他不想让眉儿一个人躺在幽冷的地宫中,便买通了礼部官员,寻机将她的尸体偷调了出来,把眉儿安置在这她生前居住最久的小院里,仿佛两人就在京城王府,日日前来陪她,相伴厮守。
顾元琛好悔啊。
无论是有什么苦衷,他那次没有坚决地选择她,都是怪他没有选她,没有想尽办法留住她。
而后才那般痛苦,痛不欲生的。
所以他不会再放手了,他要想尽办法留住眉儿,他知道眉儿还怨恨着他,不肯见他,便隔了数日,才来看望她。
他太思念眉儿了。
似乎全然不察两人闯了进来,顾元琛兀自坐起身,抱起手边孤单养着一条鹅头红的瓷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那焦尸的手边。
“眉儿,”他低声呢喃,似是做错事一般的小心语气,“许是怪我昨日喂得多了,今日不知怎的,就死了一条……你莫要怪我,好不好?”
他低声呢喃着,伸出手,在那焦尸背后轻轻拍了几下,仿佛姜眉是因为气恼她,才这样抱膝坐着,埋着头不理他。
“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些鱼儿了,你可知东昌有许多更好看的,到时候我都买给你,让它们陪着你,可好?”
“王爷”何永春与洪英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前苦苦哀求着顾元琛,让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执迷不悟了。
“王爷!您醒醒啊!不能这样!姑娘她已经去了!您不能这样执迷不悟啊,王爷——”
顾元琛听不见二人的话,只是轻轻蹙起了眉。
“好好的,怎么又不同我说话了呢,眉儿?”
*
午后连绵阴雨虽已停歇,寒气却更刺骨,深夜时,忽然起了一层朦胧的薄雾,压紧了宫灯的光芒,便叫夜色下的行宫比往日更添死寂。
一个小宫女缩着脖子,几乎是脚跟不落地一般快步走着,想要尽快穿过长街,可是目光仍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那片漆黑废墟。
隔得这样远,却也能闻到玉芙殿那股若有若无,只怕今后永远也都散不去的焦糊气味。
是皇后娘娘的味道。
“莫看了,快些走……”
同行的另一个小宫女也声音发颤,挽紧了她的衣袖。
“这地方好生怕人,夜里总觉着有哭声。”
近些时日,关于皇后娘娘鬼魂不散的传言在行宫中悄悄蔓延,总有人说,在玉芙殿附近听到过女子凄切的哀哭,声声呼唤着“陛下”。
却也难说,陛下疯得厉害,难保不是娘娘死得惨烈,怨气太重,化作了厉鬼,要向陛下索命,才把陛下逼疯了的。
两人加快脚步,行至玉芙殿前时,并未听到什么哭声,而是有一阵缥缈诡异的吟唱声,混杂着沉闷的铃音,顺风飘了过来。
是天子居住的兴泰殿传来的。
顾元珩倒是希望姜眉会化作鬼魂来向他索命,他还记得自己曾对她做过什么混账事,说过什么伤她的话,逼得她哭着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当日他竟然还笑着叫姜眉再对他说一遍,反复在唇齿间回念,心中却阵阵绞痛,只能强装笑意,说他明白姜眉的恨。
可是他终究打心底希望两人从没有过恨,唯有最初两人相遇不久的爱恋。
在燕儿与冯金百般劝解下,他终于是忘掉了那“竹夫人”的禁咒了。
可或许是他不肯放过自己,来了几个玄道请求面圣,言称通宵神鬼之术,愿为陛下排忧解难之时,顾元珩鬼使神差一般没有将人拉出去杖毙,反而是将几人留在了宫中,为姜眉做些法事超度。
只因他那日前往玉芙殿废墟前哀悼,在角落阴影里,偶然听到几个小宫女窃窃私语,说总是在玉芙殿附近听到皇后娘娘的哭声。
“皇后娘娘从前就很是爱哭……”
“嘘,慎言!千万不可这样说啊,这样的话,从前便说不得,听说陛下从前总是因为皇后娘娘责罚宫人。”
“啊?那陛下对皇后娘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如此听来,陛下应当是很喜欢她的吧?”
“不知道,我只听姑姑说,从前行宫上下都说皇后娘娘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刚来时好好的,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忽然就疯了一般,总想着离开……冷遇陛下,将陛下气病了好几回。”
“这倒也是。”
顾元珩从角落中走出,吓得几个小宫女登时魂飞魄散,哭花了脸,跪地哀求陛下饶她们一命。
他没有发作,面色更是平静,却有些希冀地求问,问何时能听到玉芙殿的哭声。
见几人面色惨白,个个抖若筛糠,顾元珩便一指离他最近的那个。
“你,把头抬起来,告诉朕,朕不罚你。”
“是……子时,子时的时候。”
顾元珩记下了,转身便离开。
可是走出去了几步,他又猛地折返回来,对着几人忏悔地说道:“不怪她,是朕的错,朕害她失了孩子……朕杀了自己的骨肉,从前朕竟也不敢认,分明就是朕的过错……小眉定然是恨极了朕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痛苦的诘问。
“可是她为何要伤害自己呢?”
若是想让他痛苦,为何要用这样的法子,她为何要用她的性命来报复他?
那晚,天子一人在玉芙殿废墟前站到了天明,却只听到了瑟瑟秋风。
回去后,顾元珩便在下早朝后再次病倒了,高烧不退,第二日那几个玄道便被有心之人送到了宫中面圣。
顾元珩想起自己的父皇康武帝顾淮,他自幼便起誓,绝不能踏上与他父亲相同的路,去沉迷什么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法,伤尽了自己的妻妾儿女,甚至最终葬送江山,葬送了自己。
他立志做一个明君,夫妻谐畅,爱怜幼子,心济天下,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比父皇更好。
可是他终究是在骗自己罢了。
他本就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薄情寡义,他亦虚伪自私,父皇羞于面对以死明志的母后,便不称惭愧,反称自己伤怀,母后薨逝十载,不曾为她进一炷香火。
他顾元珩亦然。
那时小眉刚失了心心念念的孩子,他说他痛心,不愿提起。t
却应当是他羞惭难当,不敢提起罢。
他说那也是他的孩子,他也心痛,便把所有的痛苦留给了姜眉一人,任她成了行宫中的疯女人。
顾元珩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血迹,冯金急忙唤着御医前来,为他扇开身旁浓蕴的檀香烟气,玄道的唱诵声亦戛然而止了。
顾元珩让冯金退下,称他有些话要问这些方士,转而拿起放在案边的那把剑。
剑已重新锻打好了,此前他命匠人用玉环做的那个剑缨亦做好了,这是他预备送给姜眉的礼物,却再也送不出了。
“这是皇后从前的佩剑。”
顾元珩如今咳疾愈发厉害,如今又被烟熏呛着,几乎是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略缓咽痛,口中的血腥味从未停过。
“朕记得你们前些时日来时,都说得头头是道……”
他忽地拿起剑,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个惴惴不安的玄道,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语,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你们……不都是说自己通晓鬼神之术么?好,剑在此,去把皇后的生魂引来,朕有话同她说。”
几个玄道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接,或是如何去接陛下呈上前的剑。
还不等几人想好说辞,顾元珩猛地拔剑出鞘,不由分说地扎穿了一个,惨叫声戛然而止,他也不看倒下的尸体,而后剑尖抵在下一个人身上。
“能不能做到?”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森寒杀意。
一连杀了三人,殿内惨叫连连,顾元珩身前已都是鲜血,咳嗽地也愈发剧烈。
余下两个玄道一个抖如筛糠,连哀求的话都快说不出了,另一个却似沉思,忽道:
“陛下!陛下恕罪,贫道……贫道也是才想到一个法子,想来是……是娘娘死于火中,伤于五行之火,故而魂魄不全……想来,想来需寻一个引子,是引子!”
顾元珩手腕一翻,将那不说话的玄道也杀了,却回到案前细心擦拭剑身上的血,倒是极尽温柔。
“何谓引子?”
似是捕捉到了一线生机,那玄道沉下了声音,恭敬答道:“需寻得一位与娘娘生辰八字相合,但命格旺火,且容貌气韵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作为引子。”
“而后呢?”
“而后,而后便以其身为桥,辅以秘法,让娘娘魂魄归体,或许,或可借其身,让陛下能与娘娘一诉相思之苦,若是陛下对娘娘思念至深,便可让娘娘的魂魄永远留在这女子体中!”——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俩男的自残+互相折磨,不知道各位看官对现在发疯程度满意否,再虐一虐俩男的,让眉儿再过两天好日子,就要到守收尾的阶段了[猫头]——
PS:小修了一下,这两天在忙秋招,晚上总是卡点更新,很对不起大家[爆哭]
第100章 自残
顾元珩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滑落在地上,霎时激起法铃一般的颤响声,在空旷的大殿内久久回荡,嗡得人头脑晕眩。
而后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默了许久,他才缓缓起身,步履虚浮地行至那法坛前,抬手去触缭绕而起的青烟,又看那香火从他指尖逸散。
好一个借身作替之法啊。
见顾元珩低声笑了起来,跪伏在地的那玄道心中狂喜,本是今后的谋划,这情急之下用以保命,却不想陛下当真信了。
“……如何能找到这女子?”
顾元珩问道,抬手示意玄道平身,仿佛方才一场屠杀与他无关,又唤冯金与侍臣进来,将其余几人尚温热着的尸体抬走。
“启禀陛下……贫道与几位师兄法力不深,故而方才让陛下动怒,想来这搜引之事,关乎娘娘魂魄安宁,非同小可,还需贫道的师父出山——”
“谁人都可,”顾元珩打断他,“朕只给三日。”
见天子当真认同了这荒谬绝伦的提议,冯金在旁眼中满是惊骇,张口欲言,却被顾元珩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陛下圣明!贫道与师父定当竭尽全力,助陛下与娘娘重逢,再续前缘!”
此后三日,顾元珩再未于人前提及薨逝的姜皇后。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心操劳挤压的政务,只是手段比从前严苛了数倍,动辄斥责臣工,行事愈发喜怒无常。
敏王忧心忡忡,也曾亲自到兴泰殿来劝过,让他莫要被这些玄道欺瞒,致使有心之人借此扰乱朝政。
“朕不曾放权给他们,”顾元珩淡淡道,目光却不离开案上的那柄剑,“何况,这几日服用那些丹药,朕总算是能在梦中遥遥窥到皇后。”
他梦到一个恬淡的午后,姜眉轻摇着小床,看着小床里二人的孩儿,手摇着拨浪鼓浅浅笑着,身边的小怜见到他来了,笑着上前扑进他怀里,喊了一声“爹爹”。
“皇兄……您糊涂了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思念皇嫂,自然会梦到她的!可这些丹药却是吃不得的,您忘了先帝是如何吃坏了身子的么?”
“朕知道。”
顾元珩答道,语气平静无波,分明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轻轻擦拭姜眉的剑。
顾元琪无奈离开了,出了兴泰殿,又回想方才天子执迷的神色,心下不安,便又折返回去询问冯金:“皇兄可是有意要吃那些丹药的?”
这话旁人听来或许不解,可冯金知道敏王爷所问究竟为何,无奈地颔首。
“皇后娘娘不在了,陛下心里愧悔着,病好了,却也寝食难安……这些丹药御医也看过,倒也不算太过伤身,也能让陛下夜里有个安眠,便暂且由着陛下了。”
顾元琪长叹一声,只让冯金尽心侍奉,若是那些玄道做出了什么出格之事,便务必告知他与敬王。
可就在当日夜里,兴泰殿里便有了出格之事。
那个可作为“引子”的旺火命女子被寻到了。
说来讽刺,先前姜眉丧子,御医断言她今后能也不再生育,顾元珩便在为她做打算,担心若是自己走在了她身前,她无有家世,更无子嗣依仗,唯恐她日子清楚可是,更恐她被朝臣议论,便纳了几个美人良娣入宫。
他选人时不曾觉察,自己遴选一番所留下的几个女子,不是容貌与姜眉相像,便是与她一般神色清冷的。
而后,顾元珩唯恐姜眉想不开,又一心系在她身上,便再未见过这些女子。
故而与其说是寻到,倒不如说,是那吴美人被引荐到了顾元珩面前。
她身量与姜眉相仿,甚至还有意清减了许多,变得与姜眉一般瘦削。
梳着倭髻,再穿着一身不算华美的素雅裙衫,虽远远站着,却也能让冯金看得恍惚。
他茫然地望向天子,却无法从顾元珩深敛的目光中读出喜怒。
“陛下,贫道这就起坛,为皇后娘娘引魂!”
吴美人原是惊恐的神色,可随着那玄道点燃符纸,围着她挥舞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她整个人逐渐沉静了下来,仿佛当真是有姜眉的一律魂魄附到了这身体上。
借着依依灯火的掩映,原有的三分相似,却被放大至了五六分神似。
“小眉……”
冯金听到天子极轻地呢喃着念了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吴美人似是头晕,适时地身形摇晃,向后倒去,被宫人搀扶起来,眼中便噙了泪水。
“陛下——”
她柔柔地唤了一声,却也学得是姜眉那嘶哑的嗓音。
顾元珩垂眸,握紧了剑鞘边上那明红的剑缨,轻轻摩挲,一滴温热的眼泪砸在剑上。
他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只留下了他的“小眉”,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那日朕说,待秋狩回来,要送你一样礼物……”,他眼中含泪,温声说道,“其实朕早就该送出的,这是你的剑,小眉。还有这剑缨,你可还记得这玉环么?”
“……臣妾记得的,”吴美人哭着诉说,“臣妾身在地府,听到陛下日夜呼唤臣妾,臣妾后悔了,日夜想回到陛下身边来。”
顾元珩紧握着剑缨的手忽松开了。
“方才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以为是要投胎转世去……想不到还能再见到陛下!臣妾今后不会再做傻事了!”
吴美人说着,便要去依偎在顾元珩怀中,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挡下了,又想抬手去抚那剑,却被轻轻挽着手臂带到了偏殿小榻上。
“让朕好好看看你,小眉。”
顾元珩安抚着她躺下,含着泪诉t说连日来的思念及悔恨,更回忆起从前之事,别是两人最初相见的点点滴滴。
“袁戍岳当日将你的剑寻回来,朕原是想送你一把更好的宝剑……可是有一日小怜对朕说起你那夜救她的情形,朕便还是想为你重新锻补好,朕知道你不需要上好的兵器……你便是最好的,可是——”
他抚着吴美人的额头,哀声说道:“可是朕做了错事,伤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吴美人听他说了许多不为旁人知晓的秘密,心下却愈发惊惶,这姜皇后到底不是一般人,从前竟是这般与陛下相遇的,还有那孩子……当真是陛下打掉的?
她强自镇定,顺着话头柔声道:“陛下,臣妾如今附在吴美人的身上,吴美人还能生养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顾元珩忽然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拍抚着她的手背,看着她静静安睡,并未有叫她侍寝的意思。
吴美人熬了许久,并未听到有什么动静,才装出从噩梦中惊醒的模样,便听到顾元珩在黑暗中淡淡地安抚道:“安心睡吧,小眉,朕在的,朕会陪着你,不会再叫你一个人担惊受怕,夜里离你而去。”
她只好继续装睡,熬到了约二更时,听到身边约有一些响动,以为陛下终于歇下了。
睁开眼,却看到灯烛燃尽,顾元珩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在朦胧的夜色里,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手中握紧那柄剑。
“小眉,快睡吧。”
吴美人的身子颤抖起来,也忘记了装出姜眉的嗓音,声色妩媚了几分,强颜欢笑起来。
“陛下……您,您不累么,怎么只让臣妾安睡?”
“小眉她从不自称臣妾的,改过来。”
他笑道,在幽暗的夜里,那笑容不见半分温情,只有阴鸷的刺骨寒意。
“陛下,陛——”
“朕叫你改过来。”
声色依旧平淡,却迫压得人窒息
吴美人如何知道姜皇后生前在陛下面前用什么自称,听到这样的语气,早已吓破了胆,连滚带爬下了小榻,抱着他的腿哀求不已,将何人安排她这样做交代得一清二楚。
顾元珩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这蛮是惊惧的神色,这般拙劣的所谓引魂之术,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可是这不过是他应得的嘲弄啊。
他曾经是如何眼盲心瞎,当初遇到姜眉时,竟连自己的心都看不分明,把对他一心一意毫无保留的小眉当做素心的替代,知道两人再不复当初才幡然醒悟。
所以小眉恨他啊!
他不是求什么慰藉的,他想起姜眉如何一动不动任由烈火烧灼她的身体,何其决绝,便恨自己,他任由这群蠢货来做这蠢事——
却不过是嘲弄他这个薄情的人罢了。
吴美人看他神色愈发阴冷,哀求声也愈发可怜,甚至口不择言地说道:“陛下只把嫔妾当个物件便是,我再不敢再假冒皇后娘娘了,嫔妾不敢了!”
“今后您若想起嫔妾,嫔妾便来侍奉您,若是您不愿见到,嫔妾也不会来烦扰您,求您了陛下,饶嫔妾一命吧!嫔妾当真是心慕陛下,才做了这般糊涂之事的!”
原是想饶她一命的,听到这些话,顾元珩便猛地回想起秋狩前几日面对他含着笑意的姜眉。
他当时怎会一丝不察她的心绪呢,怎么就任由她万念皆断,任由她去死呢!
冯金和侍人们听到偏殿内的哀求声,想起几日前那几个玄道的下场,只觉心惊肉跳,却也不敢乱动,听到了陛下传唤才敢进去。
“给她体面,谁指使她,谁教她假扮皇后,都查清楚,凡牵涉其中着一律腰斩,不必再来回禀朕。”
吴美人惨叫着被拖了下去,她被赐了体面,白绫勒在她的脖颈上,她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当真变成姜皇后那般沙哑的嗓音了。
一夜未眠。
第二日上朝前,顾元珩似是骤然想起了什么,冷声问起冯金,问这几个女子是何时被纳入后宫的。
不待冯金回答,他愤愤道:“是顾元琛!当时小眉才失了孩子,他便入宫来,对朕说皇后今后恐无依靠,让朕为以后早做打算!”
他越想越恨,眼中泛起血丝,咬牙道:“当日他竟还敢趁朕昏迷,假传太后旨意禁足她!”
“顾元琛呢?他这几日定是开怀了吧!去!传朕旨意,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向皇后赔罪吗?让他去皇后陵前跪着赔罪!”
*
天子的旨意忽然传来,也不知是当喜还是当忧,或许只是让心急如焚的洪英与何永春稍稍安心了些。
虽不知陛下为何无端迁怒,可王爷不必再整夜守着那焦尸了。
顾元琛依旨被带走,跪在皇后陵前,青石冰冷,总有寒意窜上,催诱着他的寒疾。
只有身边侍卫离去,四下寂静无人时,才能卸下自己强撑着的骄矜神色,身形垮散,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痛哭。
他思念眉儿,思念成疾,故而才冒死把眉儿从这坟墓里带出去,想要日夜陪伴在她身边。
可是如今他又被迫回来这里,守着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空荡陵墓,再度与他失而复得的眉儿两相分离。
定是眉儿还恨着他,要惩罚他的。
故而被罚思过三日期满,顾元琛回到王府,非但没有半分清醒,反而变本加厉,更是日夜扎守在那小院里,更加疯魔地守着他的眉儿,不停对那焦尸倾诉,乞求那尸体能给他一个回应,仿佛只要他足够诚心忏悔,就能听到眉儿对他开口说话。
洪英和何永春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又无可奈何,忧愁许久,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却也一定有用的办法。
这日下了朝,顾元琛又满心欢喜地回到小院中,迫不及待地要同姜眉说话,要同她讲今日朝堂上他的皇兄又因小事大发雷霆,终于不是从前那般装模作样了。
可才换下朝服,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激烈的挣扎与怒吼声,房门被猛地从外撞开。
“顾元琛!你这个畜生——你竟然逼死了阿姐!你逼死了她!”
洪英拉着纪凌错身上的铁链,仍是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将人强按住。
他形容枯槁,身上还带着未养好的伤,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如同困兽,拼命挣扎着要向顾元琛扑去,刀疤遍布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皇后娘娘已经薨逝了许久,姜眉也已经去了月余,知晓内情的,不知晓的,全都明了了。
可是纪凌错不知道,他还担忧着,因数日不见顾元琛,也不见洪英,担心他们又在想办法为难阿姐。
直至今日,洪英终于推开他囚房的门,站在刺目的光线下告诉他,阿姐死了。
纪凌错当下便笑了,以为洪英是骗他,说定是顾元琛指使的,是他骗自己,为了折磨自己的。
可是看着洪英眼中悲伤的神色,纪凌错忽然不敢再说一句话,默了许久,小声求问,让洪英告诉他阿姐没事。
“秋狩那日,姜姑娘在行宫中自焚身亡了,王爷原以为你是知道的……罢了,这些不必再提了,她不在了,原本计划着想逃出行宫,瞒天过海,最后却瞒过了所有人……她当真把自己烧死了。”
阿姐当真已经不在了。
可是他才寻到阿姐啊。
他还想救阿姐逃离那不见光的地方呢……
两人不是说定了么?
他与阿姐上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纪凌错想不起来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被关了太久,挨了太多打,又被灌了许多药,是强撑着一分要再见姜眉一面的念头保持清醒的。
却有一次,他忽然想起从前和姜眉分别之时的场景,一时伤心落泪,那时起算错了时日,之后便是连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了。
阿姐不在了……是他害了阿姐吧。
纪凌错忽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阵阵发黑。
秋狩?
是那次……那次他见到了顾元琛,让他带给阿姐一句话。
不……不能!
是因为那句话吗?是他逼死了阿姐吗?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喉叫,纪凌错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即便是在他最鄙夷最仇恨的洪英面前。
洪英也是第一次见到,原来像纪凌错这般冷硬的犟骨,也会因为惊闻噩耗,一时呕血,昏死过去。
他按下不忍,在鸠穆平把纪凌错弄醒之后,告诉他可以带他去看姜眉最后一面。
他知道这样是有些残忍的,可是他也并没有多少好心,毕竟纪凌错仍是敬王府的敌人,是阶下囚。
纪凌错终于见到了天光,他第一次觉得白日这样刺t目,在被带入小院前,他才得知顾元琛也在,怒火便再也抑制不住,远远对顾元琛破口大骂。
即便如今身上被药物卸了肌骨,他也压抑不住杀意,若非是挣扎不能,真想要一个个扑上去,就是用牙咬,也要把这些人都活活咬死。
“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啊!你为何不能放过阿姐,你明明都已经把她送给了皇帝,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她!”
纪凌错骂着,声音却逐渐小了,他哭泣起来,因他看到了姜眉的尸体,他最爱的阿姐,他才许诺过再也不会离开的阿姐,他才安抚好了几分,不再每日伤心痛苦的阿姐,变成了一具蜷曲的焦尸。
阿姐分明是那般要强的人,她鲜少低头,而今却被逼自尽了。
闻声,顾元琛僵在原地,缓缓转过身,看着状若疯魔的纪凌错,耳畔嗡嗡作响。
片刻前还在面上的欢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之后的暴怒。
“谁准你带他来此惊扰眉儿的!”
他当下便知是洪英与何永春将人带来,目光如刀,直投向二人。
“你住口!我要杀了你!把你的手拿开,你不配碰她!”
泪水划过他面上的道道疤痕,纪凌错嘶声大喊,又忽然凄厉笑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当日我来寻你,就应当把你们这群人杀个干净!阿姐就不会死了……当日,当日我应当去死,我自我了断,就不会被你用来要挟阿姐了!”
“你叫喊什么!眉儿在休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要造反吗?把他拉出去!”
顾元琛看着洪英与何永春呵斥道。
洪英已经做好了领罚的打算,便埋下了头,仍是拉紧手中的锁链,另一头的纪凌错奋力猛扯着,不断地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你这个疯子!顾元琛,阿姐怎会对你这个疯子付出真心,救你的性命!她怎么会遇到你和皇帝……你们这两个疯子!都是你们伤她逼迫她!你要做什么?你如今对着一个死人装什么情深!放开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阿姐报仇——”
见洪英和何永春都不声不响站在一旁,顾元琛怒不可遏,上前一脚踢在纪凌错心口,刚想拔桌上放着的剑,便听到身后姜眉哭着对他说:
“不要,求你了……求你不要再伤阿错了,我当真对他没有情……我只是把他当做亲人……求你了,你为何总是不听我辩解呢!”
“我不杀他,眉儿。”
顾元琛转过身去,面对着远处小榻,声音也放柔和了许多。
“……不杀他的,不碰他,眉儿,你放心,我方才当真是气急了,你说什么都好,我都依你的,我再也不用他胁迫你了!”
纪凌错也一时愕然,几乎以为姜眉当真还活着,方才开口劝阻了顾元琛。
可是顺着顾元琛的视线望去,分明面前只有他一个人,远处内室也只有那具焦黑的尸体。
他绝望地摇着头,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刻骨的恨意,讥笑道:“顾元琛,我都说了你是个疯子!你居然这么可笑,太可笑了!”
“你醒醒吧……阿姐她已经不在了……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顾元琛,你在装模作样什么!你就不曾有过后悔吗?你装作阿姐没死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不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好好待她……为什么让她到了那行宫里去……你是凶手!是你逼死了她,我也是……我们都是害死她的凶手!你把我放开,我要和你决斗,我要杀了你!”
顾元琛身形猛地一晃,忽觉双目刺痛不堪,脸上血色尽褪。
他后悔过的,甚至在眉儿死前那夜,他就已经悔恨不已了。
是他逼死了眉儿,都是他。
他是凶手……是他,他就是凶手。
“王爷!”何永春连忙上前来搀扶,洪英亦见事态不对,心知不能再让纪凌错胡言乱语刺激王爷,便拉动铁链,要将纪凌错拖出去。
“你站住。”
顾元琛胸口剧烈地起伏,唇瓣微张着,却良久都说不出话来,而后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知道自己应当醒了,擦净了唇角的血迹,推开了何永春。
“这是谁的主意?”
洪英沉痛地说道:“王爷,皆是属下一人之过,属下认罚……只求王爷不要再这般执迷不悟了……”
“您就让姜姑娘安息吧。”
顾元琛轻声道:“是本王错了,你做得好,本王不怨你,可是你知道府里有规矩的——”
洪英终于卸下了心头重担,沉声道:“属下明白,待把他带下去,便自行领罚。”
他不再犹豫,将仍在嘶吼咒骂的纪凌错拖出去了。
何永春心里此时更是酸楚,轻声安慰道:“王爷,奴才知道您心里难受,明日奴才陪您去寻一处风水宝地,给那丫头好生安葬了,这样可好?”
“好啊,怎么会不好呢?”
顾元琛轻笑道,他让何永春先出去,离开了他的搀扶,原本就摇晃的身形跪倒在了地上,跪在了一片暖光中。
明光从窗外照进,映出空中飞舞的尘埃,纪凌错被拖得很远,声音也听不见了,小院重归寂静。
眉儿的声音也不在了。
眉儿秋狩那日就已经死了。
他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顾元琛忘记了,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来。
可是他清楚地记得姜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求你饶了我吧……”
他错了,他不应当死死纠缠不放的,他是凶手,是他害死了眉儿。
顾元琛走出了小院,看到一片哀然的秋意。
洪英已经脱了上衣,跪在地上,身边的护卫请他多担待,正欲动手,顾元琛制止了。
太阳不算明丽,顾元琛却仍是觉得双目刺痛,他伸手去挡,瞧见了自己瘦削了许多的手指。
方才看着洪英,他忽然就想起姜眉身上那些旧伤,想起她曾受过的酷刑,他心疼过,后悔过的,却终究隔了一层。
回到府上,顾元琛便命人去寻了拔甲钳,护卫以为是要给方才骂王爷的那混蛋小子准备的,特地去寻了一个夹得紧的。
顾元琛欢喜地笑了,夸他做得很好,而后一人回到了书房。
都说十指连心,被拶断手指,再被掀下指甲,该是何种痛苦,是他害得眉儿经受了一番,不论当时是什么缘由……
他也应当尝一尝这种滋味的——
作者有话说:眉宝:你们互相折磨吧
顾元琛顾元珩: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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